[歷史] 隨波逐流之一代軍師 作者:隨波逐流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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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werpio 2006-2-28 11:58: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0 1177527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8:40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三十九章 丹心堅似鐵


  公坐系兩月,尚相以襄陽事構之,令刑部主審,公坦然辯,諸官皆無言。尚相患之,轉誣公長子雲謀起兵救父,刑逼甚急,體無全膚,或謂雲曰:「尚相必欲將軍父子死,縱不肯屈,亦不能免,何妨虛應之,略免其苦。」雲怒曰:「死且死矣,豈可留污名於世。」

  獄不成,公部將皆得命,安撫軍心,上書保奏而已,唯余緬聞公入縲紲,起兵欲救之,阻於江陵。尚相以此責公,公乃親書勸之,余緬得書,黯然而退,尚相亦不敢加罪,慮公部將終為亂,欲赦之。

  幕客寧謙聞之,陰勸尚相曰:「大將軍在,諸將皆倚之,大將軍歿,諸將眷屬均在江南,又無首領,胡敢反。」尚相子承業亦勸之:「擒虎易,縱虎難,既已成仇,不可赦也,不然,我父子死無葬身之地也。」

  尚相乃決,深夜入宮求密詔,國主不察,許之,乃以鴆酒賜公死,時年三十五歲,國中聞者皆哀痛,服孝私祭者不可勝數。

  ——《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十二月七日,朔風飄雪,這一年江南的冬天倍加寒冷,建業城內一片蕭瑟,在城內一隅荒廢已久的「喬氏園」中,氣氛更是冰冷肅殺,園中雖有十數處亭台樓閣,可是多半都是四處透風的破舊屋舍,冬日的寒風肆虐其中,縱然點起熊熊的火爐也不能逼退刺骨的陰冷。

  在其中一間最為寬闊的樓閣之內,同樣的冰冷陰沉,卻連一個火盆也沒有,寒風透過木板的縫隙吹入,令得房內宛如冰窟一般,可是居住在這裡的男子卻是宛似不覺,雖然身上只穿著一件灰色的半舊棉袍,但是刺骨的寒冷似乎並不能讓他稍有瑟縮。而他的身上還戴著十餘斤重的枷鎖鐐銬,稍一動作,便是叮噹作響,手腕腳踝上更是有著紅腫傷痕,可是這男子神色淡然,似乎渾不在意,目光流轉之中,看到雪片絲絲縷縷從破損的窗欞飄入室內,這男子突然露出一絲笑容,走到窗前,伸手推開兩扇殘破的窗子,淡然望著飛雪如織的廢園。任憑飛雪撲面而來,絲絲縷縷滲入衣襟髮際之中。在他推窗觀雪之時,不知有多少目光矚目在他身上,直到發覺他並無異動,那些目光中才消去了警惕之色。

  這時,門外有人輕咳一聲,繼而一個紫衣老者推門而入,在他身後則是一個青衫書生,一手提著一個食盒,另一手提著一個酒罈。那男子仍然目視窗外,毫不在意來人是誰。那紫衣老者見狀心中生出敬佩之情,若是尋常人在這種地方拘禁月餘,只怕已是奄奄一息,何況此人原本是大將軍之尊,縱然不是錦衣玉食,又何曾受過這樣的苦楚,可是這人卻仍然是鐵骨錚錚,不曾聽他說過一個苦字,也不曾見他惡言向人。若非是相爺授意,恐怕自己也不願這樣折磨於他。那書生的目光望向臨窗觀雪的男子,眼中閃過複雜神色,將手中的食盒放在一旁,從中取出一席豐盛的佳餚,然後取出一個精美的銀壺,和一隻酒觴,倒了滿滿一杯放在桌上。那紫衣老者恭謹地道:「大將軍,請用膳吧。」

  陸燦轉過身來,雖然數月囚禁,令他形容消瘦,面上也帶了幾分病容,但是雙目卻依然炯炯有神,全無英雄末路的悲涼之色。他望了一眼豐盛的酒食,目光在陌生的青衣書生面上掠過,笑道:「歐先生今日親自來送酒食,又一改往常,非是寒透的囚糧,想必尚相已經有了決斷,今日可是陸某隕命之時。」

  紫衣老者歐元寧面上露出慚色,陸燦自下獄之後,也曾受過酷刑迫供,但是陸燦不肯屈招,朝野又有不滿聲浪,尚相便將他囚到喬氏園,改而向陸雲迫供。尚維鈞卻也是心思狠毒,知道對於陸燦這等位高權重之人,一些不露聲色的折辱更能夠消減他的意志,雖然未必能夠迫得陸燦屈服,但是能夠折辱這位素來鐵骨錚錚的大敵,也是心滿意足,只可惜事與願違,陸燦雖然受盡苦楚,但是除了目光越發淡然之外,竟是沒有絲毫屈服之意。

  歐元寧輕輕一歎,心中生出不安之意,道:「大將軍目光如炬,國主已經下旨,今日便是大將軍辭世之日,一個時辰之後,賜死詔書便會送到,尚相有諭,大將軍乃是朝廷重臣,臨去不可輕率,故令在下置酒相送。」

  陸燦面上並無驚怒之色,看向宋逾道:「你是什麼人?為何會在此地?」

  宋逾一怔,料不到陸燦聞知大限在即,卻無憤怒不平,反而還有興趣問自己的來歷,上前一揖道:「草民宋逾,與尚相公子乃是知交,聞聽將軍將去,故前來送行,且將軍雖入囹圄,建業城中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搭救將軍,從前大勢未定,這些人還不敢輕易動手,如今賜死詔書已下,難免會洩漏消息,尚相恐有人知大勢不可綰,前來劫獄,故此令歐前輩親來設伏,草民雖然武藝平平,但幸得尚相、歐前輩賞識,故此應命前來。」

  歐元寧一皺眉,雖然宋逾所說並無虛言,尚維鈞正是因為擔心有人劫獄,才增加了許多高手守衛喬氏園,這宋逾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才來到此處的,可是卻也不必毫無遮掩,侃侃直言吧。

  陸燦聽了卻是覺得此宋逾性情直率,毫無拘泥之態,笑道:「即是如此,你就陪陸某小酌幾杯,等候詔書前來吧。」

  宋逾目視歐元寧,歐元寧心道,這宋逾功夫絕佳,有他在此,縱然有什麼變故,也可先殺了陸燦,自己還需安排園中防務,鳳儀門中人終究是外人,難以信任,還是自己親自巡視一番的好。想到此處,他笑道:「大將軍既然有此雅興,宋逾理應從命。」說罷取出鑰匙親手替陸燦除去鐐銬,道:「大將軍請慢飲,老朽先下去了。」說罷給宋逾使了一個眼色,宋逾微微點頭,歐元寧才轉身走了出去。

  陸燦除去鐐銬,身上輕鬆許多,走到桌前舉起酒觴,一飲而盡,道:「好酒,你也坐下吧,飲酒不可無伴,一個人未免太寂寞了。」

  宋逾看了一眼屋內,取了一個缺口的茶杯過來,到了滿滿一杯酒之後,又替陸燦斟滿一杯,舉杯道:「能得大將軍賜酒,草民榮寵備至。」說罷也是一飲而盡。

  陸燦微微一笑,把酒啜飲,笑語從容,緩緩問及宋逾的身世經歷,宋逾卻也不隱瞞,除了身屬秘營之事不曾外洩,就連曾為殺手的事情也是侃侃而談。不過數語之間,宋逾便覺得眼前這位大將軍和藹可親,言辭懇切,令人有如沐春風,如飲醇酒之感,陸燦卻也覺得這青年雖然常有激憤消沉神色,卻也是才華過人,問及軍略,言語間頗有卓識,人品氣度皆有可取之處,不由勸道:「宋公子才華過人,理應為國效力,怎能屈身草莽,沉淪風月,如今宋公子得尚相器重,理應從軍報國才是,想來尚相也會首肯。」

  宋逾目中閃過驚異,道:「大將軍被尚相誣害,國主下詔賜死,難道竟然連一點怨言也沒有麼,竟然還要勸草民為國效力?」

  陸燦淡然道:「我非聖賢,豈能無怨,但是怨則怨矣,陸某盡忠報國之心卻不稍改,我死之後,尚相必定排擠打壓陸某舊部,我見宋公子頗有大才,又得尚相信賴,若能領軍上陣,倒也是國家之幸,將士之幸。」言罷,話語一轉,卻是說及自己從前領軍作戰的一些心得。

  宋逾心中越發驚佩,想到自己秉承江哲之命,數次進言暗害,此人到了今日地步,自己難辭其咎,不由心中愧悔難當,耳中聽見陸燦娓娓道來,竟有傳授兵法之意,終忍不住拜倒在地道:「大將軍如此厚愛,在下慚愧難當,陷大將軍於死地,草民其罪非輕,何敢再聆教益。」

  陸燦聞言有些驚愕,這青年雖然雖得尚維鈞看重,但是恐怕並沒有資格獻策進言,如何這般說法?

  見陸燦神色,宋逾越發痛悔,張口欲言,卻想起自己縱然說給此人知道,也不過是傷口上灑鹽,有害無益,神色一頹,道:「大將軍且飲酒,草民在外恭候。」

  陸燦神色一黯,道:「既然如此,你去吧。」他也是心思靈透之人,隱隱間已有所覺,見宋逾走出室外,他苦澀地一笑,舉目望向窗外,不過些許時候,窗外飛雪越是迷離,隨風飄舞,如幻如夢,恍惚間不由想起舊日往事,一樁樁,一件件,皆是難忘。

  突然之間,雪影迷離之中,突然傳來一縷琴音,琴音便如飛雪,千絲萬縷,無孔不入,孤傲清冷,變幻莫測,陸燦只覺心神皆隨著琴音起伏,氣血上湧,心中一震,幾步走到窗前,任憑雪花撲面,這才冷靜下來,目光炯炯向園中望去。卻見茫茫雪霧之中不時有血花飛濺,宛若紅梅綻放,此起彼伏的廝殺聲,慘呼聲,和兵刃撞擊的聲音卻隨之而來,攪亂了這片靜謐的雪景。

  陸燦心知是有人前來劫獄,心中生出疑慮,所有舊部均得到他的嚴令,絕對不許來建業生事,會有何人前來劫獄呢,方才宋逾所言,他只當是尚維鈞多疑,想不到竟然真的有人劫獄。仔細聽去,只覺殺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進攻之人頗有章法,不似烏合之眾,只是進展艱難,顯然尚維鈞在此地也是布下重兵,有意將來人一網打盡。陸燦心思電轉,突然生出不祥的預感,莫非有人從中左右,欲令南楚豪傑皆喪身在此。唯今之際,只有自己出面,令那些來劫獄之人立刻退去,才能免去此劫。

  想到此處,陸燦躍出窗外,縱身向殺聲最響之處而去,此刻他除去枷鎖,雖然元氣因為數月囚禁而大傷,但是卻仍然身手矯健。豈料他剛剛落入雪中,便有一人擋在他面前,一柄折扇忽開忽闔,擋住他的去路。陸燦望向那神色冷厲的宋逾,喝道:「讓開,本將軍絕不能讓我南楚俊傑自相殘殺。」

  宋逾心中雖然佩服陸燦這般快就看出其中玄機,更沒有被求生之念蒙蔽,但是想到自己得到的嚴令,就是將陸燦留在此處,絕不能讓他阻止這注定兩敗俱傷的慘劇,目中閃過厲色,道:「草民奉命,不許大將軍離開此間一步,國主詔書到此之前,還請大將軍就在房內飲酒,外面的事情,卻不需大將軍費心。」

  陸燦眼中寒芒一閃,叱道:「你究竟是楚人還是雍人?」

  宋逾心中一顫,卻昂首道:「宋某生於南楚,長於南楚。」

  陸燦卻是識破他話中隱含之意,冷笑道:「可是你卻不當自己是楚人,可對,若非如此,你為何阻攔陸某平息干戈的好意。」

  宋逾心中一橫道:「大將軍若是此刻前去,必定難逃毒手,若是留在此地,若是來人得勝,大將軍尚可生還,豈不是兩全其美,何必自尋死路。」說罷揮扇攻去,陸燦對於這種江湖技擊之術,並不精擅,被宋逾困住,不能脫身而去,心中越發生出寒意,想到自己縱然捨身一死,也不能免去內亂之禍,拳掌之間,越發生出拚死之念。

  數十丈外,歐元寧立在雪中,雙手緊握,對著那白衣蒙面,端坐撫琴的身影,眼眥欲裂。就在片刻之前,襲擊突如其來,歐元寧幾乎是眼睜睜看著這人勢如破竹,破眾而入,幸而此人似有獨來獨往的意味,只是他孤身一人衝進喬氏園中。歐元寧令眾人拒守,自己親自追來,豈料那人竟然如此狠辣,留守在園中的十餘侍衛都被這人輕易取了性命,更可恨的是,這人居然坐在雪中撫琴,琴音便如利刃,聲聲似乎要割斷自己的肝腸,地上的伏屍之中便有他兩個弟子,本是青春正盛,如今卻已經慘死在眼前。歐元寧屢次想要出手,但是明明見那白衣人坐在雪上撫琴,全無防備的模樣,卻覺得那人週身上下,全無破綻,自己全無把握,不由心中大恨。歐元寧一邊思索著這人到底是誰,江南從未聽過有這般高手存在,一邊尋找著出手的機會,心頭越發鬱悶,目光一閃,忽然發覺周圍丈許方圓之內的雪花都隨著琴音舞動,和數丈之外的飛雪變化迥異,頓時明白過來,那人的琴音已經結成羅網,將自己鎖住,若是自己再不出手,便是唯死而已。

  心中生出死志,狂嘯一聲,歐元寧身上勁氣潮湧,那些詭異的雪片霎時間四散飛揚,頓時覺得身上壓力一輕,再不猶豫,一掌擊出,向那白衣人撲去,掌風激盪中,雪花飛濺,那人一聲長笑,捨琴而起,起身迎上,歐元寧耳中傳來一個若有若無的聲音道:「琴音傷敵的功夫終究還是未成,就看你這老兒可以接我幾招吧!」聲音未息,歐元寧便覺得那人一掌到了眼前,長袖飛舞中,一隻白皙的右手隱在袖中,欲發不發,這等後發先至的本事,也令歐元寧一驚。轟然一聲巨響,雙掌隔著那人衣袖相交,那人衣袖便如片片蝴蝶一般碎去。歐元寧只覺得那人內力虛無飄渺,這一掌似乎擊在空處,那人卻也驚咦而退,道:「好個綿掌,似陰柔實剛強,一掌竟有九重力道,不愧是綿裡藏針。」

  歐元寧心中略定,這人武功雖然匪夷所思,但是卻未必強過自己多少,只不過他武功古怪,身法莫測,所以才令自己一時失措,落了下風罷了,此刻心中有數,信心大增,便又向那人攻去。耳中隱隱傳來宋逾的聲音,想來正在阻攔陸燦,若是自己失手,讓這人救走陸燦,豈非是大禍臨頭。想到此處,他全無隱晦,傾力向那白衣人攻去。

  這一次交手卻是和方才不同,竟有平分秋色之勢,其實那白衣人雖然境界見識都勝過歐元寧,但是歐元寧內力精深,老而彌堅,此消彼長,白衣人想要取勝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掌風拳影激盪之中,飛雪隨之飄舞,兩人的身影糾結在一起,除了歐元寧的紫衣尚可看見一線影子之外,那白衣人身影早已和飛雪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雪影迷漫之中,白衣人耳中傳來錯落有致的哨音,心中一驚,知道隨自己來攻的江湖豪傑已經傷亡過半,自己不能再和這老者糾纏下去了,深吸一口氣,本來撲向歐元寧的身形突然生生停住,凌空一掌,飛雪撲面而來,歐元寧一愕之間,便看見雪花中金星隱現,竭力閃去,卻是已經躲避不及,只覺肋下劇痛,伸手摸去,只覺鮮血泉湧,這時,那白衣人袖中突然飛出一道黑影,宛似蛟龍旋舞,瞬間纏住歐元寧脖頸。歐元寧大喝一聲,心恨這白衣人無恥暗算,不顧生死撲去,一掌拍去,這一次他拼上了全力,白衣人也是未能完全閃開,那一掌拍在白衣人肩上。白衣人趁勢後退,便如流星閃電一般,歐元寧為長鞭所拽,只覺呼吸不暢,也是被向前拖去,那人後退不過數丈,已經到了一棵大樹之下。歐元寧心中大喜,也顧不得頸上鞭索越發收緊,拼盡全力一掌向那白衣人擊去,豈料那白衣人身形急停,貼著樹幹徑直而上,飛身掠過橫枝,急急墜落。霎時間化動為靜,歐元寧高大的身軀在風中搖曳,四肢軟軟垂下,頸骨折斷,竟被生生勒死在園中樹上。

  那白衣人一聲輕咳,掀起面紗,一口鮮血吐在雪地上,嫣紅如同梅瓣,他歎息道:「此人果然是好對手,只可惜我沒有時間和你好好切磋,這般死了想必你也不會甘心吧。」說罷收回長鞭,歐元寧的屍首墜落在地上,激起雪塵漫天。那白衣人走回原處,抱起幾乎被積雪掩蓋的古琴,看也不看倒在周圍橫七豎八的屍體,舉步向園內走去。

  陸燦只覺胸中血氣上湧,氣喘吁吁,這些日子以來的折磨,讓他再也無力和這青年宋逾相抗,不過百餘招,他便已經不能支撐,見這青年依然是神采奕奕,他不由輕聲一歎,退出戰圈,倚在牆壁上,道:「你究竟是何人,若真是尚維鈞心腹,現在就應該殺我才是,看你並無殺意,莫非真如我所料,你竟是雍人細作。」

  宋逾淡淡道:「大將軍過慮了,我非是雍人細作。」口中說著輕描淡寫的話語,他的目光卻彷彿透過無盡飛雪,看向那不可測的深處。

  這時候白衣人已經到了近前,他的目光在陸燦身上一掠而過,在宋逾身上停留了一瞬,宋逾心中一顫,悄然退到陸燦身後,雖然不知道這人是誰,可是他卻知道此人既然能夠冒充天機閣主,必然是先生知交心腹,所以不由心中驚懼,此刻反而是陸燦更能夠令他安心。那白衣人卻是不曾說些什麼,身影忽然疾退,轉瞬消逝在飛雪中。陸燦目中閃過驚疑,回頭看了宋逾一眼,見他神色沉默中隱隱有些不安,陸燦心中微動。

  喬氏園之外,率眾阻攔前來劫獄的義士的,除了尚維鈞的心腹武士之外,還有一些勁裝女劍手,她們的首領有兩人,這兩人都是輕紗覆面,一人華衣盛妝,一人青衣素服,劍氣如霜,往來縱橫,進攻一方,不知有多少人死在她們手中,直到丁銘以一人之力攔下這兩人之後,才穩住了局勢。丁銘很快辨認出了這兩個女子的劍法,鳳儀門在江南數年,丁銘也見識過她們的劍法,不過今日一戰,丁銘才真得見識到了鳳儀門的厲害。兩個女子雙劍合璧,劍勢宛然游龍驚鴻,縱橫捭闔,華美狠辣,若非是丁銘也是劍術高手,當真是難以匹敵。

  戰了兩刻時間,丁銘發覺自己這一方死傷慘重,若非是仗著在吳越戰場磨練出來的戰陣,對著這些豪門鷹犬,還真是難以取勝,而且現在敵方援軍未到,一來是喬氏園偏遠,二來是禁軍中也多有敬重陸燦之人,被丁銘安排的人手暗中說服勸阻,故意拖延,但是時間若是太久了,只怕就不能阻住援軍了。就在他心焦之時,一個白衣人從園中緩緩而出,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便身如飛絮一般,飄向那華服女子身後,一掌擊去。那女子覺出身後掌風如利刃,傾力閃躲,雖然避開這一掌,但是再也不能和同伴聯劍對敵,那青衣女子原本專心致志地和同伴聯手,這一下卻是露出了大大的破綻。丁銘一聲輕叱,劍如流虹,血光飛濺,那青衣女子嬌軀一抖,鮮血瞬間滲透了衣衫,仆倒在地。

  丁銘毫不猶豫,身劍合一,接著飛身向那華服女子撲去,那華服女子見到同伴委地,一聲驚呼,轉身逃去,但是丁銘這一劍摧枯拉朽,一去不回,竟是生生刺入那女子背心。那華服女子一聲痛呼,反手一劍,便如電閃一般,丁銘只覺眼前劍光一閃,那一劍已經奔心口而來,他棄劍急退,那劍勢卻如附骨之俎一般,眼看就要刺入他的心口,卻是嘎然而止,竟是一條黑色長鞭纏住了劍身。丁銘鬆了一口氣,順著長鞭看去,卻見正是天機閣主出手相救。這時候,那華服女子嬌軀才緩緩倒在地上。丁銘心中一寒,心道,只看這瀕死一劍,這女子的劍術其實不弱於自己多少,若是她肯鼓起勇氣和自己交手,絕不會敗得這樣快的,鳳儀門的女劍手果然名不虛傳。

  丁銘心中正在胡思亂想,耳中傳來裂帛一般的琴音,他神思一震,卻見那白衣人指著園中,雖然看不到神情,卻明顯流露出不豫之色,丁銘不由有些慚愧,也顧不得外面還在纏戰,跟著那白衣人向園內奔去。臨來之前,有約在先,丁銘需要去勸陸燦答應和他們離開建業,只是被阻在外面許久,丁銘幾乎忘記了這件事情,連忙過去拔起長劍,轉身向園內走去,那白衣人目光一閃,看外面仍是相持之局,便隨之走入園內。

  在丁銘隨著那白衣人走入園中的時候,鳳儀門的女劍手已經看到兩位首領倒在地上,兩個勁裝女子拋下交手的敵人,仗劍奔了過來,那華服女子已經渾身冰冷,沒有氣息,那青衣女子卻只是昏迷了過去,當兩人匆匆給她裹傷服藥之後,那青衣女子終於緩緩醒來,她的目光在那華服女子身上停了片刻,眼神中滿是哀痛和絕望。一個勁裝女子低聲道:「七姑娘,要不然我們趕快退走吧。」話語中滿是懼意。青衣女子搖頭道:「我們已沒有回頭路可走,先將二姐的屍首抬到邊上,你們都去,別放過一個來犯之人,施放二姐身上的求援信號,召城中弟子前來相救。」那女劍手聞言淚落,走回那華服女子身邊,從她身上取出一個桑紙包裹的小球,震腕向空中投去,那小球受到震動,火花飛濺,從中分裂,一道火焰沖天而起,在半空中化成一隻綵鳳模樣,更是發出鳳鳴也似的聲音,驚徹寒夜。青衣女子微闔雙目,珠淚滾滾而下,低聲道:「二姐,三姐,你們都這樣去了,我為何還要這樣辛苦地活著。」寒冷漸漸襲來,青衣女子的意識緩緩散去,珠淚已化成兩行冰霜,凝在如美玉一般的面頰上。

  陸燦立在雪中,儘管身上已經積雪甚厚,他卻沒有拂拭的意思,宋逾站在他身後,似乎是保護,又似是監視,聽到耳中隱隱傳來的廝殺之聲,陸燦心中覺得茫然,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阻止眼前的血戰,陸燦便靜靜地等待著結束的時刻,也等待著賜死詔書的到來,只要自己留在這裡,那麼無論什麼人的陰謀,都不能順利展開。

  過了片刻,果然見到兩人踏雪而來,其中一人走到近前便下拜道:「丁銘叩見大將軍,請大將軍隨我們出城,城外有甲士接應,已經備好車馬,沿途都有護衛,便可直奔軍中。」

  陸燦的目光只在丁銘身上一掃而過,卻是看向一身白衣,面覆白紗,就連眼睛也用輕紗遮住的那人,淡淡道:「閣下是何人,為何參與此事。」雖然飛雪障目,可是陸燦也知道若無此人殺了歐元寧,丁銘等人絕對不可能闖入園中,所以方追問白衣人的目的。

  丁銘心中一驚,擔憂白衣人惱怒,豈料白衣人只是淡淡道:「丁兄與我有舊,苦苦相求,我便出手搭救,否則大將軍縱然有功於社稷黎民,又與我們這些江湖草民有什麼相干。」

  陸燦聞言卻覺得心中一寬,心道,他若不是存心來救我,倒也不慮他有什麼陰謀。轉目望向丁銘,他歎道:「丁大俠何必如此費心,陸某生死無關緊要,你卻是吳越義軍的首領,若是有所閃失,豈不讓定海佔了便宜,你還是速回吳越去吧,不要牽涉這些朝廷大事。」

  丁銘高聲道:「大將軍此言差矣,丁某不過是個江湖人,我若死了自有別人可以統領義軍,可是若無大將軍指揮若定,如何可以抵禦雍軍鐵騎,大將軍豈能坐視雍軍南下,甘心被那奸臣所害。」

  陸燦苦笑道:「丁兄,你是一片好心,只是陸某生死已經無關緊要,縱然我可以逃出建業,也將成為叛逆,到時候尚相必然下令清洗我的舊部,南楚內亂將起,丁兄難道要我率軍謀反麼?與其引起內亂,自相殘殺,不如陸某服法而死,有諸位義士捨身為國,南楚尚可平安無事,再過些年,或有更勝陸某的人能夠北上中原,令雍軍從此不能南下。」

  丁銘聽得淚落,道:「大將軍為國為民,鞍馬勞頓,捨生忘死,今日仍念著社稷百姓,那奸相所為實在是令人髮指,大將軍若是離開建業,避入軍中,再上書求赦,或者也可免去內亂,大將軍若是不走,我們情願死在這裡,也不肯這樣離去。」

  陸燦微微一笑,道:「陸某一人生死事小,家國安危事大,尚相必然已經在陸某舊部之中安插了刺客心腹,一旦陸某脫逃,只怕他們都會遭到戕害,而且軍中士卒的家眷都在江水之南,一旦尚相疑心他們謀反,他們便是家破人亡的結局,豈可為陸某一人,害了麾下這些將士。丁兄不要再多說了,你去吧,陸某是絕對不會逃出建業的。」

  這時,那白衣人冷冷道:「何必這樣廢話,將他打暈了帶走就是。」話音剛落,只見陸燦幽深雙眸中射出寒光,原本平和淡凝的氣勢瞬間變得酷厲凌人,那是一種沙場血戰中養成的可以匹敵千人萬人的大將氣度,而他面上的神色卻是那樣淡漠,雙手背負而立,陸燦冷冷道:「閣下當真以為憑著武功高強就可以為所欲為麼?」

  白衣人心神一顫,目光透過輕紗,在陸燦面上凝注片刻,見他眉宇間皆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之意,輕輕一歎,道:「大將軍不欲令南楚內亂,卻只是夢想罷了,無論如何,這內亂都是不可免的,大將軍只需答應一聲,我必然可以帶著大將軍離開建業,到時候不論是回到軍中起兵,還是遠遁江湖逍遙,我都可以實現大將軍的願望。大將軍難道就不為家人著想麼,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縱然大將軍甘心赴死,尚維鈞也絕不會放過大將軍的家人。」

  陸燦的目光沒有絲毫軟弱,白衣人的言辭雖然犀利,卻並未在他心湖之上留下印痕,這一切早在十年之前,他就已經想得清清楚楚了。他卻也不辯駁,只是露出堅定淡漠的微笑,然後舉手,食中二指便如利刃一般刺透了胸膛,鮮血湧出,雖然手指只刺入了一分,並未傷及要害,可是他的意思卻是明明白白。

  顧不得驚訝陸燦的指力,丁銘幾乎是立刻起身退去,連退了十餘步,目中滿是悲慟,顫聲道:「大將軍,丁銘遵命就是。」

  陸燦淡漠的目光望向白衣人,白衣人目中光芒閃爍,陸燦微微一笑,指上用力,鮮血泉湧而出,白衣人能夠感覺到丁銘懇求的目光,他也知道若是立刻出手,或者可以阻止陸燦自戕,但是陸燦心意已決,縱然是救了出去,結果也不會有兩樣,更何況若是任他背負叛逆之名死在外面,還不如讓他死於此處,也算是全了他的忠義。更何況那人原本就說過,要自己給陸燦留下選擇的餘地。輕輕一歎,白衣人的身形隱入雪中,就如來時一般無影無蹤。

  陸燦心中一寬,知道局勢終於已經在自己控制之下,望向丁銘,他淡淡道:「丁兄去吧,不要再多添傷亡,切忌不可自相殘殺,徒令雍人快意,更要留心身邊之人,雍人最擅用間,你要小心在意。」他心中雖然也想警告丁銘小心身後的宋逾和那來歷不明的白衣人,但是卻也知道若是自己說得過分明白,只怕丁銘也不能生出建業,與其如此,不如讓他心存警惕就好,也免得吳越義軍失去領袖。

  看著丁銘掩面而退,飛雪之中突然傳來一縷琴音,琴音淒楚,隱隱有訣別之意,陸燦心中突然生出一個古怪念頭,這琴聲自己必然聽過,或者不是這首曲子,但是那琴中深藏的孤傲清冷意蘊卻是一般無二,想到此處卻是不由失笑,自己對於音律並不精擅,怎能聽出琴音異同。將手指拔出,任憑鮮血滴落,拂去身上積雪,陸燦走入室內,倒了一杯酒,舉杯道:「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只可惜我還沒有完成心願,就要身名俱裂。宋逾,你為何不一起走,莫非以為我沒有看穿你的偽裝麼?若非你是他們的內應,只怕那白衣人或者丁銘先就要殺了你。」

  宋逾淡淡道:「大將軍何出此言,宋某奉命守護大將軍,力阻大將軍離開此地,後來也是大將軍求情,才令那些人沒有下手殺我,大將軍捨生不逃,想來也是顧念在下克盡職守的緣故,才多有眷顧吧?」

  陸燦聽了不覺失笑,也不顧鮮血流淌,舉杯道:「說得好,你這般才智氣度,倒是難得,說吧,你和我的恩師江哲有何關係?想來也只有先生能夠作出這樣的事情,將陸某的生死利用的這般徹底,你這般人才,只怕也是先生的門人吧?」

  宋逾神色微動,看向陸燦磊落的神色,低聲道:「我是先生不肖弟子,早已經叛出門牆,承蒙先生開恩,不曾取我性命,今次奉命數進讒言,加害將軍,於心有愧,將軍縱然將此事說了出去,我也不怪將軍。」

  陸燦輕輕皺眉,道:「我聽你語氣似有怨恨,莫非你懷恨先生,可是若是這樣,你又為何奉他之命行事呢?」

  宋逾目光向外掃去,方才鳳儀門的求援信號他也已經看到,知道很快就會有人進來查看,便低聲道:「我和先生本有舊怨,只是先生不知,但是仔細想來,卻也怪不得先生,又蒙先生恩德,同僚厚誼,所以不能拒絕先生的命令,只是卻害了將軍,我心中十分不安,將軍為人忠義,性情又如光風霽月,逾輪此生也覺痛悔難當。」

  陸燦歎道:「這也不關你的事情,先生不過是火上添油,縱然沒有他的計策,再過數年,也免不了這一劫,只是原本我以為可以先完成北上中原的夙願,令雍軍鐵騎不能窺伺江南,只恨這一日終究來得太早了。我現在才明白,當日谷城之上,先生撫琴一曲,非是為了退敵,而是為了訣別,一曲之後,再不復見,這才是先生的意思。」

  這時,宋逾耳中已經傳來足音,他連忙輕咳一聲道:「將軍,要不要裹一下傷勢?」

  陸燦目光一轉,道:「你今後還要留在建業麼?」

  宋逾心中明白,低聲道:「此事已了,在下再無牽掛,絕不會再涉入南北之爭。」

  陸燦微微一笑,點頭道:「那就好,我相信你並未虛言,否則縱然是你對我這般誠懇殷切,我也只能取了你的性命了,想來我若說上幾句話,尚維鈞還是寧可信其有的,若是再見到先生,請替我說一句多謝。」

  宋逾低聲道:「多謝大將軍寬宏,若有機緣,必定轉告。」正想再說些什麼,眼角餘光看見身影閃動,他默然不再言語。

  這時候,援軍已經進了園中,走在最前面的卻是尚承業,他身後皆是帶甲軍士,想必是親自帶著援軍前來喬氏廢園,畢竟陸燦的生死,和他們父子的關係最是密切。在尚承業身後,便是幾個緋衣內侍,手上捧著聖旨鴆酒,卻是路上相逢,一併趕了過來。一眼看到陸燦坐在那裡飲酒,尚承業便鬆了一口氣,停步不前,看了一眼宋逾,眼中露出讚賞之色,示意他退出來。

  宋逾掩去眼中悲色,走出房間,站到尚承業身後,只見那緋衣內侍尖聲宣旨,宋逾神思不屬,恍恍忽忽只聽見「賜死」、「棄市」這樣的字眼。然後透過洞開的房門,他便眼睜睜地看著陸燦含笑倒了一杯鴆酒,明晰溫和的目光環視眾人,在自己身上更是多停留了一瞬,然後不顧前胸血跡斑斑,舉杯而飲。宋逾眼中一片模糊,悄悄地退了一步,只覺得自己的生命彷彿也隨著陸燦自盡而逝去了一般。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8:41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四十章 灑淚今成血


  公南歸時,已知難免,盡遣心腹部將,尚相欲安將士之心,故殊少牽連,唯公長子雲,判令棄市,籍公家貲,徙家南閩。公歿時,飛雪漫天,似彰公之孤忠,尚相畏人知,率重兵圍喬氏園,有義士殺入,欲救公出逃,公拒之而死,忠義若此,而奸相鴆之,此誠天地不容。公既死,尚相不安,令緹騎即斬雲於獄,使者至天牢,見獄吏軍士皆茫然若夢,驚視獄中,則雲已杳。公之愛妻幼子,並婢僕家將共四十六人,次日即南徙也。

  ——《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同泰十四年,忠武公歿於建業,主淮東軍事,參軍楊秀聞凶訊,設祭帳於軍中。哲聞之,悲慟欲絕,曰:「皆我之罪也。」乃著素衣,渡淮水祭之,諸將皆知其設計害忠武公死,欲殺之,哲欲祭而後死,諸將乃許。哲奏琴靈前,眾將聞之皆泣下,不能舉刀,哲乃還楚州。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丁銘等人離開喬氏園,早有人暗助逃出城去,到了城外數里,風雪之中顯出一行身影,卻是百餘騎士護著一輛馬車,這些騎士都穿著沒有標記的衣甲,彪悍威武,顯然是百戰餘生的猛士,為首的是一個青袍將領,面上覆著青紗,見到丁銘身影,他眼中先是閃過喜色,但是目光一轉,卻沒有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喜色變成了失望。

  丁銘快步上前,對他青袍將領一揖,悲痛地道:「大將軍不肯隨我等出城,只怕如今已經……」話音未息,已經是落下淚來。

  那青袍將領聞言默然,良久才道:「大將軍性情我素來知道,只是也不免抱著萬一之念,如今事已至此,你們已經盡了全力了,我不能離開軍中太久,只能立刻趕回去了。」

  丁銘俯身拜道:「石兄高義,丁某佩服,淮西尚賴兄鎮守,還是請石兄速行,日後若有所命,丁某絕不會推辭,縱然大將軍殉難,南楚江山也不能容許雍軍肆虐。」

  那青袍將領歎道:「丁兄忠義之心,石某深銘五內,我得大將軍厚愛,卻不能救他性命,已經是慚愧至極,若是再不能守住淮西,除了一死,也沒有別的法子贖罪了。」

  說罷,那青袍將領告辭離去,一行人在風雪之中,策馬遠去,丁銘望著青袍將領蒼勁的背影,心中湧起悲意,因為陸燦的緣故,這人他也是相識已久,兩人一見之下頗為投緣,彼此更是引為知己。原本他也憎恨此人負義,只為了自己的地位官職,竟然將愛女女婿全都捨棄,可是這人卻遣使請他赴建業搭救陸燦,更是不惜一切親自接應,原本丁銘心中還有疑惑,可是建業城外相見之後,丁銘便相信這人非是虛情假意。擅離中軍,這不是小罪名,若被尚維鈞知道,最好的結果也是解去軍職,可是這人全不顧及,想來他當日負義之舉也是迫不得已的吧。

  石觀縱馬在雪中飛奔,不知什麼時候,淚水已經滑落,縱然是當日他狠心捨棄女兒,也沒有落淚,當初陸燦尚未被召回建業,他和陸雲便已知道局勢不妙,兩人暗中商議如何應對,石觀在數年前就曾經憂慮這種情形,向陸燦提出諫言,當時陸燦便要求他縱然有什麼變化,也不能為了私人情誼亂了軍心大局,而陸雲更是不惜一死,也不願壞了父親忠義之名,兩人心意相通,卻都是最擔憂石繡。以石繡的剛烈,縱然石觀能夠保住她的平安,她也會不惜一死。無奈之下,石觀便和陸雲商量,石觀故意迫使石繡保護陸梅逃走,再讓陸雲以弱妹和未出世的孩兒相托,這樣一來,石繡就只能活下去,不能輕易殉夫。這樣做法,即可保住陸氏一脈香煙,也可讓石觀得到尚維鈞的信任。不料石繡卻在去鍾離的途中失蹤,生死不明,石觀暗中令人尋找,卻始終不見女兒蹤影,這已經令石觀心痛不已。如今他違背陸燦心意,聯合丁銘欲救陸燦脫險,卻也功敗垂成,再想到愛婿也斷不能保住性命,怎不讓石觀悲憤欲絕。

  一行人策馬狂奔,視線為風雪所阻,又都是乍聞噩耗,心神振蕩,不免失了幾分警惕,就在石觀策馬經過一個彎道的時候,道路狹窄,前後的親衛都錯開了位置,防守嚴密的騎陣露出了空隙,正在這時,堆積成丘的積雪突然四散飛揚,一個白色身影凌空而起,手中寒芒乍現,那道匹練也似的寒光,便如天上的星河一般流光溢彩,生生的刺入了石觀後心,石觀一聲怒喝,揮拳擊去,掌風便如雷霆一般,那人硬生生受了一掌,卻是一聲不吭,趁勢掠向雪中,後面的親衛都是驚恐地大聲怒喝,幾乎是同時射出了奪命的箭矢,那人身形剛落在地上,便縱身向遠處撲去,身形奇快,那快如流星閃電的數十支箭矢深深地射入了那人身後的地面上,第二輪,第三輪箭矢幾乎是追著那人的身形,卻都以毫釐之差錯過,轉瞬之間,那人身影已經消失無蹤。這時,石觀的身軀才緩緩倒下,被兩個甩蹬離鞍滾下馬來的親衛死死抱住,其中一人顫抖著伸手探視,汗水淚水涔涔而下,忍不住高聲痛呼道:「將軍死了,將軍死了。」

  這些軍士都覺得如同五雷轟頂一般,將軍死在此地,不要說無法向軍中同袍交代,就是對朝廷也說不過去,畢竟石觀本不應該在建業城外出現的。充滿殺意的目光向那刺客遁去的方向望去,一個為首的親衛道:「一半人送將軍回壽春,立刻送信給楊參軍,請他設法到淮西主持大局,另一半人跟我去追殺那刺客,不報此仇,絕不回壽春。」眾親衛悍然應諾,迅速分成兩撥,更是分出兩人直奔淮東而去,轉瞬之間,他們的支柱已經崩塌,此刻在他們心中,恨不得死去的卻是自己。

  此刻,石觀的屍身靜靜躺在親衛懷中,漫天的飛雪落在他驚怒悲憤的面容上,彷彿是哀悼著這位淮西軍主將的猝逝,也像是哀悼著南楚又失去了一位大將。

  和丁銘等人分手之後,那丁銘心目中的「天機閣主」卻沒有出城,而是逕自返回天機閣在建業城內的隱秘住處,這是一座富商的宅邸,只是最後一進卻單獨闢出來做了天機閣的密舵。走入溫暖如春的樓閣,白衣人輕輕一歎,換下已經狼狽不堪的衣衫,走進屏風之後,那裡已經備有沐浴香湯和嶄新的衣履。不多時,白衣人已經換了一身淺黑色的錦衣出來,英俊沉鬱的面容上帶著淡淡的倦意,倚在軟榻上隨手拿起一本琴譜慢慢看去,但是目光卻有些渙散,看來並沒有用心在琴譜之上。這白衣人,所謂的天機閣主,正是魔宗嫡傳弟子秋玉飛。

  當日他得到江哲傳書,請他到荊襄一會,秋玉飛便知江哲定是有事相求,雖然對於江哲的請托,可以答應也可以不答應,但是念及兩人的交情,秋玉飛自然不會拒絕,更何況途中他去拜見京無極,向他請教之時,京無極也有意讓他到江南走一趟,所以秋玉飛才欣然而來。在谷城相會之後,秋玉飛才得知江哲竟然要他冒充天機閣主,這卻令秋玉飛豁然開朗,立刻想明白了當初為何江哲會識破他的身份,也不由暗驚江哲的潛勢力之大。為了一探天機閣的深淺,秋玉飛也就甘心做一次江哲的替身和殺手了。

  不過只可惜江哲所托的第一件事情就沒有成功,陸燦還是慷慨赴死了,而自己堂堂的魔宗弟子,竟在陸燦面前落了下風,這令秋玉飛心中鬱悶的很,更何況見到陸燦這樣的名將隕落,秋玉飛心中也不好受,想到昔日在北漢時眼見之事,越發深有感慨。放下琴譜,不由輕歎,江哲的手段也未免太陰毒了,不知道他是用了什麼法子,讓江南的武林中人自相殘殺,想來天機閣從今之後必會推波助瀾,令江南越發混亂吧。

  不知過了多久,凌端闖了進來,面上滿是喜色,一見到秋玉飛便道:「四爺,得手了,大概所有的高手都到喬氏園去了,天牢裡面幾乎沒有什麼防範,而且我們還使用了『迷夢』,這種迷藥可真是厲害,那些獄卒和軍士明明還有知覺,就是懵懵懂懂,就像夢遊一般。」

  秋玉飛淡淡道:「那陸雲有沒有和你們為難?不會也不想離開天牢吧?」

  凌端嘻嘻笑道:「我可忘了問他,反正他也中了迷藥,我和白義直接就把他帶出來了。」

  秋玉飛微微苦笑,道:「我看你還是告訴白義一聲,直接將他迷暈了事,將他交到隨雲手中再救醒也不遲,免得多生是非。」

  凌端驚訝地道:「四爺真是有先見之明,我來的時候就聽見白義讓人去拿準備好的『千日醉』,那可是能夠讓人睡上三年的好東西,想來白義是不會讓那小子醒來吵鬧的了。」繼而有些疑惑地問道:「不過四爺怎會知道這小子不會順服呢,莫非是已經有了經驗,哎呀,難道四爺沒有救出陸燦麼?四爺不是說他若不答應,就直接打暈了事麼?」

  秋玉飛瞪了凌端一眼,冷笑道:「你現在的武功也不錯了,若是現在見到你的譚將軍,你可有膽子為了救他將他擊暈?」

  凌端打了一個冷顫,道:「這我可怎麼敢,譚將軍一雙眼睛只要看你一眼,便會覺得從心裡往外都是寒意呢。」

  秋玉飛也懶得和他多說,道:「據說忠義之人鬼神不敢近,我不過是個尋常江湖人,可沒有鬼神之力,陸將軍盡忠全節,此誠為天下人所欽服,只是隨雲若是得知這個消息,恐怕還是要悲慟難當的。」

  凌端見秋玉飛這般悲歎,卻是心中冷笑,雖然對於江哲的怨恨已經消散許多,可是卻不意味著他已經原諒了那人過去所做的一切。

  或許是覺得心中煩亂,秋玉飛突地起身,丟下琴譜道:「我出去走走,你不要到外面生事。」說罷也不等凌端叫苦便走了出去,這時候夜色已深,雪下的越發大了,街上卻處處可見禁軍往來的身影,秋玉飛衣著華貴,在雪中緩緩而行,更是著意避開那些禁軍,憑他的武功自然是輕而易舉,建業城裡面的混亂局勢皆被他看在眼裡,更是不由驚歎江哲的手段,雖然未能如願救出陸燦,可是丁銘等人和尚維鈞、鳳儀門的仇恨是萬萬化解不開的了。入夜時分,雪勢漸漸小了許多,已經可以隔著數丈看清人影,秋玉飛有些倦了,正想回去休息,目光一閃,卻看到一個輕盈婀娜的身影在夜空飛雪中縱越,不由心中一動,悄悄跟了上去。幾乎傳過了小半個建業城,他看到那個身影沒入了一座燈火輝煌的華麗庭院之中,聽到院中傳來的樂聲歌聲,熙熙攘攘的人聲以及門前車水馬龍的情景,秋玉飛眉頭一皺,猜出這身影的身份。不過他可沒有必要作些額外的事情,正欲轉身離開,一縷琴音從一座樓閣之中傳出。

  秋玉飛腳步一凝,風塵女子撫琴悅賓是常有的事情,可是這琴音卻大不尋常,竟是一曲《猗蘭操》,幽怨高潔。秋玉飛細細品味,彈琴之人手法輕柔,曲中自憐身落風塵之意,便如香蘭生於荒野,不得其時,不論是指法還是心境,都將此曲演繹的完美無缺。秋玉飛本是最愛音律之人,聽得目放奇光,也不顧此地乃是敵人重地,便如一個尋芳客一般走入了月影軒的大門。

  不需多費唇舌,憑著秋玉飛的品貌和重金,輕而易舉地便走入了月影軒靈雨的香閨,剛剛在前廳獻藝,便需待客的靈雨神情柔婉,靈秀動人的姿容,楚楚可憐的氣質,都讓人目眩神迷,絕不會後悔花了重金,卻只能喝一杯茶,說上幾句話而已。可是秋玉飛卻能夠感覺到靈雨眼眸中深藏的淡漠和倦意,這個女子,並不像她的身份所代表的勢力那般跋扈,琴音舒心臆,或許她也是污泥中的一朵白蓮吧。

  心中存了這樣的想法,秋玉飛完全拋卻了來建業之前看到那份情報關於這個女子的評介,微笑道:「靈雨姑娘可以說是當世數一數二的琴師,不知道在下能不能再聽姑娘奏上一曲呢?」

  靈雨眼中閃過一絲驚詫,面容幾乎是立刻之間變得生動起來,真正的仔細打量了秋玉飛一眼,心中一動,道:「四公子想必聽過大家撫琴,不知道小女子的琴藝有什麼缺憾之處?」

  秋玉飛見靈雨一開口便是詢問音律,心中越發覺得這女子不俗,若是說到音律,當世之間已無人可以勝過他,靈雨的琴藝雖然出眾,在他看來也有可以推敲之處,當下便取過靈雨古琴,彈奏起方纔那一曲《猗蘭操》。

  琴聲一起,靈雨便是精神大振,凝神聽著琴音變化,全不知曉,秋玉飛已經用真氣隔絕了琴音,除了她之外,月影軒上下並無人能夠聽到琴聲,畢竟秋玉飛還不想引起鳳儀門的注意。

  一曲終了,靈雨已經心中狂喜,便取回古琴,重新彈奏,秋玉飛見她如此癡迷,心中更是歡喜,索性站在她身後,不時指點她的指法和技巧。

  等到靈雨完全貫通之後,已經是將近子時,若是平常,早有人前來促駕,可是靈雨並沒有暗示逐客,而鳳儀門上下正為慘痛的損失而忙亂,所以竟無人前來打擾,當然後來,秋玉飛也無需隔絕聲音了,反正只有靈雨在練琴,若是那樣做反而容易引起別人懷疑。

  靈雨意猶未盡,正想繼續請教,突然看到秋玉飛若有若無的笑意,才想起自己全然忘了這人乃是自己的客人,不由玉面通紅,翩翩下拜道:「靈雨怠慢四公子了,公子精通音律,靈雨當真想隨公子學琴,只可惜身不由己,不知道公子明日還來麼?」

  秋玉飛目光如炬,看出這靈雨姑娘純然一片求教之心,不由輕歎道:「姑娘如此苦心孤詣,難怪能有這樣的琴藝,只是在下即將離開建業,想來真是遺憾,不能和姑娘再次探討琴藝。」

  靈雨聞言,目中閃過波光,想到自己本是書香門第的小姐,無奈家破人亡,淪落風塵,又不幸成了鳳儀門弟子,竟然連贖身的自由也沒有,她身世坎坷,除了寄情音律之外再也沒有別的意念,就是師父教她武功,她除了勤練內功,以便增強彈琴的力量之外,對於輕功劍法都是不甚用心,若非看在她的才貌和琴藝出眾,只怕師父也不會繼續將自己留在門下吧?原本慶幸可以擺脫清白遭污的厄運,如今靈雨卻恨不得是個尋常女子,可以要求贖身,隨著這琴藝更勝自己的四公子離去,可以自由自在的學琴撫琴。忍不住珠淚滴落,她一手拉著秋玉飛的衣袖,哽咽不能言,良久才道:「四公子既然要走,就讓靈雨再為公子撫琴一曲。」

  說罷,靈雨拭去淚痕,再次撫動琴弦,這次奏的卻是一曲《高山流水》,這一曲本來是知音相惜之意,靈雨彈來,卻是多了幾分哀怨悲切,更有知音匆匆離別,自己卻不能相隨的恨意,靈雨全神貫注地彈奏完一曲,抬目看時,卻見那俊逸多才的青年公子已經不見蹤影,只在琴台上多了一塊玉珮。

  靈雨拿起玉珮,卻是一塊羊脂美玉雕刻成古琴模樣,心中微痛,將玉珮按在心口,輕闔雙目,淚水滾滾而下。他卻不知,秋玉飛離去之時,卻是心中暗道,只為了這個靈雨姑娘,我也要多留幾日。原本秋玉飛已經準備即刻動身返回東海,可是此刻卻下定了決心幫著江哲完成剷除鳳儀門的大計,以他的聰明,自然看得出靈雨乃是被迫留在鳳儀門罷了,並無選擇的餘地。

  我坐在棋坪前,看著黑白分明的棋局,淡淡道:「石觀竟然已經死了?是誰下的手?淮西軍由誰接管了?」

  霍琮聞言心中一寒,自從先生得知陸燦死訊之後,便始終是這般淡然自若的模樣,似乎死去的只是一個不相識的外人,竟連一絲悲色也無,可是不知怎麼,霍琮卻覺得越發蹊蹺,先生絕非涼薄之人,按理來說絕不會毫無所動,江哲這般模樣卻比放聲大哭更加令霍琮憂慮。這時候江哲的目光已經向他望來,似在催促他回答,望著那雙幽深淡然的眼睛,霍琮不由低下頭去,低聲道:「先生事前已經預料到石觀非是負義之人,所以令司聞曹留意石觀行蹤,不過下手的卻不是大雍刺客,而是鳳儀門的燕無雙,司聞曹借刀殺人,鳳儀門的反應也很快,還不能確定燕無雙是事先設伏,還是跟蹤丁鳴尋到石觀,但是燕無雙居然在石觀歸途上暴起行刺,一舉取了石觀性命,石觀親衛捨命追殺,四十人全軍覆沒,被燕無雙個個擊破,不過燕無雙也受了重傷,回到建業城後就臥病不起。至於淮西軍的新任主將,乃是南楚王后兄長蔡群,此人乃是國戚,又得尚維鈞信任,最重要的是,他和鳳儀門關係密切,而且此人垂涎紀霞首徒靈雨已久,據說紀霞已經許諾,等到蔡群在淮西立足之後,就將弟子靈雨送給蔡群為妾。」

  我若有所思地道:「蔡群此人才能如何,可曾領軍作戰?」

  霍琮道:「蔡群雖然是世家子弟,倒也勉強算得上是文武雙全,蔡氏倒是的確出了幾個不錯的子弟,此人倒頗有些高傲,在餘杭任將軍,能力中上,頗為勝任,只是性情高傲,又兼風流成性,趙隴親政之後,他因為是國舅,而被詔回建業為禁衛軍副統領。此人為淮西主將,若無大戰,倒也勝任。」

  我又問道:「尚維鈞沒有趁這個機會清洗淮西軍?」

  霍琮道:「行刺石觀的事情想必尚維鈞並不清楚,按照司聞曹得到的消息,石觀的屍體被親衛帶回淮西之後,楊秀的信使就到了淮西,按照他的意思,淮西軍以石觀重病身亡的名義上報南楚朝廷,尚維鈞也不願驚擾軍心,多生是非,對他來說,石將軍死了最好,免得留下後患。」

  我歎道:「這也好,若是石將軍死在司聞曹的秘諜手上,將來若是見到雲兒夫婦,也不好交待,不過燕無雙果然狠絕,當年她便是除了聞紫煙之外,鳳儀門弟子中最擅長刺殺的一人,現在看來她的武功有進無退,幸好如今她已經重傷,這樣一來我們剷除鳳儀門的時候就容易多了。對了,喬氏園一戰,傷亡如何?」

  霍琮偷偷的瞥了一眼江哲,只見先生依然是若無其事的樣子,可是站在一邊的小順子神情卻是罕見的凝重,猶豫了一下,他說道:「喬氏園搭救大將軍,按照先生的意思,除了四公子之外,我們的人只是暗中協助,這一點已經得到丁銘等人的諒解,所以我們並無傷亡,尚維鈞的心腹第一高手歐元寧被四公子縊殺,鳳儀門蕭蘭、謝曉彤陣亡,參戰的劍士死傷過半,尚維鈞的勢力也是損失慘重,丁銘帶來的吳越高手也只有三成生還,而且白義師兄趁機救出了陸雲,這一次先生的目的已經全部達到。事後尚維鈞大怒不已,鳳儀門果然趁機攛掇尚維鈞利用陸夫人和陸霆等人南徙的機會,故意放出風聲,要在途中殺害陸氏滿門,準備將同情陸氏的江湖中人誘入羅網,然後一網打盡,不過白義師兄本來想要逾輪師兄向尚承業進言的,卻被逾輪師兄拒絕。」

  江哲點頭道:「當日不救陸氏滿門,一來是人太多,難以相救,二來也怕陸夫人和陸燦一樣的忠烈,反而會讓我們的人陷入泥潭,三來我也是斷定鳳儀門會如此做,這一次鳳儀門先後損失了三大高手,必然痛徹肺腑,若不利用機會削弱江南武林,也就不是鳳儀門了,事先我便說過一定要殺死鳳儀門一兩個高手,他們倒是做的超出我的預計。對了,讓他們把這個消息透漏給韋膺,不論他是繼續和鳳儀門同流合污,還是改弦易轍,繼續忠於陸氏,都不能讓他置身事外。」

  霍琮疑惑地問道:「先生,弟子不明白為何要在這時對付鳳儀門,鳳儀門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弟子認為若是任其所為,反而有利於我軍南征。」

  我冷冷道:「從前南楚有陸燦獨撐大局,那麼鳳儀門的存在自然是我軍最好的助力,如今陸燦已逝,尚維鈞一手掌握大權,若得鳳儀門相助,便可掌控將帥,剷除異己,陸燦雖然已死,可是他臨去餘威尤在,眾將敬他忠義,不敢起反意,尚維鈞便可以順利掌握權柄。如果鳳儀門毀去,尚維鈞的實力又大減,不能威脅南楚將帥的安危,陸燦舊部以及其他將軍都會為了自保各自保留實力,這樣我大軍便可橫掃江南,所以鳳儀門已經不該存在這世上。傳令陳稹,讓他設法讓江南武林的自相殘殺越演越烈,然後聯合司聞曹將他們斬盡殺絕,鳳儀門尤其不能放過,不過那些秉承忠義的江湖勢力不妨給他們留條生路,也免得江南武林一蹶不振,這有違我保留江南元氣的意思,畢竟草莽之中也多有俊才。對了,明鑒司不是已經將手伸入江南了麼,在敵國活動雖然是司聞曹的管轄範圍,可是也不要便宜了夏侯沅峰,將他一起拉下水,敢帶頭彈劾我,也別想袖手旁觀。」

  霍琮唯唯應諾,問道:「董總管傳訊來,向先生請示淮西之事,還有陸氏一門可要帶回大雍安置?」

  我想了一想道:「淮西還算安全,石玉錦將要臨盆,就讓她在淮西待產吧,先別告訴她外面的事情,讓董缺好好照顧她和陸梅。等到我軍下淮西的時候,讓荊遲將她們送到我這裡來,陸氏的事情看他們的意思,如果陸夫人堅持要奉旨南徙,就讓越氏好好安頓他們,否則就將他們送到大雍來。還有陸風,他現在行蹤不明,應該是在韋膺的保護之下,這件事情不能放鬆,一定要將他找到,我已經害死了陸燦,絕不能讓他的家人有什麼閃失。」

  霍琮心中一震,這是先生聽到陸燦死訊之後唯一一次說到自己的感受,偷眼瞧去,江哲的神色依舊是那樣平靜淡漠,彷彿這些話並非是他說的一般,見他言詞無礙,思路清晰,計策也是從前那般狠辣,本應該放心才是,可是霍琮心中突然湧起強烈的不安。然後,他耳邊便傳來江哲斬釘截鐵的聲音道:「聽說楊秀不懼南楚朝廷的責難,在廣陵為陸燦設了祭帳,可有此事?」

  霍琮心中一驚,剛想要說沒有,卻發覺江哲的目光冰寒刺骨,看了一眼神色木然的小順子一眼,終於無奈地道:「這,聽說是的,司聞曹回報,巴郡、江夏、九江、壽春、廣陵、餘杭,各軍都設了祭帳,就是南楚朝廷也不敢明令阻止,淮東軍更是全軍縞素,每日裡都是哭聲震天。」

  我聞言釋然道:「這才對了,若是這些人連祭帳都不敢設,也枉費陸燦的孤忠和良苦用心。小順子,我明日想去廣陵拜祭燦兒,你覺得如何?」

  霍琮大驚,連忙看向小順子,希望他像以往一樣阻止先生不當的舉動,不料小順子眼中閃過掙扎的神色,良久才道:「是,我會保護公子去廣陵,絕對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攔先生的路途。」

  聽到小順子肯定的回答,我寬心的笑了,道:「是啊,我怎能不去拜祭燦兒呢,只可惜他的屍身在建業,要是能夠見見他多好。」

  小順子毫不猶豫地道:「公子放心,等到攻下南楚之後,我陪著公子去建業,替大將軍重修墳塋,到時候公子便可以祭奠大將軍靈柩。」

  我含笑點頭,道:「好啊,你去安排吧,呼延壽是肯定要跟的,其他人麼能免就免了,對了,裴雲身邊那個杜凌峰我很喜歡,如果他有興趣,讓他一起去吧。」

  小順子應諾道:「是,我會安排好的,公子不如好好休息一下,明日還要趕路,公子可是不能勞累的。」

  我聞言點頭道:「也好,我去躺一躺。」

  小順子小心翼翼地扶著我走到床前,我不由暗笑他這般多事,好像我是容易摔碎的瓷人一般,躺在床上,我幾乎是立刻進入了夢鄉,夢中彷彿見到久違的陸燦音容,唉,這小子急什麼,我不是很快就要拜祭你去了麼?也不用這麼快就托夢給我吧,放心吧,你的家人我都會好好照看的。

  我卻全然不知道,走出房門之後,霍琮臉色鐵青地抓住小順子,道:「先生不對勁,順叔,不能去廣陵,先生的離間之計瞞不了南楚人這麼久,楊秀只怕會把先生生祭在陸將軍靈前的。」

  小順子眼中露出少見的惶恐和悲痛,良久才道:「公子要去,誰也不能攔阻,走,跟我去見太子殿下和裴將軍,公子去廣陵的時候,要讓裴將軍大軍在淮水嚴陣以待,如果公子有什麼三長兩短,就讓裴將軍渡過淮水,將淮東軍全部屠殺乾淨,為公子報仇就是,可是就算公子會死在廣陵,這次也不能阻止他去,誰也不能。還有一件事,你要記著,若是你敢背叛公子,我必將你碎屍萬段,讓你死無葬身之地。」說罷,小順子露出酷厲冰寒的神色,甩開霍琮,逕自走去,霍琮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心底湧起,他忽然明白了一切,明白了小順子為何不顧先生安危,同意他置於險地,但是明白過後,心中的重壓卻幾乎令他不能呼吸,不能思索,小順子的威脅更是讓他明白,無論如何,先生都不會平白無故地傷害自己,只因對于先生來說,若是傷害自己心愛的弟子,就跟傷害自身一樣痛苦,忍不住淚水滂淪,霍琮艱難地移動步子,走到江哲的臥房之前,跪倒在地,從房內傳來江哲均勻的呼吸聲,顯然他睡得很熟,可是霍琮卻是越來越傷悲,轉瞬之間已經泣不成聲。

  淮水南岸,如今已經是一片縞素,在得知陸燦死訊之後,楊秀縱然是奉了陸燦遺命,也再不能抑制心中的悲痛,更何況軍中皆是悲聲,便不顧尚維鈞的猜忌在廣陵設下祭帳,想來法不責眾,尚維鈞也不能利用這個理由為難淮東軍。軍中將士,皆是白衣戴孝,黑紗纏臂,人人皆是悲憤欲絕。卻在這時,突然有斥候回報,雍軍集結在淮水北岸,泗州城前,磨刀霍霍,竟似有趁機攻擊之意,楊秀不由大怒,乘人之喪而攻之,自古以來便是不義之舉,眾將士也是怒不可遏,紛紛振臂高呼,欲和雍軍血戰。豈料雍軍卻是遣使渡水傳訊,大雍楚鄉侯江哲意欲至廣陵弔祭,眾將面面相覷,雖然眾將未必能夠識破大雍的離間計,可是陸燦被賜死的罪名就是勾結大雍意圖自立,這江哲實在是害死大將軍的罪魁禍首,當下群情憤然,都是聲言要將江哲殺死在靈堂之上,以祭陸燦英靈。

  眾將士可以快意恩仇,楊秀卻是不能輕易決斷,若是江哲真的前來祭靈,於情於理,都不能殺害大雍弔祭的使者,但是若是任憑江哲來去自如,只怕軍中的怨恨就會集中在自己身上,軍中本已有了怨言,只因自己不曾起兵相救大將軍,他本是蜀人,若無陸燦支持,根本難以在軍中立足,如今能夠統帥淮東軍,也多半陸燦餘威和自己這幾年的經營,若是傷了軍心,只怕就是尚維鈞不動手,自己也不能掌控淮東軍隊。更何況雍軍擁兵淮水北岸,所為何來,不用問也知道,一旦江哲隕命廣陵,那麼雍軍必然渡水作戰,現在並不是和雍軍大戰的好時機。所以思之再三,楊秀婉拒了江哲前來弔祭的要求。

  可是這年輕的使者卻肅容道:「楊參軍,你我兩國雖然是敵對,可是忠臣義士人所共敬,陸大將軍和楚鄉侯更是少年之交,份屬師徒,情同手足,雖然不幸中道分離,各為其主,以至於生死相見,可是私情不害公誼,還請將軍不要拒絕楚鄉侯一片誠心,想來就是大將軍泉下有知,也會樂於見到侯爺親來弔祭,人死如燈滅,想來大將軍也不會懷恨昔日恩師的。」

  楊秀思索再三,終於歎道:「江侯爺居然有此心意,我若堅拒,反而令天下人覺得我南楚將士心胸狹窄,只是在下不妨直言,若是江侯輕身來此,會有什麼後果楊某也不敢肯定,不過楊某定然盡力阻止淮東將士復仇之心。」

  那少年使者端重地道:「我大雍上下皆相信南楚將士不會遷怒於我家侯爺,若有意外,想必也與將軍無關,只是我大雍太子殿下也在楚州軍中,殿下有令,若是侯爺有什麼短長,必要血洗淮東,才能向陛下交待,請楊參軍謹記此事,莫要等到刀兵一起,以為我軍不教而誅。」

  楊秀眼中閃過厲色,冷冷道:「使者是在威脅楊某麼?」

  那少年使者平靜地道:「縱然在下不說明,莫非將軍還想不到我軍擁兵泗州城下是為何麼?我大雍行事素來光明正大,故而太子殿下令在下向參軍大人明言此事,卻並非是有意威脅,我們兩國之爭,已是不死無休之局,縱然今日不戰,將來也是要戰的,太子殿下並不認為擁兵淮水就可以威脅將軍。」

  楊秀聞言眼中閃過異色,道:「好個大雍太子,素聞貴國太子殿下自幼便有賢孝之名,想不到行事也是這般剛毅果決,好,楊某就靜候楚鄉侯前來祭靈,不過並不保證他的安全就是了。」

  那使者也沒有驚怒之色,只是行禮想要告退,楊秀卻止住他,目光在這看上去平凡普通的少年使者身上凝注了片刻,問道:「還未請問貴使尊諱?」

  那使者神色仍然是冷冷淡淡,道:「在下霍琮。」

  楊秀目光一寒,良久才道:「原來是你,好,送客。」

  待霍琮離開大帳之後,從內帳走出了韋膺,雖然只有數月時間,韋膺的形容憔悴了許多,尤其是陸燦死後,他在短短幾日之內,竟連兩鬢都有了星霜,這讓原本十分擅長保養的韋膺彷彿蒼老了幾歲。他目光幽冷地道:「楊參軍,你想不想為大將軍報仇?」

  楊秀知他心意,淡淡道:「大丈夫就是想要報仇,也不能用這種手段。」

  韋膺冷笑道:「你以為那人會是真心前來弔祭麼,只怕他離去之時,就是尚維鈞動手之時,你就不怕尚維鈞以此為借口為難你麼?」

  楊秀從容道:「兩軍交戰,尚且不斬來使,何況是前來弔祭的使者呢?我就是這樣稟明朝廷,我朝素重禮法,想來尚相也不能以此為借口,韋兄,你對大將軍的心意我是感激的,可是這次卻不能任你動手。」

  韋膺聽出楊秀話外之意,卻是懷疑自己想要報私仇,其實他雖然未必沒有趁機報復之意,可是卻實在是想替陸燦報了江哲陷害之仇,但是望著楊秀淡漠的神情,卻是沒有再多言,轉身黯然離帳,心道,這世上也只有大將軍一人敢於相信我,他如今已死,南楚軍中也不是我久留之地了。

  走出大帳不遠,厲鳴匆匆走來,目光中滿是不可置信的神色,韋膺見他神色古怪,正欲動問,他已經走到韋膺身邊,低聲向他說了幾句話,韋膺眼中也閃過匪夷所思的神色,厲鳴見狀又低聲道:「崔庠傳來消息,門主已經同意對陸氏下手,傳書請首座回去,門主許諾既往不咎。」韋膺目光沉凝下去,良久才道:「等我見過江哲之後,我們便回去。」說罷又冷笑道:「這場貓哭耗子的好戲怎能不看呢?」

  翌日,大雍前來弔祭的車馬渡過了淮水,一行人皆著素衣,在南楚軍士虎視眈眈之下,來到了廣陵大營。

  我坐在馬車上,靜靜地想著心事,這次隨行的除了小順子和呼延壽之外,虎賁衛是一個不拉的全部跟來了,本來是不想帶他們的,這麼多高手勇士,不是挑釁麼,可惜他們居然說什麼若是不能保護我,有違皇上旨意,我也就只好認了。除此之外,隨行的還有霍琮和杜凌峰,霍琮昨天自請出使也就罷了,這次還要和我一起來,罷了,這小子要是不怕死就讓他跟吧,至於杜凌峰,我實在是覺得他在我面前如坐針氈的模樣十分有趣,原本只是一提罷了,並不準備讓他跟來的,誰知這小子居然咬著牙跟來了,想想也覺得好笑。不過也不知道小順子是怎麼說服了李駿和裴雲的,我原本還擔心得讓小順子背著我跑到廣陵來呢。

  馬車停了,小順子在外面請我下車,我伸了一個懶腰,這一路真是折騰人,路不大好走啊,連年征戰,道路損毀,等到拿下淮東之後,應該糾工整頓一下道路。走下馬車,覺得外面的陽光有些強烈,忍不住迷了迷眼睛,眼前一片縞素,不論是地上的積雪,還是南楚軍士手中的兵刃,都映射著明亮的光芒,令我幾乎睜不開眼睛。

  霍琮已經站到我身邊,扯了我衣袖一下,上前引見道:「先生,這位就是楊參軍楊大人。」

  我看了楊秀一眼,這人我還記得,便上前施禮道:「楊參軍,多年不見,風采卻是如昔,不知道還記得江某麼?」

  楊秀凝視江哲良久,上次見面的時候江哲重傷初癒,神色憔悴,全無光彩,他其實沒有看出此人有什麼奇異之處,十餘年不見,這次見面,楊秀只覺得這人神色恬淡,目光幽深,灰髮霜鬢,歲月的流逝讓這人變得越發沉凝,只是眉宇間總是帶了幾分散漫,令楊秀心中疑惑的是,江哲面上絲毫沒有悲色,在楊秀想來,這人不論是真是假,理應面帶戚容才是。

  猶豫了片刻,感受到身後諸將的騷動不滿,楊秀冷冷道:「楚鄉侯前來弔祭,可知我軍上下深恨閣下,閣下恐怕來得去不得!」

  聽了他包含威脅的話語,呼延壽、杜凌峰和虎賁衛眾人都是面露怒色,呼延壽更是上前一步道:「要想傷害侯爺性命,還得看我們答不答應。」

  霍琮卻是沉默不語,目光中只是多了些憂慮,而小順子則是面如寒霜,就是怒氣填膺的南楚軍士也能夠感覺到空氣中多了幾分寒意,尚未弔祭,帳前便凝滯住了。

  楊秀目光望向江哲,想看看他如何應付這局面,若能讓這位大雍楚鄉侯在這裡受挫,最可以振奮軍心的,只是不殺了他,便不會失了道理。

  我煩惱地皺緊了眉頭,這些人怎麼回事,在這裡吵鬧什麼,耽誤我的時間,想來燦兒等我已經很久了,冷冷道:「就是要動手也得等江某拜祭之後。」說罷我也不理會眾人,便向祭帳走去。

  楊秀一愣,暗中打了一個手勢,站在祭帳之前的兩行白衣白甲的軍士同聲高呼道:「楚鄉侯進帳拜祭大將軍!」便同時拔刀出鞘,兩兩相交,舉在頭頂,在帳前擺下了迎客的刀陣。雪亮的單刀映射著日光和雪光,刀柄上繫著的素綢隨風飄舞,每個軍士眼中都露出耀眼的殺機。

  我見這些阻道的南楚軍士終於讓出了通道,滿意的一笑,便向祭帳走去,只是怎麼眼前總有些雪色素綢在臉上拂來拂去,不耐煩的皺皺眉,懶得伸手去撥開這些素綢,逕自向帳內走去,走入雪色的祭帳,一眼便看到盛著陸燦衣冠的靈柩和擺在上面的靈牌,我只覺得渾身的力氣似乎消失殆盡,走到靈柩之前,雙腿已經有些發軟,也不顧及什麼禮儀,便抱膝坐在靈柩前面用作跪拜的蒲團上面。

  凝望著靈牌許久,我放聲吟道:

  「記得相逢一笑迎,剪燭西窗夜談兵。

  結恩深處勝骨肉,不因孤零欺館賓。

  無奈寒霜摧庭蘭,羈旅承恩拘閒雲。

  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瀟湘我向秦。」

  一詩吟畢,尤覺不足,不假思索,再度吟道:

  「廿載征塵如一夢,中原北望氣如山。

  才兼文武無餘子,功到雄奇即罪名。

  太息反目成仇讎,割袍絕義中道違。

  君歸黃泉無所恨,灑淚蒼天可告誰?」

  吟完兩詩,覺得心中暢快許多,眼前彷彿見到陸燦的音容笑貌,又想起秋玉飛和逾輪的傳書,他臨死之前仍要謝我,我們早已經恩斷義絕,縱然明知他若能殺我也不會輕輕放過,我卻知他始終不曾忘記昔日舊情,只不過私人情誼抵不過兩國仇恨,才有今日的結局。

  不過呆了多久,目光瞥見霍琮懷中抱著的古琴,隨手一揮,霍琮將琴遞過,我盤膝坐下,輕拂琴弦,心中想起少時在江夏渡過的時光,如今想來,那竟是我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琴音不知不覺間響起,我心中只想著那段平和安樂的日子,想起和陸燦抵足而眠,想起他在校場練習射箭,迫著我也陪他在烈日下面流汗,想起我替他偽造功課交差,想起和他偷溜出去游春,卻被陸侯爺捉個正著的尷尬,想著想著,唇邊不由露出微笑,琴聲也越發活潑靈動。

  楊秀立在祭帳之外,神色凝重地望著被陽光映射得幾乎透明的白色帳幕之後的單薄身影,擺開刀陣迎賓原本只是想要摧折江哲的勇氣,可是這文弱書生竟然眼睛也不眨一下地走入祭帳,其中好幾次他頭上的鋼刀做勢下移,他都沒有絲毫理會,這一刻,楊秀真的相信了這人膽量包天的傳言。

  聽到那人朗聲吟誦的兩首悼詞,楊秀縱然覺得這人定是虛情假意,卻也不由聞之摧心,想到大將軍戰功赫赫,一片忠誠,卻死於內爭而非戰場,竟連馬革裹屍都不能夠,不由暗自傷痛。

  可是當琴聲一起,楊秀面上神色大變,那琴聲中竟沒有一絲悲意,反而是充滿了歡暢,不說楊秀頗通音律,就是那些原本虎視耽耽的將士,初時也覺氣惱,可是只聽了片刻,殺氣便漸漸消退,反而不約而同地憶起少年時候結交的玩伴,想起那銘刻在心,沒有利害關係的友情。琴聲越來越平和喜樂,可是不知何時,楊秀卻覺得臉頰已經潤濕,彷彿身陷在不願醒來的夢境中一般,等到楊秀清醒過來,身邊已經泣聲一片,明明是歡喜至極的琴音,可是卻無人不覺悲從心起,這一刻,楊秀當真相信江哲乃是真心誠意前來拜祭。

  當琴聲終止,江哲仍然是神色淡漠地從祭帳之內走出,匆匆一拜便揚長而去,這時候,淮東軍上下竟然沒有人想要留難他,他們已經忘記了這人的身份,只記得他是大將軍的少年好友,如此而已。

  小順子和眾人護著江哲車馬,幾乎是毫不停留地渡過了淮水,能夠這般容易回來,許多人都想不到,看到雍軍大旗的時候,縱然是悍不畏死的虎賁衛士也是忍不住低聲歡呼,只有小順子、呼延壽和霍琮都是憂心忡忡,不時留心江哲的神色。

  我望見策馬前來迎接的李駿,不知怎麼,心中似乎有什麼斷裂了一般,我伸手拉著小順子,艱難地問道:「小順子,陸燦他死了?」

  小順子無視眾人望過來的驚異目光,目中露出堅決的神色,狠心地道:「是的,陸燦已經死了。」我這才覺得天昏地暗,這幾日以來,陸燦的死訊雖然入了我的耳,卻未曾入我的心,直到此刻,我才突然明白過來,陸燦真的死了,死在我的手上,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憑空襲來,只覺喉中一甜,一口鮮血已經吐在了小順子的衣袖之上,素衫鮮血,越發刺眼,抬頭望見小順子憂懼的目光,我只覺得眼前一黑,便向下栽倒,只覺得有人扶住我,在我耳邊呼喊,我卻什麼都不想聽,只是任憑淚水滑落,意識也漸漸沉入黑暗。

  眾人的驚呼聲中,李駿已經衝到了江哲身邊,只見江哲已經昏迷過去,蒼白的面容上一絲血色也無,緊閉的雙眼卻是淚水直流,那淚水竟是淡淡的紅色,李駿驚叫道:「先生怎樣了?」

  這幾日一直臉色沉鬱的小順子卻長出了一口氣,道:「好了,好了,總算是哭出來了,這下可以放心了,殿下,立刻將公子送回楚州,召軍醫診治。」心中卻是一陣後怕,想到江哲得聞凶訊之後不正常的冷靜,他便擔心江哲悲痛過甚,雖然之後江哲似乎頭腦清醒得很,可是小順子卻從蛛絲馬跡中覺察出異常,為了讓江哲將心傷釋放出來,才不顧一切縱容江哲去廣陵拜祭,終於令江哲清醒過來,縱然為此傷病,卻也不妨了。

  霍琮愣在那裡,看見小順子欣慰的神色,歡喜和悲傷兩種情緒同時襲來,一時不覺涕淚交流,連忙用袍袖胡亂擦拭,跟著眾人的腳步匆匆向楚州而去。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8:42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四十一章 行路難


  公雖歿,餘威尤在,於百姓亦有遺恩。

  初,公自襄陽南返,隨公歸者,不絕如流,公於途中奏以長沙閒田處之,未果,公以謀逆罪死於囹圄,尚相以安陸、雲夢荒地處之,又疑中有細作,拘束甚嚴,民皆苦,泣曰:「不若死於軍法。」

  尚相聞之怒,陰令心腹屠戮之,有公舊部暗告眾人,曰:「大將軍救諸人,今尚相欲殺無辜,我不能忍,請即行。」民皆泣號,不知所為,其人乃以公書信令牌授之,令眾人乘夜返襄陽,奉令者聞之,追殺不捨,道路諸將,皆公舊部,見令牌皆釋之,民得返襄陽者十之八九。至襄陽,民皆泣告城下,願受軍法,雍將長孫冀不忍,猶豫未決,民以公書信呈上,長孫冀覽信而歎,請旨皆赦之。至今襄陽之民,皆奉公之靈位。

  ——《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歎復坐愁。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注1)」

  山路崎嶇,蜿蜒難上,一個中年美婦帶著兩個女劍士攀山而上,聽到迤邐傳來的悲歌,這中年美婦面上先是露出一絲嘲諷,但是繼而神色變得愴然,耳中聽到水聲潺潺,便加快了腳步。繞過一道絕壁,眼前一亮,豁然開朗,半山處卻有一塊半畝方坪,右側峭壁林立,削若筆管,左側絕壁之間,一線飛瀑若斷若續,便如玉帶流碧,瀑下亂石嶙峋之間卻是一方深潭,流瀑濺在碧潭中心潤白如玉的一方巨石上,陽光映射下宛如珠玉。一個青衣男子坐在潭邊青石上,脫了鞋襪,雙足浸在潭中,似乎全不覺得冬日積雪匯成的潭水的刺骨寒意。中年美婦望見了男子身邊連鞘的佩劍一眼,冷笑道:「韋膺你可後悔當日定要依附陸燦,和我們作對的決定?」

  韋膺也不回頭,淡淡道:「這世間可以後悔的事情太多了,我若要後悔這件事,還不如後悔獵宮之事,這些日子,你們的損失可是比我慘重,我雖然沒有了靠山,可是你們卻損失了中堅力量,莫非你不後悔麼,貴妃娘娘?」

  那女子面上露出濃厚的戾氣,原本美艷的容貌幾乎也變得扭曲了,良久,她才平靜下來,冷冷道:「不要這樣叫我,什麼貴妃,什麼娘娘,我不過是師姐的棋子罷了,竇皇后、長孫貴妃、顏貴妃才是李援的賢妻愛妾,我紀霞又算什麼?不過這個身份也有好處,否則憑著尚維鈞權傾江南的勢力,又怎會入了我的羅網呢?這一次我們的損失的確很重,蕭蘭、鳳非非和謝曉彤都死了,非非和曉彤也還罷了,她們除了有一身劍術之外,平素行事束手束腳,蕭蘭卻是可惜了,月影軒一直是交給她打理的,她這一死,我便失去了助力,這倒是頭痛的很。」

  韋膺冷冷道:「如今鳳舞堂、儀凰堂已經只剩下你和燕無雙兩個首座,實力空虛,所以你才會說服門主,和辰堂和好如初,甚至不計較我襄助大將軍之事?」

  紀霞揚眉道:「正是,我不僅希望與你合作,還希望你助我奪權,燕無雙為了挽回面子,親自刺殺石觀,如今重傷臥病,凌羽一向不理事,若是你我合作,就是得到門主之位,也不是不可能的。」

  韋膺回頭道:「你這卻是癡心妄想了,凌羽能夠穩佔門主之位,一來是因為有梵門主遺命,二來也是因為當初聞師姐訓練的那些女劍手,尚有半數聽從她的命令,她隱忍多年,默認自己被咱們架空的處境,卻非是怯懦,絕不會任你行事。而且如今我們三堂雖然都是勢力大減,可是百足之蛇,死而不僵,燕首座刺殺石觀成功,令我們得以插手淮西軍,這份功勞可謂不小,韋某雖然失勢,可是若沒有辰堂作為外圍力量,你們也別想在南楚立足穩固,反倒是你,喬園損失的力量主要都是儀凰堂的,若不能成功完成這次誘敵入彀的計策,雖然你們籠絡了尚維鈞、趙隴,可是儀凰堂也將從此淪為附庸,若我是你的話,就不要想著自相殘殺,還是想想如何將擁護大將軍的江湖勢力一網打盡吧?」

  紀霞聽了韋膺的冷言冷語,不但不懊惱,反而笑道:「好,好,你能夠坦然直言,可見還當我們是自己人,門主,你可聽見了,可不會懷疑韋首座的忠心了吧?」

  韋膺眼神微微一變,目光落在了紀霞身後的兩個女劍士身上,這兩人都是三十五六歲年紀,神色木然,劍氣凌人,看不出有什麼異常,可是就在韋膺目中露出異色的時候,其中一人突然朗聲道:「師叔說得不錯,韋首座果然是一片忠心。」說罷走到潭邊,伸手到流瀑之中,鞠了些水洗去面上藥物,露出天然國色的麗容,嫣然笑道:「還是師叔的手段高明,不過是些脂粉藥物,便瞞過了韋首座的眼睛。」

  輕輕一歎,韋膺從容不迫地整理衣著,穿上靴襪,起身淡淡道:「原來是門主有意相試,韋某雖然效命大將軍,卻也不過是為了本門著想,莫非門主以為韋某還有什麼別的選擇麼?」

  凌羽露出慚色道:「卻是本座多心了,韋兄與我等既有同門之誼,又同是天涯淪落人,豈會有二心,這一次我等定要戮力同心,才能讓我鳳儀門在南楚大展宏圖,還請韋兄不要怪罪本座存心試探才好。」

  韋膺心中輕歎,這個多年來黯淡無光的女子一鳴驚人,將三堂多年來的努力一併接收,鳳儀門主選了她為繼任倒不是僅僅為了勢力的平衡。雖然心中感歎,但是面色卻是絲毫沒有變化,只是淡淡道:「這也是理所當然之事,門主重整三堂,自然應該確認我等的忠心的。」

  凌羽雖然神色淡然,此刻也不免眼中露出喜色,欣慰地道:「韋首座能夠這般想就最好不過,這次我們設下羅網,定要將那些不識相的江湖中人一網打盡,到時候我們鳳儀門便可在江南獨霸天下,再加上我們的力量已經滲入朝廷和軍隊,數年之內,定能恢復昔日榮光。」

  韋膺沒有言語,心中卻是冷笑。

  見他神色漠然,凌羽反而更加放心,她深知韋膺心計深沉,如果他並非真心回歸,必定不會這般冷淡,既然如此,她更需好好籠絡韋膺,在她看來,韋膺的才能更在門中諸人之上,若不能得到他真心的支持,鳳儀門想要在朝野立足必然分外艱辛。想到此處,凌羽對紀霞笑道:「師叔,請您再去巡視一下,這件事情也只有師叔親歷親為,才可以令我放心。」

  紀霞襝衽道:「屬下遵命!」說罷孤身向下走去,另一個女劍士則是退到山路的轉彎處,按劍護衛,紀霞走了片刻,知道自己已經走出了那女劍士的視線所及,才緩緩停住腳步,面上露出黯然的神色,想到自己一生任人擺佈,出走到了南楚之後,為了奪得權力甚至不惜一切,可是只是數日之間,一切努力都化為泡影,讓扮豬吃老虎的凌羽坐享其成,想到此處,紀霞便覺得無比疲憊。良久,她的神色振奮起來,雖然凌羽重掌大權,可是她不相信韋膺會甘心聽命,而且自己的三個弟子都頗為爭氣,小弟子紀靈湘已經是貴妃,寵愛冠絕後宮,二弟子靈劍雖然相貌不甚出色,但是劍法之精在新進弟子中首屈一指,至於大弟子靈雨,想到她,紀霞皺了一下眉,這個弟子對於劍術不甚用心,只是醉心音律,這倒也沒有什麼,憑著她的才貌,若肯用心拉攏朝中顯貴,卻也不錯,卻偏偏她竟是死也不肯,若非是她的冷淡性情更令眾人傾心,自己早就不會容許她這般放肆了,不過這一次卻不能再放縱她了,籠絡蔡群不僅是凌羽決定的,也是她爭奪權力的重要手段,所以這次回去定要迫服這個小妮子。心中思緒萬千,紀霞再次舉步向下走去,畢竟目前最重要的是即將開始的大戰。

  韋膺目光從流瀑上收了回來,道:「紀堂主手中實力不可小視,門主不應對她如此輕忽的。」

  凌羽目光流轉,笑道:「這是自然的,卻不知韋兄可是仍為陸氏之事懷恨我等?」

  韋膺冷冷道:「韋某為大將軍效力也不過是為了報仇的私心,如今大將軍既然已經死了,我也不會為陸氏殉葬,可是你們這等短視,推波助瀾,自毀長城,難道就不擔心雍軍南下,南楚若亡,你們縱然權傾朝野又有什麼用處呢?」

  凌羽歎道:「這也是不得已啊,如果陸燦肯和我們合作,本座也不希望這樣做,可是你清楚,陸氏父子對我們鳳儀門全無好感,若是他掌了大權,只怕我們就沒有容身之地了,如今雖然沒有了陸燦,可是這幾年南楚軍力強了許多,至少可以守住長江,只要能夠守住江南,總有我們存活之地,所以雖然時機不大恰當,但是還是不得不下手了。」

  韋膺輕輕一歎,再無言語,凌羽見狀笑道:「這一次你選定了此地作為伏擊之處,當真是最合適不過?」

  韋膺淡淡道:「自越郡至南閩,有兩條路,一條是從衢州常山走分水關大路,一條是從衢州江山走仙霞嶺小關,自江山青湖至浦城,一路上要經過仙霞嶺、丹楓嶺、梨嶺、仙陽嶺,幾百里山路處處皆是死所,其中又以仙霞嶺最險,峭壁峻嶺,高三百六十級,共二十四曲,長二十里,沿途隘口數處,寬度不到一丈,居高臨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險峻之處,不亞於蜀中劍閣,我們途中設伏,自然百無一失。」

  凌羽目光一閃,道:「陸氏流徙之人雖然不少,可是除了陸夫人和陸燦幼子陸霆之外,別的人生死都無需在意,不過尚相之意,那救走陸雲之人必然也會前來救援陸氏遺孽,為了一網打盡,還需誘蛇出動,我想讓你的辰堂先動手,引出暗中保護之人後,再集中門中全部力量,雷霆掃穴,你看如何?」

  出乎凌羽的意料之外,雖然這個計策明顯有消弱辰堂實力的意味,可是韋膺卻一口答應道:「自該如此,辰堂雖然人多勢眾,但是大半都是碌碌之輩,縱然損失慘重也無妨礙,不過陸氏母子的性命還是要緊的,若是他們死在混戰之中,那麼前面救援的人就會退縮,不如令辰堂外圍之人和尚相派來的精兵先行攻擊,再由我帶著堂中高手扮作救援之人,然後護著陸夫人和陸霆固守待援,這樣一來,那些暗中保護的人就會如他飛蛾撲火一般自行投到,等到適當時機,門主便可發動全部力量,斬盡殺絕。」

  凌羽心中暗喜韋膺的計策狠絕,又道:「既然如此,就煩勞韋兄了,不過據我所知,陸燦次子陸風應該在你手中,此子也不能留,韋兄可不能心慈手軟。」

  韋膺心知凌羽定在自己身邊有細作,而且這人身份還不低,否則不會知道這樣隱秘的事情,不過此刻他已不在意這樣的事情,所以只是揚眉道:「此子生死有何要緊,不過韋某素來謹慎,提防著有了萬一的變化,還可利用他拉攏大將軍舊部,要殺他也要等到這邊成功之後,否則豈不是太可惜了?」

  凌羽聞言苦笑道:「韋兄說得太遲了,我已經派了朱師叔去殺他,不過想來這邊也不會失敗吧?」

  韋膺的雙瞳瞬間收縮了許多,卻狀似無意地低頭掩去眼中殺氣,道:「我派去監視這小子的人只怕不會輕易讓朱長老動手,只可惜了我苦心收服的四個護衛。」

  凌羽笑道:「韋兄放心,我已經請朱師叔小心在意,不會隨便傷了你的人的,朱師叔當初隨著師尊轉戰天下,雖然已經退隱多年,可是餘威猶在,一身劍術更是老練狠辣,應該可以制住那幾個護衛,不需傷了他們的性命。」

  韋膺目光低垂,暗暗沉吟,凌羽能夠一舉奪權,除了儀凰堂、鳳舞堂實力大損之外,朱長老這些人也是原因之一,她們多半都是鳳儀門主同輩的師妹或者昔年的侍女,早已經封劍歸隱,甚至當年獵宮之變也沒有參與,卻因為池魚之秧而被迫一起流亡南楚,如今她們不甘寂寞,重出江湖,卻也難對付得很,不知道陸風能否保住性命?不過不管陸風生死如何,自己如今卻也顧不得他了。

  說到此處,兩人都覺無話可說,各自沉默下去,目光望向下面的山路,未過多久,韋膺身邊的親信崔庠匆匆走了上來,那女劍士輕叱阻攔,未等韋膺出言,凌羽便已下令放行,韋膺目光一凝,卻未多說什麼。崔庠上前一揖道:「啟稟門主、首座,再過半個時辰,陸氏流徙眾人就可到達此地,請示下。」

  韋膺轉頭看向凌羽,凌羽微微一笑道:「辰堂的進攻就由韋兄自行安排,本座也要去安排妥當,等到適當時機,便會出手。」說罷凌羽飄然而去。韋膺知道凌羽對自己仍然存了一分戒心,恐怕要等到辰堂犧牲慘重之後才會真的相信自己,暗暗一歎,他從容道:「你率堂中眾人攻擊,我會率辰堂血衛闖進去保護陸夫人和陸公子,我們都會蒙面行事,你們也不能露出身份,不要讓他們知道實情,這樣一來彼此廝殺都不會留情,便不會露出破綻。」

  崔庠聞言驚道:「首座,這樣一來辰堂力量大損,恐怕有害無益,還請首座仔細思量。」

  韋膺冷笑道:「辰堂所屬雖然眾多,但是多半都是軟硬兼施強迫收納的,其中忠於本座的不過十之二三,,其他人多是趨炎附勢,本座如今失勢,只怕他們早就心存反意,這一次正好借刀殺人,清除堂中敗類,就是全死了也沒有什麼可惜,本座的血衛足可自保,你也不必擔心我的安危,把我們當成仇敵就行了,只要小心一些,別自己送了性命就成了。」

  崔庠心中冰寒,雖然韋膺素來殺伐決斷,可是今日這般狠毒,仍然是讓他瞠目結舌,這次堂中前來擔任伏擊者乃是多年來收納的高手,佔了堂中實力十之五六,一旦折損,辰堂勢力必然大減,可是韋膺卻毫不顧惜。轉念又想到這些年來韋膺每從堂中招納高手組建血衛,這些血衛不僅武藝高強,而且對韋膺忠誠不二,人數雖少,卻佔了堂中實力十之四五,只是血衛負責攻堅,常有折損,至今人數仍不足五十人。這次韋膺將血衛幾乎全部帶了來,原本以為是要最後雷霆一擊的,想不到韋膺卻要讓這些血衛和辰堂主力自相殘殺,一旦兩敗俱傷,豈不是自折臂膀,越想越是覺得韋膺瘋了,崔庠愣愣地站在那裡,卻是說不出一句遵命行事的話來。

  韋膺心冷如冰,見到崔庠這般模樣,卻毫無憐憫地道:「你還不去,莫非是想抗令麼?」

  崔庠覺察出韋膺身上的冰冷殺氣,心中一寒,猛然想到厲鳴蹤影不見,素來韋膺便更信任厲鳴,這一次卻不帶他前來,是否奉了韋膺之命在暗中待命呢,所以才會不惜折損辰堂實力,想來就是為了要清除內部的隱患,想通之後心中豁然開朗,這正是韋膺素來用人的手段,輕易不會讓人知道他真正的目的和計劃,便欣然道:「屬下遵命。」

  韋膺望著崔庠離去的背影,目光寒冷如冰,表面上看來他身邊的心腹是厲鳴和崔庠二人,崔庠更是受到重用一些,但是實際上,他卻對崔庠有些不信任。此人有本事將辰堂投效來的牛鬼蛇神壓制得服服帖帖,武功出眾,平日行事也是十分得力,這樣的人才卻甘居下陳,自己對他又無多少恩惠,怎樣想來也覺得不安。

  只不過韋膺本就不甚相信這些被武力財富所脅迫的屬下,所以才將辰堂大半力量交給崔庠統領,只是冷眼旁觀其中動靜,任憑這些四分五裂的江湖高手明爭暗鬥,自己卻從中選取一些可用之人,收服其心,編入血衛,而這些真正忠誠的血衛則由他自己親領,任何人都不能插手,反而是位在崔庠之下的厲鳴,因為得到信任能夠知道一些機密。方才和凌羽一席談話,韋膺便知道辰堂這些人中必有凌羽的人,而凌羽心氣極高,崔庠很可能便是她的目標,方才又見凌羽對崔庠這般態度,韋膺便更加疑心,此刻崔庠又坦然答應率眾自相殘殺,絲毫也不顧惜屬下生死,心中更是生出殺意。若非崔庠這般行事暗合了他的心意,只怕韋膺已經要驟下毒手了。

  強自壓抑心中殺機,想到一切事情很快就會有個了斷,韋膺再度將目光投向飛瀑,只見一線流泉擊在石上,飛瓊碎玉,濺雪如煙,心中生出無限淒愴,舉目望煙霞,蒼煙無際,眼中霧氣浮起,陸燦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想起自己苦心保護的陸風有可能已經被殺,心中痛楚,再也難當,數滴清淚沒入潭中,轉瞬無蹤。

  蜿蜒的山路上一行人馬緩緩而行,最前面是一隊禁軍,此刻都小心翼翼地走著,生恐落入驛道一側的深谷中去,身上都是衣甲齊備,雖然攀山過嶺,十分辛苦,卻完全沒有卸甲輕身而行的打算。中間行走的四五十人卻形貌各異,卻都是形容憔悴,風塵僕僕,更夾著一些老弱婦孺,其中有一個中年女子步履十分艱難。這女子雖然是粗衣囚服,卻依舊雍容風姿,只是容顏皆被汗水塵沙遮蓋,她身邊兩個青年女子各自背著一個包裹,雖然也是艱苦無比,但似是仍有餘力,不時地攙扶這中年女子前行。除了這三個女子之外,還有五六個婦人,年紀多半在二三十歲上下,身邊多有男子扶持,一見便是夫婦模樣,更有一些男女童子,聚在一起,彼此相攜,奮力攀登,更有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實在不能獨立登山,被一個中年男子縛在背上前行。除此之外,便是二三十個男子,年紀彷彿,都在三十歲上下,雖然都穿著囚服,但是行動之間隱隱有殺氣威勢,隱隱結成軍陣,護在婦孺外側。

  在他們身後,又有一隊禁軍,他們在攀登之時仍然小心翼翼地監視著前面的囚犯,唯恐出了什麼變亂。本來就是有個把人途中脫逃,或者出了變故,也不算是什麼大事,最多報上疾病而死即可,可是這些都是欽犯,別說逃走一個,就是死了一個,上面恐怕也會怪罪下來。

  更何況這些禁軍都知道自己押解的是什麼人,大將軍陸燦威名赫赫,舊部無數,肯為他效死的義士更是數不勝數,事過境遷,陸燦鴆死喬園之日,有人欲要救援的事情早已沸沸揚揚,更何況本已被判了斬立決的陸雲被人劫走,若說不會有人路上劫囚,這些禁軍是絕對不信的。仙霞嶺山路崎嶇,卻攔不住江湖中人,若是有人趁機救走了陸夫人或者小公子,這可是滅門的大罪。

  當然後面這隊禁軍為首的都尉段約心中更有別的煩惱,他也是個世家子弟,雖然家族勢力不大,卻也能勉強在建業立足,雖然他並非嫡子,卻也得承家族關照,做了個禁軍都尉,統率千餘軍士,駐在建業城外,本以為這一生也就這樣渾渾噩噩的過去,想不到這次卻接下一個燙手的差使,居然得到諭令,讓他押送陸燦家人到汀洲定遠,那裡可是蠻荒瘴癘之地,姑且不論能否活著回去,只是想到一路上的艱險就足以讓他裹足不前了。更何況他除了擔心會有人前來劫囚之外,更擔心另外一件事情,雖然在尚維鈞的高壓之下,並無多少人敢私下議論,可是尚維鈞有意斬草除根的流言蜚語早就暗中流傳,自己非是尚相心腹,想來也不會暗中示意自己途中下手,但若是真的得到密令,他也很懷疑自己有膽子下手。大將軍生前威名顯赫,舊部無數,若是自己真的做了幫兇,十有八九就會被當成替死鬼,就是尚相不滅口,那些驕兵悍將也放不過自己,就算僥倖無事,在軍中也別想抬起頭來,擔上這樣的罪名,就算是在尚相嫡系的禁軍之中,也難免遭到排斥。

  更令段約頭痛的是,直到離開建業,他也沒有得到什麼密令,這樣一來便有兩種可能,一來是尚相並無意為難大將軍家人,這自然是最好不過,只要自己安全將欽犯送到定遠,就沒事了,想來大將軍的舊部也未必願意冒了叛逆之名中途劫囚吧,就算是劫囚,只要自己識相一些,倒也未必就死了,回到建業最多是除去軍職,在家族的斡旋下,性命應該無礙。可是如果尚相是準備另外派人截殺,自己這些人全做了陪葬犧牲,那可就一絲生機也無了。

  心中存了這樣的想法,段約一路上不僅小心翼翼,更是不願對陸氏一門眾人有所失禮,心想若是真得遇到敵襲,說不定還可得到助力,他可是知道這次被流徙的除了陸夫人母子和一些婢僕之外,還有一些陸氏的家將,多半都在戰場上面廝殺過,比起這些沒有經驗的禁軍,更有些用處,若是能夠安全抵達定遠,縱然暗中得罪了尚相,倒也不是沒有生機可言。

  韋膺遠遠地望見陸夫人一行,雖然還有數里之遙,在他看來卻是如在眼前,雖然因為山路轉折,那些人影忽隱忽現,但是他的目光卻幾乎透過層層山巖,落到陸夫人的身上,仙霞嶺的山路雖然修建的頗為不錯,路面皆是從山崖上採集的青石鋪成,平坦齊整,只是山勢險要,五步一轉彎,三步一上嶺,一邊是峭壁,一邊是山澗,不能騎馬坐車,只能步行攀登,就是尋常男子也會苦於路途,更別說像陸夫人這樣的女子,想到此處不覺心中愴然,大將軍身後如此凋零,情何以堪。目光一閃,又看到被一個陸氏家將背負的陸霆身上,想到這幼童兄姐多半生死不明,心中只覺微痛。

  正在韋膺心神漸亂之時,前面的禁軍都已經到了山勢較為平緩之地,那些提心吊膽的禁軍都是心中一寬,紛紛避到路邊蔓蔓青草之上,或坐或倚,各自休息。韋膺見狀微微冷笑,他立在高處俯瞰下面山道,那些禁軍竟都沒有發覺,想到從前見過的雍軍和陸燦麾下楚軍,行軍之時何曾如此輕慢,從懷中取出一方青色絹帕,將面目掩住,只露出一雙眼睛,然後退了幾步,避免給陸氏家將發覺,這些家將必會留心周圍,難免會看見自己的身形,這時,從絕壁之後走上三十個身穿勁裝的蒙面人,都是身攜兵刃,步履沉穩,見到韋膺之後,俯身下拜,韋膺示意他們不要出聲,仍是向下面望去。

  沒過多久,山崖之下傳來紛紛攘攘的人聲,卻是後面眾人也都到了,段約見此地寬闊平坦,故而下令停止前進,已經是正午時分,正好休息片刻。所有的軍士和陸氏眾人,都取出乾糧飲水各自吃飯。那些禁軍以往都在建業繁華之地,如何受過這樣的苦楚,紛紛抱怨不休,陸氏眾人卻是默默無言,兩個青年女子扶陸夫人坐在路邊青石之上,陸霆被那中年家將解了下來,抱到陸夫人身邊。、

  那家將名叫陸康,本是陸信的近衛,對陸氏忠心耿耿,只因性情耿直,又不願離開陸信,所以始終沒有獨自領軍。陸信歿後,陸燦對他十分敬重,又因為他已經年過四旬,所以將他留在府中統率家將。陸康今年已經有四十六歲,妻子前年過世,又沒有子女,所以對於陸燦諸子皆是愛如親生,尤其是陸霆最得他疼愛。今次陸氏遭劫,陸康隨同陸夫人流徙,仙霞嶺道路艱難,陸康唯恐陸霆年幼失足,所以將他縛在背上,就連別的家將想要背負陸霆,他都不能放心。

  陸霆雖然被背負而行,可是小小年紀數月來經歷種種慘變,又得知父親身故,哭泣不休,上路時已經是有些不妥,這些日子道路艱難,更是水土不服,形容消瘦,雙目青黑,令人看了心痛萬分。陸夫人抱過陸霆,柔聲餵他喝水,又讓他吃乾糧,陸霆只吃了兩口,便再也吃不下去。陸夫人心中擔憂,卻也無計可施。她身邊的兩個青年女子雖然名為婢女,卻將陸夫人當成姐姐一般看待,其中一個叫做陸貞的侍女勸解道:「夫人,等到到了浦城,我們請段將軍在那裡停留幾日,請個大夫來給小公子診治,入了閩境,尚維鈞的勢力就不那麼大了,段將軍一路上頗為照顧,想來是不會拒絕的。」

  陸夫人輕歎道:「也只有如此了,雲兒、風兒、繡兒和梅兒都是下落不明,若是霆兒再有些三長兩短,我縱然死了也難以去見他們的父親。」說罷,又將乾糧掰碎,迫著陸霆吃下。見她如此,兩個侍女都是珠淚低垂,她們兩人都是被陸夫人收留的孤女,更曾經跟著家將學過武藝,這一次陸氏遭劫,事前陸夫人便有了察覺,更是將家中婢僕散去,如今留下的任,都是受過陸氏重恩,堅決不肯離去,這兩個侍女一向是陸夫人身邊的寵婢,又有些武力,所以堅持不肯離去,一路上若沒有她們兩人照顧,陸夫人只怕會更加艱難。

  正在這時,本來倚在山壁上閉目休息的陸康突然眉頭一皺,低聲道:「大家小心,我聽見有人從後面數里趕來,來人步伐紛亂急促,想來不是尋常商旅。」

  陸氏的家將都知道陸康從軍多年,最擅地聽之術,都是心中一驚,目光看向陸夫人,陸夫人不知軍事,卻看向陸康,陸康輕聲道:「若是大將軍舊部前來援救,多半是軍旅中人,這些人絕對不是,雖然聽說有些江湖義士參與喬園之事,但是夫人若能平安到了定遠,卻也勝過匿蹤逃刑,所以這些人多半不是來救我們的人,不過禁軍無用,我們不如想法子趁亂奪取兵刃自保的好。」

  眾家將都是深恨禁軍,不由都流露出贊同之色。正在此時,段約帶著兩個軍士走了過來,眾人見狀各自微微移動身形,以防範突變,段約絲毫不覺,朗聲道:「陸夫人,末將也料不到路程這樣艱難,等到了嶺下的仙霞驛站,不如雇一乘轎子,明日就讓夫人和小公子乘轎而行如何?」陸氏眾人聞言都是大喜,陸夫人卻淡淡道:「妾身多謝將軍好意,只是深恐犯了律法,累及將軍。」段約見陸夫人並沒有嚴拒,心知定是陸夫人擔憂愛子,所以才有意接受,便笑道:「夫人言重,末將沒有什麼別的本事,手下這些兄弟還管束得住,只要不讓旁人知道,到了仙陽嶺平緩之地,夫人再步行就是。」

  陸夫人聞言也是心中略喜,想到若有軟轎,至少可以讓愛子得以休息,望了陸康一眼,點頭示意,陸康心中明白,上前道:「陸康代夫人多謝將軍。」然後又低聲道:「將軍小心戒備,後面有不速之客。」

  段約聞言大駭,怔怔地望了陸康一眼,匆匆向後走去,想到若非自己覺得上了仙霞嶺之後,就無需擔憂尚相耳目,所以好意提出替陸夫人僱傭轎子,那家將也未必會告訴自己這件事情,不由大歎好心有好報,連忙低聲傳令,讓一些軍士堵住後面隘口,又令一些軍士到前面探路。這些禁軍訓練不精,一時間山道上情勢混亂,看得陸氏家將都是皺眉嗤笑不已。

  正在這些禁軍紛亂之時,山路前面卻突然放出慘呼,段約一驚,轉頭看去,只見一個禁軍踉踉蹌蹌地跑了回來,剛剛出了隘口便一跤跌倒,背上的衣甲已經中分,鮮血迸流,顯然是有人一刀砍裂了衣甲,傷了他的性命。段約心中一寒,攻擊竟從前面而來,莫非陸康竟是誤導自己麼?還未想得清楚,身後山路上已經傳來手下軍士喝罵之聲和兵刃相撞的聲音,轉回頭來,段約看見那狹窄的隘口正有一些黑衣蒙面人攻來,幸好山路狹窄,被禁軍軍士死死擋住,這些軍士雖然不善戰,卻也知道若是失去此處隘口,只怕沒有命在,所以倒也不惜生死,堵住了山路。段約心中一寬,連忙下令前面的禁軍阻住前面的隘口,此處山道兩端隘口若被敵人佔據,中間地勢廣闊,最適合激戰,到了那時,只怕真是一線生機也無,所以段約連連下令,迫手下軍士死守。這時候,前後敵蹤都已暴露,過了片刻,段約便從軍士口中得知前後各有敵人百餘人,依次來攻,而且都是擅長武技的江湖人模樣,正適合在狹窄的地方激戰,若非自己帶了幾具強弩,恐怕早被那些人攻進來了。段約憂心忡忡,口中卻高聲道:「爾等何方盜匪,竟敢劫擄禁軍,速速退去,尚可留爾等性命。」

  聞言,那些黑衣人都是哈哈大笑,更有一人一刀將眼前的軍士人頭砍落之後,大笑道:「你們這些禁軍皆是無能之輩,殺就殺了,誰還顧惜你們的性命,若說要殺我們,也得你們有這個本事,難道你們是大將軍的麾下麼?」

  段約聞言更是驚駭,心道這些莫非是來救陸氏一門的江湖人物,再度高聲道:「你們若是大將軍的舊部,應該知道前來劫人有害無益,陸夫人和公子雖然流徙南閩,但是將來也未必沒有遇赦還鄉的機會,你們若是胡作非為,劫奪欽犯,到時候陸氏一門就真的不見天日了。」

  那些黑衣人卻又是出聲嘲笑,反而加強了攻勢,更有人出言說些污言穢語,雖然不曾辱及陸夫人,但是言語可憎,令陸氏眾人也是簇眉不已。

  段約心中叫苦,這些人既不是尋常盜匪,又不是陸將軍一方的人,那定是截殺陸氏一門的刺客了,想到此處不由生出同仇敵愾之心,轉頭向陸夫人哀求道:「夫人,這些匪徒定是不懷好意,能否請夫人下令讓府中家將相助末將。」

  陸夫人聞言,想了一想道:「這些人絕不是先夫故舊,如果將軍落敗,我等的遭遇恐怕更加難堪,確實是並肩作戰的好,將軍不如將前面的防衛交給陸康指揮,將軍專心後面的戰事如何?」

  段約心中大喜,連忙同意,分了一些兵器給陸氏的家將,陸康留下五個家將保護陸夫人等婦孺,自己率著二十多個家將到了前面,這些家將都是善戰猛士,再加上陸康指揮得當,不到片刻就穩住了前面的危局。

  可是雖然如此,那些攻擊的黑衣人都是武藝精熟的悍匪,兵器又十分精良,雖然不善於戰陣,但是因為山路隘口狹窄,所以武力便成了關鍵,他們一人幾乎可以抵上數個軍士,所以雙方實力此消彼長,不到一個時辰,禁軍已經死傷疊籍,若沒有陸氏家將的戰力,只怕已經被攻破了隘口了。

  陸康心中焦急,心道這些悍匪在此地動手,定是看準了此地易守難攻,雖然他們不容易攻進來,可是我們也不容易攻出去,這是要將我們一網打盡啊,可是雖然想通了這一點,卻也無可奈何,陸氏的家將雖然武藝精熟,可是比起那些悍匪來說,近身搏鬥並非所長,若非仗著力量和配合,只怕早就被這些黑衣人攻進來了。

  正在陸康心焦之時,突然聽見侍女陸慧高聲喊道:「康叔,上面有人下來了。」

  陸康聞言抬頭望去,只見從山崖之上,放下五六條長索,正有些黑衣蒙面人援繩而下,心中大驚,正欲令人用弩弓射殺,只見其中一人手一舉,卻是一塊玉牌,然後輕輕擲來,陸康下意識的伸手接住,卻是陸燦令牌,憑此可以出入大將軍府邸,陸康仔細瞧去,只是片刻已經看出這人身形宛似韋膺。可是他心中猶豫,韋膺雖然是大將軍心腹之人,可是畢竟也是鳳儀門中人,鳳儀門勾結尚相,讒言加害大將軍已經不是什麼秘密,韋膺此來到底如何他也不敢確定。只是陸康心中一猶豫,已經有十餘個黑衣人落在地上,拋出玉牌那人也不解去面紗,只是向臂上一指,卻是一方血色絲巾。然後便拿著兵器向前面走去,那些禁軍本想分出人來廝殺,卻被陸康阻住,那人也不管眾人疑慮,走到前面,一劍便刺死了一個趁隙闖進來的黑衣悍匪。

  陸康見狀大喜,高聲道:「這是自己人,大家不必擔心,說著又示意眾人留心臂上紅巾。」眾人這才放下心來,全力迎敵。而這些黑衣人已經全部下來,分頭向兩側支援。這些黑衣紅巾的蒙面人個個武藝高超,悍不畏死,有了他們相助,那些蒙面悍匪攻勢漸漸被遏制,只是這些人皆是江湖人手段,廝殺起來旗鼓相當,損失也是越發慘重,雙方都是狠辣非常,就是被刀劍所傷,也是沒有絲毫驚懼,只是捨命攻殺,不過片刻,兩邊隘口都已經儘是鮮血,只是道路狹窄,若有重傷者或是戰死者往往立足不住,跌落山道,要不然只怕已經被伏屍阻住道路了。

  只是被困在山道上的眾人雖得援軍,但是兩側敵人也是人多勢眾,苦戰了許久,眾人都是漸漸力竭,反而是敵人輪換來攻,仍然龍精虎猛。陸康拭去面上鮮血,目光落到那已經退了下來,站在自己身邊調息的蒙面人首領,低聲道:「韋先生前來救援,大將軍泉下有知定然感激不盡。」

  韋膺覺得浮動的氣息漸漸平穩,也沒有回答陸康的話,只是淡淡看了一眼山道對面的山嶺雲靄,道:「我不過是來赴死的。」

  陸康心中一震,正要說些什麼,只見後面傳來吼聲如雷,更有一個清朗的聲音直入耳中,卻是有人運氣高呼道:「丁銘在此,陸夫人、陸公子不必憂心。」然後耳邊便傳來書生慘叫,卻是強援到了,陸康大喜,連忙對韋膺道:「韋先生,能否請你迎接丁大俠,裡應外合,定可除去後面的敵人。」

  韋膺目中閃過寒芒,道:「你放心。」

  說罷連聲厲喝,那些黑衣紅巾的蒙面人如今還有十六人倖存,九人在前面隘口,七人在後面隘口,聽見韋膺厲喝之聲,前面便又分了四人過來,隨著韋膺衝到後面隘口,那些殘餘的禁軍都依著段約之命退下,只留下陸氏家將配合韋膺等人,兩面夾攻,那些悍匪前後遇敵,不過兩刻時間,已經紛紛死傷殆盡。韋膺一劍刺倒一個蒙面悍匪,那人拚死一刀還擊,卻只是削落了韋膺面巾,在他英俊的容貌上留下一道刀痕。那人心中早已存有的疑慮在看見韋膺容貌之後終於得到答案,指著韋膺厲聲道:「你——」話音未落,已經被韋膺一劍封喉,踢落山道。這時,韋膺眼前一花,只見一道劍芒劃破長空,等韋膺定睛一瞧,卻是一個布衣儒士轉過隘口,手中長劍光芒四射,兩個悍匪正掩住雙目痛呼,跌跌撞撞地向山崖墜落。

  丁銘瞧見韋膺,便是一驚,雖然知道此人和陸燦的關係,卻也想不到這人竟然有勇氣前來護送陸氏赴閩,就在他一愕之間,韋膺已經扯了一塊衣衫,將面孔蒙住,轉身帶著剩下的九個血衛奔向前面隘口,陸康卻過來高聲道:「是丁大俠麼,那些臂上戴著紅巾的是自己人。」丁銘心中豁然,舉步跟著韋膺等人向前面走去,在他身後,數十名風塵僕僕的漢子隨著苦竹子走來,留下數人守住隘口,還有些人負責監視禁軍,提防他們動手,畢竟他們在尚維鈞心目中已經是敵人了。

  丁銘和韋膺也曾相識,只是他看不起韋膺昔日叛國之事,所以兩人並沒有什麼深厚的交往,如今他卻緊趕幾步,走到韋膺身邊,和他並肩而行,感慨地道:「韋兄不畏奸相權勢,當真是大將軍知交,丁某素來多有得罪,還請韋兄見諒。」豈料韋膺沒有作聲,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便仗劍前行,丁銘一愣,卻非是奇怪韋膺的無禮,而是他分明望見韋膺一雙寒光四射的眸子中,竟然有著絕決之意。

  只是數步之間,兩人趕到前面隘口,形勢已經岌岌可危,留下的五個血衛只有一人還在浴血苦戰,禁軍更是死傷殆盡,陸氏家將也是死傷慘重,韋膺和丁銘同時衝入敵群,劍光閃閃,連殺數人,才遏制住局面。這時,在那些黑衣蒙面人後面指揮攻打隘口的崔庠心中越發驚疑,他方才聽到韋膺事先約定的喝聲,知道是讓他趁機猛攻,他便派上了手下最精銳的高手,如今卻又被首座阻住,首座這般做法究竟是想做什麼?

  還沒有等到崔庠心中想明白,山崖之上突然飛起焰火,繼而傳來銀鈴一般的笑聲,崔庠心中驚疑,抬頭望去,只見山道絕壁之上不知何時已經站了八九十個女子,其中有荊釵布裙的老婦,也有儀容華貴的中年美婦,更有許多三十歲左右年紀的雪衣女子,還有些十八九歲年紀的嬌美少女,卻都是相貌冰冷,腰懸利劍,被眾女如同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立在絕壁之上的是一個霓裳女子,天姿國色,宛若仙子。

  崔庠心中立刻明白,自己等人是讓那些來援救陸氏的人相信並非陷阱的誘餌,雖然還不明白為何首座要這般冒險,不僅犧牲自己率領的辰堂下屬,還要犧牲他心腹的血衛,更是連自己也捨命廝殺,但是崔庠已經知道若想活命,此刻就該逃了,連忙下令撤退。還未等崔庠率眾退走,只見絕壁上那些雪衣女劍手都取出弩弓,同聲齊喝,三道烏光射向對面的山崖,輕輕巧巧沒入石壁,只隱隱聽見響動,丁銘等人仔細看去,那些烏光卻是一些特製的弩箭,一觸到石壁箭矢便張開形成飛抓,穩穩地抓住了突出的岩石,鐵抓削鐵如泥,都是深深扎入石壁之中,而以丁銘的目力更是發覺那些飛抓之後都漂浮著一根幾乎肉眼難以看見的絲線。還未等丁銘想明白,崖上那些雪衣女劍手已經順著斜飛的絲線飄落到地面上,輕如落花,落地無聲。

  從崖上最先躍下的幾人一到便是揮劍殺去,將一些瞠目結舌的禁軍刺殺在地,不過丁銘不僅劍術精通,也知軍略,連連下令,收攏防線,等到這些女子全部下崖之後,阻住道路之時,丁銘已經率眾將陸氏眾人護在山壁之下,而韋膺和他麾下的血衛都是苦戰多時,筋疲力盡,也被護在後面。

  凌羽飄下山崖,見狀心中暗喜,卻不露聲色,上前道:「這位想必就是吳越第一劍丁銘丁大俠,當日在喬園,本座的二師姐和七師妹想必就是死在丁兄劍下的吧?」

  丁銘聞言歎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賊,這位想必就是鳳儀門的凌門主,昔日梵門主雖行悖逆之事,卻也不會為奸臣張目,殘害忠良,門主這樣做豈不是有辱師門。」

  凌羽面色一寒,道:「只需將你們斬盡殺絕,今日之事還有何人知道?」

  見凌羽面上殺機畢露,丁銘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凌門主自欺欺人,卻不知天下誰不知道鳳儀門黨附尚維鈞,構陷忠良的醜事。」

  凌羽大怒,傳令道:「給我將他們全部殺了,本座要用他們的鮮血,祭祀姐妹亡靈。」話聲未落,突然巖壁下傳來陸夫人驚叫,丁銘等人都是大驚失色,回頭望去,只見韋膺手中抱著陸霆,長劍橫在陸霆頸上,他身邊皆是黑衣人相護,正和陸氏家將對峙,陸夫人頭髮披散,捨命掙扎,便要撲過去奪還孩兒,卻被兩個侍女死死抱住。

  丁銘也顧不得凌羽在前,劍指韋膺厲聲道:「你要做什麼?」

  韋膺除去面巾,冷冷一笑道:「韋某捨生忘死,不過是為了誘使你們入伏,如今已經達到目的,自然不願和你們並骨青山,你若放開道路,讓我帶了小公子出去,縱然是你們都死在這裡,還可留得小公子性命,若是不然,韋某和門主內外夾攻,縱然本座死在此處,你們也別想活命。」

  陸康見狀大罵道:「韋膺,大將軍對你器重親厚,你卻這樣翻臉無情,方纔我還感激你不顧生死救護夫人公子,想不到你竟是這般狠毒心腸,丁大俠,絕不能放他出去,公子落在他身上,必死無疑,若他留下公子,倒可放他出去。」

  丁銘聞言深以為然,也道:「韋膺你乃是叛國逆倫之人,如今又辜負大將軍厚愛,當真是死有餘辜,本來以在下之見,縱然死了也要拖你上路,可是你若肯將小公子留下,我就暫時留你性命,放你出去。」

  韋膺放聲大笑,手中長劍輕輕顫動,陸霆頸上滲出血跡,雖然他病懨懨,神思昏昏,卻也痛得大叫,陸夫人見狀一聲慘叫,螓首低垂,竟是昏迷過去,韋膺斂去笑容,冷冷道:「韋某乃是一片好意,不過想替大將軍留下一脈香煙,你若想小公子陪死,還不如我現在就殺了他。」

  丁銘眾人面面相覷,難以決定,這時陸夫人悠悠醒來,一雙明目便如清水也似,慘然道:「丁大俠,放他去吧,韋先生,你若念大將軍半點好處,也不要傷了霆兒性命。」

  韋膺望見那雙滿是悲傷懇切的眼睛,心中一顫,道:「夫人放心去吧,除非我死,否則絕不許任何人傷了小公子。」陸夫人微微點頭,顏面而泣。丁銘見狀黯然,終於令人讓開道路。

  韋膺也不理會眾人仇恨鄙夷的目光,抱著陸霆走向凌羽,道:「韋某苦戰許久,想先下去休息,不知門主可否允許?」

  凌羽目光一閃,道:「你真的想救這個孽種麼?」

  韋膺目光一閃,低聲道:「我在廣陵見到江哲拜祭大將軍,知他當真是傷痛徹骨,若能留得陸氏一子在手,必然有些用處,只是門主已經令人去殺陸風,我只好留下陸霆的性命。」

  凌羽微微一笑,終於相信了韋膺的誠意,道:「好了,你去吧,辛苦了,等我將這些人都殺盡了,再來和你商量這件事情。」

  韋膺微微一笑,抱著陸霆走向通往浦城方向的隘口,陸霆大哭起來,伸手向韋膺面上抓去,但是他此刻病弱無力,又是小小年紀,韋膺仿若不覺,轉瞬之間,韋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山路之後,只聽見陸霆的哭聲隱隱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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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鮑照《行路難》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8:45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四十二章 悔已遲


  丁銘心中一痛,仗劍前指道:「就讓在下見識一下名震天下的鳳儀門劍法吧,你們還不動手麼?」

  這時候凌羽身邊一個灰髮婦人冷笑道:「既然你們想死,我就成全你們。」說罷揮劍而上。

  凌羽微微皺眉,但是這人乃是自己的師叔身份,性情如火,也不便說她什麼,故而笑道:「諸位姐妹,給本座取了這些人的首級,以報大仇。」凌羽一聲令下,這些女子揮劍衝上,霎時間劍影如山,劍光如雪,殺向這些義士和陸氏家將。

  一時之間,血光迸現,殺聲四起,丁銘心中一歎,若非得知陸夫人一行被困在山道上,自己也不會全無留手的趕到這裡救援,想不到卻是中了鳳儀門奸計,自己一死也還罷了,連累這許多義士,又害了陸夫人性命,當真悔恨不已,只恨那韋膺如此奸猾負義,又歎天機閣主這次未允前來,此時丁銘心中再無生還之望,手中長劍勢如長虹,如同龍翔鳳舞,生生擋住幾個年紀已老的女子,這幾人都是劍術高手,昔年縱橫中原的女劍客,卻被一個後輩擋住,都是心中惱怒,劍法也是越來越凶狠,若非丁銘也是以命搏命,只怕已經被她們衝破防線殺進去了。

  見到丁銘等人在強大的攻勢下岌岌可危的模樣,想到從此之後,鳳儀門便可獨霸江南,凌羽唇角露出笑容,更添了幾分麗色,越發顯得容光照人。

  抱著陸霆的韋膺帶著僅存的十個血衛,走出了隘口,他的目光淡凝,任憑陸霆哭喊掙扎,就連面頰上已經凝結的刀痕被陸霆抓破,鮮血一滴滴落下,也沒有讓他眼神發生一絲變化。

  走過二十餘丈,崔庠已經獨自等在那裡,其餘的人都被他遣到前面去了,再沒有得到韋膺命令之前,他實在不敢讓雙方碰面,一旦有些人怒火攻心,向韋膺發難,那可就麻煩了。韋膺卻看也不看他一眼,逕自走向事先駐紮的營地,沿著山道前行不遠,韋膺便施展輕功,掠入嶺上密林,左傳右折許久,才到了一個平坦的谷地,三面都是峭壁,外面則是竹林,中間可容數百人休憩,正是辰堂選好的營地,不過現在營帳雖然還在,卻是只有七八十人還在這裡,更是大半傷痕纍纍。

  他們一看到韋膺抱著陸霆過來,本來各自起身相迎,可是這些人也是老江湖了,很快就發覺不對,目光落在韋膺臂上紅巾,以及他身後渾身帶血的血衛身上,種種疑惑頓時明瞭,他們中本就有人已經懷疑,這下子疑團頓解,有些人頓時喝罵起來,全然不顧韋膺在前。崔庠心中焦慮,正要上前阻止,卻見韋膺一聲冷笑,身後一個血衛揮手一揚,一個罵聲最響的大漢眉心中了一柄飛刀,頓時身亡,這些人頓時鴉雀無聲,想起韋膺素日的手段,都是心中一寒,雖然目中凶光四射,卻再也不敢多言。

  韋膺冷笑道:「你們這些蠢材,死去些廢物有什麼要緊,又不是你們的親人故舊,若是不這樣做,我們豈能置身事外,得到下手的機會,莫非你們很想被那些婦人女子一輩子壓在頭上麼?」

  這一次眾人的目光都有了變化,凶光漸漸褪去,他們素來都是凶狠成性的悍匪,豈甘心被些女子佔了上風,只是韋膺既然同意辰堂聽命於鳳儀門主凌羽,他們也沒有什麼法子,凌羽的勢力在那裡擺著,他們也不敢出言反對,如今聽到韋膺語氣,似乎有些轉機,立時都忘了死去的同伴。

  韋膺見狀更是嘲諷地道:「若是你們有膽量和本座一起動手,將這些女人一網打盡,將來南楚境內還有誰敢和我們作對,還不快些準備一下,等到他們兩敗俱傷,我們就要出手了。」

  其中一人猶豫地道:「首座,她們人多勢眾,而且武藝高強,我們實力大損,恐怕很難得手吧?」那人說完便悄悄後退了一步,擔心韋膺惱羞成怒對他出手,果然這句話一說出來,場中又是議論紛紛,畢竟辰堂力量大損就是韋膺一手造成的。

  韋膺卻毫無氣惱的模樣,冰寒的目光環視一周,人人都覺得他的目光中充滿了自信,雖然沒有多說什麼,但是這些人卻平靜下來,焦急地等待著韋膺掀開底牌。

  韋膺冷眼看著這些猙獰的面孔,只覺得心灰意冷,想到自己當初為了報仇,急功近利地組建辰堂,以至於堂中多半是些見利忘義的盜賊匪類,雖然自己利用武力和金錢將他們牢牢控制在手中,甚至利用他們替陸燦做了許多事情,可是這些人卻仍然沒有多少長進,就連自己命令他們截殺陸燦遺孤,這些人也完全沒有異議,除了自己挑選出來的這些血衛尚有一些忠義血性,眼前這些殘存下來的惡徒都是該死之輩。想到此處,最後一絲憐憫也漸漸消散,韋膺冰冷地道:「將箱子抬上來。」

  兩個血衛早從隱秘之處抬了一個樟木箱子上來,其中一人打開箱蓋,露出許多拳頭大的紅色彈丸,韋膺指著箱子道:「這些是本座用二十萬兩銀子向毒王申如晦買來的一百枚『閻王笑』,閻王笑內藏火藥劇毒,只要用得好,一枚就可以取了幾十人性命。現在鳳儀門正在和江南武林中人激戰,我們只要封住前路和上方,就可以將她們消滅十之八九,本座親率血衛上崖,將鳳儀門留下的警哨除去,然後諸位便可為所欲為。這瓶中乃是解藥,凡是有膽量跟隨本座去的人就服上一粒,富貴險中求,等到大事一成,我們便是生死兄弟,將來必定同享榮華,若是膽小的人不妨留在這裡,只要不隨便行動,本座也不怪罪你們,這裡只有五十粒解藥,價值千兩黃金,去的人少了,本座還可以省下幾粒珍貴的解毒藥物。」

  眾人聞言多半驚喜交加,有的爭著上前,有的怯懦後退,最後選出了三十五人參與此事,剩下的解藥則是韋膺和這些血衛使用的,定下計策之後,韋膺又下令眾人先飽餐一頓,恢復精力,自己則抱著陸霆走入營帳。陸霆一路上昏昏沉沉,此刻早已含著眼淚睡著了,韋膺憐惜地看著他虎頭虎腦的可愛模樣,面上的冰冷神色漸漸軟化,將他放在床鋪上,替他蓋好被子,輕輕拍著他促他入眠。

  過不了多久,一個血衛走入帳內,低聲道:「首座,所有不願去的人都已經處置了。」

  韋膺恢復冰冷的神色,淡淡道:「可有引起變亂?」

  那血衛稟道:「首座放心,我們在那些人的飲食中下了迷藥,現在他們都已經昏睡了,說是提防他們通風報信,其他的人也很諒解,畢竟誰都不想和鳳儀門真刀真槍地敵對,等到我們離去之後,留下一個兄弟將他們全殺了就是。」

  韋膺輕輕點頭道:「好,雷九,你可是覺得我心太狠麼,就連自己的屬下都不放過?」

  雷九寒聲道:「這些人都是無義之輩,大將軍乃是國之棟樑,被奸臣陷害而死,就是我們這些殺人如麻的惡人也覺得不忍,這些人卻是毫無動容,將他們除去理所當然。不過——」說到最後兩個字,雷九偷眼望了韋膺一眼,又道:「首座這般計策,將鳳儀門和陸夫人、丁大俠他們一併害了,屬下還是覺得心中不安,雖然丁銘那些人和我們素來是對頭,但是畢竟他們也是大將軍知交,還有陸夫人在內,首座這般做未免太狠了。」

  韋膺神色冷冷道:「大將軍歿後,南楚軍政盡被奸相掌握,鳳儀門便是奸相的左膀右臂,若有她們在,一來大將軍舊部時刻不安,二來大將軍家人難逃死劫,所以不論為了什麼緣故,鳳儀門都是必需除去的。若能剷除鳳儀門的勢力,別說犧牲一個辰堂,就是再加上丁銘那些人的性命也是值得的,再說韋某本就是叛國逆倫的惡人,再加上一條殘害忠良的罪名又有什麼關係。至於陸夫人,唉,卻是我無能為力,她們母子若不留下一人,縱然我辰堂勢力折損許多,凌羽也不能相信本座,更不會任由本座離開,想來陸夫人若是知曉內情,也會要求本座帶走小公子吧。只是本座有些對你們不起,你們這些血衛不僅對本座忠誠不二,這些年來也是為國為民做了不少大事,如今卻令你們折損許多,我心中十分不安。」

  雷九斬釘截鐵地道:「首座不必如此說,雷九本來是一個窮途末路的盜匪,若非得到首座器重,至今還在江湖上渾渾噩噩的掙扎求生呢,可是這些年來雷九卻可以堂堂正正的活著,更是能替大將軍效力,為國盡忠,就是現在死了,也覺得不枉此生,可以去見父祖之面。今日雖然死了許多兄弟,卻是為了保護陸夫人而死的,死有何憾。只是,只是若能救出陸夫人,縱然我們這些人全死了,屬下也覺得心甘情願。」

  韋膺聞言黯然道:「我在四年前和天下第一用毒高手,毒王申如晦偶然相逢,僥倖幫了他一點小忙,所以這次才能從他那裡購得這些毒藥,閻王笑內藏劇毒十分厲害,中毒百息之內若不能得到解藥,就是必死無疑。隨本座前去的共有四十四人,還有五粒解藥沒有使用,留一粒給小公子,以防萬一,另外四粒若能給陸夫人等人,倒也可以救幾個人,只是一旦發動起來,只怕就來不及了,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我才沒有多想此事。」

  雷九也是苦笑不已,是啊,那劇毒發作如此厲害,縱然有人可以在發動之後到崖下送藥,卻也沒有法子在百息之內令陸夫人等人相信並服下解藥,怪不得韋膺不考慮此事,雷九也是心狠手辣之人,事已至此,多想無益,便出言道:「時候應該差不多了,是否讓他們準備動身呢?」

  韋膺點頭道:「我想丁銘他們勉強可以支撐到天黑,現在是該去了,雷九,你就不要去了,小公子我就交給你保護,如果我能夠生還,自然罷了,若是我死了,陸夫人安然無恙,你就把小公子交給陸夫人,如果陸夫人也死了,就交給楊秀楊參軍,萬不得已的時候,也可以將小公子送到大雍楚鄉侯江哲手上,他雖然是大雍重臣,可是和大將軍私誼深厚,想來是可以庇護小公子的,只是此事有違大將軍之意,若非不得已,還是不要這樣做的好。」

  雷九驚道:「屬下豈可臨陣脫逃,不如讓崔護法去吧。」他不知道韋膺對崔庠的疑心,仍然將崔庠當成韋膺的心腹。

  韋膺怒道:「這怎是臨陣脫逃,若非厲鳴尚有要事,不能脫身,我也不會讓你做這件事情了,崔庠若是現在走了,我擔心那些人生疑,你應知道現在大將軍身後凋零,小公子若有什麼意外,只怕,唉!你是血衛之中隨我最久的了,若非是信任於你,我怎敢將小公子相托,這件事情不容置疑,你想抗命麼?」

  雷九聞言不敢相抗,只得唯唯聽命。韋膺放下心事,起身走出營帳,望著暮靄漸沉的山林,只覺一陣疲憊,其實這一次雖然有毒藥暗器相助,可是鳳儀門的劍術武功也是不同凡響,更有許多靈丹妙藥難以揣測,最大的可能就是兩敗俱傷,鳳儀門縱然全毀,自己也別想全身而退,這一去便是再無回頭之路,縱然以韋膺之心狠,也覺得心中悵然。

  可是漸漸的,韋膺眉宇間現出戾氣殺機。回頭之路?自己早已經沒有了回頭之路了!自己從堂堂的相國公子成為今日的叛國逆臣,青雲之路斷絕,更是飄零江湖,與草木同朽,歸鄉不得,復仇無望,只留下滿腔恨意。僥天之悻,自己得到陸燦信任,便一心助他征戰疆場,希望把握這唯一的復仇機會,可是這一切卻又被鳳儀門這些目光短淺的女子毀去。既然自己已經再沒有復仇的可能,甚至就連立足之地也快沒有了,何必還要留戀人世,世間千百種苦楚,自己已經一一嘗遍,生死早已經成了無所謂的事情。可是縱然有心一死,心中的恨意也不能絲毫減弱,只是恨得卻不是江哲,而是鳳儀門。一步走錯,步步錯,至今自己再無回頭路可走,這一路上蒙蔽了自己靈智的不就是鳳儀門麼,自己就是要死,也要拖上鳳儀門陪葬。想到此處,韋膺週身透出無窮殺機,看向已經整裝待發的辰堂所屬,冷冷道:「成功失敗,在此一舉,若想搏得富貴榮華,就隨本座捨命一拼吧。」說罷便大步流星向嶺下走去,眾人都連忙隨在身後,有的幻想著唾手可得的榮華富貴,有的緊張地想著如何可以在混戰中保住性命,還有的知道其中凶險,卻暗自下了狠心不死無休,數十人各有心思,隨著韋膺走向修羅場。

  雷九黯然望著韋膺背影,直到眾人身影都已沒入暮靄之中,這才提了一把刀,走入那些被制住的辰堂所屬的帳中,絲毫沒有憐憫之意,一刀一個,殺得帳內血流成河,將留在營地的四十餘人全部殺了,這時候他身上已經全是鮮血,新鮮的血液濺在白天苦戰時留下的血跡之上,雷九也覺得不很舒服,想到若被陸霆看到,恐怕驚嚇了小孩子,便走到營地後面的泉水旁邊,洗去身上血跡,然後換了一身衣衫,又走回營帳,準備按照韋膺吩咐,先帶著陸霆躲避起來,等到大勢已定之後,再決定如何去做吧。

  豈料剛掀簾走入帳內,雷九便覺得身子僵住,只見一個劍眉星目,英俊無比的雪衣人坐在床鋪上,正伸出兩指替陸霆診脈,在他身後站著一個黑衣青年,背負琴囊,也是俊秀人物,眉宇間的神色便如利刃一般刺目,這兩人突如其來,相貌氣度又都是出類拔萃,雷九心思千回百轉,也想不出江南還有這般的人物。若非是看見雪衣人似乎對陸霆沒有惡意,只怕他已經要肝膽俱裂了。即使如此,雷九仍然伸手按向刀柄,厲聲道:「你們是什麼人?到這裡做什麼?你想對小公子怎樣?」

  聽了他連聲質問,那雪衣人防若不覺,那黑衣青年卻冷笑道:「我們是什麼人,卻也不必告訴你,這孩子也當真可憐,被你們這些匪類害成這般模樣,我家四爺看了喜歡,要將他帶走呢!你是他什麼人?如果非親非故,就不要多管閒事。」

  雷九大怒,揮刀砍去,刀光如同匹練,狠辣非常,這一刀乃是他的殺手鑭,縱橫江南多年,也鮮有人能夠全身而退,豈料那黑衣青年徒手迎上,雷九隻覺眼前一花,便覺腕脈一麻,鋼刀脫手,他反應極快,左手一揚,一柄飛刀射向那青年要害。那青年身形又是一閃,一掌拍去,那飛刀折向彈去,那青年卻是一掌拍向雷九胸口,掌風寒氣四溢,雖未及體,也覺得不可相抗。雷九卻是大驚,顧不得那一掌的凶險,捨命向床鋪撲去,卻只能眼睜睜看著飛刀向陸霆刺去,口中慘叫道:「小公子!」

  這時,那雪衣男子袍袖一拂,攔下飛刀,目光落在雷九驚恐悲憤的面容上,也不攔阻,任憑他撲到床前,一揮手,令隨後追擊而來的黑衣青年退下。雷九看到飛刀被擊落,這才覺得心中石塊落地,不由自主地檢視了陸霆週身一遍,一抬頭,正看見雪衣人那雙清如寒江的眸子,心中便是一震,想到這人身邊一個隨從便可將自己輕易擊敗,心中湧起無力反抗的軟弱感覺。但是他想到首座托付的重任,只得忍住羞辱,拜倒在地道:「請閣下放過小公子,在下奉命照顧於他,若是給閣下將人帶走,在下無法向首座交待。」

  雪衣人目光一閃,道:「此子身染疾病,又受了驚嚇,若是再給你們這些粗人照料下去,只怕性命難保,本座偶然經過此地,愛惜此子根骨,有意將他收留在身邊,這也是一番好意,你也不是他的親朋長輩,有何資格阻我將他帶走?」

  雷九欲言又止,不知這人何等身份,小公子身份又不能隨便洩漏。

  見他如此,那雪衣人抱起陸霆就要向外走去,雷九大驚,欲要上前,卻被黑衣青年攔住,雷九知道自己不是對手,只得頹然道:「小公子是陸大將軍幼子,在下奉命照看於他,小公子的兄姐都下落不明,大將軍在世上恐怕只剩這點骨血,求閣下高抬貴手,不要強行帶走小公子。」

  那人腳步一凝,目光閃動,許久才道:「他是陸燦幼子,此刻應該隨著陸夫人遷徙南閩,如何會在這裡?」

  雷九唯恐他帶走陸霆,想到韋膺此刻應該已經動手,倒也不必完全隱瞞,因此便輕描淡寫、避重就輕地說了一些經過,原本只是希望這人聽後可以留下陸霆,最不濟留下姓名,讓自己可以知道小公子是被誰帶走,將來也好有個找尋的線索。豈料那人聽後卻是長歎道:「原來如此,我便覺得韋膺所作所為有些不合常理,想不到他也有這般心志,我倒是輕看他了。」

  雷九心中一震,頓時明白這人竟是對自己這些人所知甚詳,方才卻是有意套問,不由大怒,也顧不得一切,撿起方才落在地上的鋼刀便向那人攻去,豈料身形剛動,那雪衣人袍袖一揮,雷九便覺幾處穴道一麻,已經跌倒在地。眼睛餘光只看見那雪衣人抱了陸霆離去,大聲道:「不要帶走小公子,你們究竟是什麼人?」耳邊只傳來那黑衣青年的聲音道:「陸霆留在我們四爺身邊,安全無虞,你不用擔心,見你也是血性漢子,凌某就放你一條生路,不論是鳳儀門還是韋膺,今次都是唯死而已,你還是逃命去吧。」

  聽到這幾句話,雷九隻覺得腦中轟然,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浮上,心中狂喊道:「他們定是雍人,他們定是雍人。」霎時間氣急攻心,卻連一個字也喊不出來,雷九就這樣昏迷了過去。

  丁銘一劍刺死剛剛殺死自己一名同伴的雪衣女子,然後迅速後退兩步返回己方戰陣,追襲而來的利劍被他身側的兩柄長劍合力擋住,與此同時,一支弩箭穿過陣形開闔時露出的縫隙,雖然被敵人擊落,卻成功的逼退了敵人。拭去頭上汗珠,無意中一回頭,只見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拿著弩弓,目光炯炯的望著外面的鳳儀門劍手,尋找著房間的機會,心中驚歎之餘,也不由焦慮起來,雖然自己及時布下圓陣固守,可是鳳儀門的實力果然深不可測,還不到一個時辰,自己帶來的人已經只剩下一半,如今陸氏家將已經只剩下五六人,其餘全是婦人孺子,至於禁軍雖然還剩下二十多人,卻是已經膽寒,只是因為鳳儀門毫無留手之意,所以才不得不死戰罷了,眼看已經很難守住,丁銘生出突圍之念,只是鳳儀門將上下左右都困住了,卻是沒有一絲生路。

  這時,一個陸氏家將被一個高鬢灰髮女子一劍刺殺,被丁銘等人護在後面,站在陸夫人身邊的一個中年女子一聲慘叫,頓時昏厥過去,同時,那拿著弩弓助陣的少年也悲聲叫道:「爹爹!」丁銘心中一顫,身形一閃,再度越過戰圈,一劍便如星河影落,將那灰髮女子刺死,然後縱身飛退,數道劍光如影隨形而來,丁銘知道若是再退,就會被敵人攻破圓陣,便停住腳步,以一己之力抵抗如山劍影。

  凌羽看得清清楚楚,下令道:「不許放他回去。」隨著她的命令,幾個原本仗劍觀戰的雪衣女子也上前助陣,鳳儀門眾人都知道只要殺了丁銘,被圍困的這些人就再也無力反抗,所以皆是全力以赴,劍氣縱橫,血影飛濺,丁銘知道已經到了生死關頭,也顧不得留下氣力迴旋,竭盡全力施展劍技。

  交戰雙方卻都沒有留意到在陸氏的園陣之中,一個禁軍軍士目光突然有了變化,這個軍士原本只是尋常禁軍,若說有什麼不同,就是憑他的微末武技,竟然一直活到現在,此刻他正在協助一個江湖高手抵擋一個雪衣女劍手的攻擊,可是他耳中突然傳來節奏分明的鳥鳴之聲,隨著聲音的變化,他的神色漸漸有了變化,突然之間,他手中的鋼刀橫挑,這一刀異常的狠毒,別說是對面的鳳儀門女劍手,就是和他並肩作戰的那個吳越義軍的高手也是一怔,就在這一瞬間,這一刀已經切入了那女劍手胸腹,然後他已經順勢奪過那女劍手的長劍,劍光暴射,便如流星電閃,切斷了另一個鳳儀門女劍手的咽喉,然後也不顧身邊眾人的異樣目光,他已經疾退向陸夫人的方向。誰也沒有料到一個尋常禁軍竟有這樣的身手,幾乎是被他勢如破竹地衝到了陸夫人身邊,一聲清叱,護在陸夫人身邊的兩個侍女同時揮刀阻攔,那軍士手中劍光一閃,已經擊落她們手中的鋼刀,厲聲道:「陸夫人,我是江侯弟子。」

  陸夫人和她身邊的眾人都是露出迷惑驚駭之色,幾乎就在同時,絕壁上傳來叱喝之聲,同時無數紅色彈丸從空中擲落,爆炸開來,霎時間白色的煙霧滾滾捲向交戰雙方,這時候日已西垂,暮靄重重,血紅的霞光映射在白霧上,令得朦朦白霧也多了幾分嫵媚,可是這般美景卻沒有幾人可以欣賞,白霧中傳出慘呼驚叫之聲,從山崖上露出數十黑色身影,接二連三的拋下彈丸,下面頗為封閉的空間儘是白煙滾滾,不見人影。

  幾乎就在白煙瀰漫的瞬間,鳳儀門眾人都已經覺察出煙中劇毒,這種閻王笑劇毒雖然熾烈,可是若是閉住呼吸,僅是皮膚上沾染到毒煙,倒可以多支撐片刻,幾乎大部分人都爭先恐後地向上飛縱,而在這時,山崖下不僅砸下更多的毒藥彈丸,煙霧中更是夾雜了弩箭暗器,最先衝上去的鳳儀門女弟子都紛紛墜落下去,白霧中傳出人體撞擊在山石上面的聲音,直到上面不再有毒煙彈丸拋下的時候,才有十數條身影穿雲破霧一般藉著絲索之力躍上山崖。山崖上面毒煙稀薄,可以看出衝出來的都是凌羽、紀霞這樣內力精深,而且經驗豐富的高手。她們幾乎都是一開始就閉住了呼吸,然後隱忍到最後再飛身衝起,既無同門阻礙,上面也再沒有弩箭暗器襲擊,所以才能順利登上山崖。她們經驗都很豐富,幾乎是登上山崖的同時就揮劍斬殺,雖然白煙障目,可是撲上來攔阻的七八個悍匪都被她們斬殺。不過等她們登上崖頂,崖下已經是一片霧海,只能隱隱聽見下面傳來的呻吟聲,能夠脫身的竟然不到十五人,陸氏一方更是一人也未衝出。

  凌羽將目光從崖下收回,冷冷望向對面負手而立的韋膺,美麗的容顏上滿是殺機,眼中也有驚懼之色,她萬萬料不到韋膺竟有如此手筆,這些毒藥毒性十分強烈,必然貴重無比,更別說韋膺犧牲了辰堂十之八九的力量,想到鳳儀門的實力在這毒煙之下幾乎全部折損,自己重建鳳儀門榮耀的心願瞬間成了泡影,凌羽神色變幻莫測,最後只是一字一句彷彿迸出來一般,恨聲問道:「為什麼你要這樣做?」

  品味著凌羽話語中隱藏的刻骨仇恨,韋膺卻微笑道:「這樣不好麼,青山寂寂,寒水澌澌,正是埋香葬玉之所,對了,我將辰堂掌管的生意已經暗中賣了,所有的銀兩都變成了這些毒藥,只為了殺死鳳儀門上下百餘人,韋某這般慷慨,門主準備怎樣報答韋某呢?」

  凌羽拔劍出鞘,劍芒如雪,吞吐不定,她冷冷道:「韋膺,你這叛賊,當真辜負了師尊教誨之恩,只憑我們幾人,就可以將你葬送在此地,你既然自己尋死,本座就成全了你。」

  韋膺淡淡道:「不錯,韋某清楚得很,你們幾個人足以將韋某等人殺死在此地,可是只憑你們女子難道還能在江南立足麼,若沒有辰堂之力,你們便是瞎子聾子,只能聽憑尚維鈞擺佈,哼哼,韋某縱然死了,你們也是很快就會來陪我的,可別忘了大將軍之死和你們有多少干係,就是南楚沒有人敢向你們尋仇,江哲江隨雲豈會放過你們。至於說韋某是叛賊麼……」韋膺的聲音一頓,繼而放聲大笑道:「十三年前韋某就已經是個叛賊,叛國叛君,叛父逆倫,如今再背叛你們又有什麼要緊?」

  凌羽聞言大怒,心中怒火高漲,仰天長嘯,嘯聲宛如鳳鳴九天,也不見她如何動作,已經劍化長虹,身劍合一,匹練般的劍光向韋膺當心刺來,韋膺仿若未見,負手望天,眼中滿是淡漠,竟是無意還手。

  韋膺無視生死,他身邊的血衛可不願坐視主上被殺,其中兩人縱身迎上,豈料凌羽身形彷彿輕煙一般,劍光左右一閃,那兩個血衛已經跌落下去。這時,那些均是面如寒霜的鳳儀門弟子已經各自展開身形撲來,她們心中都是同樣的驚怒,只見劍光閃閃,那些想要救援韋膺的血衛和想要逃命的辰堂屬下都被籠在了燦如煙霞的劍光之中。能夠逃出毒煙的除了凌羽之外,都是和紀霞同輩的鳳儀門弟子,更是曾經殺人無數,絕不會有絲毫手軟。其實若非方纔她們自恃身份,沒有向丁銘等人出手,否則恐怕也等不到韋膺來襲擊了就得手了,當然韋膺原本也是料定了她們不會隨便出手,而是會令新進弟子出手歷練。此刻她們恨意如山,都是全力以赴,更是結成劍陣,頃刻之間就將辰堂眾人都圈在了崖上,卻要一個一個殺死,不放一人漏網。

  韋膺本來已經閉目待死,豈料身前響起慘喝聲,聲音十分熟悉,睜開眼睛,卻見兩個心腹血衛被凌空撲來的凌羽斬殺,雖然早已心灰意冷,也不由生出恨意,拔劍還擊,只是卻已經太遲了,只是勉強接下了凌羽一劍,便被震退數步,眼前一花,凌羽手中的利劍已經指向他的咽喉,雖然距離還有丈餘,可是韋膺只覺那一劍威勢已經將自己所有後路全部阻住,不由苦笑,想不到自己竟連凌羽一劍也沒有接下。正在這時,卻見一人舍下自己的對手,猛然撲在韋膺身前,身形還未衝到,便被他的對手,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女子順勢揮劍掠過背脊,頓時鮮血橫流,可是那人卻是悍不畏死,竟是張臂向凌羽衝來。那人身上皆是鮮血,形容狼藉,凌羽生性愛潔,縱然恨極韋膺,也不由閃身避開,反手一劍,劍芒如虹,刺穿了那人胸口,那人再也支撐不住踉蹌跌倒,凌羽正欲補上一劍,眼前劍光一閃,只得退後避開,抬眼看去,卻是韋膺滿面寒意地站在那人身側。

  韋膺目中透出古怪之色,低頭看向那人,冷冷道:「你為何要捨命救我?」

  那人卻正是崔庠,他艱難地答道:「我知道首座素來對我有些疑心,今日更是看得明明白白,只是崔庠自認從未有過異心,卻無以自白,唯有一死明志,還請首座保重。」話音方落,已經瞑目長逝。韋膺怔怔地望著崔庠,目中露出愧悔之色。耳邊卻傳來凌羽嘲諷的話語道:「韋膺,你的膽量哪裡去了,莫非只能說些大話,或者讓別人替死麼?」

  韋膺心中湧起殺意,緩緩抬起頭,對於四周的慘叫聲仿若未聞,冷冷道:「韋某原本想著早死早超生,反正鳳儀門也已經日暮西山,便也懶得和你們這些婦人女子動手,不過現在韋某倒想再多一個人陪葬,不知道凌門主可有興趣和在下並骨仙霞,也為人間留下一段佳話。」

  面上露出暴戾之色,鳳儀門弟子本就最恨別人將她們當成無用女子看待,凌羽心中越發恨意滔天,更惡韋膺至今仍然言語輕薄,不由冷冷道:「你也配和本座同歸於盡麼,你放心,我定不會隨隨便便殺了你,待本座將你生擒之後,將你千刀萬剮,若不讓你死的淒慘無比,我也枉為了鳳儀門主,師尊傳人。」

  韋膺心知自己本就不是凌羽對手,這些年來自己沉迷仇恨,雖然武藝精進許多,但是比起埋頭苦練劍術的凌羽,必然不值一提,只是此刻他卻毫無懼意,長劍一舉,神色穆然,周圍儘是劍光血影,煙靄沉沉,慘紅的夕陽照在他面上,越發像是血色,韋膺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朗聲笑道:「那麼就看凌門主有沒有這個本事了!」他話音未落,凌羽已經揮劍刺來,劍氣如霜,人美如玉,劍勢更是燦如晚霞,華麗莊重,縱然是韋膺也覺得目眩神迷,雖然他劍術不如,可是也看得出只怕凌羽劍術已在門中公認第一的燕無雙之上,越發明白這女子的隱忍狠毒,想來若非到了今日境地,這女子還會繼續隱瞞自己的造詣吧,淡淡一笑,也不憂慮生死,移步出劍,他的劍術也曾受過鳳儀門主指點,雖然不如凌羽嫡傳,可是若是有備之下,倒也不會一敗塗地,兩劍相接,瞬間已經交擊數次,錚錚劍鳴,便似龍嘯鳳吟一般,劍華如練,倒似是旗鼓相當。

  對於山崖下面的事情,此刻雙方都已經無心理會,只顧互相廝殺,一番苦戰之後,韋膺手下死傷殆盡,鳳儀門弟子卻也又死了三人,只有韋膺仍在和凌羽激戰之中,不過凌羽已經佔了上風,只是見其餘仇敵都已伏誅,便故意放緩攻勢,只是尋機在韋膺身上刺上一劍,卻不傷他要害,剩下的十餘鳳儀門弟子對這種殘虐手段也不覺得過分,這樣的事情從前也不是沒有做過,更何況韋膺還是毀去鳳儀門根基的死敵,所以只是將四周圍住,提防韋膺捨命突圍,竟是存心要把韋膺折磨至死。

  身上皆是劍傷血污,再也沒有昔日貴公子的氣度風采,韋膺目中卻始終寧靜平和,彷彿週身劍傷並不存在一般。不過他心中也隱隱有著疑惑,按照他的判斷,當日喬園之事恐怕也有江哲插手,否則不會是這樣的結果,尚維鈞、鳳儀門和南楚義士兩敗俱傷,歐元寧被神秘高手所殺,鳳儀門死了兩大高手,在他想來若是大將軍肯逃生,恐怕已經鴻飛冥冥了,再加上後來石觀的「重病身亡」,陸雲的神秘獲救,怎麼想來都覺得只有江哲佔了便宜。而且和江哲作對多年,韋膺更是隱隱覺得這其中有江哲行事的風格,只恨自己卻無能插手,也無法插手。不過若真的如自己所想,韋膺更是確信江哲不會任憑陸氏母子陷入絕境,所以他在未竟全功之後也沒有沮喪,只因他相信江哲定然安排有人窺伺,絕對不會放過剷除鳳儀門的大好機會,可是直到如今仍未見影蹤,莫非自己猜錯了麼?想到不能親眼見到鳳儀門徹底覆滅,韋膺心中一冷,再也不願苦苦掙扎下去。

  這時候,凌羽正一劍點向韋膺小腹,卻只準備輕傷他一劍,孰料韋膺目中寒光一閃,竟是挺身而上,那利劍瞬間插入他腹中,凌羽大驚,只道韋膺有心求死,連忙抽劍,提防韋膺速死,豈料竟被韋膺用左手牢牢抓住,不由露出驚容,韋膺卻抬頭一笑,血污的面容竟顯得飄逸非常。凌羽心中一寒,韋膺已經如影隨形撲了過來。凌羽畢竟養尊處優多年,一時之間想不到棄劍後退,只是一怔之間,韋膺已經貼身抱住凌羽。圍觀的鳳儀門弟子同聲大嘩,劍光一閃,韋膺左臂已經被斬斷,可是韋膺卻捨命向崖邊衝去,避開了斬向右臂雙腿的劍光,只是在上面留下了三道深深的劍痕。被他緊緊抱住的凌羽大駭,拚命掙扎,但是她畢竟是女子,先天力弱,更何況就在韋膺衝到沒有人把守的懸崖邊上的時候,凌羽覺出韋膺腰間突然多了尖銳之物,沒入自己體內,卻是被韋膺腰帶上暗藏的突刺利刃所傷,不由尖聲痛呼,失去了壯士斷腕的機會,只是扎眼之間,韋、凌兩人已經投向山崖下面去了。凌羽耳邊聽到風聲陣陣,五官七竅都感覺到毒煙侵入的異樣,然後便是狠狠撞擊到山道後,週身筋骨折斷的劇痛如同海浪一般滾滾襲來,令她立時失去了知覺。

  崖上鳳儀門弟子面面相覷,想不到韋膺竟能鹹魚翻身,拖了凌羽陪葬,不說山崖之高,只是下面的毒煙就可葬送凌羽的性命,紀霞見狀,厲聲道:「別著急,等到煙散之後,我們再下去尋找門主屍體。」 此刻眾人之中,只有紀霞身份最高,眾皆默然點頭,見狀紀霞心中一喜,但是想到鳳儀門勢力盡毀在此,卻也不禁惆悵難言,正欲下令尋個地方暫避,四周漸沉的暮色中突然傳來冷笑聲道:「貴妃娘娘,好久不見了。」

  紀霞大駭,聞聲望去,暗處突然有人點燃了火把,然後火光一點點亮起,或遠或近,卻將此處隱隱圍住,不多時四周皆是一片光明,紀霞一眼便看到明亮的火焰下,一個相貌俊雅的男子負手而立,一身錦衣,玉簪束髮,風姿翩翩,火光下越發顯得俊美如玉。四周更是身影重重,將逃生之路全部擋住。

  紀霞駭道:「夏侯沅峰,你怎會在此,這不可能!」

  看著紀霞歇斯底里的模樣,夏侯沅峰微笑道:「貴妃娘娘,不,娘娘的封號早已被除去,應該稱您紀夫人才是,下官乃是奉了聖命,不辭辛苦深入南楚,若是鳳儀門不除,皇上始終不能安枕,昔日之事,你們不會忘記,皇上也不會忘記,所以我雖忝掌明鑒司,也不敢在長安享福,只能前來送娘娘一程,只是想不到已經有人先動手了,倒是省了本座許多時間。」

  紀霞只覺心灰意冷,手中長劍幾乎跌落,但是轉念之間,她便振奮起來,厲聲道:「大家隨我突圍,現在是晚上,他們要想一網打盡,沒有這樣容易。」

  說罷舉劍衝上,她素來知道夏侯沅峰明哲保身的性子,所以索性便向夏侯沅峰衝去,想要迫他閃避,好趁勢衝出去,豈料還未衝出三步,耳邊便響起連綿不絕的弩弓響聲,她全然不顧一切,向前撲去,那些弩箭幾乎是追逐著她的影子而飛舞,就在她將要衝到夏侯沅峰身邊的時候,火焰下白影一閃,一個雪衣人站在夏侯沅峰前面,一掌向前輕拍,紀霞苦戰大半日,早已經是強弩之末,方才不過是最後的余勇,幾乎是沒有任何反擊的機會,便被那人一掌切在了心脈上。紀霞緩緩倒向地面,難以形容的鬆弛感覺襲來,她突然想到,若是早知道死亡並不可怕,自己是否還會掙扎求存這麼多年?已經聽不見同門的慘叫聲,紀霞唇角露出一絲疲倦的笑意,緩緩沉入黑暗深淵。

  過了片刻,夏侯沅峰藉著火光一一監視十幾具屍體,有的是被弩箭射死,有的是死在刀劍之下,其中更有五人幾乎破陣而出,卻被雪衣人一一擊斃,不由露出滿意的笑容,轉身向那雪衣人一揖道:「多謝四公子援手之恩。」

  那雪衣人英俊的面容卻有幾分無趣,淡淡道:「想不到競沒有費多少力氣,早知如此,秋某也真不必跑來這一趟。」

  夏侯沅峰笑道:「四公子過謙了,若非四公子這樣的身手,誰能一路上將各方勢力的動靜探聽得一清二楚,方纔我們豈能這般輕鬆地圍殲鳳儀門餘孽,四公子之功,在下定會稟報皇上知道。」

  秋玉飛冷冷道:「我也不希罕什麼封賞,你別多事就行了。」說罷轉身向黑暗中走去,轉瞬身形消失不見。夏侯沅峰目光閃動,似乎有些不解秋玉飛的話中之意。良久,他神色平復下來,下令道:「山風已經驅散毒煙,你們下去將鳳儀門的屍體全部驗過,還有別忘了將韋膺的屍體也撿出來,他這次可算是立下了大功,若沒有他,鳳儀門也不可能這麼容易被全部殲滅,而且他也是皇上留意的人,生死都要有個回報。」

  想到若非韋膺用諸般計策,將鳳儀門誘入死地,若是僅憑自己施展手段,必然很難避過鳳儀門的耳目,將她們一網打盡,心中存了感激之意,決定將韋膺屍首好好安葬起來。

  明鑒司眾人見下面毒煙果然已經散盡,便拿了火把下去檢視,不多時,有人上來對夏侯沅峰稟道:「大人,陸夫人一行和那些南楚江湖人物有二十餘人不見了。」那人目光閃爍,擔憂受到重責。孰料夏侯沅峰這才放下心來,他得到江哲傳信,讓他派人和司聞曹一起南下剷除鳳儀門,他覺得這是難得的功勞,所以就借口司聞曹忙於軍務,自行率人南下,果然立下大功,將鳳儀門全部剷除。這裡發生的諸般事情他都已經從秋玉飛口中得知,只是為了一舉成功而遲遲不出手,一想到陸夫人可能死在毒煙之下,若是江哲怪罪下來,雖然不是自己所為,也不由心中惴惴,直到此刻他才放心下來,猜測定是江哲屬下所為,不由驚佩萬分,想不到如今已經病倒在楚州的那人,竟還有如此通天手段。

  這時,另外一人匆匆上來,在夏侯沅峰耳邊低語幾句,夏侯沅峰心中一動,疾步走下崖去,繞到下面山道,也顧不上火光下修羅場一般的景象,目光落在了被幾個屬下抬過來的男子身上。那人身上皆是劍傷,皮開肉綻,血污滿身,右臂已經被砍斷,就連雙腿也是軟軟下垂,顯然腿骨已經折斷了,但是夏侯沅峰仍然可以發覺那人胸前仍有起伏,竟然還有一絲氣息未絕。

  思索片刻,夏侯沅峰輕輕一歎,取出一粒丹藥,塞到那人口中,又接過水囊灌了他幾口水,過了些時候,那人一聲呻吟,竟悠悠醒轉過來。夏侯沅峰又是一聲輕歎,道:「韋兄,多年不見了,你可還記得小弟麼。」

  韋膺睜開眼睛,只覺得週身劇痛難當,身體四肢似乎都已經不是自己的了,面目雙眼更是被鮮血蒙蔽,視線模糊,根本看不清面前火光下站立那人的相貌,可是一聽到夏侯沅峰的聲音,他幾乎是立刻辨認出來說話之人的身份,忍住痛楚,他平靜地道:「有水麼,扶我起來。」

  那人一聲輕歎,俯身將他攙起,韋膺勉力移動了一下右臂,雖然疼痛,但是感覺卻漸漸回來了,他伸出手,那人倒了清水在他手上,他掬水洗去面上血污,露出清雅俊秀的面容,雖然面上仍有刀痕劍傷,更是有許多歲月的痕跡,可是當他微笑著看向夏侯沅峰的時候,夏侯沅峰只覺得眼前彷彿出現了幻影,眼前這個韋膺好像非是垂死之人,卻還是昔日先帝面前雍容俊雅的相國公子。想起從前御前演武之事,恍如昨日,夏侯沅峰面上不由露出迷茫懷念的神色。良久,夏侯沅峰歎息道:「韋兄可還有什麼心願未了,只要不和天意相違,在下必會盡力。」

  韋膺遊目四顧,淡淡問道:「陸夫人可死了麼?」

  夏侯沅峰目中閃過驚異之色,道:「沒有,陸夫人影蹤不見,想來已經脫險了。」

  韋膺露出笑容,鬆了口氣道:「這當真是我能聽到的最好消息,這樣我縱然死了,也不會無顏去見大將軍了。」抬頭看向夏侯沅峰,雙眸映著火焰,越發流光溢彩,全不似將死之人的黯淡,笑道:「十三年前朱雀門外演武,我、你還有秦青便是其中佼佼者,只可惜秦將軍死在獵宮之變,我如今也要去了,只有你仍然活在世上,卻也是不能堂堂正正站在朝堂之上,想到你我三人光彩,皆被一人奪走,你可還有恨意。」

  夏侯沅峰見韋膺氣息漸弱,也不拖延,坦然道:「怎麼不恨,我夏侯沅峰素來自負,當年大雍才俊,除了韋兄之外,別人都不放在眼裡,可是江隨雲一到大雍,我們便都遜色許多,怎會不嫉恨於他。可是我素來識時務,那人若論才智手段,可算是天下第一人,當斷則斷,當留情處便留情,這般心志機謀,我自愧不如,所以自然也就服氣了,或者還有些嫉恨,可是我卻不會破壞自己的錦繡前程,和他作對。」

  韋膺聞言笑道:「好,好,我當初若看得透,也不會有今日的下場,你我也算舊友,既然你有這樣的心意,我也不會矯揉造作,韋某此生做下許多錯事,回想起來往往痛悔不已,如今葬身異鄉,也是咎由自取,與人無尤,拜託你將我的屍骨焚化成劫灰,一半帶回長安,我無顏葬入韋氏祖墳,請你將我埋在可以望見先父陵墓的山嶺之上,讓我可以在九泉下替父親守陵,以贖我不忠不孝的罪愆。」

  夏侯沅峰默默點頭,道:「這件事情沒有問題,韋兄你雖然犯下不赦之罪,可是你今日痛改前非,和鳳儀門同歸於盡,又只是要求歸葬故土,皇上就是知道也會默許的。那麼韋兄你另外一半骨灰要如何安排呢?」

  韋膺眼神漸漸渙散,他沉聲道:「韋某叛國逆倫,世人不齒,只有南楚大將軍陸燦信我用我,此恩此德就是粉身碎骨也難以報還,如今我辜負了他的厚愛,就要葬身仙霞,請將我的另一半骨灰灑到大將軍墳上,韋某就是死了,也不忘他的恩義。」

  夏侯沅峰聞言愕然,良久歎道:「陸燦能夠得到韋兄這般忠心以報,定是當世英傑,可惜我竟未能親見此人一面,只怕會留下終生遺憾。」說罷他緩緩搖頭準備離去,韋膺此時氣息將絕,他知道此時韋膺已是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更是看不到自己的面容了。

  韋膺眼前已經是一片黑暗,他知道死亡即將到來,可是他心中卻再沒有一絲怨念,不由放聲高歌道:「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他意中是在高歌,但是實際上聲音卻微弱非常,剛唱了兩句,聲音便已突然斷絕。

  夏侯沅峰不由回頭望去,只見韋膺氣息已絕,面容卻是分外的平靜祥和。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8:45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四十三章 所恨不相識


  既返,乃臥病不起,以楚州戰事將起,輿送徐州將養,經年乃愈,自此無心俗務,上書請骸骨,雍帝不許。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就在韋膺和凌羽在崖上苦戰的時候,崖下山道上已經是一片寂靜,崖上眾人都以為毒煙肆虐,再無劫餘,所以全沒留意下面動靜,卻不知道未散去的毒煙中別有洞天。當那扮成禁軍軍士之人衝到陸夫人面前自曝身份的時候,正是韋膺發動毒襲之時,毒煙四溢,遮天蔽日,尚未波及崖底,陸夫人這些體弱的女子已經搖搖欲墜,那軍士也顧不得解釋,從懷中取出一支玉瓶,傾出一些藥丸來,急急道:「這是寒園秘製的藥物,可解百毒,夫人快些服下。」

  陸夫人此刻已經想得明白,這人定是江哲派來保護自己母子的高手,雖然身為南楚貴婦,可是陸夫人卻是經常聽到丈夫談及江哲,所以對於江哲並沒有過分的排斥,可是心念一轉,想到若是服了解藥,便是承受了大雍之恩,目中閃過猶豫之色。

  這時陸氏眾人雖然都接過了解藥,目光卻都看著陸夫人,等她之命,這時候毒煙已經瀰漫過來,諸人皆是搖搖欲墜,但便是幾個未成年的幼童,也不曾服下解藥。那軍士見狀心中也是感歎不已,卻不曾出言相勸,他正是八駿之一的渠黃,素來知道江哲和陸燦之間師徒情誼最為深厚,雖然中道分道揚鑣,仍然互相牽掛,這次江哲更是為了陸燦之死一病不起,故而渠黃雖然也是敬重陸燦為人,卻也心生妒意,所以他也故意不多言,有心相試陸夫人。

  陸夫人目光一閃,眼中露出痛色,將解藥納入口中,見她接受,陸氏眾人才各自服藥,卻有兩個幼童已經無力服藥,在旁邊同伴相助下才服下了解藥。

  渠黃見眾人都服下了解藥,心中一寬,這種解毒藥十分珍貴,就是八駿等人,身邊最多也只有十粒八粒防身,這一次先生卻令人額外送來二十粒備用,原本自己還以為沒有必要,想不到真的用上了,要不然自己身上的解藥可是絕對不夠用。看看瓶中還剩下的七粒解藥,渠黃微微搖頭,便欲收起。

  這時候丁銘已經到了近前,練武之人若遇危險,第一反應就是自保,毒煙一落,他便屏氣相抗,又立刻服下了身上常備的一些解毒藥,只是卻不甚對症,收效極微,眼看身邊血戰餘生的同伴中毒而倒,丁銘卻無能為力,幸好這時候鳳儀門中人也已經慌亂起來,丁銘便發出突圍的命令,等到他率人退到山崖之下,想勉勵支撐帶著陸氏眾人衝出去,卻見到陸夫人等人安然無事,方才後面的變化他沒有留意,此刻見到這般古怪情形卻是一愣,心神一震,便決有些搖搖欲墜。

  服下解藥的陸夫人雖然仍覺有些懨懨,但是卻已經沒有胸悶昏眩之感,見到丁銘等人來到,連忙問渠黃道:「請問閣下可還有解藥麼?」

  渠黃目光一閃,見到丁銘和身後數人強自抑制呼吸的神情已經微黑的面色,想到他們不謀求脫身而是先來救人,心中生出敬意,想到並未得到命令定要將他們一起葬送,輕歎一聲,將剩下的藥丸遞了過去。丁銘見陸夫人安然無恙,也知道這藥丸有效,雖然不知道這軍士如何有解藥,卻連忙接過分給眾人,只是藥丸已經只剩七粒,包括丁銘在內,卻有八人撐到現在,丁銘略一猶豫,便迅速將最後一粒解藥納入身邊一個已經接近昏迷的同伴口中,自己卻因為屏氣過久,已經面紅耳赤,支持不住,忍不住呼吸了半口毒煙,頓覺天旋地轉,冷意湧上週身。身形一軟,卻被一人扶住,繼而一粒藥丸塞到他口中,過了片刻,他漸漸清醒過來,只見那相貌平平的禁軍正目光迥然地望著自己,不由低聲道:「多謝閣下救命之恩,閣下是什麼人?」

  渠黃輕輕一歎道:「丁大俠不要怪我才是,解藥已經沒有了,我給你服下的是以毒攻毒的藥物,不論是什麼劇毒都可以壓制一些時日,只是事後若不得名醫診治,只怕性命是保不住了,我的身份也不怕告訴你,在下渠黃,乃是江侯記名弟子,這次奉命保護陸夫人一家南下,因為不便讓陸夫人知道,所以在下設法讓一個禁軍不能前來,頂替他混入押解的禁軍之中,如今迫不得已洩漏了身份,丁大俠需念同舟共濟之情,等到度過難關再計較此事如何?」

  丁銘心中雖驚,卻隱隱覺得理應如此,楚鄉侯江哲廣陵拜祭之事江南皆知,如今陸燦已死,江哲與陸氏敵對之勢已經不再,那麼出手維護陸氏後人也是理所當然,雖然對這自稱渠黃的軍士深藏不露的手段仍有戒心,可是當前卻也顧不得這許多,低聲道:「上面正在廝殺,我們護著陸夫人先離開此處如何?」雖然聽到崖上語聲,他已得知韋膺同歸於盡之意,可是想到韋膺不分敵我的行徑,心中仍有餘恨,也不願上去相助,更何況他雖然暫時壓制了毒性,但是氣力不濟,眾人雖然已經解去劇毒,仍有氣血翻湧之感,更是無法作戰。諸人商議一定,便在渠黃引領下潛行離開此地,這時候山道上都是仆倒在地不知生死的鳳儀門弟子,丁銘等人心中暗驚,若非有渠黃相助,只怕他們也不可能逃出毒煙加害。到了此時眾人雖然仍有戒備,卻也不便流露出懷疑之心,跟著渠黃走去。

  走了許久,這時候天色已經幾乎全黑了,山路艱險南行,一片黑暗之中,雖有丁銘等人護持,也難免失足,渠黃見已走出很遠,便從懷中取出一串夜明珠,珠光不甚明亮,若是在遠處必然難以察覺,可是卻可照亮身邊丈許方圓,只是這串夜明珠已經是貴重無比,更何況那串明珠每一顆都一般大小,渾圓晶瑩,毫無瑕疵,當真是價值連城。丁銘等人初時都覺目眩,但是畢竟眾人都是心志堅毅之輩,否則也不能生出絕地,清醒過來,卻不明白這人為何取出明珠炫耀。渠黃似乎全沒留意眾人神色,扯斷珠串,將夜明珠分與眾人,然後當先走去,眾人才明白渠黃之意。走在最後面的丁銘心中感歎,雖然只是借出明珠照明,但是有這般豪氣雅量,就是自己見慣南楚英雄,也覺得心折,這人寂寂無名,卻有這般氣度,大雍能夠席捲天下,想來也是理所當然。

  走了沒有許久,渠黃便帶著眾人走入一個山谷之中,只見那裡已經立下了數座營帳,泥土痕跡仍新,顯然是剛剛搭建好的,恐怕還不到半個時辰,營帳之中,已經備好寢具熱水,和熱騰騰的食物,卻是連一個人都沒有。渠黃便請眾人入內休息,丁銘皺眉不語,此人竟在此地準備妥當,莫非自己的遭遇都在這人計之內中,但是此時卻不便多問,任憑渠黃指揮調度,只覺這人相貌平平,看似尋常,可是見他氣度從容,指揮若定,看來他自稱是江哲弟子,其中並無虛言。

  這時陸夫人帳中突然傳來驚喜的呼聲,丁銘心中一震,顧不得大防,急步過去,掀開簾幕,只見陸夫人懷中抱著陸霆,淚流滿面,陸霆氣色好轉許多,正在用小手擦拭著娘親面上的淚痕。

  丁銘心中也是驚喜萬分,卻急忙退了出去,正好見到渠黃微微而笑,正欲相問,這時候苦竹子冷笑道:「莫非你們又和韋膺聯手了麼,難怪韋膺要和鳳儀門火並呢?」

  渠黃面色一寒,別有一種冷峻氣勢,淡淡道:「閣下說哪裡話,韋膺乃是叛國臣子,我家先生怎能和他合作。只不過先生派來的人極多,早就綴上了韋膺,不過是尋機將陸公子救了出來罷了,若非在下得到同伴傳訊,得知毒襲之事,也來不及救下諸位,陸公子之事也是路上才得到的消息,已經有人替他診治過了,藥方就在帳內書案上,藥物也已經備好,可以令陸夫人侍女煎藥給他服下,想來可以免去陸公子水土不服之苦。」

  苦竹子愕然不語,丁銘歎息道:「江侯爺果然手段驚人,難怪我總是聽到路邊崖上有鳥鳴之聲,更隱隱覺得暗中有人窺伺,想來此處都已經在閣下掌控之中了?」

  渠黃冷笑道:「南楚江湖中人,最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侯爺是何等樣人,豈會乘人之危,你們這些人還不在他眼裡,侯爺苦心孤詣,在下以身犯險,不過是為了陸夫人母子的平安罷了。」

  丁銘默然,心知這人所說皆是實言,自己這些人何曾會被大雍重臣如江哲者看在眼裡,但是若是陸夫人母子被雍人控制,必然會影響南楚士氣,可是他卻也不能提出什麼異議,一路以來的生死掙扎,足以令任何人裹足不前。

  這時,兩人身後傳來一個溫婉堅定的聲音道:「江侯爺好意我母子感激不盡,只是先夫早有訓誡,未亡人也不能為了性命投靠敵國。」

  兩人聞聲回頭,只見陸夫人站在不遠處,神色平和,彷彿所說的只是尋常言語,而非是將生機輕輕放過一般。

  渠黃心中越發生出敬意,上前施禮道:「夫人,南楚已經不是樂土,定遠更是瘴癘之地,夫人和小公子都是千金之體,豈能淹留險地,侯爺已經安排妥當,只要夫人願意,便可揚帆直上北地,侯爺亦可許諾,絕不會利用夫人和公子的身份做出有害南楚的事情。」

  陸夫人淡淡道:「侯爺金諾,未亡人自然是信得過的,想來如今大雍也不需利用孤兒寡婦招攬人心,只是陸氏乃是南楚的臣子,便是死也要死在南楚,朝廷雖然辜負忠良,可是陸氏絕不會辜負朝廷,定遠雖然是險惡之地,可是既是朝廷之命,未亡人也不能違背旨意。」

  渠黃肅然道:「陸氏忠烈,在下敬服,只是南楚昏君奸相自毀長城,不念忠誠,夫人又何必對這樣的朝廷念念不忘呢,侯爺並非是希望夫人背叛故國,只是念在古舊師生情分,不願大將軍身後凋零罷了。」

  陸夫人襝衽為禮道:「閣下不惜生死,冒險犯難,搭救未亡人與妾身幼子,這等恩情妾身感激不盡,便是閣下要未亡人以死相報,妾身也不會有何怨言,唯有此事萬萬不能,先夫為了忠義二字,不惜以身相殉,妾身不敢說繼承先夫遺志,但是卻也不能捨棄家國,苟安於世。」

  丁銘聞言,上前一揖道:「夫人之言,仿若醍醐灌頂,大將軍歿於奸相之手,我等都覺心寒,更有許多義軍志士棄軍而走,今日聽到夫人之言,才知我等都不如夫人深明忠義之理,在下如若生還吳越,必將夫人言語傳示眾人知道,縱然死在沙場,也絕不會放任雍軍鐵騎南下。」

  陸夫人目中隱隱有淚光,道:「先夫若知丁大俠這般想,定當瞑目九泉。」

  渠黃面上神色變幻不定,良久才道:「丁大俠可知道性命尚在我等掌握之中,縱然在下任憑大俠返回吳越,閣下身上的劇毒仍未解除,能夠醫治閣下的岐黃聖手多半都在大雍,不需我們多費心思,閣下也是性命不久。」

  丁銘坦然笑道:「能夠多活這許多時光,已經是閣下厚賜,雖然人多貪生而畏死,可是若是閣下以死相迫,卻是小瞧了在下了。」

  渠黃聞言微微一笑道:「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丁大俠卻也太小覷了在下了。此間事了,在下便要回去覆命了,段約雖死,他身上的文書我已經取來,丁大俠便可以護送陸夫人到定遠替他交差,至於閣下身上的隱患,在下一時也沒有什麼法子,不過若是閣下有暇,不妨到南閩越氏試一試。」說罷從容一揖,便向外走去,轉眼之間便影蹤不見。

  丁銘和陸夫人都是一愣,兩人都知道這人費了許多心思,都以為他不達目的不會罷手,事實上兩人都已決定坦然面對任何結果,想不到這人說放手就放手,這般絕決灑脫,令人心折。兩人相視一眼,眼中都有憂色,良久,陸夫人輕輕一歎,回帳去了。

  渠黃的身形便如飛鳥一般在夜色中縱越,沒過多久便看到前面昏黃的珠光,心中一喜,便加快了腳步,走到近前,只見一個衣衫破舊的青年立在山嶺上,若非是手中的明珠閃耀,就是說他是個叫化子也會有人相信的。

  渠黃見到那青年俊秀憔悴的面容,心中生出憐憫,停在那人身後,道:「逾輪,你何必這般自苦,既不肯返回秘營,又非要跟著我們南下保護陸夫人母子,難道你不怕陳爺順便將你也殺了麼?」

  逾輪也沒有回頭,低聲道:「陸夫人已經平安了麼?」

  渠黃聳聳肩道:「已經平安無事了,想來陳爺已經去和夏侯沅峰交涉去了,免得他趁機多事,還要為難陸夫人。逾輪,你今後有何打算?」

  逾輪歎道:「我答應了大將軍不再涉入兩國之爭,若是我留在建業,便不能避免此事,所以我索性南下護送陸夫人母子,若能護得他們平安,也算是不枉和大將軍的一面之緣,如今既然已經沒有事了,請替我將明珠交還給白義,我這就走了,也不和他道別了。」

  渠黃歎息道:「你這人還是這樣古怪,以前你說要回建業,所以不肯留在秘營,現在你也不回建業了,為什麼還不肯回來呢?」

  聞言,逾輪面上突然露出尷尬之色,渠黃和他十分熟稔,心中一動,上前道:「逾輪,你有什麼心事,不能跟我說麼?我們可是多年的手足兄弟,你不如說給我聽聽,說不定我能替你拿個主意。」

  逾輪猶豫半晌,終於吶吶道:「我原本以為只是將她當成替身,可是這些日子我心中總是想著她。」

  渠黃心中一樂,道:「原來你這浪子也動了心了,可是那位柳姑娘,你在她身邊做了許久琴師,原來是情之所衷,不能自已。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去快向她求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柳如夢乃是江南花魁,品貌才藝世間少有,你的人品才華也是罕有匹敵,正是天生一對佳偶,若是覺得沒有豐厚的聘禮,不敢出口,我們這些兄弟助你一臂之力,絕對讓你風風光光地迎娶佳人。」一邊說著,一邊在苦思,逾輪所說的替身是何意。

  逾輪不知他心思,黯然道:「我縱有此心,也不敢說出口,如夢她最慕忠烈之人,大將軍便是其中之一,若給她知道我也有份陷害大將軍,只怕她不會原諒我的。」

  渠黃神色一動,展顏道:「你這是當局者迷,陸燦之死,還是尚維鈞所為,你不過是推波助瀾,還是奉命行事,這罪責與你何關,反而你也曾出手相救陸燦,如今又南下保護陸夫人母子,柳姑娘若是知道,只會敬佩於你,更何況你獻策之事除了尚維鈞父子也沒有別人知道,只要你不說,誰會知道呢?」

  逾輪神色鬱鬱,只是搖頭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終究是瞞不過人的。更何況我當日見到大將軍自盡,便常想著,若是我和他原本相識,無論如何也不會進言害他。」

  見他這般悒鬱,渠黃歎道:「當真是可惜得很,我在江南多年,雖見過其人,卻不曾真的相識,不過是一面之緣,你便為他愧悔傷懷至此,想來這人定是當世第一流的人物吧!」

  逾輪淡淡道:「若論才能本事,自然不及先生,可是若論胸懷心志,當世無人能及。」

  渠黃神色微變,良久才道:「先生已經決定不再過問世俗之事,天機閣也將煙消雲散了,你若還要留在江南,只怕我們也很難護著你了。」

  逾輪沒有作聲,目光中滿是冷淡漠然。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8:46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四十四章 風流雲散


  十五年,春夏之交,雍軍攻巴郡甚急,余緬內懼尚相加害,外苦雍軍勢強,乃生降敵之意,使節往還,漸洩於人,事未成,有密使呈公故劍並書信,余緬覽書而羞,愧悔無地,拔劍欲捐生,為心腹所阻,乃絕雍使,自誓與城偕亡。九月,巴郡為雍軍所破,緬乃伏劍而死,以全其誓。公之餘威至此矣。

  十六年冬,雍軍盡據江北之地,揮軍欲渡長江,求和未許,國中皆驚懼,國主下罪己詔,欲得將士死力,諸將皆力白公冤,慷慨陳辭,直入禁中,國主悔之莫及,乃除維鈞相位,詔復公爵,以禮改葬,建廟於江夏,謚忠武。

  公元配吳氏,大家女也,忠烈端肅,持家嚴謹。公受誣入縲紲,夫人先得訊,乃散僕婢,從容若定。

  即公歿,家人遠徙,夫人以弱質入瘴癘之地,持家教子一如平常,十六年春,定遠流疫肆虐,夫人採藥製丹,不辭辛苦,遍走鄉里傳方救人,賴夫人贈藥而生者以萬千計,人皆呼以「娘娘」而不名。

  十七年春,楚亡,雍帝感公忠義,乃遣使赴閩,詔夫人赴長安恩養,夫人拒之曰:「先翁先夫皆楚臣,妾亦楚臣,不敢受大雍詔令。」帝歎息不已,乃止,亦不加罪。

  夫人居閩幾二十年,卒於汀洲,及逝,諸子奉靈柩返江夏,並公合葬。閩人念夫人恩義,立衣冠塚於定遠,至今香火不絕。

  論曰:自晉亡後,諸國爭雄,天下紛亂,其中佼佼者,唯雍、楚、漢也,求善戰名將,多不勝數,求其文武全器,忠義並舉者,一代豈多哉。公以弱冠少年,履挫強敵,千里轉戰,鮮有一敗,戰法軍略稱雄足矣,此仍不足為公譽。公北上欲還襄陽,戰未成而受詔班師,泣於風中,忠貞之言,出於肺腑,而王上不察,論以逆罪。時,公掌虎符而御三軍,威勢冠於群倫,而束手就縛,從容赴死,此誠難矣!且公一門皆忠烈,及楚亡,雍帝選俊才入仕,楚人從者如流,皆忘故恩,帝以顯爵詔陸氏入朝,公諸子皆不仕,忠義若此,而愍王殺之,嗚呼冤哉!嗚呼冤哉!

  ——《南朝楚史·忠武公傳》

  寒風瑟瑟,雖然已經初春時候,但是猶有殘雪未融,陸風坐在毒龍澤湖邊青石之上,抱膝枯坐,神色一片茫然,自從他被兄長相迫從鍾離逃出之後,只覺天下之大,自己卻是無處可去,所以韋膺派人尋他的時候,他並未反對韋膺的安排,輾轉數處之後,他便被送到了這幾乎與世隔絕的所在。

  毒龍澤本是淮水下游的一座湖泊,綿延十餘里,養育了一方沃土,可是數十年前,發生了黃河奪淮的洪災,毒龍澤不再有淮水匯入,漸漸便被淤泥堵塞,如今已經成了沼澤地,方圓二十餘里之內又都是沙土地,五穀不生,也就漸漸沒有了人煙,正是因為這個緣故,韋膺才在距離毒龍澤數里之外建了秘舵,又在毒龍澤之內準備了藏身之處,為的就是一旦發生變故可以避敵其中。

  陸風被送到此處之後,若有閒暇便在澤邊練習劍術,這是韋膺特意留給他的劍譜,或者是擔心他無所事事吧,陸風也知道將來道路艱難,所以練劍倒也是十分用心,何況若不找件事情來做,讓他如何排遣心中苦痛,父親被害,親人零落,自己卻無能為力,這種境況非是尋常人可以承受的。

  可是陸風卻真的什麼也不能做,縱然想要起兵報仇,一來父兄有命,不許他這樣做,二來他年紀尚輕,在父親舊部中並沒有什麼威望,若是兄長陸雲自然不同,振臂一呼,必會從者如雲,心中的無力感讓陸風漸漸憔悴消瘦,明明是青春年華,卻是暮氣沉沉。

  不知待了多長時間,天色漸漸昏暗,寒風愈冷,陸風站起身向住處走去,離那幾間茅屋還有幾十丈遠,陸風突然覺出風中有淡淡的血腥氣味,心中一凜,握緊了佩劍,放慢了腳步,仔細瞧去,平常這時候,茅屋裡面應該有炊煙升起,可是今日卻是不見,而且堂屋的房門虛掩,未曾緊閉,這也是有些異常。

  陸風深吸了一口氣,狀似不知情的模樣走向茅屋,口中高聲叫道:「趙叔,我回來了。」好似沒有戒心一般地推門向堂屋內走去,就在他挑簾而入的瞬間,眼睛餘光瞥見一縷劍芒無聲無息地襲來。陸雲心中早有準備,向下仆倒,翻身向上,右手一揮,三支袖箭射向偷襲之人。那人一聲驚咦,長劍回挽,三支袖箭皆被撥開。陸風已經縱身而起,盯著那人。

  那人是一個女子,雖然相貌端麗,可是鬢髮星霜,眼角魚尾紋清晰可見,雖然難以揣測,可是陸風可以肯定這女子年紀肯定已經不小了。那女子目光炯炯,淡淡地瞧著陸風道:「好機靈的小子,你既然知道有了變故,為什麼還要冒險進來呢?」

  陸風深吸一口氣,道:「我發覺異常的時候,已經在你視線範圍之內,若是我當時逃走,雖然可能免得一死,卻是沒有機會知道是誰要殺我,所以我才冒險回來,可是你武功這樣高,看來我是自投羅網了。」

  那女子冷冷一笑,道:「若非是那四個廢物還有幾分本事,迫得我見了血,也不會被你發覺有異,不過你進不進來都沒有什麼關係,只是這樣卻免了我的奔波,見你還有幾分聰明,我就給你一個全屍吧。」說罷,那女子手中長劍輕輕刺來,雖然劍勢緩慢,可是陸風卻覺得那長劍彷彿將自己的逃生之路全部封住,這一劍他認得,韋膺給他的劍譜上面有這一式「不戰而屈」,越是精通劍術之人,往往生出不能反抗之感。若是這女子用了別的招式,陸風或者只能拚死還擊,可是這一招韋膺給他的劍譜上面卻有破招。

  韋膺的武功雖然不如鳳儀門嫡傳弟子純正,但是當初為了掩人耳目,鳳儀門主將自己精研出來的一些散手劍式秘授給他,這些劍式多半奇詭狠辣,有失氣度,因為不合鳳儀門劍法華麗堂正的風格,所以除了韋膺之外,並沒有別人得到傳授。而韋膺乃是相國公子,平日結識了許多奇人異士,更在大雍御書房之內遍閱許多劍法的秘笈,後來在南楚主持辰堂,也是籠絡了許多高手,留心請誼,若論劍法之博,天下無人能及,他給陸風的劍譜上面,就記錄了他這些年收集的精絕劍招,還有他的一些心得,雖然雜亂無章,卻是幾乎盡得天下劍法精粹,所以陸風才能看到可以破解這一式的劍招。若是韋膺能夠專心在劍法上面,絕不會在凌羽劍下全無反抗之力。

  卻說陸風心中一喜,長劍斜挑,舉重若輕,便如奇兵突出。這一式「履險如夷」乃是韋膺機緣偶得的劍式,便是覺得可以破去鳳儀門絕招,才記錄在劍譜上,因此被陸風記在心中。那女子並不認得,若是韋膺自己和她交手,她必定小心提防,不會讓韋膺輕易得手,可是陸風小小孩童,那女子全沒放在眼裡,這一大意之下,陸風的一劍已經擊破這女子的劍勢,撞碎了窗子,衝出茅屋去了。那女子頓時愣住了,她雖然已經多年不曾輕易出手,可是劍術日益精進,自負罕有對手,可是竟被這少年破了劍式。

  不過她雖然失手,卻立刻清醒過來,出了茅屋,便看到那少年向來時的方向狂奔,她施展輕功追去,陸風這些日子早在韋膺指點下苦練劍術內力,輕功也是大有長進,道路又是十分熟悉,那女子一時之間倒也追不上他,不過兩人距離卻是越來越近。

  陸風只覺得胸口痛漲得厲害,卻只能捨命狂奔,毒龍澤終於出現在眼前,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進了沼澤之內。就在他縱身而起的時候,耳中傳來劍嘯之聲,然後便覺背後劇痛,當他跌落在一塊堅實的空地的時候,已經痛得幾乎昏迷過去,可是他也顧不得一切,一個翻滾縱起身來,向沼澤內衝去。

  那女子眉頭緊鎖,覷著那少年的落足之處追蹤而去,這少年只顧悶頭奔逃,卻是熟悉道路,在這隨時都可能覆頂的險地往來自如,她自然不知道韋膺當初派人仔細偵測過澤中道路,陸風來此之後,幾乎每天都要花些時間按照地圖熟悉地形,並且隨時修正地圖,為的就是應對今日這種情況,每一處可以立足的地方他都記在心上,所以才能縱躍如飛。

  雖然如此,沒有跑出數里之路,那女子便看到那少年突然失足跌倒在地,露出冷笑,知道這少年乃是傷勢過重,不能支撐了,飛身掠去,準備取了那少年性命,豈料身形剛落,耳邊便傳來崩簧響聲,右足被什麼東西夾住,那女子一聲慘呼,向下軟倒,就在這時,原本伏在地上生死不知的陸風已經一個鯉魚打挺,飛縱而起,落在了數丈之外,奔逃而去。

  那女子用目瞧去,卻見腳踝被一個獸夾夾住,血透衣衫,稍微一動便是痛徹骨髓,知道腿骨已經被夾斷了。她雖然內力精深,劍術高明,卻畢竟是個女子,雖然也曾浴血轉戰,可是養尊處優多年,早已不能經受這樣的折磨,幾乎痛得昏迷過去,好不容易取下獸夾,放眼四顧,只見荒草蔓蔓,泥水泥濘,杳無人跡,只得尋了兩根枯枝將斷骨綁好,又找了一根樹枝做枴杖,沿著來路走去,雖然只有一足便利,可是她畢竟輕功超群,倒也不至於寸步難行。幸而追進來的時候,她就硬記下路途,又有足跡可以辨認,再加上小心試探,走了大半路程,倒也平安無事,雖然斷腿之處痛徹心肺,但是若不能出了沼澤,只怕就是死了也無人知道,因此她只能勉力支撐,只是越發懊悔,想不到自己竟會在陰溝裡面翻了船。

  正在這時,那女子突然覺出足下有異物蠕動,下意識地看去,卻是高聲尖叫起來,只見旁邊的沼澤中竟有無數毒蛇游動,而自己足下正踩著一條毒蛇,女子畏蛇乃是天性,她嚇得向旁邊躍去,卻忘記了這裡乃是沼澤,腳下一軟,已經陷入泥中,這時候她若冷靜些,尚有機會逃出,可是放眼望去,卻到處都是毒蛇聳動,驚駭的手足酥軟,只是這樣一遲疑,已經被毒蛇所嚙,毒液攻心,行動不便,陷入淤泥,她的命運再也無法改變。

  此刻,站在遠處的陸風冷冷望著那女子拚命掙扎,漸漸昏迷,緩緩向泥中沉去,他忍著傷痛將那女子誘到自己設下獸夾捕捉澤中野獸的地方,令其重傷,脫走之後,又繞到回去的路上,掩去真正的路途,留下了偽造的足跡,將這女子誘入毒蛇聚集之處,毒龍澤的名字豈是隨便叫的,終於將這女子殺死在沼澤之中。凝神瞧了許久,直到那女子沒頂之後,陸風才向外走去。

  雖然利用沼澤殺了強敵,但是他心中沒有絲毫輕鬆,雖然只是交手一招,但是他已猜出這女子是鳳儀門所屬。他不會以為韋膺要出賣他,韋膺若想殺他,只需暗中下令給保護他的幾人就行,自己必定不會防範。想來韋膺必然已經落入進退兩難的窘境,想到韋膺對自己百般愛護,更是將一身所學記錄成冊傳授自己,想到他可能的危難,陸風不由淚落如雨。好不容易走回到茅屋,尋到廂房,看到裡面血跡斑斑的四具屍體,陸風更是悲從心起,這四人多日來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卻死在那女子手中。雖然心中悲痛,但是想到敵蹤不知何時會再至,陸風也不敢耽擱,尋了傷藥敷了傷口,將幾個血衛埋葬在屋旁,將藏在暗格中的金銀秘笈帶在身上,便離開了短暫的安居之處。雖然前路茫茫,但是陸風卻已經有了決定,他要尋地隱居,苦練劍法,天下大勢不可綰,既不能率軍征戰沙場,報仇雪恨,那麼不如仗劍行走天下,或者還有快意恩仇的機會。

  孤燈焰已昏,斯人獨憔悴,燕無雙倚在軟榻之上閉目養神,絕麗的容顏上略帶病容,面色蒼白如雪,不時地輕咳幾聲,在旁邊伺候的侍女並非鳳儀門弟子,這一次南下事關重要,所以她將全部實力交給了凌羽,不是不知道凌羽奪權之心,可是若能恢復鳳儀門昔日聲威,她倒也不介意犧牲一些權力。當初鳳儀門眾弟子,便以她和凌羽最得鳳儀門主器重,都有繼承大位之望,但是最後凌羽得到了門主之位,燕無雙心中不忿,便和紀霞、韋膺聯手,分割凌羽的權勢。但是比較起來,燕無雙仍然是眾人中最忠於鳳儀門的,之所以和凌羽爭權奪利,卻也是為了她不信服凌羽能夠撐起大局,這一次凌羽便是以大局為重的理由說服了她,才讓她決定親自出手刺殺石觀,更將所有人手都交給凌羽指揮,自己留在月影軒後面的密室養病。

  耳中傳來腳步聲,來人步履分外的匆忙慌亂,就在燕無雙疑惑地睜開眼睛的同時,一個十八九歲的絕艷女子走了進來,雖然對她自己來說已經是盡力遮掩身份,可是不論是頭上釵環,還是玉腕上釧鐲,以及衣履裁剪質地,都可以看得出來人的身份尊貴無比,只是如今她的面上驚惶無比,撲到榻前悲聲道:「師姐,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師父他們全都出事了。」

  燕無雙只覺得嬌軀如墜冰窟,支起病體,一把握住那女子皓腕厲聲道:「靈湘,你說什麼?」

  紀靈湘淚流滿面,將從南閩得來的消息一一說出,雖然鳳儀門眾人全部葬送在仙霞嶺上,無人返回報信,可是陸夫人一行到了浦城之後,向官府說明了途中遇匪,禁軍皆沒的事情,這樣的大事,自然是六百里加急報到了建業,紀靈湘身為南楚貴妃,長侍君側,幾乎是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她自己可以從字裡行間猜知真相,若是鳳儀門還有人在,絕不會讓陸夫人一行平安到了浦城。憂心忡忡地等了數日,又從尚維鈞那裡得到確訊,仙霞嶺上積屍如山,堆成了京觀,驚駭了無數行人。紀靈湘得知鳳儀門全軍覆沒的確切消息之後,便趁著今夜國主趙隴宿在王后宮中,私自出宮來向燕無雙稟報。

  燕無雙只覺心痛如絞,不能自持,張口欲言,已經是一口鮮血吐出,紀靈湘連忙取了桌上的茶杯,上前服侍燕無雙,燕無雙略略平靜下來,就著茶杯喝了兩口溫熱的香茗,正欲抬頭細問,突然胸腹間劇痛無比,愕然下望,只見一隻素手緊握短劍,那短劍的劍身全部沒入自己的胸口。燕無雙一掌擊出,紀靈湘被她推出,撞擊在房門上,半晌才站了起來,口角溢血,花容如紙,大笑道:「還好,還好,師姐的傷勢不輕,要不然這一掌便可取了我的性命。」

  燕無雙神色漠然地道:「為什麼你要這樣做?」

  紀靈湘絕美的容顏上滿是戾氣,狠狠道:「因為我要活下去,我不想做你們的棋子,我紀靈湘如今已經是堂堂的貴妃娘娘,可是在你們前面卻只是一個尋常卒子,我不甘心,可是我也不敢反抗,我知道你們若要我死,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可是如今不同了,師父和門主她們都死了,再也不能威脅我了,唯一令本宮寢食難安的就是燕師姐,你們這些人和我不一樣,你們才是鳳儀門嫡傳弟子,一旦師父她們的死訊傳回,這鳳儀門就是你的囊中之物,你若想重振鳳儀門,必然會難為於我,你若不想振作,也可據有千萬金銀。榮華富貴,誰不喜愛,我紀靈湘不想和你們這些窮途末路的人一起走上不歸路,也不想放棄這諾大的財富。只要你死了,鳳儀門就只剩下我和靈雨,靈雨那妮子一心只撲在音律上面,武功平平,又無權勢,我要對付她易如反掌,到時候這一切都是我的。手中有這許多財富,又有義父支持,更為王上寵妃,想如何就如何,我不殺你,怎對得起自己呢?」

  燕無雙慘然笑道:「好,好,你夠狠,不愧是鳳儀門弟子,只可惜南楚江山岌岌可危,我卻要看看你可以橫行到幾時。」說罷拔出插在胸口上的短劍,鮮血狂湧而出,燕無雙玉手一揮,電閃流虹,掠過紀靈湘面頰,透入房門,紀靈湘只覺面上一涼,伸手摸去,纖指上皆是鮮血,不由大駭。凝神瞧去,只見燕無雙已經閉目而逝,這才敢走到銅鏡之前,仔細察看面上傷痕,幸好只是一線血痕,若是敷上宮中秘製的傷藥,旬日可愈,這才放下心來。銅鏡中略嫌模糊的麗人影像露出粲然的笑容,然後便是一道寒光閃過,一柄飛刀射入了躲在屋角瑟瑟發抖的侍女體內,室內傳來一聲短促的慘叫。

  檀香裊裊,春風入羅帷,靈雨凝神撫琴,一曲《猗蘭操》從指下淙淙流出,一曲終了,靈雨輕輕歎息,又憶起那自稱四公子的英俊男子指點自己琴藝的情景,低吟道:「幽植眾能知,貞芳只暗持。自無君子佩,未是國香衰。白露沾長早,青春每到遲。不知當路草,芳馥欲何為。(注1)」

  有意無意地拂動著琴弦,憂慮從心而起,她雖然幽居樓中,不問世事,可是仍然能夠感受到月影軒內外的不平靜,師門長輩已經許久不見,昨日她照例去向燕首座請安,卻得知燕無雙已經離開了月影軒,她知道燕無雙傷勢很重,心中不免疑惑,軒中打理瑣務的管事也都是神神秘秘的,憑她的身份,雖然一向不管軒中之事,可是若是開口相問,管事也應該回答一二,可是昨日她詰問之時,卻被那些人敷衍應付,沒有得到任何答案,這等詭異情況,令她也心中不安起來,今日便索性不出去待客了,避在樓中彈琴自娛。

  正在這時,靈雨身邊的侍女鸞兒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叫道:「小姐,不好了,萬花樓的人來了,說是月影軒已經賣給他們了,姑娘們已經亂成一團了。」

  靈雨驚愕地站了起來,走到門外,憑欄望去,只見園中果然是一片混亂,到處都是穿著萬花樓服色的大漢來回穿梭,靈雨不知所措地轉了幾個圈子,竟想不到可以去向誰詢問,想來昨日那管事吞吞吐吐的模樣,定是他已經知道今日之事,茫然走入房間,跌坐在繡墩上,良久才道:「鸞兒,你去請萬花樓主事之人過來,就說我有事相詢。」

  鸞兒慌忙應了,正要出門,門外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道:「不必請了,萬某已經來了,靈雨姑娘乃是花魁之尊,萬某自然應該親自來請。」話音未息,一個華衣中年人走了進來,滿面笑容,倒似是一個和氣生財的商賈,絕不像是一個掌控江南風月半壁天下的大豪。

  靈雨站起身,襝衽為禮道:「靈雨見過萬樓主,只因心中有些疑惑,不得不請來相問。不知月影軒如何會成為萬樓主的產業,雖然二娘已經過世,可是月影軒自然有人接管,應該不會落入外人之手?」

  中年人歎息道:「靈雨姑娘想必還不知道吧,月影軒的真正主人已經葬身閩越邊境的仙霞嶺,此事已經傳遍江南,月影軒已經是無根之水,萬某花了五百萬兩銀子買下了月影軒名下的全部青樓,姑娘也是其中之一,靈雨若是不信,可以看一下這些契約。」

  靈雨只覺嬌軀搖搖欲墜,雖然她對鳳儀門諸人並無深厚的感情,可是畢竟是多年相處,若是沒有鳳儀門,她便只是一個人海孤女罷了,縱然早已生出疏離之心,也不會毫不動心。鸞兒連忙上前將她攙扶住了。靈雨強自冷靜下來,襝衽道:「妾身失禮了,請讓妾身驗過契約文書,若是果然是真,妾身自也不能阻樓主入主月影軒之事。」

  萬樓主將一卷文書放到窗下書案上,靈雨上前仔細檢視,發覺契約文書皆是真品,她雖然不理軒中事務,也知道能夠拿到這些東西的人並不多,心中一歎,若是果真是三師妹所為,那麼師尊死在仙霞嶺之事就定然是千真萬確的了。更令靈雨心驚的時候,竟然看到了自己的賣身契約,她當初本就是蕭蘭買回來的,可是在她被紀霞收入門下的時候,這契約便沒有了作用,而且她也不敢相信鳳儀門會放過自己,更沒有留心賣身契的事情,想不到紀靈湘如此狠心,竟然將自己也賣給了萬花樓,豈不是讓自己任人擺佈。想到此處,心中焦慮如火,只覺得嬌軀一軟,已經昏倒在了鸞兒懷中。其實這也是靈雨素來不以江湖中人自居的緣故,完全想不到可以用武力解決問題的緣故,否則縱然她武功不高,想要逃走卻也不是不可能。

  不知過了多久,靈雨悠悠醒轉過來,耳邊傳來一個清脆悅耳的聲音道:「萬樓主,這卻是你的不是了,風月場中自有規矩,當初舉行秦淮花魁大賽的時候,便已白紙黑字說得明白,需得是已經自贖其身的姐妹才能參與,否則若是身不由主,怎配做煙花魁首,更何況自古以來,能夠艷冠群芳奪得花魁的姐妹,也沒有為人挾持的道理。這賣身契就是真的,也應該扯了才是,再說這也未必就是真的。若是萬樓主不顧規矩,憑著這紙契約要想為難靈雨妹妹,只怕寒了姐妹們的心。我們這些誤落風塵的女子,誰不盼著有一日清清白白的作人,若是靈雨妹妹這花中榜眼尚不能得到自由之身,只怕姐妹們都要死了從良的心了。」

  靈雨聽得聲音熟悉,睜開眼睛望去,只見自己躺在內室軟榻上,隔著珠簾,隱隱可以看到一個婀娜身影正在侃侃直言,坐了起來,卻見鸞兒在一旁淚光盈盈地看著自己,便低聲道:「這是怎麼回事?」

  鸞兒泣道:「小姐暈倒之後,萬樓主便令婢子伺候小姐歇息,婢子知道小姐心思,卻向軒中姐妹求救,大家都沒有法子,還是月蓉姑娘說如夢姑娘俠骨柔腸,一向替姐妹們排憂解難,而且如夢姑娘在萬樓主面前也可以說上話,若能求她出面,或者會有轉機。婢子雖然也知道咱們月影軒一向和柳姑娘過不去,但是幾次琴會相見,如夢姑娘對小姐都是很賞識的,所以便想法子送了信給柳姑娘。」

  靈雨心中湧起暖流,勉力支撐著起了身,見身上衣衫還算得體,便扶著鸞兒走出珠簾,只見萬樓主和柳如夢正對面坐著。柳如夢今年已經是二十六歲年紀,若是別的風塵女子,多半已經人老珠黃,可是柳如夢卻是不同,比起當日奪得狀元之時,風姿絲毫不減,只見她身穿一襲雨過天青色的曳地長裙,青絲綰在腦後,便如流瀑一般,身姿如細柳婀娜,容貌秀雅如春花,一雙明眸流轉,顧盼生姿,滿室生光。

  靈雨和柳如夢平日相知不深,只有幾次琴會見過,月影軒和柳如夢多有嫌隙,卻是柳如夢大度,對她們卻從沒有冷言冷語,故而有些交往,想不到自己今日落入窘境,卻是並不熟識的柳如夢前來相救,反而是自己的師妹將自己出賣,不覺悲從中起,只叫得一聲「柳姐姐」便哽咽不能語。

  柳如夢站起將靈雨攬入懷中,柳眉倒豎,對萬樓主道:「如夢一向敬重樓主行事,今日若是樓主定要為難靈雨妹妹,如夢雖然人微力薄,卻也不能坐視此事,若是樓主肯網開一面,想來日後若有請托,如夢和靈雨妹妹都不會拒絕。」

  萬樓主心思百轉,若是柳如夢振臂一呼,只怕自己旗下這些青樓的姑娘都會響應,秦淮河上的姑娘多半受過柳如夢好處恩惠,縱然自己可以高壓逼迫這些女子屈服,可是這樣一來她們必然心中不情願,難免生出事端,再說自己若是落下刻薄無情的聲名,只怕得不償失,想到深處,他笑道:「如夢既然這樣說,萬某豈能不給姑娘顏面。」說罷便將靈雨的賣身契在火上燒了,又道:「靈雨姑娘從今之後便是自由之身,當然若是姑娘願意留在萬花樓,萬某也會以禮相待。」

  靈雨只覺心中狂喜,幾乎不能言語,柳如夢見狀將她放開,輕輕推了她一下,她才記得上前下拜道:「多謝樓主恩德。」猶豫了一下,她又問道:「請問樓主,仙霞之事可是真的?」

  萬樓主意味深長地道:「若非是真的,只怕在下也沒有膽子來接收月影軒,姑娘與她們非是同路人,不過是偶然相逢,同舟共渡一段時日罷了,從今之後,姑娘也應拋卻過往,過些自由自在的日子才是。」

  靈雨聞言只覺一身輕鬆,她對鳳儀門本無忠誠,僅有的一些留戀也被紀靈湘的絕情打破,月影軒她已經是不想多留,只是前路茫茫,無處可去,卻又覺得有些為難。

  柳如夢見狀笑道:「妹妹不必煩惱,我那裡雖然簡陋,卻還可以住得,妹妹不如到我那裡歇息幾日,等到過些日子再做決定不遲。」

  靈雨感激地道:「多謝姐姐,小妹只好叨擾了。萬樓主,鸞兒服侍我數年,我捨不得她,若是樓主答應,靈雨願以百金贖取鸞兒。」

  萬樓主笑道:「靈雨姑娘言重了,鸞兒既是姑娘侍婢,萬某怎會留難,區區百金,在下還不曾放在眼裡,姑娘隨身一切,可以慢慢收拾,萬某會令手下送到柳姑娘處。」

  靈雨再度襝衽為禮,萬樓主含笑還禮,便逕自離去了。

  當靈雨隨著柳如夢離開月影軒的時候,卻不知道,萬樓主正和一個青衣儒士在暗處看著兩人。那青衣儒士猶豫地道:「樓主,陳爺托你照看靈雨姑娘,你任她離去,豈不是得罪了陳爺?」萬樓主笑道:「不妨事,我探過了口風,是有貴人中意了靈雨姑娘,不過是托我照顧一下,免得有人趁機欺凌於她,如今她被柳如夢接走,既合她的心意,也不會違背了陳爺的意思,咱們只要派人盯著些就行了。再說你別忘了,柳如夢身後的宋逾,雖然他和陳爺之間有些恩怨,可是看起來仍是有些情分的,只要護住靈雨姑娘平安,我們便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

  當靈雨走入柳如夢香閨的時候,一眼便看到牆壁上掛著的一幅字,卻是醉後狂草,逸興橫飛,筆走龍蛇,靈雨也是琴棋書畫皆通的才女,見那字寫得好,便是眼睛一亮,低聲念道:「銀城遠枕清江曲。汀洲老盡蒹葭綠。君上木蘭舟。妾愁雙鳳樓。角聲何處發。月浸溪橋雪。獨自倚闌看。風飄襟袖寒。(注2)」下款卻是「煙波散人」,不由道:「好淒清的詞,煙波散人想必就是姐姐身邊那位宋先生的雅號,怎麼不見他的人影呢?」

  柳如夢聞言微笑道:「他一個七尺男兒,怎會長久羈絆在溫柔鄉中,前些日子,他便辭去了琴師之職,離開建業了。」言辭雖然淡漠,可是只見她微蹙柳眉,愁鎖花容,靈雨心中便知秦淮謠傳並非虛假,柳如夢果然鍾情了那位宋逾宋先生,那位宋先生數年來留在柳如夢身邊,顯然也是有情的,只是不知為何竟然鳳飄鸞泊,中道乖分。愈要相勸,卻無端想起那位四公子來,心中也是一陣悵然,不由暗暗祝禱道:「弱女自知微賤,不敢奢求,若能再遇四公子,從他學琴,縱然折損一生福壽也不會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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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唐崔塗《琴曲歌辭•幽蘭》

  注2:陳允平《菩薩蠻》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8:47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四十五章 一見心相許


  公主聞哲病篤,乃請旨南下探視,雍帝許之,乃攜昭華郡主、安國公至徐州侍疾。哲病將痊,有御史進諫,以哲督軍在外,公主不可離京,雍帝留中不問,未幾以太后微恙,懿旨詔公主回京。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暮春四月,芳菲漸近,綠樹成茵,正是人間好時節,可是自鍾離至壽春的驛道上卻是慘淡冷清,路邊常見枯骨伏屍,林間樹上每見鴉雀哀鳴。突然遠處傳來蹄聲如雷,鴉雀驚飛,卻是兩軍在曠野交戰,一支是楚軍飛騎營旗號,一支卻是黑衣黑甲的雍軍騎兵,兩軍相互絞殺,戰得如火如荼,仔細看去,卻是雍軍佔了上風。

  從大雍隆盛十一年二月起,大雍再次發動了猛攻,這一次卻是幾路大軍齊頭並進,秦勇攻巴郡,長孫冀攻江陵,荊遲攻鍾離,裴雲攻泗州,戰火連綿,更生從前,而南楚卻失去了軍方第一人陸燦,各處戰場幾乎是各行其是。別處也還罷了,淮西最是危急,石觀已死,新任主將蔡群才能平庸,只知死守壽春,而他對陸燦嫡系的飛騎營又是心存忌憚,每每迫令他們和雍軍主力接戰。飛騎營雖然精銳,但是畢竟只有不到萬人的騎兵,如今又失去了主將陸雲和石玉錦,對著曾經縱橫北疆的大雍鐵騎,更是難以取勝,只是兩月時間,就已經折損了大半實力,三月中旬,鍾離便失守了,飛騎營卻奉命阻礙雍軍進兵,越發損失慘重。

  這一支正在和飛騎營對敵的騎兵也不是尋常騎營,在大雍黑衣黑甲不是尋常軍士可以穿的,這支騎兵乃是嘉郡王李麟的親軍,雍帝親許使用黑甲,今次雍軍攻淮西,李麟便是雍軍的先鋒將領。其實隆盛八年,李顯督軍江南之時,李麟便隨父南來,跟在軍中見習軍務,可是雖然他很想上戰場,更想和陸雲交鋒,卻被李顯一瞪眼給否決了,用李顯的原話來說,莫非我們大雍沒有人了麼,讓你這個小娃娃上陣殺敵,而軍中的將領聽了居然都是一臉贊同的神色,讓李麟鬱悶不已,只能暗中腹誹,當初皇伯父和父王不都是十幾歲年紀就上陣殺敵的麼?

  直到今年春天,已經滿十五歲的李麟終於得到了齊王允許領軍上陣,而皇伯父李贄更是下旨准許他的親軍穿著黑甲,以示榮寵。李麟雖然是初次上陣,可是他在軍中歷練多年,只是幾陣下來,荊遲便放心地讓他做先鋒了。只可惜陸雲已經不在鍾離了,就連淮西軍中那個據說比陸雲還出色的少年將領石玉錦也無影無蹤,不能和他們一決高下,卻讓李麟扼腕不已。

  不急不緩地驅使戰陣,追在飛騎營後面,絞殺飛騎營落後的騎兵,將飛騎營數次反攻一一化解,飛騎營主將覺得不妙,便停下列陣,準備迎戰。雍軍見狀,兩翼伸展,隱隱欲將楚軍包圍,戰陣列好之後,李麟提槊縱馬出陣,大聲笑道:「本王素來聽說飛騎營飄忽善戰,今日看來真是聞名不如見面,你們還是棄械投降,看在你們的陸雲陸將軍份上,本王自會善待爾等。」

  見這黑衣少年將軍如此囂張,飛騎營上下都是義憤填膺,但是他們孤軍奮戰,敵軍又是百戰鐵騎,這少年將軍雖然言詞狂妄,指揮起戰陣來卻是如臂使指,得心應手,心中都生出死意,為首的將領正欲出陣應答,突然風中傳來一個冰冷悅耳的聲音道:「是何人說飛騎營名不副實,便讓我石玉錦領教一二。」飛騎營聞聲幾乎等呆住了,若是這時候雍軍進攻,必能打個措手不及,只是雍軍的主將也愣住了,全沒想到下令攻擊。

  飛騎營將士靜默了數息,繼而高聲歡呼起來,戰陣便如潮水一般從中而分,一個白馬銀槍的少年將軍從容策馬穿過戰陣,威武英俊,雄姿勃發,雖然只有十八九歲模樣,但是只見他氣勢沉凝,殺氣隱隱,便知是善戰宿將,在他身邊還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布衣絕麗少女,騎著一匹棗紅馬跟隨,那少女懷中竟抱著一個嬰孩,高據駿馬,雖然衣著尋常,形容甚至有些狼狽,但是氣度從容,明眸流波,淺笑嫣然,就像是游春的千金小姐一般。這一雙金童玉女也似的人物出現在戰場上,怎不令人瞠目結舌。

  那少年將軍一雙冰冷的眼睛冷冷在李麟身上掃了一眼,道:「就是你大言不慚,竟敢要飛騎營請降麼?」

  李麟目光炯炯地望著那少年將軍,眼中滿是讚賞之色,心道,難怪這人的聲名還在陸雲之上,果然是南楚俊傑,心中生出爭勝之念,他提槊上前道:「閣下便是石玉錦石少將軍麼?若是少將軍覺得本王說得不對,可敢和本王一決麼?」

  此言一出,李麟身邊的親衛都是嘩然,他們多半都是李麟親自揀選提拔的勇士,對嘉郡王忠心耿耿,更何況又得了太子和齊王的嚴令,就是死也不能讓嘉郡王涉險,石玉錦乃是楚軍中出名的少年勇將,曾經陣斬雍軍大將,這些年來在淮西更是威名赫赫,若是嘉郡王有了什麼短長,就是一死也不能贖罪,偏偏又是李麟自己提出決鬥,就是想阻止這場決戰也沒有借口,所以不等石玉錦出言同意,幾名親衛猛士已經策馬衝上,口中喊道:「想要和王爺交鋒,先過了我們這關再說。」

  李麟眼睜睜地看著親衛衝了上去,氣得火冒三丈,卻不便斥責他們,免得削弱了己方士氣,只見石玉錦放聲大笑,摘下鞍前銀槍迎上,飛騎營將士都是發出長嘯助威,絲毫不覺得石玉錦以寡敵眾會有什麼危險,雙方戰馬交錯之際,只見銀槍疾點,便如梨花影動,瑞雪紛紛,不過十數回合,那幾名雍軍親衛已經被她迫退,其中更有兩人中槍,難以再戰,雖然這些人都是精兵猛士,可是在石玉錦千錘百煉的銀槍面前卻是相形見挫。

  飛騎營將士見狀都是高聲喝彩,李麟一皺眉正欲上前,耳邊卻傳來一個少女銀鈴一般的笑聲,心中一動,凝目瞧去,卻見是那個和石玉錦一起前來的布衣少女,正在大聲喝彩,滿面仰慕地瞧著石玉錦在兩軍陣前耀武揚威。方才李麟只留意到了石玉錦,對這少女視若未見,但是此刻他卻覺得腦海一片空白,眼中只有那少女艷絕人寰的仙姿。

  正在這時,那少女懷中的嬰兒大聲哭叫起來,少女熟稔地拍著嬰孩的襁褓,脆聲道:「寶兒肚子餓了,快些擊退他們吧。」

  石玉錦一皺眉,厲聲道:「留下幾個人護著梅兒,諸君隨我來。」說罷舉槍衝上,在她身後,飛騎營將士呼喝相隨,初時還有些陣形散亂,可是不到百步之遠,便已經如同一人,千人結陣,奔騰如雷。

  見敵軍士氣如虹,李麟收回早已魂飛天外的思緒,洩憤似的大吼一聲,舉槊率軍迎戰,不知怎麼,他心中惱怒非常,對於淮西楚軍極富盛名的兩位少年將軍他早已神往,陸雲是他舊識,石玉錦乃是石觀之子,陸雲更是娶了石觀之女,兩人應是郎舅至親,而去年九月,石玉錦護著陸燦之女陸梅逃出壽春的事情也是人盡皆知,這樣想來,這少女定是陸梅,他們兩人既是親戚,又有諸般恩義,想來定會親上加親,只是這樣一想,心中便生出惱怒。至於陸梅懷中的嬰孩,想來應該無關緊要,李麟早已自動將他略去。

  兩軍尚未交接,卻見飛騎營急折向左,李麟一怔之間,飛騎營已經衝入雍軍左翼,石玉錦領軍衝陣,將雍軍攪得大亂,李麟上陣未久,哪裡是石玉錦對手,更何況如今的石玉錦更是少了幾分衝動,多了幾分冷靜,左衝右突,不到片刻已經佔了上風,李麟卻是當機立斷,立刻下令撤軍,自行壓陣,向鍾離方向退去。飛騎營雖然取勝,但是畢竟力弱,所以石玉錦也沒有領軍追擊。雍軍退後,飛騎營將士簇擁著石玉錦歡呼雀躍,慶賀他們敬服的少將軍重返軍中,又領著他們戰勝雍軍前鋒,洗雪了連戰連敗的屈辱。

  石玉錦卻是神色緊張,策馬上前迎上陸梅,接過她手中的嬰孩,探視一番,才放心下來。陸梅埋怨道:「大嫂,恩公說讓你好好調養,一年之內最好不要上陣廝殺,你卻是不肯聽從,若是再病了可怎麼辦。」

  石玉錦赧然一笑,道:「是,我知道錯了,下次不敢了。」

  這時候飛騎營中諸將都上前道:「少將軍,不若留在軍中不要走了吧,乾脆我們幫你奪回淮西軍權,免得還要受那蔡群賊子的窩囊氣。」

  石玉錦黯然道:「如今玉錦已經是朝廷欽犯,豈能再領軍作戰,這次我不過是路過這裡,馬上就要帶著梅兒去南閩,想來不能再與諸君並肩作戰了。」

  眾人聽了都是垂頭喪氣,可是卻也知道石玉錦所說才是正理,若真得那樣做,豈不是犯上作亂,可是飛騎營若是這樣下去,必是覆滅之局,他們又十分痛恨南楚朝廷屈殺陸燦,其中便有人道:「與其在這裡白白送死,不若我們護著少將軍去南閩吧。」此言一出,多有響應,就是石玉錦也覺得去南閩的一路上必然是艱險重重,若有些得心應手的親衛保護,卻是好上許多。想到飛騎營乃是陸氏嫡系,如今必是飽受排擠為難,與其讓他們在淮西送死,倒不如棄了軍籍,從今後海闊天空。石玉錦性如烈火,對南楚朝廷早已恨之入骨,更沒有了捍衛社稷的心志,便道:「願意去的就跟我走吧,我們分批南下,免得驚動那奸相心腹。若是不願去的,就去淮東投奔楊參軍,也不要在這裡送死了。」

  當下僅剩的四千飛騎營將士商議之後,有些仍然顧念淮南危局,大概兩千五百多人決定轉道淮東,再不受蔡群節制,還有一千多人已經心灰意冷,便商定分散南下,到南閩隨侍陸氏一門。石玉錦形跡不甚掩飾,早已驚動了淮西軍各部,可是眾人都顧念陸燦、石觀恩情,石玉錦又是他們同胞故舊,都是暗暗相助,更有些石觀昔日的親軍心腹,也已經無心戰事,便也棄了軍籍,隨著石玉錦去了南閩。等到蔡群有所察覺的時候,淮西軍中精英已經去了十之二三。石玉錦這般舉動,卻是不曾顧及大局,只是以她的性子,沒有起兵報仇,已經是難得非常了。只是淮西軍實力大損,蔡群又是庸碌之輩,雍軍在淮西勢如破竹,全無阻礙,不到一年,淮西已經落入雍軍之手。這般情形卻不是陸燦生前可以料及的,若是石觀不死,淮西局勢斷然不會糜爛至此,就是石玉錦棄軍而走,也不會有這許多人相隨而去的。

  李麟自然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只是垂頭喪氣地返回鍾離,心中惱恨不已,豈料剛到城下,便見城門大開,一個青衣少年隨眾而出相迎,李麟一見這人,不由大笑道:「霍大哥,你怎麼來了?」跳下馬飛奔迎上,那少年也是疾步走出人群,兩人把臂相視,都是歡喜非常。

  李麟將軍務交給副將處置,自己拉著霍琮向城內走去,一邊走一邊問道:「霍大哥不是跟著皇兄在楚州坐鎮麼,怎麼會來鍾離看我,皇兄怎肯放走你這個左膀右臂?」

  霍琮笑道:「我不過是跟在太子殿下身邊整理一些文書罷了,哪裡談得上什麼臂膀,今日是太子殿下聽說郡王爺領軍上陣,心中不安,命我押送一批糧草到鍾離,順便來看看你,還囑咐你小心在意,不可輕乎生死。」

  李麟笑道:「皇兄總是當我沒有長大,替我向皇兄致謝,對了,柔藍還好麼,這邊兵荒馬亂的,可別讓她四處亂走,若是有什麼閃失,只怕我皇兄要心痛死了。」

  霍琮目光一閃,自從去年十月,長樂公主領著柔藍和慎兒到徐州探視江哲病情,初時柔藍還乖乖待在徐州,後來江哲病情好轉,柔藍便呆不住了,常常尋個理由跑到楚州去見太子李駿,這件事情眾人心知肚明,都知道昭華郡主遲早會嫁入皇室作太子妃,只有李麟總是硬撐著不願鬆口,不肯承認李駿與柔藍的兩情相悅。難得他今日的語氣中全無嫉妒之意,莫非是發生了什麼變故。想到此處霍琮便故意詢問李麟近日的戰況,李麟畢竟直率,沒多久就被套出了話風,更是因為知道霍琮消息靈通,出言問道:「霍大哥,你有沒有聽說過陸小姐的事情,她可有了婚配麼?」

  霍琮暗中差點笑破了肚皮,知道李麟誤會了石玉錦和陸梅的關係,這也難怪,南楚朝廷向來習慣掩耳盜鈴,有意無意之間,就將石玉錦和石繡當成了兩個人,而在雍軍看來,不論石玉錦是男是女,最重要的卻是她的能征善戰,自然也不會刻意傳揚此事,而李麟雖然身份尊貴,卻不過是尋常將領,他既然全沒想到那方面去,自然也不會有人告訴他石玉錦的真正身份。

  不過縱然如此,霍琮也不看好李麟的心思,縱然南楚滅亡,陸氏也不會甘心投降,最多是不聞不問,隱在民間罷了,絕對不會生出攀附權貴的心思,李麟若想追求陸梅,那更是難於登天,不過想來想去,總比李麟一顆心始終繫在柔藍身上好些,便忍著笑道:「郡王爺,你大概不知道吧,那位石玉錦石少將軍乃是陸雲陸少將軍的結髮妻子,那個嬰孩就是石少將軍兩月前所生的兒子,乳名寶兒,尚未取名,不過石少將軍畢竟是武將,所以那孩兒便由陸小姐照看。」

  李麟心中只覺狂喜,此刻他全然沒有想到被個女子打敗的屈辱,只想著陸梅與石玉錦並非情侶,自己便有了機會,也顧不上問霍琮如何知道得這般詳細,只是拉著他結結巴巴地道:「霍大哥,能不能幫我想想法子,我,我很想娶陸梅為妻。」

  霍琮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了李麟片刻,看得李麟心中發毛,良久,霍琮才笑道:「這件事情,我倒是會替你想法子,不過只怕艱難得很,你是堂堂大雍郡王,陸梅小姐卻是南楚大將軍之後,國仇家恨擋在其中,你若沒有破釜沉舟的勇氣,只怕是沒有什麼希望的。」

  李麟連忙道:「霍大哥放心,若是皇伯父和父王攔阻,最多我不要這個爵位,若是陸家的人不肯,我情願死在他們面前,也要求得他們諒解。」

  霍琮肅容道:「你可是一片誠心要娶陸小姐為妻?」

  李麟指天誓日道:「若有二心,就讓李麟死在刀劍之下,屍骨無存。」

  霍琮心道,此事若成,不僅免去李麟和太子殿下的相爭,也可以保證陸氏將來的平安,先生定是歡喜的,就是皇上和齊王也不會反對,只不過若想得到陸氏許婚,只怕是十分艱難,想了許久,霍琮狠狠心道:「郡王爺放心,這件事情我一定想法子幫你,不過你也得想清楚,只怕沒有十年八載的水磨功夫,你是別想成功的。」

  李麟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本王絕不會放棄的。」心中卻暗自想道,這麼長時間,可要留心有人捷足先登,回去我便求父王想法子,還有霍大哥雖然答應了,卻還不夠,還得去求姑夫才行。此刻的李麟自然想像不出來,他的追妻之路,會是何等的艱苦卓絕。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8:48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四十六章 相報甚時休


  十一年,郡王承命為先鋒,王甚勇武,每自為前驅,耀武軍前,人不敢正眼視之。

  十三年春,三軍承帝命渡江,荊遲部、裴雲部,將會師建業,南楚國主驚懼,率宮妃禁衛奔當塗,禁軍聞之大亂,燒殺擄掠,建業官民皆苦,乃開城門請降,郡王為荊部先鋒,軍僅五千,或勸其待主將至,郡王不許,乃悉眾入城,先遣軍士護宗廟,自率軍號令城內,有亂軍為害,皆殺之。建業乃平,王亦名噪天下。

  以郡王功顯,令獨自領軍,王乃席捲江南,破豫章、宜春、廬陵、鄱陽、臨川諸郡,皆有大功,軍中皆許為後起之秀。郡王性端嚴,軍令嚴苛,殺伐決斷,楚人驚懼,然頗愛豪傑忠義之士,不忍傷之,縱有冒犯,唯檻送建業耳,時,太子駿鎮建業,見而皆笑赦之。

  十四年,天下稍定,太宗欲遣重臣撫南閩,閩中多蠻荒之地,道路艱絕,人皆不欲,郡王自請鎮八閩,意甚誠,願為南海藩障,太宗嘉許之,任其南閩節度使,許建牙,開府儀同三司。

  郡王撫閩九年,修商道,浚江河,勸農桑,懾豪強,閩人皆服膺。

  二十二年,聘故楚大將軍陸燦女為王妃,太宗遣使賜婚,特旨許用親王儀仗。

  翌年,太宗詔郡王還朝,民皆扶老攜幼,望塵相送,幾三十里。

  ——《雍史·嘉郡王列傳》

  霍琮來到鍾離,除了奉太子之命來看望李麟之外,還有一個緣故就是為了石玉錦和陸梅,原本董缺奉江哲之命救下兩人,江哲準備等到荊遲攻之時,遣人將她們接到徐州去的。想不到荊遲還未盡得淮西之地,江哲就得到董缺的消息,石玉錦生子之後,修養了不到兩個月,就不願再逗留了,從董缺那裡得知外面的情勢之後,便要將陸梅和愛子送到汀洲,然後再北返尋找陸雲的下落。董缺本就是以遊方道士的身份相救兩女的,自然也不好阻止石玉錦這般行事,只能迅速將消息傳到徐州。霍琮這次就是奉命前來,若是石玉錦和雍軍發生什麼衝突,也好從中周旋。如今李麟對陸梅一見心許,他自然不用再操心了,交割了糧草之後,又暗暗和荊遲透了些端倪,囑咐了李麟一些言語,第二天一早便啟程往徐州去了。

  因為急於返回徐州,所以霍琮只帶了四個虎賁侍衛就上路了,這四人都是在定海之時保護他的舊人,相處數年,彼此十分知心,知道他心中焦急,一路上快馬加鞭,不曾停息,直到正午時分,陽光刺目,人馬都疲憊了,這時,霍琮見到路邊有一座荒廢的廟宇,便提鞭道:「快午時了,就在前面休息一下吧。」四名侍衛同聲應諾。

  這裡本是過路旅人常常休息的地方,只是這幾年雍楚對峙淮西,所以才變得殘破,但是仍然可以遮風避雨。五人到了廟前,翻身下馬,將馬繫在廟前,一人取了廊下木桶,到廟後林中清溪提水,另外三人伺候馬匹,在階下準備午飯。霍琮見幾人都忙著,便自己在廟外散步起來,想要鬆弛一下筋骨。見到侍衛提水出來,又聽見樹林中傳來潺潺水聲,隱約彷彿,如同琴音淙淙,不由生出尋幽探勝之心,向幾個侍衛招呼了一聲,就向林後走去。一個侍衛起身想要跟來保護,卻被霍琮阻住。如今江淮局勢和去年不同,自從陸燦死後,淮南楚軍龜縮不出,更別說派遣斥候深入雍境了,所以霍琮也沒有遇刺的擔憂,更何況霍琮也會些武技,若是尋常南楚斥候,倒也不會被人隨便殺了,所以那侍衛一猶豫,也就沒有跟來。

  霍琮走了幾十丈遠,便看到林中一溪清泉,泉水清澈見底,水中尚有游魚,心中生出閒適之意,便坐在溪邊石上,臨水觀魚,不亦樂乎。

  正在霍琮倚在石上,任由透過綠茵的溫暖陽光照在身上,昏昏欲睡的時候,耳邊卻傳來一個譏諷的聲音道:「霍公子如今已經是青雲直上,想來已經不記得殺父之仇,滅國之恨了。」

  霍琮只覺得渾身一震,他緊閉雙唇,忍住呼救的衝動,不僅僅是因為抵在他背後的尖銳利刃,還因為那人的言語。

  身後那人見狀笑道:「霍公子果然聰明穎悟,想當初錦繡盟主霍紀城死於敵手,就連名頭也被人奪去之時,卻想不到自己的愛子竟會有今日吧。」

  霍琮目光閃過寒芒,冷冷道:「你胡說些什麼,霍某不明白你的意思。」話音未落,只覺身後利刃已經移開,有一人坐到他身側青石上,從容道:「不知道霍公子還記得我厲鳴麼,當初可是我送公子和霍夫人一起到長安的,這些年來,公子相貌竟是沒有什麼變化,只是眉心那顆紅痣仍然如故,當初便有相士說這是『草裡藏珠』,主聰明多智,遇難呈祥,如今看來,那相士當真是鐵口神算,誰會想到大雍、南楚兩國都要擒拿的欽犯霍紀城的親子,如今竟是大雍重臣江哲的弟子,更是深得太子李駿器重,將來必定是位極人臣,富貴雙全。不過也當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令師叛楚投雍,霍公子卻是認賊作父,這倒也是青出於藍。」

  霍琮面如死灰,也不望那人一眼,只是盯著眼前的溪水沉默不語,他本不是這樣輕易就會被人懾服的,只是這人說穿他多年心事,這才讓他變成這般模樣。

  那人冷冷道:「盟主昔年決意復國,為此不惜捨身,只是人都有私心,所以和夫人成親之時,便秘而不宣,在公子出世之後,更是將家人送到了長安,這卻是盟主一番苦心,長安雖然是雍都,但是反而比起尋常地方更加安全,又沒有兵燹之禍,只要夫人和公子身份不洩露,就可長久安居。雖然世人都以為盟主是死在隆盛元年東川慶王之變時候,可是你我都清楚,自從武威二十四年之後,夫人便失去了盟主的音訊。只是我卻不是錦繡盟中人,夫人也沒有法子和盟中盟主親信聯絡,所以始終不知道那用盟主之名,縱橫天下的到底是誰罷了。武威二十五年年初,夫人病歿,公子在夫人葬後便突然出走,我還曾暗中尋訪過,只是想不到公子竟然進了雍王府。如今想來,公子當時應是想探知盟主下落,盟主若是已遭不測,那麼最可能的兇手就是雍人,只不過不知道是雍王李贄還是太子李安下的手,你投入雍王府也是沒錯的,只是富貴逼人來,榮華亂心志,如今公子早已忘了父母之仇了吧?」

  霍琮緊咬牙關,不知何時鮮血已經溢出嘴角,那人見了冷冷一笑,道:「厲某沒有出息,後來流落到南楚,跟隨韋首座左右,鳳儀門雖然是落毛的鳳凰,但是仍然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卻也讓我知道了許多秘密。韋首座這些年來苦心思索,早已斷定錦繡盟從武威二十四年,便已經落入雍帝李贄掌握之中,那江哲性子,最愛藏著掖著,真正掌管此事的除了江哲之外,不會有別人,這樣看來,盟主死在誰人手裡,不問可知。據聞江哲對公子愛重非常,公子難道真的一點都猜不出來誰是殺父仇人麼?」

  霍琮眼中似乎要冒出火來,惡狠狠地盯著那人,那人卻彷彿渾不在意,從懷中取出一個玉瓶放到霍琮面前,道:「這瓶中是首座向毒王買來的秘藥,尋常人若是吃了沒有妨礙,若是重病受傷的人吃了,便會越來越虛弱,只需要數月時間,就可以令服藥之人無聲無息地死去,公子是江哲愛徒,只要將此物下在飲食湯藥中,就可以報了國仇家恨。公子不必擔心,那廝雖然是岐黃聖手,但是用毒之道,高深莫測,申如晦在毒藥上面的本事天下無雙,縱然是醫聖親臨,也不能發覺此藥,更何況這藥嚴格說來並非劇毒,乃是一種強身健體的補藥,只不過不適用於病人罷了。」

  見霍琮仍不言語,那人卻知霍琮非是不動心,又道:「公子若是不肯動手,厲鳴醜話說在前頭,半年之內,那人若沒有死去,我便將公子身世洩漏出去,只是不知到了那時,那江哲可會心慈手軟.就連他少年知交,親如骨肉的愛徒和他為敵,他都不肯放過,更何況是你一個無依無靠的孺子,他縱然不捨得殺你,只怕你也從此青雲路斷,再不能得到雍廷的信任,到了那時,只怕公子生不如死,倒不如捨命一搏為好。若是公子肯殺了江哲,實不相瞞,厲某早已心存死志,也不願苟活於世,必會到九泉下去向霍盟主和韋首座報知這個好消息,絕不會留在世上,令公子如芒在背,耿耿於懷。公子若是不放心,可以到壽春城內平安客棧來見我,想必到時候壽春已經被大雍攻破了吧,若是我死在公子面前,想來公子就會放心了吧?只是公子也別想事情未成就殺人滅口,我早已將書信留在心腹人手上,若是沒有我的信物,明年此時,他就會拆開書信,按照我的遺命,將公子身世傳遍天下,到時候公子只怕會後悔莫及。若是公子殺了江哲,我自會將信物和那人身份相告,公子就可永絕後患,豈不是一件美事?」

  霍琮怔怔望著玉瓶,不知什麼時候,身後傳來侍衛的聲音道:「公子,已經可以用飯了。」

  霍琮下意識地將玉瓶藏入袖中,抬起頭來,那厲鳴早已不知去向,木然道:「這就過去,等我一下。」然後走到溪邊,也不伸手掬水,卻逕自將頭扎入水中,清冷的溪水寒意尤重,過了片刻,霍琮才抬起頭來,起身回頭笑道:「這溪水涼得緊。」水線如珠,從他發上面上淌下,卻絲毫不給人狼狽之感,反令人覺得他灑脫率直。那侍衛隨他數年,知道霍琮偶然會有這般不拘形跡的舉動,卻也沒有看出霍琮心中波瀾,湊趣笑道:「這溪水本就是冷的,現在又是暮春,難免會有涼意,公子還是擦乾水跡吧,要不然受了風寒可就糟了。」

  霍琮微微一笑,用袍袖拭去水痕,談笑自若地隨著那侍衛走到林外廟前,只見廟前階下行軍爐灶中已經是熱氣騰騰,濃湯就著烙餅,倒也是一頓豐盛的佳餚。霍琮絲毫不露聲色地和幾個侍衛說笑用飯,全無人知道霍琮此刻已經是食不知味。用過午飯後,休息了半個時辰,五人再度上路,一路上無話,第四日清晨,五人便到了徐州城前。趕了一夜的路,身上衣衫幾乎已經被露水浸透,急欲入城換衣,眼看著晨光中屹立的徐州城,不用商量,五人都多加了一鞭,快馬向城門奔去。還未到城門,卻驚見城前旌旗招展,霍琮心中疑惑,策馬停在路邊,凝神瞧去,明黃的龍鳳旗幟,衣甲鮮明的龍驤禁軍,富麗堂皇的公主儀仗,都明示了正在出城的車隊的身份,未幾,霍琮便看到長樂公主的金輅。

  霍琮心中奇怪,長樂公主是因為江哲病重而到徐州的,算起來江哲應該還沒有痊癒,怎麼公主就要回去了,避在路邊發怔,霍琮卻忘記了可以上前相問,那林間溪邊的一番談話給他的打擊之重,絕非表面的平靜從容可以遮蓋的。

  大雍公主按照禮制本應使用翟車,唯有寧國長樂公主特旨許用金輅,這本是雍帝榮寵之意,可是霍琮心思數轉,已經想通今日之事,他去鍾離之前,便從太子李駿那裡得知有御史進諫,彈劾長樂公主久離雍都之事,想來定是皇上下旨詔回公主,再望見金輅,心中已是蒙了一層陰影。這時,霍琮又看到長樂公主鑾駕之側,柔藍和慎兒各騎駿馬相隨,但是慎兒穿著行路便服,柔藍卻穿著一件淡黃春衫,全不似要趕路的模樣,只是依依不捨地透過珠簾高挑的窗子和長樂公主低頭說話,便暗暗猜測長樂公主定是將柔藍留在徐州了。

  這時候,長樂公主和柔藍都看到了在路邊的霍琮,停住鑾駕,長樂公主柔聲道:「琮兒回來了,你若再晚回來一些時候,就不能向本宮辭行了。」

  霍琮這才上前見禮,有些惆悵地問道:「師母這是要回京麼?」

  長樂公主輕輕一歎,秀麗的容顏上露出黯然之色,道:「母后微恙,下旨詔本宮回京,我將藍兒留下照料她爹爹,只是她還年幼,多半不能得心應手,你若在隨雲身邊,可要多擔待一些,隨雲雖然已經好轉了許多,可是我始終放心不下。」

  這時候,江慎隔著金輅在另一邊探出身子,急切地道:「霍哥哥,你可要跟爹爹說,不是我不想把《詩經》抄十遍,可是皇上舅舅讓我一起回去的,說是外祖母很想念我,師父也要我回去練功,所以我才走的,最多等爹爹回京之後,我再把抄好的詩經交給他。」

  柔藍原本已經泫然若泣,聽到江慎言語,卻破涕而笑道:「慎兒,你不是想請人照著你的筆跡抄書啊,爹爹的眼力可是很厲害的,瞞不過的。」

  江慎聞言立刻愣住了,一雙清澈明晰的黑眸滴溜溜轉個不停,似乎在考慮姐姐所說的是真是假。

  卻聽長樂公主笑道:「是啊,慎兒,你姐姐從前可是吃過虧的,原本只是抄五遍《論語》,結果又多抄了十遍。」

  江慎張大了嘴巴,愣在哪裡,卻忘了自己還在馬上,差點跌了下來,幸好他武功已經初成,手忙腳亂地控住馬韁。霍琮也是「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這幾日的愁苦煩悶幾乎是一掃而空,只有柔藍滿面通紅,越發嬌嗔不依。

  這小小的插曲卻是沖淡了離別的愁緒,直到長樂公主鑾駕消失在視線當中的時候,霍琮仍然是面帶笑容,直到柔藍在他耳邊嘀咕道:「皇上舅舅也真是的,不就是有人上折子彈劾麼,就忙著將娘親詔回京去,我若是爹爹,乾脆就一起回去了,免得平白無故地嘔心瀝血。」

  霍琮心中一顫,原本的歡樂沉寂下去,淡淡道:「藍兒不可出言不遜,這話若是傳了出去,只怕引起麻煩,皇上對先生怎會有什麼疑心,多半是為了堵那些諫官的口舌罷了。」

  柔藍聞言不忿地道:「爹爹也這樣說,可我就是不服氣,若給我知道是誰彈劾爹爹,定要拔了他的鬍子去。」

  霍琮笑道:「好了,不要鬧了,我要去見先生了,你若不想回去,我可不等你了。」

  柔藍眼珠一轉,道:「霍哥哥,你給我求個情,爹爹不許我再去楚州,還說讓我好好學些女紅中饋,我可不喜歡那些麻煩的事情,爹爹最疼你了,你若說話爹爹必會答應的。」

  霍琮心中更是刺痛,勉強道:「好吧,我去向先生提一下,不過先生若是不答應,我可也沒有法子。」

  兩人策馬走向江哲養病的凝碧園,耳中聽見街道兩側嘈雜的聲響,不知怎麼,霍琮的心思漸漸沉靜下來,不復方纔的淒苦沉淪,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他知道那人話中有許多不實之處,爹爹並非是復國志士,而且將自己和娘親送到長安隱居也不全是為了母子兩人的安全。雖然那時候他還年幼,但是卻記得很多事情,尤其是娘親常常向自己傾訴心中苦恨,或者是以為自己聽不懂吧,否則娘親那樣賢惠溫柔的女子,絕不會說夫婿的不是。可是那人卻有一點沒有說錯,爹爹的確死在先生手中,而自己的確是忘記了國仇家恨。

  他從未將自己當成蜀人,在他出生之後,蜀國早已經亡了,他的童年是在長安度過的,後來又在寒園之中長成,國仇他從來不曾念及,唯有家恨,他卻是一刻不曾忘記。當初衝撞了雍王府車駕,他是存心的,想要用這個法子混入雍王府,那時他的願望不過是想要得知父親的生死,然後去告訴已經香消玉隕的娘親一聲。誰知因緣際會,他投入了江哲門下,這也是他心結之始。江哲的器重和信任,讓他得以知道了許多隱秘,更是從蛛絲馬跡中猜到了父親的死因,可是江哲的教誨愛護,卻讓他領略到從來沒有得到的父愛,在他心中,早已將江哲當成了至親之人,可是偏偏是這人害死了他的生身父親。

  最終他決定不去面對這個事實,只要自己沒有得到真憑實據,就可以不去想江哲便是自己的殺父仇人。到後來,他最怕的就是身份洩漏。一旦江哲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以江哲的性情,必會將真相說明,他不怕江哲將他驅逐出寒園,不怕江哲讓他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窘境,甚至也不怕江哲殺了他,他怕的卻是恩仇之間不知要如何抉擇,只怕到了那時,他除了自盡而死之外,再無別的路可走。

  可是自己竭力掩蓋的隱秘終於被人揭破了,自己終究是不能自欺欺人,終於到了凝碧園,霍琮下了馬,跟著柔藍一步步走向江哲的居處,只覺足下彷彿踏在棉花上,全無支撐,目光落在虛掩的門扉上,霍琮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冷靜,原來當真面對的時候,並沒有想像中那樣可怕。門內傳來江哲淡漠的聲音道:「琮兒回來了麼,進來吧,藍兒,昨日的那碗湯我很喜歡,你去告訴廚下,今日晚膳還要那道湯。」

  微微苦笑,聽著柔藍遠去的足音,鼓起勇氣,霍琮推門走了進去,目光一閃,便頓時凝住,在他意中,江哲還應是月前那般鬱鬱寡歡的模樣,孰料放眼望去,江哲坐在椅上,只穿著中衣,身披寬袍,正端著香氣四溢的香茗欣賞書案上的一幅字帖,神色閒適自若,全無一分愁容。而小順子則坐在棋坪前面,手中拿著一本古舊的冊子,正在那裡打棋譜,不時的拈起棋子放落在棋盤上。主僕兩人這般悠閒自得,彷彿數月前的陰雲消逝無蹤了一般。

  見到霍琮進來,小順子眼皮也不曾抬一下,江哲卻抬頭笑道:「琮兒遇見你師母了吧,其實她也是過分操心了,我如今已經好了許多,縱然她不在我身邊,也不會有什麼問題了,倒是回京好些,也免得那些腐乳多嘴多舌。」

  見江哲神色祥和,霍琮只覺心中一寬,下意識地將心中愁苦拋到一邊,道:「先生這般高興,可是有什麼喜事麼?」

  我笑道:「哪裡有什麼喜事,四路大軍一起興兵,只有淮西這邊順利非常,巴郡那裡原本余緬已經有意投降了他,卻有一個人送去了陸燦的一柄佩劍,那余緬已經指天立誓不會投降了,只怕想要攻下巴郡,得費些功夫了。」

  見江哲說到陸燦,已無戚容,霍琮心中一動,試探地問道:「先生已經不再為大將軍的事情難過了麼?」

  小順子聞言抬起頭,眼中露出不滿之色。霍琮低下頭去,也覺自己不該刺及先生心中隱痛。這時耳邊卻傳來江哲淡雅平和的聲音道:「唉,此事我其實早有準備,那些日子不過是一時懵懂住了,逝者已矣,縱然難過又能如何呢?我和陸燦縱然情誼再厚,也抵不過忠義二字,若是陸燦將我殺了,多半也會痛楚難當,只是事過境遷,他卻也還要領軍上陣殺敵的。我既不後悔當日所作所為,何必還要鬱結心中,徒令親痛仇快罷了,想來他雖然殺身成仁,卻也不會喜歡看到我那般難過吧。有些事情終究是要面對的,何謂對錯,何謂忠孝,只要此心能安,又何需在乎世俗之見。」

  霍琮聽到江哲最後的兩句話,只覺如同醍醐灌頂一般,心中頓時豁然開朗,生機也再度出現在面上,沉默片刻,笑道:「先生能夠想通就好了,難怪師母肯奉詔返京,卻是因為先生已經沒事了,弟子此來也有好消息稟報,先生若是聽了,只怕會更開心一些。」

  我饒有興趣地道:「你這樣快就回來,我便知道那件事情定是已經解決了,說說你的好消息吧。」

  霍琮便將李麟鍾情陸梅之事仔細道來,我聽得眉飛色舞,不由拊掌大笑道:「這倒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當初齊王殿下為了嘉平公主,卻是惹出了多少笑話,費了多少心思,才娶到佳人,只怕將來李麟這小子費的心思要超過其父十倍,才能如願以償,不過這件事情卻也要極力促成為好。不過說起來這些孩子也都大了,藍兒去年也及笈了,也應該為她擇個佳婿,雖然還想多留她幾年,卻也不能誤了她的姻緣。」

  霍琮心中已經有了決定,上前拜倒道:「先生,弟子有件事情想要拜託順叔,還請先生允許。」

  眉梢輕揚,我的目光在霍琮身上停留了片刻,溫和地道:「你自己去求他吧,若是小順子答應,我這邊自然沒有問題。」

  霍琮再拜叩首,起身走到小順子身邊,目光炯炯,卻是垂手不言,小順子放下棋譜,淡淡道:「走吧。」說著向門外走去,霍琮低頭跟在他身後,雖然是背對著江哲,卻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跟在自己身後,直到房門在身後關上,那熾熱的目光才被厚厚的木門阻住。

  兩人走到園中,小順子負手站在一池碧水之前,漠然道:「你有什麼事情?」

  霍琮淡淡道:「弟子想求順叔殺一個人。」

  小順子微微一怔,道:「你想殺什麼人?」

  霍琮取出懷中玉瓶,把玩了片刻,放在地上,退了一步道:「弟子想殺一個叫做厲鳴的人,想來應該能夠在壽春的平安客棧找到他,若有順叔出手,想必是萬無一失,弟子才能放心。」

  小順子卻不問厲鳴是誰,冷冷道:「你不擔心只殺他一人沒有用處麼?」

  霍琮笑道:「鳳儀門已經煙消雲散,辰堂也是盡毀在仙霞嶺上,想來厲鳴也沒有什麼心腹人了,他所言多半是恐嚇,我卻是不信的,再說就是流言傳了出去,卻也沒有什麼關係,我本也不在意那些榮華富貴,少些牽絆,卻也少些責任,不會像先生這樣,始終不能脫身。」

  小順子回過頭,目中滿是寒意,卻又隱隱有些期望,問道:「你已經決定了麼?」

  霍琮點頭道:「是的,有些事情終究是要面對的,既然我的心已經告訴我應該如何抉擇,我就不會再有為難,便是認賊作父又如何,便是忘了殺父之仇又如何,霍琮只知道,在寒園之內的生涯終生難忘,先生、師母、順叔、藍兒和慎兒就是我的親人。」

  小順子眼中閃過一絲喜悅,卻迅速斂去,肅容道:「這件事情我會處理的,去陪他下盤棋吧,昨日又輸了給我,很是不高興呢,若說讓棋,還是你做的天衣無縫,這一點我卻是萬萬比不上你的。」

  霍琮微笑道:「弟子遵命,還請順叔多多費心。」說罷,霍琮轉身向江哲的居室走去。

  在他身後,小順子從袖中取出一張綿紙,上面皆是蠅頭小楷,寫道:「攜陸燦佩劍阻余緬順義者,名厲鳴,鳳儀門辰堂所屬,韋膺心腹,明鑒司奉命追查,其人於鍾離至宿州道上,密會霍琮,所言不詳,請先生留意。」

  小順子微微一笑,手指輕振,那張綿紙瞬間化為灰燼。

  看到霍琮再度走入房間,我放下手中字帖,他既然再度走了進來,那麼一切事情都已經不必問了,放下心中大石,望向霍琮的目光滿是喜悅寵溺,想起一樁早已盤算過許久的美事,我微笑道:「琮兒,有一件事情我想了很久,藍兒是我掌上明珠,我總是不捨得將她嫁出去,可是畢竟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不能誤她終身,你是我的弟子,也如我的家人一般,我有意將藍兒許配給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說完之後,我熱切地看著霍琮,若是他答應下來,我就不用將藍兒嫁出去了,原本以為霍琮應該欣喜若狂地答應才是,豈料霍琮愣了片刻,語氣古怪地問道:「先生,你問過藍兒的意思沒有?」

  這是什麼意思,我皺緊了眉頭,道:「還沒問過,不過你們兩人青梅竹馬,你又是這樣的人品才華,想來藍兒不會拒絕才是。」

  霍琮有些哭笑不得,卻不敢挑明,委婉地道:「先生,藍兒和太子殿下、嘉郡王都是一起長大的,先生莫非沒有考慮過他們麼?」

  我笑道:「麟兒就不說了,一來他年紀比藍兒還小一歲,再說這孩子若和藍兒一起,多半會吵得翻了天,更何況如今他已經有了意中人,這父子倆的個性像得很,我是不指望他移情別戀的,至於太子,就更不用說了,那是萬萬不行的,這次長樂到徐州,便說過皇后已經準備為太子選妃了,藍兒和他怎有可能?再說就是太子有意,我也不能答應,就是你娶了藍兒,將來也不許你娶妾納婢,需得一心一意對著藍兒才行。」

  霍琮暗自慶幸自己將李麟拉上做了陪襯,若非如此,只怕自己還不會知道先生的心意呢。猶豫了一下道:「先生,太子殿下選妃,必定是從名門淑嬡中選取良配的,藍兒也是郡主身份,似乎也在膺選之列。」

  我不在意地道:「這無妨,我已經寫好了折子,你若同意婚事,我就上書說明此事,想來皇上也會給我這個面子的,藍兒素來也得太后和皇后的寵愛,應該沒有問題的。對了,你的意思到底如何?莫非你覺得藍兒有什麼不配你的地方麼?」

  霍琮差點叫苦連天,此刻他恨不得自己方才被小順子解決掉,也免得要面對這樣的難題,姑且不論自己是否有膽子和太子殿下爭奪愛侶,問題是藍兒和太子分明是鍾情已深,自己如何能夠橫刀奪愛。想了一想,還是暫且拖延一下,他可是知道江哲的性子,若是弄得不好,說不定會立刻將柔藍許婚給自己,這件事情若是傳了出去,就很難有挽回的餘地了。所以霍琮想了又想,婉轉地道:「先生,若是這事現在定了下來,只怕藍兒羞惱,不敢再留在徐州了,不如等到戰事稍平,先生再告訴她吧。只要藍兒願意,霍琮情願娶她為妻。」

  我全沒留心霍琮話中玄機,只是想著也應約束一下柔藍,不要再和太子過分接近,免得未來的太子妃嫉妒,也免得琮兒煩惱。因為從未想過我的愛女會去和別人爭奪丈夫,所以柔藍和太子之間的任何可能,早已被我拋諸腦後,完全不知道自己拆散了一對小鴛鴦,我拿起寫好的奏折,道:「明日就把折子送上去,免得太子選妃的事情還要牽涉藍兒,就和軍報一起吧,也好快一些,免得長樂還要多費唇舌。」

  霍琮更是苦惱,心道,我可沒有辦法偷走奏折,是傳信給太子,讓他上書向皇上求助呢,還是傳信給慎兒,讓他想法子中道截住折子呢?」

  望了江哲一眼,霍琮只恨自己為什麼要放棄報仇,否則也不會面對這樣的窘境吧。

  壽春,平安客棧,孤燈零落,夜雨淒淒,淒風苦雨中傳來更漏之聲,越發的估計難眠,厲鳴披衣而起,將桌上的燈火挑亮一些,然後將冷酒倒了一盞,緩緩飲下,一雙滿是血絲的眼睛越發迷濛了幾分。

  正在他想再倒一杯酒的時候,溫暖的房間之內突然無端陰冷了起來,竟似有滴水成冰的模樣,厲鳴身子一顫,卻彷彿沒有察覺任何異樣一般,繼續傾盡壺底,卻也只得半盞濁酒。端起酒盞,他也不急著飲下酒液,淡淡道:「閣下可否等我說幾句話再動手?」

  身後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道:「我不急,有什麼話你可以慢慢說,天明之前的時間都是你的,只要你不想著掙扎求生,我就不會動手。」

  厲鳴轉過身來,看到一個相貌潔若冰雪的青年神色漠然,負手站在門前,雖然只是青衣裝束,但是傲然之姿卻令人不敢忽略他的光彩,不由笑道:「原來是邪影李爺親自前來解決在下,厲某深感榮幸,不如讓在下再要壺酒來,春夜當壚,也是人生快事,只是不知道在下微末之軀,可有這個榮幸?」

  小順子目光中多了幾分柔和,淡淡道:「你有這個資格,來人,拿酒來。」隨著他一聲令下,房門悄然洞開,兩個夥計拿著火爐、木炭、大銅壺和一壇上好的美酒進來,將這些擺在窗下,施禮之後便退了出去。

  厲鳴挽起袖子便開始煮酒,只是見他粗手笨腳的模樣,當真是令人汗顏,小順子看得鬱悶,冷冷道:「還是我來吧,這般美酒落在你手中,多半是焚琴煮鶴。」說罷熟練地開始加上一些木炭。

  厲鳴見狀笑道:「若是知道李爺肯紆尊降貴,我就是原本會煮酒,此刻也定是不會了。」

  小順子冷冷道:「你倒是好膽量?不過看在你馬上就要奔赴黃泉路的份上,我也就不和你計較了。」

  厲鳴自得地道:「天下間能夠讓邪影煮酒之人,除了江侯爺之外又有幾人,只憑這難得的榮耀,在下的膽量也會大起來的。。」

  小順子熟練地控制著火候,觀看壺中酒色,口中卻道:「若是尋常人物,我定不會給你廢話的機會,不過你這人倒也有趣。據我所知,你先為霍紀城侍從,後為韋膺腹心,霍紀城死後,你仍舊贍養他的妻兒,直到霍夫人過世,霍琮失蹤之後,你才離開長安,可謂仁至義盡。韋膺死後,你又秉承他的遺命,先去巴郡呈劍,後至淮西脅迫霍琮,意圖謀害我家公子,你可知道,這兩件事哪一件都可以讓你粉身碎骨,可是你卻有膽量做了。霍紀城、韋膺都不是什麼人傑,對你也是利用多過恩義,為何你還要不顧生死,對他們忠心耿耿呢?」言罷,他倒出一盞已經溫熱的美酒遞給厲鳴。

  厲鳴接過酒盞一飲而盡,道:「厲某乃是蜀中厲家的外系子弟,生來愚笨,父母早亡,族中就是尋常的外姓弟子也敢欺凌我,別人瞧我不起,只有霍師兄將我留在身邊照應,雖然多半是為了指使我做些瑣事,可是平日卻也指點我的武功,對我也算不薄,後來他叛門而出,建立錦繡盟,我想在厲家也沒有什麼意思,就隨他去了。不過我武藝低微,他也看不上眼,就只讓我作個隨從,不過沒多久他就結識了夫人,夫人也是大家閨秀,只是因為戰禍才被迫避難鄉下,霍師兄說夫人像極了他棄婚出走的未婚妻子,所以就強行娶了夫人為妻。那時候錦繡盟也越來越艱難,夫人剛剛生下公子,身子也很不好,霍師兄就讓我詐死,然後帶著我將夫人和公子送到長安隱居,從那以後我便留在長安照看夫人和公子。當年霍師兄和太子李安合作的時候,還曾經暗中來見過夫人,可是後來卻突然沒有了音訊,雖然錦繡盟仍然縱橫江湖,我和夫人卻都知道他已經死了。沒過多久,夫人就一病不起,其實從到長安那一日,夫人就一直病著,她過世之後,我帶著小公子安葬了夫人,本來想將小公子帶回蜀中去,誰知道他竟會突然不見了,後來我就沒有再找他,霍琮聰明得很,我想他一定是已經想好了該做什麼。」

  小順子又倒了一杯酒,這次卻是自己飲了,道:「霍紀城生性涼薄,他不過將你當成僕役,又不懼你背叛他,才以妻子相托,若是他需要的時候,必會毫不猶豫地將你犧牲,你能做到這般地步,當真是仁至義盡了。」

  厲鳴也斟了一杯酒,喝下之後,面上多了幾分潮紅,又道:「我沒有什麼本事,從前霍師兄說什麼我就做什麼,霍師兄死後,我一個人江湖飄零,很是艱難,後來淪為盜匪,可是我心不狠手不辣,經常吃虧,不是平白放過了肥羊,就是被別人黑吃黑,幸好當初在霍師兄督促下,我的功夫倒也說得過去,才能掙扎著活了下來。後來有一次我被人暗算,被首座救了起來,他見我人還老實,就讓我跟在他身邊。若論武功本領,辰堂中勝過我的人很多,可是首座卻將我當成心腹,很多事情都讓我去辦,就是有些什麼差錯,首座也往往掩蓋過去,首座御下極嚴,若是別人出了差錯,多半是要重重責罰的,可是對我總是網開一面,這般恩情我終生難忘。這次他要去南閩,便跟我說,他不會活著回來了,臨行托我兩件事,一件事就是將大將軍留下的佩劍和書信送到余將軍手中,首座說,這件事最重要,讓我一定要做到,如果這件事辦完了,就讓我找到霍公子,逼他刺殺江侯爺,我原本很擔心連累霍公子,可是霍師兄的恩我報了,首座的恩還沒有報,就只好答應了,當日脅迫霍公子的話語就是首座讓我背下來的,果然很管用。」

  小順子眼中閃過利芒,道:「你可知道此事一旦被我發覺,不僅霍琮必死,就是你也不能逃過我的追殺,我家公子何等身份,豈容你等陰謀暗害?」

  厲鳴眼中閃過黯然之色,道:「首座說這件事情有六成把握,如今既然是李爺到這裡來,那麼下毒之事定是失敗了,不過首座說過,就是霍公子失手了,江侯也未必會殺了他,首座說江侯爺雖然狠毒,可是有時候又會有些婦人之仁,否則兩國征戰,害死敵方大將這種事情,還顧什麼師徒情誼。首座也說過,不論成功失敗,我都是不能活了,所以我若不願意,他也不為難我。可是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能辜負首座的信任,所以就答應了下來,不知道霍公子現在是死了還是活著。」

  小順子目光閃爍良久,道:「那毒藥的確厲害,不過也瞞不過公子的眼睛,不過霍琮沒有死,公子沒有殺他。說起來,我倒真是佩服韋膺的計策,挑動霍琮刺殺公子,若是成功了,自然最好不過,若是不成功,令公子師徒相殘,他也是達到目的了。」

  厲鳴愕然道:「你也知道首座是這樣想的麼?當日我告訴首座,江侯身邊的少年竟是霍盟主親子之時,首座苦思良久才想出這個法子,他說江侯心脈最弱,當年曾經險死還生,這次見到江侯祭奠大將軍之時,首座便看出他的心脈再度受到重創,七情傷人,自古如此。所以首座並不指望霍公子可以得手,但是只要江哲得知自己的心愛弟子竟會刺殺於他,必然加重病情,縱然不會傷及江侯性命,至少也可奪了他十年壽元。首座還說,這計策最好等他死後再用,江侯心思細密,只要首座在世一日,就不會放鬆對辰堂的監視,可是首座死後就不同了,人死如燈滅,誰會提防一個死人呢,所以讓我辦完巴郡那件事情之後再動手。」

  小順子目中閃過悲憫之色,也有一絲敬佩之意,道:「韋膺果然厲害,死後猶有遺策,公子想來也不會想到韋膺心中仇恨,竟是死也不能釋懷吧。」

  厲鳴聞言大笑,面上的質樸神情淡化了幾分,卻是多了些慷慨之意,又倒了一杯酒飲下,道:「能夠得到邪影讚譽,想來首座也會死得其所了,我也不勞閣下動手,霍琮身世,我並沒有告訴別人,他既然活著,你就告訴他一聲,無論如何,當初我也受過霍師兄的恩惠,總會替他留下一線生機的,否則就是江侯爺不想殺他,霍盟主的仇人也絕不會放過他的。」說到最後幾句話,聲音漸漸低沉下去,面色開始變得青黑。

  小順子目光一寒,走到他身邊,把脈探視,心知這人是在見到自己之後便服下了毒藥的,不過是直到此刻才毒發身亡,方纔他縱情飲酒,應是為了促使毒藥快些發作。這種毒藥他也知道一二,發作之時頗為苦痛,但是外表卻不見徵兆,等到被人發覺之時,已經無法可救,不由歎道:「離天明之時還有不短時間,你何必這樣急著去死呢?」

  厲鳴艱難地道:「我不過是個尋常人,我怕死,也怕有人折辱,所以很早就向首座要了自盡的毒藥,見到李爺親自來壽春,心中很是害怕,所以才提前服下了毒藥,若是早知道李爺這般和氣,就會等到天明再死了。」

  小順子急急問道:「你可知道陸風在何處,我家公子知道他在韋膺手中。」

  厲鳴眼中露出釋然之色,勉力道:「是要問這件事情麼?首座讓他住在毒龍澤,可是首座死後我去尋他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不過應該沒有死。」最後幾個字已經是幾不可聞,眼中的神采更是漸漸黯淡下去。。

  小順子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麼了,歎道:「勸君更進一杯酒,此去泉台多故人,你也算是個英雄,好生去吧。」不願看厲鳴再掙扎下去,一指點斷了他的心脈,厲鳴的呼吸終於停止了,青黑扭曲的面容上仍然帶著一絲微笑。

  小順子心道,這人雖然才能平庸,但卻是心直意誠,怪不得能夠得到韋膺信任,又以身後相托。想到此處,心中也有憐憫之意,若是他知道韋膺計策失敗,只怕臨死也會自責不已吧,自己為了斬草除根而來,為了探聽是否還有人知道霍琮身世,所以沒有告訴厲鳴真相,雖然是白來了一趟,卻能讓他安心死去,倒也不錯。

  要辦的事情已經辦完,小順子此刻想來,卻仍覺僥倖,韋膺遺策,當真是狠毒非常,若非霍琮自己想通了,只怕江哲當真會被迫面對師徒相殘的慘劇,若是從前倒也無妨,偏偏是江哲心脈再受重創之時,當真是趁人病,取人命,這等雪上加霜的手段,若真的得逞,公子恐怕不死也要去掉半條命,折損十年壽元都是韋膺少算了吧。長歎一聲,小順子走出客房,見兩個店夥計仍在廊下候命,淡淡道:「你們將此人妥善安葬了吧。」說罷身形便沒入雨中,轉瞬不見,那兩人面面相覷,心中都懷疑見到的是否鬼魅。

  絲毫沒有停留,小順子連夜趕回徐州,無論江哲身邊有多少高手保護,他若不在身邊,總是放心不下。奔行之間,突然想起六年前隨公子前往拜謁魔宗之時,京無極曾對自己說過,欲成大道,需先放下,若是自己不能放下心中牽掛,終究只是井底之蛙,心中雖有不服,但是想到京無極浩瀚如海,不可揣測的修為,比起當年道左相逢之時不知精進了多少倍,想來就是放棄了世俗之爭的緣故。身形輕展,便如輕塵隨風,瞬間掠過百丈荒郊,小順子微微一笑,若是沒有那人,將一切放下,倒也沒有什麼,只是現在自己卻是萬萬不捨的。

  數百里道路,在小順子來說不過是尋常,天色未明,他已經到了凝碧園外,目光一凝,卻見門口許多侍衛在那裡探頭探腦,有人滿面苦澀,有人焦慮非常,不由心中一驚,莫非自己只去了一日,便有什麼古怪的事情發生了麼?

  心中滿是疑惑,但是確信空氣中沒有悲哀和痛悔的意味,小順子略略放下擔憂,走到門口,向幾個侍衛冷冷問道:「怎麼回事,你們都跑了出來,若是讓刺客混了進去,你們是不是不想活了?」

  眾人都是只覺眼前一花,便看到小順子負手站在門前,一個職位較高的虎賁侍衛連忙湊到小順子身前慌忙稟道:「李爺你可回來了,霍公子吩咐下來,若是李爺一回來,便要請你去勸勸侯爺。」

  小順子微微一愣,疾步走入凝碧園,只見園中侍衛都被逐了出去,心中不由十分煩惱,霍琮做事一向很是得體,今次卻是怎麼回事,走到江哲居處前面,目光便是一凝,只見在門外跪著兩人,一人明黃袍服,正是太子李駿,另一人黃衫翠袖,卻正是柔藍。小順子心中立刻明白過來,怪不得霍琮將人都趕了出去,這種情形若是給人看到,不僅太子顏面全無,就是公子也難免會有麻煩。

  走到兩人身後,有些無奈地道:「太子殿下、柔藍,這是怎麼回事,這要是傳了出去,豈不是有失體統。」

  兩人聽見小順子聲音,都如同聽見綸音一般,柔藍第一個要站起身來,大概是跪得久了,膝蓋一軟,差點跌倒在地,被李駿扶住,兩人轉過身來,柔藍一看到小順子便是淚如泉湧,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繼而撲到小順子懷中,哽咽道:「順叔叔,你一向最疼藍兒的,你去跟爹爹求情好不好,藍兒不要嫁給霍哥哥。」

  小順子這才想起前幾日江哲將柔藍許配給霍琮的事情,只是霍琮不是暫時穩住了公子麼,怎麼這兩人現在就知道了,見他臉上露出疑惑之色,李駿尷尬地道:「是我的錯,我接到霍琮的書信,一時按耐不住,就從楚州連夜趕來,想求姑夫將藍兒許配給我,姑夫斷然拒絕,還讓我立刻回楚州去,我,我一時想不開,就在姑夫門前跪著,結果驚動了藍兒,藍兒也來相求,姑夫卻是不肯答應。」李駿在小順子面前一向是不敢擺太子殿下的架子的,也不知是否早想到有今日之事。

  小順子有些猶豫,柔藍和李駿兩人有情,他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卻沒有看的十分重要,再說柔藍和霍琮、李麟也頗為親近,所以知道江哲的意思之後也並未相勸,在他看來,公子之命自然不可違抗,更何況霍琮和柔藍訂婚,倒是更妥當一些。想不到竟會掀起軒然大波,不說別的,李駿擅離職守,就是一大罪責,更何況讓未來的天子跪了這許久,這也說不過去。想了一想,他也不理李駿,放開柔藍,淡淡問道:「藍兒,公子愛你如同掌上明珠,他將你許配給霍琮也是一片苦心,若為太子妃,你便要將來和別的女子爭寵,若是嫁給霍琮,他絕不敢有納妾之心,再說你和琮兒也是自幼一起長大,他的為人品性你應該清楚的很,這樣的好男兒若是錯過了,便再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柔藍見小順子也這樣說,不由泣道:「順叔叔,我知道霍哥哥很好,可是我一向都將他當成親哥哥看待的,我一直都喜歡駿哥哥的,若是我真的答應爹爹,嫁給霍哥哥,豈不是對不起他麼。」

  李駿也急急道:「順叔,李駿可以對天起誓,絕不會辜負藍兒,若我負她,天誅地滅。」

  小順子冷冷道:「太子殿下,你將來是要做皇帝的,按照禮制,不論是你自己怎麼想,四妃九嬪的位子上都要擺個人的,我家藍兒,如珠似玉,一向嬌寵,豈能去和別的女子爭寵。」

  李駿愣了半晌,道:「順叔,我不敢說將來只有藍兒一個,您說的對,不論我對藍兒如何真心誠意,一朝登基為帝,必然會有妃嬪侍妾,這是禮法,也是規矩。可是李駿情願立誓,今生今世,絕不會有別的女子奪去我的心,更不會讓別的女子生下子嗣,日後的事情我不敢說,可是父皇如今春秋正盛,我這個太子怎麼也可以再做二三十年的,在我即位之前,絕不會再娶妃妾。」

  若是李駿信誓旦旦地說自己絕不會再納妃嬪,不僅小順子不信,就是柔藍也會生疑,可是他這樣說來,兩人卻都相信了他的誠意。

  柔藍雖然依舊滿面淚痕,但是仍然忍不住露出笑容,便如出水芙蓉一般嬌艷清麗,李駿不由看得呆了,直到柔藍一臉羞紅地避開他的目光,他才清醒過來,又企求地看向小順子,他知道,若是沒有此人從中轉圜,只怕不等自己父皇設法,柔藍便要嫁給霍琮了。

  小順子歎了口氣,道:「這件事情便交給我吧,我可以說服公子,只要藍小姐不願意,就不會迫她成婚,但是太子殿下也不要急著求婚,柔藍年紀還小,過兩年再論婚姻也不遲。太子殿下身負重責,還是快些回楚州去吧,今日之事若是傳揚出去,只怕你和柔藍小姐的婚事就更沒有希望了。」

  李駿心中一寒,立刻想起了自己擅離職守的罪責,雖然楚州那裡暫時應該無事,可若是萬一有變,父皇必定怪罪下來,窺伺太子妃之位的人不在少數,若是柔藍擔上「禍水」之名,這婚事果然是沒有指望了他雖然一時情令智昏,可是畢竟不是蠢人,望了緊閉的房門一眼,咬咬牙道:「孤這就回楚州去,不過霍琮這些日子本在孤身邊行走,若是沒有他參贊,孤總覺得不安心,就讓他和孤一起回楚州吧。」

  小順子和柔藍都是一愣,繼而明白過來,若是霍琮留在柔藍身邊,只怕李駿是絕對不能放心的了,而且霍琮本來已經跟在李駿身邊效命,李駿這樣說話也是情理之中,霍琮就是想不去都不行。

  小順子和柔藍躊躇未決,房門卻開了,霍琮滿面苦澀地走了出來,道:「先生吩咐,為人臣子應以國事為重,令霍琮跟隨殿下左右,即刻動身。」李駿大喜,上前拉著霍琮的手道:「霍兄放心,若非霍兄傳信,孤只怕已經終身遺憾,孤絕無惡意,只是需要仰賴霍兄大才,還請霍兄不吝助我。」

  霍琮又是暗暗苦笑,心道,我這是何苦來由,本來是想助你成就好事,卻將自己也陷了進去,你若不是這般急躁,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就可以水到渠成,也免得生出這許多是非了。

  將外面的事情一一安排妥當,小順子這才抽身去見江哲,進得室內,只見江哲神色惱恨地坐在榻上,黑白棋子拂亂一地,幾本書冊翻落在地上,顯然是遭到了池魚之殃,忍不住露出笑意,道:「公子此番錯點鴛鴦譜,惹起這許多麻煩,可是已經有了解決的法子麼?」

  我氣惱地道:「最可恨的就是霍琮那小子,他若不願娶藍兒也就罷了,直接跟我說明白,不就沒事了麼,卻非要傳信給李駿,惹出這麼多事來,當真可恨至極,這次就讓他跟李駿去淮東,我倒要看看,李駿這小子怎麼對付自己的情敵。」

  小順子失笑道:「琮兒不說也是情有可原,若是公子前幾日就知道柔藍已經和太子兩情相悅,只怕立刻迫著他們兩人拜堂都有可能,只不過他大概沒有想到太子這般沉不住氣。公子,其實太子也是真心誠意,藍兒對他也是一往情深,你何必定要相阻呢?」

  我搖頭道:「先不說李駿的身份,我雖然不願藍兒嫁入皇室,但還另有一個原因,命相之學雖然虛無飄渺,卻也不是沒有道理,李駿這孩子聰明穎悟,又有仁厚之心,本是極好的,可卻偏偏少了幾分福氣,藍兒這孩子我素來鍾愛,實在不忍她將來受苦。」

  小順子見江哲神色堅決,知道這一次很難改變江哲的心意,便道:「那我方才答應太子的那件事,公子可不會讓我失信吧?」

  我笑道:「那我怎敢,若是讓邪影失了信諾,只怕我這苦頭就吃不盡了,也罷,柔藍的婚事先緩一緩也可以,不過這世上能夠配得上藍兒的少年本就不多,除了琮兒之外,我還真沒有看中哪個,若是藍兒不想嫁琮兒,我可以不逼她,不過她若想嫁給別人,也得我中意才行,只是李駿卻是不行。」

  小順子無奈地搖搖頭,江哲若是執拗起來,他也是沒有法子的,能夠讓他做出些讓步已經是不易了,無意中想起江哲已經上過請求賜婚的聖旨,不由問道:「公子,那你的奏折已經遞上了去,這怎麼辦?」

  我已經有些疲倦了,淡淡道:「這有什麼要緊,若是皇上下旨賜婚,那可就不是我們說話不算了,李駿若想娶藍兒,自會解決此事,不用我們操心,再說有那道奏章在,皇上也不能隨便將藍兒立為太子妃,這不是很好麼?」

  說到最後幾個字,語聲已經是極為低微,小順子見江哲氣息漸沉,竟是昏昏欲睡的模樣,想來太子殿下在外面跪著,他心中也十分不好受吧,輕輕一笑,將江哲身上的裘被蓋好,輕手輕腳地將散落的棋子和書本收起,然後便坐在椅上調息起來,一路急奔,他倒也有些倦意呢?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8:48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四十七章 離鸞別鳳


  十六年,雍軍據江淮之地,欲南渡,朝廷恐懼,屈膝求和,以金寶女樂賂齊王顯,急切未得,以柳姬色藝冠絕江南,令甲士劫取,輿送雍營。

  ——《南朝楚史·柳姬傳》

  大雍隆盛十二年,揚州城外,瓜州渡口,兩岸皆是大軍雲集,旌旗遮天蔽日。雍軍再度兵臨長江,這一次大雍的主將仍是裴雲,只不過尚有大雍江南行轅的副帥太子李駿督軍,令人深悉雍軍渡江南征的決心。

  寒風蕭瑟,陰冷刺骨,彤雲密佈,霍琮掀開帳門向外看了一眼天色,寒風撲面,令霍琮精神一振,眉宇間卻多了一絲煩惱,補給的糧草和御寒冬衣昨日就應該到了,眼看今冬的第一場大雪就要下了,雪落之後,必定寒意大增,若沒有足夠的御寒衣物,將士們可要受苦了。歎了一口氣,他放下帳簾,覺得週身有些寒意,便走到帳內一角,從床邊黃楊木箱上面拿了一隻杯子,然後從帳內中間的銅火爐上面煨著的酒壺中倒了一杯酒。等到酒液變得溫熱之後,才緩緩喝了一口,幽深的雙目中多了幾分懈怠。拿著酒杯回到書案前,提筆將剩下的公文處理完畢,等到他將整理好的文書放到一邊的時候,杯中酒已經涓滴不勝。

  正在這時,帳簾被掀開,寒風捲著飛雪撲入,卻是一個身穿明黃戎裝的少年大踏步走了進來,大氅之上滿是積雪,卻正是太子李駿,李駿笑道:「還是你知道偷懶,孤和裴將軍到江邊觀陣,可是凍得半死呢?」

  霍琮連忙站起身,上前幫李駿解去大氅,又取杯倒了酒呈上,辯解道:「殿下這可是隨便冤枉人了,臣若不是忙著整理文書,也定會陪著殿下去觀陣的,不知道楚軍的虛實如何?」

  李駿喝了一杯酒,覺得身子暖和了許多,笑道:「急切之間也看不出什麼,不過裴將軍可是很想快些開戰呢,五年前他在瓜州戰敗,至今仍然當作奇恥大辱,更何況後來南楚軍在淮東發難,泗州失守,差點連楚州也不保,卻都是兵力不足的緣故,接下來兩三年,王叔又不許他攻泗州,這些年隱忍不發,早就將裴將軍這只猛虎憋慘了,若不是孤攔著,只怕他就要催舟渡江了。」

  霍琮笑道:「裴將軍只不過想一鼓作氣,攻過江去,免得時日拖延久了,反而讓楊秀穩住了防線,畢竟長江天險極難逾越。不過齊王殿下有令,讓咱們明春再渡長江,想來定是已經有了定策,我軍自然只能遵命行事。其實這兩年,裴將軍步步進逼,奪泗州,渡淮水,破泗州,重奪廣陵,再臨揚州,飲馬長江,還有何人能以從前之事嘲諷他呢?」

  李駿深以為然地點點頭,目光無意中落到書案上,卻看到一封書信,落款卻是江哲,臉色立刻陰沉下來,歎了口氣,道:「姑夫又有信來了麼?」

  霍琮淡淡道:「是啊,先生來信說今冬揚州應該沒有戰事,讓臣去合肥見他。」

  霍琮話音方落,李駿已經捏碎了手中酒杯,惡狠狠地看向霍琮,道:「你準備去合肥麼?」

  霍琮心道,我若真的想去,只怕都走不出大營,只能苦笑道:「殿下,臣的心意,殿下又不是不知道,若我對藍兒真有求凰之意,只怕此刻早就和藍兒成婚了。」

  李駿聞言愣住,臉上露出一絲歉意,繼而又變得愁眉苦臉,在他心目中,早將柔藍當成了自己未來的太子妃,父皇和母后也都早已許可,本以為遲早可以兩心如一,白首偕老,不料兩年前突生大變,姻緣路上憑添波折,他已經是苦苦相求,無奈江哲就是不肯許婚,反而幾次有意將霍琮招回身邊,好讓霍琮和柔藍完婚,若非柔藍堅決不肯,自己又扣住霍琮不放,只怕自己已經情天抱恨了。雖然他暗中寫信給母后求助,可是母后回信說,父皇已經暫時壓下了請婚的奏折,只不過若不得得到江哲同意,就是父皇也不好擅自賜婚的,這可怎麼辦呢?

  見李駿愁眉苦臉,霍琮心中也不好受,這兩年戰事進展十分順利,西線秦勇攻下巴郡、夔州,長孫冀將軍也已經攻下了竟陵和隨州,淮西荊遲部更是已經攻到了歷陽,就連江南行轅也已經在月前移到了合肥,這本是令人心情愉快的事情,可是只要想到自己卻在太子身邊提心吊膽地效力,時刻都要提防太子想起自己乃是情敵身份,就越發後悔當初自作聰明地報信給李駿,若非如此,想來先生也不會任由自己跟在李駿身邊受這些尷尬吧。

  正在帳內氣氛越發沉悶的時候,有軍士在外稟報,說是有人求見霍琮,霍琮雖然不知是何人求見,但是一來心中奇怪,二來也正想避開一下,便和李駿說了一聲,任由他在那裡煩惱,自己走到旁邊的軍帳,令人將求見之人帶來。來人是一個三旬年紀的男子,相貌平平,卻是隱隱威儀,令人不敢小覷。霍琮一見到他便大驚起身,上前施禮道:「白義師兄怎會來此,莫非是先生有什麼諭令麼?」

  白義微微苦笑道:「這兩年我們已經很少接到先生的諭令了,這次來見你也是為了一件私事,想要求你幫忙。」

  霍琮心中越發疑惑,這些師兄的本事他是知道的,而且八駿之間彼此同氣聯枝,還有什麼事情需要自己相助呢,轉念一想,已經猜到定是和先生有關,說起來自己在先生面前應該比八駿佔些優勢,想通這一點,他恭恭敬敬地道:「師兄請說,小弟必然盡心竭力。」

  白義猶豫了一下,才道:「現在大雍已經盡佔江北之地,南楚朝廷便如日落西山,所以有意求和,為了討好雍軍主帥,除了金銀珠寶之外,又送了些美人女樂,希望能夠換取齊王殿下暫緩攻勢,允許和談。」

  霍琮聞言,不由笑道:「這不是病急亂投醫麼,誰不知道齊王殿下自從和嘉平公主成婚之後,早已經不再流連聲色犬馬了。」

  白義苦笑道:「有些事情很難令人相信的,更何況齊王殿下領軍在外已經五六年了,也難怪他們這樣想,不過尋常美人也就罷了,為了博得齊王歡心,尚維鈞強行將秦淮兩大花魁送到了合肥,這卻有些過分了。這兩人一人叫靈雨,乃是鳳儀門倖存之人,一人叫柳如夢,卻是四弟逾輪的心上人,如今先生就在合肥齊王殿下身側,我是想請師弟去向先生說項,請他向齊王進言,放過柳姑娘。」

  霍琮有些奇怪,道:「這樣的事情若是先生知道,自然會盡力的,為何師兄卻要托我進言呢?」

  白義苦笑搖頭,只能將逾輪離開秘營之事略略說來,霍琮聽後凝神想了許久,道:「師兄放心,我接到先生書信,正準備去合肥呢,這件事情在下一定盡力相助,逾輪師兄現在何處,可知道此事麼?」

  白義歎道:「正因為他已經知道此事,更已經趕向合肥去了,我才這般擔心,逾輪不知何故,對先生似有懷恨之意,我擔心他不會去求先生,可能會用武力救人,可是雍營高手如雲,又有千軍萬馬,我擔心就是先生不為難他,他也逃不過一死,再說柳姑娘才貌天下少有,若是有什麼閃失,就是逾輪得以生還,只怕也會心碎而死,所以才求師弟去向先生求情,若沒有先生援手,只怕他們,唉!」

  霍琮點頭道:「逾輪師兄雖然已經離開秘營,畢竟仍是我們的同門,怎能不盡力相助,而且據師兄所說,先生對他一向優容,這次說不定也是一個轉機,不過鳳儀門怎麼還有餘孽存活,莫非先生不想斬盡殺絕麼?」

  白義笑道:「鳳儀門已經煙消雲散,剩下的餘孽只要沒有大成就的就不必過問了,那靈雨姑娘雖然是入室弟子,但是一來生性平和,並無野心,二來卻是有人看中了她,所以我們也不敢去為難她,還要設法照顧一二呢。」

  霍琮聽得奇怪,道:「能夠令師兄屈尊照應,想必那貴人身份必然不同尋常,怎麼卻任由靈雨姑娘流落風塵呢?」

  白義聞言低聲道:「這件事情為難得很,看中靈雨姑娘的是秋四公子,原本他是想把人接走的,可是偏偏靈雨姑娘是紀霞的弟子,四公子不敢擅專,需要魔宗許可才行,據說魔宗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只是讓四公子閉關三年,所以靈雨姑娘現在還在建業。不過也難怪四公子中意她,這位姑娘溫柔賢淑,又是精通音律,想來和四公子定是知音相遇,彼此情投意合吧。只是魔宗若不點頭,四公子卻也別想將她娶回去,不過雖然如此,我們也不敢怠慢了她,倒還擔心魔宗乾脆派人取她性命呢。這樣我們可沒有辦法向四公子交待。」

  霍琮聽得不由長歎,道:「世間偏有許多風雨,拆散鴛鴦無數,不過這位靈雨姑娘既然是四公子的意中人,想來先生必然不會慢待,倒是柳姑娘的事情也不知道先生是否知道。」

  白義猶豫了一下,道:「有些事情師弟你不清楚,柳姑娘品貌性情都似先生一位故人,為了不願先生傷心,她的事情我們是不敢向先生稟報的,要不然現在也不必去求情了。」他沒有說出另外一種擔心,八駿對於江哲昔年與柳飄香的情事都是知道一些的,甚至大半都曾見過這位在秦淮河上光芒四射的名妓,雖然江哲和長樂公主相敬如賓,但若是江哲因柳如夢神似故人而移情在她身上,那可是大大的麻煩,姑且不論長樂公主這邊,逾輪又情何以堪呢?

  霍琮聽得模糊,他雖然深得江哲喜愛信任,但是江哲昔年情事自然不會告訴他知道,如今隱隱猜知江哲當年也有傷情之事,原本模糊的想法漸漸明晰起來,送走了白義之後,他回到帳中,不由扼腕道:「這可是難得的好機會,若不趁機解決太子殿下和藍兒的婚事,我恐怕非得和太子殿下搶心上人了。」

  合肥內外,大軍雲集,原本的淮西重鎮,如今已經成了大雍江南行轅的大營,四個月之前荊遲攻下合肥,一月之前,李顯將行轅移到此處,大雍已經盡得江北之地,只待李顯一聲令下,就可渡江南下,不過目前似乎李顯還沒有在隆冬作戰的打算。除了嚴防南楚軍的反攻之外,便是在合肥休整士卒,每隔三日五日,便要召宴軍中將士,合肥城內歌舞昇平,倒似是雍軍有意劃江而止一般。當南楚求和使者來到合肥城外的時候,就感覺到了這樣的氣氛,只覺求和成功的希望憑白添了幾分。

  這次前來求和的使者便是尚維鈞尚承業,非是尚承業膽量夠大,只因此事牽連極廣,為了取得和議,尚維鈞已經準備答應任何苛刻的條件,只要換取雍軍不渡長江的承諾,雍軍如今挾必勝之威,若要他們同意和議,必然要付出慘重的代價,這些事情不足為人道,自然只能派尚承業來了。

  到了城外,已經是日暮黃昏,按照齊王李顯之命,南楚使者今夜就在城外紮營,又遣了軍士在外宿衛,明日上午才會召見南楚使者。雖然覺得李顯無禮,但是此刻尚承業也不敢計較,只能吩咐安頓下來,這次他所帶的貢品禮物就有三十餘輛馬車,安置起來也是費了半天時間,等到一切安排妥當之後,已經是酉時末了。尚承業尚不放心,又到被選為女樂掌班的柳如夢、靈雨帳中巡視一番,見兩人神色冷漠,但是氣色還好,這才放心下來,又勸慰了幾句,見兩女都是恍若未聞,也只能搖搖頭回去休息了。

  見到尚承業走了,柳如夢眼中閃過一絲恨意,又擔憂地對靈雨說道:「妹妹,你是會些武功的,不如趁機逃了吧,若是進了合肥,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我雖然不大清楚江湖事,也知道妹妹從前所屬的門派在大雍乃是欽犯身份。」

  靈雨歎道:「我怎能讓姐姐獨自去面對雍人,更何況靈雨縱然想逃,又能逃到哪裡去呢,姐姐不必說了。」

  柳如夢見靈雨神色黯然,纖纖素手卻在撫摸著那塊雕成古琴模樣的玉珮,不由歎道:「世間偏多薄倖男兒,妹妹何需日日牽掛那無情之人,多半是個紈褲子弟,偶然間留香月影罷了。」

  靈雨淡淡道:「小妹和那位四公子不過是音律知交,卻也談不上什麼無情薄倖,小妹只是惋惜沒有機會從他學琴罷了。」

  見到靈雨楚楚可人、淡雅清靈的風姿,柳如夢笑道:「如此佳人,我見猶憐,何況那些魯男子,我便不信那位四公子見到妹妹才貌,會不動心?不知是出了什麼紕漏,才會鴛夢難溫吧。」言罷卻動了興致,放聲唱道:「珊瑚葉上鴛鴦鳥,鳳凰巢裡雛鵷兒。巢傾枝折鳳歸去,條枯葉落狂風吹。一朝零落無人問,萬古摧殘君詎知。(注1)」

  她本是江南歌舞第一的名妓,唱支曲子正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原本她是有心調笑靈雨,豈料只唱了兩句,便覺悲從心起,想起那一去無蹤的宋逾,當真動了深情,唱到最後兩句,已經是悲切難言,令人聞之淚落。

  靈雨自從當日被柳如夢接去之後,兩人琴歌相合已經是尋常之事,見柳如夢歌中已經是悲難自抑,擔心她傷心過甚,便取來古琴,輕撫一曲《猗蘭操》,琴音平和,不過片刻,柳如夢便已經止住悲聲。靈雨心中也是惆悵難言,琴聲一變,卻是彈起了《離鸞操》,漫聲唱道:

  「妾本書香子,愛清商、朱弦彈絕,玉笙吹遍。不學國風關雎亂,閒來幽蘭白雪。總不涉、閨情春怨。無端陌上狂風急,要珠鞍、迎入梨花院。清淚灑,意躊躇。

  夕陽紅處是金屋,泣孤芳、生在秋江,曉寒漠漠。勾弦撥珠話風雨,道是華堂遣愁。回首望、音塵絕矣。我有平生離鸞操,頗哀而不慍微而婉。聊一奏,更三歎。(注2)」

  若單論歌喉,靈雨自然不如柳如夢,可是也是一時之選,這一曲更是自傷身世,情真意切。

  兩女自以琴歌抒懷,卻聽得營中眾人如癡如醉,便是營地外面宿衛的雍軍將士,雖然多半是些只知殺伐征戰的豪勇戰士,卻也不由心醉,渾忘卻身在何地。

  而在南楚使者大營之外,幽深夜色之中,一個身影緊握雙拳,癡癡地聽著夜風中縹緲的琴歌,良久,他低聲道:「一朝零落無人問,萬古摧殘君詎知。如夢,是我辜負你的情意,今次除非是我死在這裡,否則定要將你帶走。」聲音未息,他的身影已經如同魅影一般前掠,江南第一殺手的絕技展現無疑,不過片刻之間,已經繞過重重防線,接近了柳如夢和靈雨居住的營帳,透過簾幕可以隱隱看到燈火明滅。那人伏下身形,聽了片刻,在帳外低聲喚道:「如夢!」拼著他的靈敏聽覺,可以聽到帳內兩人都是一聲低呼,一個熟悉的動人聲音道:「宋逾,是你麼?」

  宋逾心中一暖,閃身進了帳內,只見燈光之下,身著素衣的柳如夢正凝神瞧向自己,兩年不見,雖然柳如夢風華更勝昔日,可是在宋逾看來,卻覺得她眉梢眼角多了幾許輕愁倦意,強自抑制的深情瞬間迸發出來,全沒留意到帳內另外一人何種形貌,他上前一把將日思夜想的佳人攬入懷中,當他感覺到柳如夢反手將他抱住的時候,原本深刻心中的影子漸漸淡去,這一刻他心中只有柳如夢一人。不知過了多久,宋逾清醒過來,低聲道:「夢兒,跟我走,我絕不會讓你被人當成禮物送到雍營。」

  柳如夢拭去面上清淚,回頭道:「靈雨妹妹,和我們一起走吧。」

  靈雨面上也露出喜色,道:「恭喜姐姐和宋先生今日團圓,小妹從前不走,是因為沒有把握帶著姐姐一起走,既然如今有宋先生相助,自然是要一起走的。」

  柳如夢大喜,對宋逾道:「靈雨妹妹也會輕功,應該不會妨礙你吧?」

  逾輪微微苦笑,心道,你既然已經答應了,我難道還能反對麼,他不知靈雨和秋玉飛之事,卻知道她的出身,想來應該武功不會太差勁,便點頭道:「你們收拾一下,等到三更我們便一起走。」

  兩女都知道情況緊急,只是收拾了一下首飾細軟,靈雨又將古琴帶在身上,這卻是無法讓她放棄的。三人熄了燈火,苦苦等到三更時分,逾輪到帳外探察了一回,便帶著兩人潛出營帳。營內乃是南楚禁軍守衛,守衛鬆懈,逾輪本就是殺手,縱然帶著柳如夢,仍然游刃有餘,靈雨雖然武功生疏,可是鳳儀門輕功名動天下,不多時三人就已經到了營地邊緣。逾輪折扇輕指,然後身形疾閃,將兩個被扇中毒針射殺的軍士扶住,將他們擺成僵立模樣,回身便欲帶了柳如夢出去。剛剛握住柳如夢素手,便覺一縷劍氣從後襲來,逾輪幾乎是本能的向前撲去,耳中傳來柳如夢的驚呼,逾輪也顧不上驚動營中楚軍,狂奔疾馳,想要拋開身後威脅,可是那縷劍氣如附骨之蛆一般在他後心吞吐,逾輪心中生出不能逃脫的頹喪之感。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劍刃相接的錚鳴之聲,那劍氣驀然一滯,逾輪趁機轉過身來,只見靈雨手執一柄軟劍正在和一個身著南楚禁軍服色的男子交手,那人劍勢便如星河影動,浩瀚如海,實在是絕頂的劍術,而靈雨素衣雪劍,劍光閃爍綻放,便如寒梅立雪,華光溢彩,正是鳳儀門嫡傳的絕世劍法。

  逾輪一聲冷笑,手中折扇一指,一縷烏光射向那男子要害,他看準了靈雨劍勢,這枚暗器覷準了那男子身形移動的位置,本是萬無一失,但就在暗器飛出的一瞬,逾輪卻神色大變,靈雨身形突然出現在暗器的軌跡上,出乎逾輪的預料,自己的暗器竟然向靈雨背心襲去,眼看這素來溫柔婉約,從不與人相爭的女子就要香消玉隕,逾輪不由一聲驚呼。

  靈雨仍不知身後危機,她雖然不喜武功,可是若是練得太差,也難以應付紀霞,再加上她天資聰穎,倒也有幾分成就,只不過缺少和人交手的經驗,也沒有交鋒廝殺的勇氣。這一次被迫送到雍營,她也心中驚懼,便尋出原本紀霞賜給她的軟劍帶在身上,除了柳如夢之外,別人都不知道。方才見到突然有人出現追殺逾輪,危在旦夕,靈雨眼力不足,看不出那人並無殺意,又見柳如夢神色驚惶,這才鼓起勇氣拔出腰間軟劍衝出攔阻,什麼也不敢去想,劍光電閃,連綿不絕,為了救人心中全無雜念,摒去懼意,卻是意與劍合,得心應手,竟然攔住那人追襲。但是交手三四招之後,心知宋逾必然已經脫險,又見那人劍勢如山,靈雨心中生出怯意,劍勢立刻變得散亂,便索性向一邊閃退,不敢再和那人交戰,孰料逾輪料錯她的修為膽量,以暗器助陣,卻將靈雨陷入死亡之境。

  就在逾輪驚叫不忍目睹之時,那禁軍軍士長劍劍勢一轉,已經掠過靈雨身形,將那枚烏光擊落,這樣一來,不免露出了破綻,靈雨原本正欲退走,見狀心意一動,她知道這人武功劍術極為高強,擔憂宋逾不是他的對手,又不知那人正在救她,便狠起心腸,一劍向那人左肩刺去,她手中軟劍可以切金斷玉,這一劍又是如同電閃,竟是輕輕刺入肩甲縫隙,鮮血溢出,靈雨頓時駭得手足發軟,這一劍再也不能刺下去,只見那人如同冷電的眼光落在她身上,靈雨一聲驚叫,也不敢拔劍,閃身疾退,已經避到柳如夢身後。

  這種種變化發生在電閃雷鳴之間,直到此刻,柳如夢才明白過來,看到落在地上的暗器,以及跌落在地上的染血軟劍,以及靈雨蒼白的面色,她雖然不知道靈雨方纔之險,卻也猜出一二,更是感激她捨命相救宋逾,連忙將她摟入懷中,低聲安慰。

  那軍士苦笑著看了一下染血的肩頭,他便是看出靈雨毫無廝殺經驗,所以一時不忍出手相救,豈料卻被她刺傷,幸好靈雨不敢殺人,這一劍只是皮肉之傷。雖然受了傷,那人心中卻並無恨意,一來他出手攔阻已經是心有愧意,二來也是看出靈雨心地善良,乃是從未手染血腥的善良女子,這一劍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輕輕一歎,他將那柄軟劍拔下丟到一邊,隨手扯了一塊戰袍裹住肩傷,然後取下掩住面容的頭盔,道:「宋兄,你還是離開吧。」

  逾輪目光落到那人面上,露出難以掩飾的驚容,神色千變萬化,對周圍聞訊聚集的南楚軍士視若不見,良久才道:「當日義薄雲天的吳越第一劍,曾為了大將軍出生入死,喬園劫囚,仙霞拒敵寇的丁銘丁大俠,為什麼如今成了尚維鈞的走狗?」

  丁銘面上露出一絲慚色,黯然道:「宋公子,丁某非是趨炎附勢之人,只是國事艱難,江南危殆,若能和議成功,我南楚千萬黎民才有安身立命之地,為著大局著想,丁某只能接受楊參軍之托,一路護送使團北上。柳姑娘、靈雨姑娘乃是貢單上有名之人,若是任她們脫逃,必然惹怒大雍,和議便沒有任何希望,公子也是心存大義之人,當知利害得失,勿要為了私情湮沒大義。」

  宋逾環視四周,冷笑道:「和議,哼,大雍席捲天下不過是時間的問題,既無實力,何談議和,再說,縱然是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莫非朝中文武大臣,二三十萬帶甲壯士沒有本事捍衛社稷,卻要將這重責壓到兩個女子身上麼?縱然你們想做勾踐臥薪嘗膽,還要看別人願不願意做吳王呢,我宋逾不過是個殺手刺客,當初害死大將軍我也有份,跟我說什麼大義社稷,當真是對牛彈琴,你若定要阻我,我縱然無功而退,也會夜夜窺伺,將你們這些人一一殺死,若是聰明的,就讓我們三人離去,否則,哼!」隨著他冰冷刺心的話語,一縷漂浮不定的殺氣瞬間溢滿天地。

  眾人都聽出宋逾話語中凜冽的殺機,都有身處三九冰雪天中也似的感覺,幾個膽小的軍士已經是面色青白。原本已經在侍衛保護下出帳察看的尚承業只被宋逾那雙冰寒刺骨的眼睛望了一眼,頓覺心膽俱寒,再也生不出上前敘舊的膽量,只覺面前這人陌生得很,不像是從前的好友知交,模模糊糊地想起當初歐元寧曾對自己說過這人乃是殺手身份,莫非這才是此人真面目麼?

  丁銘武功本已極高,感覺卻又不同,只覺如海浪一般狂湧的殺氣卻是變化莫測,飄拂不定,倏忽來去,若有若無,令人生出難以捉摸的無力感覺,便肅容道:「無情公子果然名不虛傳,想來從前不過是韜光養晦罷了,就讓丁某領教一下公子的殺人絕技。」他本來心有慚意,但是聽到宋逾自承與陸燦之死有關,不由生出怒意,想到這人從前為尚承業幕賓,心中已經是信了幾分,也不由生出殺意,凌人劍氣沖天而起,和宋逾散發出來的殺氣撞擊在一起,數丈空間內頓時狂風駭浪,迫得那些圍伺在側軍士連連後退,柳如夢卻是神色怔忡,愣在那裡不曉得後退,流溢的劍氣勁風呼嘯而過,柳如夢一綹青絲削落在地,靈雨醒悟過來,連忙拉著她後退幾步,那些軍士都怔怔望著對峙的兩人,全沒有想起可以將兩女先挾持住。

  劍光一閃,便如星河動搖,逾輪的身影幾乎是轉瞬之間便被劍浪淹沒,丁銘將被迫護送尚承業的仇恨和悲憤全部發洩在逾輪身上,每一劍都是萬分凶險,若是逾輪一招失守,便會在流虹飛電一般的劍光下粉身碎骨,只不過這一次逾輪也是全無保留,折扇開闔揮灑,風流雅致,身如柳絮,隨風起舞,形如鬼魅,在滔天劍海中若隱若現,丁銘劍勢略緩,他便發起致命的攻擊,每一次都令丁銘有險死還生之感。兩人身形越來越快,勁風激盪中,滿地飛沙走石,兩人的身形彷彿交纏在一起,可是一個如同天神臨凡,任意揮灑手中電芒,一個如同九幽魔神,隨手使出追魂奪命的殺招,彼此又是涇渭分明。

  丁銘一邊廝殺,一邊心驚,此人武藝比起兩年前簡直不可同日而語,自己幾乎難以辯明他招式的來去蹤跡。他卻不知這兩年逾輪的心境因為柳如夢之故不再消沉寂寥,生機再燃,潛心修練之下大有進境。練武之人,若有名師指點,初時的成就主要是看根骨天賦,但是到了後期卻要看品性智慧,逾輪本是聰明穎悟之人,又歷經種種情仇磨難,兩年前更因為陸燦之事,心靈遭遇強烈的衝擊,令他有了突飛猛進的契機。

  只不過逾輪雖然大有進境,畢竟不如丁銘根基深厚,兩人苦戰百招之後,丁銘漸漸穩住了局面,劍勢變得越發靈動流暢,逾輪卻是漸漸守多攻少,別人雖然看不出來,他自己卻是知道自己很難取勝了。

  柳如夢雙目神采盡失,雖然眼前正在進行著一場關乎她命運的激鬥,可是她卻全沒有看在眼裡,只是想著宋逾自承有份害死陸燦的言語。她不是尋常女子,並非不知亡國恨的商女,自從大將軍被誣下獄之後,她便深恨尚維鈞誤國之舉,更是數次相勸宋逾,希望他能向尚承業進言,挽回此事,雖然知道希望不大,卻也不願袖手旁觀。雖然知道宋逾和尚承業交好,可是在她心目中卻從未想過宋逾會加害國之棟樑,就是宋逾在陸燦被賜死那日失魂落魄地返回住處,柳如夢也只道他傷心,全沒有想到陸燦之死會和宋逾有什麼關係。愛之深,責之切,故而柳如夢才會這般傷心欲絕。

  這時,丁銘突然厲喝一聲,劍光電閃,接連刺了五劍,每一劍都生生刺在逾輪折扇扇骨之上,聲音清越如錚鳴,連綿不絕,逾輪竭盡全力閃避反擊,但是卻不能避開那凌厲堂皇的劍勢,到了第五劍,逾輪手中的折扇脫手而飛,踉蹌後退,丁銘手中長劍絲毫不曾放緩,刺向逾輪心口,逾輪自知今次真得無法逃生,冰寒幽深的雙眼透出絕望灰心的神色,神色平靜地看著那長劍沒入自己的身體。

  與此同時,唯一看清局勢的靈雨慘叫道:「不!」聲音淒切驚恐,丁銘心中一顫,想起了當日宋逾給自己等人陸燦的確切消息,讓他們可以見到陸燦一面,雖然未能救回大將軍,可是此情不能不酬。而且激戰許久,丁銘心中悲憤稍減,也能比較理智的思索,在他看來宋逾還未有影響大局的能力身份,縱然他說了些不該說的言語,也不過是推波助瀾,但是若非尚維鈞存心如此,也不會最終自毀長城,更何況見宋逾言辭,頗有悔恨之意。心思電轉,丁銘手中長劍一偏,避開了要害,雖然如此,頓時鮮血滾滾湧出,染紅了逾輪半身。丁銘卻也不好過,他原本被靈雨刺了一劍,雖然不甚重,可是激戰許久,傷口迸裂,此刻也是血透衣衫,只是他全神貫注地迎戰,直到此刻才有所發覺。

  場中戰勢尋常人根本無法看清,只覺突然之間正在激戰的兩人身形凝住,然後便看到丁銘的長劍刺入宋逾的右胸,只是兩人身上卻都是一般的鮮血浸透,幾乎看不出誰勝誰負。

  逾輪目光淡凝,彷彿那利劍不是刺入自己身上,緩緩伸出左手,握住劍刃,鮮血瞬時從手掌和劍鋒之間淌落,匯入地上的血河之中,他冷冷道:「丁大俠從南閩生還之後,卻是改變了許多,不是已經被大雍的恩惠收買了吧,才對和議這般用心?」

  丁銘眼中閃過狂怒,繼而變得冰冷,道:「不錯,丁某為了身上毒傷,親赴南閩越氏求醫,幸蒙大雍靖海公夫人越青煙援手,得以逃過死劫,可是丁某之心天日可表,姜夫人大度寬容,並未留難於我,也不曾收買丁某叛國求榮,此事不論你信不信,丁某都無愧於心。」

  逾輪冷冷一笑,正欲再言,耳邊響起一個動人悅耳的聲音道:「逾郎可是一心求死麼?所以才這般激怒丁大俠?」

  逾輪渾身一震,緩緩鬆開左手,身子已經有些站立不穩,目光艱難地望向一旁,只見柳如夢不知何時已經站在血泊旁邊,一雙流波明泉也似的眸子正望著自己。

  突然之間,丁銘閃電一般地拔出長劍,順勢點了逾輪幾處穴道,止血上藥,等到逾輪從急劇的痛苦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只見自己已經倚在柳如夢懷中,柳如夢跪在地上,一身衣裙已經被鮮血浸透,卻那般溫柔堅強地抱著自己,四目相對,兩人都是癡了,再也記不得身在何處。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丁銘黯然的聲音道:「宋公子、柳姑娘,兩位有些什麼言語,還是快些說吧,只怕現在我們這裡的紛亂已經驚動了外面的雍軍,若是他們詢問起來,尚大人便不好交待。」

  逾輪這才清醒過來,他知道方纔的激戰絕對會驚動外面的雍軍,看到尚承業青白的臉色,知道他隨時可能下令殺了自己滅口,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他艱難地伸手握住柳如夢的素手,道:「夢兒,對不住,我真的沒有辦法救你了,與其看著你被人凌辱,我寧願先走一步。」

  柳如夢略帶蒼白的玉顏上,兩行清淚滑落,便如明珠玉碎,她柔聲道:「逾郎,我想了很久,大將軍的事情怪不得你,要怪只能怪定下千古奇冤的昏君奸相,你縱然有些過錯,可是如今你已經後悔了,是不是?」

  眾人聽得奇怪,都不明白為何這對一見便是情深意重的愛侶,為何會在訣別之時說起不相干的話。逾輪卻是明白柳如夢的性子,答道:「是,我從前說了許多對大將軍不利的話,雖然有些別的緣由,可是在我心裡,總覺得他遲早會變成王莽,我不信世間會有那般赤膽忠心的臣子,可是大將軍臨終之前,我有幸在他身側,才知道他的胸懷便如光風霽月,任何猜疑和污蔑都不能玷污他的為人,夢兒,若有重來一次的機會,我便是自己死了,也不會說半句不該說的話。」

  柳如夢露出微笑,只是那微笑便如將要消逝的晚霞,縱然美麗,卻是轉眼就要湮沒,她輕聲道:「那就好了,我一直再想,若是逾郎不曾後悔,那麼我就只好親手殺了你,然後再和你一起上路,若是我所愛之人心中沒有忠孝節義,那麼我就是有眼無珠,自然該和你一起死的。」

  聽到柳如夢斬釘截鐵的話語,已經是淚如雨下的靈雨驚叫道:「不,姐姐,你不能死。」

  尚承業心中大驚,上前幾步,卻覺得想不出什麼話語相勸。丁銘卻是心中一緊,上前一步,已經決定若是柳如夢想要自盡,定要攔阻下來。

  只有逾輪平靜依舊,似乎全沒有想過柳如夢是生是死有什麼不同,只因他瞭解柳如夢,知道這個女子不論作出什麼決定,都不會沒有原因,若是她真得決定一死,那麼對她來說,定是已經沒有更好的選擇,更何況他聽出柳如夢的話中之意,至少柳如夢現在已經沒有了自盡之意。

  別人的反應柳如夢似乎都沒有放在眼裡,只是深深地望著逾輪蒼白的面容,珠淚滾落在他面上,發上,昔日橫波目,今成流淚泉。直到周圍的楚軍開始有了騷動,似乎是外面的雍軍發覺裡面有了異狀,她才抬起頭,看向滿面狼狽的尚承業,淡淡道:「尚大人,妾身知道逾郎所為,必然惹怒了大人,他傷重如此,又在重圍之中,大人若要殺他,正是情理之事,可是妾身卻有不情之請,希望大人肯放過逾郎,待他傷癒之後放他離去,若是大人不許,妾身雖然微賤,卻只有一死而已。」

  眾人都是臉色一變,若是柳如夢一死,已經遞上去的貢單就成了南楚不恭的鐵證,那麼只怕求和之事立刻告吹,尚承業尤其心驚,雖然聽了宋逾方纔之言,他早已忘卻昔日交情,恨不得立刻殺了此人,只是此刻卻也只能按耐下來,道:「柳姑娘放心,宋逾是我舊交,我怎會害他,只要他不再妨礙和議,本官保證他可以平安返回江南。」

  柳如夢只是淡淡一笑,卻看向丁銘,道:「丁大俠為人,妾身一向敬重,縱然是今日之事,也有不得已處,若是丁大俠肯承諾保證逾郎的平安,妾身承諾絕不會自尋短見。」

  丁銘聞言深深欽服,道:「柳姑娘言重,宋兄乃是性情中人,在下不得已重傷了他,已經是心存愧疚,絕不會容許別人傷害於他。」

  柳如夢這才放下心來,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一雙明眸煥發出耀眼的光彩,輕輕讓逾輪平躺在地上,便要起身,逾輪目中俱是悲憤,掙扎著握住她的素手不放,顧不得傷口再度溢出鮮血來,厲聲道:「夢兒,我的生死何需你顧惜,你肯忍辱偷生,難道我就不能一死相報卿的深情麼?」

  柳如夢雙目透出無限深情,緩緩地,堅定地將手抽出,輕聲道:「逾郎,莫非你以為一死便足以相酬知己麼,妾身不過是個風塵女子,本就是路柳牆花,縱然淪落天涯,又有什麼要緊,只要逾郎能夠好好活在世上,妾身就會很開心了。更何況你又何必擔憂,如夢雖然姿色平平,所幸還會些歌舞聲藝,未必不能得到貴人寵幸,縱然沒有這個福分,也有法子平安度過餘生,或者將來會把逾郎忘了也不一定呢。」

  說罷,她站起身子,一步一步走向原來的營帳,無雙風華,纖弱高貴,這一刻再沒人記得這女子原本是江南第一名妓,天上的仙子的風姿想來也不過如此。

  渾不知身外的一切,柳如夢眼中便只有那熟悉的營帳,快到了,快到了,三步,兩步,一步,當她終於走進營帳,隨著簾幕的垂落,她的雙腿一軟,再也不能支撐下去,踉蹌跌倒,卻落入緊緊跟來的靈雨懷中,靈雨驚駭欲絕地望著她霜雪一般的蒼白容顏,此刻的柳如夢,氣息微弱,竟是立刻就要死去一般的模樣,靈雨連忙點了她幾處穴道,催動她的生機,柳如夢才悠悠醒轉過來,靈雨泣道:「姐姐,你又何必如此,縱然你說出這般傷人的話語,莫非他就會相信麼?」

  柳如夢低低呻吟一聲,醒轉過來,面上露出淒涼的笑容,低聲道:「我與逾郎,雖然兩情相許,卻是生前不曾同枕席,死也不能同墓而眠,但是如夢卻覺得,縱然是百年偕老朝朝暮暮,也不如這片刻相知,我知道他不會相信,可是只要他心中存著我會好好活著的期望,他就不會赴死,妹妹,逾郎他從來都漠視生死,我早就很擔憂他會捨我而去,如今我只盼他能夠好好活著,便是我受盡屈辱又有什麼要緊,或許,或許等到我雞皮鶴髮之後,還有機會活著見到他。」

  靈雨抱緊柳如夢那纖弱冰寒的嬌軀,似乎能夠感覺到她生命的流逝,低聲道:「姐姐,靈雨原本很害怕,我很怕雍人將我當成師父她們的同黨,如果他們殺了我,我會很遺憾,因為我再也沒有機會練成絕世的琴藝,如果他們不讓我再有機會彈琴,我也會生不如死,若是他們真的,真的欺辱我,靈雨只怕再也不能活下去,可是現在靈雨發誓,我一定要活下去,不論遭遇到什麼,我都要護著姐姐,一定要讓姐姐有機會再見到他。」

  這時候早已經陷入昏迷的柳如夢,卻是聽不到靈雨的誓言,只是她那蒼白的面容上始終帶著笑容,卻是令人覺她早已心碎腸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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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盧照鄰《行路難》節選

  注2:劉克莊《賀新郎·席上聞歌有感》改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8:49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四十八章 傾城一舞世所稀


  顯頗愛聲色,聞柳姬之名而喜,召入銀安殿,略略數語,乃令起舞,樂師懼王威,曲調不成,王欲斬之,姬曰:「妾舞不需管弦。」乃作無聲舞,將士皆醉。

  ——《南朝楚史·柳姬傳》

  望著柳如夢消失的背影,逾輪心中悲憤交加,氣急攻心,卻是又昏迷了過去,等他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一個空蕩蕩的營帳之中,耳邊傳來兩個爭辯的聲音,卻是尚維鈞和丁銘。

  只聽見尚承業氣惱地道:「丁兄,在外面要人的可是大雍的嘉郡王,齊王李顯的親生兒子,若是得罪了他,和議別想有任何希望。」

  丁銘冷冷道:「在下承諾了柳姑娘,保護宋逾的性命,雍人聲言要將在他們宿衛下驚擾南楚使團的賊子千刀萬剮,如果他落入雍人之手,豈不是有死無生,大人只需對雍人說是內部紛爭,想來他們也不能進來搜查。」

  尚承業似乎猶豫了一下,良久才道:「好吧,就這樣吧,對了,宋逾也是我的故交,雖然如今他不顧大局,頗為可恨,可是也是情字害人,這樣吧,我那裡還有些上好的補藥,我一會兒令人送過來,丁兄看看若有可用的,就給他用上吧,他若早點好了,也好讓他快些離去。」

  丁銘似乎很滿意,道:「大人顧及舊情,在下沒有異議,只是在下對於醫道只是略知一二,還要向大人請教。」

  尚承業道:「我還要去向嘉郡王解釋此事,副使向大人深通醫理,丁兄可以向他請教就是。」

  帳內的宋逾露出淡淡的冷笑,他和尚承業交往數年,自然知道他的品性為人,或者數年前他不過是個渾渾噩噩的世家子弟,如今卻已經歷練成了心狠手辣的顯貴,這其中自己或許還有許多功勞呢。丁銘縱然才智過人,但是應付這些最擅虛情假意的世家子弟,仍然是太天真了。

  果然等到丁銘的腳步聲遠去之後,不多時逾輪便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他勉強支起身子,定定看向帳門,那些人走到帳前,掀簾而入的果然真是尚承業。

  尚承業一走進營帳,便看到一雙冰寒淡漠的眼睛,不由心中一寒,雖然知道這人傷勢極重,沒有可能出手危及自己,可是還是不敢上前,有些尷尬地道:「宋兄弟,不是為兄不顧舊日情誼,只是大雍嘉郡王巡營到此,發覺營中事端,不知是哪個多嘴,告訴了嘉郡王闖營之人還活著,那嘉郡王年少高傲,很是氣惱讓你闖入了雍軍宿衛的營地,所以定要本官將你交出,實在不是我想違背對柳姑娘的承諾。」

  逾輪心中生出疑念,自己得到消息幾乎是馬不停蹄趕到合肥,一路上並沒有和任何兄弟通過消息,應該不會有人知道自己陷在此處,那嘉郡王怎會定要索取自己,轉念一想,或者自己是多想了,那嘉郡王雖然年少,但是這兩年來也是名動江淮,都說是少年氣盛,這般要求想來或許並沒有什麼特殊用意。心思一轉,若是自己去到雍營,便可以求見先生,若是向他苦求,或者他會念在過去情分救下如夢。原本逾輪因為懷恨江哲,寧可赴死也不曾想過要向江哲求懇,可是眼見著柳如夢心碎模樣,他從前的執念再也不能堅持下去。想通這一點,他並未作出什麼反抗舉動,只是淡淡看了尚承業一眼,便閉上了眼睛。

  尚承業心中生出氣惱,看向宋逾的目光又冷了幾分,這人原本是自己的知交,自己有些什麼疑難總願和他商量,這人往往只是旁敲側擊輕描淡寫說些言語,看似平常,卻可以令自己想通許多問題,而對自己的決定他素來不甚關心,令自己全無被人控制的感覺,這是和面對父親那些幕僚全然不同的感覺。可是原本想要倚為臂膀的心腹卻在兩年前突然消失,當時為了提防他說些不該說的話,父親還曾派人暗中尋找過他,可是卻全無所獲,想不到這次他卻突然出現在營中,還一副和自己割袍斷義的模樣。想到這人竟然會替陸燦說話,尚承業心一狠,冷冷道:「將他送到外面交給嘉郡王的親衛,記得,不要將消息透漏出去。」

  兩個尚氏的護衛上前將逾輪挾起,因他傷勢極重,倒也沒有過分粗暴,饒是如此,逾輪已經是冷汗涔涔,只被挾持著走了十幾步,便已經陷入半昏迷的狀態。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再度醒了過來,只覺齒頰流芳,身上彷彿憑空添了許多力量,唯一移動,雖然仍然疼痛難忍,但是傷口處一片清涼,正是從前用過的秘營特製的傷藥。心中一寬,逾輪知道自己安全了,抬目望去,只見自己躺在一間雅潔的臥房之內,勉強支起身子,正欲出聲詢問,房門無聲無息地開了,一個相貌俊雅,服色卻略嫌微黑的青袍男子端著藥碗走了進來。

  逾輪頓時愣住了,直到那人微笑著走到床邊,將藥碗遞到他面前,他才狠狠扯住那人袍袖,放聲大哭起來,就彷彿受盡了委屈的孩童,卻突然見到了至親一般。那人輕歎一聲,伸手輕拍他的脊背,手中藥碗卻紋絲不動,一滴藥汁也沒有溢出。

  不知哭了多久,逾輪才止住哭聲,哽咽道:「二哥,你怎會來的?」卻原來這人正是八駿排行第二的盜驪,如今海無涯已經不怎麼管事,海驪已經是海氏實際的主事人,可以說日理萬機,想不到卻會來到合肥。八駿之中,盜驪無情果敢,殺伐決斷更勝眾人,逾輪從前和他最是親近,也最尊敬這個師兄。當初他執意離開秘營的時候,盜驪正隨船出海,不在中原,當時若是盜驪出面相勸,逾輪卻也未必能夠那般絕決,這幾年他也是刻意避免和盜驪通消息,便是怕他勸自己重返秘營,想不到卻在最落魄的時候,遇到了最尊敬的兄長,這才再也忍不住心中悲痛,痛哭一場。

  盜驪長歎道:「逾輪,你的性子也太絕決了,這件事情本可以有別的解決方法的,何必要輕拋性命呢?白義已經通知了我們六個人,如今八駿之中只有你還飄零江湖,卻讓我們如何放心得下,這件事情我們已經商量過了,你還是得去向先生謝罪,這些年你太傷他的心了。」

  逾輪沉默了下來,雖然在他進入雍營之前便已經有了準備,可是想到柳如夢十分神似當年的柳飄香,心中生出不安的感覺。見他沉默,盜驪淡淡道:「你不必擔心,我們都會助你一臂之力,如今南楚使臣已經進了城了,你昏迷了很長時間,等到先生見過柳姑娘之後,你再去相求,先把藥喝了,否則到時候你連向先生求懇的力量都沒有了。」

  逾輪接過藥碗,默默喝下苦澀的湯藥,心中也是一般的苦澀難言。他自然不知道,就在不遠處的一間書房之內,霍琮愜意地品味著香茗,李麟則是一副看笑話的模樣,大概是忍受不了霍琮的逍遙神情,終於忍不住嘲弄地道:「霍大哥,你真的確定有法子說服姑夫麼?那個宋逾可是差點死在裡面呢,若不是你讓我去要人,只怕你的大計就沒有成功的希望了。」說罷便拿起茶杯喝了起來。

  霍琮淡淡瞥了他一眼,道:「這也沒有法子,事前難以掌握他的行蹤,只能守株待兔。郡王爺儘管幸災樂禍就是了,被先生派去南閩護持陸氏一門的可是渠黃師兄,他和逾輪師兄也是手足情深,若是他巧妙安排一下,只怕還沒有等到郡王爺去向陸小姐求婚,陸小姐就已經出閣了。」

  「噗!咳咳!」李麟將口中茶水嗆了出來,狠狠看了霍琮一眼,道:「行了,本王聽命行事就是了,反正我也不願意柔藍嫁給你,你這人心機太深沉,就連姑夫也敢算計,還是我皇兄更適合柔藍,不過你確定父王會那樣做,莫非你還能威脅他不成?」

  霍琮笑道:「我一個小小的六品文書,怎敢去威脅堂堂的齊王殿下,只不過齊王性情狂放,雖然這些年來韜光養晦,但是本性卻是不改的,更何況王爺為了折辱南楚使臣,必然故意為難,那位柳姑娘外柔內剛,又遭遇這樣的慘痛離別,想來定會出言相抗,縱然這種情況沒有發生,我也敢肯定先生必然會將柳姑娘截下,縱然過程不同,結果卻不會有什麼變化,你還是想想自己要辦的事情吧。」

  李麟喃喃道:「你確定我不會被靈雨姑娘的情郎宰了?」

  霍琮目中閃過笑意,道:「應該不會吧,如果你被宰了,我會想法子替你報仇的。」

  李麟恨恨地頓足罵道:「若是事情不能成功,就是皇兄不怪罪你,本王也會好好報答你的。」說罷轉身走了出去。

  霍琮歎道:「若是真的失敗,只怕也等不到你來教訓我了,能不能過了先生那一關,都很難說啊!」

  正如盜驪所言,如今南楚使團已經進了合肥城,齊王的帥府便設在合肥城中的南楚國主的行宮之內,座行宮本是武帝時候所建的,氣勢恢弘,富麗堂皇。尚承業戰戰兢兢地走上銀安殿,也顧不得感歎本來是國主的行宮卻成了大雍親王的帥府,也分不出精力去留意兩側叉手而立,殺氣凌人的雍軍將領,走到殿中深深施禮,直到傳來「平身」的命令,才敢抬頭向上望去。

  只見御階王座之上坐著一個俊朗威嚴的中年男子,身著金色軟甲,外罩赤色錦袍,這男子英姿俊拔,雍容威儀,雖然已經是四十五歲年紀,但是相貌氣度依舊可以令天下男子汗顏。只是他面帶笑容,神色平和,卻令尚承業生出陌生的感覺。當年齊王出使南楚的時候,尚承業也曾見過他,只是當時的齊王便如出鞘的利劍一般危險耀眼,如今重見,卻覺得這男子昔年嘯傲蒼穹的霸氣已經變得深沉內斂,只有雙目中偶然流轉的睥睨天下的精光,才會令人察覺這人其實比從前更加可怕。也只有如此風采,才配得上統率大雍精兵,北滅漢土,南征楚國,立下無數顯赫功業的齊王殿下

  而在齊王左側的椅上,坐著一個青袍綬帶的儒雅男子,雖然是灰髮霜鬢,卻是神采奕奕,淡凝從容的氣度,便在銀安殿氣勢洶洶的眾多武將猛士之中,也絲毫不顯得遜色。雖然闊別多年,容顏已經有了許多改變,但是尚承業還是立刻猜出這人正是大雍江南行轅的第二號人物,今年已經重新被雍帝晉爵國侯的江哲,他更隱隱覺得,這人望向自己的目光淡漠非常,彷彿自己在他心中毫無份量。

  而在齊王右側椅上坐的卻是一個虯髯大將,威勢如山,雙目射出暴烈的寒芒,正是攻下淮西,一路所向披靡,直抵合肥的荊遲。他目中滿是鄙夷戾色,似乎隨時都可能起身殺人一般。

  不過令尚承業更為注意的卻是在江哲身後立著的兩人,一人青衣垂首,雖然是謙卑的奴僕模樣,但是尚承業卻不敢流露出輕視之意,甚至不敢多看那人一眼,邪影李順之名天下皆聞,若無此人,只怕江哲也不可能活到今日,更不能成就他赫赫威名。另外一人卻是一個十七八歲的美麗少女,容光瀲灩,端麗秀雅,那少女正低頭在江哲耳邊說些什麼,江哲微微點頭,神色間滿是縱容寵溺。看到這一情景,尚承業心中一動,按照他事前得到的情報,據說江哲之女昭華郡主江柔藍這兩年一直在軍中,此女不僅深受大雍皇室的喜愛,更是未來的太子妃最可能的人選,若非大雍太子李駿正在江淮督戰,只怕此女已經被立為太子妃了。眼前這少女不僅姿容端麗,更是儀態萬千,又能以女子之身出現在銀安殿上,想來必然是昭華郡主無疑。

  強自抑制心中的胡思亂想,尚承業在階下再拜道:「下官奉我南楚國主之命,拜上大雍江南行轅元帥齊王殿下,我主誠意求和,願割土納貢,永為大雍藩屬……」

  剛說到此處,李顯已經不耐煩地道:「本王承帝命討伐不臣,貴使想要求和也應去長安面見陛下,這些話對本王說也沒有什麼用處,若是不見你,愧對你遠道盛情,既然已經見了面,你先下去休息吧,和議之事以後再說。」

  尚承業原也沒有指望用言辭說服齊王,但是李顯卻連說話的機會也不給他,不由暗自憂愁,只得道:「王爺乃是大雍帝冑,南征主帥,若王爺肯體念江南百姓深受兵燹之苦,進言貴國陛下,息干戈,止殺伐,共成和議,令兩國百姓免受刀兵之苦,則皇天厚土,社稷黎民,皆感王爺恩德。」說到此處,見李顯神色頗不耐煩,全無動心之意,心知此人不喜虛言,想起這人從前好色的聲名,一狠心,也顧不得顏面,繼續道:「為了表示我主誠意,外臣此來,攜有諸般貢品,禮單昨日已呈上王爺,請王爺體念我主至誠,笑納禮物,允許和談。」

  李顯聞言笑道:「早這麼說不就完了,卻這麼多廢話。」此言一出,荊遲不由大笑起來,笑得是前仰後合,有他帶頭,階下眾將也不由哄笑起來,尚承業臉色卻變得如同豬肝一般。這時原本含笑看戲的江哲按耐不住了,縱然是故意折辱使臣,這樣也有失體統,發出一聲警告地輕咳,他雖然是文官,但是在軍中頗有威儀,只是冷冷環視眾人一眼,笑聲立刻停住,荊遲更是幾不可察地縮了縮脖子,不敢再作聲。江哲又瞪了李顯一眼,淡淡道:「貴使見諒,這和議之事,事關重大,齊王殿下雖然是主帥,但是也不能擅自作主,等到稟明陛下之後,不論事成與否,總會給閣下一個回復。」

  雖然出言替尚承業解了圍,但實際上我可是很討厭這個尚承業,雖然是我設計通過他說服尚維鈞加害陸燦,可是這並不代表我會欣賞他,雖然很想直接將他拖下去千刀萬剮的,可是既然已經準備今冬休戰,用和議來敷衍一段時間倒也不錯,免得楊秀、容淵這些人不安分,再說將來他父子自有惡貫滿盈之日,卻也不用我擔心,嘉郡王李麟可是早已磨刀霍霍,準備等到攻下南楚之後,將尚氏一門斬盡殺絕,想要討好那位至今仍然不知道李麟鍾情於她的陸梅陸小姐。

  說起來倒也有趣,我將關於陸梅出走建業之後的經歷記錄下來給李麟看,這一向冷酷無情的小子居然讀得抹了半天眼淚。其實這也難怪,若非是聽董缺所說,我也不敢相信一個弱質纖纖的小女孩,會有那樣的勇氣和毅力,帶著石玉錦逃到荒村,更別說石玉錦因為動了胎氣難產,長達七八個月的時間,都是這個小女孩忙裡忙外照顧嫂子和侄兒,雖然得了董缺許多幫助,可是這已經是十分難得的了。我把這些告訴李麟知道,便是希望這小子不是僅僅被陸梅的艷光迷住,也不是因為放棄柔藍而另尋寄托,我希望他真正愛上陸梅,這才能對得起泉下的陸燦。陸梅外柔內剛,溫柔賢惠,若真的嫁給李麟,是這小子不知幾世修來的福分呢。

  輕歎了一口氣,別人的事情都好辦,怎麼我自己的女兒卻這麼麻煩,我身子好了以後,本想乾脆回京的,可是皇上偏偏讓我做了江南行轅的監軍,所謂監軍,卻是連自由行動的機會都沒有了,這也罷了,反正軍務我也不需擔心,留在行轅之內尸位素餐也就罷了。唯一令我頭疼的便是柔藍的婚事,雖然皇上沒有明示,可是這兩年來勸我的人不少,雖然都未明說,卻是意思很明顯,希望我同意這樁天作之合的姻緣。

  但是我當真不願藍兒嫁給李駿,為了提防太后、皇后趁著我不在的機會立了藍兒為太子妃,我索性將她留在身邊,沒讓她回京,更不讓她和李駿見面,希望時間能夠沖淡她對李駿的情意。可是這丫頭也真倔強,平日裡在我面前溫順乖巧,貼心服侍,為我分憂解勞,這幾個月甚至可以替我處理一些尋常文書了,絕對看不出什麼異樣,可是只要我提到她和琮兒的婚事,她便沉默不語,絕不答應。兩年沒讓她和李駿見面,書信未通,可是只要有人無意中提起李駿,便會立刻見到她豎起耳朵,若是聽到李駿那裡什麼好消息,一整天就都是神采奕奕的,偏偏我還沒有法子,難道我還能阻止她探聽淮東那邊的軍報麼?這般深情,讓我見了越發疼惜,唉,若是這丫頭效仿尋常女子一哭二鬧三上吊,我早就迫她和琮兒成婚了,父母之命,難道她敢違抗麼?可是她偏偏一直逆來順受,除了不肯鬆口許婚之外,就是最乖順懂事的女兒也不過如此,叫我怎麼狠得下心迫她?

  我正在胡思亂想,恍惚間聽見李顯的聲音道:「這柳如夢據聞是江南第一花魁,本王倒也想見識一下她的色藝,傳本王令諭,讓她上殿獻藝。」

  我皺皺眉,貢品的禮單似乎柔藍忘記拿給我看了,回頭低聲問道:「藍兒,這柳如夢是誰,也是南楚送來的禮物麼?」

  柔藍目光閃動,低聲答道:「爹爹,南楚國主送過來許多金銀珠寶,還有歌舞女樂,這柳如夢據說是江南第一名妓,歌舞色藝天下聞名,想來是南楚國主量珠而聘,送來這裡的吧。」

  我冷笑道:「南楚已經淪落如此,豈有不亡的道理。」口中說著,我卻皺緊了眉,這柳如夢三字我應該見過,只是沒有留下深刻的印象。心思電轉,突然想起陳稹呈上來的關於逾輪的情報,裡面似乎提到他為一個風塵名妓做琴師,那名妓姓名就是柳如夢。這件事情我並未留心,若非是我過目不忘的本領,卻也想不起來,不過這兩年逾輪已經離開了建業,想來和這女子已經沒有什麼糾葛了吧?不知怎地,心中生出不妥的感覺,我淡淡道:「南楚的貢品禮單怎麼昨夜沒有送來給我?」

  柔藍心中一驚,答道:「爹爹這兩年來都不喜歡過問這些瑣事,所以藍兒也沒有留意,只是將禮單歸檔了,既然爹爹要看,藍兒這就讓人取來。」

  我搖頭道:「算了,等到回去再說吧,以後不可疏忽大意,總要先稟明我之後再處置。」

  柔藍輕吐香舌,道:「是,爹爹。」

  這時,我突然覺察身邊的空氣彷彿凝固了一般,就連正在和我說話的柔藍,還有素來人前喜怒不形於色的小順子,兩人的眼睛都逕自望著殿門方向。

  我覺得奇怪,正過身子向殿門望去,只覺腦中轟然,瞬間忘記了一切,目光再也不能移動半分。

  銀安殿門口,一個頭上罩著銀紗的女子凝眸佇立,雖然只是靜靜站著,但是那絕代的風華已經展現無疑,隱隱間,似乎傳來微不可聞的一聲輕歎,那女子向前走來,步履宛似仙子凌波,行動間環珮叮咚,彷彿仙樂相隨,走到階前,水袖低垂,交臂胸前,曲跪於地,精緻的孔雀翎長裙在她四周散開,眾人望去只見她青絲如墨,皓腕如雪,心中生出渴望一見花容的執念。

  李顯青年時本是聲色犬馬之人,見識過的歌舞女樂不計其數,苦苦思索,卻覺得鮮有人能比此女風華,眼中閃過異色,憶起昔日放縱,不由興起,大笑道:「免禮平身,抬起頭來,讓本王看看你的容貌。」

  那女子聞言起身,然後抬起螓首,銀色頭紗輕輕滑落,露出秀雅如玉的面容和一雙令人心醉的秋水明眸。李顯只覺這女子眉宇間帶著不屈之意,雖是顧盼生姿,卻更有絕世獨立的意味,心中生出玩味,目中寒光暴射,銀安殿中頓時被他刻意放出的霸氣殺機籠罩起來,這樣的氣勢,如今只有在李顯揮斥方遒,殺伐決斷之時才會展現出來,就是殿中的將領侍衛也都有些戰慄不安,那女子初時柳眉微蹙,似有示弱之意,但是當她無意中瞥見李顯趣味盎然的眼神之後,心中湧起怒火,嬌軀中彷彿生出無窮力量,靜靜立在殿中,縱然是狂風駭浪,卻也吹不折柔弱翠柳。

  李顯越發興起,拊掌道:「好個柳如夢,果然名不虛傳,來人,傳樂師上來,本王要看看你冠絕天下的舞姿。」

  柳如夢聞言襝衽為禮,淡淡道:「妾身遵命。」

  這時,那些南楚精挑細選的女樂走上殿來,這些樂師都是些秀麗女子,雖然不如柳如夢風華姿容,卻也是十分美麗,只是這些女子走入殿來,卻是個個戰戰兢兢,原來李顯並未收斂威勢,這些女子都不敢正視於他,就連手中的樂器都似乎生疏了許多,樂聲斷續不成曲調。在一旁的尚承業急得直冒冷汗,忍不住低聲申斥,一個彈箏的女子越發慌亂驚恐,手一抖,已經弄斷了一根箏弦,頓時嚇得跪伏在地,不敢抬頭。

  李顯見狀面上露出怒意,指著那彈箏女子道:「賤婢無禮,壞了本王觀舞興致。」

  殿中將士見李顯震怒,只是心中雖有憐香惜玉之意,卻不敢多言。有些膽大的已經目視江哲和荊遲,這殿中也只有他們兩人有資格出言勸解,不料荊遲懶洋洋地坐在那裡,不知道神飛何處,而江哲卻是目光凝注在柳如夢身上,神色有些如癡如醉,更是沒有說情的閒心。

  眼看這女子就要遭受重責,柳如夢本是俠骨柔腸之人,見狀高聲道:「王爺威儀如山,令妾等見而驚懼,亦是無奈之事,何必怪罪無辜弱女,王爺若是想看妾身舞藝,妾身能作無聲之舞,便無管弦也無妨礙。」

  李顯聞言大笑道:「好個柳如夢,這般放肆無禮,本王理應加罪,但你既然敢出此狂言,本王也想看看你的無聲之舞,若是跳得不好,可要兩罪並罰,你可要想清楚了。」

  柳如夢微微一笑,輕移蓮步,走到大殿中央,長袖揮灑,便開始翩翩起舞,雖然沒有曲樂,可是她飛旋的舞姿彷彿蘊藏著天然的韻律,環珮叮咚,連綿而悅耳的金玉之聲聽在眾人耳中漸漸變成了舞曲的旋律。凌波飛渡似的嬌姿,繁雜多變的獨特舞步,狂放而縱情的一舞扣人心弦。

  柳如夢縱情飛舞著,這一刻她的心中彷彿響起了數年來伴著她起舞的動人簫聲,何需管弦舞樂,那韻律就在她心中,再也沒有可能和他相見,再也不能跟隨自己的心意起舞,從今後自己便是籠中絲雀,再也沒有自由幸福可言。心中悲憤化入舞姿,殿中眾人縱是不識風情的莽夫,也能夠感受到柳如夢無聲之舞中的洋溢的哀痛淒愴。待到柳如夢一舞終了,殿中已經滿是唏噓之聲,柳如夢低首襝衽,廣袖下垂,盈盈拜倒,不願令人發覺她目中盈盈水氣。

  李顯長歎一聲,就是以他的堅毅心志,也險些淚落,原本早已決定將這次南楚送來的女樂賞賜軍中將領,此刻也不由心動,不由道:「卿的舞藝果然天下無雙,不愧江南第一之名,本王府中尚缺一位教授歌舞的教習,不知道卿可願從命?」

  柳如夢眼中閃過冷漠之色,淡淡道:「妾身本是身充下陳而來,生死不能自主,王爺何需動問。」

  李顯原本心中並無惡意,自從和嘉平公主林碧成親之後,他已經失去拈花惹草的興趣,此刻不過是憐惜柳如夢才藝,有心庇佑於她,更已準備讓林碧做主,為這女子尋個歸宿,但是柳如夢的回答卻是這般冰冷,反而令李顯越發好奇,道:「聽卿的話音,若是自由之身,莫非還不願隨本王回府麼?卿不必矯飾,直言無妨,本王這點度量還是有的。」

  柳如夢本是心中懷恨,此刻聞言也不論是真是假,一字一句道:「妾身本是楚人,豈能屈身相事仇讎。」

  一言激起千層浪,本來殿上眾人多半愛慕她的才藝品貌,想不到她說出這般悖逆之言,對於一個被當作禮物的女子來說,這般勇氣世間少有,不論是氣惱還是欽佩,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柳如夢身上,只是不知李顯如何處置。

  李顯卻並未惱怒,他初時故意放縱,本是有意戲弄尚承業,對於這些被當作貢品送來的歌舞女樂,他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對柳如夢諸般相試,不過是一時興起,見柳如夢這般言語,反覺正合她的氣質品貌,本想一笑赦之,目光一轉,無意中見到江哲雙目迷離,似乎神魂顛倒的模樣,不由一愣。

  他可是知道的,江哲素來對女色並無多少興趣,如今這般失態當真古怪,莫非他竟然對這女子動情了麼,此刻李顯可全沒想到這人乃是自己的妹夫,反而生出捉弄之意,故意變色道:「豈有此理,本王對你這賤婢以禮相待,你竟敢出此大逆不道之言,來人,將此女押下去重責百鞭,而後將其送入軍中為苦役。」

  此言一出,不僅那些女樂個個膽寒,嚇得魂不附體,就是那些大雍將領也是心中不忍,只有尚承業心恨柳如夢胡言亂語,唯恐破壞和議反覺心中快意,毫無出面求情之意,看在眾人眼中,越發覺得齒冷。

  兩個侍衛走上殿來,上前欲要將柳如夢拖下去行刑,柳如夢也不哀告求饒,只是淡淡瞧了李顯一眼,美目中滿是鄙夷,也不待那兩個侍衛拖曳,便自行向下走去,彷彿即將面對的不是無邊苦痛一般。

  柔藍見狀大驚,心道雖然那柳如夢果然和齊王舅舅衝突起來,可是爹爹怎麼沒有出言相救,看來只有自己出面救下這位可敬的柳姑娘了,正待她想要鼓起勇氣求情,卻見江哲目中突然清明起來,朗聲道:「且慢,王爺,此女雖然冒犯殿下,但請殿下憐她才藝,不要重責於她,也免得他人嘲笑我大雍沒有容人之量。」

  李顯大喜,心想莫非自己竟然尋到了這人難得的軟肋,試探地道:「莫非隨雲憐惜此女色藝,呵呵,這也是此女之福,既然如此,本王就將她送給你為侍妾如何?」

  我聞言一愣,連忙道:「這怎麼使得。」

  李顯故意作色道:「隨雲既然無心,那本王也不多事,快將柳如夢帶下去行刑。」

  我心中一痛,縱然察覺了李顯眼中暗藏的笑意玄機,也不由道:「王爺手下留情,既然已經將此女送與本侯,若要責罰,也該是哲親自施為。」

  李顯聞言心中狂笑,卻不敢流露出來,只聽江哲自稱本侯,就知道他已經是十分惱怒,但是他的目的已經達到,大笑道:「好,將柳如夢送到監軍住處,好生照顧,不得有失。」

  我只覺得面上羞紅,渾身上下都不自在,眾人的目光好似可以灼穿我的身軀一般,說起來我雖是駙馬身份,可是縱然如此,有幾個侍妾也是情理中事,只是我不愛女色,縱然皇上賞賜美女,也都淡然拒絕,今日卻不得已接受了柳如夢,當真是一世英名付諸東流。氣惱之下不由拂袖而起,也不顧什麼禮儀,氣沖沖地走出銀安殿,也不回住處,更不尋車馬,便安步當車走出行宮,到了街上,見到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這才舒了一口氣。這時候,柔藍在我身後低聲問道:「爹爹,你不是真的想把那位柳姑娘收入房中吧?縱然娘親不管,女兒也覺得不妥呢。」

  我聞言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住,這丫頭哪壺不開提哪壺,但是目光落到她面上,卻見她目中滿是不安煩惱,心中一軟,心道,柔藍自幼便和長樂親近,母女情深,不啻親生,她為此憂心也是情理之中。目光一轉,又發覺街上行人都在偷偷望來,柔藍衣飾華貴,容色美麗,未免過於顯眼,便歎道:「傻丫頭,好了,我和你順叔到外面散散心,你先回去吧,琮兒這兩天應該回來了,這次我可是特意用了軍令相召,想來也無人能攔阻,你替他安排一下住處,還有,好好安排一下那位柳姑娘,不要為難她。」雖然有些難堪,可是擔心柔藍為了替她娘親出氣,而欺辱了柳如夢,還是多說了一句話。說完便轉頭就走,也不敢去看柔藍的神色,所以我自然不知道柔藍眼中滿是崇敬之色,正在暗暗祝禱道:「霍哥哥果然神機妙算,老天保佑他的計策能夠成功,讓爹爹越糊塗越好,可別識破了機關。」

  此刻我腦中果然是一團混亂,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小順子拉住我道:「公子,你身子不好,不要過分勞累,不如尋個清淨所作休息一會兒。」

  我停住腳步,這才察覺已經是額頭見汗,今日陽光略有暖意,只是寒風吹拂,若是我再這般胡亂走動,只怕會受了風寒,苦澀的一笑,看到前面有座酒樓,便逕自走去,也不理會上前招呼的夥計,走到二樓,看一間廂房簾攏高卷,知道無人,便走了進去,小順子吩咐了幾句,便放下了簾子,我心知暗中保護我的虎賁衛很快就會將樓上客人請出,說話也不需小心,跌坐在椅上,感受著廂房內的暖意,我再度陷入沉思。

  已經十八年了,飄香玉碎珠沉已經整整十八年了,手撫指上玉環,憶起佳人的音容笑貌,心中痛楚非常,自從為她復仇之後,我便將昔日深情黃土深埋,縱然見到玉環想起她的時候,也強迫自己只去想些歡樂的事情,再和長樂成婚之後,一來是她的如海深情化解了我心中苦痛,二來也是不願令長樂猜疑,所以更是將關於飄香的一切深藏於心,時間久了,我幾乎也以為自己早已忘記了飄香。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原來我心中的傷痛從來都未痊癒。若非為了這個緣故,我又怎會放縱逾輪,任憑他脫離秘營,只因逾輪的傷痛與我正是同病相憐,只要想到世上還有一人和我一樣心中有著飄香的影子,我便不會覺得孤獨,所以只要逾輪不會壞了我的大事,我便不願取他性命。

  憶起柳如夢神似飄香的氣質風采,不由魂斷神傷,她一個弱女子,對著殺人盈野的齊王,在那縱是當世豪傑也不由屈膝的威勢下竟敢奮起反抗,這般傲骨,令我想起昔日飄香怒斥韓王的事跡,想必當時的飄香也是這樣的凜然無懼吧?

  慢慢回憶著關於飄香的點點滴滴,就連驚聞飄香慘死的不堪回憶也再度湧上心頭,任憑傷痛肆虐心頭,不知想了多久,突然吐出一口黑血,心中卻是一清,只覺縈繞心頭多年的積鬱盡皆化去,揮手推開滿面惶急過來探視的小順子,我抬頭笑道:「不要緊,這是心傷發作了,吐血之後就沒有妨礙了,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誰在搞鬼?」

  小順子放下心事,只覺江哲神情輕鬆之極,眉宇間更是多了一種灑脫的神采,恍惚之間,竟覺得彷彿回到了建業初見之時,那時候地江哲便是這般神情,只覺心中感慨萬千,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連忙別過臉去,過了許久,才回過頭道:「離開行宮之時,我已經傳下諭令,查問此事。別人不知,陳稹和八駿多半都見過柳夫人,柳如夢神似夫人,此事他們不曾上報,想來也是怕引起公子傷心,此事倒也情有可原,但是如今柳如夢被送到雍營,他們卻仍不稟明此事,令公子促不及防見到此女,此事絕不能容,請公子下令懲戒,以儆傚尤。」

  我搖頭道:「罷了,初時不說,也是他們的心意,再說我記得逾輪和此女有些瓜葛,如今想來也應是此女神似柳飄香的緣故,他們瞞過此事也是用心良苦,至於今日之事,雖然應該責罰,可是畢竟解了我多年心結,卻也不要過分怪罪他們,只是查清楚也就罷了,不過我總覺得有些不對,卻是想不出來,罷了,我們先回去吧。」

  小順子猶豫了一下,道:「公子,那位柳姑娘如何安排?」

  我聞言一怔,目光落到小順子面上,見他神色似有隱憂,微微一笑,招手示意他過來,等他神色茫然地走到我面前,我伸指輕彈,小順子立刻摀住了額頭,露出無辜之色,雖然明知我這一個暴栗對他來說還不如蚊子咬他一口,而且若非他甘心情願,我更是沒有可能得手,但是仍然忍不住有些得意地笑罵道:「混蛋,你當我是什麼人,我豈會這般放不下,更不會做出李代桃僵之事,若是做出那種事情,不僅對不起長樂深情,更是對不起飄香。這女子也是可敬可憐,過幾日問問她的心意再做決定吧,飄香已經不幸,我不願她也紅顏薄命。」

  說罷我起身走出廂房,果然見到虎賁衛已經在外面宿衛,逕自走出酒樓,上了不知何時準備好的馬車,逕自回府,全然沒有留意到小順子一路上眼神忽忽而迷惑,忽而閃爍,最後變得清明如寒冰。

  小順子側過臉去,唇邊露出一絲微笑,面上更是露出瞭然的神色,雖然覺得自己應該提醒江哲一下,但是心思數轉,瞥了一眼仍在皺眉思索的江哲,終於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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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werp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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