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推理] 神探狄仁傑 作者:高羅佩(Robert H. van Gulik)(連載中)

 
CTNANG 2017-2-8 22:24:4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76 22708
CTNANG 發表於 2017-5-31 20:46
                                                                      第十六章

狄公定睛細看,那臂膊潔白細瘦,手腕處還戴著一隻白玉鐲子。  ——原來這水門內闢出一室,權作水牢。

狄公輕聲問:“這裡是誰被關押?”

另一條手臂也伸了過來,暗黑裡隱約見著一張婦人的臉,水淹沒齊胸。 那婦人雖淚痕滿面,卻不失端莊。 狄公再看,原來是王嬤嬤。

“王嬤嬤休聲張,我是梁大夫 。”狄公輕聲囑咐,生怕她大聲喧嚷,驚動禁卒。
   
“梁大夫如何晝夜間來這裡?”王嬤嬤收了淚,也輕聲問道。

“我正在為三公主的囑託奔命效力。嬤嬤怎的吃人暗害,打入這水牢?”

“說來也奇怪,只是吃了你的兩包丸散,竟昏迷不省人事。御醫來診了脈息,說是不中用了,派人將我抬出內宮,欲運去化人廠。宮娥們見我尚有熱氣,便偷偷將我藏過,誰知又被太監發現,便強抬來墜入這水牢裡。”

狄公道:“必是有人在藥裡投了毒,暗裡置你於死地。

那歹人目下正在計謀加害三公主哩。 嬤嬤可知道那為頭陷害你與三公主的歹人是誰。  ”

王嬤嬤惶惑地搖了搖頭,說道:“內宮里人心阻隔如重疊之山,誰也不知誰的底細。雷公公、文總管也只管浮面上的事。我也委實不知究竟是誰想加害三公主,更沒想到他們會視我為眼中之釘、肉里之刺。想來這深宮裡果真只有我一人是三公主的臂膀了,竟又遭此災厄,脫身不得。”說著禁不住淚如雨下。

狄公又道:“王嬤嬤昨日我進宮來時,只覺得雷太監、文總管都深懷嫉忌,故意漏話於我,叫我明哲保身,勿得妄動。今日只打問一聲,只不知是哪一個人將我來清川鎮之事告知三公主的。”

“是葫蘆先生 。葫蘆先生早先曾是京師皇宮的師傅 ,專一教授皇子公主們讀經課典,深得皇子公主們的敬重。葫蘆先生於諸學生中最是讚賞三公主,時常在皇上面前誇獎她。三年前皇上將這裡賜與三公主居住,葫蘆先生隨著也辭別京師,雲遊四方,落後他來了這清川鎮隱居。三公主聞信,特頒命允葫蘆先生自由出入宮禁,以敘師徒之誼。雷公公、文總管素來敬重葫蘆先生,又是京師對舊相識,故爾也從不攔阻。葫蘆先生乃知趣之人,他殊少進宮,想來也是怕旁人閒話。今番三公主失竊玉珠串,焦急萬分。昨日他向內宮涼亭的柱子上射來一支響箭,箭上附書,叫她將此事拜託於你。公主得信後與我商計,於是我的女兒便來客店,悄悄抬你進宮。——三公主與葫蘆先生曾約定有事欲見,但可預先射響箭於宮牆上的涼亭,附書傳話,這機關只有我與女兒 道。”

狄公長嘆道:“原來如此。那盜竊玉珠串的偷兒,我已查明,他受僱於一夥歹徒,那伙歹徒又受宮中一個惡魔的指令。偷兒是個後生,那夜他從這裡爬上宮牆去,涼亭外偷得玉珠串後,卻生反悔,私匿珠子,不肯交出,故爾吃那伙歹徒施虐害而死。這後生一死,那珠子便是無頭案,誰也不知道藏在何處。我此刻正設法尋找玉珠串,猜測那後生可能藏匿之處。不過有一事我至今不明白,欲加害三公主,為何非偷去玉珠串不可?我不信這一串珠子的失竊會使聖上與三公主頓生隔閡,倒反看輕了父女天倫之情。”

王嬤嬤略略沉思,說道:“皇上將玉珠串賜與三公主時就明言。這珠子不得私自饋贈,私自饋贈意味著自行擇婿。三公主已是二十歲邊上的人了,皇上為選駙馬之事也費盡了腦筋,一來不想拂逆三公主的意願,二來又想選一個高門世宦的子弟,又文武雙全,風流出眾,庶可為皇家增添光耀。”

“滿朝文武個個躍躍欲試,一心想讓自己的子侄當上駙馬爺。誰都明白,哪一個選上了駙馬爺,便是當今朝中第一等的權貴。內里斗角勾心、詆毀傾軋自不必說。且說這三公主滿朝文武的子弟一個都不屑,唯獨看上了這禁軍中的翊衛中郎將康文秀,康將軍也十分有意思,只是未敢說破,宮中知此情者亦不乏人。玉珠串這一失竊,雷公公、文總管必然疑心是三公主私贈了康將軍。如此聲揚出去,京師大內,耳目眾多,必然得報。明日三公主見了皇上無顏以對,拿不出玉珠串,皇上必以為女兒無行,玷辱了門風,不僅三公主從此失寵,康將軍還有生命之虞。故爾三公主一心要追回玉珠串,搭救康將軍,也保全自己冰清玉潔的名聲。”

狄公連連點頭,道:“王嬤嬤也放心,我將百計千方追索回玉珠串,明日午膳前我定進宮來謁見三公主,禀明詳細,救你出牢門。”
   
王嬤嬤感激地望著狄公,猶豫了一下乃說道:“聽三公主說,足下便是名聞海內的狄仁傑縣令,斷獄如神,朝野欽眼。今日得瞻丰采,老嫗亦算是有福分的了,想來三公主也必能得救。老嫗這裡受點小小磨難算得什麼,只要救得三公主成時,這水牢里關一世也是心甘情願的。”說罷含淚而笑。

狄公告辭,趟水循來路摸了半日才見到紫茜的小舢板。
CTNANG 發表於 2017-5-31 20:49
                                                                      第十七章

紫茜操起雙槳,舢板無聲地剪波而去,出了那片禁域,狄公吩咐靠岸。

岸邊一片濃密的松林,這半夜時分漆黑一片,各種蟲聲奏鳴著,也有禽獸的嗥息,彷彿是個鬼魅的世界。 狄公、紫茜上岸,趕忙摸出撇火石點亮風燈。 松林里地上厚厚積著腐枝敗葉,濕吱吱的,人走在上面軟綿綿,不穩實。 狄公步步留心,細細查看, 努力想發現一二個樹洞或朽爛的椏杈。 然而這裡的松樹形勢十分齊整,也無病害,又幾乎長得一般高低粗細。 倘是戴寧將玉珠串藏匿在這裡,只恐怕日後他自己都無法尋到。 因為這里東南西北都難以分辨,一進得來,不易出得去。 且地上厚厚積著腐枝敗葉,今日藏過了做了標誌,明日卻變了形態,。 不好辨認。  ——狄公尋思道,戴寧必是將玉珠串暫且帶回了青鳥客店,去往哪個隱蔽旮旯裡一塞,拿取自如,十分穩便,神不知鬼不覺。 想到此,狄公決意立即回青鳥客店。

他們摸出了松林,又折回岸邊,跳上了舢板,返回河灘碼頭。

紫茜問:“我見你一路來去,神智無主,像是在尋找什麼,只恐怕不是什麼名貴草藥吧。”
   
狄公笑了:“小油嘴子,精靈鬼,你道是我尋什麼呢?”

“奴家猜來,想必是件十分值錢的東西,金鐲子、玉墜兒,或是翡翠、瑪瑙、貓兒眼。”

“你再猜我找到了沒有?”狄公十分賞識紫茜的聰明 ,又非常感激紫茜的幫助 ,卻還不敢全吐實情。

“想來是沒找到。見你臉上又有喜色,這寶物多分是找得到的。”紫茜果然很識事體。

“紫茜小姐 ,劃得快些,我們趕緊日客店去。等明兒我找到那寶物,再告你其中詳情。”

紫茜嫣然一笑,用力扳槳。 這時月亮出來雲外,四周一片光明,碧水如玻璃一般透明,不時間起一星星刺眼的白光。 船很快回到了河灘碼頭。

回到青鳥客店,譙鼓已打四更。 狄公徑直上樓去客房,紫茜則去廚下升火備炊。 狄公自沏了一壺新茶慢慢呷啜,一面又苦苦思索戴寧藏珠之處。 沒一盅茶工夫,紫茜推房門進來,手中托起一木盤,木盒內端正放著熱騰騰的飯萊和一角米酒。

“沒甚款待,吃杯兒水酒,驅驅寒氣。”

狄公正覺腹中雷鳴,不由大喜,道一聲謝便狼吞虎咽起來。 紫茜坐一邊吃吃地笑,半日乃道。  “奴家看來,你不是走江湖的郎中 ,倒像個衙門裡做公的。”

狄公佯驚:“此話怎說?”

紫茜笑而不答,卻轉口道:“快吃吧,我收了杯盤,還得做早膳哩。——這早晚要些湯水吃時,便叫我。”

狄公嚥下最後一口飯菜,接上前面的話頭:“曉得亦好,切勿張聲。”一邊去袖中取出四兩紋銀遞與紫茜。

“小姐權且收了,算是茶錢。”

紫茜吃一驚:“何消得這許多?帳台上早不是付了。”

“多少你只顧收著,早晚還有煩擾之處,只求小姐識了我一片感激之心。”

紫茜抿嘴一笑,接了銀子,收起杯箸、木盤,裊裊出了客房,又口頭道:“老爺,莫忘了我紫茜便是了。”

狄公惘然多時才回過心思來想玉珠串之事。  ——此刻他暫可不管宮中那個陷害三公主的歹人是誰,只求儘早尋著珠子,趕在三公主啟輦前奉獻上。 找到了玉珠串,陷害三公主的陰謀不攻自破,那歹人勢必水落石出,顯露面目,——玉珠串系戴寧偷盜已無疑,郎琉暴死,那姓霍的牙儈也尚未得手。 戴寧手中的珠子倘在口清川鎮的路上就被姓霍的爪牙去或重金誆去,他在郎琉的刑逼之下不會不說。 正是懷著一線獨占珠子的野心戴寧才妄圖挺過酷刑。 他藏過珠子,一心等風波平息後再殷勤獻於魏黃氏。 魏黃氏未去十里鋪也可解釋,她從來沒把戴寧這後生的癡情當回真事,平時也可能有逢場作戲的勾當,但已有自己的姘夫,她的出奔是與那姘夫暗下商定的,只是被戴寧廝纏得慌,才一時哄騙於他。 如今她早與那姘夫逃到天涯海角快活去了,單撇下戴寧這個癡呆後生空做著春夢,為了那串珠子竟斷送了性命。

這胡思亂想又遠了,要之,戴寧究竟將玉珠串匿藏在何處呢? 狄公反复摸索起戴寧的日常起居和思想行止。 他整日高坐在帳台上與那聊無生趣的錢銀帳務廝伴,手眼所及也無非是簿冊、帳本、算盤、印戳、朱筆等物。  ——對了,朱筆! 戴寧不正式用紙幣在地圖上勾畫去十里舖的山路麼? 地圖例常放在帳台上,他房間內不會另有朱筆,狄公想,何不乘此客店尚未開門,悄悄去戴寧那帳台上下尋找一番,也可體味戴寧的生計勾當,琢磨他可能藏珠之處。

主意打定,狄公出了房門躡足下樓梯來到店堂。 店堂裡點著一支昏暗的煤油燈,帳台迎上的一支小油燈沒有點火,帳台上下黑糊糊一片看不分明。 值守的士兵都去空著的西廳客房睡了,鼾聲隱隱。 狄公摸出撇火石點亮了帳台上的那盞小油燈,仔細在帳台上下尋找起來。

帳台上左首一疊信箋封皮下放著一本厚厚的個人登記簿冊。 右首是一臥青瓷筆架,排列放下三支紫管羊毫。 筆架邊上一方歙硯,硯邊靠著一錠四寸長的描金松菸墨。 帳台的大案桌下各一個抽屜,左首抽屜裡放著錢銀帳冊、印泥和一個木刻“現銀收訖”的印章。 右首抽屜裡一把算盤、一瓷瓶硃砂汁、一管朱筆和一口鐵皮銀盒。 盒內空空,並無一文銅錢。

狄公搜尋半日,哪見玉珠串的影兒? 正覺沮喪,忽見昨夜魏成翻尋過的那隻大衣箱擱在帳台後水牌的下面。 狄公彎腰打開箱子,卻是空的,彼時見到的那些衣裙衫襖全收藏過了。 他蹙眉半日,恍有所悟,待想到珠串,又覺黯然。
   
狄公坐在帳台前呆愣,心中好生煩惱。 他耐下心來又模仿起戴寧的勾當:先遞過登記簿冊讓客人們填寫,隨後用筆蘸墨簽了水牌,註明客人姓名、房間。 離店的客人來結帳,交納房金,他便撥動算盤,在帳冊上簽寫款項,將錢銀盛入那口鐵皮銀盤,再加押“現銀收訖”的印章。 夜間复帳畢,又用朱筆批了錢銀數目。 交呈魏成。 魏成驗查了,收過銀盒的現銀,留下空盒。

狄公默默又演了一遍,細細看著這些道具,心中猛地透進一道光亮,幡然憬悟。  ——原來竟是如此機關! 捨近求遠,費了我幾多奔波折騰。 九九歸元,解鈴卻還是繫鈴人。
CTNANG 發表於 2017-5-31 20:56
                                                                      第十八章

第一遍雞叫狄公使仔細盥洗,彈冠振衣,精神一爽。 他小心翼翼從衣施領口處拈出那幅黃綾聖旨,細細又念讀了一遍,心中暗暗盤算今日該如何出場。

早膳甫畢,見柳兵曹帶領八名軍健進來客店找狄公,說是鄒校尉有請。 狄公道:“來得正好,我這裡有急事也正要去軍營找鄒校尉。”

狄公隨柳兵曹走出客店門首,猛見對面街九霄客店門外站著昨日那兩個錦衣,正在探頭探腦朝這邊張望,見是柳兵曹一干軍健擁護,沒敢動作。

到了軍寨轅門,鄒立威正在操演軍丁。 見狄公進來,便匆忙撇了令旗,叫一個參軍代理,笑迎上來。 寒暄畢即引狄公上來堡樓衙廳,柳兵曹行禮率眾軍健退下。
   
“狄縣令 ,那事如何了?昨夜康將軍與小弟吐實了,頻頻催小弟仰求於你。”鄒立威乃覺此事緊迫,、只怕狄公尚未上心。

“鄒校尉派兵丁來客店護送,。本官謹表謝忱。此刻你立即在軍寨內外升起杏黃大纛,宣布皇上欽差駕到。”說著從衣袖中拿出那黃綾聖旨鋪在書案上。

鄒立威伸脖頸一瞥,黃澄澄只覺晃眼,及定睛細讀,及定睛細讀,不覺汗流浹背,兩膝一軟,撲地跪了下來。

“卑職不知欽差大人駕臨,失於迎拜,死罪,死罪。”說著搗蒜般磕起頭來。

狄公和顏悅色道:“鄒立威,今日本官奉皇命來此,只是辦理一樁公案,你悉心奉公,勤勉本職,本官自有看你之處,不必驚慌失措。此刻立即去備辦齊全欽差一應的滷簿儀從,旗幡鼓樂。”

軍寨內校場的大旗竿上很快升起了杏黃大纛——只有皇上或皇上的欽差駕臨頒旨才可如此儀數。 滿營軍士驚聞信息,一時個個噤若寒蟬,不敢有半步差池。

這裡鄒立威立即備齊了欽差的一應鹵簿儀從,旗幡鼓吹。 自己也頭頂兜鍪,披掛金甲。 手執戈矛,腰懸弓矢,靜立旁邊聽候狄公遣派。

“鄒立威,你此刻即騎馬去碧水宮宣旨,著命翊衛中郎將康文秀和宮掖總管文東來軍營聽旨。”

狄公便暫用鄒立威的衙廳為行轅,建牙樹旗,佈置禁嗶。 頓時全營肅然,鴉雀無聲。 狄公蟬冠衣紫、玉帶皂靴立於烏木公案後,兩名傳者各持寶扇、印盒左右恭立。 公案上燃起一尊古銅饕餮香爐,青煙裊裊。 香爐在首安放一雕花金盤,盤內盛著黃綾聖旨。 右首支架起狄公所佩雨龍寶劍 ,權作欽賜尚方。

辰牌正刻,文東與康文秀馳驅到轅門,恭敬下馬,齊整了冠帶進來營幕謁拜欽差。

文、康兩人拜舞畢,悚然跪在公案前,靜候聽旨。 狄公開言道:“今上降旨,著本官來清川鎮碧水宮勘查盜到國寶一案。你們都是宮內的主管,身負護衛三公主的重任。知今國寶被盜,你二人應得何罪,心中明自。”

兩人戰兢兢跪答:“卑職明白。”
   
“所幸皇德無極,神鬼暗助,本官身到,疑案冰釋。今日本官擬偕兩位同去碧水宮中拜見三公主並內承奉雷太監當面剖析,勘破此案。此案情由因與清川鎮上一起人命案有關,此刻我們先去鎮上青鳥客店查驗證物。”
CTNANG 發表於 2017-5-31 20:58
                                                                      第十九章

狄公吩咐一路免了例常儀數,以免驚動百姓 ,故一干轎馬兵卒趕到青鳥客店時並未引起路人注意。 鄒校尉與柳兵官先一步到客店佈置警戒。

眾人一到客店,狄公即命鞫刑問事,先命鄒校尉將客店掌櫃魏成帶上店堂。  ——店堂已排出衙廳格局,文東與康文秀分狄公左右坐定。 八名軍了持械恭立兩邊,聽候調用。

須臾魏成押到,兩名軍丁將他按倒在地跪著回話。 魏成只覺周身麻木,皮肉顫抖不已。 待抬眼望去,見正中坐著的那位老爺好生面善,卻是想不起來哪裡見過,心中又驚又怕,只是暗暗祈禱,唯求僥倖無事。

狄公先不問話,轉瞼對文東道:“此人半個月前報官,說是他的妻子與一姦夫私奔了。”
   
文東皺眉道:“他婦人私奔與三公主的珠串有何相干?狄大人難道有興也管民事訟訴,問斷平頭百姓的家務事?”

狄公道:“哎,這事不可小覷了,與三公主的珠串卻有關聯。你權且旁邊聽著,由我問理。”

狄公拍了一下桌子,問道:“魏成,你的妻子黃氏如今身在何處?”

“回老爺的話,說來也慚愧 ,賤妻不守婦道,敗壞風俗,半個月前隨人奔了,幾同那喪人倫的豬狗。小民曾報與軍營,請求將那淫婦姦夫一併追獲。”

狄公不改聲色:“魏成,本官再問你,你可知道黃氏隨何人私奔?”

魏成略一踟躕,答道:“小民頭里疑心賤妻的奸夫即是店中的帳房戴寧,他在一本地圖上勾畫有與這淫婦出逃的路線。想來是兩個密約,賤妻先行一步,誰知都遇了強人,一​​個被擄,一個被殺,至今一無信息。”

狄公又問:“一個被擄的擄到了哪裡?一個被殺的因何而殺?”

魏成答日:“說是被擄,其實強人倒是與賤妻先認識,戴寧如今又死了,故爾小民認定與賤賣奔逃的奸夫應是那強人。他兩人先做了圈套,單害了戴寧的性命,自去快活了,小民哪裡知道這賤婦人的去處。”

狄公莞爾一笑;“只恐怕黃氏還在青鳥客店,並未走哩。”

魏成暗吃一驚,急辯道.  “小人可對天咒誓,那賤婦人早已遠走高飛。”

狄公陰沉了臉,喝道:“黃氏係被你親手殺死,死試至今還匿藏在後院馬厩邊的棚房裡。——煩勞眾人隨本官一起去現場細看。”

狄公引眾人轉到後院,繞馬厩過籬笆到了那間陰暗的棚房。 指著自己日前躺身的角落,命四名軍丁搬去舊什物仔細尋覓。

四名軍丁將舊木櫥挪開,又掀去那口破麻袋,見麻袋後有一隻木箱。 木箱一角已破損,漏出點點白石灰來。 軍丁將木箱抬起,甚覺沉重,又見木箱破損的一角爬滿了螞蟻和青蠅。 狄公命打開木箱,軍丁撬了鎖扣,用力掀開箱蓋,箱內果然盛著一具女屍 ,四周用石灰填塞,屍身的衣袖下竟杯有兩個團子,已腐霉發黑,爬滿了螞蟻。

魏成被押進棚房,見此情狀,頓時癱軟倒地,口稱“有罪”。

狄公命軍丁收厝了黃氏屍身,先抬去軍營盛放,轉臉對魏成道:“本官勘破此案倒不在屍臭和團子引來螞蟻青蠅。你平著慳吝,一毛不拔,視錢財如性命,那黃氏受盡淒苦且不說。她倘若果有私奔之舉,豈會不攜帶去她最喜愛的那大紅五彩對衿衫子並一條妝花羅裙。那日我見你打開她的衣箱好一番收拾,箱中正有那兩件東西,想來已被你典賣作銀子了。”

魏成涕泗滿面,招道:“賤妻與戴寧眉眼來去是實,倒沒見著有非分之舉,那兩件衫裙亦是戴寧買與她的。那日午睡時我聽見他們隔了油紙檻窗說話,戴寧那廝言語百般挑唆,數我壞處,勸她私逃。後來我又見戴寧在地圖上用朱筆勾畫了去鄰縣十里舖的山路,便疑心他們果有私奔之約。一時怒起便殺了賤妻,藏屍於這棚內的木箱裡,謊稱隨人私奔,又去報了官。事後便覺十分後悔,也只得瞞過眾人,將錯就錯了,故此一直沒忍心埋瘞。”

狄公命軍丁將魏成帶了手扭,套了鏈索,押去軍寨候判。
   
回進店堂,狄公低聲吩咐鄒立威,將帳台那張大案桌小心搬去軍寨。 道是物證,不可疏忽。 一乃令:“啟轎回軍寨。”

文東、康文秀只覺懵懂,平白隨狄公來這個市井客棧轉了一圈,捉了一個殺害婆娘的犯人。 心中正沒理會處,狄公笑道:“到軍寨本官再與你們細說玉珠串一案的本末。”
CTNANG 發表於 2017-5-31 21:01
                                                                      第二十章

回到軍寨衙廳,狄公命軍丁將青鳥客店帳台那張大案桌抬上前來,又命取缸熱鹼水和一匹素縐。 文東、康文秀坐一邊,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狄公沉吟半晌,乃開口道:“本欽差現來剖析玉珠串一案。盜竊玉珠串的就是適才那青鳥客店的帳房,名喚戴寧,是個青年後生。這戴寧為一夥歹人重金所僱,大膽潛入碧水宮行竊。”

康文秀愕然,不由問道:“望欽差明示,這戴寧是如何潛入碧水宮行竊的。”

狄公道:“戴寧乘黑夜駕一葉小舟闖入碧水宮外禁域,偷偷潛伏到西北隅宮牆四處的水門下,再沿水門的拱形壁架攀緣宮牆而上,翻越雉堞恰好便是三公主賞月的涼亭。三公主賞月前將玉珠串從頸間摘下,放在涼亭外一個茶几上。戴寧乘三公主賞月之際,順手竊得,並不費力。”
   
康文秀臉色轉白,心中叫苦:“如此說來,是卑職防備佈置有疏漏,被歹人所乘。卑職疑惑不解的是,這戴寧也不過平頭百姓 ,如何曉得官牆崗戍的疏漏,如何曉得宮之西北隅水門處可以沿牆攀緣。更令卑職驚訝的是,他又是如何曉得三公主那一日要去涼亭賞月,一又必然會摘下項間的珠串放在涼亭外的茶几上。”

中心惶惑,疑竇叢生,康文秀滿臉急汗。

狄公淡淡地望了一眼康文秀,笑道:“機關正在這裡。原來那伙歹人也是受人僱傭,在背後牽線的是一個姓霍的牙儈。那牙儈告訴說,某日某刻,如此如此,便可順利竊得玉珠串。如此猜來姓霍的宮內必有內應,這案子的主犯必然安居於宮中運籌帷幄,演繹出如此一出驚心動魄的戲文來。”

“本欽差暫且不說出這主犯的姓名來,卻道那戴寧竊得玉珠串後,心中寶愛,捨不得割棄,使私下偷偷藏匿過了。他想將這串珠子變賣作金銀,快活受用,事實上他已將這珠串拆散開來,打算一顆一顆地出售。他悄悄回到青鳥客店打點了行裝,便沿那條山路直奔鄰縣的十里鋪,要去那裡發脫珠子……”

文東不禁大怒,破口罵道:“這小賊奴竟是無法無天,待拿獲了,碎屍萬段。”

狄公笑了笑:“文總管豈忘了適才魏掌櫃的招供,戴寧已被人殺了。這後生目光短淺,哪裡知道這串珠子的利害?他心裡一個心眼做發橫財的好夢,那壁廂歹徒們早布下天羅地網。戴寧沒走出那山梁便被他的雇主抓獲,問他要珠子,他推說並未竊得成。雇主乃過來人,經過世面,哪里肯信?喝令動刑。這戴寧自恃年輕,可以熬過,誰知那伙歹徒下手太重,竟送了他的性命。一鄒立威校尉,你說說軍營的巡丁發現他屍身時,從他行囊裡搜得何物。”

鄒立威跪禀:“戴寧屍身系在大清川南岸撈得。當時見他全身是傷,肚子都被剖開,血污模糊,幾不成人形。右手胳膊還勾著個粗布行囊,行囊內,一迭名帖、一本地圖、一串銅錢和一把算盤。”

“且慢。”狄公揮一揮手,示意鄒校尉退過一邊。  “這戴寧雖是目光短淺,卻饒有心計。他也知道不交出珠串他的雇主不肯輕易放過。他想出一個絕妙好計,用剪子將八十四顆珠子一顆一顆拆下,然後輕輕藏過。”

康文秀睜大了眼睛,豎直了耳朵 ,沒甚聽明白,急問:“這八十四顆珠子,滾圓滾圓的,兩手都掬不過來,他如何能輕輕藏過?”

狄公點了點頭,伸手將案桌的右首抽屜拉開,拿出那把算盤。

“珠子就在這裡。”他將算盤高高舉起。

眾人驚愕得面面相覷,只不知狄公葫蘆裡埋了什麼藥。

狄公命一軍丁端過那盛了熱鹼水的瓷缸,自己用力將算盤框一掰,“咔嚓”一聲,框架散裂,算盤珠滑碌碌全滾進了瓷缸,只聽得嘶嘶有聲,瓷缸裡冒升起一縷縷水氣。

“戴寧將八十四顆珠子串成了這個算盤!——他用硃砂汁精合金墨塗在每顆珠子上,再蘸以水膠,然後穿綴在原算盤的十二根細銅桿上,而將木珠子全數扔棄,合固了木框,隨身攜帶,真是天衣無縫。他身為帳房,須臾不離者帳冊和算盤,誰會疑心他那把算盤原來是由八十四顆價值連城的玉珠子串綴而成。”

“那雇主自然也被瞞過,故爾和那行囊連屍身一併拋入大清川。屍身撈上當日,還正是鄒立威校尉託付我將這把算盤送回青鳥客店。我親手將這把算盤輕易交還給了魏掌櫃,卻煎熬了兩天兩夜心思,才解出這個謎來。繫鈴解鈴,原是一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真可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眾人這才巨雷震耳,大夢初醒,一個個伸長脖頸往案桌上那口瓷缸中看覷。

狄公從瓷缸中拈出兩顆珠子,用素縐輕輕摩挲,然後攤開掌心,頓時兩道閃亮的白光從狄公手掌射出,玲瓏剔透、晶瑩奪目的玉珠兀然展現於眾目睽睽之下。 座中一個個目瞪口呆,狂驚不已。

狄公吩咐將珠子用雕花金盤盛放了,复蓋以黃綾聖旨。 未幾,八十四顆珠子全數納入金盤。 又叫請來玉匠將珠子重新串綴,遂完好如初,絲毫無異。

狄公乃命啟駕進宮。  ——一頂八人抬大轎坐了狄公,文東、康文秀跨上各自的雕鞍駿馬,禁軍牙騎護衛,鹵簿儀從齊整,兩隊鼓樂前面引導,浩浩蕩盪向碧水宮迤儷而來。 一路花炮轟擊,鼓樂聲喧,街上百姓哪敢仰視,都紛紛躲路而行。

早有飛騎禀報內宮,欽差領聖旨少刻便要進來宮中拜謁三公主。 三公主大喜,心中明白狄仁傑已尋回了玉珠串,忙傳命內宮所有宮娥、 太監齊集在金玉橋下恭迎。 外宮早已得康將軍軍傳今,大開宮門,蕭韶饌酒,等候接旨。

狄公轎馬進了碧水宮正大門,接應禮儀畢,狄公入一彩欄畫楹的小軒略事休歇。 待兒獻茶,狄公正覺口渴,呷了一口,頓覺脾胃爽冽,精神振新,乃問道:“文、康兩位可知有一個姓霍的時常宮中進出。”

康文秀搖頭道:“從不曾聽說進出宮中有個姓霍的。”

文東皺眉道。  “外宮系康將軍巡查,卑職監衛,卻從未放過一個姓霍的進來宮中。內宮由雷公公掌管,金玉橋裡邊的事我們不盡清楚,出入也別有門徑。”

“文總管手下的錦衣近來出外勾攝公事可是穿的黑衣黑褲。”狄公又問。

文東答道:“卑職手下的錦衣從不穿黑衣褲,近來也不曾有什麼差遣。對了,昨日里邊赫主事來向卑職借了四個去應局。”

“文總管說的里邊可是指金玉橋那邊內官雷承奉?”

“回欽差大人言,那赫主事正是雷老公公手下的,故不好推調,撇不過主子麵皮。照例錦衣是不准借過去的,伏乞欽差降罪。”

狄公心中明白三分,又問康文秀:“四天前午夜,守衛宮牆的崗成有什麼異常。”

康文秀追思片刻,乃答日:“是了,那夜夜半,內宮廚下失火,奉雷公公之命,宮牆城頭的守卒曾分撥一半去救應。”

狄公沉吟不語,又呷啜了幾口茶,遂起身傳命進內宮。

文東、康文秀引狄公穿過幾處水榭亭館,迴廊曲沼,一路華木珍果,團團簇簇,蝶亂蜂喧,香風溫軟,看看到了荷花池邊的金玉橋下,胖太監率四名小黃門早匍匐在地,恭候欽差。

狄公命眾人在橋下稍候,他自己徑去衙齋見雷太監。

雅緻的衙齋濱臨荷花池,靜悄悄空無一人。 一陣陣花香熏得人醉意微微。 雷太監站立在水激雕欄邊上,望著池中一叢叢冰清玉潔的睡蓮呆呆出神。 狄公走到雷太監身後,雷太監乃慢慢轉過臉來。

“狄仁傑閣下,沒想到轉眼間已是欽差。”他的語氣不無鄙夷。

狄公拱手施禮道:“今日奉聖旨進宮,專程將玉珠串奉回三公主。”

雷太監鼻子裡呼了一聲:“閣下的大名在京師時便略有所聞,多少奇案疑獄,一經剖析,無不洞然,能不領佩。閣下可自去內宮拜見三公主,今番聖旨在手,老朽哪能盤間阻礙。”

狄公正色道:“雷承奉,三番五次欲加害本官,不知緣何?”

雷太監淡淡一笑:“古人云,成事不說,往事不諫,事至今日,你我又何必細說。你看池中那邊一叢結淨無垢的白蓮,今日一早競枯萎而敗,我便知道必有人事相應。一飲一啄,皆有前定,如今看來,此話不假。”

狄公冷笑道。  “舉凡人萌想念,明有刑法相繫,暗有鬼神相隨,故道是天理昭昭,不可惑欺。雷承奉不亦聽說,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雷承奉不知自重,致有今日,不然誰敢對你大不敬呢?”

雷太監失聲笑了:“自作孽,不可活。老朽前夜見了你,就知道會有今日,只是捨不得妨你前程,故不忍下手。老朽風前殘燭,又何足惜,哈哈。我要去服藥了,進內齋說話吧。”說著搖擺進衙齋,去書案抽屜裡拿出一個小小紫葫蘆,搖了搖,倒出一顆藥丸納入口中,又漱了一口香茶,囫圇吞下。
   
“狄仁傑,赫某人就在後花園、莫要放過了他。老朽此去泉台,正還需個跟隨服侍的,哈哈……”雷太監變了臉色,氣喘吁籲,全身痙攣不止。

狄公趕忙進衙齋上前扶持,雷太監已軟作一團,癱倒在地,眼珠兒翻自,挺了挺脖根去了。
CTNANG 發表於 2017-5-31 21:09
                                                                      第二十一章

狄公回到荷花池金玉橋,傳命鄒立威率禁卒立即進後花園捕拿赫主事,並去水牢內放出王嬤嬤。 其餘人等跟隨他進內宮晉謁三公主 ,著令胖大監揮塵引導。

金玉橋裡邊早排列起宮娥、 太監迎候,一派彩幢繹節、羽族花旌,狄公緩步走過金玉橋,耳中鼓樂鏗鏘,鼻前異香馥郁。 眾人擁定狄公迤儷剛到內殿玉樨下,三公主盛服來迎。 見她頭上玉翠堆盈,胸前纓絡繽紛,玉坷瓊佩,動搖有聲,雪膚花貌,光彩射人。

狄公率文東、康文秀行禮畢,遂將雕花金盤高高擎起。 三公主輕輕揭了那幅黃綾,白日下玉珠串晶光四射,灼爍逼人。 心中好不喜歡,不由撩雲鬢,含情凝睇康文秀,臉上飛起一層鮮豔紅霞。 康文秀用眼梢一瞥狄公,三公主乃知覺。 又躬身拜謝狄公,口稱“謝欽差”,一面傳命宮娥引欽差入內殿敘坐。

狄公簡約地將玉珠串一案的本末禀報一遍,又稱:“公主殿下,吉人天相,洪福齊天。”
   
三公主十分感激,說道:“狄卿今日可隨鳳輦同去京師,我必向父皇力荐,大理寺的那些官兒;尚不及狄卿之萬一哩。”

狄公道:“下官今日即須回本縣衙治,原來下官來這裡也只想鈞幾尾大赤鯉,不期能為公主微薄效命,已覺十分榮幸,豈敢奢望,覬覦非分。 ”說著將那黃綾聖旨恭敬奉上,三公主不覺眼熱,心中益發敬佩。

正說話間,王嬤嬤上殿來,顫巍巍先向三公主拜舞納福,乃轉眼躬身向狄公一拜,口稱道:“僥倖還能見狄縣令 。”不禁潸然淚下。 又向三公主詳說了昨夜在宮牆西北隅水牢前與狄公見面商計之事,,三公主聽罷,又歔歟感嘆良久。
   
三公主早命御廚備下豐盛餚饌。 正是食烹異品,果列時新,葡萄美酒,水陸珍饈,齊齊楚楚,琳瑯滿目,自不必說。 午牌交尾,酒宴乃散,三公主啟輦辭宮,翠華搖搖自去京師,狄公隨後由鄒校尉陪同回去青鳥客店。
CTNANG 發表於 2017-5-31 21:10
                                                                      第二十二章

狄公騎著馬又進入黑松林。 這回是離開清川鎮了,同前日走來這清川鎮時景緻彷彿, 心情迥異。

午後熱辣辣的日頭經濃技密葉一篩,落到身上, 星星點點的只覺舒爽筋骨,走動血脈。 這時他心裡漾溢著一種大功告成,激流勇退的得意感,慶幸玉珠串完壁歸趙,陷害三公主的陰謀終被他親手挫敗。 此去回浦陽縣治又好說與夫人們聽聽這碧水宮的精雅侈麗、三公主的美貌絕倫,大清川上下碧波無垠、風光旖旎更會令她們心注神往,猜測不已。 這時不知怎麼狄公忽又想到了紫茜,臨行前紫茜要去了他的那個葫蘆,算是留念之物。 她聰明穎慧、解趣任性又心膽可照,這兩三日里倘不是賴了她處處時時鼎力幫忙,自己又如何破得了這個案子? 三公主與紫茜年歲相仿,卻如個籠中的彩鳥,錦衣王食,有人服侍。 卻沒有自由 ,一味孤獨 ,臨到危難之時幾無自救之力,其實亦一可憐人也。 紫茜恰如個林中的野雀兒,啼飛棲息,自由自在,好不快活。  ——正思想時猛見前面一株偃蹇的古鬆後閃出一匹老青驢,葫蘆先生穩坐在驢背上,把一雙眼睛細細瞅著狄公。 兩支拐杖擱在身背,一個葫蘆掛在跨前。

“狄縣令依舊這份穿扮,老朽十分敬仰。我早就猜到那一幅黃綾不會將你的魂魄兒勾去。嘿,你的葫蘆哩?”

“我將葫蘆送與客店中一個女子了。葫蘆先生,在離開這清川鎮時沒想到還能見到你,真是三生有幸啊。先生曠世高人,只恨下官福薄,沒法追隨,時聆雅教。”
   
葫蘆先生笑道:“老朽那日不是說過,你我還有一面之緣哩。今日這一別恐是東土西天,形同參商了。不過,你也莫感傷,須知世上事都屬前定,神仙帝王、倡優乞丐莫不如此。能看破這一層,便進一重境界、登一重天。”

狄公撫須笑了:“世上事有緣的並非沒有,但不必事事有因果。先生言語行止如此,必是個翻過筋斗、經幾番滄桑來的。”

葫蘆先生驚道:“足下亦知麻衣、六壬,已看破老朽底細。其實又何必廝瞞,老朽即二十五年前浴血疆場之歐陽將軍。當時被番邦擄去,國中以為捐軀矣。漠北囚禁了十五年,拼死逃回本土。從此埋名隱姓,刻意詩書墳典。誰料知逃名不易,約身有束,致使浮聲虛傳,聞於今上,遂被聘入宮中做了公主王孫們的師傅。我與學生,平日教訓且是嚴格,閒時情趣,又十分融洽。學生中惟三公主最為聰明穎達,每解經典,自發精髓,娓娓說去,往往能摘鄭、馬之誤,剔先生之疵,每弄得老朽十分狼狽,故此一發鍾愛賞識。今日三公主遇姦豎暗算,老朽便大膽妄為,將你舉薦。足下果然不負重托,洞姦究如照燭火,拔三公主於水火之中,老朽這裡也致謝了。”說著在驢背上略略躬身,算是施禮,花白鬍子幾乎碰到了他那個葫蘆。

狄公忙拱手還禮,口稱“折福”。

葫蘆先生解下自己的葫蘆,遞給狄公道:“你的葫蘆送了人,許多不便。足下既稱老朽為葫蘆先生,如不嫌憎,留下也好做個留念。這葫蘆之妙,便在'空'。足下莫以為這'空'便是無,不足用。《南華真經》載言,車有幅轂,乃有車之用;室有戶牖,乃有室之用。其之所以有'用'便在'空'之一義。”

“為人之道也如此,將那榮華富貴看作浮雲一般,也是仗了這一個'空'宇。目空心大,方可榮辱兩忘。世人熙熙,只爭著一個利;世人營營,只奔著一個名。老朽看得多,那爭得利的,終為利殞身;那奔成名的,尤如抱虎而眠,袖蛇而走,更是危險十分。名為公器。豈可以獨占久得?只恐是限厄到來,卻如那私鹽包一樣,恨不趕早一時掙脫哩。到那步田地,再悟得一個'空'字,怕是遲了。——老朽今日送你這葫蘆也是送你這一字真經,切記,切記。”

狄公謝過,去向馬鞍後係了葫蘆,抬頭已不見了葫蘆先生,不覺一陣惘然,忽聽得背後馬蹄急急。

“老爺,讓我們好追……”

狄公回看一看,卻是自己的親隨幹辦喬泰、馬榮兩人。  ——原來他們在七里莊當夜便打殺了那匹危害一方的野豬,莊主褚太公大喜,設下盛宴慶功,故此淹留下。  ——當時便約定了兩天后來清川鎮會齊狄公,同返回浦陽縣城。

喬泰道:“我們趕到清川鎮一問,乃知老爺剛走。想是進了這林子,便馬不停蹄追趕來了。”

馬榮道:“我們在七里莊外的山田裡伏擊了那匹大野豬,剝了六百斤肉哩。老爺,可釣著了大清川的大赤鯉?”

狄公捋鬚微微一笑:“鯉魚未釣著,卻釣著一個葫蘆,十分有用。”
   
喬泰、馬榮兩人說:“我們口渴了,葫蘆裡可是盛有茶水?”

狄公道:“不,裡面是空的。”


<玉珠串  完> 本帖最後由 CTNANG 於 2017-5-31 21:14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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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辱不關身,誰為疏與親。 有山堪結屋,無地可容塵。 白髮偏添壽,黃花不笑貧。 一樽朝暮醉,陶令果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