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推理] 神探狄仁傑 作者:高羅佩(Robert H. van Gulik)(連載中)

 
CTNANG 2017-2-8 22:24:4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76 22726
CTNANG 發表於 2017-3-10 09:05
                                                                      第十四章

兩頂官轎迤邐出了京兆衙署正門。 第一頂轎中坐了狄公,第二頂轎坐陶甘與衙里的仵作,喬泰、馬榮馬騎扈從。 經校場演武廳直向新月橋畔葉府而去。

街市上大霧開始散了,天稍稍升高了一點。 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腥臭腐霉的怪味。 熱風吹得行人頭暈噁心,神悸仲怔。

官轎、馬騎在葉府門樓前停下。 耳門開了,出來迎接的是盧大夫 。 盧大夫見是狄公,慌忙躬身拜揖,口稱怠慢,一面將狄公一行迎入葉府內廳。

狄公一行在內廳稍事休歇,便隨盧大夫進入了葉夫人臥房。
   
臥房內一張精緻的紅漆大床,床上葉夫人屍身已用一塊白布遮蓋。 狄公掀開白布一角看了看死者變了形的臉,示意仵作開始驗查。 女僕正蹲伏在床前嗚咽,狄公看了她一眼,決定待一會再細細詢問她。

他轉身問盧大夫:“你是何時發現葉夫人懸樑的?”

“僅僅半個時辰之前。夫人反鎖了房門,半日不曾出來,女僕發了慌。正值我來葉府替葉夫人送藥,女僕便拽著我拉開了臥房的門,見夫人已懸掛在樑上,兀自搖晃著。我剪斷了那幅布條,見夫人早已斷了氣,身子冰涼,四肢都已僵硬了。我便與女僕一起將夫人屍首放平在這床上,用一塊白布遮蓋了。”

狄公道:“盧大夫,你協同仵作一齊再細細檢驗一下葉夫人的屍身,填個詳盡的驗屍格目。--你最初發現屍體 ,可多提供仵作些當時的情況。”

狄公於是領了陶甘、喬泰、馬榮循昨夜原路直上枕流閣。

進了枕流閣長廊,狄會看了看臨河那一排窗軒的竹簾,吩咐陶甘將竹簾全部捲起。

馬榮突然驚叫道:“ 老爺 ,這長廊同我昨日去袁玉堂那嵌鏡大箱裡看到的傀儡戲畫片十分相像。不過畫面上還有一個又高又瘦的男子正在鞭笞一個可憐的女子。那女子就被按倒在這張繡榻之上,只是這繡榻稍微挪動了點位置,窗軒廊柱也沒雕花。”

“你說什麼?”狄公驚問。  “袁玉堂?”

“老爺,這還須細細說來,莫非真有這等巧合不成!”馬榮又驚奇又納罕。

“馬榮,你坐下慢慢說來,休要漏了情節。”狄公吩咐道。

陶甘與喬泰去窗軒都將一排竹簾全部捲起。

馬榮坐在繡榻上將昨夜五福酒家遇藍白前後如何與袁玉堂閒聊,看傀儡畫片,袁玉堂父女如何故意不認等細節-一與秋公詳說了。

馬榮說完剛一站起,望瞭望長廊窗軒外,猛然又想到什麼,忙大聲說道:“竟又是巧上加巧了!袁玉堂讓我看的第二套畫片正是柳樹蔭裡一痤樓閣,樓閣下一座石橋,石橋下一座水亭--石橋上還有幾個人哩。這又不是同窗外對面那何朋家柳園一模一樣麼?”

狄公探頭細看了運河對面何府的柳園,心中暗暗詫異,不由大悟。 說道:“這意味著袁玉堂知道六年前葉奎林在長廊鞭笞侍婢至死的內情,那何朋或許也參與了這起罪行。藍白不是告訴你說他父親在何朋府上當過侍僕。袁玉堂是這一酷虐罪行的親眼目睹者!馬榮,你得盡快將袁玉堂找來見我,愈早愈好,切勿耽誤了。此刻你同喬泰去窗台外看看,一個人從河對面泅渡過來,沿石柱爬上窗台,再跳入這長廊是否可能。--要做到這些需要何種體魄和身段,或什麼非常的絕技。”

馬榮和喬泰仔細看了那窗台和石柱,又爬出窗台外試著攀援下石柱,不禁咋了咋舌,口稱艱難。

喬泰道:“看來從石柱爬上這窗台來的兇手不僅體軀高大,且有靈巧的攀緣本領。何朋經常打獵,爬樹或許正有一套解數,可他體軀並不高大。”

狄公道:“但我注意到他的兩條胳膊很長,象猿猴一般靈活。”

這時葉府那年輕侍僕上長廊來獻茶,狄公細細望著她的臉面,不覺暗吃一驚。

那侍僕退下後,狄公說:“陶甘,你沒意了那侍僕的臉面不曾?”

陶甘一愣,搶了捻左頰上三根照毛,轉了幾圈烏珠,猛的拍了一下大腿,答道: “老爺,我知曉了。他那張臉不正同何朋十分相似麼?她的母親 --葉夫人的女僕--很可能便是何朋的姘婦。她對葉奎林咬牙切齒,對何朋卻曲意袒護。昨夜正是她擦拭去了這窗台上何朋留下的足印,為何朋作案滅跡,試圖將真相遮蔽起來,迷惑我們的眼光。”

狄公忽然又問馬榮:“袁玉堂知道你的身份嗎:”

“他頭里以為我只是一個兵士,我後來告訴他,我是京兆衙署的果毅都尉,負責京師的靖安刑事。”

“你必須馬上就找到袁玉堂。今天中午你能見到藍白,但未必能見到她的父親。袁玉堂必有許多隱事瞞住了她的女兒 。事不宜遲,立即行動,快與喬泰去關帝廟後尋到他。找到他時務必也將他的另一女兒緋紅帶來衙署見我。我們下樓閣去吧,算來仵作和盧大夫驗屍也差不多完畢了。”

他們四人回到葉夫人臥房外的荷花小軒。

仵作上前遞上詳細的驗屍格目。 說道:“老爺,葉夫人確係懸樑自殺無疑。死了約有一個時展了,叫衙役們將屍首收厝了吧。”

狄公點頭,又吩咐仵作上枕流閻長廊驗看葉奎林屍身,並令六名衙卒侍候仵作-- 一併收厝了葉奎林夫婦死屍,俟公堂上裁斷後火化。

狄公轉身對盧大夫說:“盧大夫,我有話問你。”

狄公拉出桌幾旁的兩把椅子,示意盧大夫坐下.

“盧大夫,你認為葉夫人因何要自盡呢?”

盧大夫一聽狄公問的是葉夫人之事,心裡稍稍安穩。 於是恭敬答道;“回老爺,在下看來葉夫人是個積有賢德的妻子。她崇敬侯爺,愛戴侯爺,曲意周全侯爺。老爺或許也有所聽聞,侯爺是個酒色之徒,狎妓宿娼,無所不至,生活極是荒淫放蕩。葉夫人為之十分痛苦,她努力將丈夫想像得德行無暇,而事實上侯爺的放蕩淫邪,自甘墮落對她的打擊太大了,使她完全失去了希望。侯爺這一被殺,閥閱世家的小天地裡必是議論蜂起。夫人認作是葉門的奇恥大辱。一氣之下,遂輕身殉了節。”

狄公沉吟不語,心中思忖。 這盧大夫端的深知女人心腸,且言詞合度,不可小覷了他。

“盧大夫。我還想問問你,梅夫人的身世。外面有傳說梅夫人並非出身於世族名門。”

盧大夫心中發慌,很快又鎮定自若地笑了一笑,反問道;“老爺聽說梅夫人甚麼了?”

“聽說海夫人原是海棠院的一個妓女班頭,名號曰藍寶石。”

盧大夫正色道:“老爺。容在下講句不知進退的話,老爺恐是耳食了外間的謠諑流言,不及細審了。外間對梅夫人的種種傳聞都不足憑信,有惡意謗毀者,也有無事生非的好事者,平白杜撰了個藍寶石的名號,強按在梅夫人身上。據在下與梅府的來往深知梅夭人嫻淑賢慧,正經是涇陽的名門貴族之女。”

狄公暗暗吃驚,又問:“現麼這傳聞又何從興起?”
   
“梅夫人娘家姓柳。起初柳大爺堅決不允女兒嫁給海亮,原因很簡單,梅亮比梅夫人大了三十多歲,做父親都綽綽有餘。但梅夫人慧眼極是賞識梅先生高行純德、學問操持,執意要嫁。父女間爭執不下,一天黑夜,梅夫人私奔梅府。柳大爺氣得三尸暴跳,羞對故里父老,移家湖廣去了。”

狄公聽罷,嘆息一聲,說道。  “原來流言可畏,險些兒委屈了梅夫人。”
CTNANG 發表於 2017-3-10 09:06
                                                                      第十五章

馬榮、喬泰走進香火蕃盛的關帝廟。 由於長安的涇河娘娘廟離城太遠,且不靈驗,長安的求雨者反倒來燒這關帝廟的香。 只盼望甘霖一場,救起萬物生意 ,驅趕了癘疫凶煞,重返太平盛世。

馬榮問那坐在殿堂上打噸的廟祝:“動問長老,廟後可住有個姓袁的人家?”

廟祝睡眼惺鬆地答言道:“貧道從未聽說廟後有姓袁的人家居住。”

喬泰補充道:“他是個走江湖 ,演木偶傀儡戲的,還有兩個女兒 。”
   
“貧道這廟裡住了幾十年、從未見過有什麼演木偶傀儡戲的。長官還是到廟後街去打聽吧!”

喬泰聳了聳肩,便與馬榮出了關帝廟堂向廟後街轉去。  --他們進關帝廟之前已在廟後街挨門逐戶打問遍了,誰都不曾見過有個姓袁的賣藝人。 馬榮心中好生煩悶,大聲責罵藍白故意哄騙他。

廟後街廖落幾十戶人家,苦於時疫都關閉了門戶。 街上連個玩耍的兒童都見不到。 否則倒還可問問兒童們哪裡可看到演木偶傀儡戲的。

喬泰忽然想到什麼,便問馬榮:“你不是說袁玉堂有一隻猴子 ,我倒有一個想法。”

“袁玉堂的猴子? 大哥問這猴子乾什麼?”

“你有所未知,袁玉堂既帶有一隻猴子,總得要餵食放養,這便離不開樹木 。我想袁玉堂和藍白是有意避開官府,深藏居於某個偏僻院落。這院落必然有樹,可以棲息那隻猴子。我見這裡周圍並無一點綠蔭,想來樹木甚少。我們不妨上去那關帝廟前的寶塔瞭望,見有綠樹成蔭的地方,再去找尋。 ”

馬榮大悟,於是兩人飛步登上關帝廟寶塔最高一層。

從寶塔的窗洞望下去,只見連綿不斷的黃雲低沉沉罩蓋了偌大一個長安城。 遠處與塔一般高的戍樓上緩緩飄動著一面軍旗。

他們四面尋找,果然就在關帝廟後不遠露出一撮綠蔭。

他們興匆匆下了寶塔,便從關帝廟後街穿入一條破爛腌臟的石板道路。 兩邊的房屋東倒西歪,好些已經塌圯,只剩斷垣殘壁,不住人家了。

越向那綠蔭走近,房宅卻又漸漸高大深邃。 只是破敗不堪,牆角門壁都長滿了野草艾藤。

突然馬榮道:“大哥,你看那不是盧大夫那畜生嗎?”

盧大夫也瞧見了喬泰、馬榮,忙上前施禮,驚異地問道:“兩位都尉爺怎的巡查到了這裡?這一帶並沒有崗戍。”

喬泰道:“盧大夫又為何走來這裡?莫非這裡亦有富貴人家染了時疫。”

“我剛從前面那幢古老的大宅出來,那裡死了兩位年輕女子--正是染了時疫而死亡的。”盧大夫慢慢答道。

馬榮心中一急,脫口便問,“那是姓袁的兩個女子嗎?”

“姓袁?長官知道她們姓袁?”盧大夫驚問。

“你快快帶我們去那大宅看看!”馬榮道。

盧大夫引著他倆又回進那幢大宅,轉過庭院,穿出月洞門,便看見一個大廳。 馬榮見大廳的地上正臥著兩個年輕女子的屍身。 馬榮認出不是藍白、緋紅姊妹,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

他說道:“盧大夫,你快喚人來將這兩具女屍收厝了送去火化廠。一路監視著那些收屍隊不許他們為非作歹。”

盧大夫領命,帶領四個收屍隊將那兩具屍體收了,裝上屍車,轔轔而去。

喬泰、馬榮剛欲走出那古老大宅,喬泰猛見隔了一堵高牆鄰院裡正有一株綠葉茂密的棗樹,一隻栗色的猴子攀援在一枝樹還上正剝著棗子吃。

喬泰大聲叫道;“正是這裡了,馬榮弟,你看那猴子!”

馬榮抬頭見那猴子正閃爍著一對靈敏的眼睛看著他們,長長的尾巴在一條樹枝上繞了三四匝。

馬榮見那高牆一角塌了一截,忙示意喬泰。 他們敏捷地爬過那牆闕,跳進了鄰院。

“你聽!”馬榮道。  “後院有人在吹笛。”

喬泰側耳細聽,果然隱隱有音樂之聲。

他們穿過大廳堂,便見一個花木雜生的小花園。 假山嵬嵬,翠竹蕭蕭,很是清雅。 馬榮剛要從圓洞門拐進,不由趔趄倒退了兩步。

寬敞整齊的後院青石墁地,樹蔭斑駁。 樹上那隻猴子驚惶地吱吱尖叫。 樹蔭裡袁玉堂正坐在圓凳上吹笛,緋紅則合著她父親笛聲的節拍翩翩起舞。 身姿輕盈,舞態婆娑。 緋紅穿著香花紅輕綃長裙,腰間一根碧綠飄帶委蛇繞曳。

這景像在馬榮眼裡正彷彿仙家宮苑、瑤台舞榭一般。 他不由輕輕款移步子,踅進後院,搶上前來向袁玉堂躬身深深一揖,喬泰隨後跟進。

“袁先生見禮了!”

袁玉堂放下笛,見是馬榮,忙堆起笑臉道:“袁某何幸得再見長官,望恕失迎之罪。”

馬榮瞥了緋紅一眼,見她舞罷細喘頻頻,兩頰桃花樣紅。 那容貌艷麗幾乎同藍白一般,只是眉間眼梢不見藍白那一層英颯之氣。

“袁先生,你女兒藍白可在家?”馬榮禮貌地問道。

袁玉堂若有所思地瞥了馬榮一眼,答言。  “不在。她出去約奠有半個時辰了。長官莫非要找她?”

“不!不!”馬榮紅了臉,忙搖手道:“不,只是隨便問問,我原不知藍白便是先生親閨女,先生昨天還瞞我哩。”

袁玉堂點頭微笑,吩咐緋紅去沏茶。

喬泰見馬榮神態恍惚,手足無措,忙上前向袁玉堂施禮,開言道:“請袁先生去一次京兆行署,狄老爺吩咐要親自見你和你的女兒緋紅。”

緋紅捧著茶盤出來,在茶几上又放下兩隻杯盅。

袁玉堂看了緋紅一眼,說道;“緋紅,京兆衙門狄老爺單請我與你去見他。”

緋紅暗吃一驚,惶恐地用衣袖摀住了嘴。
   
馬榮忙道:“緋紅小姐,休要驚惶。狄老爺一片好意,只是打問你們幾句話兒,其實並無甚麼大事。”

袁玉堂點頭答應,將笛子擱在茶几上,站起身來說道;“煩兩位長官引路則個。”
CTNANG 發表於 2017-3-10 09:08
                                                                      第十六章

狄公正在披閱陶甘呈上的幾份案卷,抬頭見喬泰、馬榮進來內衙,忙擱下朱筆,問道:“那姓袁的賣藝人可找到了?告訴你們一聲,何朋已經拘獲,聽候鞫審。”

“啟禀老爺 ,”馬榮道,“袁玉堂與他女兒緋紅已帶來衙署,此刻正在外廳等候。藍白小姐不在家中,老爺既然不想找她,我們也便沒去找尋。”

“請他們進來內衙見我。”狄公令馬榮。

喬泰忙去撿來兩張椅子放在狄公書案邊.
   
袁玉堂、緋紅一進內衙忙雙膝下跪。

狄公吩咐起來。 袁玉堂表情淡漠,雙手下垂,小心恭候狄公問話。 緋紅低下了頭,用蔥管般的小指捲繞著碧綠飄帶的兩端。

狄公注意到緋紅的右耳貼著一方小小的膏藥.

狄公望著緋紅問道:“你就是緋紅小姐嗎?”

緋紅忙點了點頭。

“你有個孿生姐姐名叫藍白嗎?”

緋紅又點了點頭。

“袁先生 ,這緋紅、藍白用來取名字是什麼意思?”狄公轉臉問袁玉堂。

袁玉堂答道:“回老爺,這兩名字並無甚麼高深的含義,只是兩種玉石的顏色罷了。她們姐妹倆一胞生下時,一個面色胭脂紅,一個面色又青紫、又蒼白。老爺倘嫌不雅,我再改取另外兩個名字也不為遲。”

狄公點頭道:“原來如此。何必更換?這兩個名字饒有意趣,且也不俗。”說著從抽屜裡取出那枚嵌紅玉石的耳環,問緋紅:“這枚耳環你是幾時丟掉的?”

緋紅慢慢抬起頭,當她看見狄公手上那枚耳環時,臉面不由頓時變得如白紙一般。

狄公見此景狀,心中明白三分,便吩咐陶甘將她先帶下到外廳。

他回頭又問袁玉堂:“袁先生與六年前被葉奎林鞭打至死的女僕有什麼關係?”

袁玉堂微微一愣,乃從容答道:“那女僕並非別人,正是賤妻。”

“是你將妻子賣與葉府的?”

“不,老爺,賤妻最初是典押給何將軍的。”

狄公驚問:“何朋?--你是說新月橋下那柳園的主人?”

“是的。家父原來欠下何將軍一大筆錢,家境貧寒。利上滾利。家父憂急之下竟一命歸了陰,債務便落到小人頭上。小人便進何府為傭,做了奴僕。何朋見賤妻有些姿色,定要我將她典押債務。小人無奈,只得依允,留下賤妻在何府,抱了藍白、緋紅兩女兒四出流浪,乞討為生。

“葉奎林與何朋是世族通家,時常往來。後來何府衰敗,何朋便將典押契約轉給了葉奎林。從此賤妻便成了侯爺家的侍婢。六年前的一天夜晚,葉奎林喝得酪酊大醉,定要賤妻裸身跳舞,供他淫樂。賤妻抵死不允,便被那畜生用鞭子活活抽死在長廊那張繡榻上。”

說到這裡,袁玉堂不覺聲音轉悲,兩眼閃出晶瑩的淚光,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狄公不覺動了慍怒,問道:“袁先生當時因何不去官府告了他?京兆衙署大門不是有一面大鼓嗎?你只需捶響那鼓,口中喊冤。官府自會替你作主的!”

袁玉堂的臉上露出不屑的神色。

“官府,官府,道是官官相護。我一個奴僕的身子敢去鳴鼓喊冤?就是官府準了狀紙,也無論如何告不倒侯爺的。--小人講句不知高低的話,狄老爺新來京師,對官府與世家貴族的齷齪勾當又能知曉多少?”

袁玉堂慘淒地笑了一笑,又說道:“小民百姓的命,不正如小人那木偶傀儡一樣被人牽制、撥弄,要立便立,要倒便倒,要生便生,要殺便殺麼?”

狄公說:“於是你就自己設計下一個圈套,讓你的女兒緋紅用歌舞聲色去離間何朋與葉奎林的關係,周旋其中,播弄挑唆,挑起他們的糾紛,利用這兩個色鬼的驕淫狠暴互相殘殺,達到你為妻子報仇雪恨的目的。只要一人動了殺機,最後必然兩敗俱傷,因為殺了人的要伏法。袁玉堂先生,但你就不顧卹你自己的親生女兒,讓緋紅小姐,這個可愛而柔弱的姑娘在兩個色中餓虎間危險地掙扎閃避。萬一有個山高水低,豈不誤了緋紅終身?”

袁玉堂聽聞此言驀地大驚。 仰頭見狄公臉色威毅中露出慈祥,便索性大膽亮了底。

“老爺料事如神,小人哪敢再瞞老爺?只是緋紅這丫頭願意冒這風險,她深愛自己的母親.只要葉、何之間動了刀兵,她就是死了也含笑九泉。”

“萬一這兩條惡虎要傷害緋紅呢?她又如何抵擋得了?”狄公又問。

“五福酒店的施掌櫃每回都陪她去。他有一招飛刀絕技,平時從不露眼,十分危急時便能招架一陣救出緋紅。”

“噢,是不是那個駝背打鼓的!”

“正是他。他是一個江湖豪傑。--藍白的武藝都是從他手上學的。”

狄公點頭頻頻。

袁玉堂又道:“葉奎林絲毫不知緋紅身世,一直當她是某個坊司行院的歌舞妓。駝背施掌櫃卻與他虛與委蛇,假意拉皮條,在贖賣緋紅的身價上討價還價,拖延時日。一面暗中求助於何朋、激怒何朋,挑起他們爭鬥。果然何朋殺性起,動了手。葉奎林惡貫滿盈故有這般下場,真是天理昭彰,絲毫不爽。”

狄公問:“藍白小姐可知曉其中委曲?”

袁玉堂正色道:“老爺,我那藍白卻是個專弄刀槍棍棒的女子,生性暴急,嫉惡如仇。學了點薄薄的武藝便要劫富濟貧,週人急難。遇事好打抱不平,最易惹弄是非。故我從不敢在她面前吐露半個信兒。倘是她知道了她母親的遭遇,不顧深淺高低便會闖入葉府做出人命來。到頭來也不免被官府誅殺。因此上小人還是擇了緋紅暗行機宜,不肯讓藍白魯莽造次,壞了大事。”

狄公點頭道:“袁先生暫且去外廳等候,我這裡要單獨問問緋紅小姐。”

馬榮陪同袁玉堂出去外廳。

陝甘奉命將緋紅帶進內衙。

狄公和顏悅色地對緋紅說:“緋紅小姐,你父親已將你們父女如何設計為你母親復仇之事告訴了我,休要驚怕。我只想請你詳細講一遍昨夜葉府那長廊裡發生之事,不許有半點遮瞞,細節也須講清楚。”

緋紅嬌怯地望了一眼狄公,見狄公顏色溫和,不覺稍稍壯大了膽。 柔聲細氣地開言道:“昨天侯爺要我一個人去葉府,我問為什麼,他說他有話要和我一人講。我問是不是有關我贖身金額之事,他笑著點頭說道,正為此事。他想避開那五福酒家的施掌櫃與我單獨商約一個最高限額。我心想莫非他已認出我來,故意使手段賺我一個進府。他說他將付給我主人一大筆錢銀,並私下還要給我打製許多首飾,要我今夜瞞過保人,單獨去他那裡。

“我答應了。夜裡爹爹正好不在家,我提了月琴剛待出門,藍白問我去哪裡,我謊稱去約施掌櫃唱堂子。她不好再問,我出了門便徑去葉府,

“侯爺親自為我開的門,他滿臉笑容將我又帶到枕流閣的長廊。我坐下繡榻正待彈琴唱一支曲兒,他說不需唱了,要我站上那繡榻跳個舞。--他又想氣氣河對面的何將軍了。我見竹簾外對面柳園的樓閣上果然正有燈火。

“我剛要踏上那繡榻,侯爺笑著叫我過去嚐嚐那糖汁生薑。我不知是計,剛走近桌邊,侯爺突然一把扯住我的頭髮,痛得我直叫喚,耳朵垂險些兒都被撕破。他瞪大了眼睛怒氣沖沖地說道;'好一個歌舞妓!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底細麼?你娘就被我用鞭子抽死在這張繡榻上。你不叫珊瑚而叫緋紅,你還有一個姐姐叫藍白。你爹是個耍猴演木偶傀儡戲的。我問你,你為何幾次三番要與何朋這狗娘養的眉來眼去?你以為瞞過了我,你這個賤貨!我待你不薄,何朋這窮光蛋有何起解?引得你身在曹營心在漢。-- 今夜我倒要出出這口惡氣。'說著掄起手上鞭子便沒頭沒腦向我抽來。

“我哀哀求饒,侯爺哪里肯聽?一面猛抽,一面怒罵,我疼得在榻上亂滾。突然,颯颯竹簾一動,從窗外跳進一個人來。侯爺回頭一望.手中的鞭子不覺落到地上。我急忙抽身逃出了長廊,奔下樓梯,幾下一轉,便逃出了葉府。”

說到這裡,緋紅不覺氣喘微微。 狄公示意陶甘遞上一杯茶,緋紅接過仰脖一口喝乾。

狄公問:“小姐看清了那跳進長廊的人是誰?”

緋紅想了一想,答言:“奴家想來定是何將軍無疑了。奴家當時那敢仔細看覷?忙不迭逃脫了身子,便匆匆向家裡回去。誰知剛走到衙門牆外小巷,偏又撞上兩個收屍隊的無賴,纏住我不放,後來又來了一個自稱盧大夫的人更是陰姦狠毒,拽著奴家要去他家。倘不是正撞著個巡值的軍官,這盧大夫必將奴家欺侮了。--昨夜也是合當多事,如今想來都還有許多後怕哩!”

她睜大著一雙美麗的大眼睛羞怯地望著狄公,眼睛裡閃爍著晶亮的淚花,聲音漸漸輕微。

“今天當我聽說侯爺被人殺了,真是又驚又喜,果然何將軍動了刀刃。爹爹說了,我們得立即離開長安。”

狄公招手示意,袁玉堂又被帶進內衙。

狄公口氣溫和地問道:“袁先生,你又為何將你妻子被鞭子抽死的情景演成木偶傀儡戲,讓人觀看?”

袁玉堂答道:“為的是讓復仇雪恥的火焰在我胸中永不熄滅。不殺葉奎林,小人死難瞑目,也無顏見緋紅她母親於黃泉之下。如今葉奎林果然被何朋殺了,又聽說老爺已將何朋拿獲歸案。小人冤仇已報,心中大快。只恐怕狄老爺就葉奎林之死要奈何小人了。小人設下圈套是實情,那敢抵賴?只望狄老爺知了原委,詳情超豁。”

狄公道:“袁先生,律法從不曾有禁止人設圈套的條例,殺人抵命,那是兇手本人之事。再說何朋與葉奎林並不完全為緋紅引起糾隙,他們這幫殘渣餘孽間的恩怨淵源都有幾百年了。來,緋紅小姐,將你的耳環拿去吧,你的名字正與耳環上的紅玉石相符。你冒名珊瑚,我想也正是同一層含義吧!噢,袁先生,我最後想告訴你們一聲的是:我捉拿了何朋,為的是他企圖污辱你的女兒藍白小姐。”

“什麼?”袁玉堂吃一大驚。  “何朋要污辱藍白?”

狄公道:“你回去自問藍白吧!好,你們可以走了。”

袁玉堂偕緋紅又向狄公再跪謝恩,徐步退出。

馬榮忙問狄公:“老爺是如何看破袁先生​​父女與葉奎林之死之間的機關的?”
   
狄公捋了捋鬍子,慢慢答道:“首先,你告訴了我,袁玉堂將他妻子被葉奎林打死的情景製成了木偶傀儡戲。這固然是為了誓志不忘,但他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想引起衙門官員的興趣。如果真有那樣的機遇,他便會如實將冤情和盤托出,然後遞上狀紙,告葉奎林。

“後來我聽說一個名叫珊瑚的歌妓撥弄挑唆於葉奎林與何朋之間,有意引起兩家爭風吃醋,互相殘殺。枕流閣長廊上撿到的那枚紅玉石耳環,使我想到這歌妓很可能便是袁玉堂的女兒緋紅。因為她的名號珊瑚與緋紅本很近似,而那枚耳環上的玉石又正是珊瑚色,或者說緋紅色。於是我便想到刻找緋紅小姐來衙署當面驗證。緋紅小姐耳垂上果然貼著塊膏藥,而且真是能歌善舞,容貌端麗。”
CTNANG 發表於 2017-3-10 09:09
                                                                      第十七章

黃昏漸漸降臨,晚霞在西天疊成一道道由淺紅到深紅的光弧。

梅府正做著隆重的功德道場追奠梅先生 。 殿堂裡燭火高燒,香煙繚繞,白幡低懸,孝嶂排列,一派哀穆的氣氛。 普恩寺來的一班高僧正圍著梅先生的棺柩搖響靈杵,打動鼓鈸,宣揚諷誦,咒演法華經。 一面捻動著脖子上掛下的佛珠兒,一面敲著木魚。 念經析禱畢,唱喝發牒,請降三寶,證盟功德,禮佛獻供,召亡施食,不必細說。 賓客弔唁者都立在外廳,黑簇簇人頭攢動。

狄公、陶甘趕來梅府時,儀從鹵簿,旗幡鼓吹,一應免了,故沒有驚動大家。

他們進梅府大門便轉去大花園,沿假山曲沼,穿過粉牆隅角的花瓶形門闕踅進了庭院。  --從庭院可看到殿堂裡閉殮誦經等各項祭奠儀式。 青石台階上恭立著弔孝的賓客。
   
狄公、陶甘步入殿堂才看見梅夫人一身縞素,婷婷然站立在祭台邊。 端莊矜持,儀態萬方。 狄公、陶甘上前向梅夫人施禮致哀,表示慰悼,從侍者手中抬過一柱香,恭敬插進梅先生棺柩前的一個紋著狻猊圖案的古銅香爐裡。 然後恂恂退出殿堂,走下外廳的台階回到庭院。 狄公頓覺空氣一新,微微感到有一絲輕風拂過臉面。

“陶甘,你看天上的烏雲開始移動了.我已經感到有涼風吹來。”狄公高興地說。

陶甘瞇起眼睛,仰望著天空。

狄公又道:“天要變了。只需一場大雨,京師的癘疫便可望好轉。倘能連續幾天普降甘霖,癘疫很快便會削弱,京師就要恢復昔時的繁榮興盛,聖上也要回駕了。”

陶甘頻頻點頭,又看了看天,臉上不禁也漾開了喜色。

狄公道;“梅先生喪葬落土完畢,你便立即將梅夫人移家去鳳翔。目下,她孀居長安,很不適宜,且有危機。”

陶甘答應,說道:“我已通報了梅先生的遠房族侄,暫時由他來京師接管梅先生產業,具體家財承繼事項須等梅夫人以後回長安定居時由他們自己商定。”

狄公點頭稱是。 忽又喟嘆一聲說道:“僅半個月之前,我還同梅先生在這個庭院裡賞月品茶,商討著安定局勢的良策。誰知倏忽已作古人:真所謂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啊!--噢,我想起來了,陶甘,今夜我們既來了梅府,不妨去看看梅先生當日出事的地點。記得是東院花廳中央的青石樓梯下. ”

這時,殿堂的祭奠儀式剛完畢,賓客們正慢慢出了外廳。

陶甘悄悄找來了老管家,說狄老爺想要看看當日梅先生摔下來的樓梯。 管家領命不敢怠慢,便擎著一盞白紙燈籠引狄公、陶甘走去東院花廳.

他們來到東院花廳的樓梯下。 狄公仰頭見樓梯上兩邊各有一排朱漆欄杆的走廊,圓圓的穹頂藻井下十字交叉兩根巨梁,巨樑下正中懸掛著一盞大紅燈籠。  --整個花廳上下充滿著和諧的紅光。 青花細紋石樓梯果然很陡,兩側扶手約兩尺高,每隔一段距離便有一支尖銳的荷花苞蕾雕刻。

老管家指著樓梯下最後一階說:“老爺便摔死在這裡。”

狄公問管家:“梅先生的書齋是不是在樓上?”

“是的。就在樓梯口左面的月洞門裡。”

狄公抬頭細細觀賞了一陣那盞大紅燈籠。 梅府由於早遣散了奴僕。 今天梅先生閉殮也來不及用白紙將紅燈籠糊了。 大紅燈籠外周貼著“榮華富貴”四個發光金字。

狄公又問老管家:“每晚你是如何點亮這燈籠的?”

老管家答道:“奴才自備下一根長竿,長竿頂端繫著一個小小鐵鉤。每晚只需站在走廊上,用長竿將燈籠勾到身邊,換下舊燭,替上新燭,點著便是。--一支蠟燭便可點到午夜 。”

陶甘撫摸著扶手上最後一支菡萏石雕,說道:“梅先生摔下這麼陡的樓梯,即便頭不碰在這尖利的苞蕾上,也會一命嗚呼。”

狄公點點頭。 眼睛落在花廳正壁的眉額上。 眉額上書“雅逸堂”三個碧綠色隸字。

“好個書法!”狄公不禁脫口讚賞道。

“這是我丈夫的親筆。”一個女子溫柔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狄公驚忙回頭,見梅夫人和盧大夫正站在自己背後。

盧大夫長揖拱手道:“狄老爺在此,在下冒犯沖撞了。”

梅夫人抿嘴淺淺一笑,也跟著道了個萬福。

狄公瞅了一眼陶甘,揚了揚濃黑的眉毛,說道:“梅夫人來得正好。我們能否看看樓上梅先生的書齋?”

陶甘見狄公瞅了自己一眼,心中納罕。 再者,狄公又因何想起要看那書齋呢? 梅先生摔死的樓梯下他還沒蹲下來細細看過一遍哩。

“當然可以。”梅夫人道。 一面示意老管家領他們上樓。

剛上到樓梯口,老管家道:“老爺小心地上的蠟燭。”他膽怯地望了梅夫人一眼。  “我原本早應該拿起的,只因犯病,太太又忙,故一時都忘了。”

狄公見樓梯口果然橫倒著一支早已熄滅的蠟燭。

老管家開了書齋的門,書齋內很是暗黑,走廊上射進來的一點淡淡的紅光與紅地毯的顏色正相和諧。 狄公見書齋三面臨牆都立著大書櫥,只後牆下安著一張古色古香的楠木大床,床上茵席枕褥十分齊正。 床外掛起一頂雪白的羅紗帳,床頭懸一幅帛畫,題日《子云閣著書圖》。 床邊是一張楠木大書案,書案上有一座金燭台。 老管家將點著的一支蠟燭插入金燭台中,房里頓時明亮不少。

狄公見書案上翻開著一冊書,不由拿起翻了幾頁,嘖嘖稱道:“梅夫人,梅先生死前一刻還在讀著這《金匱醫方》,研究治療癘疫的方法。梅先生真乃是一位奉公克己,品格高尚的人啊!”

狄公隨手觀賞起書案上的紙筆硯墨來。 筆架、洗子、墨缽、鎮紙都-一拿起看過,愛不釋手。 最後笑著說:“梅夫人,這些東西形制古雅,製作精美,都可當作古董收藏了。”

陶甘明白狄公試圖尋找什麼,但顯然失敗了。

老管家擎起白紙燈籠照著大家小心走下了那又高又陡的青花細紋石樓梯。

狄公指著花廳東廂問道:“這房間平時作何用處?”

老管家恭敬答道:“這東廂房平時很少住人,甚是清靜。房裡有一門通大花園東廊的一條幽僻的竹徑,出竹徑盡頭的一扇角門便是府宅外的大街了。”

狄公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吩咐管家打開這東廂房的房門。

梅夫人一驚,忙說道:“老爺,可別進去這廂房,裡面又髒又暗,三個月都沒住人了。”

狄公不答,示意老管家開鎖。 老管家不敢不遵依,取出管鑰打開了胳膊般大的鐵鎖。 狄公用力推開了房門。

房裡果然又髒又黑,狄公命管家點亮蠟燭。

狄公見房里左牆下有一張紫檀木大床,一幅暗藍色床簾將大床罩得十分嚴實。 床邊果然有一扇小門,小門這邊並排按著梳妝台和書桌。

狄公走近梳妝台,看了看台上一面古銅菱花鏡,便十分興趣地一件一件欣賞起台上擺列著的胭脂膏罐、鉛粉盒。

看罷胭脂花粉,秋會又踱到書桌邊觀賞起桌上的文房四寶來。 秋分驚奇發現一枚龜形端石大硯上還留有淺淺一層黑水。 硯邊擱著一段八棱描金龍香松菸墨和一支像管紫狼毫,筆端尖穎上還蘸著黑墨。

狄公忙轉身走到紫檀木大床邊,揭開長長的、拖到了地上的床簾,見床上涼簟、綢衾、枕套,茵墊甚是乾淨,隱隱還有脂粉香味。

狄公正待拉上床簾,不由一對眼睛緊盯著地面。 他小心蹲下身子,掀起右邊床簾一角,仔細察看老虎爪子形狀的床腳和青石地面。

突然,他站立起來,對陶甘道:“你看看地上那些黑色污斑!”

陶甘蹲了下來,用指尖蘸了點唾沫擦拭了一下青石地面的污斑,說道:“這是墨點的痕跡,老爺。墨點雖被擦乾淨了,但已滲進了石板,留下了斑跡,不易擦掉了。除非用沙子慢慢細磨。”

狄公拽著柔滑細潔的床簾細細檢查,猛見床簾背面有一塊指尖般大的褐色血斑。

“陶甘,你看這個!”

陶甘俯身一看,略有所悟。

“梅夫人!”狄公臉色冷峻,嚴厲地說道。  “梅先生是死在這個房間裡的!”

梅夫人的臉色頓時變白,象泥塑木雕般愣著不動了。

“梅先生是被人謀殺的。凶器便是那方龜形端硯。他的腦殼被人用端硯擊碎後,人便跌倒在這床腳邊的地上。地上沾著了他頭上的血跡和石硯裡未乾的墨汁。--血跡和墨汁都被擦去,但地上卻留下了污斑。這床簾的線縫間也沾著了血,尤其是床簾背面那塊指尖般大小的血跡更說明問題。”

狄公望了一眼盧大夫,冷冷地說:“這就是死者面頰上留有墨污的原因,盧大夫竟沒有看出來?”

盧大夫道:“老爺單憑那麼點墨斑便斷定梅先生係被人謀殺,未免太輕率了吧!怕沒有其他證驗。”

狄公微微一笑:“盧大夫,死者臉頰上的墨污以及這床簾、地上的墨血污斑還只是間接的證驗,直接的證驗則是梅先生死亡的時間上,你們倆都向我扯了謊。你說發現梅先生屍體約在亥時,那就意味著梅先生是在亥時之前摔下樓梯的。然而,他又為何手擎一支蠟燭呢?花廳橫樑下那盞大紅燈籠通常要點到午夜才熄滅。亥牌時分走廊和樓梯口照例都照得很亮。”
   
梅夫人和盧大夫驚惶萬分,面面相覷。

狄公厲聲道:“梅夫人,盧大夫,你們還不知罪!梅先生正是被你們倆個謀害致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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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

京兆府署衙門晚衙就要升堂了。 陶甘一面服侍狄公穿戴,一面問道:“ 老爺 ,你當時到梅先生書齋是為了找尋凶器的吧?”

“不,我去書齋為的是想看看海先生臨死之前正在寫些什麼東西。我當時最疑惑不解的是他臉頰上的那幾點墨污。正如你所說為,那墨污可能是他在磨墨時不慎沾到臉上的。然而我發現他書房裡的墨硯齊齊整整,並沒有用過。他在看他的《金匱醫方》。我立即想到會不會是另一塊石硯將他的頭擊碎的。那必定是一塊較大的名貴石硯,並且不久前還用過。因為硯上墨汁未乾,只有名貴的硯石剩餘的墨汁才不會很快乾凝。”

“那麼老爺又是幾時疑心到梅夫人謀害了她的親夫呢?”

“梅府那老管家告訴我花廳橫樑下那盞大紅燈籠通常要亮到午夜 ,我便警覺到梅先生之死有蹊蹺。再說,一起偶然的意外事故--梅先生從樓梯上摔下來--又怎麼會安排得如此周密齊全,天衣無縫呢?你想想,那支跌落在樓梯口的蠟燭,梅夫人故意還讓它一直橫倒在那裡,這便是很不近人情了。那一隻擱在樓梯中間的軟氈鞋,那荷花苞蕾尖端的鮮血,這一切大細緻、太工巧了。反而使人想到是兇手深思熟慮後的故意安排。另外,梅夭人過去原是海棠院的名妓,而梅先生是一個謹嚴正統的人物,他的年齡又比梅夫人大了二十多歲。這就自然而然使人想到這一類疑案中最通常習見的三部曲:年邁衰老的丈夫 ,年輕美貌的妻子 ,俊俏鳳流的情夫。我起初之所以不懷疑梅夫人的品性操行,只是深信梅先生自有理智的遴選妻子的眼力。--如今才知道我的想法錯了。”
   
陶甘道:“花廳東廂房正是梅夫人與盧大夫幽會最理想的地方。”

狄公道;“我一聽老管家說東廂房通花園竹徑又通府外大街,便堅持要看一看這廂房。果然在那廂房裡找到了最重要的線索。梅夫人說東廂房三個月沒人住過了,但我見梳妝台上的胭脂鉛粉最近還有人用過,床茵上也有人睡過,非但不見積了塵土,而且還有胭脂香味。當然揭示案情真相的主要線索還是地上和床簾背面的墨斑血污。

“顯然,梅先生半夜或後半夜突然撞進東廂房。那一對情人慌作一團。所謂姦近殺,那男的便掄起書桌上一方端硯猛擊梅先生頭部。梅先生跌倒在床腳邊的地上。然後那兩個兇手便將梅先生屍體拖到了花廳的樓梯下。

“因為那時大紅燈籠已熄,故他們玩出了梅先生手擎蠟燭的拙劣花招。--試圖將罪行掩蓋得天衣無縫,反致露出破綻,所謂畫蛇添足。那橫倒的蠟燭,軟氈鞋,荷花苞蕾石雕的血跡都是不必要的蛇足。記得你說過,從那又高又陡的樓梯摔下來,無論如何都要斃命的,何況又是一個年近七十的衰邁老人。不需任何佈置,誰都會相信這個意外事故。然太實則虛,故反而露了馬腳。”

“老爺,那盧大夫又是如何被你看破的?”陶甘又問。

“盧大夫除了在梅先生死的時間上自作聰明,意圖瞞哄我們外,另一處又自作聰明說了謊話。葉夫人自盡時,他正在葉府,我當時已略知梅夫人身世,且剛對梅先生之死又起疑心。我問他梅夫人可曾是海棠院的行首,他如回答說。他不十分了解梅夫人的身世,我當然一無所獲。但他卻一口咬定梅夫人出身於涇陽世家巨族,並不曾當過妓女。於是我便明白他對梅夫人的底細一清二楚,只是意圖隱瞞我們罷了。目的很清楚:曲意回護梅夫人,使我們不疑心到梅大人犯有通姦之罪--”

內衙門突然被推開,馬榮匆匆走了進來。

“藍白小姐在衙門值房等候,她說她有要緊之事要詳禀老爺。”

狄公道:“我也很想見見這位藍白小姐,可此刻沒有時間了。馬上就要擊鼓升堂。”

“她說事關重大,須得在升堂之前叩見,怕耽誤了,弄出大錯。”馬榮更急了。

“她說出了什麼事沒有?”

“沒有。她只一味要見到老爺再肯細說。”

“那麼,還是請她耐性等候,我晚衙理事完畢再進來細禀。”

衙堂上一聲鑼響,三通鼓畢。 衙卒、牙將、吏員、書記分列兩行。 狄公紫袍玉帶升上高座。 喬泰、馬榮侍立背後。 陶甘坐在錄事一旁,相機助問。

狄公將驚堂木一拍,喝道:“本衙晚堂審理梅亮遇害一案。現將被告盧鴻基帶上堂來!”

不一刻,衙卒將盧大夫帶到堂上。 盧大夫一見狄公,無限冤屈地跪倒在丹墀下。

狄公道:“盧鴻基,你身為醫官,不思奉公積德,洽病救人,反而撥弄是非,專一攪混,偽證誣供,該當何罪?本堂先點破你兩點:一是梅先生死亡時間,二是梅柳氏身世履歷。允你如實重供,再敢有半點搪塞遮瞞,欺騙本堂,待我勘破,定不輕饒。”

盧大夫叩頭及地,哭喪著臉說道:“老爺明鏡高懸,察觀秋毫,小人焉敢有半點欺心瞞上。這偽證誣供之罪,小人不敢抵賴。只是小人確不曾謀害了梅先生。小人苟且之事誠有,只行凶害命一項小人委實不敢,還望老爺據實明斷。”

狄公道:“你須將梅先生遇害那夜之詳情細細敘來。那夜梅先生夫婦邀你共進晚膳, --便從這裡開始說起。”

盧大夫供道:“晚膳後,我們聊了一回天。梅先生要去書齋看書,我便去老管家房中送藥。梅夫人也說身體不適,我也抓了點藥給她。 --於是我便告辭回家了。”

“那麼,”狄公道:“後來你聽見東院花廳梅夫人高聲尖叫又急忙趕去之事純屬虛造了?”

“是的。老爺,小人知罪了。翌日一早我又趕去梅府,想看看老管家的病情有否好轉。記得是梅夫人親自開的門,她將我引到一間幽僻的耳房,輕輕對我說,'梅先生死了!'我當時嚇了一跳,忙問怎麼一回事。她說,昨晚梅先生上書齋去後,她便決定在樓梯下的東廂房睡覺。倘使半夜梅先生有什麼事吩咐,她可以上樓去照應。午夜不久,她剛睡得正香,梅先生進廂房來了,一面氣喘,一面說他頭痛欲裂,胸悶窒息。她還未來得及替梅先生去取藥,梅先生便跌倒了,頭撞在床腳邊的青石地板上。她上前俯身一看,頭跌破了,已沒了氣。

“我當時竟信了她的話,我知道梅先生心臟本來有病,常犯哮喘。我說讓我去看看屍體,她說她已將屍體搬到了樓梯下,她要我來衙里請仵作,並報案說梅先生犯了心髒病從樓梯上摔了下來,跌破了頭死了。

“我來衙門找到了仵作,向他通報了梅先生的死情,要他去梅府驗屍。當我們走進東院花廳時,我不禁嚇呆了。我見梅先生的腦殼被擊碎了,腦漿迸溢,血肉模糊,明顯不是頭撞在床腳或地上所造成的。且現場佈置得很巧妙,象真是從樓梯上摔跌下來一般。我疑心梅夫人有一個同謀,也疑心這同謀便是她的情人。我當時害怕極了,我意識到我自己處在非常尷尬的境地,我已經成了她謀殺親夫的同謀犯,至少也犯了偽證罪。我- -我恨自己當了傻瓜,陷入了她的圈套被她利用了。我當然就想到向官府出首,並告發梅夫人--”

狄公平和地問道:“那麼,你又因何遲遲不肯出首,並幾次三番作假證,迷惑本官呢7”

盧大夫猶豫了一下,清了清嗓音,說道:“仵作走後,梅夫人又將我叫去那耳房,閂上了門,雙膝跪定我面前,求我救她一命。--梅先生果真當夜闖進了東廂房,撞破了她的奸情。那姦夫凶狠,抓起書桌上一方硯石便向梅先生頭狠命砸去。只兩下便擊碎了梅先生的腦顱,當即斃了命。兩人細細商量,便想出了個梅先生不慎墜下樓梯的騙局,並很快節置好了現場,意圖蒙蔽官府,造遙法外。梅夫人她還說這一招天衣無縫,絕無破綻,反要我放心。”

“那姦夫是誰?”狄公忙問。

“她死不肯吐口。我當時便已感到恐怖,我擔心她會咬定我是她的奸夫,將我拽入羅網,頂那姦夫的缸。--老爺千萬別信了她的謊供,小人今日堂上說的句句是實,伏望老爺替小人作主,明斷此案。”

他在供狀上畫了押,狄公示意衙卒將盧大夫押下監禁不提。

“這個人面禽獸!”喬泰輕輕罵道。  “把罪行全推諉到那淫婦頭上,自己倒一干二淨。”

狄公敲了一下驚堂木,喝令將梅柳氏帶上公堂。 兩個衙卒將渾身縞素的梅夫人押到堂下,後面跟著一個女獄禁。

女獄禁叩頭啟禀狄公:“女犯梅柳氏恐是已染時疫。進來牢里便嘔吐多次,渾身發燒。依例推遲審理,無奈梅柳氏自己執意不允,非要上堂候審,望大人處斷。”

狄公捋了捋鬍鬚,略一沉思,說道:“本堂只需梅柳氏一個簡扼的供述,退下後即命獄醫診明治療。”

梅夫人柔軟無力地跪倒在丹墀下,面色潮紅,氣喘頻頻。

狄公吩咐梅柳氏站起,一面焦慮地望著她纖弱的身子。

梅夫人高傲地仰起頭來,臉上鎮定自若,冷如冰霜。

她沈毅地望了一眼堂上狄公,開言道:“老爺毋需勘問,正是奴家謀害死了親夫。我與梅亮名為夫妻,其實毫無感情可言。我忍受不了他的虛假的殷勤和體貼,我當年嫁給他僅僅是為了用他的錢還債。我十五歲便被賣到海棠院,在那裡受盡屈辱和折磨。”

她的聲音漸漸圓潤,一對明麗的大眼睛與兩邊耳環上的藍寶石一同閃爍出晶亮的光芒。

“後來,我遇到了一個好心人,他用錢將我從海棠院裡贖了出來,我脫了樂籍。我們過了近兩年非常幸福的生活。但是他很快破產了,除了一幢園邸外幾乎沒有一點錢財。當時我還欠著一大筆債不曾償還。於是我只能嫁給梅亮,他是長安領首的豪族巨富,鐘鳴鼎食,金銀無數。他替我償還了所有的債務,我過著饜甘飫、奢華驕逸的生活。但我沒有愛情,我像一朵鮮花插在糞土裡。我認識過許多人,一個比一個愚蠢,一個比一個貪狠。他們用金銀買我的身子,供他們淫樂,他們把我當作一個玩偶。漸漸梅亮發現了我有不軌,但他卻一味寬恕我、體恤我。然而我把這認作是更大的嘲弄和侮辱。我將梅亮殺死後,又不得不乞求那個行為卑鄙的盧大夫,不得不答應他污穢的要求。--我每回總想得到一些,但結果總是失掉一些,想得的愈多,失掉的愈多。如今幡然徹悟,已經遲了。”

一陣劇烈的咳嗽使她虛弱的身子幾乎搖晃起來。 她氣喘咻咻,掙扎了半日,又吐出一句話來;“我對一切都厭倦了……厭倦了。但願從此掙脫艱辛苦難的枷鎖,……從此償清。……”

她向狄公投去淒涼悲愴的一瞥,一口痰湧上,兩眼一直便昏厥在地。

女獄禁趕忙上前解開梅失人的衣領,猛見蝴蝶形狀的紅斑已經全身布遍,有的已經潰爛。 只見她身體蠕動了一陣,四肢劇烈地抽搐了幾下,便挺直不動了。
   
狄公乃明白是怎麼回事了,不覺嘆息一聲,憐憫地望了一眼梅夫人蒼白的臉面,命獄醫驗過,便用一張蘆席將那屍身遮蓋了。

然後,狄公聲音嘶啞地喝了一聲:“將何朋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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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

何朋被押上堂來,雙膝跪定在丹墀上。 他頭戴狩獵的風巾,身著粗褐長袍,腰間係緊一根革帶。 顯然拘捕前正擬外出打獵。

“何朋!”狄公厲聲喝道:“你將如何用硯石砸碎梅亮腦殼的本末與我從實招來!”

喬泰、馬榮互相驚奇地看覷一眼,陶甘用迷惑不解的眼光瞅了瞅狄公。 狄公嚴峻沈毅,威而不猛。

何朋驚惶地抬起了頭,額上滲出了汗珠。
   
“莫非她已供出了我來?”他輕輕自語。

狄公道:“她尚不及供出你來,倒是你自己暴露了自己。”

何朋狐疑地望著狄公,口中囁嚅。

狄公道:“讓我先破題說個楔子吧!昨夜我來柳園看你時,你講了一個淒惻哀婉的柳園圖故事 。我見你講的時候感情起伏,隱痛陣陣,彷彿柳園圖的故事不是你曾祖的悲劇而是你自己的真實過去。我當時便疑心你本人贖出過一個歌妓,你為她幾乎耗盡了自己全部家財,然而這個寡義薄情地女子卻跟隨別人去了。-- 自然那人要比你有錢得多。”

何朋濃眉下一雙大眼,陰鬱地瞅著狄公。

狄公繼續說道:“其次,當我告訴你葉奎林死了時,你立即便問起他的眼睛。有關梅、葉、何三家氣連的那首童謠言詞晦澀,寓義含糊,只說'失其床,失其目,失其頭',並不曾說及橫遭不測,或死於非命。我回答你說葉奎林果然被打出了一顆眼珠,你便驚恐地說你也許會失掉你的頭。當時我頗納悶,因為你已默認梅先生是'失其床'了。但事實上當時梅先生還被人認為是不慎墜下樓梯而死的。此後,我從可靠的材料獲悉梅夫人曾是海棠院的歌妓,被一個不知名的富人贖了出去,但她耗盡了那人的錢財後又改嫁了梅亮。--這些真實的事件與你講的柳園圖故事幾乎一樣,梅亮正是那個拐騙了藍寶石的梅公子。一次我留意到梅夫人看見繪有柳園圖的盤碟呆呆發楞,心中不安。後來我聽說藍寶石原來就是梅夫人的名字,於是我馬上明白了藍寶石正是你何朋的愛寵,你講的柳園圖故事正是你自己真實歷史的發揮。我親眼看見梅夫人的兩枚耳環上都嵌鑲著亮光閃閃的藍寶石,手上還戴著一顆藍寶石戒指 。--你將藍寶石從海棠院裡贖出,後來你窮了,她便又改嫁了梅亮。儘管如此,梅夫人仍是你的舊好,你的情婦,你們藕斷絲連,幽會出約,​​梅亮並非死於不慎的意外,而是被你們倆合計謀害。兇手正是你何朋!

“你們的奸情被梅先生半夜撞破時,你動了殺性,用書桌上一方龜形端硯砸碎了梅先生的頭顱。然後你們偽裝現場,製造梅先生不慎墜下樓梯的假象。那童謠對你竟很有神秘的作用,你深信不疑梅先生'失其床'而死--梅夫人與你犯姦,正意味著他的'床'被你竊了。而你殺了梅先生之後,乃真正感到最後一個'失其頭'的恐怖了。梅亮'失其床',葉奎林'失其目',如果童謠確是靈驗的話,你這個'何'便要'失其頭'了--郎被斬首砍頭了。”

何朋輕輕嘆息,不發一言,緊閉了雙目,平靜地聆聽著狄公滔滔不絕的解析。

狄公問道:“何朋,本堂說的這些可是事實?本堂可以明白告訴你,梅夫人並未供出一點內情,她咬定是她親手殺的梅先生。--她說她對梅先生的虛假的殷勤和體貼感到厭倦,感到煩惱和痛苦 。”

何朋猛地站立起來。 喘著粗氣問道:“她在哪裡?她此刻在哪裡?”

狄公淡淡地說:“她供認了自己的罪行後便死在公堂上了。那蘆席遮蓋著的便是。 --獄醫已經驗過,見是犯了時疫,早已不可救藥。”

何朋轉過身子,圓睜著環眼,嘴唇一翕一翕,但沒說話。

這時列闕閃閃,遠處傳來隱隱的雷鳴之聲。

何朋輕輕呻吟了一聲,強抑住狂亂的心潮,跑過去將蘆席一角掀起,露出梅夫人一條細膩柔滑的手臂。 何朋眼中噙著淚花,輕輕撫摸著那手臂,又將梅夫人手指上的藍寶石戒指摘下吻了一吻,戴在自己的小指上。 他站了起來,望了狄公一眼,臉上的肉抽搐著。 魁偉的身軀蹣跚踉蹌,像要倒下一樣。

他終於開了口;“狄老爺 ,這枚戒指是十五年前我送給她的,請求老爺允許我戴著它去西天。”

他低倒了頭無限深情地看著這枚戒指,口中念念有詞:“藍寶石,藍寶石--這並非巧合,曾祖父的藍寶石被人拐騙而逃出柳園,我的藍寶石由於我的貧困潦倒而被迫辭別柳園。……”

“她嫁給梅亮後,梅亮的萬貫家財並沒有給她帶來真正的幸福。一天她苦苦哀求我,要我寬恕她當年鼠目寸光貪圖富貴,她要與我重續舊好。她說即便是從此荊釵布裙,啜菽飲水也自心甘,強似在梅府受罪。並說她已遣放了家中所有奴僕,京城裡又發生了癘疫,梅亮天天要去廣成倉辦糶糧放賑事宜,我倆正可以重溫鴛夢,繾綣纏綿一陣。後來,她又說要與我帶了金銀細軟一同逃走,到遙遠的地方做長久夫妻永不分離。”,

狄公打斷了他的話:“梅亮死的那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何朋仰起頭來,痛苦的表情漸漸緩解,他的臉上泛漾著一層淡淡的紅暈。

“事情很簡單。半夜梅亮闖進了花廳東廂房。我們正沒奈何處,梅亮先開了口。他說:'你們悄悄一同離開長安吧!我決不干涉。你們在一起或許是對的,我可以資助你們盤纏',藍寶石對我叫道:'殺死他!我不需要他的憐憫,只有你才有資格憐憫我、寬恕我。屈辱的日子我受夠了,他不僅沾污了我的身子,而且沾污了我的靈魂。'

“十多年的羞辱一齊湧上心頭,人說惡向怒邊生,我被她這一番話激起了殺性。當即我便上前一把揪住梅亮的衣領,掄起一方石硯向他頭上砸去。砸碎了梅亮的頭還不解恨,又朝他的背脊、胸前狠狠踢了幾腳。

“接下來是如何處置這老鬼的屍體。她說,看他身上衣褲凌亂,頭殼破裂,不如順勢將他拖到花廳的青石樓梯下,就說是他不慎失腳墜跌下樓梯而死。--當然,我們還佈置了疑陣,假造現場,意圖迷惑官府。--我想這些供述也差不多了吧,左右是'失其頭'了,此乃天意,豈能躲避?”

四名黑袍黑帽兜的收屍隊走上堂來,將蘆席捲裹緊了梅夫人屍身,抬下堂去。

何朋面色陰鬱,神情恍惚。 兩眼射出一種憂鬱痛苦的幽光。

通姦殺人,依律擬斬。 何月在供狀上畫了押。 狄公在陶甘遞上的判狀上朱筆簽批,蓋了大印,命喬泰、馬榮將兇犯何朋驗明正身,立即縛去西市斬來報訖。

突然一聲震耳欲聾的雷鳴,大風乍起,烏雲奔馳,豆大的雨點終於落到了地面。

驚堂木一響,狄公宣布退堂。
   
兩名衙卒上前用死枷枷了何朋,釘了腳鐐手栲,押解而下。

何朋仰天長吁。 呆呆地望著手指上那枚寒光閃熠的藍寶石戒指。
CTNANG 發表於 2017-3-10 09:15
                                                                      第二十章

雨愈下愈大。 衙署外三街大市擠滿了歡奔雀躍的百姓 。 有的額手稱慶;有的擎香遙拜;有的載歌載舞;有的赤足狂奔。  --癘疫即將終止,朝廷很快便要遷回長安了。

狄公欣喜之餘隻感到頭暈目眩,全身疲乏。 他不知這是半個月來勞累的正常反應,抑還是不知覺中老態已至。

突然狄會聽見衙署外有小販的叫賣聲,忙踱出衙門一看,見是個叫賣油布油紙的小販。 小販正在與街上的行人討價還價哩。

狄公的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癘疫一旦驅除,京師馬上便會恢復她昔日的繁華,人民的生活很快便會得到改善。 他作為專擅一時的京都留守,也可以金殿謝職,問心無愧了。
   
狄公沏了一盅新茶,換下官袍,給鳳翔的妻室兒女寫了一封家書 ,細細備述了半個月來的艱難苦衷和思念之情。

這時陶甘、喬泰、馬榮--他的三位忠實的親隨都回到了內衙。

喬泰道:“ 老爺 ,我們將何朋押去西市時,我問他是如何手段殺的葉奎林,竟打出他的一顆烏珠來?何朋茫然若失地望著我,說他並不曾殺了葉奎林,又說葉奎林殘忍狡詐,貪狠暴戾,犯有人命,本是罪由應得。我很是疑惑。”

狄公笑道:“何朋所言是實。他並沒有殺葉奎林。”

陶甘、馬榮也詫異地面面相覷。

狄公慢慢開言道:“聽緋紅說那天夜裡她並沒有跳上那繡榻去跳舞,故何朋在柳園的樓閣裡未必能看清緋紅的身影。緋紅又是單身去的葉府,連那五福酒家的施掌櫃都不知道。再說,何朋總不能予先便泅渡過運河來,爬上石柱,伏在窗台外窺伺長廊吧?那他又怎能這麼湊巧正在葉奎林虐害緋紅時突然跳進長廊,行凶殺人 ?何況何朋身子短粗,也不易從石柱爬上窗台。”

“但緋紅不是說那跳進長廊的是何朋嗎?”陶甘問。

“不!她僅僅疑心是何朋。當時她正在鞭笞下拚命掙扎,窗台外跳進一個黑影來,她未及細看,便愴惶掙脫出身子逃下了枕流閣。即使她想細看,那黑影可能蒙了面,也可能背著燭光,看不親切。緋紅一意挑唆何朋殺葉奎林,故危急之時當真便以為是何朋前來搭救於她。而事實並不如此。 ”

“這兇手又可能是誰呢?當然如今看來不是兇手,而是豪傑,是義俠了!”馬榮說道。

狄公看了他一眼,輕輕撫摩了一下顎下的一把又長又黑的美髯,說道:“我從緋紅的話裡作出一種推斷,這推斷與眼下的案情事實皆相符合,但我還無法證實這一推斷。我希望我的推斷很快便可得到證實。我深信案情的進展與我的推斷沒有舛誤。”

陶甘道:“敢問老爺的推斷從何時何地推起,又推到何時何處終斷?”

狄公答道:“我己說過,緋紅的話是這個推斷的契機。緋紅說,她提著月琴出門時,袁玉堂當時不在家,她姐姐藍白問她去哪兒,她撒了謊。藍白是個精細警練且深有城府的女子,她頓時起了疑心並決定暗中窺察緋紅的行踪。”

“藍白見緋紅單身進了葉府,必然放心不下。高深嚴實的葉府並無第二個進去的門戶。有勇有謀的藍白小姐發現沿著運河邊的石柱可以爬上那枕流閣長廊外的窗台。-- 那里當時肯定亮著燈火,於是她便從新月橋下偷偷潛下了運河。--預先將一枚鐵彈丸塞進她蓬鬆的髮髻裡,再用一方白綢汗巾包蓋了頭髮,四角係了個結扣緊。她平昔刀劍棍棒,訓練有素,且又是從小隨父親走江湖賣藝為生,故爬上石柱,跳上窗台都是不十分困難的。

“藍白站在窗台外先聽覷了半晌動靜。果然葉奎林正在長廊裡辱罵緋紅,甚至說出了他當年用鞭子抽死緋紅母親的活。藍白聽得清楚,不由大怒,掀起竹簾,跳進長廊。葉奎林正在用鞭子抽打緋紅。藍白從頭上解下汗巾,包裹著鐵彈丸向葉奎林猛然擊去。這葉奎林原是色厲內茬的行貸,先見窗外跳進一個黑影便嚇得掉落下手中的鞭子。及再細看,認識是藍白,不由心中發慌,被藍白鐵彈丸搶先打來,正中左頰眼窩,來勢兇猛,一擊便斃了命。

“藍白小姐擊殺了葉奎林,慌忙尋緋紅。卻已不見。她不敢久呆,便將鐵彈丸扔到窗外的河裡,卻無意將那帶血蹟的汗巾揉作一團,扔到角落裡。然後爬出窗合,順石柱滑下到河裡,再泅到新月橋下,穿了衣裙,去五福酒家找施掌櫃。馬榮,你正是這時在五福酒家見到了她,故當時她衣袖裡只有一枚鐵彈丸了。--她決意將殺死葉奎林之事瞞過父親和緋紅。

“她冷靜下來時想到了那方汗巾留在長廊裡必然壞事。於是她決定再冒一次風險去長廊取回那方汗巾。她第二次泅渡卻是大意從新月橋南堍下的水,那裡因為是河道轉彎的最里圈,岸堤邊污水積滿時久,水下雜草蔓莖遍生,故被纏住了腿脛。馬榮,你正是在那時從河裡搭救起了藍白小姐。

“那裡正是何朋家柳園的岸堤外。你已搶先說出何朋柳園的名兒,故藍白小姐就勢信口編出了何朋意圖污辱她的話來哄瞞你。--晚衙前藍白執意要來見我,恐怕正是來為何朋無辜受審辯白--她當然不知梅府一節原委。藍白沒有能取回她的汗巾,而我正是從那汗巾隱約感到殺葉奎林的是個女子。因為汗巾的四角是濕的,這表明她泅渡時曾將汗巾系在頭上,這顯然不是男子的習慣。另一個證據是那枚紅玉石耳環。後來馬榮你告訴我說藍白在五福酒家用一枚鐵彈丸打退四個無賴,我便想到了鐵彈丸與那帶血的汗巾的關係,又明白藍白為何只有一枚鐵彈丸了。”

“怪不得藍白小姐當時頭髮還是濕的。”馬榮幡然憬悟道。  “而且她渴得慌,喝酒如同喝水一般。”

“好了。馬榮,現在你可以去將藍白小姐請來見我了,我也非常想見一見這位巾幗豪傑。紅粉女俠。”

馬榮領命急忙退下,飛步出了內衙。

狄公微笑著說:“藍白小姐需要一個氣概雄偉,體面堂皇的丈夫;我們的馬榮更需要一個有勇有謀,胸有城府的賢內助。--如果他倆已有意思,我不妨今日來作個大媒吧!”

“好!好!”喬泰、陶甘齊聲稱好。

喬泰忽然問道:“老爺,那麼藍白小姐殺了葉奎林之事又怎樣裁處?”

狄公揚了揚兩道濃眉,微笑說道:“我怎能讓馬榮的新媳婦上公堂出醜,助資那街頭巷尾、茶樓酒肆的閒話?何況藍白小姐是存大義,全孝道,為母報仇,為民剪翦呢!我任大理寺正卿以來尚未積壓起一件滯獄,這葉奎林之死不妨掛懸起來,封存案卷,以俟後來清官明斷吧!”
   
陶甘忽然又問道:“這樣看來,那柳園圖究竟不是勘破這案子的線索,只是葉奎林吃糖汁生薑時不慎將它碰翻在地而摔碎的?”

狄公微微一笑,答道:“我最初對柳園圖花瓶的推斷仍然適用,很可能倒真是勘破此案的重要線索。儘管我此刻尚無法證實它。藍白小姐突然跳進長廊,葉奎林大驚失色,但他很快認出了藍白,馬上明白了她的到來意味著什麼。葉奎林可不甘心他的橫死日後被官府掛作懸案,他要為官府留下勘破此案的重要線索。因此他臨死之前一瞬,狡獪地將桌上的那隻青瓷花瓶推倒在地。--並不是以那花瓶的柳園圖暗示何朋,而是以那花瓶碎片的藍、白兩色暗示藍白。--來,重新與我沏上一盅碧螺春茶。”

<柳園圖  完> 本帖最後由 CTNANG 於 2017-3-10 09:16 編輯

CTNANG 發表於 2017-3-10 09:40
                                                                      禦珠案

一個大漢將點著的一香插在河神娘娘廟供壇前的夔紋香爐裡,抬頭細細睃著那神像安詳的顏面。 這顏面且自白淨,與真人模樣相彷彿。

小小殿堂裡煙火熏黑的橫樑上垂下一盞油燈。

夜色朦朧,那明滅不定的燈光映照著神像, 顏面上像是閃動著一層淺淺的笑影。 那大漢竊竊自語:“娘娘是我的一個主兒,只顧在這裡端坐著,不消一時,管叫你稱心一笑。上回娘娘那聖林裡,我正待要用那人的血來酒祭你的聖靈,你反將她護出了林子。今夜我已尋了個新的犧牲,必將個齊整的身子供祭與你。今番我不可大意了,我要……”

                                                                      第一章

一個大漢將點著的一香插在河神娘娘廟供壇前的夔紋香爐裡,抬頭細細睃著那神像安詳的顏面。 這顏面且自白淨,與真人模樣相彷彿。 小小殿堂裡煙火熏黑的橫樑上垂下一盞油燈。 夜色朦朧,那明滅不定的燈光映照著神像,顏面上像是閃動著一層淺淺的笑影。

那大漢竊竊自語:“娘娘是我的一個主兒,只顧在這裡端坐著,不消一時,管叫你稱心一笑。上回娘娘那聖林裡,我正待要用那人的血來酒祭你的聖靈,你反將她護出了林子。今夜我已尋了個新的犧牲,必將個齊整的身子供祭與你。今番我不可大意了,我要……”

他止住了,回頭朝那老廟祝溜了一瞥。 老廟祝袖裰破爛,坐在廟門口一條板凳上,眼睛正朝著遠處張掛著燈彩的河岸眺望。 很快他又低下了頭念他的經卷,他乾淨就沒留意小廟內這唯一的香客。

大漢又默默端祥著河神娘娘臉上的神情,木雕的神像雖未曾塗彩,珠冠瓔珞,繡袍彩帔,煞是華麗。 她盤腿坐在蓮花寶座上,左手按膝,右手半舉作祝禱之狀。
   
“模樣兒端的是俊!”他睃了半日,沙啞著嗓子說道。  “這等嫵媚,這等嬌模嬌樣撩逗人,卻又因何為此殘忍狠毒?勾引壞了人;落後又把人一邊拋閃,使人禁不住沒止休地長年掛牽。”

他圓睜的雙目突然閃露出瘋狂的凶光,憤憤咒道:“今夜少不得不逢好死!教她赤條條橫倒在你的腳下,慢慢割來一刀肉,一刀血--”

他忽見河神娘娘嵌綴著明珠的平滑細淨的額頭微微一皺,嚇得大驚失色。 待定神再看時,不由長長吁了一口氣,原來是一羽飛蛾閃過油燈的影子 。

他試去臉上的汗珠,緊咬著嘴唇,又猶豫地望瞭望神像才轉過身來,走到老廟祝跟前。 老廟祝正低著頭念他的經卷,他拍了拍老廟祝瘦骨嶙峋的肩胛。

“放娘娘清閒今兒一夜吧,如何?”他巴巴地堆起一臉笑說道。  “龍船賽就要開始,龍船在那頭白玉橋下早已安排妥當。”他從衣袖裡抓出一把銅錢,“這個權且收了,上那邊酒店去灌幾盅吧。”
   
老廟祝神態疲憊,眼圈發紅,斜眼瞅著那大漢,沒有伸手接錢,低聲囁嚅道: “這錢斷不敢領受,貧道也離不得這裡。娘娘一動怒,怪罪下來,消受不起。”

大漢禁不住顫栗了一下,恨恨地咒了一聲便出了廟門,步下石階,沿著河邊去那垂楊下牽過坐騎。  --他須在龍船賽結束前趕回城裡。
CTNANG 發表於 2017-3-10 09:42
                                                                      第二章

狄公和他的內眷正坐在官船尾部高高的敞軒裡打麻雀牌。 冥色漸濃,手上的牌面已經不易辨認了。 他們的官船泊在運河裡離其它船隻稍遠的地方,運河上下船舫鴉軋,首尾相接。

今天正是五月初五--一年一度的龍船節。 午後日頭轉昃,濮陽城的百姓猶如流水般湧出了南門,熙熙攘攘擠擁在運河岸邊的彩台下--龍船賽的終點。 彩台上披紅垂綠,旗幡獵獵。

狄公是這裡的刺史,他將給奪魁的賽船發放獎禮。 刺史來此也不過是湊湊這典儀的趣。 但狄公對這節日倒是十分的熱心,他在日落前一個時辰就離了城,帶了內眷扈從,坐了三頂大轎趕到他的官船裡。 官船停泊在彩台對面,彩台下早已人山人海,萬頭攢簇。 狄公在船裡草草進了晚膳,用了點甜羹。 晚膳後,他們便坐下來玩牌,等著月亮出來,賽船開始。

薄暮時分,江風微寒。 歌聲、笑聲從遠近水面飄來。 一應船上的燈彩都點起來了。 寧靜而幽暗的水面上頓時倒映出一派絢麗搖目的光彩。 這景緻真彷彿是仙境一般。 然而牌桌上的四個人都專心致志地打著他們的牌。 玩麻雀牌是狄公家的癖好,他們玩起牌來也煞是認真,又還有許多奧妙的法門和復雜的講究。 這時,牌局正臨勝負的關鍵。
   
小妾出了一枚牌,一面回頭吩咐茶爐前蹲著看火的兩個丫環道:“將我們的彩燈也點起來吧,恁的暮黑,牌兒上的花都看不清了。”

狄公正思量著桌上這牌局,忽抬頭見老管家走進敞軒,不由得惱了火:“又是什麼事?莫不是那個蹊蹺的客人又來了不成?”

半個時辰前,狄公和他的妻妾們正靠在欄杆邊觀賞河上景緻時,曾有一個陌生人踅上了船。 管家剛待要通報,那人打住了腳步想了一想,又下船走了,道是他不想煩擾狄老爺了。

“老爺,這番卻是卞相公和柯相公叩求拜見。”眉須皤白的老管家恭敬地禀報。

“傳他們進來。”狄公嘆了一口氣。

卞嘉和柯元良是負責籌備這次龍船賽的。 閒常裡狄公坐衙升廳,問理公事,很少與他倆有什麼來往。 卞嘉是位名醫,開著一家大生藥舖子,柯元良是濮陽城有名的古董寶玩商。

“他們坐不長久。”狄公笑著對三位妻妾說。

正夫人噘嘴道:“這個不妨事,不過你不許偷偷將牌換了。”

三人一齊將自己的牌朝下放倒,起身走避到屏風後去了。 狄公乃站起向等候在敞軒外的客人點頭示意。

“兩位相公進來請坐。”狄公和藹地說:“你們許是來禀報龍船賽的事吧,想來諸事都預備就緒了?”

兩位古板正經的鄉紳穿著素綢的長褂袍,頭上戴著黑紗便帽。

“正是,老爺。”卞嘉答道。 他聲音乾澀卻善於辭令。  “柯先生和我剛離開白玉橋,通共九條船都在起發點編排定妥。”

“槳手都不錯吧?”狄公問道。 一邊回頭提醒端茶上桌來的丫環,“小心把牌撒弄亂了!”說著趕緊也把自己的牌面朝下放倒。

卞嘉答道:“每條船上的十二名槳手,不消幾日都募全了。二號船上的槳手全是運河船夫,他們賠了誓今番非要贏了城里人不可,爭奪之劇烈自不消說。柯先生和我安排他們在白玉橋鎮的酒店裡盡情地飽吃了一頓,此時他們正心急著上場哩。”

“卞大夫,你的九號船且是輕快,我的那條敢情是輸,究竟是船身太沉。”柯元良噘了噘嘴說道。

狄公道:“柯先生,聽說你的船是嚴格按著我們祖先傳下的古老樣式打製的,只這一層就不同一般。”

柯元良的臉上浮起一絲笑容。 他相貌端然,骨格奇拔,風度翩翩,舉止優雅。 聽了狄公這一句獎美的話,慌忙欠身答道:“狄老爺乃是知音了,我斷不敢忘了我們祖先的舊制。信而好古,吾道不孤啊!”

柯元良累世鄉宦,詩書傳家,他一生只讀聖賢書,又是骨董古物的收藏家。 狄公也曾幾番想親眼看看柯元良蒐集的古人字畫。 如今聽了他這番話,心中讚許,不禁深有感慨地說:“聽柯先生之言,端的快慰。古往今來,普天之下,但凡有江河水瀆之處就有慶賀這龍船節的風俗。海內的百姓勞累終年亦只有在這一日里可盡情取樂一番。”

“本州百姓都道是賽龍船可使河神娘娘開個顏兒,河神娘娘一開顏那年頭便風調雨順,河塘魚滿,”卞大夫道。

柯元良皺了皺眉,看了卞嘉一眼,說道:“往昔,這賽龍船行動就著了魔道。賽船之後,用一個活人供祭,照例在河神娘娘廟裡殺一個美貌的後生,披紅掛綠,喚作是'白娘娘的新官人'。那貢了犧牲的人家竟還認作是難得的風光。”

“幸而國初定鼎就廢止了這悖戾人情的淫祭。”狄公道。

卞嘉忙道:“然而白娘娘的陰魂卻還不曾消歇。此地百姓至今還供奉著她的神像,河神廟裡終年香火不斷。我記起四年前,賽船時翻了一條船,有個人淹死了,鬧得這一州百姓紛紛揚揚都稱是吉祥兆頭,道是該年敢情五穀滿囤,人畜興旺。”

柯元良不安地看了看卞大夫,他放下茶盅站起來說:“狄老爺,告辭了。我們此刻還要到彩台上去看看獎禮預備齊妥了沒有。”

卞大夫也只好跟著站了起來,他們拜辭了狄公出敞軒匆匆下船去了。

三位夫人緊接兒從屏風後轉將出來,又坐起了牌局。 小妾急急地嚷道;“都剩幾枚牌了?正是煞末一搏了!”(狄仁傑注:這位小妾是我的同鄉--蘇州人,煞末就是最後的意思)

丫環送上新沏的茶,四個人又專心致志地打起了牌。 狄公緩緩地捋著鬍鬚,算計著招式。 他的牌勢已“三線歸元”,只等“三筒”或“白板”任何一枚。  “三筒” 已全出齊了,還有一枚“白板”在外,若是誰將那枚“白板”打出來,他就贏了。 狄公瞅著他的妻妾們興奮而發紅的臉頰,尋思著那枚牌究竟在誰手裡。

突然,近處一聲巨大的花炮轟擊,接著是一串兒爆竹聲,隱隱有蕭鼓樂動。

“出牌啊!”狄公對著他上家的大妾不耐煩地催道。  “已放焰火了!”

大妾猶豫了一下,拍了拍她晶光油亮的頭髮,然後往桌上打出了一枚“四索”。

“我贏了!我贏了!”小妾興奮地叫著攤下了牌。  --她只等著這枚“四索”。

狄公失望地問道:“你們誰把那'白板'藏住了,我多時間只等候著這枚倒霉的牌。”

他們把牌放倒,誰都沒有“白板”,剩下的牌裡亦沒有。

狄公皺著眉頭說道:“這可是作怪了,桌上只有一枚,我這裡一對,另有一枚'白板'端的生翅飛走了不成?”

“莫不是掉到了地上?”正夫人說道。

他們一齊朝桌底下看,又抖抖衣裙,都沒有。 大妾說:“會不會是丫頭忘了放進匣子裡?”

“豈有此理!”狄公氣惱地說。  “匣裡倒牌出來時我通數了一遍,每次倒牌我依例都要數過一遍。”

“噓--”的一聲,然後又是一陣震耳的巨響,運河被焰火落下的密雨一般的彩星照亮了。

“尋什麼'白板'!這紅綠花傘兒一天光星,恁美的景緻都不看了?”正夫人說。

他們急忙站起來,都走到了船欄邊。 焰火正從四面升起,爆竹聲連響成一片,人群中爆發出了高聲喝彩,一彎慘淡的銀月在天空掛出。 此時競賽的龍船已馳出了白玉橋,觀賽的人們紛紛地議論著他們下的賭注。

“我們不妨也來押個寶吧!”狄公乘興說道。  “今夜就是那窮愁小民也都要賭上幾個銅錢。”

小妾拍手贊同:“老爺主張的是,我押三號船五十銅錢。這兩天我手氣正旺。”

“我押五十在卞大夫船上。”正夫人也發了興。

“我押五十在柯先生的船上,我信先祖舊風。”狄公道。

忽然,他們看到兩岸船上的人都站了起來,伸長了脖頸注視著運河轉彎處,賽船就要作最後的衝刺了。 狄公和他的妻妾又靠到欄杆邊,緊張期待的氣氛也感染了他們。

兩葉扁舟從岸邊馳出,在彩台前的運河中分開紮下了錨,船上的仲事官展開了一面大紅旗。

遠處鼓聲隱隱,船雖是尚未見到,但可知是逼近了河彎。

人群亂糟糟呼喊起來,九號船已轉過河彎。 狹長的船身內十二名槳手,兩兩並排,應著船中央的大銅鼓的節奏拼命地劃著。 一條大漢寬胸闊肩,袒露著上身,揚著兩個鼓捶瘋狂地擂著大銅鼓。 舵手則把住長長的尾舵,向槳手們大聲吼叫。 刻畫著龍頭的船首揚頭翹起,河里白浪飛濺,岸頭吼聲震天。

“是卞先生的九號船,我贏了!”正夫人禁不住喊了起來。

九號船的龍尾巴後出現了第二條船的龍頭,那龍頭張大著嘴正彷彿要咬住前面的龍尾巴。

狄公道:“那是二號,運河船夫的二號,他們正鼓勁在追趕呢!”

二號船的司鼓是個五短身材的精焊小子,他發狂一般擂著鼓,撕裂著嗓子不住地吼喊。 二號漸漸逼近了九號,它的龍頭已咬住了九號的龍尾。 人群震耳欲聾的呼喝聲將鼓聲都淹沒了。

又有四條船在河彎上出現,但誰也沒去理會。 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了九號和二號。 二號船速飛快,更逼近了九號,狄公能看清九號船上的司鼓臉上的狂笑。 此刻他們離終點只有十來丈,仲事官垂下了大紅旗,指示著終點線。

突然,九號船的大個子司鼓動作停了,右手的鼓捶僵在空中,像是他仰看著這支鼓捶驚呆了,轉眼間便見他撲倒在大銅鼓上。 槳手們眼望著他一時都發了愣,幾支槳攪碰在一處,船身略微一傾慢了下來。 九號和二號同時從終點的大紅旗下面穿過,但九號落下了半隻船的距離。

“可憐的小子,才要得手,竟是誤了,早不該灌得那麼多。”狄公嘆了一口氣。

兩岸人群呼聲雷動,群情激昂,亦多有驚異惋惜的。

當九號和二號浮到彩台邊時,其餘的七條船也過了終點線,每條賽船都受到了激動的人群熱烈喝采,一派鼓樂喧動起來,焰火重新從四周升起。

狄公看到一隻小船朝他的官船劃來,他對妻妾們說:“敢情是來接我去發送獎禮了,老管家伺候你們先行回府,少頃我了卻此事,隨後便回。”

三位妻妾轉身拜送,狄公下了官船。 卞嘉和柯元良早在擱橋邊上等候著他。 狄公下到了那條小船,拱手對卞嘉說:“卞先生,這番輸得卻是可惜了,想是那司鼓病得不重吧?”

“我這就去看看,老爺。他是條雄壯的好漢,許是困乏了,鬆動了腳力,不消一刻便可恢復的,老爺不必掛慮。”卞嘉說道。 柯元良站一旁沒吭一聲. 他心神不安地捋著鬍鬚,雙眉緊鎖著。

他們上了岸,衙官帶了六名衙卒向狄公緻禮。 卞嘉和柯元良將狄公引上彩台的懸梯。 狄公一登上彩台,他的中實的的屬僚老參軍洪亮便將他拽到竹漆屏風後的內室,替他換上了一套深綠色錦緞官袍,係了玉帶,戴上了烏紗帽。

“衙里都沒什麼事吧?”狄公問道。

洪參軍點了點頭,說:“掾吏、衙役趕早放了班,回家胡亂整理了酒飯都趕來這裡看龍船賽了。”

“你且先去看看九號船的司鼓是什麼回事,才要到終點,竟敗倒了下來。”
   
狄公裝束停當出來到彩台前面,彩台下擠滿了趕熱鬧的人群。 衙卒讓龍船的槳手們排列成行,引舵手走上彩台。 狄公好言嘉勉了幾句,發放了獎禮--紅紙包裡一塊印糕和幾文散錢,給輸了的船二號船則是大紅緞檀香盒,盒內二十兩足色紋銀。 末了,狄公祝一州百姓都交鴻運,發財致富。 一時人群中大聲鼓掌,喝彩不已。

致辭畢,狄公踱步進行漆屏風後的內室,洪亮面色陰鬱地向他禀報:“老爺,那司鼓死了!仵作道是被人用毒藥毒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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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狄公俯視著司鼓僵硬的屍身,默默無言。 屍身放在內室地面的蘆席上,街里的仵作正把一支銀棒插進死者的嘴裡。 今夜仵作也在人群中看船賽,屍身抬上岸時,他曾倉促地驗查過一遍,此刻正在做仔細的複驗。 卞嘉和柯元良垂手在一邊伺應。

卞嘉望了狄公一眼,說:“ 老爺 ,這又何須自費工夫?敢情就是心病猝發,這徵象恁的清楚。”

“驗完了再說不遲。”狄公冷冷地說,一面察看著死者筋肉發達的軀體。 軀體的下部遮蓋著一塊布片,臉已被臨死的痛楚扭歪了,前額寬闊方正不像是店舖裡的伙計或什麼苦力的營生,倒像個讀書人。  --賽船的槳手多的是從店鋪伙計或苦力招募來的。

仵作站起身來,狄公急急地問道:“你依準什麼斷定他是被人毒死的?不曾聽得卞大夫說是心病猝發麼?”
   
仵作答:“除了心病的徵象之外,老爺,他的指尖和腳尖都有些紫星斑。適才我還留意到他的舌面腫大,上面亦有紫斑。我是南邊來的人,南邊山里的人能調合一種慢性毒藥,毒發後的徵象正是如此。我一見到他指尖的紫星斑,就明白正是這種毒藥毒死的。”

卞大夫聞言俯下了身,仵作用銀棒將死者的嘴唇撬撅,叫他朝里看。 卞大夫看罷點了點頭,若有所悟地對狄公道:“老爺,仵作所言甚是,卻是我診的錯了。我此刻記憶起某種醫書上也曾載錄有這種毒藥,空肚兒服用頃刻間便發毒,飽食後約莫有一個時辰才可發作。”

狄公問卞嘉:“這死者既是你船上的司鼓,想來是你僱下的人了?”

“老爺有所不知,這位書生不是本州人氏,名喚作董梅,鋪子裡繁忙時節,他偶來我這裡打應點雜。”

“他在此地不曾有家?”

“這董梅尚未娶妻,幾年前,他與父母同住在城外一幢宅子裡。落後其父做生意虧了本錢,把個家業敗了,典賣了宅子回到北邊老家去了。董梅仍留居此間,掙點錢謀生糊個口兒,一心想在縣學裡把那六經的課業讀完再回北邊去同父母團聚。他為人放任不甚檢點,好交接朋友 ,閒日里弄刀耍棒也練就了一套拳腳。我鋪子裡的伙計與他都有些勾當,前日里把他叫將來做了這龍船的司鼓。”

柯元良道:“卞大夫所言甚是,這董梅端的是個廣有才藝的少年 。他的父親對骨董玉器很有深究,他自個在辨識鑒賞上也甚有些眼力。”

“柯先生卻又是如何結識他的?”狄公問道。

“他閒常也把件便宜弄來的瓷瓶或銅篆鐵瓦的玩意帶來與我,價也估得甚是公道。”

狄公淡淡地嗯了一聲,又問道:“他有什麼仇人沒有?或是新近與人交惡?”

卞嘉遲疑地看了一眼柯元良,答道:“老爺,這可就不很清楚了。不過我看這董梅成日間交接的多是些三教九流人物,又時常與閑漢、無賴打混在一處練拳,莫不是跟那幫人鬧翻了,才弄出這殺身的禍來。”

狄公見卞嘉臉色轉白,神情緊張,好像因董梅的死感到十分驚愕和懊喪。

他轉問柯元良:“這董梅如今在哪里居住?”

“聽說是他在半月街尋了個下處,哪一幢門戶卻不甚清楚。但老爺你可問問他的朋友夏光。夏光也是個外州來的書生,與他一般會耍幾路拳腳,閒常也做點骨董字畫的買賣。夏光頭里告訴我說他與董梅合賃一家舊衣鋪子的樓上,想來不會離這裡很遠。他還曾許諾我湊辦這龍船賽時助一臂力哩。”

“將那夏光帶來見我!”狄公令道。

“他已回城去了。”卞嘉慌忙答道。  “我上這兒來時正撞著他一溜儿朝南門去。這人左半面臉有一道長長的疤,我是不會看差了的。”

狄公見柯元良心神不安,像有一腔心事急著想要離開這裡,便說道:“罷,罷,待我細細問理此案。兩位相公暫且不要走漏此中消息,董梅之死也姑且說是心病猝發,明日上公堂時,望兩位好歹也到場。洪亮,你送這兩位相公下去,再替我把衙官喚來。”

卞嘉、柯元良走後,狄公對仵作說:“虧了先生精於此行,今日若是聽了那卞大夫的診斷,險些兒誤了大事。你即此回衙里填畫個驗屍格目與我。”

仵作滿臉得意地應諾而下。 狄公反剪了雙手來回踱步,見洪參軍帶著衙官來了,便命令道:“與我把死者的衣服取來。”

衙官去案桌底下拿出一個包袱,解開了,說道:“董梅的衣服全在這裡,長褲、腰帶、鞋襪,這件袍褂是在船上那大銅鼓下面尋著的。”狄公將手伸到袍褂的寬袖裡搜尋, 袖中只有董梅的戶籍。 學籍的狀捲和幾文散銀。 他搖了搖頭對洪亮道: “將這包袱帶回到衙里去。”又令衙官:“用苫席將這屍身捲起運回衙里空牢收厝,然後速去夏光下處將他帶來,我今夜便待審他。”

衙官下去編派他的衙卒,洪亮伺候著狄公卸下官袍,不禁問道:“誰竟會謀殺這個窮酸的書生?”

“謀殺?”一個低沉的嗓音突然在門口響起,“我聽說是心病猝發死的。”

狄公猛轉過身來,剛要怒斥,認出是孔廟對面骨董鋪子的楊掌櫃,便含忍住了性子。 狄公時常光顧那個鋪子,與楊掌櫃甚是稔熟。 他緩了口氣說道:“楊掌櫃知道了,暫勿聲張,休要讓外人聽見。”

楊掌櫃揚了揚兩道濃眉,露出齊整而潔白的牙齒微笑著說道:“這個不消老爺費心。不過港頭河面上的漁父漁婆都道是給白娘娘攫去了。”

“這話卻又是怎說的?”狄公惱怒地問道

“這裡的百姓就趕著那廟裡的這麼稱,龍船賽死了個後生,漁父漁婆可發了興,白娘娘得了供奉,今年魚兒的出息就大了。”

狄公只得聳了聳肩。

“那他又是如何吃人弄死的呢?”楊掌櫃朝蜷縮著的屍身溜了一眼。  “老爺,怎的沒見著有血?”

狄公冷冷地說:“你若要知端底備細,明日一早可上公堂來看審。啊,楊掌櫃,我有話問你,這董梅閒常也做些骨董生意,你敢情與他有過來往?”

楊掌櫃搖了搖頭,又用手搔了搔黝黑的臉面,答道:“聽見過這名兒,卻一向不曾見過面。我幹這營生是獨腳蟾,風裡來,雨裡去,整日騎著馬兒遊屍撞魂如奔命一般,專一尋問那挖掘到寶物的人家。三日兩頭也撞上有幾宗奇貨到手,這身子也打煉得強如個金剛。那一日……”

“董梅有一個名喚作夏光的伙伴,你見過不曾?”

“不曾,老爺。”楊掌櫃又皺了皺眉頭。  “那名兒聽來也有點耳熟,卻委實記憶不起了。我才說著什麼來著?呵,那一日,那一日我在東城廟市裡弄得一幅古畫,老爺,你保不定也很感興趣,我敢說這價錢端的是……”

“改日我會上你鋪子裡去的,楊掌櫃,這會我正忙亂著,須臾就得回去衙里。”

楊掌櫃大失所望,只得鞠躬告辭。

狄公回臉對洪參軍道:“這人對骨董寶物的廣見博識令人難以置信,每回我與他閒扯聊聊,得益非淺。可惜今天他撞著不是時候,還來兜售骨董。洪亮,看來此案賴我們倆分頭勘查了,陶甘、喬泰、馬榮三人都要後天才能回衙。”

洪參軍沉吟道:“說來真是不巧,我已年邁力衰,且又糊塗昏瞀,頂何用處?喬泰、馬榮不說,陶甘他可正是剖斷這行下毒案的聖手。”
   
“發恁的愁,莫不小覷了你我自己?我此刻就上馬去白玉橋鎮,顯而可見,就在那裡的酒筵上董梅被人下了毒。我先去看看那酒店的情形,你上孔廟縣學去拜見歐陽助教,詢問一下董梅和夏光的學業操行。那老助教是個目光精深的人,我很想知道他對這兩個少年人作如何觀。你不必等候我,明日一早用膳後即可來內衙徑自尋我。”

他們走下彩台懸梯時,狄公又想到什麼,說道:“啊,再有,你此去經過衙府時順便要管家告訴一聲內眷,今夜裡我很晚才能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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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辱不關身,誰為疏與親。 有山堪結屋,無地可容塵。 白髮偏添壽,黃花不笑貧。 一樽朝暮醉,陶令果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