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隨波逐流之一代軍師 作者:隨波逐流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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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owerpio 2006-2-28 11:58: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0 1177537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8:07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十九章 依稀舊人影


  這個青年大約二十八、九歲年紀,是一個青年儒生,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衫,腰間繫著一支斑竹簫,似乎頗為落魄,但是他相貌清秀儒雅,氣度高華,彷彿對清貧的生活毫不在意。這青年手中始終把玩著一柄折扇,折扇搖搖,忽開忽闔,隱隱約約露出扇面上面的美女影像。這柄折扇華美名貴,和他清寒的衣著形成鮮明的對比,而且輕浮的美女扇面和他清冷的神情更是不甚相稱。可是奇異的是,這種種的不協調,卻透出一種莫名的和諧,讓這個青年越發顯得風姿俊逸。

  那青年又飲了數杯酒,低吟淺唱道:「惆悵夢余山月斜,孤燈照壁背窗紗,小樓高閣謝娘家。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凍梅花,滿身香霧簇朝霞。(注1)」

  他的聲音有些低啞,可是這一曲唱來卻是宛轉低回,深情相寄,這酒樓中本是高朋滿座,他的歌聲一起,竟是滿座寂然,他的聲量並不高,卻是人人聽得清清楚楚,都是側耳傾聽,更是有人和著曲調輕輕打著拍子。剛唱到第二句,樓中響起清麗動人的笛聲,笛聲伴著歌聲,越發的令人心醉神迷。

  一曲唱罷,笛聲卻沒有停止,然後樓中便又響起一個女子澄淨透明的歌聲,那女子卻是將青年所唱的曲子重新唱了一遍,雖然是同樣的曲調語句,細節處卻是多了許多變化,且那女子的歌聲百轉迴腸,將那詞中深意演繹的淋漓盡致,令得樓中眾人渾忘今夕何夕。

  那青年微闔雙目,品味著那美妙絕倫的歌聲,良久,歌聲消散,有輕盈的足音在廂房門口停住,他睜開雙目,歎息道:「定是如夢姑娘親臨,唉,姑娘的歌舞千金難買,如今卻在這小小酒樓之內展露歌喉,若是給建業風流子弟知道,定然是捶胸頓足,長歎不已。」

  竹簾一挑,一個身披紅色昭君套的女郎飄然而入,在她身後則是一個青衣侍女和一個彪悍雄壯的大漢。這女郎入得廂房,那青衣侍女幫她脫去昭君套,那女郎長身玉立,穿著一身樸素無華的白緞子曳地長裙,彷彿一朵白蓮無聲綻放。那女郎大約二十出頭年紀,相貌秀麗清雅,姑且不論她膚若凝脂,柳眉如葉,只是那一雙清澈明晰的秋波明眸,流轉處便是萬種風情。她上前翩翩下拜道:「妾身柳如夢,見過宋逾宋先生。」

  那青年微微一笑,起身道:「如夢畫舫柳姑娘,素以歌舞清議聞名江南,宋某不過是個寒門浪子,如何當得起姑娘大禮。」但是他眉宇之間卻是傲氣不減,沒有一絲一毫自卑之意。

  那女郎輕輕一歎,眉宇間露出淡淡的愁容,明眸流轉,更覺愁腸百結,她低聲道:「妾身在秦淮以聲色娛人,卻是時時受人排擠欺凌,這一次南楚大軍擊退雍軍,秦淮所有青樓畫舫共議,上元日要在玄武湖舉行花魁大賽,選出三人分稱狀元、榜眼和探花,從今之後,只有這三人能夠稱得上花魁娘子。從前大家都是各自為政,只需捧場的人多了,便可被同行尊為花魁,這一次卻和以往不同,眾位姐妹需要當場獻藝,再由滿湖貴客品鑒,勝者名揚江南,敗者從此無顏。」

  那青年淡淡道:「如夢姑娘色藝雙全,秦淮誰不知曉,何必擔心此事。」

  柳如夢眼中似乎閃過淚光,道:「妾身一向獨來獨往,不受拘束。秦淮青樓如今卻隱隱是雙雄對峙,萬花樓和月影軒互不相讓,這一次為了爭奪花魁,雙方都是費盡心思,萬花樓倒還罷了,他們推出的頭牌秋雁姑娘,色藝不在妾身之下,那月影軒的蕭二娘卻是百般設計逼迫妾身加盟,妾身不允,他們便施展詭計,偷去了妾身為這次盛會求得的新詞,若是妾身在玄武湖盛會之上,只能唱些陳詞濫調,別說花魁之位得不到,恐怕還會被人恥笑。妾身想來想去,只有宋先生才可助我,還請先生垂憐。」

  那青年聞言皺眉道:「你應知道,我雖然常常替人寫些詩詞,卻是多半都是替萬花樓旗下的姑娘效勞,我與萬樓主也算是交情不淺,這一次事關重大,我若是相助於你,豈不是得罪了萬樓主,而且秦淮誰不知道月影軒的秦二娘心狠手辣,我若壞她大事,只怕在秦淮再也不能安身,如夢姑娘,你應知宋某苦衷。」

  柳如夢掩面道:「若沒有四五首新詞,只怕難以支撐,急切之間,妾身到何處購得這許多華美新詞,唉,難道妾身這次真要一敗塗地,罷了,我柳如夢終究是不如柳飄香,想當初飄香姑娘舞姿傾城,在秦淮河上獨樹一幟,想起她笑傲公侯,痛斥韓王的傳說,如夢每每覺得蕩氣迴腸,總想著效仿飄香姐姐英姿,如今看來,不過是癡人說夢。」

  那青年聞言眼中閃過最深沉的哀痛,轉瞬消逝,繼而歎息道:「如夢姑娘有這樣的志氣,宋某佩服,若是姑娘不嫌棄,宋某情願相伴妝台,為姑娘填詞作曲,卻不知道姑娘缺不缺琴師,宋某的琴技也是頗有可觀之處。」

  柳如夢原本見最後的希望斷絕,不由說出內心之言,想不到宋逾卻突然答應為她寫詞,更是願意進一步做她裙下之臣,不由喜出望外,放下衣袖,秀麗的面容上珠淚盈盈,此刻破涕而笑,越發顯得美麗不可方物。她上前扯著宋逾衣袖道:「哎呀,宋先生若肯屈尊,如夢情願拜先生為師,恭聆教益。」

  宋逾見她驚喜交加的神情,只覺得心神一蕩,竟是不能自持,他混跡青樓煙花之中,本是為了麻醉自己,對於那些鶯鶯燕燕,不過是逢場作戲,最放縱的時候也只是手眼溫存,雖然身在百花叢中,心卻如古井無波。柳如夢雖然一向聞名,但是他心中有結,一聽說此女姓柳,便故意避開,至今從未見面,怎也想不到今日一見,這柳如夢不論品貌才情,都像極了他心中傾慕已久的佳人,怎不讓他心醉神迷。

  宋逾,本是南楚寒門之子,本名宋敏,十二歲時已經中了秀才,被鄉里譽為奇才,卻不料家遭回祿,不得已流落建業,貧病瀕死之際為名動江南的名妓柳飄香所救,並留他在飄香畫舫上做了一個小廝。其時他雖然年少,但是卻對柳飄香生出傾慕之心,為了心中癡情,他甘心情願留在畫舫之上操持賤役,雖然根本沒有機會接近佳人,可是柳飄香的一顰一笑卻都是他心中最珍貴的回憶。因為他時刻留心,就連柳飄香和江哲的私情他也略知一二,雖然也為柳飄香得以匹配良人欣喜,但是心中之痛也不能稍減。在柳飄香飄然離開畫舫之後,他便傷心離開,因此避過了之後降臨的滅口屠殺。其後他因緣際會加入了秘營,卻又驚駭地得知柳飄香已經香消玉隕。為了替心上人報仇,他專心苦練,雖然練武的資質不過中上,可是在他不懈的努力下,終於晉位八駿,得江哲賜名逾輪。

  秘營八駿,龍組,赤驥最得江哲重用,有將才,重情義,盜驪性情堅毅,處事冷靜,卻是外冷內熱;虎組,白義外表樸實,卻有領袖之才,統率著秘營的主要戰力;暗組,山子精於機關暗器,甚至後來為之荒廢了武功,但是秘營暗組的刺殺計劃,卻往往依賴於他的支持,渠黃,相貌平平,令人過目即忘,往往在敵人瀕死之前,才會察覺他的存在;隱組,驊騮,外表平和,容易親近,可是心思縝密,雖然經常會因為情義手軟,可是真正需要的時候,他可以冷酷無情到極至,綠耳,外表爽朗親切,實則精明能幹,善於經營。

  而逾輪則是八駿中最特殊的一個人,他本來是虎組之首,位在白義之下,可以說他的武功在秘營之中是出類拔萃的,本來也應該和霍義一樣明火執仗地殺人,可是他卻更喜歡做刺客,原本江哲因為他相貌氣度過於出眾,認為他不適合進入暗組,可是到了後來,卻人人都不得不承認,他是最出色的刺客。他手中的折扇便是他的武器,折扇的扇骨乃是精鋼所製,中藏鋼針暗器,可以在對敵之時直取敵人要害,死在這柄折扇下面的高手數不勝數。不過逾輪卻多半是採用暗算偷襲的方法制敵,他籌劃嚴密、佈局細緻,出手從不落空,善用計謀,體察人心,時有神來之筆,往往在不可能的情況下取了敵人性命,卻無人知道是他動的手。而他從一出道的時候,就用放蕩不羈的行為來掩飾自己的真面目,再加上他才華出眾,寫詩填詞一揮而就,稍有餘暇就流連於煙花柳巷之中,這種種放縱舉止,便成了他最好的掩飾。表面上,他是氣度高華的書生,形跡放蕩的浪子,卻無人想到他會是鐵石心腸的刺客。

  秘營弟子於南楚顯德二十二年元月正式出師,大雍隆盛六年元月,也就是兩年之前,按照當初的十年之約,秘營弟子都可以獲得自由,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甚至在這之前,赤驥、驊騮都已經正式脫離了秘營,而盜驪的精力也是更多的投入到了海氏船行之中。雖然得到了自由,可是秘營眾人卻是幾乎都選擇了繼續效忠江哲,畢竟不論想要得到富貴還是財富,跟著江哲都不難得到,更何況他們對江哲的忠心本就根深蒂固。逾輪幾乎是唯一的例外,身列八駿之一,他已經是江哲的記名弟子之一,大雍國勢正盛,江哲如日中天,有這個身份,他幾乎可以得到夢寐以求的一切。可是他卻選擇了脫離秘營,回到南楚國都建業度過往後的人生。逾輪不知道江哲是否有過將他滅口的打算,可是最終他平安地回到了建業,而且過上了想要的生活。比較而言,八駿之中,他對江哲的忠心是最淡的一個,離開秘營和江哲,不是為了南楚和其他什麼原因,事實上,如果江哲強迫他留下,他也不會反抗,他只是想回到最初的開始罷了。

  離開了秘營之後,逾輪的生活很快就陷入了困境,他在秘營所學的都是殺伐陰謀,獨獨沒有學過如何謀生,畢竟他不是暗組、隱組之人,多年的高高在上,他也不再習慣低聲下氣,更別提靠氣力謀生了。他唯一的才能就是殺人,卻連如何聯絡刺殺生意都不知道,除此之外他還會的就只有寫詩填詞,可是他又不屑以詩詞換取金錢,更何況他在秘營之時也不重錢財,有了金銀也往往很快就揮霍一空,若非是臨去之時得到了一筆盤纏,恐怕他只能兩手空空的離開了。

  擺脫了羈絆之後,逾輪幾乎是直接就到了秦淮河,他氣度不凡,相貌俊秀,再加上文采飛揚,囊中多金,很快就成了秦淮河上的佳客。每日裡流連於風月之中,倚紅隈翠,醇酒歌舞,閒來便是吟詩作對,他的詩詞清雅動人,纏綿悱惻,尋常歌女唱熟一首,也能夠紅上半月。後來他囊中金盡,若非是時常有青樓中的紅牌向他求取詩詞,然後以金銀相贈,只怕他早已囊空如洗。

  即使是這樣,沒有多久他就已經一貧如洗,從錦衣玉食、一呼百應的地位落到這種窘況,若是常人不免苦惱悔恨,逾輪卻是甘之如飴,這樣清貧的生活過了整整一年半。直到渠黃有一日到建業辦事,知他隱居在此,特意來看望他,見他貧苦如此,渠黃幾乎驚呆了。結果素來沉默寡言的渠黃不由分說扯著他去酒樓對飲一夜,然後留下身上幾乎所有的金銀便消失無蹤。一月之後,渠黃再次出現,卻是帶來了一個刺殺任務。從那之後,逾輪的生活有了改變,每隔一段時間,他會從天機閣或者秘營手中得到各種各樣的任務,這些任務都集中在建業附近,而且多半頗為艱難,其實天機閣在建業頗有一些產業,而且秘營在建業的活動也很頻繁,只是逾輪離開秘營之後,不清楚其中的詳情罷了,每次完成任務,所得的酬金足以讓他過上一段時間的豪奢生活,這才讓他不至於貧無立錐之地。

  逾輪沒有猶豫就接受了這樣的改變,雖然從昔日的秘營主事變成了今日被驅使的工具,他卻沒有絲毫怨言,也沒有絲毫悔意,他生命的火焰彷彿早已在十餘年前燃盡,只有在秦淮風月之中,逾輪才能感覺到平安和喜樂。其實有的時候,逾輪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像撲火的飛蛾一般無怨無悔,每當他想弄清楚的時候,眼前總是泛起那永遠不能忘記的明艷面容。

  直到今日,在這座普普通通的酒樓之上,他遇到了柳如夢,才感覺到生命似乎重新有了波瀾,這個女子相貌和柳飄香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可是在她傾述衷情之後,逾輪卻發覺,這個女子的氣質風情,竟是像極了他夢縈魂牽之人,也只有這個緣故,才能讓他答應留在這女子身邊,渾然忘記三月前接下的任務是多麼的凶險難測。想到此處,他看向柳如夢的目光越發淒清傷慟。

  柳如夢心細如髮,自然能夠覺察出來他情緒的變化,對於這個青年宋逾,她早有耳聞,秦淮河上很多姐妹都對她提過此人,只是不知何故,始終兩人不曾相見,她也想過是否宋逾有心避開,可是卻覺得殊無可能。姐妹們都說宋逾為人古怪,雖然每日裡不是長歌當哭,便是買醉秦淮,又在風月場中左擁右抱,揮金如土,任性放縱,對著高官文士也往往白眼相看,但是對著自己這些賣笑為生的女子卻沒有半點傲慢,而是以友朋相待,全不似那些在秦淮尋歡作樂的那些男子,縱然是滿面堆笑,也是心中鄙夷。一位心細的姐妹曾說,這位宋先生雖然身處花叢,卻從不曾真得開心,縱然是脂香粉膩,也遮不住他冷落風華,縱然是歡聲笑語,也掩不去他眼中痛楚。柳如夢原本半信半疑,今日一見才知道果然如此。只是不知道他未過而立之年,緣何心傷如此,以至於明珠蒙塵。

  不過宋逾身上的隱秘可以慢慢去發掘,柳如夢施禮道:「先生既然允了如夢,不若現在和如夢迴去吧,唉,月影軒素來蠻橫無理,若給他們知道先生相助妾身,恐有不忍言之事。」

  逾輪收回目光,淡淡道:「月影軒的人我還不放在心上,姑娘請先回去吧,明日我自會到畫舫相見。」

  柳如夢欲要再勸,見宋逾神情冷冷,眉宇間流露出不可違逆的肅然氣息,心思千回百轉,翩翩下拜道:「既如此,妾身就在舫上恭候先生。」

  逾輪背過身去,舉杯邀月,心中一陣酸楚,忍不住低聲道:「昔日的多情公子,如今恐怕眼中只有新人顏如玉,哪裡還記得建業城古墳淒涼。柳姑娘,原以為世上除了我再無人記得你,想不到今日風塵之中你竟還有一位知己。」

  正在逾輪迴腸九轉之時,有人大笑著挑簾而入,道:「宋兄弟,這次為兄可是露了臉了,多謝你的主意,怎麼這樣的好日子你卻在這個小地方委屈,怎麼樣,和我一起去月影軒痛飲幾杯如何?」

  逾輪眼中閃過一絲冷意,笑道:「尚兄言重了,我不過是隨便說說,那些國家大事自有人去操心,何必我們這些小民多事呢,喝酒可以,不過尚兄可不要再說那些敗興之事才是。」

  那人正是尚承業,他雖然是尚維鈞獨子,身份貴重,然後平庸駑鈍,平日所遇之人不是諂媚討好,就是表面尊重,實則鄙夷,尚承業雖然愚笨,時間久了,也知道身邊之人多是虛情假意,唯有這風月場中結識的好友,雖然時常冷言冷語,卻是只將他當作一個尋常人看待,相處起來自在如意。所以聞言之後,不僅不惱怒,反而笑著上前拉起逾輪向外走去,一邊走一邊道:「這有何妨,軍國大事自有我爹他們理會,快走吧,今次一定要一醉方休。」

  逾輪微微一笑,任由他拉著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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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韋莊《浣溪沙》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8:08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二十章 恩重愛深


  同泰十二年上元日,時人未解兵燹將臨,且慶淮南揚州大捷,乃起盛事於玄武湖,百花爭艷,以奪魁首。其中最佳者為柳姬,眾以狀元呼之,其時煙水尤寒,柳姬舞於湖心,霧生足下,煙籠嬌姿,凌波飛舞,水過無痕,疑似畫中仙,見者皆醉,後二十年,無人能勝。

  柳姬者,本姓喬,小字素華,母曰喬姬,喬姬名霞,善博有俠氣,華為其養女,亦俠而慧,頗知書,十四歲待客舫上,唯潔身自好,欲覓知音,豪貴愛其色藝,雖千金不至。不意遇薄倖子,憤而自經,救而復甦,喬姬恐其復尋死,令侍婢守之,柳姬笑曰:兒死而復生,乃悟世情冷暖,母毋憂。乃改其行,設錦帳於河上,以聲色歌舞娛人。柳姬雅擅歌舞,言辭便利,每於舫上召宴,席間顧盼生姿,眾皆目眩神迷。

  姬為人豁達,不重金帛,有人緩急求之,雖千金不惜,且不畏強橫,遇事則仗義執言,常有義舉,秦淮眾妓多受其恩義,不論年歲,皆以姊呼之。姬平素讀書,最喜前賢「人生如夢」句,且慕秦淮故妓柳氏飄香之行,乃改柳姓,自名如夢。

  ——《南朝楚史·柳姬傳》

  上元日,建業城內的氣氛到了最熱烈的頂點,將近未時,玄武湖上面的花魁大賽也已經進入了最後的高潮,在玄武湖湖心搭建的高台之上,每個想要奪取花魁的女子都可以在上面表演才藝,表演之後還要乘著畫舫遊湖一周,讓一湖之人都可以看得清楚,所過之處,賓客可以將手中珠花投到船上,以珠花多者為勝。如此進行三輪比試。第二輪珠花數目最多的三人便是江南花魁,不過這三人還要經過第三輪決賽,這一場便是最後的博弈,要決出狀元、榜眼、探花的名次,雖然都是花魁,可是名號的不同將決定誰是江南第一花魁,所以這一輪的比試只會是更加慘烈。

  至於珠花乃是秦淮青樓賭場所制,是用黃金混合銅鐵打造成的,形似一朵盛開的牡丹花,一朵珠花售價一兩,湖中四處都有小舟游弋,向觀看比賽的賓客出售珠花。如今前兩輪已畢,已經穩佔花魁之位的三人都是名頭不小,萬花樓的碧煙姑娘,媚態天生,舞姿曼妙,月影軒的靈雨姑娘清麗如仙,精通音律,最後一人,就是在秦淮獨張艷幟的柳如夢。萬花樓和月影軒都是江南最有名的青樓之一,更是暗中控制了江南七八成的青樓賭場,他們參賽的人選進入最後的決賽也是理所當然,倒是柳如夢一向獨來獨往,能夠入決賽實在是眾望所歸,不少平日只能在兩大勢力之間苟延殘喘的秦樓楚館的主事人都是暗中相助,希望柳如夢能夠奪得狀元,也好掃掃兩大勢力的臉面。

  前面兩輪處於弱勢的碧煙決賽中第一個出場,她的歌喉略遜其他兩女,倒是舞姿十分出眾,所以這一次她表演的是「胡旋舞」,白色紗衣、長袖如雲,綠色綾褲、紅色錦靴,腰間纏著輕紗綵帶,身上佩著珠玉琳琅,走到台中錦氈之上,美目流轉,風情萬種,雖然只是站在那裡,卻已經展現出天生的嬌媚艷骨。

  台下畫舫之中,富有西域風情的弦鼓聲破空而起,碧煙兩腳足尖交叉、左手叉腰、右手擎起,已經在樂聲中飛旋起來,隨著樂聲的越來越急促,她的飛旋舞姿也越發迅疾,轉眼之間,已經看不清她的容顏體態,只看見長袖迴旋似飄雪,綵帶輕紗似飛蓬,身上所佩的珠玉更是相互撞擊,發出清脆的金玉之聲,和樂聲暗合。這樣罕見的歌舞,以及碧煙婀娜剛健的舞姿令得湖上眾人紛紛喝彩。

  更有人從記憶中回想這種舞姿的來歷,卻是想不起來,還是有些博學多聞的人猜測到這是東晉時候從西域傳來的胡旋舞,不由都佩服萬花樓的苦心,連已經失傳的胡旋舞都發掘了出來。原本三女之中以碧煙聲名最弱,多半都認為她雖然嬌媚,卻少了幾分才藝,今日在湖上一舞,霎時減弱了她以色事人的印象。

  不知道碧煙在台上旋轉了千次還是萬次,就在眾人看的眼花繚亂,激動難抑,高聲喝彩的時候,樂聲嘎然而止,碧煙停住身形,對著四面貴賓一一施禮,在台上顧盼生姿,神采飛揚,博得陣陣喝彩之聲。

  當碧煙遊湖一周,滿載而歸之後,月影軒的畫舫接近高台,眾人平靜心情,等待奪魁呼聲最高的靈雨出場,靈雨姑娘是月影軒的當家花魁,冰清玉潔如白蓮,楚楚動人如弱柳,琴藝無雙,許多琴中聖手都自愧不如,更難得是,她至今守身如玉,尚無人可以攀折這朵名花。畫舫停住之後,眾人都看著艙門,等待靈雨出現。孰料靈雨身影始終不見,一縷琴音卻從艙中幽幽飄出,如同春露花雨一般的點點滴滴滲入人心,又似飛雪飄舞透著清冷孤潔之意,輕易地將人引入如夢如幻不可自拔的神秘之境。一曲終了,一扇窗子無風自開,露出一個翠衣女子的側影。靈雨姑娘在月影軒當眾撫琴之時,也是白紗覆面,只有被她延入香閨之人才能見到她的面容,今日雖然只是半面對人,但已經是引得眾人全神貫注地凝視,幾乎是大氣也不敢喘,都希望能夠見到這位出水青蓮也似的佳人真面,更何況雖然看不到花容月貌,但是那靈秀的輪廓,如雪的肌膚,如雲如墨的青絲,已經引起眾人無限美好的遐想。

  此刻,遠處的如夢畫舫之上,柳如夢秀眉輕顰道:「好一個月影軒,這般安排真是獨具匠心,若非是先生相助,如夢此番必定輸給了她。」

  逾輪負手站在窗前,望著月影軒的畫舫道:「宋某雖然混跡青樓,只可惜囊中空空,無緣見到靈雨姑娘真面,靈雨姑娘琴藝無雙,也不需要靠宋某的詩詞招攬客人,不過宋某幾次聽到她的琴聲,都覺得縱然是最歡樂平和的曲調,在她手中也是別有一種幽愁暗恨。」

  柳如夢歎息道:「我曾和靈雨妹妹有緣相會,只覺得她心中隱隱有著不可排解的苦恨,說來也難怪,靈雨妹妹品性高潔,怎堪忍受青樓生涯,這樣的生活,實在不是她那樣的柔弱女子可以承受的。」

  逾輪聽得出來,柳如夢的語氣是真誠的,而且毫無自憐之意,就像當年的她一樣,心中閃過一絲喜悅,他笑道:「如夢姑娘可不要為了同情她而放棄今日的比賽啊?」

  柳如夢面上神采煥然,笑道:「同情歸同情,我可不會放水。」這時,靈雨已經退場,柳如夢站起身來道:「也該輪到我了。」言罷,向艙外走去,她此刻穿的是粉色繡縟,荷葉曳地長裙,行動之間宛若荷花凌波,動人至極。逾輪目中閃過一絲悲涼,取下腰間的斑竹簫,輕輕撫摸,諸般樂器,他最愛的就是竹簫,只因簫聲幽怨,可以將他的心事盡情傾訴出來。

  欣賞過碧煙和靈雨的出色才藝之後,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如夢畫舫之上,畢竟前兩場柳如夢憑著兩曲新詞和動人的歌喉贏得了第一,不過這一輪比賽兩女都已經盡展所長,若是柳如夢不能別出機杼,恐怕只能屈居探花了。在眾人熱切的目光中,如夢畫舫向湖心蕩去,不過令眾人奇怪的是,還有四艘小舟隨在畫舫之後而行。到了高台之下,從畫舫艙門走出二十四個綵衣女子,各自捧著各色樂器,婀娜多姿地登上小舟,四艘小舟圍住了高台。一個抱著琵琶的端麗女子玉手一撥,錚然的琵琶聲鐵騎突出,隨後那些女樂開始彈奏起來,曲調纏綿清越。

  湖邊眾人議論紛紛,雖然說柳如夢這樣安排也不算違規,可是三女這等才藝,已經不是尋常的樂師舞姬可以改變大局的了,正在這時,有人指著湖心驚叫道:「起霧了?」眾人凝神看去,只見從四艘小舟溢出白色的輕煙薄霧,今日湖上原本有微風,那些煙霧卻凝而不散,瞬間將高台遮住。就在眾人迷惑之時,那些小舟也被煙霧裹入其中,身形若隱若現,這時,一縷如同天籟一般的歌聲從霧中飄出。

  「碧荷生幽泉,朝日艷且鮮。秋花冒綠水,密葉羅青煙。秀色粉絕世,馨香誰為傳?坐看飛霜滿,凋此紅芳年。結根未得所,願托華池邊。」(注1)

  眾人聽得如癡如醉,比起柳如夢前面的兩曲,這一曲更多了一種足以令人銷魂蝕骨的意味,恍惚間,眾人只覺那霧中定是有天上的仙子正在顧影自憐,輕歌漫唱,自己這些人便是無意偷聽到天上仙音的凡夫俗子。

  一曲終了,正當眾人意猶未盡的時候,台上的輕煙漸漸沉落,也消散了許多,露出了翩翩起舞的身影,彷彿天上的仙子雲端起舞,水袖揮舞,在她周圍揚起了一片粉紅紗幔,柳腰折轉,舉手投足之間滿是奔放的美、撩人的風情。這時,霧中傳來歌女們柔婉的歌聲,伴著清新宛轉的樂聲,縹緲虛幻,若有若有。

  「灼灼荷花瑞,亭亭出水中。一莖孤引綠,雙影共分紅。」

  隨著那歌聲,一縷簫音不知從何處飄來,清麗的簫音不似人間所有,而在高台之上,輕煙漸漸散去,露出了湖中高台的真貌,那在台上隨著簫音歌聲飛舞的身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快得令人眼花繚亂的繁雜舞步,由她踩著卻是那麼輕盈,似乎婀娜的嬌軀沒有絲毫重量。不盈一握的足尖在錦氈上輕躍迴旋,她的舞姿宛若凌波仙子,又好像迎風搖拽的荷花一般出塵。此時別的笙管樂聲皆已消散,只餘一縷簫聲在湖上若隱若現,簫音舞姿融為一體,不可分割。正在眾人目眩神迷的時候,輕煙薄霧再次湧起,漫過高台,掩去荷葉羅裙。

  「色奪歌人臉,香亂舞衣風。名蓮自可念,況復兩心同。」(注2)霧中的歌聲越發旖旎,台上的舞姿也越發飄逸。白霧再次籠罩了高台,歌聲漸歇,眾人眼看著那絢麗的舞姿在霧中漸漸隱去,都生出十分不捨的心情。直到什麼都看不見之後,仍然極力矚目,盼著再見到那樣的仙姿。這一刻,花魁狀元由誰獲得再無懸念。

  與此同時,岸邊一輛馬車之內,一個女子捏碎了手中的茶杯,冷酷的殺意從目中一閃而逝,這個女子艷妝華服,明艷動人,若是不認得她的人,必然不敢相信這樣一個雍容華貴的貴婦人竟是月影軒的主事人。

  同時,一艘輕舟之內,另外一個相貌斯文和善的華服中年人也是一聲輕歎,他把玩著手中的酒杯,神色間有幾分惆悵,在他旁邊的青衣儒士低聲道:「樓主,那宋逾也太忘恩負義了,這些年若無樓主照顧,只怕他早就骨肉化泥了,如今竟然相助柳如夢奪魁,樓主可要給他一個教訓。」

  中年人卻是輕輕一歎,道:「這也不是壞事,我們和月影軒不論誰取勝,都必然佔據壓倒性的優勢,這樣一來反而會失去應有的平衡,柳如夢獲勝對我們並沒有什麼不利。你也知道如今柳如夢和月影軒之間已經結下仇怨,而柳如夢雖然獨立特行,可是秦淮河的青樓女子,有幾個沒有受過她的照顧恩惠,這次月影軒急功近利,竟然仗著權勢逼迫於她,現在不知有多少人暗自懷恨,不過是畏懼他們的後台,敢怒而不敢言罷了。這次柳如夢取得花魁狀元的地位,那些分散的青樓畫舫必然隱隱以她為首,處於中立地位,我們和月影軒兩強相爭,本已漸漸處在弱勢,如今柳如夢必然暗助我們一臂之力,這對我們只有好處。至於宋逾麼,雖然他這次有些過分,可是卻不能傷害他,陳兄托我留意他,他的生死我們不能擅自決定。」

  那青衣儒士知道樓主所說的「陳兄」十分重要,那人即是樓主故交,當初樓主籌建萬花樓的時候,也得了那人傾力相助,在財力和人力上都得了不少支持,才有今日的局面,所以只是苦笑一聲,這次他準備讓碧煙奪得花魁狀元,為此費盡心力令碧煙習得早已失傳的胡旋舞,想不到卻是這樣的結局。這時,一個綢衫漢子掀簾走入艙中,在萬樓主身邊說了幾句話。萬樓主面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道:「看來宋逾有麻煩了。」

  當柳如夢終於奪得花魁狀元之後,宋逾的眼神恢復了冰一樣的清冷,尋個機會離開了畫舫,乘著小舟自僻靜處上岸,他可不會認為萬花樓或者月影軒會善罷甘休,雖然礙著柳如夢已經奪得狀元之位,他們不便對柳如夢出手,可是自己這個「幫兇」卻定已經成了他們的眼中釘。月影軒一向以飛揚跋扈聞名,手段也相當的狠辣,這次自己壞了他們的好事,必然不肯善罷甘休,至於萬花樓麼,宋逾眼中閃過一絲愧疚,他在建業窮困潦倒之際,萬樓主屢次施以援手,這樣的恩情他還沒有還報,若是萬樓主派人前來問罪,他真不知該怎麼應對。不過他想到的首先是不要牽連到柳如夢身上,所以特意離開畫舫,也就是想給對方一個出手的機會,這種事情只要應付得當,應該不會造成太大的麻煩。

  當宋逾走到人煙稀少的地方之後,果然覺察到身後有人跟蹤,而且跟蹤之人似乎無意隱瞞行蹤,宋逾淡淡一笑,更是著意向隱蔽之處走去,轉過一個彎,他在林中小道上停住身形,等待身後跟蹤過來的人,他輕輕把玩著手中折扇,想著要不要一舉殺了跟蹤之人還是留下他們的性命,免得和月影軒生出不解之仇。

  輕微的腳步聲即將接近宋逾選定的戰場,他目中閃過冰冷的殺機,輕搖折扇,那個身影終於出現在他眼前,宋逾手中的折扇突然停住了,他怔怔地望著那個面容陰冷的中年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個中年人微微一笑,道:「逾輪,不認得我了麼?」

  宋逾回過神來,舉目四顧,只見身後多了幾個熟悉的身影,這些人都是他昔日的同僚,其中更有一兩個是他的下屬,如今他們都正處在一生中最顛峰的時刻,和兩年來墮落沉淪的自己不同,他們身上的氣勢沉凝而自信。他輕歎一聲,道:「不知道陳爺突然來尋逾輪,可是有什麼吩咐?」他沒有提及自己已經退出秘營之事,若是那有用處,不說也無妨,若是沒有用處,他也不想給任何人嘲諷自己的機會,尤其是當著舊日同伴的面。

  陳稹看著逾輪平靜的神情,道:「兩年前你欲離開秘營回南楚的時候,我曾向公子提出你知道的太多了,應該將你滅口,或者將你拘束在我們可以控制的地方,可是公子卻沒有同意,不過李爺暗中下了命令,你若是有不妥之處,准許我便宜行事。」

  逾輪沒有絲毫意外的神情,抬起頭道:「我知道,雖然當初有十年之約,可是公子能夠允許我離開,更允許我自由自在地回到建業,臨行更贈以重金,讓原本已將多年積蓄揮霍一空的我不至於寸步難行,逾輪至今感激涕零,我也沒有想到公子會如此寬宏大量,不過我知道公子素來謹慎,所以我知道身邊一定會有人監視。」

  陳稹歎息道:「你既然知道,又何必要說出來,如果你不知道身邊有人監視,我還可以對你寬容一些。」

  逾輪眼中閃過嘲諷的神色,道:「對著陳爺和昔日的兄弟,我沒有必要掩飾什麼,我若是想不到身邊會有人監視,恐怕才會讓陳爺瞧不起吧?」

  陳稹道:「半年前渠黃來看你,知道你境況如此艱辛,雖然惱你不自愛,卻也為你擔憂,回去之後他便提出將一些任務交給你,這件事情我想來也沒有什麼不好,至少可以保證你在我們的控制之下。不過三月之前那個任務本來不該由你這種已經脫離秘營的人來做,可是渠黃替你力爭,我也就答應了,畢竟你本來已經有了很好的機會。這個任務並不是我們迫你的,對不對?」

  逾輪黯然道:「不錯,這個任務我知道它的重要,也知道它的危險,之所以肯接手是因為事成之後,想必身邊就不會再有你們的人監視了。」

  陳稹道:「既然你接下了這個任務,就不應該因為私事壞了大計,可是你為了一個柳如夢居然和月影軒為敵,你難道不知道月影軒是誰的勢力,因為今日之事,你可能失敗,也可能被迫中途脫離,無論如何,都會影響到公子的大計。公子的規矩你應該清楚,因為私情而害大計,罪不容赦。」

  逾輪額頭滲出冷汗,他不是沒有想到其中的危險,可是為了柳如夢他還是冒了險,他也想過事後補救的難度,也想過失敗之後的下場,可是這些在柳如夢的倩影面前都化為烏有。他低聲道:「逾輪既然身犯不赦之罪,任憑陳爺處置就是,只是我想不到陳爺會這樣快就知道此事?」

  陳稹冷冷道:「我本是為了別的事情而來,想不到卻在這裡見到你的手段,將一個無依無靠的柳如夢捧上花魁之位,也難為你的本事,只是如今我只能取你性命,現在建業有很多人知道月影軒對付柳如夢之事,你不是還說給了尚承業聽麼,如果你死了,尚承業想必會以為是月影軒下手,這也是不錯的結果。」

  逾輪冷冷一笑,道:「陳爺何必強詞奪理,秘營何時會犧牲自己人成就大事,不如說你早就有心殺我吧。」

  此言一出,四周將逾輪圍住的眾人都是面色微變,目光輕輕瞥向陳稹。陳稹卻是神色不動,道:「第一,你已經不是秘營之人,犧牲你也無妨礙,第二,我從不否認有殺你之心,只是你不該讓我抓到機會。逾輪,你若現在肯回歸秘營,我便放過你,你答應麼?」

  逾輪抬起頭,面色越發冰寒,一個青年低聲道:「四哥,你何必如此固執,回到營中有什麼不好,你若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只需提出來,便可到大雍繁華之地安居,若是想要榮華富貴,也有進身之階,都好過你在建業淪落。」

  逾輪輕輕搖頭,道:「我不想和兄弟自相殘殺,我一個人也不是你們的對手,所以陳爺可以動手了,我做出的決定絕對不會改變。」說罷,他丟下折扇,負手而立,身姿孤傲如青松,等著陳稹下令,他不是真的不想反抗,可是他真的不能對昔日同生共死的兄弟出手,而且,他也知道,早在他被陳稹震懾之時,圍上來的諸位兄弟已經將他的所有生路都封住了,既然一定要死,何必還要拖他們下水呢?死就死吧,他對生命早已不再在乎。只是為什麼這一刻,眼前卻浮現出一個朦朧的倩影呢?

  看著神色淡淡,擺明了不會反抗的逾輪,陳稹眼中閃過一絲悲傷,這個青年也曾是他訓練出來的精英,可是自己卻要親手將他處死,神色漸漸恢復冷酷,這是一定要做的事情,他早已發覺逾輪望著江哲的目光有的時候會帶著怨恨,也曾對江哲提過,只是江哲卻是但笑不語,但是如今,他既然把握了機會,就絕不會放過這個隱患,即使他的死亡會帶來難以估量的損失也是如此。想及此處,陳稹淡然道:「殺!」

  那些青年都沒有絲毫猶豫,雖然面前是他們生死與共的同伴,可是上命絕不可違,這是秘營的鐵律。

  就在千鈞一髮之刻,有人高聲喝道:「住手!」

  所有的人都停了手,那是白義的聲音,在赤驥、盜驪相繼離開秘營之後,白義已經是秘營之首,雖然陳稹是他們的師傅,也是他們的統領,可是對他們來說,白義才是他們的首領,更何況他們本心也不想殺逾輪。

  陳稹一皺眉,但是奇異的,他心中也有如釋重負的感覺,望向聲音來處,一個風塵僕僕的青年站在那裡。他冷冷道:「白義,這件事情應是由我作主。」

  白義上前施禮道:「陳爺,屬下怎敢違背諭令,不過這是公子的手令。」說著,他遞上一封書信,陳稹看後輕輕一歎,雙手一搓,書信化成飛灰,望了一眼逾輪,他淡淡道:「你好自為之吧,公子對你太寬宏了。」說罷轉身而去,那些青年都對逾輪施以抱歉的眼神,然後匆匆跟著陳稹離去。

  縱然早已無視生死,但是死裡逃生之後的感覺仍然讓逾輪覺得身軀有些發軟,看向白義樸實敦厚的面容,他微微苦笑,索性坐倒在地,道:「白義,你又何必如此呢,這下你可得罪了陳爺了,何況你救得我了一次,救不了我第二次,從前兩國休戰,我留在建業還是無所謂的,如今兩國開戰,秘營一定會有很多行動,留下我這麼一個人在建業,就是公子也必然不會放心的。」

  白衣輕歎道:「你既然知道情勢,為何定要留在建業,你若不想再過殺戮陰謀的日子,只需有意,不論是赤驥、盜驪、綠耳還是驊騮那裡你都可以去的,就是都不想去,東海也可隱居,你卻偏要留在建業,也難怪陳爺猜疑,其實我至今不相信公子竟會放過你。你以為渠黃為什麼要設法讓你參與這個任務,只是想不到,陳爺終究不肯放過你的。」

  逾輪默然,良久才道:「是你去信給公子取得手令的麼?」

  白義淡淡一笑,渠黃在三月前力排眾議舉薦逾輪執行這個任務的時候,那時他就已料到這個舉動難以阻止陳稹的殺機,所以暗中傳書寒園求得手令,兩日前他知道陳稹將親至建業,便已想到今日之局,所以日夜兼程前來阻攔。不過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道:「逾輪,公子對你已經仁至義盡,我希望你能夠好好想清楚。」

  逾輪沉默不語,可是眼中閃過堅毅的神色,他早已盡嘗離開秘營之後的艱難處境,也知道有更寬闊的道路可走,可是自從柳飄香之仇報復之後,他就已經沒有留在秘營的理由,而這世上除了建業之後,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讓他留戀呢?縱然是死,他也不想屈服。只是他心中也有疑問,公子對自己這般寬容,只是為了昔日主僕師生之情麼?莫非公子竟然知道自己的身份?這不可能的,自己從未和公子見過面,只是自己暗中見過他的容貌罷了,若非如此,怎會知道那位令公子矢志復仇的柳夫人就是飄香姑娘。

  白義看出已經無法說服逾輪,只得搖頭道:「罷了,人各有志,你小心行事吧,我不知你怎會為柳如夢出頭,可是你要小心些,萬樓主是陳爺舊識,你在建業的行蹤就是他傳書給陳爺的,而且月影軒的底子你心裡也有數,這次我們不能出面助你,你要小心了。尚承業那邊你也要加快動作,荊家的處置現在正是時候。」

  逾輪輕輕一歎,果然是萬樓主,這兩年萬樓主對他頗為照顧,他心中便有猜疑,所以方才才會這般肯定陳稹在自己身邊安排了探子,果然如同所料,不過這樣一來,萬樓主這次應該不會和他為難,他只需對付月影軒即可,想來倒也放心許多。

  白義轉過身去,道:「月影軒派來跟蹤你的人,陳爺已經令人解決了,這件事情萬樓主會認下來,你不必擔心,逾輪,你好自為之吧。」他欲言又止,終於沒有再說下去,這一次的相助已經是令他費盡心思,下次陳稹若再要動手,恐怕他也無能為力了。輕歎一聲,他的身影消失在密林之中。逾輪沒有作聲,只是望著他的背影出神,眼中閃過淚影,白義不忘十年手足之情,那麼自己呢,當真可以忘卻十年恩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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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隋杜公瞻《詠同心芙蓉》

  注2:唐李白《古風》其二十六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8:08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二十一章 一夜魚龍舞


  玄武湖上的花魁大賽雖然鼎盛,有興趣的卻多半是官宦子弟,富商豪門,但是當夜的燈會,卻是老少咸宜,這一夜,不論是達官顯貴還是平民百姓,都是錦衣夜行,普天同慶。建業城內流光幻彩,各色各樣的綺麗花燈爭奇鬥艷,燈光夜色交相輝映,街道上更是熙熙攘攘,車水馬龍。富貴人家更是費盡心思誇顯華采,競奢賽富,金銀、琉璃、珠玉裝飾成寶光四射的華貴燈盞,更有許多人家在門前高台,令人在台上表演百藝雜耍,精彩紛呈,引來人潮如湧,還有人家在門前擺了綵棚,裡面懸出燈謎,擺了錦緞金銀作為彩金,引得無數男女皺眉苦思。

  在人群之中,陸雲和石繡攜著手走在街上,兩人今日在朝堂上受了封賞,都封了六品的校尉軍職,雖然現在只是虛職,不可能讓他們真的領兵,但是這畢竟是難得的榮耀,兩人自然不知道這封賞不過是朝廷的敷衍,也是彌補陸燦應得的封賞的補償罷了,自然歡天喜地,所以相約出來看燈。兩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再加上武藝高強,所以也沒有帶上家將,就偷溜出鎮遠公府。石繡初次來到建業,對這裡的街道不熟悉,陸雲擔心她迷了路,路上的人又太多,所以便一直牽著她的手,不讓她走失。

  走了一陣,石繡正在目不暇接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幾個男子唉聲歎氣的談話聲,卻是說起有一富戶在門前擺下擂台,據說綵頭是一盞八寶琉璃燈,若是有人能夠箭射金錢,便將此燈相贈,據說若是年貌相當,還會將女兒許配給奪擂之人。這些男子都是會些弓箭,所以上去試試運氣。石繡對於招親之事自然不感興趣,可是一聽到射箭奪燈,便豎起了耳朵,聽了片刻,她便對陸雲道:「雲弟,我們去試試吧,猜謎我們又不會。」陸雲聽了也是頗感興趣,便帶著石繡向那些人所說的方向走去。走了不到一拄香的時間,果然看到了箭擂。

  那是一家高牆深戶的豪門,門前辟出一塊空地,距離大門百步之外樹著一根旗桿,旗桿上面掛著一盞紅燈,燈下懸著一枚金錢,正隨風飄蕩,在大門旁邊搭著綵棚,用紗幔隔成內外兩間,外間是一個氣度不凡的中年華服人主持,棚內放著一張長桌,桌上放著雕弓翎箭。至於作為綵頭的八寶琉璃燈正懸在大門上,那是一盞八角宮燈,宮燈是由六十四片琉璃晶片構成的,串連其中的都是金絲銀線,更有明珠碧玉妝飾,紅燭搖曳,越發顯得晶瑩剔透。只是寶燈頂部的那一枚鴿卵大小的璀璨明珠,就已經價值連城,怪不得有許多人在旁邊摩拳擦掌。雖然南楚崇文輕武,但是射箭也是讀書人的六藝之一,倒也有很多人敢於上前試射,不過試射需要先拿出十兩銀子,這就讓許多人止步了。

  陸雲揣測了一下,那旗桿是特意準備的,足有十丈高,那枚金錢輕薄小巧,只用紅色絲線懸在燈下,隨著高處的寒風飄來蕩去。若是自下向上射箭,這樣的距離,這樣的靶子,果然是十分艱難,就是自己也不敢保證可以射中金錢,不過綵棚上面的告示說明三箭有一箭射中金錢即可,那麼自己倒是有七八分把握。

  這時,石繡已經雙眼發亮地道:「雲弟,你帶了銀子沒有?」

  陸雲正要勸石繡不要去出風頭,但是四目相對,石繡那雙明眸之中的粲然光芒,卻讓陸雲心中一軟,道:「你先試一下,如果不成我再試一次,一定可以奪得宮燈的。」石繡白了他一眼道:「我若射不中,你就能射中麼?」陸雲頓時語塞,兩人箭術本在伯仲之間,石繡這樣說並沒有差錯。於是他苦笑一下,將一塊銀兩塞到石繡手中。

  石繡接過銀兩,走向綵棚,圍觀眾人都是眼睛一亮,石繡身穿白色衣衫,相貌俊秀,眉梢眼角都帶著自信,這般英姿年少,若非是她年紀看上去還不大,只怕那些難得出門的名門閨秀也會心動心慌。她上前取了雕弓和三支羽箭,丟下銀兩,走到白線之後,瞇縫著眼睛瞧了一下那隨風起舞的金錢,彎弓如滿月,凝神搭箭。圍觀眾人都是屏氣觀瞧,想看看著俊秀少年是否能夠箭射金錢,過了片刻,石繡仍然沒有發箭,人群中有些人開始說笑,開始鬆懈,都覺得這少年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就在這時,弓弦一響,一支羽箭電閃而沒,一聲低微的輕響,羽箭已經穿過金錢方眼,眾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第二支羽箭已經劃過長空,紅色絲線從中斷絕,金錢向地上墜落,就在這時,第三支羽箭破空而來,正將那枚金錢穿在箭矢之上,餘勢未歇,貫入其後的旗桿之上。

  周圍一片靜寂,在這上元之夜,這樣的寂靜顯得分外古怪,石繡微微一笑,收起弓箭,微紅的面容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四周驚天徹地的叫好聲響起。石繡對著眾人施了一個羅圈揖,轉身看向那正捻著鬍鬚發呆的中年人,笑道:「那盞八寶琉璃燈應該歸我了吧?」

  那個中年人心中苦澀難言,正在他猶豫的時候,身後簾幕之中傳來銀鈴一般的語聲道:「高總管,既然這位公子箭射金錢,自然該將宮燈相贈。」

  石繡微微一愣,雖然早已看到簾幕後影影綽綽有數個身影,卻想不到發話的竟是一個女子,想到方才聽來的閒言閒語,這家設下箭擂,也有招親的意思,想必簾後之人就是這家的小姐,不由覺得有些尷尬。她雖然好穿男裝,也不將自己當成女子看待,可是她畢竟是個正常的少女。忍不住回頭望向陸雲,陸雲也正在為石繡的箭術暗暗喝彩,這些日子沒有少切磋,不過今日才看到石繡的真實本領。看到石繡求助的目光,他上前笑道:「既然主人都這樣說了,這位總管怎麼還不去取燈?」

  陸雲一站到石繡身邊,圍觀眾人的目光又都是一亮,陸雲雖然不如石繡俊美,可是身世經歷再加上父親的熏陶,讓他氣度卓然,同樣的一身白衣更是襯得他英武不群,陸石二人站在一起,相互映襯,越發顯得兩人的不凡。

  那中年人尷尬的一笑,吩咐家人去取宮燈,正要上前搭話,簾幕一挑,一個十五、六歲的錦衣少女走了出來,她穿著輕裘錦靴,衣衫華貴,嬌艷明媚如春花,目光流轉處如春波含情,令得眾人都是深吸了一口長氣。

  她上前對著陸、石二人輕施一禮道:「小女子紀靈湘,見過兩位公子,不知道兩位如何稱呼,我這宮燈雖然要送,卻也要送給清白人家,若是落入歹人之手,豈不是明珠投暗麼?」她這一番話說的極快,卻又字字清晰,讓人聽來只覺得如同珠落玉盤。就是石繡身為女子,聽了也是心中一動,縱然覺得她有些強詞奪理,也不願和她爭辯。

  陸雲卻是神色如常地道:「小姐懸燈之時可沒有說過還要問身家,既然我們已經射下金錢,此燈就該歸我們所有,若是小姐想違約,只怕諸位父老鄉親也不答應。」此言一出,那些圍觀之人縱然被少女麗色所迷,卻也議論紛紛,還有人輕薄地道:「這位小姐,說話不能不算數,你問人家身份,不是看中了這位小公子吧?」

  錦衣少女臉色一變,她相貌美麗,又有頗富權勢的後台,所以一向都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從無人對她無禮,今日陸雲搶白了他,又引得無賴嘲弄,不免心中大怒,眼中閃過一道寒芒殺氣。

  其實陸雲雖然年少,又是血氣方剛,怎會對美色毫無感覺,可是他卻結識過昭華郡主江柔藍、石繡這樣的少女,所以對於紀靈湘,他心中絲毫沒有生出波瀾。若論相貌,江柔藍和紀靈湘不過在伯仲之間,可是若論氣度,卻是天壤之別,柔藍身上,既有著溫柔善良的天性,也有著皇室中人睥睨天下的驕傲,那種驕傲不是形之於外的表象,而是深入骨髓的自信自尊,縱然是嬌柔如水,水面下也是暗藏著波濤洶湧,那便是江柔藍。雖然陸雲對柔藍尚未真正瞭解,可是幾次相見,就已經讓他心中映下了柔藍的倩影,雖然如明月一般可望而不可及,也難以摒去傾慕敬愛之心。石繡雖然相貌不如紀靈湘,可是她豪邁英勇,全無女子軟弱拘泥之態,卻是另有一種傲骨風姿,何況並肩作戰多日,兩人早已不知不覺間有了血脈相連一般的情感。相較之下,紀靈湘雖然美麗嬌艷,卻不免有些驕縱倨傲,氣質不如柔藍,情義不如石繡,若是尋常少年或許會為她的美色目眩神迷,但在陸雲看來卻是如同泥塑木偶,全無生機可言。

  這時,那總管已經捧了宮燈過來,那宮燈十分精巧,取出火燭之後,可以輕易的折疊起來,那總管用紅色錦盒裝了,雙手遞給石繡。石繡接過之後,滿心歡喜地向外走去,陸雲跟在她後面也是笑容滿面,兩個人都沒有對那錦衣少女多看一眼,逕自說著話向外走去。

  圍觀眾人見宮燈已經被人奪走,便都各自散去,只留下那錦衣少女仍然銀牙緊咬地站在綵棚之前,她臉色變得青白,在此設下箭擂,本是為了吸引陸雲前來,這是早已制定的計劃,在發覺陸雲出府的一刻開始啟動,為此特意令人用言辭吸引陸雲和石玉錦到來。誰知人雖然來了,下場奪燈的卻是石玉錦。這錦衣少女並不知道石繡乃是女子之身,只知道她是和陸雲齊名的石玉錦,其實在她看來,風度翩翩的石玉錦更符合她的心意,只是師父的命令是讓自己藉著箭擂奪燈接近陸雲,所幸陸雲才貌也不算差。可是令她萬萬想不到的是,陸雲對她視若無睹,這樣的屈辱令她將陸雲恨之入骨,也暗暗擔憂師父會否責怪自己。

  見她神情黯然,那高總管低聲道:「三小姐不必擔憂,此事縱然不成,首座也不會責怪你。」

  紀靈湘輕輕一歎,道:「如果大師姐那邊能夠順利一些,能夠奪得花魁狀元,師父欣喜之下,或者不會責怪我,如今師父正在十分惱恨,只怕今次不好過了。」

  那中年人低聲道:「三小姐放心,首座已經下令除去那壞了我們大事之人,柳如夢不過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弱質女子,遲早會落入我們掌握的。」

  紀靈湘沒有作聲,她雖然年輕,卻並不幼稚,也不認為這件事情會這般容易解決,何況不論結果如何和他並沒有什麼關係,她只是擔憂自己如何能夠渡過眼前這一關。

  「法輪天上轉,梵聲天上來。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月影疑流水,春風含夜梅。燔動黃金地,鍾發琉璃台。(注1)」,明月樓高,燈火輝煌,下面就是車水馬龍的御街,從半開半闔的窗內,傳出動人的歌聲,縱然是在這樣喧囂的夜晚,那歌聲也是這般清晰可聞。

  在樓上雅室之內,一個雲鬢高聳,身披輕紗的美麗少女撫琴低唱,歌聲如夢如幻。在室內一角,兩個男子微笑聆聽,他們身邊各有兩個嬌艷少女相陪。一曲終了,一個中年男子拍掌道:「好歌,好詞,宋兄弟果然好文采,怪不得助得柳姑娘奪得花魁之位,只是恐怕卻得罪了別人?」另一個神色清冷的青年醉眼朦朧地道:「尚兄多慮了,若是真的有人為此小事而怪罪我,最多我避開一段時間,想來事過境遷,應該不會有多少人還記得此事。倒是尚兄今日的心情似乎很好,莫不是有心看我的笑話吧?」

  那中年男子哈哈一笑,將懷中的美女推開,對那青年說道:「宋兄弟,多虧了你的計策,近日家父召集幕僚議事的時候,對我常有勉勵之辭,憑你的這些功勞,你放心,別的不敢說,月影軒那邊,我定能勸服她們不要和你為難。」

  逾輪聞言淡淡一笑,道:「其實令尊也是望子成龍,所以昔日才對尚兄多有鞭策,尚兄是執掌朝綱的相閣之才,為相者若能採納良言,臨機決斷,就已經是良相,我想令尊就是覺得尚兄能夠接受小弟愚見,且能相機應用,所以才對兄台多有勉勵吧。而且陸大將軍畢竟是南楚的擎天玉柱,令尊不過是想對其稍加約束,免得他走上歧途罷了,我那點淺見,恐怕還不曾看在尚相眼裡。」

  尚承業神色飄飄然,得意地道:「那是當然,家父可還不會將那陸門豎子放在眼裡,而且此人和大雍重臣,我南楚的叛臣江哲多有勾結,若非念在此人尚得軍心,只怕家父早就將其治罪了。」

  逾輪心中一動,故意道:「噢,尚兄是說那位娶了大雍公主的楚侯爺麼,雖然宋某也覺得此人無甚氣節,可是他能夠有今天的成就,想必也不是尋常之輩,聽聞此人曾助雍帝奪嫡,又助齊王平漢,這樣的本領才能,天下罕見。陸大將軍能夠以一己之力退去雍軍三路大軍,這樣的本事才能,也是極不尋常。怪不得人人都說,他們兩人曾有師徒之誼,不過陸大將軍身為南楚大將,理應大義滅親才是。」

  尚承業拊掌道:「就是啊,那江哲辜負君恩,為了榮華富貴叛國投敵,又臣娶君妻,當真是大逆不道。陸燦雖然在他門下受業,可是陸氏乃是南楚世家,理應大義滅親才是,可是陸燦不僅對江哲多方維護,甚至還讓自己的兒子前去長安,頗有通敵之嫌,若非是礙著他這次的功勞,這件事情家父絕不會放過。還有那嘉興荊氏,乃是江哲母家,父親有意除去荊家,陸燦也是從中作梗,當真豈有此理。」

  逾輪笑道:「這想必是相爺太心急了,陸大將軍素以賞罰嚴明聞世,無端滅人滿門他定然不會同意,不過尚兄,荊氏雖然和江哲已經絕了往來,可是畢竟也是江侯的母家,難道相爺不畏得罪了此人麼?」

  尚承業鄙夷地道:「若非是看在陸大將軍面上,家父早就對荊氏下手了,那江哲雖然威名赫赫,可是多半是大雍皇室為了長樂公主的面子吹噓的吧,當年此人家父也曾見過,若是果然有才,怎會看不出來,此人或者有些陰謀詭計,當初奪嫡之事可能確是出力不小,可是若說他能夠相助李顯滅掉北漢,我可是不相信,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能做什麼呢,恐怕只是替雍帝監視一下齊王李顯吧。」

  聽到此處,逾輪已經知道南楚上層對江哲果然是不甚瞧得起,他也猜得到,這或許是尚維鈞等人通過貶低敵人,來維持士氣的手段,但是只看連尚承業也不甚了然江哲的才能本領,就知道尚維鈞等人也未必多瞧得起江哲,他昔年受教於江哲,自然知道這等輕敵之念的害處,不過他自然不會想要扭轉尚承業的觀感,只是笑道:「既是如此,若是相爺令人緩緩為之,想來定有成效,荊氏也是世家,必然有不肖子弟,若是發現一人有過便處置一人,陸大將軍縱然有意維護,難道還能為了一兩個人和相爺為難麼?」

  尚承業眼睛一亮,思忖起這個方法的可行性,想了許久,露出得意的笑容,想來用這種手法不僅可以滿足父親的心意,而且還可暗暗打擊陸氏,父親若是知道,一定會十分滿意。

  逾輪見狀已經知道尚承業已經入彀,便故意轉移話題,他對音律詩詞都十分精通,說起一些奇聞軼事也是頭頭是道,尚承業也很快就忘記了方纔的插曲,只是專心玩樂起來。

  夜深人闌,就是外面的街道上人煙也漸漸散去,尚承業早已不勝酒力,扶了佳人入內室尋歡去了,逾輪卻是把酒站在窗前,望著西沉的明月,神情黯淡,夜深人靜之時,他總是難以排遣心中的寂寞,所以平日他往往都是縱情聲色直到天明,可是今夜卻不同,他知道暗處有人在窺伺自己,而且那些人已經開始驅趕過往行人,免得自己有機會混入人群逃走了,而他也就是要給她們一個機會。隨手從腰間取出一粒醒酒藥服下,暗暗運功數次,覺得精力心神已經穩定下來。他輕輕一按窗欞,身軀如同飛雁一般落到街道上,如同落花墜地,輕悄無聲。

  暗處傳來輕咦之聲,不多時,茫茫晨霧之中,顯出一個青衣女子的身影,那女子面蒙輕紗,雖然只是緩緩之行,卻有一種高貴雍容的氣質,在她身後兩個勁裝侍女緊緊跟隨,這兩個女郎都沒有遮掩面容,露出如花似玉的嬌艷面容,一看便知道不會超過二十歲,可是她們一身凌人的劍氣卻讓人不敢相信這兩人未到二十芳華。

  逾輪向那三個女子望去,俊逸的面容上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道:「原來月影軒還有這樣美麗的女劍客,宋某當真是佩服,卻不知幾位姑娘身價幾何?」

  那兩個女郎面上都露出凜然的殺氣,那站在中間的女子雖然面容隱在輕紗之下,可是眼中也是透出冰寒的殺機,她冷冷道:「宋逾,你既然喜歡油嘴滑舌,那麼本座若是殺你也不算濫殺無辜了。」

  宋逾微微一笑,正要說話,卻見那青衣女子手一揮,那兩個女郎已經仗劍撲上,劍光閃閃,透著無窮的殺機,這兩個少女劍法出眾,而且配合的十分默契,一時之間宋逾有些手忙腳亂。那兩個少女精神大振,更是連出殺手,迫得宋逾連連後退。那青衣女子輕輕點頭,似乎頗為滿意兩個侍女的劍法。就在這時,局勢突變,宋逾一個踉蹌,向後倒去,那兩個少女同時揮劍下斬,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宋逾的身形彷彿游魚一般,從兩人劍下滑了出去,同時他手中折扇輕指,兩道烏光電閃同時沒入兩個少女的咽喉,兩個少女嬌軀同時一顫,向下仆倒,宋逾則已經若無其事的站在一旁。那青衣女子神情一震,目光在兩個少女身上一轉,冷冷道:「好毒辣的暗器,含笑殺人,閣下好狠毒的心腸。」

  宋逾面上露出淡淡的傲氣,冷笑道:「宋某殺人無數,從無憐香惜玉之心,這兩個丫頭就是前車之鑒,姑娘可還要和宋某一戰?」

  那青衣女子冷冷道:「閣下好狂妄,本座成名之時,你恐怕還沒有出師呢。看劍。」聲音未歇,一柄利劍已經指到了宋逾胸前,宋逾的身軀隨劍飛退,兩人之間彷彿是配合了前次萬次一般,人劍竟是沒有一絲空隙。劍勢將盡之時,宋逾手中的折扇突出,這一招妙到峰巔,那青衣女子措手不及,回劍阻攔,宋逾趁勢攻去,兩人在輕霧中苦戰起來。青衣女子劍法神妙,映著西沉的月光,劍光如雪,耀眼的流光飛虹將兩人的身形都籠罩在其中。而宋逾的身姿輕盈,在劍光中飛舞不休,手中的折扇忽開忽闔,每一個動作都是那樣的清晰流暢,瀟灑飄逸,不帶一分殺氣,可是只要那青衣女子稍露破綻,他的招式就會變得狠毒無情,無聲無息地穿過青衣女子的劍網,直取要害,迫得她回劍相護。拼了百十招,兩人仍是旗鼓相當,那青衣女子眼中殺機越濃,她早在十餘年前就已經揚名天下,想不到今日竟會被一個小自己七八歲的青年迫成平手。

  正在這時,另一側的高樓之上,傳來一聲輕喝道:「住手。」然後一道紫影飛掠下來,正將青衣女子和宋逾兩人分開,兩人凝神一看,來人卻是一個紫衣老者,他相貌清峻,神情威嚴,他雖然沒有帶著兵器,可是一雙手白皙如玉,十分刺眼。宋逾腦海中靈光一現,已經想到這老者的身份,這人正是尚維鈞親聘的高手綿裡藏針歐元寧,據說此人武功深不可測,據說已經接近先天之境。他是尚維鈞的親信,想不到竟會出現在此地,想到此人的身份,宋逾做出恭恭敬敬的神態,一聲也不敢出。那青衣女子秀眉微蹙,似乎有些難以決定。

  那老者淡淡道:「謝姑娘,這人乃是尚公子摯友,相爺對其也頗有瞭解,大家都是為了相爺效力,何必自相殘殺呢?你將我的意思告訴紀首座和燕首座,她們會明白的。」

  那青衣女子終於長歎一聲,收劍回鞘,襝衽一禮,然後轉身離去,不多時,幾個中年女子出現,將兩個少女的屍體帶走。那老者輕輕一歎,道:「卿本佳人,奈何作賊,想不到昔日名門弟子,今日淪落到這種地步,當真是可惜可歎。宋逾,老夫已經察知,你以無情公子之名,在南楚境內做下無數大案,有人稱你是江南第一殺手,直到數年前才銷聲匿跡,想不到你竟會在建業隱居,你接近我家公子有何目的?」

  宋逾心中毫不驚慌,面上卻做出被揭穿身份的慌亂和殺意,他戒備地道:「歐前輩是要懲惡揚善麼?宋某雖然是曾以殺人為業,如今已經是金盆洗手,至於和尚公子結交,卻非有意。」他能夠感覺到老者的目光緊緊盯在自己面上,若是自己稍露破綻,定會招致老者的雷霆一擊。不過他所說沒有一分虛假,他和尚承業的交往的確是無意之舉,只不過如今被他利用完成任務罷了。至於殺手身份的洩露,本就是有心為之,這樣正可解釋他十餘年來莫測的行蹤。

  果然那老者笑道:「老夫可不管這些閒事,只是覺得有些可惜,宋敏,你本是少年才子,可惜淪落成為殺手,如今改邪歸正,也算是迷途知返,老夫已經查問過了,你和公子果然是無心結識,不過就算你是有心接近公子,求個進身之階,也不算是什麼錯處,相爺對你頗為重視,已令人將你的案底抽去,從今之後不會有人發覺你就是無情公子,你就是想從正途得個功名也不是什麼難事。」

  宋逾面露古怪之色,似乎因為自己少年之事被老者查了出來,有些尷尬,也似是對尚維鈞的恩情十分感激,他深深下拜道:「晚生汗顏,辜負了先嚴教誨,只是宋某浪跡天涯,早已沒有功名之念,還請前輩向相爺轉呈晚生心意。不過尚公子對晚生視如手足,所以晚生有心替公子盡些心力,若是相爺覺得不妥,晚生不再和尚公子見面就是。」

  那老者目中神光一閃,繼而變得柔和,淡淡道:「原來如此,你既已無心功名,老夫也不相強,不過你要安分守己才是,不可再這般出手無情,今次看在老夫面上,她們放手而去,若是知道你已經不在尚相庇護之下,你必然遭遇慘烈的報復。你和尚公子既然有緣相識,就好生把握吧,你要好自為之。」

  宋逾聞言,心中冷笑,知道這老者是逼迫自己替尚氏效力,若是自己想要脫身離去,只怕就會遭遇殺身之禍,不過這種情況他早有預料,故意流露出惶恐神情,俯身一拜,道:「多謝前輩教誨,宋逾拜謝。」等他再次抬起頭,紫衣老者已經杳無人影。宋逾微微一笑,但是一縷惆悵卻又湧上心頭,他接下任務,接近尚承業,通過此人影響尚維鈞的決定,這個任務的危險不問可知,可是當初他是孑然一身,自然無所畏懼,可是如今他卻有了牽掛,只望不要連累柳如夢才好。

  宋逾怎也想不到,就在這時,一個雍容男子正透過珠簾看向他,直到宋逾的身影消失之後,那人才一聲輕歎,對身後一個中年漢子道:「這麼一個人在建業滯留,為什麼我們沒有發覺。」

  那中年漢子誠惶誠恐地道:「首座,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們辰堂在建業的勢力被儀凰堂壓制住了,自然消息不靈,若非是我們的探子發覺紀首座請了謝護法出手,還不知道這件事情呢?」

  那雍容男子正是韋膺,他冷冷道:「這個宋逾氣度不凡,心機深沉,只見他有本事幫著柳如夢奪得花魁之位,就知道此人才智過人,這樣的人應該招攬才是,紀首座卻要殺人洩憤,真是鼠目寸光。」

  那中年男子不敢接口,只是沉默不語,韋膺冷笑道:「只可惜這人還是入了尚維鈞掌中,我便只能將他當成敵人了,派人留意他,時時回報。」中年男子連聲應諾,韋膺目中寒光連閃,他總覺得這青年會給自己帶來很大的麻煩,可是若是出手殺他可能會觸怒尚維鈞,他還不想和尚氏翻臉,只能輕歎一聲,道:「敵人已經蠢蠢欲動,這裡卻還只是鉤心鬥角,當真令人心寒,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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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隋煬帝《元夕於通衢建燈夜升南樓》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8:09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二十二章 激宕波瀾驚


  隆盛八年乙酉元月,雍帝密詔靖海侯姜某率東海水軍南下,二月初八,東海水軍大破定海軍山。同日,南陽大營長孫冀困襄陽。

  ——《資治通鑒·雍紀四》

  尚維鈞滿意地放下手中的案卷,這是嘉興府的文書,刑部已經批復了斬立決,回文已經在路上了,只需數日時間,這文書就會到嘉興。這本是一件極小的案子,不過是一個棄職私逃的官員被判了斬刑,原本用不著堂堂的丞相關注,可是尚維鈞卻相信陸燦一定會阻撓或者前來求情。他盤算著是堅決不允陸燦求情,殺了那荊長卿,還是給陸燦一個情面,讓他多些讓步,可是不論怎樣,自己都是佔了上風。承業孩兒果然越來越長進,這樣的法子都想得出來,只是不知是否那宋逾的功勞。

  正在他沉思之時,寧謙匆匆走進來稟報道:「相爺,大將軍陸燦在外求見。」

  尚維鈞精神一振,道:「寧先生,陸燦神色如何?」

  寧謙憂心忡忡地道:「他面色冷肅,雖然看不出心情變化,可是顯然十分憤怒不滿,相爺要小心行事。」

  尚維鈞揮手道:「不妨事,這次本相佔了道理,他可是將棄職私逃的胡成在軍前斬首的,我不過是要殺一個荊長卿,而且仔細追究起來,這人說不定是怎樣逃生的呢,就是判他一個通敵之罪也不是不可以,本相不殺荊氏滿門已經是十分寬容了。好了,你隨本相親迎大將軍吧。」尚維鈞起身向外走去,這次他可是禮數周到,絕對不給陸燦借題發揮的借口。

  書房階下,陸燦負手而立,他的神情冷峻,彷彿千年不化的寒冰。尚維鈞心中泛起得意之情,前些日子被這後輩壓下的氣勢重新回到他身上,他似笑非笑地降階相迎,道:「不知道大將軍來此有何貴幹,可是軍餉有什麼差池,若是如此,本相必然責成兵部、戶部的官員盡心竭力。」

  陸燦目中閃過冰寒的光芒,他自然知道尚維鈞的心意,只可惜自己卻沒有時間為了一個人和尚維鈞牽扯不清了,他冷冷道:「尚相可知如今雍軍已經入境了?」

  尚維鈞身子一震,脫口道:「怎麼可能,雍軍剛剛大敗而歸,怎麼這麼快就捲土重來?」

  陸燦眼中閃過嘲諷的光芒,道:「一刻之前,陸某接到諜報,南陽大營的雍軍已經再次兵臨襄陽,這一次來勢洶洶,不似佯攻,這還罷了,襄陽有容將軍鎮守,諒可無礙,可是另一道軍報卻言大雍水軍已經攻下定海,餘杭水營兵力不足,只能穩守錢塘水道,不讓雍軍深入內腹。若給大雍水軍控制了杭州灣,則吳郡、越郡遲早不保,到時候有何種後果,相爺可明白了。」

  尚維鈞雖然不甚通軍事,卻也知道東南沿海的吳越二郡為南楚錢糧重地,若是被大雍水軍侵掠,則南楚根基浮動,縱有江淮之險,也將被敵所制。想到此處,已經是面色青白,他艱難的問道:「為何雍軍不攻寧海,卻取定海。」

  陸燦淡淡道:「寧海軍山乃是長江入海的咽喉要地,若是此處有失,則泰州、揚州都會危急,若是雍軍逆流而上,建業將遭兵燹,但也正因此故,寧海軍山的水軍不敢稍有懈怠,又佔了地利人和,所以雍軍不取寧海。而定海軍山雖然蔽翼杭州灣,卻是久無戰事,軍備疲敝,也難怪雍軍捨難就易。」

  陸燦語氣雖淡,尚維鈞仍然聽出他話語中的冰寒,寧海、定海兩處軍山乃是南楚武帝設立,本是防禦海寇的重要軍鎮,一向由建業直轄,近年來吳越並無戰事,尚維鈞嫌兩處軍山耗費糜重,幾次消減軍費,雖然陸燦曾經多次進諫,他仍然不為所動。只是兩處軍山卻非是平等而待,寧海軍山主將趙群乃是王族,所以尚維鈞只是不聞不問罷了,而定海軍山所得的糧餉幾乎已經是僅夠溫飽,就連整修艦艇也無法進行。想不到如今雍軍竟然攻破定海軍山,豈不讓尚維鈞面目無光,若非如今是他自己秉政,這樣的罪責足以讓他丟官棄職了。他猶豫片刻,道:「雍軍攻定海,這也是始料未及,大將軍此來,定有見教,不知應如何對敵?」

  陸燦冷然道:「定海失守,杭州灣已經成了不設防的所在,唯今之際,需要嚴守餘杭,避免大雍水軍入錢塘,否則吳越必然不保,其次,會稽、余姚、鎮海、嘉興、海寧、平湖都需要分兵防守,這一次入侵的雍軍定是東海水軍,他們本就是海寇出身,海戰上無人可敵,我軍只能穩守沿海,不許雍軍侵入,才能有些勝算,只是這樣一來,吳越兩郡將耗費糧餉兵力無數,請相爺下令減免兩地稅收,令各郡組織義軍守土抗敵,只有如此,才能減少我軍在吳郡、越郡的壓力。」

  尚維鈞聽得一陣心痛,吳越之地,富庶豐裕,就是減少一厘的稅收,也將是令人心痛的損失,但是如今這般危急,也只能如此。若不組建義軍,靠著那些軟弱無能的守軍,吳郡、越郡必然不保,若是不肯降低稅收,那些百姓又哪有精力整軍經武呢?想來想去,吳越之地的官員多半是世家子弟,能幹的極少,還需將他們調回來,若是他們失城失地,或者死於兵燹,自己也要麻煩連連。想到此處,他只得道:「一切由大將軍決定,本相這就將餘杭水營和定海軍山的軍權交給大將軍掌管。」雖然局勢如此,尚維鈞還是刻意留下了寧海軍山,現在寧海軍山尚安然無恙,他自然不願將這樣一支水軍交給陸燦。陸燦明白他的心意,只是冷冷一笑,便告辭離去,留下愧悔交加的尚維鈞在那裡不安徘徊。

  越郡杭州灣入海之處,有岱山、定海、普陀諸島,武帝趙涉於定海置縣,設立軍山,總轄岱山、普陀水營,定海軍山勢力最大的時候,平湖、海寧、余姚、鎮海都曾經在其管轄之下,直到尚維鈞秉政之後,因為海疆無事,對定海軍山屢次消減糧餉,以致水營糜爛,士卒疲敝,才會被東海水軍一舉攻下岱山、定海,普陀雖然尚且在南楚水軍之手,卻已經是岌岌可危。

  我站在高崖之上,遙望天際,穿過眼前這片碧海,就是越郡鎮海,而從此地向西北渡海,就是吳郡平湖,平湖之西就是海寧,而從海寧登陸,快馬加鞭,不需一日,就可到達嘉興,那裡曾是我出生之地,也是娘親埋骨之所,想起當初父親在江夏病故,我差點要賣身葬父,根本無力將父親靈柩送到嘉興和母親合葬。後來我中了狀元,可是和荊氏並未和解,也就沒有移靈,畢竟母親的墓地也是荊氏所有,父親是不會想寄人籬下的。想到母親孤墳淒涼,我不免心中悵然,輕輕長歎。

  小順子上前道:「公子,高處風大,還是回去吧。」

  我淡淡道:「琮兒跟在海濤身邊可還稱職麼?」

  小順子見狀只得歎道:「定海軍山雖然荒廢多年,可是一切文書圖籍都還在,只是都已經塵土深埋,琮少爺跟在您身邊多年,整理這些文書十分得力,姜侯多有倚賴。」

  這時,有個青影向上行來,小順子也不需回頭,便笑道:「琮少爺來了,想必文書已經整理完畢了。」

  我還未答話,霍琮已經匆匆到來,深施一禮道:「先生,弟子已經將全部文書都整理好了,其中有杭州灣的精密海圖,姜侯請先生前去商議下一步的戰事。」

  我又望了一眼碧海,只可惜雲山遮斷歸途,望不見家山鄉梓,輕輕一歎,我轉身向下走去。山下的虎賁衛士除了數人之外,都已經是新面孔。這麼多年來,當日曾隨我平漢的虎賁衛士多半都已經高昇了,不過這些新的衛士武力只有更強,當年我所傳授的刀陣已經被虎賁衛精益求精,現在就是小順子,急切之間也不能討到他們的便宜。不過這一次呼延壽仍然是我的親衛統領,想來是皇上的安排,也夠委屈他這位大統領的了。

  霍琮跟在我身邊,興奮地道:「先生的計策令弟子拜服,歷來南北政權爭奪天下,都是在江淮爭勝,想不到先生竟然別出機杼,從海上攻取吳越,縱然不能摧枯拉朽,也定然可以動搖南楚的根基。」

  我淡淡道:「這個計策卻不是我首先想到的,此策本是南楚武帝謀劃,卻被我反過來利用了。」

  霍琮大驚,露出疑惑的神情,就是小順子也露出感興趣的好奇之色,我見狀笑道:「昔年,我曾奉旨整理御札,其中便有武帝御批。武帝十分勤政,御批極為豐富,更是涉及到許多軍政大事,例如,他對定海、寧海兩處軍山就十分關切,親自規划水營寨壘,又多次追加糧餉,更令人精心繪製各地海圖,我見他字裡行間都流露出霸氣,絕非偏安之輩,便仔細閱讀他歷年御札手書,終於推測出他有心將兩大軍山建成攻防利器。平日可以防止海寇和大雍水軍,到了關鍵時候就可以沿岸北上,侵蝕青州、幽冀沿海。自古南北之爭,往往都在江淮決勝負,武帝卻認為南人闇弱,不及北人勇猛,與其在陸地血戰,不如從沿海侵襲,奪得海疆之後,再通過河流向內陸侵襲,以及之長,攻敵之短,勝過從陸路勞師遠征。這樣的戰策前所未有,我見之後也十分感慨,便是受了武帝影響,才會獻策攻取定海軍山,侵襲吳越。只可惜武帝去得太早,以至於無人承繼大業。後人只知兩軍山護翼海疆,不可輕動,卻不知其原本設立的目的,甚至定海軍山還被南楚朝廷消減軍費,以致如此疲敝,平白便宜了我們。」

  話音盡處,我們已經下了山崖,呼延壽一個手勢,那些虎賁衛士已經將我們三人翼護起來,定海初平,難免島上會有些餘孽或者南楚軍的諜探,所以對於我的安全,呼延壽是一刻也不敢放鬆的。我們沿著荒草漫漫的道路走向定海都督府邸,定海水營這些年來無錢整修,就連島上的道路也被野草遮蔽,水營更是已經殘破不堪,還可一觀的就只有定海都督府了,依然雕樑畫棟,富麗堂皇。看到一片荒涼之中的豪華府邸,小順子不由笑道:「這裡的主將這般糊塗,怪不得定海水軍一攻即破,全無戰力。」我也是心有慼慼焉,連連點頭,就是有心貪污些軍餉,也犯不著花在府邸上面吧,這不是存心激起士卒的恨意麼,真讓我懷疑定海的主將是不是大雍的密諜。

  還未走到府門,姜海濤帶著部將已經匆匆迎上,如今他也是年近三旬,自從七年前東海歸附大雍之後,東海侯姜永捨棄大雍的高官厚祿,飄搖出海去了,東海水軍便由姜海濤統率。他雖然有些直率,不甚熟悉官場之事,可是有一位賢內助善加輔佐,再加上他統率水軍的本領出眾,又有雍帝李贄和齊王李顯的照應,倒也沒有什麼麻煩阻礙。這一次雍帝令他南下攻略吳越,這對他來說並無什麼問題,唯一令他頭痛的就是,江哲居然隨船而行。倒不是不願意江哲在他身邊指手畫腳,只是擔心江哲若是出了什麼問題,他可是擔待不起。

  到了近前,姜海濤就要下拜行禮,我和他雖有師徒名份,若論爵位,他尚在我之上,他以師徒之禮拜我,豈不是讓他麾下將領為難,所以我連忙阻止道:「你若要行此大禮,私下裡再說,難道還要讓你麾下的將領都跟你一起行大禮麼?」

  姜海濤一回頭,看向身後眾將,不由赧然,上前躬身一揖道:「先生,現在定海局勢已定,我想聽聽先生的意見,我們應如何攻取吳越。」

  我隨著姜海濤向府內節堂走去,一邊走一邊道:「你定然已經有了打算,不知道你想如何做?」

  姜海濤道:「若是能夠攻破餘杭水營,杭州灣就再無敵手,只是餘杭一向極重水營,恐怕不能得手。我有意先取沿海州府。」

  我說道:「近日建業將有舉措,尚維鈞一向最會貪功諉過,這次定海被我軍攻取,他定會將定海軍山交給陸燦,但是寧海軍山的軍權他卻不會放過,所以我們不用擔憂寧海水營會南下攻打定海,反而應該提防陸燦的反攻。餘杭水營既然不易攻取,我軍便不必急著攻餘杭,會稽、余姚、鎮海、嘉興、海寧、平湖都是吳越重鎮,卻又軍備不足,我軍趁著現在陸燦還未到越郡,先將這些重鎮的糧餉府庫洗劫一空,因糧於敵,之後縱然越郡重被陸燦奪回,我軍也有了立足的本錢。而且你還可劫掠沿海的青壯,將他們置於孤島,可迫使他們在島上耕種,用來彌補我軍錢糧的缺口。這樣一來,縱然寧海水營能夠阻止我軍從青州獲得補給,也無濟於事了。只要立足穩固,吳越遲早落入我軍手中。」

  姜海濤聞言笑道:「這本是我們作海盜之時常有的舉動,擄劫錢糧人口,損敵而利己,想不到今日還要如此作為,普陀之地,最適宜拘禁俘虜,原本我準備過些日子再去攻取,如今看來卻是應該快些著手了。請先生放心,十日之內,越郡沿海的青壯都會落入我的掌中。等到陸燦來了越郡,也只能黯然長歎,坐視吳越之地被我洗劫。」

  我搖頭道:「那倒也未必,到時候多半還是相持之局,他沒有足夠的兵力將你們逐出定海,你也沒有足夠的軍力佔領吳越,不過你放心吧,陸燦不能在越郡長久待下去,長孫冀奉命攻襄陽,這一次必有斬獲,到時候陸燦自然不能再留在越郡和你對抗了。」

  姜海濤若有所思地道:「先生放心,這些日子,我定讓陸燦陷在越郡,也好呼應襄陽戰事。」

  我微微一笑,這小子一談到行軍作戰便十分機靈,我稍微露點口風,他就知道這一次主要的目標是在襄陽。想到我這次堅持要隨水軍南下,借口是想看看海戰,實則是我想趁機回一趟嘉興,解決荊氏的問題,順便拜祭一下母親,不知道他有沒有這個膽子放行呢?想到此處,我露出詭異的笑容,走在我旁邊的姜海濤一個冷顫,錯過臉去,心中生出不祥的預感。

  此時,陸燦正在乘舟直奔餘杭,這一次他帶來九江水營的一萬士卒,決定將他們充實到餘杭水營,若沒有一支戰力足夠的軍隊,就是組建起義軍也將沒有用武之地,而且只有先將雍軍逼退,才有組建義軍的可能。也無心去看兩岸景色,陸燦心道,只需給我三年,我就可以在吳越之地練成一支精兵,重新奪回定海,將雍軍逐走。但是心中一縷隱憂湧起,這次雍軍困襄陽,真的只是佯攻麼,這一次東海水軍寇吳越,已經出了他的意料,若是襄陽這次有什麼變化,恐怕局勢堪危,輕輕一歎,陸燦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吳越之地,素來尚維鈞不許自己插手,若不是這次雍軍寇吳越,尚維鈞尚不會允許自己接掌吳越軍政大權,而這次自己若不親赴吳越,只怕那裡將成為資敵之地。而襄陽,畢竟還有容淵在,應該可以支撐得住吧,在心中安慰自己片刻,陸燦終於將全部心思放在了如何完善越郡防線,避免雍軍入寇內陸上面。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8:10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二十三章 鄉音無改


  同泰十二年,雍軍東海水營寇吳越,哲隨行軍中,二月十二日,雍軍入嘉興,哲潛行祭母,會荊氏,盡逝前嫌,然莫為世人知。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嘉興煙雨樓本是東南名樓,最多士子遊人,尤其是二月初春,碧柳如煙,清波蕩漾,漁船帆影,往來如梭,最是景色怡人。只可惜如今雖是賞景之時,樓中之人卻都愁眉深鎖。早在數日之前,就已經有傳言說及雍軍攻下定海,但是這消息並未引起他們過分的驚駭,吳越之地,幾乎很少遭遇兵燹,在他們心目中,雍軍很快就會被餘杭水營擊退。可是事情的演變令他們措手不及,幾乎是轉瞬之間,雍軍如火如荼的攻勢就已經席捲了吳越之地。前日雍軍已經攻下了平湖、海寧,據兩地傳來的消息,雍軍並沒有大肆屠殺,只是將當地軍民拘禁城中,不令自由行動。雖然不解雍軍用意,但是因此之故,嘉興軍民也不免有些放心,雍軍攻越郡只是仗著出其不意,一旦南楚軍反攻過來,雍軍必定會被迫退回海上,只要雍軍不殺害人命,那麼就是損失些金錢糧餉也沒有什麼大礙。

  樓中眾人都是嘉興各大世家的年輕子弟,也有嘉興一地知名的寒士,如今雍軍前鋒已經到了嘉興城郊,這些青年子弟不願困在家中,都在煙雨樓聚集,希望得知最新的戰況,也只有這些尚有血氣之勇的青年才有膽量在這個時候聚集起來。這些年輕人中有一人神情有些不同,那是一個弱冠年紀的少年,青衫儒服,相貌俊秀,氣度深沉,他坐在窗前俯瞰南湖景色,似乎有意和眾人隔離開來。滿樓眾人也是有意無意地避開他,但是卻都暗暗用目留意他的神色。這個少年名叫荊信,他是荊氏嫡長孫,荊長卿之子。

  和各地攻訐江哲的風氣不同,嘉興一地的世家盤根錯節,為了荊家的面子,眾人多半都是緘口不言,而且內心深處,這些世家反而都暗暗羨慕荊氏旁宗出了江哲這樣的人物。家國天下,在這些世家眼中,家族的榮耀才是最重要的,雖然不免將大雍的勇士當作蠻子,認為他們不及南人詩詞風流,但是大雍的威勢仍然讓他們心有餘悸。所以即便是為了留條後路,嘉興世家對荊氏一向是不敢輕忽的,這也是尚維鈞想要剷除荊家,卻不能順利進行的一個緣故。當然荊氏也不是全然不會受到影響,礙著朝廷的顏面,嘉興世家表面上對荊氏還是會冷淡一些的。荊信身為荊家的繼承人,自然對這種情形深有體會,若是大雍和別國開戰,眾少年在煙雨樓論戰之時,往往將他圍在當中,若是大雍和南楚作戰,眾人則是有意無意地將他孤立起來,當然,卻也不會對他視而不見,甚至對他的論斷更加留心。久而久之,荊信便習慣了這種對待,所以今日他便刻意和眾人保持了一定的距離。

  望向窗外的湖水,荊信心中並沒有表現出來的那樣平靜,對於這個表叔江哲,他從未見過,也沒有任何印象,可是對於江哲之父江寒秋,他卻有些瞭解。昔年江寒秋離開嘉興的時候,帶走了自己的全部文稿,但是在荊氏的書房之內,卻留下了幾本筆記,上面有他讀書的心得,荊信自從得知江哲之事後,便特意去看那幾本筆記。雖然江寒秋籍籍無名,可是他的筆記可以說是包羅萬象,極有見地。荊信每次讀後,都有新的收穫,不由歎息,有這樣的父親,怪不得江哲可以名動天下。

  對於江哲,荊氏之內是有兩種傾向的,有如荊舜荊一般索性去了大雍,依靠江哲的支持重立家業的,也有如荊長卿一般忿忿不平,將其當作亂臣賊子的。荊信心中明白,這些年來,祖父已經漸漸傾向二叔,甚至族中也對自己的父親不滿,想要讓二叔接任家主,只是礙著二叔在大雍行商,不便張揚罷了。在荊信心目中,他自然不贊同父親這般固執,不念親情,可是若是依附江哲投向大雍,他也不甚情願。荊氏為何要依靠外人立足呢?這便是他心中所思。

  這時,一個少年奔上樓來,大聲道:「糟了,嘉興守軍不敢出城迎敵,已經潰散逃去,雍軍已經入城了,正在沿途戒嚴,不許居民上街行走,再過片刻,就要到煙雨樓了。」

  這些青年大嘩,心中都生出恐懼來,雖然還沒有雍軍屠城的消息,可是這種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情形並不好受,一個英武少年怒道:「都是尚維鈞那廝,只知道搜刮聚斂,這吳越文武官職都是他鬻爵賣官的本錢,賢達充任下陳,庸碌之輩反而金堂玉馬,否則怎會被雍軍直入吳越內陸。」眾少年聞言都是齊聲喝彩,平日礙著尚維鈞秉政之威,縱有不滿,也只能私下裡議論幾句,今日這少年當眾指斥,嘉興又遭遇變亂,人人都覺得心神暢快。但是縱然如此,也已經無濟於事,眾人不免黯然歎息。一個矮胖青年看向荊信,見他神色沉靜,不由諷刺道:「荊兄卻是可以安枕無憂,縱然雍軍屠戮嘉興,也不會為難荊氏,令尊於兵荒馬亂之中,還能夠安然從淮東返回,何況如今呢?」

  荊信本是心思深沉之人,聞言也不由勃然大怒,荊長卿在楚州遇險,幸好有人暗中相救,才將荊長卿一家送回嘉興,荊信若非留在家鄉侍奉祖父,也必然遭此劫難。那相送之人絲毫不露聲色,來去無蹤,但是想來也知道能夠在淮東戰亂之際救出荊長卿的,必不是尋常之人。這件事情荊氏本來不願聲張,想不到卻被朝中秉政之人嚴令追究,將荊長卿下獄問罪,甚至已經下了斬首文書。可是在這個時候,卻傳來雍軍攻破定海的消息,就是嘉興官府有再大的膽子,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將荊長卿斬立決,反而將文書藏起,讓荊長卿取保出獄,這件事情雖然別人不知,但是嘉興各大世家都是知道的。此事既是荊氏隱秘,也是荊信心中禁忌,這矮胖青年一說出口,也覺得自己失言,但是看到荊信陰沉的面容,又覺得自己說得沒錯,露出桀驁之色。

  這時,另外一個沉穩青年道:「事已至此,嘉興已經為雍軍所得,我們還是各自歸家去吧,也好和家人同甘共苦。」這些青年聞言,也知道自己全無扭轉局勢的力量,便趁著煙雨樓尚未戒嚴,一一離去了。

  荊信卻是站在樓上低頭不語,神色冰寒,想到父親在楚州受辱,一路上逃難也是十分艱難,可是在嘉興世家子弟看來,不過是裝腔作勢,真是令他痛恨不已,心中突然生出一個念頭,若是自己從軍作戰,將雍軍逐出吳越,想來應該不會有人再指責荊氏通敵了。這個念頭一生出來,便如烈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這時,樓下傳來紛亂之聲,他走到另外一扇窗子,向下望去,街道上到處都是慌亂失措的民眾,雍軍如同青黑色的鐵流一般正從四面八方湧入,在他們的強勢威逼下,這些無力自保的南楚平民紛紛閉戶歸家,整座嘉興城已經漸漸落入雍軍的控制。

  荊信正欲轉身下樓,趁機歸家,還沒有走下樓梯,只見幾個步履沉凝的黑衣軍士護著一個青衣少年走上樓來,荊信心中一驚,還未作出反應,一個軍士已經一把將他推到一邊,按著刀柄問道:「你是什麼人,為什麼這個時候還在煙雨樓流連?」那軍士殺氣隱隱,顯然荊信若是回答不當,就要將他一刀殺死。

  荊信微怒道:「晚生本來在此賞玩湖景,貴軍入城,不及閃避,若是你等要因此加害,晚生也無話可說。」

  那軍士笑道:「你這書生倒是盛氣凌人得很。」言罷回頭問道:「霍公子,可要將他監押起來麼?」

  那青衣少年走上前來,笑道:「這倒是我們失禮了,煙雨樓本是人人都可以來此賞玩的勝地,兄台在此也沒有什麼奇怪。在下霍琮,請問兄台尊姓大名,我見兄台氣度不凡,這般時候還在外面流連,想必是嘉興青年俊傑。」

  荊信凝神瞧去,這青衣少年不過十六、七歲,容貌平平,不甚出眾,卻是神色淡然,而那幾個黑衣軍士一眼便可看出非是普通軍士,荊信雖然對軍務不甚瞭然,但也知道雍軍服色以黑為貴,能夠穿著黑衣黑甲的,必然是雍軍猛士。這少年如此年紀,就可以指揮這些黑衣軍士,必然是雍軍重要人物,雖然知道此人乃是南楚的強敵大仇,但見他和顏悅色,荊信心中卻是生不出絲毫厭惡仇恨之感,再見他眉宇之間自有一種雍容淡漠的氣度,更是不敢怠慢,躬身施禮道:「晚生荊信,不敢當俊傑之稱。」

  那青衣少年聞言神色一動,笑道:「原來是嘉興荊氏的才子,聽說荊兄十四歲時已經中了舉人,若非近年來閉門讀書,不求功名,只怕已經名登金榜,成了南楚的棟樑之材了。」

  荊信聽他語氣,似乎對自己的荊氏身份並不留意,心中反而一寬,但是聽到他這般恭維,卻生出一縷寒意,自來兩國征戰,對敵國的人才不是據為己有,就是殺之而後快,這少年雖然是淡淡幾語,卻可能是決定自己生死的判詞。但是對待這種情況,他也只能微笑道:「霍公子年紀如此之輕,卻顯然深受貴軍勇士敬重,想必身份地位必然緊要,這般人物,方可稱得上是棟樑之材。荊某無心功名,平日裡只是讀書飲酒,閒來便瀏覽南湖風光,殊無雄心壯志,怎稱得上是棟樑,都是霍公子謬讚了。」

  那青衣少年聞言淡淡一笑,道:「荊兄過譽了,我不過是附驥之人,並無可取之處,今日和荊公子有緣相見,霍某有意請公子共飲幾杯,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荊信微微苦笑,看了一眼那幾個按刀而立的軍士,道:「敢不從命。」

  那青衣少年邀請荊信入席,樓中夥計在雍軍軍士監視下,戰戰兢兢地送上酒菜。荊信本是心中忐忑不安,但是幾杯酒之後,見那青衣少年不曾提起荊氏和江哲的關係,也不曾有意招攬,他心中才平靜下來,雖然不免有些自嘲,看來自己的才學還不入人眼,但是言談舉止之間已經是揮灑自如。那青衣少年自稱初次來到嘉興,便向荊信問及嘉興名勝。

  荊信已經略帶幾分酒意,指著樓前的湖水道:「嘉興南湖,素有東南奇秀之稱,此是滮湖,嘉興西南名秀川,有鴛鴦湖與此湖相接,兩湖並稱南湖。滮湖為眾流所匯,停蓄演迤,攬其形勢,實為靈秀所鍾,鴛鴦湖中隔一長堤,堤上有一座石橋,名叫五龍橋,橋東的湖泊叫東湖,橋西為西湖。古人曾有詩言『東西兩湖水,相並比鴛鴦。湖裡鴛鴦鳥,雙雙錦翼長』(注1),就是描述鴛鴦湖美景,西湖又稱裡湖,旋稱蠡湖,為後人附會而稱作范蠡湖,湖邊建有范少伯祠,用以祭祀賢良。『檇李城南范蠡湖,野桃花落點春蕪。湖中種得楊池藕,得似西施臂也無。』(注2),此詩就是吟詠西湖美景的,西施臂即是西湖蓮藕之名。」

  霍琮聽得入神,微笑看去,只見荊信神采飛揚,氣宇風流,想及此人身份,心道,不愧是先生親眷,把盞敬酒道:「荊兄果然才華過人,小弟也記得幾首前人詞句,盡述煙雨樓勝景。不知道荊兄可聽過麼?」言罷他從容吟道:「細雨前汀,菱花開過蘋花斷。倚樓客倦,雨遠更煙遠。平底船輕,柳外漁歌緩。風吹散,鴛鴦飛遍,只是無人見。」(注3)

  此詩吟罷,荊信心思電轉,眉頭深鎖,沉默不語,他在祖父書房之內曾經見過一張條幅,就是這幾句詞,落款是清遠居士,清遠居士正是江哲之父江寒秋的別號,這首詞流傳不廣,至少荊信不曾見過嘉興還有別人知曉,這少年卻吟詠出來,莫非此人和江哲有什麼關聯麼?他心中生出疑念,神色便漸漸變化,那青衣少年問他三句,他也難以回答一句,一時之間煙雨樓上的氣氛變得尷尬起來。

  這時,一個中年將領步上樓來,對這青衣少年抱拳道:「霍參贊,嘉興已經全部控制住,請參軍下令。」

  青衣少年起身道:「方將軍不必拘禮,霍琮只是暫領虛職罷了。」

  那中年將軍卻是神色恭敬,道:「侯爺有令,這次行事要聽從參贊之命,請霍參贊儘管吩咐。」

  那青衣少年微微一笑,道:「如此霍某擅專了,請方將軍將嘉興世家家主、名士賢達都請來煙雨樓吧。」

  這中年將軍正是方遠新,乃是東海數一數二的將領,能征善戰,本來不會聽從一個乳臭未乾的少年命令,可是這霍琮自從到了定海,便奉命整理定海軍山遺留的文書圖籍,這些文書都是關係定海軍山的機要,到了後來,這霍琮對定海和吳越沿海地勢軍情瞭若指掌,就是靖海侯也要仰賴於他。東海水軍在定海所立的大營便是他根據圖籍完善的,甚至何處該修寨壘,何處該設哨所,他也一清二楚,最後靖海侯授他參贊一職,卻是無人反對。更何況他是楚郡侯弟子,和靖海侯師兄弟相稱,所以這些將領也不敢輕視於他。這次姜海濤阻止不了江哲前來嘉興,便特意讓霍琮負責劫掠越郡之事,又讓方遠新統軍,就是為了江哲的安全著想,否則雖然霍琮才能出眾,姜海濤也不會讓一個少年主管此事。

  荊信在一旁聽見已經是神色大變,他雖然猜到這少年身份重要,卻也想不到嘉興軍民生死皆在此人掌握之中。有心想要告辭,誰知尚未出口,那青衣少年已經笑道:「荊兄才具,霍琮心中敬服,還請荊兄多留些時候,一來替在下引見嘉興賢才,二來在下也想和荊兄多盤桓些時候。」抬頭看去,卻見那青衣少年神色從容,毫無威凌之意,縱然心中不滿,也難以出口。大雍才俊如此,南楚焉能久存?荊信一歎,身不由己,自己又能如何呢?

  鴛鴦湖畔,有一處梅林,梅林之中有一處數丈方圓的坪子,就在梅花疏影之中,掩映著一處墳塋,墓前一塊青石墓碑,上面的字跡已經十分模糊,更被青苔所掩,難以看清文字。可是墓碑雖然殘破,那墳塋卻似有人照料,墓草青青,更有香花供奉,坪子上更是足跡成蹊,顯然有人常常在此徘徊流連。對比梅林之外的荒草漫漫,當真是古怪得很。

  時近午後,這裡的沉靜被人聲驚碎,一個披著青色大氅,頭戴信陽斗笠的男子正緩緩向梅林走來,在他身後,一個容顏如雪的青衣少年迤邐而行,兩人左右身後,則是一些黑衣軍士緊緊護衛。梅林之外,更是早有一些黑衣大氅的軍士將梅林團團圍住,林外青草已被摧殘得七零八落,那男子見狀眉頭輕皺,不由慶幸為免打擾亡者安寧,事先下了不許這些武士進入梅林的諭令。

  走到梅林之前,那青衣少年走入林中,他雖然不甚留意足下,可是所過之處青草不折,可見他的輕功高絕,不多時,青衣少年出林道:「公子,可以進去祭奠老夫人了。」那男子輕聲長歎,輕輕除去青色大氅,摘下遮住面容的斗笠,露出華發朱顏,白衣素服。他舉步向梅林之內行去,那青衣少年接過一個武士手中提著的香燭紙錢,隨後入林。那些黑衣護衛都是小心謹慎地留意四周,大雍駙馬都尉,楚郡侯江哲親身至此祭奠亡母,縱然嘉興已經落入雍軍手中,也不能大意,若被隱秘行蹤的南楚諜探盯上,豈不是麻煩至極。

  我望著夢中依稀彷彿的梅林,記起當日拜別母親墳塋的情景,不由淚灑黃土,在墓前拜倒,頓首膝前,淚水無聲的滑落,若非娘親亡故,父親怎會和舅父生出嫌隙,因此離開故園,流浪江南,若不是旅途勞頓,父親怎會舊病復發,又怎會因為痛惜娘親之死而心傷難癒,以至於留下我這人海孤雉。父親心碎而死,我飄零半生,都是因為娘親亡故,想及此處,怎不令我肝腸寸斷。

  不知哭了多久,頸後有冰涼的真氣侵入,我渾身一個冷顫,方才清醒過來,心中明白是小順子見我過於傷心,才用真氣喚醒我,免得我悲慟過度。我望了跪在我身後的小順子一眼,眼中透出一絲暖意,然後接過他手中的紙錢香燭,在娘前墓前焚化。目光一閃,看到那被青苔蒙蔽的石碑,心中一痛,伸手除去青苔,露出碑上俊逸清雅的字跡,石碑上面書著「江門荊氏之墓」,落款是「寒秋泣立」四字。

  看到碑上的父親墨寶,心中原本生出的戾氣漸漸消散,耳邊傳來蒼勁的足音,由遠及近,小順子走出梅林,不多時轉回道:「是荊氏老家主前來,被呼延統領阻住,公子是否要見他?」我略一猶豫,道:「請舅父進來吧。」

  不多時,一個華服老者拄杖走入,這人已經年過七旬,鬚髮皆白,容顏蒼老,神情冷肅,不過見他身姿,便知道仍是身輕體健。他走入梅林,也不瞧我一眼,逕自走到墓前,望著墳塋,良久方道:「哲兒你離開嘉興多年,這次應是頭一次回來拜祭你娘親。」

  我歎息一聲,終於下拜道:「舅父大人康健如昔,甥兒江哲叩見。」

  那老者也不上前攙扶,淡淡道:「你的口音尚有嘉興餘韻,想來未曾忘記鄉梓,不過你又何必行此虛禮,你應知道我對你父子的恨意。我和你娘親的生母早亡,繼母不良,父親又醉心仕途,令我兄妹二人在家中受盡孤苦,若非有小妹時時勸慰,當初我早已離家而去,根本不會有機會繼承家主之位。你娘親身子不好,我不願她嫁給薄情宦游之人,所以親自為她擇婿,你爹爹無心仕途,才華橫溢,故而被我看中,說服父親將小妹許配給他。」

  我站起身來,默默聽著他的話語,他語氣激動,顯然這些心事埋藏多年,無人可以述說,今次才對我說了出來,這些往事我不甚清楚,今日聽到舅父說及,自然是專心傾聽,聽到此處,我插話道:「父親在世之時,曾言昔日和娘親結為鴛侶,多蒙舅父從中斡旋。」

  那老者冷哼道:「總算他還有些良心,哼,小妹和你父親成婚之後,倒也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只是過了不久,她便懷了你,其時她常常暈厥,我召來良醫為她診治,那醫士說你娘親先天不足,若是生育便有性命之憂,當時若用藥物流去胎兒,尚還不晚。我便勸你爹娘答允,若是你父親憂慮沒有後嗣,最多我送他幾個侍妾就是。豈料你爹爹竟然不肯答允,結果小妹生下你之後,險死還生。其後數年都是纏綿病榻,若非如此,怎會在瘟疫爆發之時受到波及而死。都是你父子害死了她,你今日回來祭拜也還罷了,但你若想將江寒秋的靈柩送回來合葬,除非我死了,否則絕無可能。」

  聞言,我昔日模糊的記憶漸漸回來,想起少時雖然常見爹爹娘親花間唱和,琴箏合奏,但是娘親果然總是那般蒼白神色,虛弱體態,想起爹爹過去隱約透露的一言半語,忍不住清淚垂落,泣道:「舅父難道不明白,這決定乃是娘親之意,爹爹不過是不願違逆娘親苦心。」

  那老者身子一顫,望向江哲的面容,心中浮起亡妹的倩影,發覺甥兒的相貌輪廓和亡妹頗為相似,當日小妹也是這般清淚滾滾,向自己哀求定要留下胎兒,良久,他才歎道:「你說得不錯,若非小妹堅持,我又怎會屈服,只是我失妹之痛,難以平息,只得遷怒於你父子。」說出這句話,彷彿是多年支持他的仇恨支柱崩潰一般,他的神情多了幾分頹廢,似乎身姿也疲軟了許多。

  我心中也覺得苦澀非常,舅父雖然害得我父子飄零天涯,可是卻是出於對娘親的兄妹情深,梅林之中,足跡成蹊,顯然舅父常來祭拜娘親,卻故意讓父親立下的石碑被青苔遮掩,卻是因為他對父親怨懟之情始終不減,當初我中了狀元之後,荊氏族人頗有欲和我和好的,最後卻不了了之,雖然是我無意,但是也多半是因為舅父反對,這也是舅父遷怒於我。但是,歸根結底,卻也是因為他對娘親不能忘懷,我又何必還要和他作對。想到此處,我上前深深一拜,道:「舅父,我爹爹離開嘉興之後,也是思念娘親成疾,因為不願令爹爹傷懷,我也不敢多問娘親的事情,舅父如今在此,何不向甥兒說一說娘親的風采,也好讓哲心中多些可以追念的往事。」

  老者聞言,也不由開懷,笑道:「你娘親小字梅娘,生平也最是愛梅,少年之時,若是梅花含苞待放,便徹夜不寐,等候梅花開放,偶然有梅花早開,便定要前去賞梅,縱然冰雪未消,也不顧及。曾有一次她正在病中,聞說園中梅花初放,便不顧侍婢勸阻,披衣進園,踏雪折梅,結果受了風寒,大病一場,連日昏昏。自她嫁給你父親之後,常和你父親琴箏唱和,更是做了一首《梅花落》的箏曲,盡述梅花清華孤傲之姿,你可還有印象?」

  我略一思索,已經記了起來,輕聲唱道:「中庭多雜樹,偏為梅咨嗟。問君何獨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實。搖蕩春風媚春日,念爾零落逐寒風,徒有霜華無霜質。(注4)」

  老者閉目聆聽,歌盡方道:「那一年嘉興遭遇瘟疫,你娘親本就體弱,不幸染病,臨去之時,對我和你父親說,她雖然不願離去,無奈卻終究不能抗拒天命,你雖年幼,自有你爹爹照看,諒無妨礙,只是不能再看一眼梅花飛雪,卻是死有餘恨。故而你娘親歿後,我便選了這處梅林安葬於她,讓梅香疏影,常伴芳魂。」

  我憶起娘親過世之時,我還年幼,又因為瘟疫橫行,被送到別處安居,竟不能見到娘親最後一面,忍不住淚落,道:「舅父其實不必為娘親傷慟,娘親少時有舅父照拂,出嫁後又和爹爹夫妻情深,雖然不幸早逝,但是想必娘親其時心中定是平安喜樂,只因有舅父和爹爹這般愛她,她縱死也不會覺得此生虛妄。」

  不知何時,夕陽已經西沉,晚霞映入梅林,染了輕紅的薄霧載沉載浮,再有那若有若無的梅香相伴,梅林之內宛似仙境瑤池,墳中沉眠的又是我們兩人至親,梅林之中一片靜默,空氣中凝聚著祥和安寧的氣息,令我二人都不願言語。那老者更是似乎陷入回憶之中,眉宇間現出溫柔懷念之色。

  良久,夕陽的餘暉漸漸黯淡,老者清醒過來,淡然道:「你這次前來,準備如何對待嘉興世族,又準備如何對待荊氏?」

  我輕輕一歎,終究是要回到正事上來,仇怨和家族存亡相比,孰重孰輕,舅父心中也是明白的,更何況我們終究是至親,抬頭微笑道:「舅父何出此言,哲此次不過是趁著我軍攻佔嘉興的良機前來祭拜娘親罷了,至於軍務上的事情,我卻不便插手。」

  老者眼中寒光電閃,道:「以你楚郡侯的身份,怎會輕易到嘉興來,就是你不懼危險,大雍皇帝也未必放心,而且你若僅是為了祭拜亡母,何必遣人密送帖子到荊家,想來這一次你是要和荊氏作個了斷了,若是我今日不來,只怕荊氏也將煙消雲散。數日之前,朝廷下了公文,判了長卿死罪,你想必已經知道?」

  我目光流轉,道:「此事我的確知情,今次已是最後的機會,雍軍退後,再無人能夠維護荊氏,舅父難道不念族人安危,何況今後吳越將是戰場,荊氏在嘉興也難安居。」

  老者歎道:「故土難離,只是我也知道沒有選擇,長卿經此一事,已經心灰意冷,說服他已是不難。」

  我早已料到如此,兩國大戰在即,我不想在南楚留有我的軟肋,對於荊氏,我既然難以完全忘懷,就只有迫使他們歸屬大雍。對舅父輕輕一拜,道:「舅父如此明理,哲心中感佩,明日雍軍將清洗嘉興,凡是青壯男女,士子工匠,皆在劫擄之列,我已轉托負責的將領,他會對荊氏加以關照,等到適合的時候,舅父可以隨船去大雍安居。」

  老者身軀輕顫,良久才道:「好狠毒的手段,奪取吳越人口錢糧,弱敵而資己,雖然是海盜手段,卻是極富實效,我縱然不答應歸順,你也會令人將荊氏擄去定海,是麼?」

  見舅父一眼看穿我的心意,我倒也是心中讚佩,卻不便說什麼,只是深深一拜。老者輕輕一歎,舉步向外走去,我心中愴然,背過身去,不願見他蒼老身形,風中卻飄來他蒼勁的語聲道:「哲兒不必為難,你對荊氏已是仁至義盡,謝謝你對長卿和舜卿的提攜救助。」

  聞言,我心中一寬,放下了心中大石,荊氏的事情終於處理妥當,我便可以安心離去了。對著娘親墳塋再拜叩首,徘徊良久,終於依依惜別。

  這一次我費盡心機說服姜海濤,讓他允許我親到嘉興一趟,除了想拜祭母親之外,最重要的卻是要和荊氏和解,畢竟嘉興荊氏是我母族,先天上已經有爭取的可能,這次我獻策圖謀吳越,擄劫世家平民填定海,是為了削弱南楚,可是我並不準備真得殘害吳越之民,一來不符合我的性子,無利之事我從來不做,二來也有損大雍榮耀,三來將來統一江南之後,吳越之地必然因此久久不肯降服,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在被擄的吳越之民中選出一些人來,通過他們管理俘虜,這樣一來,外嚴內寬,以吳越之人溫和隱忍之民風,才不會造成大雍統治上的困難。而這樣的人選不可輕易選擇,又需有治理內政的才能,所以嘉興世家就成了我的選擇,人誰沒有私心呢,我也不會例外。只不過當日我只和海濤說了一半緣故,我來嘉興尚有別的緣故,只希望他得報之後不會捶胸頓足吧?

  ——————————————

  注1:宋張堯同《嘉禾百詠》

  注2:清譚吉璁《和鴛鴦湖棹歌之十》

  注3:清馮登府《點絳唇.煙雨樓秋泛》

  注4:南朝宋鮑照《梅花落》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8:15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二十四章 金蟬脫殼


  二月十三日,東海水軍掠吳越之地,青壯錢糧盡歸定海,余姚、鎮海、嘉興、海寧、平湖皆無幸,唯餘杭、會稽得水營翼護,無所傷。

  ——《資治通鑒·雍紀四》

  煙雨樓上,諸世家家主皆被召來,還有嘉興名士數人,都被雍軍強行請來,原以為是雍軍大將相召,孰料主人竟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原本這些家主心中都存了輕視不忿之心,孰料這少年言辭得體,對嘉興眾人底細均瞭如指掌,言談之中,更是流露出敬仰之意,不過片刻,就令眾人放下敵視之心。那少年便令擺下酒宴,向眾人詢問嘉興地理黎庶,眾人既在籬下,焉敢不答,再說也有心一挫這少年銳氣,尋機出言問難,結果煙雨樓便成了高談清議之所。這少年雖然沒有什麼明見卓識,卻是氣度從容,侃侃而談,極善調動氣氛,竟令樓中其樂融融,直到日落黃昏,這些家主名士也是意猶未盡。那少年又令秉燭繼宴,眾人竟也沒有十分拒絕。

  荊信雖然是嘉興世家青年俊傑中佼佼者,原本卻也沒有資格參與這樣的談話,但是荊氏聲言家主臥病,不便前來,奉命而來的卻是荊信的三叔荊遜卿,荊遜卿本來憂慮這樣一來難免會得罪雍軍,但是見到荊信在此,而且霍琮對荊信似乎十分器重,荊遜卿靈機一動,假傳荊長卿之命,讓荊信替家主赴宴。霍琮聞後十分高興,更是特意讓荊信坐在身邊。若論荊氏地位,在嘉興雖然頗為顯赫,但是可以和其相提並論的就有兩家,霍琮這般對待荊信,固然是殊榮,但是荊信只覺得眾人看向自己的目光都充滿疑惑,眾目睽睽之下,坐立難安,所以在席間也是沉默寡言。但是他越看越是驚心,霍琮雖然謙抑平和,卻隱隱控制著大局,嘉興世家已經盡入其彀中而不自知。

  夜色漸深,那些家主開始有些不安起來,一場宴會到了這個時候未免拖得太長了,可是往主位看去,那霍姓少年仍然神采奕奕,興致正濃,這些家主開始憂慮起來,再想想四周充做侍從的雍軍軍士,個個都是虎視眈眈,心中不免擔憂起來,他們也知道這少年將自己召來定是有所借重,可是不論是想要如何,到了這個時候也應該宣佈了,怎麼卻拖著不肯散席。這樣一來,眾人不免開始胡思亂想,但是這些人又多半是老奸巨猾之人,自然不敢讓氣氛變得尷尬,更是費盡了心思尋出些話題來交談,困得呵欠連天也不敢表露出來。

  直到第二日清晨,霍琮才起身笑道:「晚生和諸位賢達一夜長談,真是受益匪淺,只可惜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長夜漫漫,終有盡時。」

  嘉興世家中頗富盛名的君氏家主強行睜著紅通通的眼睛,起身道:「能與霍參贊共飲,是我等之幸,參贊年少英傑,若有指教,儘管暢言,我等必然盡力為之。」他卻也是忍不住了,與其不識抬舉等到雍軍翻臉,還是主動詢問價碼吧,在他心目中,若是送上金銀錢糧,應該可免殺身之禍,雍軍是不可能在嘉興多留的。

  霍琮早已得到回報,先生已經離開嘉興,而一夜之間,雍軍已經將嘉興世家平民全部登記在冊,只待自己下令了,所以他也不虛言矯飾,肅容道:「霍某奉靖海侯之命,取吳越之民填定海,諸位皆是嘉興賢達,尚請戮力相助。」

  此言一出,眾人先是茫然,繼而眼中露出驚駭之色,瞠目結舌地望向霍琮,都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這和善平凡的少年在他們眼中頓時成了毒蛇猛獸。霍琮笑道:「諸位族人,皆已束裝上道,嘉興車馬舟船已經盡被我軍徵用,各位一路上當不致辛苦。」

  荊信本是沉默不語,聽到此處也是怒火填膺,起身揚聲道:「雍軍自稱王者之師,如何行此不義之事,擄民入海,此是盜匪行徑,擾民至此,何以對天下之人?」

  霍琮平靜地道:「兩國征戰,無所不用其極,若是盡屠吳越之民,也可達到同樣的效果,只是我大雍天子仁厚,不願殘害黎庶百姓,取吳越之民填定海,已是定局,兩害相較取其輕,荊兄應當諒解才是。」他語氣雖然平淡,但是目光中寒芒閃現,卻似乎動了殺機,荊信一滯,荊遜卿已經輕拉他的衣袖,阻止他繼續說話,荊信只得頹然坐下。

  這一次雍軍侵入吳越,本已在南楚朝野預料之外,但是縱然定海被奪,吳越兩郡的世家官員也並不覺得雍軍會登陸作戰,畢竟雍軍在吳越之地全無根基,若是效仿海盜上岸劫掠,也未免有失大國風範。孰料東海水軍主事之人本就做過海盜,再有一位不拘禮俗的楚郡侯為謀主,竟然定下了取吳越之民填定海的決策,用以和南楚長期對抗。若是換了大雍別的將領來主持定海,或者會換一種方式作戰,但是姜海濤既對江哲信服,又秉政海盜作風,再加上他投雍之後,被雍帝賜以侯爵之位,卻是承襲父蔭,未立戰功,這在大雍來說也是特例,所以他也很想用戰績證明自己,所以才會不遺餘力地採用這種可能會受人非議的戰策。

  片刻之後,煙雨樓下傳來嘈雜之聲,荊信聞聲不顧雍軍軍士執刃在側,到了窗前向下望去,只見街道兩旁都有雍軍進入民居,按照名冊將一些青壯男女用繩索縛住向外趕去,老弱婦孺跟在後面啼哭,卻被雍軍執利刃逼退,嘉興城內一片混亂,荊信只覺心中茫然。這時有人高聲喚他名姓,他回過頭去,只見煙雨樓上已經只有那些垂頭喪氣的世家家主和雍軍軍士,那青衣少年霍琮已經影蹤不見,喚他之人正是一個軍士,卻是催促他整裝上道。

  南楚同泰十二年,大雍隆盛八年,對於吳越之地的世家百姓來說,可以說是一場浩劫,余姚、鎮海、嘉興、海寧、平湖被擄走五十萬青壯,其中包括了各地世家宗族,寒門名士,各類工匠,雍軍的手段可以說十分果決狠辣,五府縣人口近三百萬,卻被雍軍擄走六分之一,其中包括近五萬世家族人、寒門名士,十萬工匠,其餘皆是青壯男女,按冊索人,百不餘一。待到陸燦率領九江水營經江南運河至嘉興之時,雍軍離開不到六個時辰,陸燦另遣部將前往接管餘杭水營,自己率軍追擊雍軍,無奈雍軍早已計劃周詳,行動迅速,陸燦直追到鹽官,卻只能眼看著雍軍從容渡海而去,只餘下陸燦扼腕歎息,也不禁驚歎雍軍主事之人手段狠辣高明,要知道雍軍撤退可不是輕身離開的,隨行的既有劫掠的錢糧也有被脅裹的民眾,雍軍居然能夠毫不拖泥帶水的撤入海中,怎不令陸燦驚佩。

  站在岸邊,望著雍軍揚帆遠走的船隻,陸燦恨聲長歎,卻也無可奈何,而此時,得到他諭令的餘杭水營才姍姍來遲,陸燦知道餘杭水營向來自成一系,而且耽於安樂,早已沒有了出海作戰的勇氣,卻也只能輕輕責備幾句,事已至此,重整餘杭水營還需這些將領協助。接下來的日子,陸燦只能一邊整編水營,一邊重整沿海寨壘,防止雍軍再度登岸劫擄,吳越之地遭此重創,留下無數殘破門戶,失去親人的苦痛和擔憂親人遭到報復的吳越之民,對於組建義軍並不支持,若非陸燦聲威赫赫,又勸服吳越倖存的世家自保,更有武林俠士振臂一呼,全力協助,只怕組建義軍一事將事倍功半。就在陸燦著手吳越海防的時候,一個消息傳入他耳中,令他雙眉深鎖,這消息便是大雍楚郡侯江哲竟然身在定海,而且曾經親赴嘉興祭拜亡母。

  一石激起千層浪,消息不脛而走,不過數日已經流傳開去。江哲前往嘉興祭靈,此事雖然隱秘,但是也並非是水過無痕,事後有見到蛛絲馬跡的人一參詳,便發覺了此事,更何況還有暗藏的南楚諜探,他們更是將江哲來去的行蹤都掌握了,只是不敢出面阻攔暗殺罷了,畢竟雍軍勢大,江哲身邊的侍衛又十分厲害。

  雖然南楚上下,對江哲是異口同聲地指斥辱罵,但是其實暗中卻有幾種不同的看法,有將之視為無君無父的貳臣賊子的,也有暗中羨慕他得此富貴榮華的,但是總的來說,能夠知道江哲厲害的人卻不多。一來南楚上層刻意瞞去江哲之能,二來江哲雖有侯爵之位,多半人都以為是雍帝酬其奪嫡之功,或者以為是長樂公主的緣故,縱有明智之士,也因為得不到足夠的情報,不能正確評價江哲的才能。可是對於南楚軍政核心人物來說,卻不會輕看江哲,就是執意採用愚民之策的尚維鈞,也不會輕視於他。如今江哲現身嘉興,顯然是在東海軍中參贊軍機,這樣一來,雍軍的主攻方向一定是吳越,否則江哲怎會在定海,縱然是陸燦,也不會相信江哲會為了祭拜亡母而至定海。

  當然這個消息傳開之後,南楚軍政各種勢力並沒有立刻確信,都是全力收集相關情報,江哲身份不同,他若出現在定海,將顯現雍軍的下一步戰略,誰都能想到,江哲重入軍旅,必定是雍帝之意,若非是為了南楚之戰,還有什麼能令這位在大雍地位超然的寒園隱士來到江南呢?陸燦首先便是令人在嘉興尋找線索,抽絲撥繭,終於確定了江哲的確曾經出現在嘉興。不提嘉興荊氏族人全部消失,曾有村人看見一些黑衣雍軍來去,而煙雨樓的夥計掌櫃倖存下來,更是將煙雨樓中發生的事情全部相告,雖然不知那少年參贊是什麼人,可是只聽他所作所為,陸燦就已隱隱想到此人身份,通過情報得知這少年參贊名霍琮之後,陸燦更是心中瞭然,霍琮年紀尚輕,大雍又是人才濟濟,除非江哲親至定海,霍琮隨行,才有可能讓這少年一展長才。

  另一方面,南楚從大雍內部得到的消息也確定楚郡侯江哲已經消失許久,而雍帝親赴寒園相請之事更是沸沸揚揚,甚至有消息證實江哲的確去了東海,綜合各路消息,陸燦終於確定江哲果然是隨東海水軍來了定海。

  等到尚維鈞得到同樣的情報之後,隨即傳來密令,暫時令寧海軍山接受陸燦調遣,要求陸燦全力剿滅佔據定海的雍軍,當然還有一個要求,尚維鈞嚴令陸燦剷除心腹之患——江哲。尚維鈞平日雖然明裡暗裡指責陸燦對江哲有師徒故舊之情,不過是為了爭權奪利,實際上他內心深處並不認為如此,陸氏數代輔佐趙氏王族,絕無背國的可能。對於江哲在大雍的地位,尚維鈞也是心知肚明。尚維鈞雖然爭權奪勢的私心,可是他畢竟不是全然無能,對於江哲的厲害之處他清楚得很,若非如此,從前也不會對嘉興荊氏留情,如果不是如今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他也不一定會對荊氏下手。

  如今他既然認定了大雍的主攻方向乃是吳越,也就顧不上寧海的軍權了,雖然只是允許陸燦調動寧海水營,而非是將軍權全部交付,但是對他來說已經付出了巨大的犧牲。陸燦既不能辜負尚維鈞的「好意」,而且他也有相同的看法,想到雍軍在吳越劫擄的手段,不似東海水軍原有的魯莽粗率,而是精密狠辣,陸燦也相信江哲定是在定海指揮吳越水戰。既然如此,就不能按照原來的計劃放任雍軍佔據定海,若是拖個三年兩載,只怕自己的精兵還未練成,雍軍已經佔據吳越兩郡了。

  因為江哲一人,原本可能暫時陷入僵持局面的杭州灣掀起了滔天戰火,尚、陸兩人再次捐棄前嫌,一心對外,餘杭水營和寧海水營聯手向定海發起了猛攻。

  碧海之上,剛剛結束的一場惡戰留下了無數的戰船殘骸,海面上浮屍處處,隨著海流向外海漂去,敵我雙方的船隊向兩個方向駛去,不過旬日之間,雙方已經大戰連場,卻是未分勝負,若論水戰,能與吳越水軍對戰的本就只有怒海求生的東海水軍。

  站在船頭,感受著冰涼的海風,霍琮青衣飄飄,面色有些蒼白,作戰之時的顛簸疾行對他來說未免有些難耐,畢竟他不是常年在海上作戰行船的東海軍士。遠處天際之下,海鳥掠波飛過,海浪滾滾,掩去了方才海戰的痕跡,霍琮心中感慨萬千,想及行蹤不明的恩師,又是湧起無限煩惱。

  劫擄吳越本是一件十分成功的壯舉,可是回到定海之後,霍琮便挨了當頭一棒,差點被壞消息擊懵了,本來早應該返回的江哲居然影蹤不見,只有百餘名虎賁衛垂頭喪氣地回到定海,姜海濤和霍琮盤問之下,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卻原來江哲離開嘉興之後,不僅沒有返回定海的意思,還準備由嘉興北上,經江南運河至震澤湖,再經運河至京口,渡江穿越南楚控制的淮東,轉道徐州,奔赴襄陽戰場,這如何能讓虎賁衛接受,此去千里迢迢,而且一路上多半都是南楚的勢力範圍,若是江哲的身份被南楚發覺,只怕性命不保。呼延壽出面諫止,卻是無濟於事。江哲說得很明白,若是呼延壽想要強行阻攔,他就要讓邪影李順帶著他獨自上路。爭論糾纏了半天,最後呼延壽知道阻止不了,只得退讓一步要求隨行保護,懇求了半天,江哲才答應帶上五個虎賁衛士,呼延壽只得選了四個武藝高強的侍衛和自己一同隨行,而其他的虎賁衛士則被迫返回定海掩護江哲的行蹤。

  得知詳情之後,姜海濤和霍琮差點氣暈,尤其是姜海濤,當初江哲要先隨水軍南下,雍帝已經是頗為擔心,臨行之前曾有書信給姜海濤,讓他保護江哲的安全,想不到初到吳越,就被江哲擺了一道,若是江哲有什麼三長兩短,他如何向李贄、李顯和長樂公主交待。霍琮也是頭痛萬分,但是他畢竟是江哲最得意的弟子,倒是覺得江哲不是輕身赴險之人,這樣決定必有緣故,所以反而勸姜海濤不要擔憂。

  那些虎賁衛奉命暫時留在霍琮身邊,並帶了江哲書信回來,江哲信上囑咐二人,將他身在定海的消息傳出來,不要讓南楚軍發覺他不在定海,而且說明消息傳出之後,南楚軍將對定海發起猛攻,讓姜海濤小心。二人思索再三,只得遵行,為了作出江哲仍在定海的假相,甚至霍琮曾經染了鬢角,扮作江哲模樣在船上出現。

  而南楚軍的猛攻也讓他們吃盡了苦頭。幸而寶劍越磨越是鋒利,幾次海戰,南楚軍都沒有佔到身邊便宜,畢竟南楚水軍多半都在內陸江河作戰,對於海戰,還是不如東海水軍。雙方便這樣僵持住了,幸而定海已經在普陀建立了補給根基,又奪取了吳越錢糧,雖然寧海軍山阻斷北上歸途,卻也佔不到什麼便宜。雖然陸燦也曾有意取普陀,奪回吳越之民,但是一來普陀難攻,二來東海水軍屢次在其攻擊時從後襲擊,三來就是攻下普陀,想要將五十萬吳越之民運回陸上,在東海水軍窺伺下也殊不可能,所以最終陸燦放棄了這樣的做法,只能以海戰為要,茫茫碧海,化作血火戰場,東南局勢,俱被東海水軍牽制住了,陸燦雖然善戰,也無法分心襄樊戰事,只能全部托付容淵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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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二十五章 卻泛扁舟


  雍軍退,哲嘉興祭母事洩,世人皆知,人皆言哲獻策掠吳越,皆責其戕害鄉梓。然雍軍雖劫擄,不曾虐殺黎庶,或言乃哲之功也。嘉興父老畏雍軍再往,翼骨肉重返,不敢取荊氏寸土。

  ——《南朝楚史·江隨雲傳》

  就在南楚水軍和大雍水軍在海上對峙之時,我已經在震澤湖上飽覽無限風光,作為激化吳越局勢的罪魁禍首,我可是沒有一絲悔意,戰爭已經是必不可免的結局,吳越戰局越激烈便越能轉移南楚朝野的視線,也便於蜀中、襄陽戰役的進行,至於我臨陣脫逃麼,咳咳,東海現在不是也用不到我麼。

  輕搖折扇,坐在畫舫前艙之內,捲起珠簾,綬帶錦袍,品著香茗,愜意地瞇著眼睛享受春日的陽光,我擺足了南楚貴公子的派頭,若非舟中沒有歌女舞姬,倒是像極了游春的世家子弟,我又特意將灰髮染成黑色,容貌也略加修飾,避免因為華發朱顏被人識破身份。吳郡雖然已經陷入了戰亂,可是尚未波及到震澤湖周邊的州府,吳郡人的和順性情也讓此地仍然處於平和安樂之中。畢竟陸大將軍已經來了吳越,那麼他們自然就不必擔心了。我在湖上住了三日,八百里震澤,三萬六千頃湖面,湖中有湖,山外有山,春光明媚,遊人如織,絲毫看不出戰亂近在咫尺的跡象。

  珠簾輕動,呼延壽走了進來,他面上的神色十分不好,走到我面前躬身一揖道:「公子,險地不可多留,還請公子示下,我們何時動身?」

  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心中生出笑意,他相貌樸實敦厚,雖然多年位高權重,卻沒有染上頤指氣使的脾性,只不過將近八尺的身高已經俊挺的身姿實在是很扎眼,再加上雙目神光奕奕,雙手虯筋糾結,怎麼看都是一位威風凜凜的將軍,可是卻被我迫著穿上家僕服飾,還真是有些古怪啊。這也難怪,呼延壽可是虎賁衛的副統領,堂堂的一品將軍,怎也不像一個平常的僕役。就是他帶來的五個侍衛,我也看不出哪裡像家僕。不過只要他們幾個人別站在一起,倒也不是過分顯眼,北地口音雖然重些,平日不說話也就成了,總有辦法混過去的。不過,要不是呼延壽一口一個皇命,我又不想讓李贄因此對他生出不滿,才不會將他留在身邊呢。至於他催促我趕路,也沒有什麼奇怪,要知道我在南楚境內待得越久,他的責任也就越重。更何況我們此次來震澤湖,路上可是和陸燦擦肩而過的,當九江水營急急南下的時候,我正在支流上面好整以暇地看著南楚水軍的艨艟呢,我倒是沒有什麼,不過呼延壽可是一臉的鐵青,唯恐被雍軍發覺我的存在。只可惜他雖然是一片好意,我卻不能成全他,留在震澤湖可並非是無事生非,我可是有為而來。

  微笑著喝了一口香茗,我懶洋洋地道:「呼延,別那麼著急麼,難得來到震澤湖,不欣賞一下東山、西山的美景,豈不是太可惜了,何況現在南楚軍正在從長江向餘杭調動,與其現在上路,冒著遇到南楚軍的危險,還不如等過幾日,水道上比較平靜之後再趕路不遲。」

  呼延壽愣了一下,也覺得有些道理,可是留在楚境過久也是不妥,想到這次未能阻止江哲行動,回去之後已經難免被問罪,若是江哲再出些意外,自己怕是沒有顏面回到長安了,想到此處正欲再勸,湖面上傳來一陣琵琶之聲,清越纏綿,應和湖波,聲聲入耳。

  琵琶之聲一起,我心中便是一動,閉目細聽,那如泣如訴,如怨如慕的樂聲幾乎近在耳畔,訴不盡離情別怨,道不盡百轉愁腸,一曲琵琶奏來動人心魄,好一曲昭君怨。聽到一半,我睜開雙目,輕輕一歎,昭君怨雖然是離別宮怨之詞,卻暗藏著「思漢」之意,纏綿悱惻中,乃是去國懷鄉之沉痛,繁華退盡之喟歎。彈奏此曲之人,雖然彈出了繞指柔的意境,但是隱隱有落拓大方的氣度,想必是憂心國事的才子。南楚繁華,江南煙水之間,不知有多少俊傑,只是南楚朝廷以詩詞歌賦考較才能,縱然是皓首窮經,也難免黯然落第,而且就算是進了仕途,若無世家看重,也是沒有一展長才的可能。就是陸燦,素以招納賢才為名,也不能擺脫這種影響,他軍中將領參贊,多半都和陸氏有著斬不斷的淵源。想要憑借一己才能,在南楚立足並不容易,這彈奏琵琶的聖手想必也是報國無門之人,所以才會在曲中蘊藏這許多悲憤。

  無意中一瞥,卻見呼延壽也站在那裡聽得入神,心中不由奇怪,他什麼時候也欣賞起琵琶了,倒是難得,心思一轉,我幾乎失笑起來,澄侯蘇青精擅琵琶,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呼延壽既是她的夫婿,想必耳濡目染之下,也能領略一二。

  這時,琵琶聲一變,卻是變得激昂壯烈,宛若鐵騎突出,銀瓶乍破,琵琶聲中,我只覺得心跳加速,氣血翻湧,面上頓時沒了血色,珠簾飛起,原本在後艙入定的小順子突然現身,飛身掠到我身後,一掌按在我背心,一縷真氣渡入,片刻,我才長出一口氣,平靜了下來。呼延壽則是面色一寒,向外走去,顯然是查探敵蹤去了。

  小順子目中寒光四射,望向琵琶傳來的方向,週身透出隱隱的殺氣,這時,湖上傳來一個男子引吭高歌的聲音道:「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我微微一愣,這原本是我在江夏見陸信練兵所作之詞,後來為德親王所獲,他十分喜愛,每於軍中吟唱,我的詞風並不以豪邁為主,這一首卻是蒼勁雄渾,只是自從德親王歿後,我又投了大雍,雖然我的詩詞仍然在南楚流傳,但是這一首卻很少有人傳唱,或者是覺得我不配寫出「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這樣的句子吧,尤其是現在,我已經公然領軍攻吳越,還有人敢高聲吟唱這首詞,倒也難得。想到此處,方才險些被琴音所乘的惱意漸漸散去。

  一曲未終,呼延壽已經回艙稟報道:「公子,三里之外有一艘遊船,樂聲是從那裡傳出的。」

  我聞言透過珠簾向外望去,以我的目力,一眼便看到一艘沒有船篷的小舟正在湖上隨波起伏,舟上只有兩人,一個是布衣儒服的男子,一個是黃冠的道士,那道士手中拿著撐船的竹竿,在船尾臨風而立,雙臂較為頎長,那男子卻是高據船頭,手執琵琶,背上背著長劍,正仰頭向那道士說著什麼,從我的方向只能看到二人側面,但是也可看出二人氣度便覺不凡,吳越乃是江南繁盛之地,地靈人傑,英才輩出,只是不能盡為南楚所用罷了。而且這兩人能以琴歌震人魂魄,若非有小順子相護,我恐怕已經受傷了。

  想到此處,我興奮地道:「這樣文武雙全的人物,可不能不見。」話音剛落,還不等呼延壽出言反對,身後已經傳來一聲冷哼,我身子一抖,回頭對小順子笑道:「下不為例,僅此一次。」眼巴巴地望著他,只怕他出言反對,這次出走可是我費了許多力氣才說服小順子的,各種理由擺了半天,才讓小順子勉強點頭,但是一路上也是悶悶不樂,我在畫舫小住,他始終在後艙入定,就是和我鬥氣呢,否則他歷來都是在我身邊伺候的。

  小順子心中本來是很不高興的,本不願江哲再惹是非,但是見到公子神采煥然,舉止間更是多了放縱逍遙之意,再想到公子身在雍都,縱然是繁華深處,天倫之樂,卻也掩不住淡淡的倦意,只有在暫時擺脫紅塵瑣事之後才能如此開懷,心中生出不忍,歎氣道:「見就見吧。」

  我聞言心中一喜,令呼延壽出去吩咐一聲,將畫舫靠近遊船,挑簾走出船艙,揚聲道:「這位仁兄彈得好琵琶,道長一曲高歌也是驚破世間閒鷗鷺,在下嘉興雲無蹤,相請兩位過來喝杯清茶,不知道兩位可肯賞光麼?」

  那黃冠道士偏過臉來望了我一眼,冷笑道:「我們是貧寒之人,不配作世家子弟的嘉賓,閣下既是祖籍嘉興,當知日前嘉興遭劫之事,可是貧道不見閣下有悲憤難言之態,卻在這仲春時分,嬉遊湖上,當真是沒有心肝之人,這等薄情寡義,怎配和我們說話。」

  呼延壽聞言大怒,雙目炯炯望著那道士,雙手緊握,指節發出輕響,似猛虎將欲擇人而噬。那道士冷冷一笑,一雙利眼毫不示弱地迎上呼延壽的目光,週身透出沉凝的殺氣。

  那布衣儒士略一皺眉,放下琵琶,也向畫舫望來,他身上一縷劍氣沖天而起,卻不是和那道士的殺氣匯合,而是將兩人暗鬥阻斷,雖然如此,呼延壽也是面色蒼白,似乎受到重擊,不過他心志堅毅,又是常常面對宗師級高手的氣勢凌逼(小順子的特訓),眉宇間絲毫沒有示弱,反而更是露出敵意。那道士被同伴劍氣阻撓,他對這同伴素來尊重,卻沒有生出惱意,但是見到呼延壽竟也能不減威勢,倒是心中佩服,眉宇間緩和了許多。

  那布衣儒士溫和地道:「閣下請勿見怪,敝友性直,多有冒犯,不過我等江湖野人,不便和世家豪門相交,還請閣下見諒。」言辭和緩,雖然暗藏疏遠拒絕之意,聽起來卻不那麼刺耳了。

  說話之時,那布衣儒士也是目光炯炯地望著對面畫舫上面的錦衣公子,心中暗暗探究這人來歷。這艘畫舫乃是吳州最大的繡莊「擷繡坊」所有,「擷繡坊」幾乎壟斷了江南五成的蘇繡,南楚名繡顧繡娘七大弟子,「擷繡坊」便請到了四名,「擷繡坊」東主姓氏不詳,乃是近十餘年才興起的,據說坊主只是一個不到而立之年的青年,眼前這錦衣公子莫非就是擷繡坊主麼?可是這人相貌清雅,舉止灑脫飛揚,雖然自己的同伴惡言相向,那人卻是沒有一絲怒容,神色上反而透出寬容諒解之意,從容恬淡之處,不像是斤斤計較的商賈氣相,更沒有擷繡坊東主鯨吞蠶食的梟雄氣度。

  這時,那錦衣公子微微一笑,目光從黃冠道士身上移開,轉向那布衣儒士望來,這儒士心中一震,這錦衣人雙眸有些黯淡,顯然神氣不足,只是平常人模樣,但是凝神看去,卻覺得他雙眸淵深似海,沉靜幽冷,更透著看破世情的恬淡神采。目光流轉,這人的面容頓覺生動起來,配合他清秀白皙的容貌,令人生出難辨他真實年紀的感覺。

  這布衣儒士本是南楚武林出類拔萃的人物,劍法出眾,又是滿腹經綸,足智多謀,在南楚可以和他相提並論的不過是數人罷了。他的見識深遠更非是常人能比,四目對視,只是一瞥之間已經覺出這錦衣人的不凡之處,眼睛餘光望去,自己的同伴似是沒有察覺,面上都是不耐之情。布衣儒士心中越發震駭,自己的同伴比自己年長許多,更是飽歷世情,竟未看去這人真正的神采,若非是這人隱晦光芒,只是在和自己對視之時才流露出來,就是這人的氣宇風標,若非智慧閱歷到了一定的層次,根本無法領略。想到此處,他心中不由生出歉意,覺得自己斷然拒絕,未免有些失禮。

  正在他目中閃過猶豫掙扎之色時,那黃冠道士已經不耐煩地道:「話也說過了,可以走了吧,真是可惜,好好的興致,都被這些紈褲子弟打擾了。」

  布衣儒士眉頭一皺,正欲出言阻止同伴惡語,那畫舫之上的錦衣公子突然揚聲笑道:「等一等!」

  那黃冠道士一挑眉,正欲說話,卻已經被布衣儒士阻住,他對著畫舫一揖道:「同伴魯莽,多有失禮,尚請海涵。」這一次他眉宇間一片誠心誠意,全然沒有方才淡漠疏離的意味。

  此時兩人相貌皆已落入我眼中,那道士大概三十六、七歲,相貌清奇,但是眉宇間似有深愁,那布衣儒士年過三旬,劍眉星目,英俊儒雅,氣度風流,這兩人都是氣度不凡,這樣的人物,縱然是無禮些,我也捨不得不告而殺。方纔那聲「等一等」非是阻止這兩人離去,而是阻止我身後艙中的小順子出手,小順子素來對我敬愛,見那道士屢次拂逆,早已生出殺意,只是他早已可以將殺意收斂自如,洩漏的一絲殺意若有若無,除了我這極為熟悉他的人之外,別人多半難以察覺。

  向前行了一步,我淡然自若地道:「卻是在下失禮了,貿然相邀,既無名貼,也無引見之人,只是在下生平最愛豪邁風流之士,閣下琵琶之聲盡述憂國憂民之意,這位道長所唱更是故德親王最愛的詞章,國難思良將,可知道長胸懷。在下雖是庸碌之人,卻也感佩兩位拳拳之心,故而前來相邀,只是想不到兩位如此峻拒,聽道長語氣,似是不滿世家子弟崖岸自高,但是如今看來,想來我們三人之中,崖岸自高的是兩位憂心國事的義士,而非是我這只愛安樂的俗人。」

  那兩人默默聽完,那道士面上滿是尷尬驚怒,繼而又變得有些灰心喪氣,反而那布衣儒士目放奇光,面上露出傾慕之色,抱拳一揖道:「閣下說得是,是我們太拘泥了。不過敝友也是情有可原,近日陸大將軍欲在吳越練義軍,鞏固海防,缺少軍資,在下和這位兄弟有意說服吳越世家捐助義軍,昨日方從無錫返回,卻是人人推辭,個個退後,費盡心力,也只募得三成之數。所以我這位兄弟心中煩惱,看到閣下畫舫錦衣,便有遷怒之意。」

  我聞言略略一驚,想不到這兩人竟是陸燦的助力,與他們盤桓會否洩漏身份呢?心思一轉,我笑道:「原來如此,兩位果然是俠士之風,為國為民。看樣子兩位想必是準備去吳州募款吧,在下與吳州首富『擷繡坊』周東主乃是故交,在下之言,他總能聽從,若是他肯帶頭捐資,想必對兩位會有所幫助。這樣一來,兩位總不至於還要拒絕我的好意吧?」

  那兩人溫言目中都是閃過喜色,那道士更是面紅耳赤地作揖道:「若是如此,貧道向公子致歉,公子有為國之心,貧道代大將軍多謝閣下慨然解囊。」

  我笑道:「謝不謝的就算了,兩位若是看得起在下,還請過來一敘。」

  這一次兩人都沒有拒絕,也不需跳板,都是輕身縱上畫舫,自有船夫去將小舟繫在畫舫之後,我伸手肅客,將兩人請入前艙,自己隨後跟入,給呼延壽一個眼色,讓他回到後面去,免得他露出破綻。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8:16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二十六章 茶香留客飲


  走入艙內,目光閃過,我便是一愣,那站在艙中一角的青衣小廝看身形分明是小順子,可是容貌卻變了許多,雖然只是眉梢眼角的輕微改變,但是卻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而且氣質也變得平庸,宛若明月被烏雲遮掩,旁人絕對看不出他是當世先天高手之一。我知道小順子是用內力改變面上的肌肉,變了容顏,雖然變化不多,甚至不會讓外面的船夫發覺,但是若是認識他的人見了,絕不會認出他是邪影李順。他為什麼這麼做呢?轉念一想,心中豁然,這小子在江湖上面的名氣不小,說不準有誰認得他,不改容貌太危險了,他的心思總是比我細密許多。

  目光從小順子身上一掃而過,只當沒有看見他一般,我坐在桌旁,笑著問道:「還未請教兩位如何稱呼?」

  那布衣儒士歉然道:「在下東陽丁銘,這是敝友苦竹子道長。」

  聞言我眼睛一亮,這兩人我都知道,苦竹子麼,曾聽小順子提過,這人本是南楚秘諜,當年小順子千里追殺毒手邪心,曾放過他一馬,後來他無顏再留在大雍,回到南楚之後便銷聲匿跡,想不到今日竟在這裡見到,怪不得小順子要這麼急著改變容貌,這些年來小順子容貌沒有什麼大的改變,恐怕此人一眼就能認出他來。至於這個丁銘麼,我也是知道的。江南武林之中有四個第一,江南第一殺手無情公子,天下第一神秘人天機閣主,天下第一用毒高手申如晦,最後一個就是吳越第一劍丁銘。曾有人言他的劍法足以稱得上江南第一,只是他卻謙遜不肯承認。

  想來想去,這四個第一,倒有兩人和我有關,無情公子是已經離開秘營的逾輪,不知道他現在還能否保有第一殺手的實力,天機閣主不就是我自己麼,至於這吳越第一劍丁銘,曾經屢次阻撓過大雍秘諜意圖控制江南武林的舉動,已經是司聞曹登錄在冊的人物。鳳儀門雖然遷至江南,但是由於過去和江南武林的糾葛,失去了梵惠瑤、聞紫煙這樣的高手,且名聲盡毀,在江南武林立足十分困難,最後是憑著武力女色掌控了一批黑道高手,才勉強恢復了部分實力,更別想像在大雍一般領袖武林,江南白道上,只有這人才稱得上領袖人物。

  真是太巧了,居然讓這麼兩個人物上了我的船,我露出熱誠的神色,拱手道:「相逢也是有緣,兩位都是朱家郭解一流的人物,今日得見,三生有幸,李二,去取周東主剛送來的那壇惠山泉,再取那包新茶過來,我這位家人的茶道可是極為出色,又是新采的嚇煞人香,才敢請兩位品嚐。」

  丁銘含笑道:「震澤湖所產的嚇煞人香已是好茶,且有天下第二泉之水,聽來也令人覺得心曠神怡,雲兄這般活法卻是逍遙自在,在下枉稱逍遙,卻是俗事羈絆,不能自拔。」

  我自然知道丁銘話外之意,大笑道:「丁兄這是嘲諷我了,孰不知人生如夢,若是堅要清醒度日,最是痛苦難當,方才道長責我不為鄉梓遭劫憂心,卻不知我縱然肝腸寸斷又有何益。天下一統,乃是大勢所趨,所差之處無非是以南統北還是以北統南罷了,不論誰人登上至尊之位,受苦者還是我們這些平民百姓。何況縱然戰國魯仲連在世,也不可能說服雍帝放棄南征之心,更是不可能說服南楚君臣束手就擒,無論如何,戰亂兵燹已是難免,我非賢哲,只能隨波沉浮,無力抵禦塵世駭浪,這次雍軍不曾血洗嘉興,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想來還是我那位同鄉尚念故土之情,否則只怕吳越繁華之地,將成修羅血海。」

  那道士聞言神色一冷,厲聲道:「俱是你們這般世家子弟,豪門富商,只知有家,不知有國,否則我南楚坐擁半壁江山,有蜀中、荊襄、江淮之險,又有寧海、定海兩大軍山水營,豈會落到今日四處受敵的下場。雲公子可知道,我南楚水軍與雍軍在杭州灣已經大戰兩場,皆是未分勝負,而荊襄局勢也十分緊張,南陽軍再度圍攻襄陽,蜀中雍軍也是蠢蠢欲動。而我南楚世家卻仍是醉生夢死,上元日天機閣在建業舉行竟寶大會,一方水晶龍璧竟以二百萬兩出售,君臣上下,豪奢成風,坐視民間疾苦,南楚若亡,俱是爾等之過。」

  丁銘一皺眉,他知道苦竹子自從昔日返回南楚之後,便被解除軍職,流落江湖,心性不免偏激許多,平時倒也罷了。但是此刻卻不妥當,這神秘雲姓公子想必在吳州有著暗藏的影響力,如果得罪了他,吳州募捐將成泡影。足下輕踢了苦竹子一下,歉然道:「雲兄深明時勢,豁然通達,想必這天下之爭在公子來說只是無謂之事,我等都是世俗之人,實不忍見雍軍鐵騎,踏碎江南半壁,如今兩國南北對峙,若論兵力,南楚不如大雍遠甚,可是若論疆土財力,南楚並不遜於大雍,若是能夠劃江而止,倒也是一件幸事。何況我南楚雖然闇弱,卻也有大將軍這樣的擎天玉柱,淮西、揚州兩戰,便令雍軍重創,如今雖然雍軍再度開戰,可是若有大將軍樹起帥旗,南楚軍民戮力助之,勝算可期,公子有意資助吳越義軍,不也是心懷國事的表現麼?苦竹子,雲公子非是那些平庸之輩可比,還不謝罪。」

  苦竹子聞言只得起身謝罪,我也是起身還禮,笑道:「苦主道長所說也無甚差錯,水晶龍璧長二尺,寬高皆是一尺,上面雕刻了一百零八條蟠龍,若置於燈火之下,璀璨奪目,群龍活靈活現,彷彿將要破壁而出,更有晶璧之中的細紋,宛似重重祥雲,這樣的龍璧,乃是無價之寶,在下曾得一觀,也是難捨難分,只可惜如今已經被人購下,如今想必已經深鎖重樓,不能再見天日,當真可惜可歎。」我一邊打趣苦竹子,一邊不由佩服這丁銘之才,先是委婉地指責我不關心國家興亡,然後又暗示苦竹子我向義軍捐資便是好的徵兆,當真是面面俱到,南楚俊傑之多,當如群星閃耀,只可惜卻為浮雲遮掩,若是南楚朝廷政治清明,當真不可攻打啊。

  苦竹子聽得一陣鬱悶,卻不願再說什麼衝撞的話,倒是丁銘目光一閃,能夠有資格參與天機閣竟寶大會的,必是南楚有名的富商世家主事之人。

  這時候,小順子已經取來紫砂茶具,兩包茶葉,以及一壇密封的泉水,我便轉移話題道:「品茗不可無樂,今日既有嘉賓,就讓在下撫琴一曲,以助雅興如何?」

  丁銘也正想暫時轉移一下話題,便道:「正欲聞閣下琴音,尚請賜教。」他進來之時,便已看到艙內有琴台,他也是雅擅音律之人,自然知道樂聲即心聲,他本已覺出此地主人神秘莫測,故而也有心探測。

  我雖然知他心意,卻不擔憂,走到琴台之旁坐下,拋去俗念,一心只去想著淙淙流水,十指輕拂,琴音響起。丁銘仔細聽去,只覺那琴音似是細細的雨滴自天際而降,繼而流入山間清溪,漫過山石,越過樹根草莖,如織的溪水匯成河流,河流匯聚成湖泊,應和著艙外湖水激盪,融為一體,不分彼此,令人聽來只覺是天籟,不似絲絃之聲,琴聲中更是透著灑脫不羈,自在逍遙之意一聽可知。

  這時,小順子便在一旁慢慢地烹茶,每個步驟都作的精緻無比,彷彿也是應和著琴音一般,每一個動作都是那樣分明,優雅從容,待到琴音終止之時,茶香裊裊,已經溢滿艙中,小順子分了三盞茶,用晶瑩剔透,幾乎透明的雪色瓷杯盛了送上,趁著杯色,茶湯便似無瑕玉珀,或而綠或而深綠,深淡之中,煙霧如織、茶香洩洩,當中的茶葉卻有的卷,有的呈片狀。

  丁銘端起茶杯,便是微微一愣,他是吳越之人,又是常年四處遊走,震澤湖東山碧螺峰所產的嚇煞人香並不陌生,這種茶葉的特點便是條索纖細、捲曲成螺,滿身披毫,銀白隱翠,香氣濃郁,滋味鮮醇甘厚,湯色碧綠清澈,葉底嫩綠明亮,可是如今這盞茶中卻顯然混入了另外一種名茶。心中生出好奇之意,將茶水一飲而盡,只覺滋味變幻莫測,更有一種香醇滋味。細細想來,那種茶香卻是有些陌生,不由簇眉深思。

  苦竹子雖然今日多有心浮氣躁,但是他本也是南楚秘諜中的魁首人物,聽到丁銘暗示之後也變得冷靜下來,他本是黃冠道士,平素多有品茗養性的時候,又是曾經走遍大江南北,天下名茶,他倒是知道不少,飲下茶水,思索片刻,道:「這是信陽毛尖混和了嚇煞人香,好茶,好心思。」

  我也飲去杯中茶水,笑道:「李二最善烹茶,天下名茶,他見過十之八九,今次的嚇煞人香採得過早,剛過春分而已,所以不免多些輕浮之意,故而他才以信陽毛尖相輔,道長能夠一語道破,也是茶道中人。」

  丁銘目光在小順子身上一轉,只覺得這僕人面容平凡,雖然沉默寡言,但是雙眸清冷冰寒,烹茶奉茶都是嫻熟幹練,凡是世家豪門,多有這種佳僕,甚至是世代主從,不離不棄,雲公子身邊既有這種僕從,顯然身世不凡,而且他和擷繡坊主既是故交,理應有著相近的身份,但是嘉興未聽過有雲姓大族,心中更添了幾分疑惑,便出言試探道:「雲公子既然是嘉興人,想必見過如今正在攻略吳越那人,不知道公子覺得他是怎樣一個人?」

  我笑道:「這倒是難為我了,我雖生於嘉興,但是自幼家境貧寒,族人寥落如寒星,江哲其人,據說也是自幼離鄉,且是荊氏旁宗,這樣的身份地位,縱然同在嘉興,又哪裡有相識的機會。丁兄若想知道他是怎樣的人,也不需問我,只需聽聽街談巷議也就知道了,不過在我看來,他是一個有福氣的人,娶得如花美眷,深得雍帝信任的,這樣的好運世間幾人能有?」

  丁銘眸中寒光電閃,道:「原來雲公子也是出身寒門,想來今日能有這般成就,必是經過千辛萬苦,只是公子身家基業想必都在江南,卻不擔心在戰火中付之一炬麼?」丁銘心中思量再三,這位雲公子聽他語氣竟不是名門世家子弟,此人的氣宇風標,絕不是庸碌之人,見他排場,又是豪富之人,那麼這人身份就有趣得很了,不能輕輕放過。更何況他久在吳越,卻不曾知道這麼一個人,又怎會甘心含糊下去呢。

  我淡淡一笑,道:「不惜身家基業的又何止我一人,南楚數代國主,除了武帝陛下之外,都是最不惜基業的人?」

  丁銘沉聲道:「公子何出此言?」

  我望向窗外,淡然道:「晉朝立國以來,朝廷選士以德行門第為主,所謂德行,皆是世家吹捧,所謂門第,更是將寒門庶人拒之門外,結果國力日益衰退,為蠻人破了國都,帝后皆自焚死。太子南渡,立建業為陪都,苟延殘喘,人稱其後的晉廷為東晉。如今的南楚王宮,多半仍是當日修建的陪都皇宮遺址。雖然最後中原將士將蠻人逐了出去,國都遷回長安,但是選士的方式仍未改變。其後不過百年,東晉便四分五裂,武帝陛下承襲了江南沃土,立國稱帝,改以科舉制度選士,選拔將領更是不拘一格。可惜為了大業,武帝被迫和江南世家妥協,放手部分權力,換取世家支持,但是以武帝的雄才大略,那些世家不敢過分阻撓,其時南楚朝中皆是俊傑,不拘出身來歷,不問道德文章,乃是南楚最興盛的時候。可惜武帝立國不到七年,便不幸崩逝,靈王繼位之後,世家勢力重新抬頭。之後三代國主,皆是渾渾噩噩,只知平衡世家之力,以保王位不失,科舉選才變成形式,更將以策論選才,變成以詩詞歌賦爭勝。而且就是高中金榜,若無世家支持,縱有驚人才能,也不能晉身朝堂,朝中人事更替,多半都是世家爭雄的結果,賢能列為下陳,庸才卻為高官,南楚人才凋零,多因於此。國主尚且不知奮發以守基業,何況我們這些普通百姓呢?」

  丁銘眼中閃過黯然之色,他本是寒門士子,讀書不成方學劍,雖然成了有名的劍客,但是在世家眼中不過是個武夫,雖有報國之志,卻無進身之階,但是他仍然說道:「國主年幼,尚未親政,尚相秉政,雖然才具平平,但是朝局尚稱平穩,尚有陸大將軍選賢任能,以保疆土,若得大賢相輔,未必沒有轉機。公子真知灼見,世所罕見,若肯為國家效力,必是一代名臣,為何還要沉埋民間,韜光養晦。」

  我冷笑道:「丁兄若真是這樣想的,那麼在下倒是要送客了。若說國主年幼,只是未親政之過,丁兄想必不知道,水晶龍璧如今就在大內藏寶閣內。且自從顯德二十二年建業被李贄攻破,朝中秉政世家皆遭兵燹,只有尚氏因禍得福,一統朝綱,這十年來朝廷上豈止是風平浪靜,根本就是尚氏的一言堂,只可惜尚氏才能不足,目光短淺,不知趁機執行新政,削弱世家在地方上的影響,唯才是舉,加強國力,反而任人唯親,不問賢愚。當年朝堂上還有可觀之人,如今除了一二人之外,不是尚氏附庸,就是碌碌無為之輩。陸大將軍雖然如你所說,選賢任能,可是兵部掌握在尚維鈞之手,在軍中想要升任校尉,便需兵部文書,陸燦雖然有心,可是這些年來又有幾人能夠從士卒升為將軍。而且陸燦也不過能夠在他親領的軍中這般選拔人才,就是陸氏嫡系將領軍中,陞遷也多半和家世派系相關,這一點就是陸燦本人也無力改變。若非如此,丁兄這等豪傑,為什麼胸懷報國之志,卻不曾投身軍旅,效力疆場,只肯在野襄助呢。」

  丁銘歎息再三,終於不語,這錦衣公子所說之言無一不真,卻是沒有辦法辯駁,只能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公子所說雖然有理,但是現在局勢緊張,我等也不能坐視雍軍南下,尤其不能眼看雍軍肆虐吳越,離散無數骨肉。只可惜吳越世家商賈未受波及者卻多半畏懼雍軍,不敢捐資籌建義軍,當真可惜可歎!」

  我見他如此,便順著他的口氣道:「丁兄這卻是不知道世家商賈之人的心思了,這些人心中只有利益二字,若非如此,怎會私航貿易成風,朝廷律令在吳越之地多半是一紙空文,就是尚維鈞,不也是想盡辦法將心腹之人安排到吳越主政,暗中進行私航貿易麼?這些人心目中利益比什麼都重要,若是出資籌建義軍,義軍再被朝廷控制,則吳越再不能像從前一般不受建業政令約束,這才是他們心中的忌諱。而且吳越世家最大的利潤來自遠洋貿易,餘杭正是吳越之地最大的港口,如今卻被雍軍堵住,吳越世家在兩軍勝負未明之前,自然不願過分得罪雍軍。」

  丁銘心中原本只有社稷黎庶之念,對於這些世家商賈的私心自然考慮不周,但是他也是聰明之人,略一思索,已經明白其中道理,他蹙眉道:「可是定海為雍軍所奪,遠洋貿易必然中斷,吳越世家理應有心逐走雍軍,重開海運才是?」

  我笑道:「若是南楚可以在短期之內取得大勝,吳越世家自然會大力支持,但是東海水軍名揚天下,一旦佔據定海之後,縱然陸大將軍有天縱之才,沒有數年也不可能取得決定性的勝利,這樣一來,未來數年的僵持局面不可避免。這於一來,吳越海航也將受到極大影響,餘杭海運斷絕之後,吳越中小世家、普通商賈便要欲哭無淚,但是勢力龐大的世家商賈卻可以通過寧海進行私航貿易,當今天下兩大船行,海氏乃是大雍勢力,南閩越氏卻仍然歸屬南楚,越氏自然會樂於和吳越世家合作貿易,就是海氏也不會拒絕這樣的私航貿易,畢竟吳越所產的貨物在大雍朝野也是極受歡迎的,而且因為貨物數量的減少,價格反而會上漲數倍,對於那些人來說,利潤並不會降低多少,反而有了壟斷商道的可能。只是私航貿易不論是北上高麗,還是南下南洋諸國,都需經過雍軍控制的水域,與雍軍秘密修好,便成了重中之重,這種情形下,卻讓他們怎敢得罪雍軍呢?」

  丁銘聽到此處,心道,這位雲公子必是出色的商人,才能對其中關節一清二楚,這些事情我卻是聞所未聞,而且此人與「擷繡坊」關係非淺,見他氣宇風標,那周東主又如此巴結,遠遠地取了惠山泉送來也就罷了,尚未到最佳時候的嚇煞人香也趕著送來,說不定這人就是「擷繡坊」的後台。心中起了這樣的想法,他越發有意問道:「那麼以公子之見,應如何說服吳越世家支持籌建義軍呢?」

  我毫不猶豫地道:「商人既然逐利,便需以利動之。陸大將軍勢必不能久留吳越,一旦他離去,若是沒有義軍協助楚軍鞏固吳越海防,雍軍必然再度登岸劫擄,若是雍軍在吳越連連得手,縱然肯開啟私航貿易,吳越世家也只是為人作嫁罷了。敵對雙方合作,一方若沒有足夠的實力,就不能在合作之時佔據上風,所以對吳越世家來說,只有將雍軍逼退到海上,才有商談的可能。而且吳越世家本就各自有家將私兵,若是擔心義軍被朝廷控制,傷及他們的根基,何妨將私兵混入義軍之中,這樣義軍就可以在吳越世家控制之下,不至於成為朝廷肅清異己的工具。」

  丁銘皺眉道:「這樣一來,雖然義軍能夠成功籌建,可是卻不免淪為吳越世家的私人武力,將來必有後患。」

  我笑道:「丁兄既然有意相問,我不過是隨便說說罷了,這不過是應急的策略,若不如此,難以令義軍迅速成形,至於能夠控制義軍不過是說服吳越世家的借口罷了,真得實施起來,卻有許多微妙之處可以斟酌,卻不知到頭來是誰佔了上風。以在下想來,若是組建了義軍,縱然人心不齊,憑著大將軍的本事氣度,想必也難不倒他。而且陸大將軍文韜武略,都遠勝於人,或者有更好的辦法吧!」

  丁銘暗暗點頭,覺得雲無蹤所說極有道理,抬眼望去,這位雲公子輕搖折扇,神色淡定,眉宇間透著堅定自信的光芒,顯然對自己的判斷確定無疑,對陸大將軍陸燦也是十分尊重敬佩,這樣看來他對南楚並不是像他所說的那般失望透頂,若是用大義相責,或者能夠說服他替國家盡力,最不濟也可得到他的幫助指點。而且此人如此氣度才能,若是埋於草莽豈不十分可惜。想到此處,正想出言勸諫,只見雲無蹤眸中滿是笑意,揮扇從容問道:「以丁兄之見,吳越之戰,雍軍和南楚誰的勝算高些,我那同鄉可真有本事鯨吞吳越之地?那人雖然是名聲遠揚,但是卻多半都是陰謀詭計,這堂堂正正的征戰,只怕他也沒有什麼法子吧?」

  丁銘聞言,越來想要說的話卻嚥了回去,心中湧起無限感慨,歎道:「雲兄對朝廷弊政看得一清二楚,對大雍的強盛想必也是心中瞭然,大雍素來國力便在我國之上,七八年之前那場平漢之戰,雖然交戰雙方也是死傷疊籍,但是大雍卻沒有傷到元氣,事後又將北漢國力全盤消化,就連當初的嘉平公主,也成了如今的齊王妃,大雍國力有增無減,而趁勢謀反,想要奪取天下的東川慶王,卻成了最大的笑話,那一場莫名其妙的平叛,如今想來也是讓人覺得匪夷所思。誰會想到錦繡盟竟然在陣前倒戈,錦繡盟在舊蜀之地一向神出鬼沒,就是大雍和我南楚多次清剿,也是毫無結果,更和兩國都結下深仇大恨,這一點人人深信不疑。可是這樣一個聲威赫赫,極其嚴密的組織,卻是早已被大雍明鑒司滲透掌控,輕而易舉將慶王李康制住。聲勢浩大的錦繡盟轉眼間煙消雲散,明鑒司主事夏侯沅峰名揚天下,就連蜀中也為之震動。若非陸大將軍趁著東川尚未平定之時襲取了葭萌關,只怕幾年前雍軍便已攻入蜀中了。蜀中如今雖然安穩,襄樊、江淮之地卻是時刻懸著利劍在頭上,大雍帶甲百萬,淮西、揚州兩場大敗並未損傷筋骨,一旦雍帝將從前馳騁北疆的猛士調到江淮來,只怕就沒有這麼容易對付了。更令人頭痛的是,雍軍卻又別尋蹊徑,從海上攻來,吳越危殆。我南楚徒有人口千萬,半壁江山,卻是處處都要設防,處處都有敵軍,我雖無甚軍略,也知道什麼是備多而軍分,武學中也有柔不可守的道理,久守必失,還擊卻又無力,如之奈何?大雍南楚孰強孰弱,已是昭然若揭之事。

  至於公子問及江哲江隨雲其人,其實就是在下不說,公子也知道此人厲害,雖然朝廷民間一味輕辱貶低此人,可是只要是有識之士,怎會忘記昔日攻蜀之時,此人獻策獻計,襄助德親王連克堅城,最後更是逼死蜀王,除去蜀中隱患。雖然因為事後他臥病隱退,令人漸漸忘記他的光彩,但是天下誰又敢忘記他?我曾見過他因之被貶的《諫晉帝位書》,策中盡述南楚之危,其中便涉及吳越,指責吳越守軍不修甲兵,吳越世家不奉建業律令,一旦有事無以對敵,只是若非今日之變,南楚恐怕無人能悟其中真知灼見。以在下之見,德親王最失策之事,就是身後遣刺客刺殺此人,若非如此,這人或者還會顧念南楚,而不是今日帶兵來攻吳越,毫無故國之念。」

  丁銘說及此處,已是不假思索,此言一出,艙中一聲脆響,眾人看去,卻是苦竹子捏碎了手中茶杯。丁銘欲言又止,這時,小順子已經提著剛剛煮沸的泉水準備前來續水,對苦竹子損毀價值不菲的茶杯的舉動,他連眉毛也不曾稍動一下,只是又奉了一杯茶過來,這卻是方才特意多分出的茶湯,還順手遞過方巾,苦竹子赧然一笑,用方巾擦去手上茶末,眼中露出歉意,小順子卻逕自替眾人續水去了。

  丁銘見狀心中一寬,又接著道:「姑且不論此人軍略如何,只是他一人在定海,便牽制了陸大將軍不敢輕易離開吳越,這等威勢,就是平常人也知道其中深淺。」

  我微微一笑,目視第二泡的茶湯,其色愈加瑩碧,口中卻道:「既是如此,吳越之地,多得是輕銳敢死之士,為何不仗劍除奸。此人曾在翰林院待了多年,又是博聞強知之人,想必對南楚各處地理郡治軍事一清二楚,觀此人行事,指顧之間翻雲覆雨,又得雍帝信重,若是殺了此人,豈不是消去莫大隱患。」

  丁銘歎道:「談何容易,此人雖然是文弱書生,卻有一先天級數的高手侍奉左右,」說到此處,他看了苦竹子一眼,見他神色黯然,卻沒有衝動之意,方繼續道:「更有雍帝親派的虎賁侍衛保護,出入之時,前呼後擁,關防嚴密,豈有行刺的機會?」

  我看了一眼他身後佩劍,道:「雖然這人身邊防範嚴密,但是若有人甘心赴死,效仿聶荊之流,也未必沒有機會,那人身邊雖有高手,但是南楚也未必沒有可以匹敵之人,就如丁兄,一身劍氣,含而不露,若是殫精竭慮,行博浪一擊,也未必沒有機會。」

  丁銘苦笑道:「我等學劍之人,首要誠心正意,此人雖然投了大雍,可是無論怎樣看來,也沒有什麼過錯。且不論他投雍是在免官之後,又是被俘虜至雍都,身不由己,就是別種情形,一個才華絕世的謀士,遇到雍帝那樣的明君聖主,解衣推食,推心置腹,怎能不感激涕零,心悅誠服。這人投了大雍,在下反覆想來,竟是想不出一絲可以責備他的理由,縱然是那人站在我面前,我也無法問心無愧地向他行刺。更何況若論武功,在下雖然小有成就,卻也不敢和邪影李順相提並論。我雖然習劍多年,但是卻不曾轉戰天下,徘徊生死,如何能比得上那些歷經生死的真正高手。江南武林無甚風浪,這些年來竟是沒有先天高手出現,怎比得北地高手如雲。那人身邊,縱然沒有邪影李順,虎賁侍衛,難道就沒有少林高手,魔宗弟子麼?想要行刺此人只是癡人說夢。」

  我垂下眼簾,飲去杯中茶水,道:「丁兄果然是俊傑之才,行刺敵酋多半是想要以弱勝強的無奈之舉,如今兩軍對峙杭州灣,若是陸大將軍能夠以堂堂正正之兵攻破定海,就可以消除禍患,這才是光明正大的戰策。丁兄為國為民,乃是俠之大者,卻令在下深深敬佩。」

  丁銘起身一揖道:「雲公子既然也這樣覺得,為何不替國家效力,陸大將軍為人謙抑,禮賢下士,若是知道有公子這樣的人物,必然倒履相迎。」他目中滿是期望之色,令人幾乎不忍心拒絕。

  我搖頭微笑道:「在下本是閒雲野鶴,生平不問國家大事,平日往來大江南北,慣了對月飲酒,臨風聽琴,若能遇到丁兄這樣的人,品茗清談,就已經是人生最大快事,至於那些征戰殺伐之事,我實在無心理會。南北之戰,不論誰勝誰負,都是一家一姓之爭,和我們這些平凡百姓沒有什麼關係。丁兄心意,我雖感佩,請恕我不能介入軍國之爭。不過我在江南還有些力量,若是丁兄緩急之時,可以前來求助。」

  丁銘心中黯然,舉目望見,只見這錦衣公子神色淡漠,飄逸清雅之處宛似謫仙一般,心道,這樣人物,果然不該牽涉紅塵之事,罷了,能夠得他一諾,已經是難得至極了。轉頭看去,苦竹子似有不悅之色,連忙使個眼色讓他忍耐,自己卻道:「是在下魯莽了,還請公子見諒。」

  我見他知情識趣,更是生出好感,笑道:「丁兄體諒在下苦衷,在下甚感寬慰,只是還請丁兄不要對人說及在下之事,在下不願多生事端。」

  丁銘微微一愣,這個要求雖然合理,可是這人神秘莫測,若是自己隱去此人之事,未免不妥,因此只是唯唯道:「在下自然不會對人說起。」苦竹子知他心意,只是默然不語,他們兩人的小動作我自然看在眼裡,我也不甚在意,這樣的局勢早已在我料中。

  故意露出欣然愉悅之色,站起身來,接過小順子手中水壺,親手替兩人續水,滾泉入杯,雖然不如小順子手法精湛,卻也不致於水濺茶飛,然後更是親手捧了茶杯遞給丁銘和苦竹子,兩人都是起身雙手接過。

  雖然雙方心中都有各自的機謀,但是此刻三人對視,卻也是覺得今日一會,甚是暢意自在,相視一笑,各自飲茶。我們殘茶入腹之後,小順子開始撤去茶具,艙中頗有曲終人散的意味。我走到琴台之側,輕拂琴弦,琴聲錚錚,盡述離別之意。雖不言語,丁銘素擅琵琶,精通音律,自然聽得出琴中送客之意,站起身來,正欲出言告辭,卻突然覺得手足再無一絲力氣。

  他目中閃過駭意,連忙運起真氣,卻是一絲也提不起來,只覺得渾身百骸如浴春風,有一種暖洋洋軟綿綿的感覺,如飲醇酒,不能自拔。雙足一軟,跌倒在椅上,只覺得渾身的力量都在逐寸逐分地散去。勉強回過頭去,只見苦竹子不知何時已經暈倒在椅中,面色微紅,似是好夢正酣。

  眼中神光電閃,丁銘卻想不出自己是如何中了毒的,睏倦之意湧上,他恨不得立刻睡去,但是心中卻明白自己是受了暗算,無論如何也要問個清楚,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暈睡過去。他勉力咬破舌尖,一口鮮血噴出,額頭滲出滴滴汗珠,腦中一清,他艱難的問道:「雲兄,你這是何意?」

  那背立撫琴之人回過頭來,眼中似有驚訝之色,笑道:「丁兄何必這樣苦苦支撐,只要放鬆自己,便可安然入夢,再無辛苦。」

  丁銘一手緊緊握住椅臂,道:「雲兄是何時下毒的,為何在下並未發覺。」說到回來,疼痛的感覺漸漸消散,暈眩之感再度襲來,他睜大眼睛不肯合上,只怕一閉上雙目,就會沉淪不起。

  只見那雲無蹤淡然道:「今日相逢本是偶然,品茗談心也是平常之事,只是你我言語投契,在下不免多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若是往日,你離去之後,我便可以束裝上道,縱然閣下想要追蹤,也是有心無力。但是今日不巧,我尚要留此一夜,若是閣下有心探測我的行蹤,不免多了許多麻煩。為了解決這個難題,在下在最後一杯茶中下了些安眠藥物,請兩位在畫舫之上酣睡一夜,等到明日紅日高起,兩位便可回到人世間了,丁兄苦苦支撐,又是何苦來由?」

  丁銘只覺得意識漸漸向黑暗沉淪,他勉力向那錦衣公子看去,心中隱隱覺得,此次一別,恐怕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這神秘莫測的雲公子,更是不願錯過最後的機會瞭解此人。只見雲無蹤輕歎一聲,悵然道:「今日一別,後會無期,丁兄人品出眾,意志堅強,在下心中敬佩,在下承諾之事,絕不會失言背信,只是丁兄若是將我的事情到處宣揚,在下惱怒起來,可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情?為了丁兄著想,今日之事還請保密才是。」聽到此處,丁銘終於再也支持不住,朦朧中只見那人緩步向自己走來,耳邊傳來那人淡漠惆悵的語聲道:「天意從來高難問,相對陶然共忘機」 然後,丁銘便陷入了最深沉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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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二十七章 還如一夢中


  還未睜開眼睛,丁銘便覺出異樣來,昏倒之時本在畫舫中,但是此刻卻覺得湖風輕拂,身上冰涼,耳邊就是湖水激盪之聲,身下更有飄忽不定之感,他不敢輕動,先將身體調整到可以隨時出手的狀態,更是用六識去感受身邊的情形。但是除了湖水之聲,就只聽到不遠處傳來一個均勻平緩的呼吸聲,確定身邊並沒有危險的存在,他緩緩睜開眼睛。只見自己躺在原本的輕舟之上,對面縮在船尾酣睡的便是苦竹子,撐船的竹竿仍然在他手中橫握。而自己卻是伏在船頭,琵琶放在身邊,佩劍仍然繫在身上。丁銘心中生出莫名的感覺,好像昨日並沒有人邀請自己兩人到畫舫上品茗,更沒有人和自己爭辯談論。自己兩人不過是在湖上睡了一夜罷了,那天籟一般的琴聲,香氣四溢的新茶,還有那優雅睿智的神秘雲公子似乎都並未存在過,恍恍忽忽似是黃粱一夢。

  他翻身坐起,忍不住舔舔乾澀的嘴唇,卻覺得一陣刺痛,卻原來是不小心碰到了咬破的舌尖,雖然鮮血早已凝固,但是仍然有疼痛之感,直到此刻,他才相信昨日發生的一切並非是夢境。運起真氣,行功一周天,他能夠感覺到身上並無任何異樣,真氣如珠,流暢自如,更是沒有絲毫窒礙。而且他也絲毫沒有中了迷藥之後的頭昏腦漲,反而覺得神清氣爽,若非可能受了一夜寒風,伏地而睡的姿勢又不甚妥當,只怕就連腰酸背疼的感覺也不會有。他伸展一些有些麻漲的四肢,準備去叫醒苦竹子,卻有一物掉落在甲板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他仔細看去,卻是一塊晶瑩潤澤的白色玉珮。

  丁銘下意識地拿起玉珮一看,只見玉珮正面是雕功精美的圖畫,繪的是雲海茫茫中隱約矗立的仙山樓閣,而在玉珮背面,更有兩行鐵劃銀鉤的小字,「天意難問,機深慮遠」。丁銘心中一動,回憶起自己昏迷之前,聽到那雲無蹤所念的兩句詩,反覆吟詠數遍,丁銘心中突然一動,眼中放出光彩。雲無蹤如此人物,豈能默默無名,想不到自己竟然有幸見到江南武林最神秘的天機閣主。

  天機閣縱橫江南已經有十餘年了,其勢力卻如冰山一角,令人永遠難以揣測它的深淺,也只有雲無蹤這樣的人物,才配得上天機閣主的身份,而自己竟然有幸和這樣的神秘人物品茗清談,更得他承諾相助,丁銘心中激動難抑,只覺得天地間豁然開朗。對於雲無蹤使用迷藥將自己制住,更是沒有一絲怨言,就是自己身為天機閣主,也必會如此做的,雖然揭示了身份,卻絕不會將自己的安全交給別人掌握。

  這時苦竹子也已經醒了過來,他卻是不似丁銘那般生出錯覺,曾經身為秘諜的長處顯現出來,一睜開眼睛,他便森然道:「我們中了暗算了,丁兄。」

  丁銘笑道:「何止是中了暗算,我們簡直是被人玩弄於股掌之上呢?」

  苦竹子一愣,丁銘說出這話時,面上卻是笑意盎然,完全沒有一絲怒意,他也是精明之人,目光一閃,便已落到了丁銘心中緊握的玉珮之上,丁銘將玉珮遞了過去,苦竹子目光閃動,不久,用略帶試探的語氣道:「莫非是天機閣中人?」

  丁銘也是頗為佩服苦竹子的心思靈敏,道:「我想定是如此,那雲無蹤十有八九就是天機閣主。」

  苦竹子想了半晌,只覺得那雲無蹤身上種種謎團都迎刃而解,既是天機閣主,能有這般豪奢享受更是理所當然。自稱非是世家出身,卻有著不亞於世家子弟的氣度,身邊有訓練有素的忠僕侍奉,又有氣度森然的高手護衛,能夠被「擷繡坊」周東主奉若上賓,曾經見過水晶龍璧,對其下落瞭如指掌,這種種令人難以揣度之處,只要認定這人是天機閣主,便都是理所當然之事。而且此人氣度見識,當世罕有能夠匹敵之人,卻又默默無聞,殊不可能,若是他是天機閣主,那麼若沒有這樣的本事,反而令人懷疑他的身份了。最重要的一點,雲無蹤言談之中,對於時事瞭如指掌,卻對兩國之爭無甚興趣,不偏不倚,這也符合天機閣的形象,天機閣歷來不甚關心國家之爭,雖然表面上傾向南楚,但是對於大雍似乎也沒有過分的排拒。

  想通之後,苦竹子脫口而出道:「這件事情應該告訴大將軍。」他這樣說卻是因為,早年他仍為秘諜之時,就曾經奉命探測天機閣之秘,畢竟天機閣巧奪天工的機關暗器,種種匪夷所思的奇妙構思設想,都是令人垂涎三尺的,就是南楚和大雍的軍方也不例外,可是十餘年來,天機閣仍然時隱時現,縱然一時被人佔了上風,損失了一些力量,但是接之而來的慘重報復,足以令任何人膽寒警惕。結果縱然有人發覺了天機閣的一些行蹤線索,或者是不敢打草驚蛇,或者是投鼠忌器,都不敢隨便出手,往往在極短時間之內,線索就會被人斬斷。事實上,在無法將天機閣勢力一網打盡之下,任何勢力也不敢對天機閣動手。更何況天機閣雖然實力強大,卻並不專橫,也沒有獨霸某種行業的野心,與之合作,能夠得到發展壯大的機會,與之為敵,卻是家破人亡的下場,這種情況下,還有多少人能夠鼓起勇氣和天機閣為敵。在南楚,天機閣就是這樣獨特的存在。

  可是如今卻有機會將天機閣控制住,那從未露面的天機閣主居然露了真相,換了旁人或者沒有能力對付,但是若是陸燦,南楚軍方勢力最大的將領,卻有力量對付一個不再神秘的人。

  但是苦竹子話一出口,丁銘卻斷然道:「這萬萬不行,一旦如此,只怕就有禍事了?」

  苦竹子露出疑惑的神情,丁銘見狀歎道:「苦竹子,你畢竟出身世家,雖然現在成了江湖人,但是有些事情你還是看不穿,對於天機閣主這樣的人來說,自身安危是最重要的,他既然已經要求過我們不能說出他的事情,若是我們違背了他的意思,只怕他就會成為我們最大的仇敵,你也應該能夠看出來,他對大雍並無惡感,如果他一怒之下投了大雍,只怕對南楚來說便是雪上加霜。」

  苦竹子反駁道:「可是天機閣一向不問身份來歷,昔年有幾份重要的兵械設計圖便被大雍方面的人購去,與其留下這樣一個難以控制的中間力量,不如將它牢牢控制在掌中。」

  丁銘搖頭道:「苦竹道兄,小弟冒昧地問一句,是否昔年之事對你的打擊太重,以至於你不能清醒地認識當前的局勢呢?」

  苦竹子彷彿被人當頭一棒,神情變得駭人,眼中冒出怒火,丁銘凜然道:「道兄當年死裡逃生,卻被容淵以此理由逐出軍旅,這些年來,道長心結始終不去,我們這些朋友也不願意傷害你,可是今日小弟要問道兄一句,天機閣主能夠聲色不動地將你我迷昏,若是他下的是劇毒,你我豈不是早已喪命?天機閣主若是那麼好對付,又怎能縱橫江南多年。若是我所料不差,只怕他早已鴻飛冥冥,更是換了身份姓名,甚至相貌也未必還是這個模樣,否則他怎能多年來保持隱秘的身份。他若不防範你我會對他生出歹意,就不會用藥物將我們迷昏了。」

  苦竹子的面色漸漸變得僵硬,昔年往事一幕幕從眼前閃過,最後浮現的是那個月光下容色如雪的少年,他頹然倒在船上,良久才疲憊地抬起頭道:「小丁,謝謝你點醒我,我當真是被心魔所困,是啊,天機閣是什麼樣的勢力,這種時候想要捨本逐末去對付它,豈不是自尋死路,不說別的,有了天機閣的策應,只怕吳越再無海防可言,吳越世家只怕倒有大半和天機閣有著生意上的往來呢。」

  見他已經醒悟,而且用當日初見之時的口吻喚他,丁銘心中一寬,笑道:「我們這就去吳州吧,我想擷繡坊周東主應該已經有所準備了。」苦竹子爽朗的一笑,將心中煩惱拋去,拿起竹竿撐船準備向吳州而去,但是他卻突然慘叫起來。丁銘一驚,抬頭道:「怎麼了?」

  苦竹子哭喪著臉道:「這些沒有天良的傢伙,把我們丟在船上也就罷了,怎麼卻不將小舟繫住,現在我們到底被湖水沖到了哪裡,我卻是也不知道了?」

  丁銘聞言,先是愣了一陣,繼而哈哈大笑起來,那笑聲中滿是愉悅之情,他心道,多半是那天機閣主故意而為,說不定就是懲罰苦竹子出言不遜。望向蒼天雲際,眼前再次浮現出雲無蹤的灑脫可親的形容,「天意難問,機深慮遠」,這雖是天機閣的來由,可是在那雲無蹤眼中,卻恐怕真正的含義還是「天意從來高難問,相對陶然共忘機」吧。

  「阿嚏」我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摸摸鼻子,莫非有人在背後罵我麼?不知道是姜海濤還是霍琮,他們兩個罵我倒是理所當然的,尤其是霍琮,不過十幾歲年紀,就被我丟到戰場上,說起來自己也覺得過意不去。或者是呼延壽,從昨天晚上他的臉色就不大好,這也難怪,除非是我到了雍軍大營,否則他的臉色絕對不會好看的。或者是小順子在腹誹我,從昨天晚上我不讓他殺人滅口之後,他就一直用冷冰冰的目光盯著我,如果不是我鄭重警告他不能瞞著我下手,只怕那兩人性命早就沒了,現在他只是瞪著我,這已經是很客氣了。

  這時候,我乘坐的輕舟正向無錫駛去,昨夜,我在南楚的屬下全部到齊,就在震澤湖心之中密會,這也是我離開南楚之後唯一的一次,陳稹、寒無計自然在場,秘營弟子除了逾輪之外,也是全部到齊。早在今年年初,我便傳令陳稹、寒無計,讓他們安排這次會面,並特意說明了我會到場,當然時間和地點都故意含糊其詞,更是趁機考驗所有弟子的忠誠,這些事情他們本是駕輕就熟,全不需我費心提醒。結果也是令我欣慰,雖然這些年來幾乎難以見面,但是他們的忠誠卻是未減。

  和眾人相見之後,我對接下來數年之內天機閣的宗旨策略給了明確的解釋,這便是我一定要留在震澤湖數日的原因。雖然天機閣是我一手締造,秘營更是我最可靠的力量,可是久離必疏,又是大戰在即,我不能忽視任何微妙的因素,只有用自己的雙眼確定他們的心意,當面說服他們接受我的決定,我才能確保可以如臂使指地控制天機閣,既能夠對我有所助力,又不會損害到天機閣的根基。今後數年,兩國之間必然是勢成水火,消息往來將變得非常艱難,為了安全起見,我將無法像從前一樣給他們詳細的指令。所以這一次見面,我一定要他們明白我的用意,而這些事情,光用信件是說不清楚的,所以我才要親自前來。

  在我的決定下,天機閣在大雍和南楚相爭其間,將要維持中立,甚至可以稍微偏向南楚一些,並不需要他們給大雍提供什麼情報,更不用他們做內鬼裡應外合,就連原本準備讓他們挑動吳越世家支持陸燦組建義軍這件事情,現在也有了接手之人,他們只需推波助瀾就可以了。等到大雍步步推進的時候,他們只需主動一些合作即可。

  這樣的決定令陳稹和白義他們都十分驚奇,甚至白義猶豫之後,委婉地說明他們並不介意楚人身份的問題,他們只忠於我一人,但是他們的心意我雖然感動,卻不會改變我的決定。

  這樣的決定,不是因為懷疑他們的忠誠,雖然他們幾乎都是南楚人,可是卻幾乎沒有得到過朝廷鄉梓的善待,當初我從孤兒之中選拔秘營弟子,就是不希望他們有太多牽絆。這些年來,他們也沒有因為我投了大雍有所不滿,始終忠心耿耿地為我效命,所以我並不會認為他們會因為故國而生出叛逆之心。但是,即使這些弟子並沒有什麼想法,我卻不能不顧及到天機閣的局限之處。

  無論如何,天機閣的根基還是在南楚,若說和敵國有些生意往來,或者想做些不利於朝廷的事情,這對一個神秘莫測的組織來說都是理所當然的,就是和大雍關係密切一些,對於以利益為重的商賈來說也沒有什麼特別。可是,如果我想讓天機閣全力和雍軍合作,這就會導致天機閣根基的浮動。天機閣能夠神出鬼沒,是因為產業眾多,盟友遍及江南,可是這些產業中的掌櫃、夥計多半都是楚人,那些盟友也多半是楚人。天機閣弟子可以不顧慮南楚故國,可是那些楚人卻不能不顧慮,他們可能會在雍軍面前屈膝,卻還不會鐵了心投效敵國。與其令天機閣後院起火,還不如讓他們繼續在天機閣控制之下,這樣也比較容易誘導他們接受大雍的統治。如果弄得天機閣煙消雲散,聲名掃地,就像錦繡盟一樣,我可捨不得,天機閣的產業可是我這些屬下弟子安身立命之處,無謂的損失可會令我心痛的。

  當然,最重要的一點,超出本分的事情不能做,收集情報,收買敵國重臣將領這些都是司聞曹的職責,我若插手,豈不是越權行事,我可沒有打算和司聞曹爭功。就像當初錦繡盟的事情,現在想來,我卻是有些多事了,監察官員是明鑒司的事情,我卻讓錦繡盟去多事,雖然結果不錯,但是若是因此引起了李贄的不滿,可就得不償失了。而且錦繡盟的事情夏侯沅峰替我背了黑鍋,這次若是天機閣成為眾矢之的,難不成司聞曹會替我背黑鍋麼?想來想去,天機閣還是安穩一些好,不顯山不露水才是真正的贏家。

  正在我浮想聯翩的時候,一個藍衫青年走入艙中,恭恭敬敬地稟道:「公子,無錫飛鴿傳書到,一切已經準備妥當,只等公子一到,就可上路。」

  我醒過神來,笑道:「山子你在機關暗器上的成就已經不在我之下,這次更是親自出手,我自然是放心的,斷不會誤了我的行程,也不會露了破綻,不過上船的時候還是要安排一下,既要避人耳目,又不能讓人疑心。」

  那藍衫青年眼中閃過驚喜,對於我的讚賞十分激動,不過接受過的教誨卻讓他強行抑制心情的波動,應諾告退,臨去之時,目光在呼延壽身上一掃而過。

  一直在旁邊沉默不語的呼延壽心中一歎,這藍衫青年相貌沉靜冷肅,武功顯然不弱,見他氣度言語,也是出類拔萃,聽侯爺對他的稱呼,想來也是八駿之屬。昨夜天機閣之會,至今想來也是如夢如幻,他雖然沒有資格出席,可是卻也冷眼旁觀到秘營弟子出入。今日想來,仍是讚歎不已,江南之地,果然是地靈人傑,群英薈萃,若是南楚國主也是明君,能夠舉賢任能,大雍根本沒有取勝的可能。

  舟行兩日,終於到了無錫一處隱秘的船塢,走出船艙,我望著裝滿糧食的那艘特製貨船,心中生出惆悵的感覺,上了此船,就意味著這短短的逍遙時光已經逝去,好夢由來容易醒,唉!
huro 發表於 2008-3-13 18:17
第六部 天長地久 第二十八章 樂在相知心


  我要乘坐的貨船是從震澤湖出發,沿著江南運河北上京口,這是從無錫向淮東運送糧草的船隻,去年秋天在淮東的一戰,正是秋收將臨之際,因為雍軍犯境,以致顆粒無收,淮東被南楚收復之後,兩軍對峙,更是急需糧草,至少在夏收之前,淮東糧草都要靠江南調度。所以從去年年底開始,從吳越至淮東的運糧船就絡繹不絕,有官糧也有私糧,其中從無錫起運的糧船佔六成之上。糧行這樣的生意多半在世家控制之下,但是這並不妨礙天機閣控制的商行跑一次龍套,在吳越買上十船八船的糧食,運到淮東出售,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運河上這樣的船隻絡繹不絕,自然不會有人知道其中一艘特製的貨船之內,多了幾個不該存在的偷渡客人。

  這艘貨船表面上和普通貨船沒有什麼不動,但是卻在設計的時候動了手腳,在艙中加了一個密室,可以裝載一些價值不菲的私貨,現在,我就是被夾帶的偷渡之人,小順子則成了糧船管事(山子)身邊的小廝,他只需改變相貌即可,世間能夠看出他深淺的也不過寥寥數人,不必擔心有人會識破他的身份。而呼延壽和其他四名侍衛,全被小順子封了七八成的武功,然後丟到船上去做苦力了。反正換上船夫的粗布衣衫之後,目中神光黯淡,除了身材高大一些,怎也看不出是身居武功的軍人。隨著東海水軍南下的時候,這些人都已經度過了暈船的難關,這一次,我特意先派人訓練了他們半天如何行船,只要不胡亂說話,充做船夫雜役倒也勉強可以。這些侍衛都是克盡職守、精明能幹的軍士,否則也不能被選入虎賁衛,他們若是下起功夫來,等到下船的時候,一定已經是最好的船夫之一了。其實我倒不是不顧及呼延壽的面子,才讓他也去做船夫,只是船上的密室小了一些,住一個人還可以,若是再加一個就太擁擠了。

  這個密室只有兩丈方圓,室內只有一張床榻,一桌一椅,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小塊空地可以供人活動一下筋骨,雖然通風還算不錯,甚至還有一個相通的小房間可以盥洗,但是畢竟不夠舒適,尤其對我這個享受慣了的人。可是我也是無可奈何,淮東不比吳越,我若是拋頭露面出了什麼紕漏,想跑都跑不掉,所以只能委屈一下,躲在密室裡面了,這也是小順子當初答應我潛行南楚的條件。想到我需要在這裡悶上十天半月,就是叫苦連天,呼延壽他們雖然可憐一些,但是至少還可見到天日,而小順子更是可以自由自在的在外面遊蕩,憑他的武功,就是在岸上逛一圈再回來,也不會被人發覺,這樣的強烈對比真是令人鬱悶啊。

  看看嵌在艙壁上的夜明珠,心中生出一絲慶幸,這種密室通風雖然還不錯,但是若是長時間點起燈火,卻也難以忍受,可是這裡沒有天光,若是不點燈火,便是伸手不見五指,若是別人藏在裡面,自然只能忍受一下。但是山子精靈得很,臨時在壁上加了一個小機關,可以嵌入幾顆夜明珠,這樣一來,室內珠光明亮,雖然不及天光,但是視線無礙,就是想看看書,也不會覺得光線太暗,若非如此,這十幾天我可怎麼煎熬呢?

  放下書卷,我再次輕歎一聲,真是寂寞啊,或許是習慣吧,我從前最是喜歡清靜的,可是現在卻覺得分外不能忍受寂寞。小順子也真是的,拋下我獨自去逍遙了,說來也奇怪,若是他在我身邊,就是一天不說一句話,我也不覺得孤單,在榻上翻來覆去了幾次,終於忍耐不住,跳下床在地上踱步,轉了幾圈,越發覺得氣悶,恨不得出去透透風,可是想到和小順子有約在先,途中不能離開密室,便只能黯然神傷。正在我煩惱無比的時候,密室的小門無聲滑開,小順子躬身鑽了進來,手上提著一個食盒。

  我心中大喜,等小順子將食盒放在桌上,準備出去的時候,拉著他道:「和我一起吃吧,吃完再出去不遲。」小順子瞥了我一眼,卻沒有理會我,只是將食盒裡面的菜餚和碗筷拿了出來,我一見卻是大喜,竟有兩副碗筷,小順子果然夠義氣,知道我悶得很,所以特意陪我吃飯,想到此處,連忙拿了兩個茶杯放在桌上,又慇勤地提壺倒茶,準備討好他一下,全沒留意小順子眼中閃過的一絲笑意。

  吃完飯後,我見小順子在那裡收拾碗筷,想到他又要出去閒逛,我卻是作繭自縛,心中湧起強烈的鬱悶感覺,往榻上一躺,翻身向內,瞪著牆壁發呆。過了沒多久,便聽到小順子離開的聲音,心中越發腹誹起來,他若想離開絕對可以做到無聲無息,怎麼偏偏弄出這樣的響動,不是存心氣我吧,不過想想我不許他殺了丁銘二人,卻不跟他說原因,也難怪他這樣氣我。正在胡思亂想,身後傳來小順子冷淡的語聲道:「下一盤棋如何?」

  我喜出望外,連忙翻身坐起,就連上一次被小順子殺得汗流浹背,立誓不再和他下棋的事情都忘得一乾二淨,匆匆道:「不許反悔,至少三盤。」

  小順子微微一笑,已經恢復真容的清秀面容上露出溫暖的表情,這可是這些日子罕見的表情啊。

  一局棋才下了一半,我便又皺起眉來,看著被小順子殺得七零八落的盤面苦笑,抬起頭來,見小順子神色和氣,我壯著膽子道:「下棋也沒有意思,我們隨便聊聊天吧?」小順子目光一閃,淡淡道:「說些什麼呢?」

  我笑道:「什麼都可以,你想問什麼,或者想說什麼都可以,難得這樣清閒,身邊又沒有外人。」

  我心中想著,只要小順子問起,我就可以和他說明這些日子肆意妄為的緣故,也免得他心裡不快。誰知小順子想了一想,道:「公子當初向皇上提出隨水軍南下,皇上問公子何故,公子只說想令楚軍誤會我軍主攻方向乃是吳越,今日想來,公子真正的理由不僅如此,一來是想和荊氏和解,二來是分擔姜侯的壓力吧?」

  我撿起一枚棋子,在手中把玩著笑道:「想和荊氏和解倒是真的,雖然就是別人來,也可對荊氏手下留情,可惜我卻知道舅父他老人家固執強硬,我若不能和舅父化解心結,荊氏是萬萬不能為我軍所用的,只是皇上必不會放心我回嘉興,所以我便沒有提起。至於分擔海濤身上的壓力,這話又如何說呢?」

  小順子淡淡道:「東海水軍自從歸順大雍一來,這是頭一次出戰,勝負戰績十分緊要,吳越乃是南楚精華之地,縱然一時得手,也難免遭遇挫敗,而且以王者之師,行海匪之策,恐怕易遭攻訐,縱然現在無人說什麼,等到日後發作出來,便是一樁大罪。公子相攜南下,首議劫擄吳越之策,這樣將來若是有人想要以此責難,就要考慮到公子的立場。公子這樣做,豈不是替姜侯分擔壓力麼?」

  我微笑不語,小順子繼續道:「其實若非東海水軍最擅登陸劫擄,縱然公子定下計策,準備了吳越的精確地圖,也不可能在短短十餘日之內完成這樣的戰策,若是姜侯沒有準備這樣做,也不會備下那麼多近海戰船,劫擄的過程也不會這樣乾淨利索。如今公子雖然得了獻策之功,但是姜侯將戰策執行得如此完美,已經是不世之功,而公子卻將可能的攻擊攬於自身,還不知將來是福是禍。」

  看了我一眼,小順子又道:「公子自然也考慮過這樣做的後果,將來公子若是失了帝心,也難免會有人以此攻訐公子,可是這些事情公子自然不會放在心上,反而是姜侯,他年輕氣盛,若是因此和大雍離心,卻是可惜了這支縱橫四海的水軍。而且只要姜侯無事,海氏船行就不會受到波及,我們便有後路可退,所以公子便顧不得聲名了,而是一力承擔獻策的責任。」

  聽到此處,我也不由一笑,道:「狡兔三窟,這也是自全之道。」

  小順子微微一笑,又道:「公子若僅是想要留條後路,自可留在定海,等到風平浪靜的時候再北方返回中原。可是公子卻決意孤身穿越楚境,前往淮東。」

  我面上一紅,道:「這個我不是解釋過了麼?」

  小順子道:「公子的確和我解釋過了,今年三月江南行轅就要籌建,公子還需去赴任,而一旦南楚軍知道公子在定海,寧海水營必定阻住北上之路,短時間之內,公子無法北上,縱有水軍護送,也難免遭遇寧海突襲,若是公子滯留定海,不免貽誤軍機,令皇上對公子當初決意南下的事情不滿。為了趕時間,也為了安全起見,不如從陸上走,在天機閣掩護之下,反而安全一些。」

  我笑道:「就是如此,我可沒有說謊。」

  小順子瞥了我一眼,道:「公子自然沒有說謊,只是避重就輕,你要離開定海非是為了江南行轅的軍務,而是為了姜侯,有公子在定海一日,姜侯的一切功勞都不免打個折扣,姜侯與公子名為師徒,侍奉公子卻是如父如兄,公子自然不願損及姜侯聲威,所以匆匆離開定海。至於留下琮公子,一來是為了造成公子仍在定海的假相,二來也是讓琮公子輔佐姜侯。琮公子雖然年輕,但是心性沉穩,姜侯雖然驍勇善戰,卻是有些氣盛,若和陸燦相較,恐怕有些不如,但有了琮公子輔佐,必然可以穩住定海局勢,縱然小挫,也不會受到大的損傷。」

  我輕歎一聲,道:「還有一個理由,你卻沒有猜到。」

  小順子眉梢一挑,道:「公子是說這次也是為了考驗琮公子麼?」

  我微微一愣,笑道:「這一點你也想到了?」

  小順子道:「琮公子身世不明,偏偏最得公子愛重,總是不忍強行逼問,只是這幾年琮公子甚得太子、嘉郡王器重,將來也必會成為大雍重臣,以琮公子的本事才華,就是想要權傾朝野也不是什麼難事。這本來也沒有什麼,只是公子心中擔憂他與大雍有隙,這一次特意將他一人留在定海,不似從前一般始終將他約束在身邊,他驟得自由,難免會流露出心中所思,公子想必在虎賁衛中已留下暗子,監視琮公子的行徑,一旦發覺有什麼異樣,就可以請姜侯將他軟禁起來。定海孤絕海外,琮公子就是做出了什麼不妥當的事情,也難以影響大局,而且縱然有事,還可令姜侯相助掩住真相,不令外洩。公子這樣行事,既是為了試探琮公子,也是為了萬一之時,可以保護琮公子。只盼琮公子能夠體諒公子心意,不要做出親痛仇快之事。」

  我聞言喟然長歎,琮兒之事,我已經拖延多年,但是現在卻不能繼續不聞不問了,太子已經開始涉入軍政,若是琮兒果然有些不妥之處,我也要在太子重用他之前弄清楚才行。

  小順子卻又有驚人之語道:「這些事情很容易便可明白,只是公子與那丁銘、苦竹子二人相交之事,卻令我苦思不解,只是今日突然想明白了,所以也想問問公子是否正確?」

  聽到此處,我卻是大感興趣,這幾日我都以為小順子為了這件事生氣,想不到他卻在替我想理由,倒要聽聽他是否明白我的心意,坐直了身子,面上流露出洗耳恭聽的神情。

  小順子淡然道:「初時公子只是見獵心喜,想要和才俊之士一會罷了,誰知兩人上船之後,公子得知他們的身份,便有意借重,我本來擔心公子這樣人物,當世少有,他們若是仔細想去,難免會想到公子真正的身份,所以主張殺了兩人,可是公子卻不許我動手,只是暗示我在第三次泡茶的滾水中加入迷藥,然後親手續水,將兩人迷暈,又留下信物,暗示公子天機閣主的身份。我這才明白公子深意,天機閣主神秘莫測,乃是傳奇人物,他們知道公子乃是天機閣主之後,不論是什麼蹊蹺破綻,在他們看來都是可以解釋的,自然就不會想到公子真正的身份。公子親手續水,是為了讓他們誤以為是公子親自下毒,可是他們自然看不出端倪,便會以為公子深藏不露,這樣一來,更是不會想到公子是江哲江隨雲,世人可是都知道公子是文弱書生的。可是我卻不明白公子為何費心留下他們的性命,莫非只是為了丁銘那一番肺腑之言麼?」

  我淡淡一笑,眼中透出狡黠之意,既是為自己靈機一動想出的計策自豪,也是暗笑小順子只是看到了表面的文章。誰知小順子也是微微一笑,繼續道:「所以這幾日我都在冥思苦想,終於被我想通了整件事情事,只因他們要做的事情也是公子要做的事情,而且他們做來更是事半功倍,所以公子才寧可冒著洩漏身份的危險也要放過這兩人。只不過手段雖然相同,目的卻是天壤之別,他們是要維護南楚社稷黎民,公子的目的卻是為了削弱剷除吳越世家。

  公子生於嘉興,天機閣產業在吳越的就有四成,雖然公子流離在外,卻始終不曾忘記鄉梓,這一次公子獻策劫擄吳越,恐怕很是有人詬病公子不念鄉梓,卻不知公子一片苦心。

  在公子心目中,吳越世家實在是最大的障礙,南楚的衰落,一個主要的原因就是王室和世家的相爭,對公子來說,世家掌權有害無益,如今南楚其他各地的世家多半凋零,只有吳越之地,反而因為遠離戰火和遠洋貿易,世家的力量越來越大。公子既然投了大雍,自然不希望大雍將來也重蹈覆轍,因此吳越世家必須要被清洗。可是大雍一統天下後,吳越世家必定望風歸附,不論真心假意,到時候若是再清洗,只怕江南民心不穩,皇上乃是英主,必然不會縱容吳越世家,吳越世家不肯屈服,必定挑起民變,這樣一來,錦繡河山,必將成為血海屠場,舞榭歌台,將成斷瓦殘垣,幾十年之內吳越之地恐怕也難以恢復元氣。所以公子苦思之下,才定了劫擄吳越的戰策。

  這條計策,表面是只是為了削弱吳越的抗拒力量,也是為了定海可以長期和吳越對峙。實則還有三個好處。其一,吳越世家為了擔心雍軍再次登陸,最後必定組織義軍私兵對抗雍軍,這樣在作戰中可以消除吳越世家的武力;其二,雙方交戰時日一久,就會結下深仇,戰況慘烈,死傷疊籍,等到大雍南下之後,卻可以用吳越世家抵抗王師的理由對其進行清洗,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此舉光明正大,吳越世家想要挑起民變,也會得不到厭倦戰事的平民的支持;其三,公子擄劫嘉興世家到普陀,可以在數年之內破壞其世家體系,令其成為符合大雍需要的力量,等到大雍一統天下之後,將這些人遷回吳越,他們就成了大雍統治吳越的根基和助力。這樣一來,公子既可以達到清洗吳越世家的目的,又保住了吳越千萬軍民的身家性命,若不是念及鄉梓,公子何必這樣費盡苦心,甚至不惜擔上惡名。

  就是公子有意讓呼延壽看見天機閣的力量,也是為了通過他警示皇上。吳越之人,雖然性情和順,骨子裡卻有輕銳敢死的本質,自古以來,最多刺客劍俠,大雍縱是滅了南楚,可是想要江南穩固,沒有十年時間安撫鎮壓,也是不可能的,公子想必是擔心皇上因為吳越的反抗暗流而採用強硬政策,所以才有意無意地警示皇上。只是這樣一來,公子豈不是又給自己多了一個陰蓄死士的罪名,又揭示了隱藏的實力,這讓我始終覺得有些不安,若是皇上有意鳥盡弓藏,公子何以應對。」

  我只覺得心中暢快非常,這些心事我雖然在腦海裡想過千次萬次,卻是不能上不能告天地君父,中不能告妻子親朋,下不能述與鬼神,只能自己一人苦苦盤算,小順子雖然親密,我卻不願亂他心思,這些日子以來,當真是苦澀難言。一路北上,雖然沒有見到多少外人,但是也隱隱聽到有人議論雍軍劫擄吳越之事,提及之人多半將我當成叛國背鄉之人,痛加辱罵,這一點雖然在我意中,心中也是淒苦難安。想不到小順子不需我明言,就能知我心意,他素來除了武學之外,少有關心世事,這一次費心苦思,定是覺察出我心中苦悶,所以才揭穿我的苦衷,用以安慰於我。

  強抑心中狂瀾,我盡量平靜地道:「這也沒有什麼,天下一統之後,天機閣也該成昨日黃花,其實那些產業早已都分給秘營弟子了,只是現在還掛著天機閣的牌子罷了。這些力量給皇上知道,也沒有什麼關係,等到大雍一統天下之後,我縱有再強的力量,難道還能勝過朝廷麼?與其私蓄武力自保,還不如散去這些力量,這樣才不會引起皇室猜忌。再說皇上性情,也不是那樣刻薄寡恩之人,鳥盡弓藏之語今後不要再說了。」

  站起身來,負手仰望,珠光輝映之下,只覺得心境漸漸平和,想到世上終有一人知我深心,而這人又是朝夕相隨,親如骨肉的小順子,越發覺得心中歡馨喜樂,就是這窄小陰暗的密室,在我眼中彷彿也成了貝宮珠闕。嘴角忍不住露出一絲笑容,我道:「好了,你出去吧,若是給人發覺你這個小廝總是不見蹤影,想來山子也沒有法子替你遮掩過去。」

  小順子目光一閃,垂下眼簾,轉身離開密室,還未合上暗門,便聽到身後傳來輕笑之聲,看到公子愁悶全消,他也是心中愉快,想來接下來的日子公子不會覺得難熬了吧。想到此處,他也是難掩唇邊笑意,步履輕快地向艙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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