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推理] 神探狄仁傑 作者:高羅佩(Robert H. van Gulik)(連載中)

 
CTNANG 2017-2-8 22:24:4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76 22723
CTNANG 發表於 2017-3-12 08:44
                                                                      第十四章

在喬泰、馬榮回到縣衙已經半夜了。 那條花船已羈押在內河口的霓虹橋下,喬泰從城東門分撥出四名士兵在那裡看守。

狄公與洪參軍還在書齋議事,喬泰、馬榮兩個將適才發生之事一無遺漏地詳細禀告,又猜測道:“金昌一夥私販黃金 ,會不會與那些和尚用的舊禪杖有關聯。”

狄公聽罷,慢慢點頭道:“那些破舊禪杖不無蹊蹺,但與奸徒走私黃金又有何干系?我想來這花船倒是與小菩提寺甚而白雲寺大有關聯。”

喬泰道;“這花船是顧孟平產業,委託金昌管視的。”
   
“可惜金昌已死,這內里許多勾當,不得審知。縱傳來顧孟平,又能問出多少東西?何況這老先生正為丟失妻子皇皇不可終日哩。”狄公又嘆了一口氣。

馬榮道:“金昌雖死,卜凱還在。--他適才雖脫身而逃,我們只須出一海捕文告,看他能跑到天涯海角去?再說,金昌與卜凱參與走私黃金罪行,他們的東家顧孟平、葉守本真的能推得一干二淨?拿來大堂一拷問,不愁他們不說。”

狄公搖手:“顧、葉兩人暫且不能驚動,沒有確鑿證據,怎可貿然拿來大堂?依我看,卜凱則最是個可以人物,卷在旋渦正中,行止又十分怪癖。事發後雖已逃遁,我這裡立即簽畫海捕文告,明日一早各處張貼,務必追拿到案。”

喬泰沮喪道:“玉珠小姐為救我性命,為告發這幫歹人而殞命,端的可憐 。前任王縣令卜也正是認她可靠。才將那個漆盤交付於她保存。當時我只需暗中留心,用言語寬慰她,她一心信賴官府,說不定還回吐出許多秘密來。可惜竟一時三刻香消玉殞,飲恨如此。”說著不禁墜下兩行淚來。

狄公寬慰道:“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太傷心了,破案後我們一定與她厚葬。此刻已過午夜,你們倆且回去睡了,明日一早我即審理此事。”

翌日早衙升堂時,衙門口廊廡處照例已站了許多看審的百姓。 一聲銅鑼響,三通鼓畢,狄公烏帽官袍上下齊整,剛在大堂正中坐定,葉守本踉踉蹌蹌,跪上堂前叩禀道:“小民葉守本見衙門口貼了海捕文告,捉拿卜凱,特來叩見老爺,有話申明。”

“說吧!”狄公見葉守本一臉是汗,故意冷淡。

“老爺明鑑,這卜凱行止怪僻,嗜酒如命,他在外倘若有無視王法,作姦犯科之事,小民概莫能管,也與小民船塢經紀無關。”

狄公問:“葉守本,本堂問你,你是幾時僱聘卜凱為你的經紀人的?”

葉守本答曰:“回老爺話,小民重金聘定這個卜凱前後也只十天,他是京師好友曹賁引薦來的,這曹賁乃是縣學曹鶴仙先​​生的族兄。”

狄公一拍驚堂木。  “卜凱既是受僱於你,他作姦犯科的行止你為何不出告?就憑這一點,也要將你關進大牢。何況,你本人是否與卜凱合夥同謀,狼狽為奸,本堂還須認真查核、來人,先將這葉守本拘入大牢候審。”

兩邊衙役一聲答應,上前來用鐵索套了葉守本。 葉守本大呼冤枉,被衙役拖下了大堂。

狄公正要發令簽傳顧孟平,顧孟平已爬上堂來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口稱“知罪”

“金昌與卜凱兩個是一丘之貉,只緣小民一葉障目,人妖不分,重用了他。如今想來這罪孽如何推諉得去?昨夜花艇發生之事,我已見衙門文告,金昌膽敢抗拒官府。行凶殺人,咎由應得。那花艇正是小民的船產、如此說來,小民罪孽遠過葉先生。望老爺厚罰,決無怨言。只盼衙里早日捉到罪魁卜凱。”

狄公道:“顧先生不愧是通達之人,既已知罪,本堂也不深究了。金昌已斃。這事只追卜凱一人。卜凱在逃,故本堂拘押葉守本。其餘人等暫不追究。等捉拿了卜凱,供出原委罪行細節,再行頒告。”

狄公拍了一下驚堂木,正擬斷判范仲、阿廣之案,忽見一個滿頭珠翠、油光粉面的婦人牽著個年輕女於擠出人群,跪到了堂前。

“賤婦人東門內荷香行院院主廖氏,老爺明鏡高懸,望將這個行跡蹊蹺的女子照出原形來!她在敞院躲藏了兩日,今日不得不將她押來見官。”

狄公見那女子汗巾遮了半邊臉面,扭怩羞澀地跪在堂下,似是十分膽怯。

“你叫什麼名字?”狄公和顏悅色問那女子。

那女子低倒了頭,只不吱聲。

廖氏道:“這小淫婦牙口甚緊,至今不肯道出姓名來。”

狄公道:“廖氏,你先將這女子的來歷細說與本堂聽來。”

廖氏重重叩了一個頭。 禀道:“前天,天剛濛濛亮,卜凱先生將這女子帶進了我們行院。與人說,這是他新納的妾,他太太氣得半死,閉門不納不得已領她來荷香行院暫住幾日,讓他慢慢勸說太太回心轉意。又交付於我十兩銀子,要我替她備辦衣裙首飾,餘下的歸我,求我幫忙。又說,哪日太太答允了,卜凱他立即親自來接去。

“當時我見那女子披著件袈裟,混身顫抖,模樣十分可憐,使依允了。今日一早乃聽說卜凱犯了滔天之罪,衙里正在緝捕。小人哪裡再敢隱匿,立即將這女子帶來衙門報官。望老爺明鑑。問清這女子來歷身份,小人也好脫干係。”

狄公聽罷,拍了,下驚堂木,轉臉喝問道:“摘去汗巾,快說出你的姓名、宅址和與卜凱的關係。再不開口,動起刑來,枉苦了皮肉。”
   
那女子慢慢抬起頭來,一對水汪汪的眸子望瞭望狄公,乃伸手摘了遮面的汗巾,狄公望去,卻原是一個十分標致的女子。 年紀約莫二十歲光景。

“奴家姓曹,名英,丈夫即是適才老爺問話的顧孟平。”
CTNANG 發表於 2017-3-12 08:46
                                                                      第十五章

堂下看審的百姓一陣嘩然,一個個睜大了眼睛望著大堂上的女子,議論鼎沸,狄公也咨嗟不已

“肅靜!肅靜!”狄公連連敲著驚堂木。

堂下頓時鴉雀無聲,一個個豎直耳朵 ,伸長脖頸靜聽狄公問話。

“原來是顧夫人 。你丈夫來衙門申報你失踪了,如今又驀地出現,難怪眾人詫異。你且將十四日與令胞弟曹文在官道口分手後的際遇細說一遍。”
   
曹英兩頰緋紅,猶豫了半晌,便開了口。

“那一日與兄弟在官道口分手後,正遇上縣衙里的範二爺和他的僕從。他的田莊與我娘家是近鄰,故舊時相識。範二爺說他也是回城裡來,正可陪我一陣。奴家怕那小菩提寺有鬼,一時糊塗貿然答允。

“行到範二爺田莊前,他支開僕從去與佃戶裴九催帳,將奴家騙至一棟茅屋內,百般輕薄,又許願將奴家帶去登州。奴家不從,他便恣暴,奴家力弱,終被這禽獸玷污了。奴家哭得死去活來,他則用刀威逼我與他同宿田莊。奴家無奈,只得佯應了,只等半夜他睡熟時乘機逃脫。

“半夜,范仲他剛睡著,奴家偷偷爬起正想下床來,忽見窗口跳入一個黑影,朝床前撲來。奴家驚恐萬分,閉上了眼睛。只聽得一聲慘叫,范仲的脖頸被剁斷了下來,鮮血濺了奴家一面。那黑影沖我叱道:'你這反复無常不要臉的小淫婦,也吃我一刀,解我心頭之恨。'奴家嚇得縮起了脖根,又聽得'咔嚓'一聲只覺脖根一陣冰涼,便不省人事了。

“奴家醒來時,已躺在一輛木輪車上,旁邊躺著范仲的屍身,我們兩個滿身是血。夜風吹來,陰森淒涼,奴家隻疑心是到了陰曹地界。正胡思亂想間,那木輪車猛的一側,奴家與范仲的屍身被翻倒在地上。那兇漢用樹枝亂葉將我們复蓋了,便悄悄離去。

“等那兇漢走遠了,我掙扎著爬起,見是一處桑樹林,四面全無人跡。一摸脖根,撕裂​​般疼痛,但頭顱尚可轉動,乃知只傷了點皮血,沒斷性命。正待尋路口去,遠遠見一和尚搖擺走來,奴家躲閃不及,那和尚眼尖,過來一把揪住我,齜笑道:'你這蹄子荒郊半夜袒胸露乳的,可是專等著我來。'奴家大聲呼救,那和尚一手摀了我嘴正欲施暴,忽聽得桑樹後問出一條漢子,叱道:'大膽賊禿,竟敢半夜劫持良家女子! '和尚一聽,疑是鬼神追隨,嚇得兀然頹倒,身子抽動了幾下,便昏死過去。”

狄公連連點頭,吩咐遞上茶水與曹英。 曹英推過。

“曹英小姐 ,來人可是卜凱?”狄公忍不住插上話頭。

“來人正是卜凱先生。老爺,恕奴家妄言,卜凱先生端的是個正人君子。他非但不欺侮於我,而且護送我出了桑林,他見奴家內衣單薄,便剝下那和尚袈裟來與我披了,又說和尚心口冰冷,恐是死了,遂親手埋了那兩具死屍,問長問短,百般寬慰。
   
“他說單身女子半夜行路不便,便領我去了荷香行院。親手交納鴇母十兩銀子,要她替我買辦飾物,梳妝穿扮,佯稱是他納的小,只等風波平靜,再將我領出送回夫家。如今聽說衙門佈告要捉拿卜凱,道他犯了王法。依奴家看來,卜先生不像是犯法的歹人,倒有點是做官人的氣象。奴家這裡句句是實,望老爺看了奴家薄面,詳察就裡,千萬莫冤屈了無辜。”

狄公聽罷曹英這一番敘述,果然句句中款,條條落實,料來不是胡編虛供。 乃判曹英放歸夫家,著顧孟平當堂領回。 曹英又叩頭再三謝恩,--顧孟平肚中怨忿,又不敢拂逆狄公意旨,只得自認晦氣,上堂來謝恩將曹英領回不提。
CTNANG 發表於 2017-3-12 08:47
                                                                      第十六章

退堂後狄公獨自一個坐在書齋中啜茶,肚中不免又轉思起那宗黃金走私案子來。 顯然,這裡蓬萊縣潛藏著一個走私團伙,而卜凱可能便是首魁--他是理財的聖手,於這腌臢營生,不是首魁也是要犯--罪犯們將黃金偷偷從海外運進,瞞過邊關,再偷運到各州道去散售,謀獲巨利。 他們的手法或許正是將黃金鑄成細條嵌入禪杖的長柄裡,偷帶上岸--邊關的守卒對和尚的法器從來不多盤查,故正好做此手腳。

想到此,狄公傳命喬泰、馬榮分別去霓虹橋下顧孟平的花船和小菩提寺後殿神龕將兩處的禪杖全數取回衙門細查。

喬泰、馬榮走後,狄公又思索起王縣令被暗害一案。  --謀害王縣令的動機至今不明,偷放毒藥的漆匠究竟受何人指派? 他的書札信函為何到了京師竟不翼而飛? 而這裡他的宅邸又不留下片宇只語,那冊僥倖發現的簿冊,除了卜凱,也沒人可能參破。

狄公反复猜掇,忽然想到會不會王縣令遇害與眼下的黃金走私有關聯? 或許是王縣令勘破了他們的陰謀 ,記錄下他們的罪跡,故招惹忌恨,以至被暗算身死。
   
白雲寺的慧本極可能捲入這椿罪行,銅怫龕的石梁前倘稍一不慎,自己豈不同樣步了王縣令後塵? 又有誰會疑心這中間藏匿有罪惡的陰謀。 這陰謀與毒死王縣令的陰謀有一點神合--讓你自己去死, 殺人者洗淨了手,站幹岸兒冷覷。  --那麼,除了白雲寺的慧本,同伙的要犯還會有誰? 顧孟平也可疑,金昌是走私黃金的重犯,那條夾帶禪杖的花船正是他委託金昌經營的,他難道是真的一點不知情?  --這時他忽的記憶起葉守本禀告海上可疑的跡象來,心中似乎又明亮不少。  --倘顧孟平果是參與犯罪,那個曹鶴仙也必然牽入。 他一個宿學老儒,一向崇孔孟排佛老,卻非要將如花似玉的女兒嫁給一個年過半百而虔誠禮佛的殘瘸老人,豈不可疑? 想著想著困倦已極,不禁伏在書案上睡著了。

狄公恍恍然醒來時,洪亮、喬泰、馬榮已在旁邊等候半日了。 喬泰、馬榮禀,經查檢,所有禪杖的長柄皆是中空的,但並不見著有黃金藏匿。 花船上的五個船工並那老鴇已押入大牢收拘。 卜凱至今尚不見影踪,他們已派人去“陶朱居”監伺守候。  。

狄公沉吟良久,口中念著:“卜凱,卜凱。”

洪參軍道;“ 老爺 ,適才巡官來報,吳山已在南碼頭馬市被捉住,我已命南門守卒迅即解來縣衙。”

狄公點點頭,道:“對了,洪亮,你此刻即去放了裴九父女 ,將葉守本葉先生也放了,並致歉意。告訴他等案子結束,我將親自去他宅府拜訪。”
   
洪亮遵囑,剛要出去書齋,又回頭說道:“老爺半夜還要去白雲寺參加銅佛啟行慶典哩,此刻乘早好好休歇一下吧。”

狄公眼睛忽的一亮,胸中豁然洞明,自言自語道:“莫,非機關正在這裡?破案就在今夜。”
CTNANG 發表於 2017-3-12 08:48
                                                                      第十七章

東門外日落時分起便亮出一片燈火, 百姓早就听說白雲寺要舉行銅佛啟行慶典,一時萬人空巷,恰如潮水般湧出東門,來白雲寺觀看盛典。

近午夜時白雲寺外已圍得密匝匝水洩不通,百姓手上提著各種燈彩,匯成一片波濤翻滾的燈海,天上的星月反倒相映失色。

一陣銅鑼響,兩邊八名衙役雁行而出,手持火棍開道,百姓紛紛讓出一條路來。 狄公官轎鹵簿儀從擁簇,浩浩蕩盪到了白雲寺山門,慧本率眾僧早在山門口恭候。

山門大開,天王殿內巨燭高燒,香煙氤氳,幢幡寶蓋層疊,鐘磐佛號連綿。 幾十名身披猩紅袈裟的老僧八字排列到大雄殿下,各持法器引吭唱吹。 大雄殿下早搭起一座高台,
   
高台四周圍了一圈燭火,正中巨幅黃綾遮蓋了一尊坐佛。 佛座蓮花下紮了四排木槓,三十六名年輕寺僧袒露一條胳膊,恭立高台兩邊。

高台前端正坐了大施主顧孟平,旁邊空著一個座位,後面黑黝黝幾排施主。 狄公由慧本引導來到大雄殿前的高台下,顧孟平忙站起長揖施禮,眾施主也一齊揖拜,擁狄公在顧孟平右首坐了。

兩邊眾增又擊起鐘磐,敲動木魚,高唱經誦。 慧本一手持麈尾,一手持大觚,步上高台繞坐佛一周,一邊將大觚內法水潑灑。 隨即下來高台將大觚傳於狄公,請狄公首禮。 狄公恭敬接過大觚向坐佛行禮,又將觚內法水盡灑在蓮花座下。

(麈尾:用麈的尾毛做的拂塵的省稱;麈:讀'主',駝麈。即“麋鹿”。俗稱“四不像”觚:讀'姑',古代酒器,青銅製,盛行於中國商代和西周初期,喇叭形口,細腰,高圈足。)

慧本接過大觚遞於侍僧. 傳命大佛啟動,一面閉目捻珠,口中念念有詞。

兩邊三十六名轎手一聲答應正要抬起銅佛,狄公已步上高台,示意眾人肅靜,他有話說。

“今夜無量壽佛啟行,移座東都白馬寺,恭逢隆盛慶典,本縣特來志賀。但本縣聞報,銅佛鑄作時選料未精,火候有欠,故多疵暇,雜駁無光。本縣為維護白雲寺暨蓬萊縣聲譽計,傳命匠工複驗,惟祈補救,以兔佛面有玷,貽笑天下。”

眾人一個個驚愕得面面相覷。

喬泰、馬榮跳上高台,用手掀揭去那幅覆蓋坐佛的黃綾。 佛像暴露,頓時發射出黃澄澄奪目的金光。

衙役兩邊已護定高台,被攔在天王殿下的眾百姓如決堤洪水一般湧到了大雄殿前。

馬榮挽袖,揮劍朝佛耳猛地砍削,只聽得鏗然一聲, 寶劍折斷了利刃,撒落下幾絲屑末來。 馬榮撇了寶劍,摀住震得劇痛的虎口。 喬泰從地上撿起那幾星屑末交於狄公。

狄公高聲宣道:“這尊無量壽佛不是生銅鑄的,而是用黃金鑄成的。這幫膽大包天的罪犯竟利用這種手段走私黃金,妄圖謀取巨額不義之財。本縣傳命將僧慧本、顧孟平、曹鶴仙等人一併拘押,靜候審理。

“他們一夥從海外偷運黃金入境,辦法是將黃金細條裝嵌在禪杖的空心長柄裡。由顧孟平的船運來,先藏在西門外小菩提寺後殿的神龕下,最後聚集於白雲寺由慧本監督融化,鑄成這尊無量壽佛。借坐佛移座東都白馬寺之名,行偷運販售之實。

“顧孟平是這夥罪犯的首魁,他不僅在蓬萊夥同意本組織了一個嚴密的走私網,而且還陰謀毒死前任縣令王立德!”

顧孟平頹倒地上,口喊冤枉:“偷運金佛是真,小人不敢抵賴,可我委實沒有謀害王縣令的性命啊!這殺人的罪名小人如何擔當得起。”

狄公冷笑一聲,從懷裡揣出那個紫綾包袱,迅即解開:“我且不說其他罪證,單這漆盤上王縣令便親手鐫刻了你的姓名哩。--這漆盤是前任王縣令察覺你們陰謀後密藏證據所用,內裡的證據筆札雖被你們一夥盜劫,但這空盒的盒蓋上除了珠玉嵌飾外,還鑲上了你手中的兩根細竹杖,都塗抹了金粉。--這不正是暗示了你為首走私黃金的罪行。”

顧孟平伏地大哭,額上汗流如雨。

“狄老爺,我招,我招……那假扮成漆匠投毒的正是金昌。小人只不過是個走卒,背裡指令並助成我私販黃金的則是京師的……”“住嘴! --明日大堂開審時再與我如實一一招來!左右。先與我押下!”
   
喬泰、馬榮率領眾衙役上前來將慧本、顧猛平並十數僧用一條鐵練串鎖了。 三十六名轎手抬起金佛出白雲寺回縣衙去。

勘破黃金案,眾百姓狂驚不已,奔走相告。 一時路上觀者如山重疊,著實轟動了一個蓬萊城。 本帖最後由 CTNANG 於 2017-3-12 08:49 編輯

CTNANG 發表於 2017-3-12 08:55
                                                                      第十八章

狄公一行回到縣衙已經三更,唐主簿率眾衙員已排列在前廳等候,狄公吩咐唐主簿明日一早齎函去軍鎮砲台拜見鎮將方明廉,會同審理黃金案,其餘衙吏早早回去休歇。

回進內衙書齋,洪參軍特意煮了一壺濃濃的鐵觀音茶,喬泰、馬榮平時只飲酒的,這時也體味到了品茶的樂趣。 大家興致勃勃,誰都沒有睡意。

狄公坐定,美滋滋地飲了一盅又一盅。 洪參軍忍不住問道:“我有一句話想問老爺 ,適才顧孟平招供他不是黃金案的首魁,背後牽線經營全局的尚有一京師上司,老爺為何喝他'住嘴',不令吐出姓名來。”

狄公笑道:“顧孟平一夥將如此巨大的金佛運去東都,那邊豈能無人接應?京師、東都的同夥早得了報信在那邊等著了,金佛一到即行分割,巨額脫售。背後指令、助成、總攬全局的人決非等閒之輩,如是朝中的官員。彼處熙熙攘攘,豈會沒有他的黨羽、探子?當時抖亮出姓名來,他得報後,在京師一番佈置,毀了證據,我們反吃他圖賴誣告,辨白不清。事實上他們早在東都鑄就了一尊銅佛,到對偷偷抬去白馬寺安座。對了,喬泰、馬榮,你們兩個那夜看見河邊有人從涼轎上被打落下水,原來並非害人性命的勾當,卻是白雲寺裡鑄金佛用的泥胎。那河岸離顧孟平宅邸不遠,想來是慧本將金佛大小讓顧孟平過目,偷偷抬到他的宅邸。顧孟平驗看了,便命入夜悄悄抬去河岸邊打碎,拋入河中,一時三刻便化作泥漿了。 ”
   
喬泰道:“顧孟平罪跡昭彰,有目可睹,那曹鶴仙酸老夫子,老爺又如何斷定他也參與了這宗黃金走私呢?”

狄公答道;“曹鶴仙雖是讀聖賢書的人,卻不能安貧樂道,固窮守仁,他言主排佛,卻拜倒在白雲寺的利誘下;他忌恨顧孟平,卻又將女兒嫁給他。這只能有一個答案,即他被顧孟平牽了鼻子 ,捲入了走私黃金的陰謀罪行。鬻志節,喪斯文,冀求分得一杯殘羹,老先生顢頇糊塗,真是讀書人的恥辱!”

喬泰問那麼這曹老先生究竟在內里幹什麼差遣?

“可憐他與智海一樣,罪責便是看守與搬運小菩提寺中那些破舊禪杖”。

馬榮這時有點迫不及待了:“老爺,那麼卜凱呢?老爺不是斷定他是這黃金案的首魁麼?”

狄公撫須微笑:“卜凱是誰,應該真相大白了。此刻我不說破,他理應來衙門找我了”。

正說話間,門子慌張來報:“不好了!王老爺活過來了!正直闖來衙院裡呢!小人哪裡敢攔阻……”

語未落音,書齋門開了,走進一個人來。 只見他穿件淺灰長袍,眉須灰白,頭頂盤起一個鬆發髻,左頰上銅錢大小一塊斑記。

喬泰、馬榮嚇得倒抽了口冷氣,這不正是白雲寺後殿裡棺材中睡著的王立德縣令麼?

狄公卻笑嘻嘻迎上前,揖禮道:“本縣若是沒有獵錯,先生應是京師戶部的度支郎中王元德先生吧。”

來人哈哈一笑:“狄縣令果然目光如炬:快!快!快讓我重新梳洗一番。”

洪參軍將他引到書齋水井邊盥梳。

喬泰、馬榮兩個目瞪口舌,驚魂未定。

狄公又笑;“這位王元德先生是故縣令王立德的胞弟,正是京師戶部的大官哩。卻潛來蓬萊暗中偵察,替兄復仇。--事實上他早就疑心慧本、顧孟平、金昌一伙了。馬榮,在花船上不正是他引你去船尾看覷那些可疑的禪杖的麼?”

馬榮懵懂,一時摸不著頭腦。

王元德盥梳了再進來書齋。

喬泰驚叫:“原來是卜凱先生!”

馬榮恍悟,拍了拍腦門:“怎的心肝五臟都塞死了,恁的不開竅!”

喬泰又問:“適才左臉上的斑記哪裡去了?”

王元德哈哈大笑,伸開手掌,手掌上一片黑膏藥。

“這片膏藥往臉面上一貼,不就是我兄長的斑記了麼。”

馬榮大笑。  “原來你這'卜凱'是喬裝的,卻騙了我們這許多時。昨日衙門還張貼海捕文書,務必捉拿你哩。”

王元德正色道:“狄老爺大智大勇,排除眾難,終於勘破這黃金案,拿獲了一干兇惡的罪犯並金佛實贓,可喜可賀。昨夜我正裝扮成一個雲水僧混在眾百姓中觀看,心中委實敬佩。更令我感戴的是狄老爺又勘破了我兄長的死因,擒獲了害死我兄長的真兇。我兄長正是緝獲了他們一伙的罪證,欲擬上報京師時被人暗害的。”

狄公道:“我這裡正有一本令只留下的簿冊,請王公披閱。”

洪參軍拉開抽屜,將那小小簿冊交於王元德。 王元德細細翻閱一過,拍案道:“這簿冊密記了他們一夥走私黃金的時間、船次、數量、折合金額、販售去向等,正是申詳上司的證物、僥倖沒被汪堂官拿著。兄長親筆實錄,一絲不苟,端的可敬,可憐死於非命。睹物思人,能不感傷嗟嘆再三”

狄公道:“難怪汪堂官要將令兄的一應書函信札、筆錄文字全數查封,運去京師。--原來正是一伙的,怨不得不明不白地不翼而飛。”

王元德道:“這案子正是京師的贓官牽的線頭,我在戶部間有聞報。只不詳盡。兄長遇害前來信也說及此間有走私黃金的跡象。汪堂官匆匆銷差,內裡自有不可告人處。故我冒了性命危險,潛出京師,喬扮作'卜凱'來此偵查,只等拿獲了全部證物便回去京師訐告,披露此駭人巨案。”

狄公問:“依王公之言,顧孟平一伙的主子正是戶部的官員?”

王元德搖搖頭:“真正的罪魁倒是刑部員外郎侯鈞,戶部尚書侯光的親侄。尚書雖沒有參與這宗可恥的罪行,但戶部實際上成了侯鈞的家宅。侯鈞正是從侯光那裡偷閱了戶部庫帑出納、京市、互市、宮市、金銀交易度量之數的密檔,才放大膽子做起這邪惡勾當的。侯鈞的父親原是大理寺卿,早兩年雖死了,但僚屬遍布,門生如雲,這也是候公子有恃無恐的。”

狄公幾乎驚叫起來。 侯鈞不正是他在京師時的莫逆之交麼? 他竟是個私販黃金的首犯! 心中不免波瀾起伏,思緒萬千。

王元德繼續道:“我潛逃出京師的第二天。侯鈞得報,便買通庫吏,私匿三千兩官銀,申報侯光,誣告我竊銀而逃。如今我的罪名也迎刃可解,洗刷一清。那天喬泰、馬榮兄弟在花艇上發現禪杖,又從玉珠嘴裡證實黃金走私秘密,金昌恐懼,殺人滅口,這案子已可大白。我便偷偷溜下花艇,從此裝扮成一個癩頭云水增,一路托缽化緣,瞞過眾人耳目。”

喬泰笑道:“怪不得那天曳尾而去後便杳無音信,原來又扮作癩頭僧了。”

狄公也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王元德又道;“哦,我這裡還有一事望老爺恩准,就是曹英那不幸的女子,真是可憐見地的。如今顧孟平已伏法,望投老爺作主將其許配與葉守本葉先生的兒子,葉公子與曹小姐乃真是匹配的一對哩。”

狄公當即允諾:“葉先生也曾與我談及過此事,我都幾乎忘了。如今就成全了他們吧。”

王元德謝過,呷了一日濃茶,又造:“狄老爺適才猜出我是戶部度支郎中,真乃巨眼也,--只不知狄老爺依憑了什麼猜出我來。”

狄公笑道:“有三條線索引導下官分判出你的身份:一,唐主簿曾去信京師尋找王縣令的兄弟,要他來蓬萊領取屍骨及遺物,誰知杳無信息;二,度支郎中王元德竊銀潛逃的謠諑,人人皆知;三,葉守本告訴我你是個理財的聖手,且是新近才僱聘的。--依憑這三條,我便猜得你這個'卜凱'正是在逃的度支郎中王元德。

“你裝扮作已故縣令的鬼魂在縣衙內游盪搜尋,汪堂官、唐主簿都嚇破了膽,我也親自撞見過一回。為之,我還特意去白雲寺開棺辨屍,才隱約察覺鬼魂恐是生人裝扮,這生人又必與王立德縣令的死因有關。直至上面三條線索交織在一處,我便斷定這鬼魂即是'卜凱'裝扮,正是王立德縣令的同胞兄弟。”

王元德淡淡一笑:“在京師時便久仰狄先生大名,惜無緣交接耳。想來狄先生日後也不會忘懷我這個在京師的朋友吧。”

狄公唯覺臉上火辣,終不辨王元德此言是有意無意。 走私黃金的首犯侯鈞不正是他在京師的朋友麼?

王元德似未覺察狄公的不安,又說:“兄長最後的來信告我說,他已將裝有罪犯秘密的一個漆盒交給了一個叫玉珠的妓女。故爾我每次到花艇上去時,總千方百計接近玉珠,無奈玉珠厭嫌於我,從不與我親熱,更不提漆盒事。一次我大膽潛入她的艙房,翻到了那口漆盒,打開一看,卻是空的,便從此死了心,惟思從頭做起,親自拿捏他們一伙的新罪證。

“狄老爺睿智,竟從金粉嵌飾了顧孟平的兩支竹杖,識破此中機關,在下由衷飲服。同時,在花艇上我見金昌有時放浪形骸,縱情酒色;有時滿腹心事,中心警惕,似有大任在肩,深藏不露。慢慢我又見金昌對運進港口的舊禪杖嚴加防範,運出去的舊禪杖卻胡亂堆放,心中不由起疑,故爾有意引馬榮兄弟去窺看,以期引起官府警覺。我自己則暗中跟隨,偵知那小菩提寺正是藏匿撣杖之處,只不知此物派何用場。那夜我追踪智海從小菩提寺出來,正撞著那賊禿攔劫曹英,誰知我只是空口一喊,竟將那智海嚇死。這賊驢搬起禪杖來倒一捆一捆的,不嫌重,卻經不起驚嚇,哈哈。”
   
喬泰聽了玉珠一段,兜起舊情,忍不住嘆息連連。

狄公吩咐洪參軍趕快備辦一口上好棺木,厚葬玉珠小姐,並在白雲寺做七七四十九天功德道場,追薦亡靈--狄公素來不信亡靈之說,他崇隆厚葬,多半是做給生人看的。 白事做完做紅事,然後再舉行葉公子、曹小姐盛大婚禮--狄公重人事,於婚配大節最練達人情。  --最後他說道:“紅白大事完了,我將陪同王元德相公親去京師,申詳大理寺,拿獲姦宄,廓清迷霧,將這黃金案披露於世,垂戒後來。”

<黃金案  完> 本帖最後由 CTNANG 於 2017-3-12 09:06 編輯

CTNANG 發表於 2017-4-7 22:24
                                                                      玉珠串

狄公為何要假扮行醫郎中偷偷摸摸的進入碧水宮? 在警衛森嚴的宮內, 皇上最寵愛的叁公主是如何遺失了她的珍珠項煉? 是內賊抑或外盜? 那項煉與公主的幸福又有何干系?

才剛走出宮中,狄公就被數路人馬跟踪、追殺,險些喪命,莫非那珍珠項煉是朝廷黨爭的某種信物? 安分守己的客棧帳房遭人殘殺,難道與宮中失竊案有關? 在只能秘密調查的情形下,狄公要如何找出那串珍珠項煉,揪出幕後的主使者?

                                                                      第一章

黃昏 ,細雨霏微,碧森森一帶松林子繚繞著一團一團黑雲。 半日都不曾見著個人影。 黑雲沉墜在樹梢頭,醞釀著大雨。 狄公策馬在林間急匆匆穿行,時正夏日燠暑,全身衣袍早已濕了,臉面上汗珠雨珠流成一片,濃密的長鬍鬚綴著水珠一閃一閃,亮晶晶的。 馬蹄踐踢著枯籜敗葉,時而濺起一串串污泥漿水,散發出陣陣霉爛氣味。 成群的蚊蚋圍上狄公人馬,嗡嗡咿咿,驅之不散。

狄公自怨自艾半日,悔不聽客棧店主的指點,一路上只貪看風景,竟迷失了道路。 天黑之前倘趕不到清川鎮,只得在這林子裡野宿了。 想到此,心中叫苦不迭,嘆了口氣,抽手解開系在馬鞍座後的葫蘆,仰脖“咕咚咕咚”地飲了幾口。 葫蘆裡的茶水尚餘微溫,喝在嘴裡卻有一股陳腐之昧,狄公不禁皺起了眉頭。

猛地一陣橐橐蹄聲,前面林木間悠悠晃晃閃出一騎。 騎者模樣與他彷彿,鞍座後也掛著個大葫蘆。 繫著根紅絲帶。 寬大的黑衣袍裡套著一個佝僂的身軀,鬍鬚花白。 待再細看,那坐騎卻是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青驢,驢背上還架著兩杆長槍。 狄公不由緊握住腰下佩著的雨龍寶劍的劍柄。

狄公策馬上前,拱手道:“丈人拜揖,在下這林子裡走迷了道,面前這路可是通往清川鎮?”
   
那老人在驢背上慢慢張開眼來,好奇地望瞭望狄公馬鞍後的葫蘆,半晌乃笑道:“ 大夫順這路走去,可得要繞大彎了。老朽正無事,指引你一段吧。”

狄公自忖,那老大瞅著自己的葫蘆半日,必是將自己認作走江湖的郎中了,趕忙道了聲謝,又笑道:“恕在下一唐突,思想來丈人亦是個大夫了。 ”

老丈呵呵大笑:“老朽只是個雲遊四海的道人。”說著拍了拍驢背上的葫蘆,“這葫蘆是空的,怎比你那葫蘆埋藏了許多靈藥呵。老朽只是喜歡這葫蘆,故常佩帶在身邊,這裡的人都喚老朽作葫蘆先生 。呵呵,正是'柱杖兩頭懸日月,葫蘆一個藏山川'。”

狄公唯唯。

葫蘆先生又道:“足下語言,不似江南人物,莫非也是雲游到此。”

狄公首肯,只不言語。 心想既然這老人是個塵俗外的道士 ,似也不必認真與他披露自己的身份。

葫蘆先生又細細乜斜一眼狄公,嘴角浮起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 。

兩騎一先一後走了十來丈路,葫蘆先生忽回頭道:“大夫,我們順路先去河邊走一遭,大清州里剛撈起一個人來,或許並未淹死哩。”

狄公答應了,策馬跟上葫蘆先生。

不一刻,果然轉出了松林子。 林子外一帶長堤,長堤外魚塘桑林籠罩著朦朧的晚靄。 一望林木豐茂,川澤廣遠,佳氣鬱鬱,風景十分秀麗。 他們沿著長堤走了一節路,便到了大清川的河岸。

岸邊的魚市早散了集,寬闊的碼頭上圍著一群神色慌張的百姓。 一小隊軍健正在那裡吆喝著驅趕人群,一匹高頭駿馬在岸邊巡走,馬上端坐著一位剽悍的校尉。

葫蘆先生小聲道:“官府已派人來,看來毋需你我操神了。大夫,既然到了這裡,我們何不也上前去看看熱鬧。”說著翻身下驢,從驢背抽出兩根拐杖支著身子,蹣跚步子擠進了人群堆裡。

狄公心中暗笑:“我還認作是兩杆長槍哩,卻原來是個跛仙。”

圍觀的眾人似乎都認得葫蘆先生,紛紛讓出一條道來。

“葫蘆先生,戴寧這後生前日還好端端的,一時三刻竟吃人害了。”有人低聲耳語葫蘆先生。

狄公在一株古柳邊係了馬,又將葫蘆先生撇下的青驢牽過一併係了,也擠到了人群中。

四名軍健正在用力將人群推搡,不使他們挨近屍身。 狄公擠到跟前一看,不禁一陣寒噤。

死者顯然生前橫遭拷掠荼毒,百般摧殘。 被烈火烤炙而糊爛的皮肉因浸水過久露出白骨,十分猙獰可怕。 雙手已被剁下,與臂膊尚未斷絕,粘貼在血涔涔的衫袖內。 肚腹切開,五臟六腑歷歷可見,污濁的腸子墜流於肚胯下,臭穢不堪。 一全兼行忤作的兵曹正圍著屍身認真驗查。

忽見一個精瘦乾癟的經紀人擠進來大聲叫道:“那廝胳膊上的行囊包袱是我的:他偷了我的銀子,不得好死。”

兵曾從屍身肩下揣下一個粗藍布包袱,他鄙夷地瞅了那經紀人一眼,卻把包袱遞呈給馬上的校尉。

狄公正疑惑地看著那經紀人,葫蘆先生用胳膊肘掣了他一下、輕聲道:“那人是青鳥客店的魏掌櫃,死者便是他店中的帳房,名喚戴寧。”

狄公見魏掌櫃身旁還站著一個娉婷的女子,約十七八歲光景。 雖穿扮粗陋,卻是水靈靈的十分秀氣。

校尉終於發命令了:“將屍身權且抬回軍寨,青鳥客店的魏成和兩個發現屍身的漁夫一併押去軍寨,等候勘問。”

兵官指示幾名軍健用擔架抬起戴寧的屍身,又押了魏成及兩名漁夫沿一條青石板大街向軍寨營盤走去。

人群散了,狄公去向那株柳樹解韁繩,一面一問一葫蘆先生:“死者是鎮市上的百姓,這案子如何解去軍營鞠審?”

葫蘆先生道:“大夫有所未知,這大清川上有一幢著名的皇家行宮,喚作'碧水宮'。故這裡清川鎮上下一應軍民政務、刑名官司都歸駐守這裡的御林營軍寨管攝,適才那騎高頭大馬的便是營盤裡的軍司校尉。——罷,罷,大夫既已到了這清川鎮,那一條青石板大街一直向南,便是鎮上熱鬧的市鎮。那裡有兩家大旅店,一家叫九霄客店,另一家便是出這命案的青鳥客店。大夫自顧去投宿,老朽這裡告辭了。”說著用手拍了拍那青驢的大耳朵。 青驢轉過身踅入了一條狹窄的小巷,瞬間便不見了影踪。

“狄公牽著坐騎沿青石板大街慢慢行來。見街隅角處有一鐵匠鋪兼營馬店,狄公趕緊將馬牽入舖內,給鐵匠一把銅錢。要他檢刷一下馬蹄,好生餵點麩料,牽去後展拴了,翌日了早他再來領取。

狄公原打算路過這清川鎮,好好頤養兩日,釣釣魚,逛逛風景名勝,不想暴露身份。 誰知自見了戴寧的屍身,心中又久久平靜不下來。 他很想知道軍寨裡的那位軍司校尉如何審理這樁人命案。 且走且思,不覺竟走入了一家茶肆。

茶肆里人聲鼎沸,茗煙繚繞,一桌一桌閒極無聊的茶客正在律津有味地議論著今天的驚人新聞。 狄公揀了一副座頭一屁股坐下,茶博土殷勤上來侍應,不一刻便端上了一盅新沏的香片。  ——茶客們談論戴寧的話,片言碎語偶爾可聽著幾句,都不真切,大抵是說戴寧不會偷魏成的銀子,又說他死得太慘等等。 狄公想到投宿的事尚未定妥,不敢久坐,胡亂呷啜了幾口茶水便趕緊出了茶肆,急急往市廛鬧熱處走去。

市廛在御林營軍寨的南頭,一路行來見車馬駢闐,人煙輳集,店肆如林,如那州府一般,十分的繁華。 走過軍寨的轅門時,狄公忍不住好奇地抬頭細看了一眼高聳的堡樓,恰正與高高站在雉堞邊巡視的兵曹打一照面。  ——那兵曹便是頭里在碼頭上驗屍的忤作。  ”
   
狄公剛待要離開軍寨轅門,那兵曹卻已下來堡樓,迅步走到了狄公面前:“且慢,軍司鄒校尉要見先生一面,卑職在此恭候多時了。”

狄公吃一大驚,那兵官已伸過一條胳膊來將狄公拉到了堡樓的石梯下。 見他輕輕吩咐了值番的營卒幾句,便指示狄公上樓。 狄公不由自主地服從了,沒爬上三四級石階,只聽得背後“咣啷”一聲,那營卒已將堡樓的鐵門關合。 又重重地掛上了一道胳膊般的大鎖。
CTNANG 發表於 2017-4-7 22:25
                                                                      第二章

狄公隨兵曹盤旋著石梯而上,來到一衙廳門首。 那兵曹去兩扇朱紅槅子的銅環上輕輕拍打了兩下,門開了,走出來相迎的果然是少間在碼頭上見到的那位剽悍的校尉。

“狄縣令大駕惠臨,真可謂蓬蓽生揮,只恐寨小,不堪歇馬,晚生這裡恭候多時了。”鄒校尉堆起一臉笑,輕聲又道:“晚生姓鄒,名立威,忝居軍司卑職。”一面又吩咐:“柳兵曹權且退下,今番由我自己款待狄縣令。”

狄公愕然:“足下如何認識我來?”

鄒立威嘻嘻一笑:“在京師時曾見過一面,狄縣令哪裡會記得我一個小軍官。再說,今日碼頭上時,你正站在葫蘆先生的身旁。狄縣令此番來清川鎮,莫不是有公務在身,又不便張揚,故此微服裝扮。”
   
狄公道:“公暇之餘,念慕這大清川山明水秀,景色宜人,只巴望來此約兩天魚,休歇休歇。我的親隨幹辦喬泰、馬榮被後山七里莊的莊主留下,協助那裡打野豬哩。兩天后他們便來這裡與我會齊,共回浦陽。故爾不敢擾驚地方,徒滋風波。”

鄒立威又笑:“狄縣令還有這等閒情逸興?敢問你這葫蘆來歷。”

“下官路過關帝廟村時,一老圃殷勤贈的。這炎熱夭氣行路,正可盛備涼茶。不意竟連那葫蘆先生都錯認了,只道我是走方的郎中 。鄒校尉可知道那葫蘆先生的底細,下官見他行踪多有些蹊蹺。”

鄒立威答言:“這位葫蘆先生端的是個高土,來這清川鎮也有二、三年了,自向松林深處結一茅篷居住,修養真性,絕少與人往來。市鎮上人都認得他,只不知曉他的來歷。”

狄公撫須良久,乃問:“不知足下喚來下官有何事吩咐。”

鄒立威正色道:“狄縣令或有所聽聞,凡往來於清川鎮的士民客商、百工技藝人等均須在軍寨註冊備案,朝廷久有明文典律。如今皇上三公主駐輦碧水宮,這清川鎮一帶盤查尤嚴,或有違禁觸律的,懲罰極是嚴酷。今日我見狄縣令既是走方郎中裝扮,又不願披露官身,不如就以我的一個京師老友的名銜註冊備案吧,遇有巡了也兔去許多羅唣盤詰。”

狄公嘿然,心中不由雲升霧罩。

鄒立威轉吭叫了一聲:“柳兵曹!”

柳兵曹應聲進來衙內,恭敬遞呈上一折柬。 狄公接過一看,原是一大紅名帖,上書“京師大夫梁墨”,背面加蓋了清川鎮軍營的印戳和硃批日期。 心中亦恍惚明白,疊過便納入袖中。

鄒立威忽喟然發嘆道:“狄縣令此番來清川鎮作客,晚生倘有疑難,也好有個請教。”

狄公忙問:“只不知足下遇著了什麼疑難?”

鄒立威蹙起眉頭:“不瞞狄縣令說,自從三公主駐輦這碧水宮,三年來晚生為這地方靖安疲於奔命,席不暇暖,耗盡了心血。這三公主是皇上最寵愛的女兒 ,她在這裡稍有不測,我們如何擔受得起?”

狄公疑惑:“難道碧水宮內之禁衛也是足下的公務?”

“不,不,晚生只管轄清川鎮水陸衙司的公務,碧水宮內尚有三位大人分掌宮禁。最高的官兒便是總攝宮內監門大權的內承奉雷太監 ,其次是宮掖總管文東和翊衛中郎將康文秀。——康將軍乃正是晚生的上峰。”

狄公道。  “我見這清川鎮水陸便利,物豐民阜,百姓安居樂業,正所謂太平盛世景象,民俗敦厚,古風猶存。足下可垂拱而治,又何憂愁之有?”

鄒立威搖了搖頭:“狄縣令所說甚是,這裡清川鎮固然久不見有小偷、乞丐、娼妓,但卻難保沒有膽大妄為的巨姦大慝竄流於此,滋波興浪,困擾地方。 ”

狄公點頭頻頻:“足下莫非指的是青鳥客店那戴寧的人命案?”

鄒立威苦笑一聲:“那戴寧是在鄰縣的山路上被歹人殺害的,屍身拋入大清川,順流漂到了清川鎮。這事晚生盡可推諉,移文申報鄰縣問理。”

狄公不解道:“那魏成、戴寧的青烏客店不是明白開在清川鎮上的麼?這人命大案怎可一推了事,貽誤偵破。”

鄒立威看了狄公一眼,笑道:“對了,這裡有幾樣東西是從戴寧屍身上搜得的,也一併移交過去,”他用手指了指桌上的一折地圖、一把算盤、一疊名刺和一串銅錢。

狄公展開那折地圖,見地圖上標明從清川鎮至鄰縣十里撲舖的山路塗畫了一道粗粗的朱墨。

“狄縣令,戴寧那廝偷了魏成的二十兩銀子正是沿著畫了朱墨的這條山路潛逃的。魏成是這裡出了名的慳嗇鬼,纏住我非要賠償他的那二十兩銀子不可。狄縣令,勞煩你先將這把算盤並一串銅錢拿回青鳥客店還了他,不然他還會誣我鄒立威瞞藏了他的店業家當哩。 ”

狄公依允,將算盤納入襟懷,又用小指勾了那串銅錢,道:“還他算盤、銅錢無妨,但在移文案卷中須要提一筆。這算盤、銅錢與人命案或有某種關聯也未可知,譬如,戴寧原是去十里鋪收帳的呢?”

鄒立威笑道:“俗語說,魚離不開水,秤離不開砣,經紀人離不開算盤帳本。——帳房先生收帳去當然須帶上這算盤,哈哈。至於那一串銅錢在魏成眼中卻看作是黃白之物一般,還與他也免了他許多廝纏羅唣。”
   
狄公問:“足下又是如何曉得戴寧偷了魏掌櫃的二十兩銀子?”

“嘿,狄縣令還不知?這魏成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守財奴。櫃檯抽屜裡有多少散銅錢他記憶來一文不差,這二十兩銀子失竊焉得不知?卻是剜了他的心肝一般,沒得失心風還算是僥倖哩。正緣此,他把周圍人情都做絕了,成了孤家寡人。半個月前連他的老婆也隨人私奔了,可不是現世報應。好,不談這些,這兩天細雨霏霏,江風乍緊,正是釣鯉魚的好時機。呵,有什麼不如意之事盡可來軍寨找我,不過切莫忘了你的身份:京師大大樑墨。——不可疏忽了。青鳥客店出寨門向南沒百來步便是。”
CTNANG 發表於 2017-4-7 22:27
                                                                      第三章

天黑下來時下起了瓢潑大雨。 青石板大街上闃無一人,狄公掣著方油氈布遮了頭,但全身衣抱都被打濕了。 懵懵懂懂地被人擺佈了這半日,潑頭一陣冷雨倒有點將他打清醒了些。 這時他很覺後悔 ,悔不該沒問清緣由就匆匆接受了“梁墨”的假身份,他預感到將有十分蹊蹺的事會緊跟而來。 轉而他又琢磨鄒立威此舉的目的,但又百思不得其解。 想到戴寧屍身的慘狀,他又覺得這清川鎮有一連串怪事,鄒立威吞吞吐吐,似有難言之衷不便宣明,但他顯然又對戴寧的人命不屑一顧。 他暗示的巨姦大慝又是指的什麼人呢? 心中轉著思緒,不覺已到了青鳥客店的門首。

店堂裡早上了燈,兩排銅燭台在空蕩蕩的店堂裡閃爍著古怪的光焰,瀰漫著一種神秘的氣氛。

狄公走近帳台,魏成忙堆起笑臉相迎。 狄公在登記冊上填寫畢,要了房號,便從懷裡揣出那把算盤並一串銅錢交與魏成,道:“軍寨的柳兵曹要我將這兩件東西送回貴店。這算盤是從戴寧的屍身上搜得的,想來貴店做生意也缺不了它。”

魏成道了聲謝,將算盤放入帳台抽屜裡,銅錢卻小心納入衣袖。 口中嘟囔:“我還以為那包袱裡是我的二十兩銀子哩,晦氣。這一串銅錢頂得什麼?”
   
狄公進客房,匆匆收拾了便去湯池沐浴。

湯池這時已沒有多少客人。 熱氣蒸騰裡只見兩個凶神惡煞的漢子在水池中相撲打鬥,白瓷磚地上架起一竹榻和茶几,竹榻上坐著個五短身材、大腹便便的商賈正在喫茶觀戰。 狄公自顧沐浴,洗淨了一日來的腌臟汗臭,便也爬上池來,興孜孜地一里觀看。

那商賈上下打量了狄公,並不吱聲,使眼色喚過傳役耳語了幾句。 只見那侍役忙不迭撤了茶几,端上乾淨衫襪,便悄悄退下了。 商賈彈冠整衣,慢慢穿著。 池中打鬥的漢子也起身來拭擦身子,見商賈一個冷眼,朝狄公一聲闊聒噪,便捏著毛巾護定商賈出了湯池。

狄公自覺沒趣,他知道適才那商賈正在騰達得意之時,傲兀之氣盈於眉目,通常是不屑與人搭訕的。 那兩個惡煞凶神般的大漢必是他外出的隨從侍僕,往往練就一身好武藝,貼身護衛。

狄公浴罷整衣時,忽見他的褡背被人翻動過,內里東西未少,但軍寨簽押的那大紅名帖卻濕了一角,心中不由起了疑雲。

晚膳畢,天幕上掛出一鉤明媚的新月。 狄公吹滅了蠟燭,坐在臨窗的椅子上欣賞著寧謐的夜色,正待把一日來的顛驚疑亂驅趕一淨,有人輕輕敲了一下房門,一個侍婢端一茶盤推門進來。 侍婢瞅了狄公一眼,慢慢放下茶盤正待迴轉,狄公猛省,這不正是日間在碼頭上站立魏掌櫃身邊的俊美女子麼? 卻原來也是客店裡使喚的。

“ 小姐好生面善,今日在碼頭上認屍時像是見過。”

“哎喲,客官好眼力,魏掌櫃吩咐店裡去兩個人算是屍親,戴寧在這鎮上並無親人。”

狄公哦了一聲:“果不出吾所料,小姐看去便不是個粗使丫環。”

那女子嫣然一笑:“魏掌櫃是我的遠房叔叔 ,我父母下世後便跟了過來。平時助嬸子只料理些家務,這兩日客店已成一鍋粥,我也偶爾出來照應客人。象客官這樣身材凜凜、相貌堂堂有氣度的,奴家最是欽仰。”

狄公發覺這女子不僅貌美,且伶俐機警,胸有城府。

“呵,小姐,冒昧問一聲你的姓名。”

“奴家名喚紫茜,今年十八歲。”

“紫茜小姐,你可認識適才從湯池沐浴出來的那位客人?他帶著幾個如狼似虎的隨從侍僕。”

“客官指的莫非是杭州的郎大掌櫃?大名喚作郎琉。他是我們店的常客,這清川鎮上有他的一處綢緞莊躉庫。這次已住了半個多月了,樓下西廳一溜上等房全被他的一幫人包下。”

狄公點頭頻頻,又轉了話題:“紫茜小姐,聽魏掌櫃說,帳房戴寧潛逃時偷了他二十兩銀子,這事當真?”

紫茜鄙夷地嗤了一聲。

“魏掌櫃他空口圖賴,信他不得。——我這遠房叔叔為人精明刻薄,極是慳嗇,銅錢就是個命。從未吃過一文錢的虧,哪裡會有二十兩銀子讓人偷去。不瞞客官說,戴寧為人忠厚,不會做賊。”

狄公急問:“那他因何遭人殺害,聽說是在去鄰縣十里舖的山路上。”

紫茜皺眉道:“戴寧身上並未帶有現銀,那強人為何偏偏要殺他性命呢?”

狄公認真道:“我思量來,那歹人原指望他身上有錢,他是客店的帳房,哪能無錢?誰知半日搜不出銀子來,惱羞成怒便下了毒手。——紫茜小姐像是與戴寧十分稔熟。”

紫茜臉上閃過一絲薄薄的紅暈:“客官猜的正是,一個店裡的營生,哪能不熟?我們又常去大清川上鉤魚捕蟹。他土生土長,又極好水性,這大清川上下三十里河道水灘他閉著眼睛都能數得出來,一條舢板在水上拔弄得如飛一樣……不過,我們雖是稔熟,卻並未有什麼其他,倘不是我也劃得一手好船,他才不理會我這個毛丫頭片子呢。再說,戴寧他……告訴你也無妨,他早已偷偷地看上了我那嬸子,每每神魂顛倒。”

“什麼?你嬸子?不就是魏掌櫃的夫人麼?”狄公一驚。

“那魏夫人年齡可不小了。”

“是的,嬸子黃氏比戴寧要大了六七歲,但她長得細嫩白肉,又沒生過孩子,故不甚見老。唉,戴寧他其實也是單相思哩,我嬸子平日里穩重端莊,不苟言笑,其實心裡早有了人,並不理會戴寧一片痴腸。半月前嬸子已隨人私奔了……”

“半月前就私奔了?那個人是誰?”狄公心中又生起層層疑雲。

紫茜搖了搖頭,臉上掛著神秘的微笑。

狄公又道:“魏夫人這一出走,魏掌櫃且不說,那戴寧可也是當頭一棒,心中必是痛苦異常。”

紫茜不以為然哼了一聲;“他似乎並不怎麼掛在心上,前幾日我見他在帳台上算帳一面還哼著小曲哩,究竟是男子心滑,設長性的。”

狄公心中頓時明白了,魏黃氏和戴寧已成功地將紫茜瞞過,也當然將魏成瞞過了。 他倆已商定,魏黃氏先走一步到山梁那邊鄰縣的十里鋪暫住一陣,等待戴寧的到來。 戴寧身上的地圖不正用朱墨勾畫了從清川鎮到十里舖的一線山路麼? 戴寧也正是在去十里舖的這條山路上被剪徑的歹人殺害的。 目下魏黃氏必定還在十里舖等著哩。 他得趕緊將此情報告訴鄒校尉,以便配合鄰縣查清其間細跡,看來戴寧的死因並不簡單。

狄公從沉思中醒來,發覺紫茜正疑惑地看著自己,不覺尷尬,忙訕笑道:“紫茜小姐自穩便,哪日有空暇還想邀你同我一起去大清川上釣魚哩。”

紫茜大喜:“明日一早我就划船載你去,沿大清川上溯幾里地便有個釣魚的好去處,喚作殘石磯。梁大夫,奴家這裡就告辭了。”

紫茜走後,狄公滿意地撫須沉吟,他只覺得自己有點被紫茜的熱情和坦率弄糊塗了。  ——她竟已知道自己是“梁大夫”!

月色中天,清光如注,雨後空氣格外新鮮。 狄公此時倦意已消,心想睡覺尚早,不如去街市上閒步溜達一陣,又可賞玩夜景。

狄公剛走下樓來,迎面正被魏掌櫃叫住:“梁大夫,有病家告急求醫,專意找上門來延聘先生。”

狄公見店堂內坐著一個管家模樣的人,門口站著一式黑衣黑褲、緊身裝束的六個轎夫。

那管家點頭哈腰上前:“請梁大夫上轎。”
   
狄公尋思,必是鄒校附有急事相告,謊稱病家延醫。

他以梁墨的身份出現在這清川鎮尚不到半日,如何大名驟然驚動這裡的士官百姓。 他掀起轎帘正待上轎,不覺吃了一大驚,轎內端正已坐了一位年輕姑娘,一對靈秀的大眼睛正緊緊瞅定自己,狄公慌忙倒退一步,欲合上轎帘動問端底,那姑娘鶯啼般開了腔:“梁大夫進轎來細說不遲。”說著身子往一邊挪動。 狄公略一躊躇,也低頭鑽進了轎,坐到那姑娘的邊上。 轎帘垂下,轎子如飛一樣被抬起走了。
CTNANG 發表於 2017-4-7 22:28
                                                                      第四章

“ 小姐 ,”狄公忍不住開了口,“宅上究竟是哪一位貴體染恙?這麼催趕得人慌。”

“家母。”

“糟糕,貧醫醫不來婦道人家的病。”狄公不免生慌。

“嗤,家母乃三公主殿下的跟隨嬤嬤,碧水宮眾傳婢的領班。” 姑娘臉上透出幾分驕傲的神情。
   
“不知令堂患的是什麼病?”狄公小聲又問。

“出了城門再告訴你。休要再說話了!”姑娘幾乎是命令口氣。

狄公討了沒趣,又不好發作,只得暫且隱忍。

出了清川鎮北門約莫走了二三里地,姑娘將轎帘掀開,掛起簾角。 一陣夜風吹進轎內,只覺絲絲涼意。 狄公抬頭見四面黑鬱鬱一片松林,轎子正沿著松林間的一條小石徑蜿蜒向前。 他側身又看了看那姑娘,似乎問姑娘可以不可以開口。

姑娘倒先開了口:“ 大夫 ,你不必問這問那,羅唣不清。我只是奉命來召你進宮,其餘一概不知。眼下有幾句話叮囑,莫要忘了:轎座下有一醫箱,箱內有四包丸散和一紙方箋。有一個叫郭二爺的人曾請你診治過他的哮喘病,只一副藥,手到病除,故此非常敬佩。如今家母也患了這哮喘病,郭二爺修書一封,舉薦了你。——我這幾句話,大夫可記清楚了麼?”

狄公只覺懵懂,口中唯唯,肚內記誦了一遍。

姑娘伸手摘了掛鉤,放下轎帘。 一前面已可見到碧水官的搗紅泥宮牆和月光下碧毿毿的琉璃瓦。

忽而轎帘外閃出一派燈火,幾個執戟的禁衛橐橐走上前來。 管家下馬趨前驗了簽押、交納名帖。 半晌轎子逶迤進了宮牆左掖的耳門。

轎子在宮中花園迴廊間上下曲折繞了十來個彎。 隔著轎帘時而可見到影影綽綽的燈火和宮娥、 太監 ,狄公知道人到了這裡是輕易不准掀開轎帘四處張望的。 轎抬到荷花池邊一座高大的白玉拱橋前又歇了下來。

姑娘輕聲附耳道:“過了這座金玉橋,便是內宮了。只怕監門衛的太監要盤問,梁大夫千萬記住我囑咐的那幾句話,便是應對。”
   
狄公點了點頭。

果然,一個白淨面皮的胖太監走上前來,隔簾唱道:“內承奉雷老公公要見一見請來的梁大夫,其餘人一概在轎下等候,不得擅動。”
CTNANG 發表於 2017-4-7 22:30
                                                                      第五章


狄公這時心中暗暗叫苦。 眼前發生的這一切他非唯不懂,又不好多問,心中廓落無底。 顯然,這齣戲必是那個神出鬼沒的鄒立威牽的頭,他佈置了這一切,圈套做的密密的,單捉住自己來鑽。 事到如今自己還蒙在鼓裡,渾不知哪一個人要見他、有求於他,或是欲加害於他,他被牽著鼻子糊里糊塗地闖進了這禁備森嚴而神秘莫測的碧水宮。 他知道路已被斷絕,將有一場矛盾紛錯的戲劇要他來串演,是兇是吉,幻不可測。 眼前又殺出一個雷太監非要見他不可,三公主的隨從嬤嬤又是怎麼一個人? 她究竟患了什麼病,非得要我來醫治,卻又如此鬼鬼祟祟,怕見著人。 狄公正思緒萬千,疑竇叢生,忽聽得胖太監一聲喝:“跪下候旨。”狄公慌忙跪下,他明白已到了雷太監的行齋門前。

胖太監進去禀報,少刻出來門外:“雷老公公喚見梁大。”

狄公斂眉垂手走進了衙齋,又跪下:“請雷公公大安。”

“免了,兔了,抬起頭來。”雷太監聲音纖細潤脆,並不威嚴。
   
狄公抬起頭來,乃見​​這衙齋並非富麗豪華、金碧輝煌,而恰似一廂靜謐的書齋。 庭軒虛敞,窗槅明亮,正中垂下一軸名人山水,兩邊各一副灑金對聯 ,窗下一支瘦長的紫檀花架,上設一古瓷花瓶,瓶內插著幾枝海棠。 花架旁立著大書案,書案上擺列文房四寶,一角堆積著函帙和畫軸。 門邊伏一獨角怪獸,怪獸的七竅吐出裊裊的香煙,滿堂馥郁。 庭軒外花木扶疏, 鳥聲啁啾,氣象十分清雅。

雷太監身軀微傴,穿一件光閃閃的軟黃級宮袍,朝珠鏤金冠下一副乾瘦蠟黃的臉皮,銀白的鬍鬚稀疏不齊。 雖是遲暮之年、龍鍾之態,卻仍有一種咄咄逼人的威勢和尊嚴 ,令人凜然生敬。

“宮中已有四名御醫,王嬤嬤為何還特意遠道還請你進宮?”雷太監問話了。

狄公惴惴然答曰:“論醫道精深, 自然是小巫見大巫了,小醫哪敢僥倖僭越?想來必是郭二爺的推薦,王嬤嬤才這般抬舉小醫。當年郭二爺犯哮喘,吃了小醫一帖藥,便見痊癒。如今聽說王嬤嬤也犯的是哮喘,已吃了幾味藥,尚未奏效。”

“嗯,嗯,原是郭二爺的舉薦。如此說來,梁大夫葫蘆裡的藥必有什麼異妙之處了。”雷太監閉著眼睛說話。

“小醫的丸散也無非是半夏、遠志、麻黃、川貝之類常見的藥,只是參伍得法,先後緩急合宜而已。”

雷太監咯咯笑了:“戲法人人會變,只是巧妙不同。——梁大夫高見,高見。可千萬不要弄巧成拙呵,進來這金玉橋不易,出去金玉橋恐怕尤難。梁大夫人中俊傑,好自為之,不必我再瑣細囑咐了。”

狄公口中唯唯,心內更覺詫異。 這雷太監雖閉著眼睛,卻似是洞燭自明,總攬大局,這番話不正含有一片箴誡之意。

雷太監張開眼睛,和顏悅色望了一望狄公,拍了拍椅背。 胖太監應聲而入。

“送梁大夫過金玉橋與王嬤嬤治病。”又回頭笑著對狄公道:“但願王嬤嬤也一帖藥便手到病除,梁大夫也省得再第二回來這裡。”說罷連連拂袖。

狄公趕忙謝恩,站起,雷太監已靠在椅背上閉起了眼睛。

胖太監引狄公曲折回到金玉橋下,對那姑娘唱道:“姑娘換轎,引梁大夫進內宮。”

姑娘和狄公分坐了兩頂黃綾紫蓋的輕便小轎,抬過了鑿龍雕鳳、嵌以金飾的金玉橋,逶迤向綠波盡頭的一幢玲瓏別緻的宮殿而來。

宮殿前早有宮娥侍婢執燈候等,姑娘捲起轎帘指揮小轎拐入翠篁叢中一扇角門。 角門內兩行紗燈排列,照耀如白日一般,八名官娥拱立而待。 姑娘引狄公下得轎來,穿廊過軒,轉彎抹角. 急步徑向內廳而去。 不一刻來到一間陳設古雅,香氣濃烈的臥房,臥房後壁垂下一繹色帳幃遮了牙床。 牙床前沿安放著一隻瓷鼓,權作坐凳。

“母親,梁大夫到了。”姑娘指示狄公在牙床前的瓷鼓坐下。

帳幃微微一掀動,伸出一條圓潤的手腕,腕上戴著一隻純白玉手鐲。 狄公剛待要伸兩個手指去切脈,只見那手腕縮了回去,按了按牙床壁的一個機關,床壁的鏡架頓時移動起來,床後露出一扇暗門。

“快快進去!”一個老婦人的聲音。

狄公驚愕萬分,不及思索,急忙鑽入暗門,背後忽聽得“啪”的一聲,暗門關合。 眼前慢慢閃出一線燈光,十來步外便是一金碧輝煌的殿堂。 殿堂中一個美貌絕倫的少女正坐著閱讀一冊書,端莊華貴,光艷照人。 狄公心想,那女子必是三公主了,忙上前一步跪下連連叩頭,不敢仰視。

“狄仁傑平身。此時此地,情勢危急,謹兔了一應褥禮。今日召你來,但有一事相求。此事我身家性命所繫,望狄卿邑勉從命,拔我於水火之中。”

狄公大驚,抬眼仰視三公主,慢慢站起。 見三公主,春山晴澹,秋水凝愁,容貌籠罩著一重陰雲。

“公主殿下有何咐托,亟盼垂示,臣狄仁傑雖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狄卿坐了,讓我細說詳裡。兩天前午夜,我在宮中閣樓外的涼亭裡賞月。那涼亭下便是大清川,月映水中,銀波粼粼,最是天上人間第一等美景。涼亭在離河面十丈來高的宮牆一角。

“因為貪看月色,幾次欲伸頭出亭往外眺望,便將脖頸上戴的玉珠串摘下放在涼亭外的茶几上。誰知一轉眼間便丟失了。狄卿應知。那玉珠串系父皇所賜,珍愛異常,早先原是波斯國王進貢之物,由八十四顆晶瑩剔透、大小勻稱均一的玉珠串綴而成,其價無比。”

狄公望了一眼三公主,問道:“公主殿下為何要將玉珠串從脖項上解下?”

三公主答曰:“一次我伸頭眺望亭外景色時,不慎將一金耳墜掉入河中。從此小心翼翼,每逢賞月便預先將玉珠串摘下。誰知今番竟不翼而飛,想來是被人偷去了。”

“不知公主在宮內嚴密搜查過沒有?”狄公又問。

當夜即將內宮傳應的太監、宮娥全數搜查遍了,並不見玉珠串的踪影。 我思量來這玉珠串必是被宮外之人盜去無疑,歹徒應是冒死駕舟而來,隱匿於宮牆下陰蔽處,乘午夜巡丁不備,攀宮牆而上,窺伺我在涼亭內賞月不察覺時,大膽行竊而去。  ——今日招卿來,便是抱佛腳,望卿使出手段,暗中查訪,拿獲歹人,追出原物,以解我眉睫之急。  ”

狄公沉吟片刻,乃道:“公主殿下,此事做得無頭無尾,不留影跡,必是樑上高手無疑。待微臣從容留之,慢慢訪拿。千方不可驟然聲張,反誤大局。”

三公主蹙眉道:“狄卿不知,為賀父皇壽誕,後日我即要啟程趕赴京師。這兩日里倘若查緝不出玉珠串,壽誕之日父皇問及,我何以口答?拜壽之禮儀,照例須佩戴玉珠串。故爾心急如焚。”

狄公暗暗吃驚,果不出所料,好一副千斤重擔。

三公主又道:“此事望狄卿暗中查訪,眼下碧水宮內外誰也不知道我將緝查之任付託於你。一旦你查拿到賊兒,追回珠串,即可披露真實姓氏,公開身份來宮中進謁即行奉還。你此刻將衣領縫口撕開。”
   
狄公將衣袍的領口撕開,三公主將一幅黃綾折迭了塞進那領口,又迅速拈出針線匆匆縫合了。

“那幅黃綾有我的親筆字諭,一旦追回玉珠串,即以那黃綾為憑的轎進宮,誰也不敢阻攔。狄卿,我的性命、前程今日都付喬你了,切勿潦草敷衍,辜負于我。現在你可以出宮去了。”說著不由喟嘆頻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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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辱不關身,誰為疏與親。 有山堪結屋,無地可容塵。 白髮偏添壽,黃花不笑貧。 一樽朝暮醉,陶令果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