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推理] 神探狄仁傑 作者:高羅佩(Robert H. van Gulik)(連載中)

 
CTNANG 2017-2-8 22:24:4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76 22724
CTNANG 發表於 2017-3-11 09:55
                                                                      第四章

狄公從衙卒那裡牽過一匹馬,翻身上鞍,一溜煙儿向南奔馳而去。 一路上擠滿了回城裡的人,誰也不曾留意於他。

官道約有四五里是沿著運河走的,堤岸邊這時還坐著三三五五的男女 。 繞過了一座小山崗,四面出現了幽深的樹林,馳出樹林到了平川便可看到白玉橋鎮口的燈彩了。 跨過那座高高的白玉拱橋(下面的市鎮便由此而得名),狄公見運河裡船帆林立,水波粼粼,那裡正是鎮河和運河的匯流處。

橋對面的市廛上燈彩閃耀,一派光明,大群的人聚在店鋪周圍, 生意兀自興隆。 狄公下了馬,拉著轡頭將馬牽到一家鐵匠鋪,鐵匠正閒著,與他幾個銅錢囑他看守這馬,餵點草料。 狄公暗自得意,那鐵匠並未認出他是本州刺史。

狄公沿著市街信步走去,尋思著到何處去打聽信息。 忽而他見河岸上一株垂楊下遮著個小小廟宇。 門牆樑柱都漆成了紅色,香火端的蕃盛,善男信女川流不息都朝那募化箱里扔進幾文小錢。 狄公走進廟裡不由好奇朝殿堂內張望,一個穿著破袖的老廟祝正往懸掛的一盞油燈裡加油。 神壇供著一尊真人大小的娘娘 ,彩披繡裙盤腿坐在蓮花寶座上,半張半閉一對眼睛正瞅著他,嘴唇微微蜷曲,閃出一絲薄薄的笑意。
   
狄公是個堅定的正統儒者,他對這種俗祭淫祀一向深惡痛絕。 今天這張嬌豔的笑顏更使他感到格外不安。 他皺緊眉頭步下府外石階,繼續向前走去。 不一晌,他看見一家修須店,店門正向著河岸。 他走了進去坐在長凳上等候。 抬頭他忽見一個窈窕娉婷的女子正朝這店鋪走來,她穿著玄緞長裙,下半個臉面用紫綾巾遮掩著。 這女子明眼不是什麼窯姐粉頭,衣飾淡雅,舉止雍容,倒像個官府裡的貴婦人。 走近到修須店門首她停了下來,將那紫綾巾慢慢摘下,緊緊瞅著狄公。 狄公心中好生狐疑,一個單身女子無人陪同,此時此刻在鬧市中晃蕩,可會有什麼見得人的勾當? 店舖裡的伙計笑臉上來照應,狄公只得安下神來隨那伙計擺佈。

“貴相公打哪裡來?”伙計一邊替狄公梳理鬍鬚,一邊開口問道。

“我是外鄉來的拳師,正待要上京訪親去。”狄公答道。

他知道拳師一般多俠義心腸, 救人急難,故最是受人敬重和信賴。

“今夜你生意敢情興隆,這麼多人來看賽龍船。”狄公問道。

“相公這話說差了。實對你說吧,今夜人但有個好去處了,你不見前面那個酒店,賽船前卞相公、何相公兩位闊爺擺下了酒水,單宴請那眾槳手,一文銅錢不破費便可坐上桌去痛快吃喝,又誰還肯來這裡化去幾文銅錢梳理鬍鬚毛髮?”

狄公點點頭。 他用眼角又偷覷了那個站在店鋪門首的女子,那女子倚著柵欄正耐心地等著他呢! 狄公思量她莫非真是個窯姐,專一等候我出去便來兜她的營生。 他轉意又問那伙計:“我見那酒店裡只有四個伙計,這麼多的槳手吃喝,酒食怎生整理得妥當,可不忙亂壞了他們,聽說通共有九條船哩。”

“不,他們且是不忙哩。你看那店堂後有一張桌子,他們在桌子上放了六個大酒壇,今夜這六個大酒壇黃湯盛的滿乎乎的,隨你自個兒舀,務要灌個痛快。兩邊桌上又堆造了成山的盤碟菜餚,隨意挑揀,一文不收。菜餚都是珍佳上品。人家卞相公、柯相公請起客來可真個有丞相的肚量,吃人眼紅得慌。他們自個兒又上上下下地張羅,忙得沒入腳處,偷個閒兒還同這個那個廝戀幾句……嗯,你要不要洗洗毛髮?”

狄公搖了搖頭。

伙計又自顧說道:“我敢賭個咒,那裡的人都要喝到半夜醉得踉蹌才肯盡興。噢,聽說賽船時出了事,有個打鼓的後生仰脖子伸腳去了,大夥兒可都樂了,白娘娘得了供奉,今年秋上可有個好年成了!”

“你也信白娘娘?”

“也信也不信。我這行營生前不靠水,後不靠山,多少可以斜眼兒閒裡觀看。我雖不去她廟裡燒香,但我可不敢走近那邊的曼陀羅林。”他用手中的剪子指了指方向,又說道:“那片林子都道是白娘娘的,莫道是進去,就是走近正面覷一眼都心中發毛--”

“罷,罷,小心剪子!險些兒戳了面皮,該幾個錢?”

狄公付了錢,道了聲謝,戴上弁帽,便出了這店鋪。

那女子果然迎著他走來,輕輕地說:“官家,小婦人唐突了,有句話兒要與你說。”

狄公打住了腳步,敏捷地看了她一眼;乃低聲說道:“小娘子方便,但言無妨。”

狄公頭里猜度得果然不差,那女子神態矜持,吐言溫馴,正是官府人家婦人的行狀。

“適間我聽說你是個拳師,乃斗膽擋了大駕,但有一事央煩,不知依與不依?”

狄公甚得好奇,尋思這女子究竟有什事央及,故意作勢道:“我是江湖間來去之人,眼瞳兒只認得銀子 。”

“隨我走來!”

她走到河邊那柳樹蔭裡搬了個粗石凳兒坐下,狄公欠身坐了對面。 那女子長得十分標致,年紀約莫在二十五上下,杏兒臉,不施粉黛,淡淡的緋暈使她細膩柔滑的臉頰分外光鮮動人。 她一雙閃閃含神的大眼睛打量了狄公半晌,乃開了口:“今夜之事也無需你冒什麼風險,我要會面一個人商洽一樁緊要之事,在曼陀羅林邊一幢沒人住的宅子裡,打這裡走去約莫半個時辰。那日商定此事時我竟忘了今夜是賽龍船的日子,無賴、閑漢、搗子、潑皮都會在這裡前後出沒。我要你陪伴我去那幢宅子,護著我別吃人擠踩了。你只消將我帶到那宅子的門樓便行。”說著她

狄公想她理應把就裡詳備吐個口兒,故意猛可站立起身來,冷冷地說:“話不是這等說。這賞銀我何嘗不想得,只是我這個頂天立地的拳師哪能去助成偷會密約敗壞人倫的勾當?”

“你豈敢胡扯!”女子憤怒地叫了起來。  “我要你做了什麼黯味之事來?這全是正大光明的。”

“你要我出力須先得將那正大光明的話題抖露個明白。”狄公下緊地逼道。

“你且坐下,時間不多,我自然得先將你說服。你這個行狀倒使我先幾分信了你的忠誠正直。實與你說了吧,我受人之託今夜要買進一件稀世之寶,價錢已說定,只是情形不同一般,賣主要我賭誓不准走漏半個風信兒,因為還有別人想要得到這件寶物。倘若被別人知道了,賣主可從此不得消受。他此刻正在那宅子裡候著我,那裡多年無人居住,正是做這等買賣的一個穩實去處。”

狄公看著她那垂下的長袖,又問道:“這般說來,你已將這筆巨金攜帶在身上了?”

女子從長袖裡取出一個方紙包兒,默默地遞給狄公。 狄公四顧無人,便撥開紙角往裡一看,不覺倒抽一口冷氣--紙包裡面齊齊整整十根沉沉的金錠捆紮作一處。 他將方紙包還給了那女子,問道:“不敢動問小娘子尊姓?”

“休要胡枝扯葉!我這等信賴於你,你卻恁的羅唣。”她一面平靜地嗔著,一面將方紙包又納入了抽中。 重新拿出那塊銀餅,說道:“這買賣彼此無欺,望你好歹也信賴於我。”

狄公點了點頭,接過了銀餅。

狄公與修須店裡那伙計一番交談,心裡明白到這裡來搜尋董梅被人毒死的線索顯然無望,酒店裡宴請槳手時一片鬧哄哄,任何人都可能在董梅的酒食裡投毒。 此刻他倒不妨留心看看這女子究竟要幹什麼。

當他們穿過市廛時,狄公說:“小娘子稍息片刻,待我去買一盞燈籠。”

那女子不耐煩了:“那地方我瞭如指掌,燈籠燭火反惹人眼目。”

“但我可得要獨自歸去!”狄公淡淡地說。

他在一家雜貨舖前停下,摸了幾文銅錢買了一盞燈籠。

他們繼續行走時,狄公忍不住問道:“未知小娘子要會的那人又是如何出來呢?”

“他閒常就住在那宅子裡。若是你感到害怕,他可送我回來這白玉橋鎮。”

兩人默默無聲地向前​​走著。 剛穿進那條通向樹林的暗黑小路,前面便見一群浪蕩公子正與三個妓女在那裡嬉戲調情。 他們用下流的言語議論狄公和那女子,只是畏懼狄公高大雄武的身軀才不敢上前貿然尋釁。 狄公昂頭走去,更不理會。

向前又走了好一截路,那女子突然岔進一條幽徑,這幽徑正通向濃密深黑的曼陀羅林。 這時他們遇上了兩個在樹林間晃蕩的無賴,彼此走近時狄公反迭了雙袖,工穩著步子,警惕地擺出一副拳師迎鬥的姿勢。 那兩個無賴本想攬事,見此情狀也略知些淺深,憤憤然啐了一口,自走遠了。

狄公心想:這路果然難行,那女子端的有慧眼,識英雄,不枉付了我那塊銀餅。 她獨自一個能平穩進出這林子?

幽徑曲折,林愈密,樹愈高。 地上覆蓋著厚厚一層落葉,偶爾斑駁灑落下幾點蒼涼的月光。 早已聽不見市廛的喧鬧,只有夜鳥淒厲的哀鳴偶爾打破這令人膽寒的靜謐。

女子轉過身來,指著一棵高大參天的松樹說道:“記住這株松樹,你回去時,從這里左拐,一直向左便可出這林子。”

她自顧走入一條雜草叢生的小道。 她對這裡一切異常熟悉。 狄公急忙跟隨在後,只覺腳步踉蹌,幾番險些絆倒在坎坷不平的路上。

他停下稍喘了口氣,驚異地問道:“小娘子,這地方因何如此荒涼?”

“這裡是白娘娘的曼陀羅林,極是神聖的地方。白娘娘時常顯靈,你沒聽那店舖裡的伙計說麼?官家莫非膽怯了?”

“小娘子放心,在下雖有點膽寒,究竟不是懦夫。”

“好!這就到了。千萬別出聲!”她停下了腳步。

狄公見慘淡的月光下一幢荒圮敗壞的高大門樓,門樓兩邊高牆逶迤,遮沒在幽黑的林木里。 那女子走上水青石階,推開了兩搧風雨剝蝕幾近腐朽的木門,回身輕輕地說了聲“官家請自穩便”,便踅進了那宅子。 狄公轉身回走。

狄公走回到那株高大的古松下不禁停下了腳步,略一尋思,便將燈籠放在地上,將袍襟塞入腰帶,捲起了衣袖,然後提起燈籠回身又朝那門樓走去。

他想要親眼見一見那兩個神秘的人會面的地方,佔一個有利的隅角,從那裡可以窺視著他們。 如果真是一宗純粹的買賣,他便立即離開這裡,倘是有半點可疑,他便公開自己的身份,當場問破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輕輕推開那兩扇大門走進門樓,門樓裡是一個空敞的前院,周圍黑黝黝一片並不見人跡。 定睛細看乃見前面不遠的抹角處微微有燈火閃出。 狄公穿入一條黑暗的過道朝那燈火閃爍處急急走去。

穿出過道便是一個荒涼的大庭院,庭院裡野草叢生,腐術散腥。 正中影綽綽一座大廳堂在慘淡的月光下顯出高甍飛簷的朦朧輪廓。 忽然他聽到右邊圓洞門外傳來模糊的聲響,趕緊穿出那圓洞門仔細諦聽。 聲音來自一個台基有四尺高的亭閣,亭閣內果然有燭火晃閃,亭閣外是一個四麵粉牆抱定的小花園。 小花園裡荒草萋萋,蟲聲卿卿,沿牆種植一排古柳高槐。 亭閣四面窗格和頂簷瓦翎新近修葺過,而其它部分則很是荒敗。 正門兩扇朱紅格子門緊關著。

狄公審視情勢,見亭閣左邊的圓牆只有四尺高,牆外大樹參天,蔥鬱一片。 他揀定了一個牆磚凸凹處飛身攀登上那堵園牆,大著膽朝那亭閣飛快爬去。 當他爬近亭閣正待趴下身子向窗格里窺覷,月亮卻被烏雲遮蔽了,四周一片漆黑。 他聽見那女子說:“我先知道了你為何來的這裡,我才告訴你……”接著是一聲詛咒,然後是扭打的聲音。 女子大叫:“把手放開!”

突然,狄公身下的牆頭搖動了一下,他趕緊拉住牆外一根樹椏,竭力穩住身子。 十幾塊磚“嘩啦啦”倒塌落到了牆下的瓦礫堆上。 狄公汗流浹背,正驚惶處,忽聽得亭閣裡那女子一聲淒厲的叫喊,然後聽見門格被打開和急促的腳步聲。

狄公急忙跳下牆來,大聲叫道:“休得逃跑!”但無濟於事,隱隱聽得遠處樹枝“劈啪”折斷的聲音,一個黑影飛身逃進了樹林。 狄公待要追趕,早不見了影踪。

亭閣的門半開著,亭閣裡燭光搖曳,那女子躺倒在地上。

狄公氣急敗壞登上亭閣的台階,不由在門口趔趄幾步。 那女子仰天躺著,一柄短劍刺進了她的左胸,劍柄露在外面。 狄公心中叫苦,忙走上前蹲下到她身邊,仔細端詳了她平靜蒼白的臉--她已經死了。

狄公憤怒地自語道:“她出了錢僱我保護她,而偏偏在我的眼皮下被人殺了!”

她顯然試圖保衛過自己,她的右手緊捏著一把薄刃小刀,刀上還粘著血跡,血跡從地上到門口滴成一線。

狄公伸手摸了摸她的衣袖,那裝有金錠的紙包不見了。 只有兩條鮫綃汗巾和一張單據,單據上寫著柯府琥珀夫人百拜交納。

狄公心中大疑。 他聽人曾說起過柯元良的正夫人多年來一直患有不治之症,為此柯元良又納了一房侍妾,名喚琥珀。 琥珀年輕美貌,想來這死者定是她無疑了。 柯元良這個糊塗蟲竟讓他的愛妾獨個來這兒替他買進什麼價值連城的骨董,卻不知原是一個搶奪金錠的圈套。

狄公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細細看了這亭閣。 亭閣裡除了一把椅子和一張竹榻外幾乎沒有什麼家具,也並不見一個可以貯藏東西的地方。 內牆和天花板新近修葺過,窗格都裝上了鐵柵,門外掛著一把胳膊般大鐵鎖。 他搖了搖頭,緊皺了雙眉,略一沉思便用蠟燭點亮了燈籠出小花園,過圓洞門,轉來庭院直進那大廳堂。

大廳堂裡空蕩盪,幽暗潮濕。 廳堂後壁高高懸掛著一方積滿塵土的匾額,匾額上三個泥金大字:“翡翠墅”,落款是董一貫。 幾翼大膽的蝙蝠飛來在狄公頭上繚繞,地上好幾尾老鼠來去奔竄,廳堂裡像墳墓一般陰森恐怖,廳堂外寒氣凝重,靜寂虛寥。

狄公又回到那亭閣,蹲下身來小心將短劍從女子胸脯拔出。 短劍一直刺到了她的心臟,玄緞長裙浸透了鮮血。 他又從女子手上抽出那柄薄刃小刀,用一塊帕巾將他它們一併包裹了。 最後細細看了一眼亭閣現場,才轉身下了台階。

這時月亮又從烏雲裡鑽出來了,狄公回頭向那黑黝黝的曼陀羅林憂慮地看了一眼,那鬼怪般猙獰的大樹夜來更令人膽寒心怯,毛髮悚然。 突然,狄公發現有人正沿著低矮的園牆偷偷走來,隱約只見那人蓬亂的頭髮。 那人顯然沒有察覺狄公,自顧不慌不忙慢慢走著。 狄公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怖,全身不由顫栗起來。 他趕緊蹲下,輕輕地貼向那堵矮牆,抓住牆頭用力翻了出去。 牆外是一條長滿野草的小溝,高牆頭竟有六七尺高,牆外並不見有人。

狄公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著那個可怕的人。 忽而狄公輕輕地籲了一口氣,原來是月光戲弄了他--那隻是一隻烏龜拖曳著一束纏結的野草。

“原來卻是你這個小精靈在耍弄我!”狄公一把揪住那烏龜,扯去了背上的那束野草。 又從袖中拿出一方帕巾將它包裹了,四角係了結納入袖中。 然後翻過牆來,跳回到花園裡。
   
狄公出了翡翠墅門樓,好在手中有盞燈籠,很容易地循原路回到了白玉橋鎮。

白玉橋鎮市廛上依舊一派節日歡樂的情景,燈光輝煌,人群如鯽。 狄公找到了白玉橋鎮署的里甲,披露了自己身分,命令里甲委派團丁去翡翠墅將那女屍收後了運去城裡衙門,並佈置下十二名團丁守衛翡翠墅直到天亮。 然後他從鐵匠那裡牽過他的坐騎,將袖中的兩柄刀劍和那隻烏龜放進馬鞍袋,揮鞭馳馬回城。
CTNANG 發表於 2017-3-11 09:57
                                                                      第五章

儘管已是深夜,濮陽城南門依舊半開著,三五成群的百姓還在陸續進城。 每個人交上給守衛的兵士一枚小小的長方形竹牌,竹牌上面潦草地寫著個數字。 今夜,城裡的百姓倘若要到關城門時間之後才回城,必須事先呈報姓名、身分、宅址,領取這麼一枚竹牌。 沒有這竹牌的人須由守門士卒驗明姓名、身分、宅址並交納五個銅錢才允許進城。

南門的校尉見遠遠一騎飛奔而來,忙喝令兵士將城門開大。 狄公勒住馬,問道: “適才見有個受傷的男子進城沒有?”

校尉將頭盔向腦後推了一推,答道:“ 老爺 ,這個可難說準,我們沒有時間去細細察看進進出出的每一個人,這一大群一大群的,哪裡顧得全?今夜濮陽城裡的人幾乎都出了南門。”

“嗯。此刻起你必須細細檢查每一個回城的人,若是見有個剛受了刀傷的男子便逮捕他,立即將他帶到衙門。你馬上派一個士兵騎馬去另外三道城門傳達同樣的命令。”
   
城里三街六市仍擠滿了歡樂的人群,十里燈火,人聲喧鬧。 酒肆和店鋪生意正忙。 狄公策馬向東城緩緩馳去,他記得柯元良的宅邸就在東城。

來到東門不遠的一幢幽靜的府邸,狄公下了馬,在門樓外白玉柱上係了韁繩,走上高高的台階往那紅漆大門上輕輕敲了兩下。

管家應聲便開了門,狄公遞上名刺,管家見是本州刺史狄老爺,慌忙跑入內廳去禀報柯元良。 柯元良聞知狄公深夜來訪,忙不迭來到前廳。 他滿面驚惶恐怖,忘了禮數,見了狄公便激動地問道:“狄老爺,是不是出事了?”

“嗯,柯先生進屋裡說話。”

“當然。狄老爺。啊,小民失於迎拜,疏忽禮節,幸乞恕察。我正在擔憂……” 柯元良焦急地搖著頭,面上露出不勝懊悔的神色。

他領著狄公出前廳轉彎抹角穿過幾處回檻曲廊來到一個廳堂,上樓便是一間幽雅僻靜的大書房。 書房兩邊靠牆是骨董櫃和書櫃,骨董、寶玩、書籍、字畫陳放得疏間錯落,井井有序。

他們在牆角一張圓茶桌邊坐定,柯元良執壺斟酒,狄公開口便問:“柯先生的偏夫人是不是名喚琥珀?”

“是的!老爺,出了什麼事?她吃罷晚飯便出去辦理一樁差使了,到此刻尚不見回府。”

“柯先生,琥珀夫人被人殺死了!”

柯元良頓時臉色蒼白,睜大了驚惶的眼睛盯著狄公,呆呆不發一言。 半晌,才吐出一連串驚訝的問語:“被人殺死了?這怎麼會發生的?誰幹的?在什麼地方?狄老爺可知道她在什麼地方被人殺了?”

狄公捋了捋鬍子,冷冷地說道:“至於最後一句問話,你應當知道答案,因為,柯先生,正是你自己委派她到那個荒僻的宅子去的。”

“荒僻的宅子?哪個荒僻的宅子?究竟在哪裡?老天,她為何不聽我的忠告,我懇求她至少要告訴我去哪裡,但她卻……”

狄公打斷了他的話:“柯先生最好從頭細細講起。你先喝盅茶,當然這對你來說是一個可怕的信息。要不是我得到了當時當地的所有詳情細節,這兇手恐怕永遠也抓不到了。”

柯元良呷了一口茶,稍稍平靜了情緒,又問:“究竟是誰殺的?”

“一個男子,尚不知姓名。”

“如何殺的?”

“被一柄劍刺進了胸堂,當即死去,並不曾吃多少痛苦 。”

柯元良木然點了點頭,又深深嘆了一口氣,說道:“琥珀是個異乎尋常的女子,老爺,她常助我鑑別骨董,她對骨董的鑑識有非凡的眼力。她的身上有許多不可思議的東西,充滿著奇妙的魅力。”

柯元良沮喪地望瞭望沿牆那烏木雕花的高大精緻的骨董櫃,繼續說道:“所有這些都是琥珀她一手精心佈置的,體現了她的慧眼和雅趣。她還親手分類標籤,編纂目錄。我四年前買進她時,她還是一個尚未開蒙的丫環,我教了她一年兩年之後,便就寫得了一筆好字。真的,她異常聰明穎慧……”他硬噎住了,痛苦地垂下了頭。

“柯先生是從哪裡買進她的?”狄公問。

“琥珀原是董一貫老先生府上的使女。”

“董一貫?!”狄公驚叫一聲,恍若有悟。 又問道:“柯先生,這董一貫會不會就是那個被謀殺的秀才董梅的父親?”

“老爺說的正是。琥珀從小就沒爹娘,董老先生撫育她長成,待她極是寵愛。四年前董一貫破了產,被迫典賣了他全數家產,他將琥珀賣給了我。因我膝下無兒女,我四根金條買下了她。本想將她當作女兒,但她一天比一天出落得標致靈秀,她純潔無暇,溫雅嫻淑,那身姿體段恰如一尊玉雕一般。……唉!只因賤妻是…… 賤妻患了不治之症,兩年前我便與琥珀結了婚,將她收作偏房。當然我是有些老了,兩鬢花白,齒牙動搖,但我們有共同的興趣、嗜尚、對未來的憧憬……”

“嗯,我明白了。柯先生你告訴我,你委派她去究竟辦一件什麼差使?”

柯元良慢慢喝完了那盅茶,然後答道:“狄老爺,事情是這樣的:琥珀她將董梅舉薦給我,為我蒐集骨董,代理些買賣洽約之事。她非常了解董梅,因為他倆從小一起長大。兩天前她告訴我說董梅碰上了一件非常稀罕的骨董,一個……一個花瓶,這是目前存世的最古老最名貴的花瓶之一,開價十根金錠。她說其真正價值遠在兩三倍以上。正因為這個花瓶蜚聲遐爾,求索它的人很是不少,董梅不願讓別人得去,他想將它賣給我。琥珀說董梅答應今夜龍船賽后在一個他們倆都知道的安全地方將東西親手交給她。我要琥珀告訴我那是個什麼地方,但她卻不願說。一個年輕的單身女子,帶著這麼多錢,我真放心不下,但琥珀始終堅持要獨自一個去那裡。她賭誓說不會出意外。今夜我見董梅死了,馬上想到琥珀她將白白在那裡等候了,我巴望當我回來時,她已經回府。然而她……我回府沒見到她,心里便惴惴不安,夜愈深靜,更是憂心如焚。但我也沒有法子,因為我委實不知他們會面的地點。”

狄公道:“我可以告訴你,柯先生,他們就是在董一貫府邸,那荒涼的翡翠墅會面的。那是一幢空宅,在白玉橋鎮邊的那片茂密樹林裡。琥珀並不知道董梅已死,另一個知情人冒名董梅去了那裡。就是那人殺了琥珀,搶去了金錠和那個……那個花瓶--是不是花瓶?柯先生。”

“董邸翡翠墅--我的天!她為什麼要……她對那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非常熟悉,但--”他的眼光垂了下去。

狄公問:“人們為什麼說那裡鬧鬼?”

柯元良抬起頭驚惶地看著狄公:“鬧鬼?不!狄老爺,那裡是白娘娘的曼陀羅林,昔時倒常聽說過白娘娘顯靈。幾百年前那一帶是一片茂密的樹林,你知道那時白玉橋下那條河比現在寬闊得多。這裡的百姓最是信奉河神娘娘,遠近的漁民和船快都要來這裡朝拜。曼陀羅林那時很大,周圍幾十里,林子當中建有一座神廟,廟裡供奉著一尊河神娘娘的巨大石像。每年有一個年輕男子在隆重的祭典時被宰殺當作她的犧牲,供上祭壇。後來運河的開鑿正通過這裡,大片樹林被砍去了,只有圍繞著那神廟的一片樹叢被保存了下來,為的是尊重當地百姓的信仰。官府又明令禁止用活人血祭的舊俗。第二年這里便發生了災難性的地震,毀壞了那神廟的大部,廟裡的長老和兩個小侍童突然被人殺了。一時議論蜂起,都道是白娘娘動了怒。於是人們放棄了樹林中那個神廟,在白玉橋鎮的河岸上重建了一個新廟。進出那神廟的道路很快被荒草野樹覆沒了,從此便再也沒有人敢走進曼陀羅林。甚至連採藥草的人都不敢去冒那個險,儘管曼陀羅花和根莖有很重要的藥用價值,生藥舖收購的價錢也很是高昂。”

柯元良皺了皺眉頭,意識到話扯遠了,乾咳了幾聲,又呷了一口茶,繼續說道: “十年前,董老先生開始在曼陀羅林附近營建館墅,當地百姓都警告他說與那曼陀羅林為鄰,驚動白娘娘聖土,白娘娘會發怒,一發怒便要降災。當地的民工拒絕為他修築,但老董--可能由於是北邊的人--卻是非常頑固,他不信河神娘娘的謬說,從鄰近四鄉募工建起了他的館墅。他命之曰翡翠墅,取館墅外一片空翠流玉之意。他舉家搬進了這翡翠墅,並在那裡儲放他蒐集的銅鼎鐵彝、石鼓經卷。我曾去看過他幾

回,他藏的青銅鼎果然不同一般,海內罕見。 老爺你可知道,如今要搞到一個商周時的青銅鼎端的非易……”

他話說到這裡又停住了,神情沮喪地搖了搖頭,像是又嫌話扯遠了。

“四年前的一個夏夜,也是這般悶熱天氣。老董與他一家正坐在亭閣前面的花園里納涼,白娘娘突然出現了。張牙露齒,奔出了曼陀羅林。 --老董事後告訴了我當時那可怕的情景,白娘娘她穿著一條血跡斑斑的白裙,披頭散發遮去了一半臉面。她高舉起血淋淋的雙手向他們狂奔而來,發出一聲聲恐怖的叫喊。老董全家嚇得頓時四散奔逃,這時突然狂風暴雨,雷電交加,老董他們跌跌撞撞奔到白玉橋鎮尤驚喘未定,心悸神怖。全身衣服都被樹椏荊刺撕破了,渾身上下濕透。老董乃決意放棄那幢館墅。更有甚者,第二天他便聞報在京師的商行倒閉了。他只得將這翡翠墅及墅外那片曼陀羅林典賣給京師一個有錢的藥材商,羞愧回去北方老家。-- 人都道是白娘娘的報應。”

狄公專心地聽著柯元良的敘述,一面慢慢捋著他那又長又黑的大鬍子。 他溫和地問道:“那麼,琥珀小姐她今夜又為何還要冒險去那翡翠墅呢?她當然知道白娘娘顯靈的事,她真的不怕麼?”

“老爺,她並不信那裡真鬧鬼或顯靈。她常說那些鬼影鬼跡作祟之事只不過是當地百姓為驚唬老董而故意弄出的詭計。而且,身為一個女子更不必害怕白娘娘,白娘娘是女子的護衛神,從來只有宰殺男子去供奉她的神靈,並不聽聞拿了我們女子的性命去當犧牲。”。
   
狄公點頭稱善,又呷了一口茶,放下茶盅,突然嚴厲地說道:“柯先生,你讓琥珀夫人為你去辦理這件危險的差使,如今她被人殘酷地殺害了,你必須為自己的膽怯承擔全部責任!你還敢在我面前扯謊,你以為我真會相信天底下竟有價值十根金錠的花瓶?--快與我從實說來!琥珀究竟要為你買進什麼?”

柯元良心中叫苦,他站起身來心神不安地來回踱步。 最後在狄公面前停住了腳步,回頭小心看了看房門,彎下腰來湊近狄公耳邊,低聲說道:“實不相瞞,我要買進的就是那顆名聞天下的御珠。”
CTNANG 發表於 2017-3-11 09:59
                                                                      第六章

狄公默默注視著神情激動的柯元良, 突然用拳頭狠狠一擊桌子, 厲聲叫道: “大膽柯元良,竟又敢拿禦珠的鬼話戲弄本官!快與我講出真情!我沒有記錯的話,當我還是牙牙學語的孩童時,我祖母哄我睡覺就與我講過了這禦珠的故事 --不意今天你又來拿禦珠之話搪塞蒙混。”

柯元良坐下,用衣袖拭了拭汗濕的前額,正色說道:“小民焉敢蒙混老爺 ?這是真話,我可以賭誓。琥珀她見到了那顆禦珠,像鴿卵般大小,通體射出晶瑩透亮的白光。琥珀說誰見了都會禁不住噴噴稱奇。”

“那麼,董梅他又是用什麼高妙的本領將這顆名聞天下的稀世之寶弄到手的呢?” 狄公不無譏諷地問道。

“董梅是從他寄寓處隔壁的一個貧苦老婆子那裡得來這顆禦珠的。他曾幫了那老婆子許多忙,老婆子臨死前便將這顆珠子送給了董梅作為報答。因為這老婆子無兒無女, 孤獨一生,臨到死前她只得將這個被她的家族嚴守了三代的古老而可怕的秘密洩露給了董梅。”
   
狄公微微點頭,示意柯元良說下去。

“那是一個十分稀奇的故事,老爺,但它卻是完全真實的,沒有半點摻假。那老婆子的外祖母原是皇宮裡的廚娘。當她的母親只有三歲的時候,波斯國的使臣將這顆著名的珠子獻給了當今聖上的祖父太宗皇帝 。太宗皇帝在皇后娘娘的生日盛典上將它賜給了娘娘以示寵幸。當天便轟動了后宮,酒宴後王妃貴戚、誥命夫人都圍定了娘娘爭睹那稀世之寶的光彩,恭賀她喜承恩寵,祈祝她富貴萬年。那個正在內宮門外的台階上玩耍的小女孩看著熱鬧便偷偷溜進了內宮,她見那顆禦珠正放在案几上的一幅金絲嵌鑲百寶錦緞軟墊上。眾人正湊著娘娘說話,她拿起那顆禦珠看了看,覺得好玩,便順手納入口中,飛快跑了出去--她想將那珠子帶到花園裡去玩耍。當娘娘發現禦珠失踪,便馬上召集了太監和后宮侍衛問話。后宮所有的門戶全關閉了,每個人都搜了身。但沒有一個人懷疑到那個正在御花園裡玩耍的小女孩。

“四個皇后娘娘最疑心的宮女被折磨致死,幾十個太監被重重鞭答。然而御珠仍舊沒有找到。當天夜裡皇上聞報,忙派出內廷總監來后宮進行了一次最徹底的搜查。”

柯元良的兩頰出現了紅暈,他陶醉在這個奇妙的古老傳說中,激動的心情使他暫時忘卻了他的悲痛。 他匆匆呷了一口茶,又說道:“第二天早晨那廚娘發現她女兒的嘴裡含吮著什麼東西,便叱罵她在御膳房裡偷吃了什麼。小女孩天真地將禦珠吐出給她母親看--那禦珠清潤溫馨,含在嘴裡極感舒爽,故不覺含過一夜。廚娘見了禦珠嚇得魂飛天外。如果她那時交回禦珠並向總監或娘娘講明真相,仍逃不脫滿門斬殺的罪名,那四個無辜而死的宮女的賬要算到她的頭上。那廚娘橫一橫心,咬了口牙便將禦珠偷偷藏過了。搜索持續了數天,京師刑部、大理寺的官員受命也來幫助內廷總監搜尋查問。當日在內宮侍候的宮女太監以及來后宮參賀的王妃、貴戚、誥命夫人個個盤問、搜身,沒有一個不折騰得半死。皇上為這顆禦珠懸了巨額的賞格,一面行文海內關驛川埠嚴訪暗查。這件事很快傳遍了天下九州,文武百官能想到的法子都想到了,禦珠還是沒見個影兒。

“那廚娘咬緊牙將這秘密一直深藏在肚內,不敢吐露一絲風聲。直到她臨死前才告訴了她的女兒即那個老婆子的母親--真正盜出了禦珠的人,並將禦珠交給了她,要她咒誓保守秘密。她沉默一生,臨死便又傳給了那老婆子。老婆子與一個負債累累的窮木匠結了婚,她貧苦終身一直到死。老爺,你可以想像她們一生是怎樣的擔驚受怕,日夜恐懼。她們握有傳說中的最大一宗財寶,但財寶一無用處,她們不能也不敢將它兌換成錢銀使用。沒有一個商賈敢問津那顆禦珠,因為一旦被人告到官府,立即會帶來最嚴重的後果。另一方面,她們也不甘心偷偷將這珠子扔掉或毀去,或想出其它什麼法子擺脫這顆珠子可怕的陰影。這顆珠子注定要困擾它的不幸的持有者的一生。

“老婆子的丈夫死時,她還很年輕,她靠幫人漿洗縫補辛苦維持著貧困艱難的生活。她從不敢將這禦珠之事告訴任何人,更沒敢想到售鬻它獲得一筆巨金。同她的外祖母、她的母親一樣只是到了臨死的前夕,她才將禦珠拿出來送給董梅。”

書房裡好一陣靜寂。 柯元良偷眼望了一下狄公--他不知道這故事究竟打動了狄公沒有。

狄公沒有說話,他感到柯元良這番話也許是這個百年之久的懸謎最簡明可信的解釋,多少聰明人卻為它迷惑了這麼久的歲月。 皇后被一群激動興奮的王妃貴夫人團團包圍住,嘁嘁喳喳,言語未休,她們又拖曳著寬大的長裙,誰會留意到那個在地上蹦跳嬉戲的小女孩? 然而這又未嘗不可以是一個精心編撰的童話,一個挖空心思計謀出的騙局。

沉默了好一陣,狄公才平靜地問道:“董梅又為何不將這顆禦珠貢獻給朝廷,並言明原委。官府很容易查清那老太太的譜系家族,如果她真是出身於那個后宮廚娘的家庭,朝廷便會頒賜給他一大筆賞金,遠遠超過你這十根金錠。”

柯元良答言:“董梅究竟是個外鄉遷來的秀才,老爺,他害怕官府到時候不相信他的說話,反將他送入大牢折磨。因此,這樣的安排還是合理合情的:他得到十根金錠,而由我來將這顆長期失落在外的御珠貢獻給它的原主--我們至高無上的聖上。”

狄公對柯元良的話仍是疑心,尤其是對他最後的那番表白更不敢相信。 一個痴心的骨董收藏家往往不顧任何道德觀念,有時刑法斧鋮都抑止不住他的貪心。 狄公認為柯元良更可能是自己偷偷收藏起那顆禦珠,餘生里自個秘密地細細玩賞。

狄公冷冷地說道:“柯先生,你須將琥珀夫人告訴你的全部內情細告於我。如今你已一手造成了禦珠的失落,我希望這只是暫時的失落,我將盡我所能去跟踪那個兇手並追回禦珠。禦珠很可能最終是件贗品,而這故事不過是一場假戲,一個騙局。柯先生,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董梅是否告訴你他修葺了翡翠墅中那亭閣用來儲放他收購來的骨董?”

“不,老爺,沒聽他說起過。我相信琥珀也不知道這事。”

“嗯。”

狄公站起告辭,剛轉身過來忽見一個身子頎長、莊重矜持的美婦人站立在書房門口。 柯元良慌忙走上前去,拉住她的胳膊,輕聲說道:“你快回房去,金蓮,你的病還沒好哩!”

那婦人似乎沒聽見他的說話。

狄公見那婦人約三十左右年紀,容貌艷麗非凡。 高而挺直的鼻子,兩頰蒸霞般緋紅,精緻透剔的小嘴內外朱唇皓齒歷歷分明,鳳眉彎曲細長,兩耳如白玉雕出一般,耳下一對玉墜閃爍不定。 但奇怪的是她平靜的臉上不見一絲表情,一對乾澀沒有光彩的眼睛惘然注視著前方。 她穿著同琥珀一樣的玄緞長裙,兩條水袖托曳在身後,一條紫綾腰帶束身,更顯出她勻稱的胸脯和細腰。 油光發亮的一頭烏雲直接向後梳攏,上面簪著一朵金絲打製的小小蓮花。

“賤妻的精神有點錯亂,老爺。”柯元良耳語道。  “幾年前她在一次腦疾高燒後失去了理智。平昔她總呆在自己的房裡,今夜定是她的侍婢疏忽了,讓她獨個跑了出來。此刻,全家的人都為琥珀的失踪感到焦慮惶恐。”
   
他又彎下腰去湊近他妻子說了幾句溫存話,但金蓮並沒理會他的躊躇不安,還一味直愣愣地向前凝視著,偶爾舉起她那白玉一般的細長手指慢慢撫摩著她的長發。

狄公深感憫憐地向那奇怪的女子看了一眼,然後對柯元良說:“好好看顧尊夫人,我這裡不必相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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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狄公策馬回到州府衙門已近子夜時分。 他勒住馬用鞭柄輕輕敲了敲鐵皮包裹的大門,兩個衙卒應聲便將沉重的大門打開。 狄公在外廳前庭院下了馬,將馬韁繩遞給睡眼惺鬆的馬夫,抬頭見內衙書齋的窗裡還亮著燈光。 他提起那馬鞍袋急忙向內衙書齋走去。

洪參軍坐在狄公大書案前的凳子上,正照著一支蠟燭在閱讀公文。 他一見狄公進來,忙站起身來焦急地問道:“白玉橋鎮發生了什麼事? 老爺 ,半個時辰前,那裡的里甲率幾個團丁將一具女屍運來衙門。我便命仵作驗屍,這裡是他填寫的驗屍格目。”

狄公接過屍格站在書案邊匆匆看了一遍。 屍格上填明死者係一年輕的已婚女子,被一柄利劍刺入心臟致死。 死者原無形體缺陷,但她的雙肩卻有幾處舊鞭痕。 她已有三個月的身孕。

狄公將屍格還給洪亮,坐下到書案後的太師椅上。 他將馬鞍袋放在書案上,靠在椅背上問道:“衙官將夏光帶來了沒有?就是董梅的那個夥伴。”
   
“沒有。老爺,衙官一個時辰前來報告說夏光還沒有回他的寓所。夏光的房東 ,那舊衣莊的掌櫃叫衙官不必等候,因為夏光他起居極無規律,經常一兩天不回寓所。衙官搜查了夏光、董梅合賃的那個房間,便回衙來了。他委派了兩名番役在那裡監視守衛,見到夏光露面便拘捕他。”

洪參軍清了清嗓音又說:“我和歐陽助教談了半日,他並不讚美董梅,他說董梅與夏光讀書並不聰明 ,但品性卻很是狡獪。他倆縱情聲色,行止放蕩,對於不明不白的錢財往來也不避嫌疑。他們雖考得了一個秀才的功名,但頗不守學規,尤其是最近幾個月來,州學堂裡根本沒見著他倆的影子 。助教說他並不為這兩個孽類的自甘墮落、敗壞黌門風尚而感到氣憤,他只是感到很對不住董老先生 ,心中不免有愧。董老先生是一個有學問、有修養的高尚人物,禮義守身,詩書養老,待人接物也極是仁愛寬厚。至於夏光,他的父母均在長安,助教認為正因他行為不檢,墮入歧途,他父母已不認他了。”

狄公點點頭。 他打開馬鞍袋將兩柄刀劍先撂到一邊,又解開了那幅帕巾,讓那隻烏龜爬了出來,燭光下龜殼閃閃發亮。 忽而它停了下來,四肢和頭都縮進了龜殼。

洪參軍驚奇地凝望著這只烏龜,沒有吭聲。

狄公微微一笑說道:“洪亮,如果你沏一盅熱茶給我,我便告訴你我在哪裡又是如何與這小生靈認識的。”

洪參軍站起去端茶壺沏茶,狄公走到後窗,將那烏龜放入到窗外後花園的假山草石間。

這時,守衛南門的校尉進來內衙報告說城門已關,並不見有一個新受刀傷的人進出。 狄公點頭,校尉退下自去南門。

狄公坐下,呷了一口新茶,便將董一貫翡翠墅裡發生之事以及後來在柯府裡會見柯元良的情形一五一十告訴了洪參軍。 最後他說道:“因此,這兩起案子看來是聯繫在一起的。它可有兩個完全不同的猜測。洪亮,我先略說個輪廓大概,你幫我擬出一個著手偵查的具體程序。”

狄公一口將茶盅裡的茶喝完,潤了潤嗓子。

“倘使柯元良適才告訴我的全盤屬實,這案子便又有兩種可能的猜測。第一種可能,毒死董梅的那個人事先就知道了禦珠的交易,為了盜騙、搶劫禦珠和黃金,他毫不猶豫地謀殺了董梅,並冒了董梅之名去赴琥珀的約會。當琥珀用刀子自衛時,他又殺死了琥珀,或者是他本來就想殺人滅口。另一種可能是殺琥珀的那人同毒死董梅無關,但他知道將在翡翠墅裡進行的那筆巨額交易。當他聽到董梅在龍船賽時突然死去,才決定冒董梅之名去赴約會。目的同樣是為了奪得禦珠和黃金。--兩種可能同歸因於盜劫,而盜劫與謀殺是有嚴格區分的,犯案者分居不同的社會地位,觸機於不同的人事背景。”

狄公停頓了一下, 看了看沉吟不語的洪參軍, 慢慢撚著鬍子,又繼續說道: “但是,柯元良的話倘使只有部分屬實,他說他不知道琥珀與董梅約會的地點是謊話,那麼,我可以這樣斷言,董梅與琥珀都是在柯元良本人的直接策劃指令下被謀殺的!”

“這又怎麼可能呢?老爺。”洪參軍吃驚地叫道。

“洪亮,你須知道董梅與琥珀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彼此早有情意。董梅英俊軒昂,一表人才;琥珀美貌穎慧,韻格非凡。設想一下他們兩個是一對情人。彼此早就纏綿廝戀,而且琥珀進入柯府之後仍然同董梅保持著舊情。”

“真是這樣,琥珀未免負恩於柯先生了。”

“洪亮,墮溺於情慾之中的女子其行動往往是難以理解的。柯元良儘管相貌堂堂,風度瀟灑,畢竟比琥珀大了二十多歲。驗屍證明琥珀已有身孕,董梅必是她情夫無疑。柯元良發現琥珀不貞,但他秘而不宣,暗中伺機報復。當琥珀告訴他董梅要賣出禦珠的時候,他認為機會來了,他正可乘此將他兩人一併除了。既得到禦珠,又不失去金子,這樣一石三鳥的機會真是千載難逢。柯元良在白玉橋鎮酒店招待槳手時毒死董梅很是容易,除掉董梅之後,他只需僱用一個惡棍去那荒僻的翡翠墅與琥珀約會,令他殺死琥珀,搶去金錠並設法在那亭閣裡找到董梅藏匿的御珠。洪亮,我重複一遍,這兩種情形都僅僅是猜測,遠遠不能算是定論。我們此去勘查,須訪拿到真憑實據、鐵的證驗才是首要之務。”

洪參軍慢慢點頭,恍有所悟。 他忽而憂慮地說:“老爺,無論如何我們得設法找到那顆禦珠。老爺你出乎意料的出現令那兇手驚惶出逃,禦珠必定仍在那亭閣裡,我們此刻不如再去那翡翠墅搜尋一遍吧!”

“不!這不必了。我已命令白玉橋鎮署的里甲在那里布置了崗哨,明天拂曉我們再去細細搜查不遲。但也有可能董梅將那顆珠子隨帶在身上了。他的衣服在這裡麼?”

洪參軍從靠牆的茶桌上拿過一個押簽了衙門大紅印封皮的包袱。 狄公撕開封皮,與洪亮一起仔細地搜查了董梅的衣服。 他們查看了每一條褶縫,洪亮還切開了氈鞋的鞋幫,但也沒有見著禦珠的影子。 洪參軍只得重新將衣服包裹了,簽貼了封皮。

狄公默默地喝了一盅茶,半晌才說道:“這兩起謀殺案與一百年前皇宮失竊的那顆禦珠聯繫在一起,不能不使案情更加複雜且嚴重了。再說要對柯元良的人品操行作出估價也不很容易。我真想多了解一點他的生活細瑣,可惜他的妻子金蓮已得了狂亂之疾,喪失了理智記憶,整天只是癡癡呆呆,魂不守舍。如今琥珀已死,又有誰能知道柯元良的行止品性呢?洪亮,你可知金蓮她是什麼時候又是如何病成這個地步的?”

“我聽人說是這樣的:四年前的一天夜裡,金蓮出門去拜訪鄰近一家親戚,半路上突然發了病,全身燥熱,口焦眼赤,魂魄散渙,神智無主。她晃晃悠悠從東門出了城,在荒野地裡轉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幾個農夫發現了她躺倒在田地裡,早失去了知覺。送回柯府後,一個多月病得死去活來。後來總算痊癒了,卻把個腦子毀損了,失去了早先的記憶,變得又瘋又痴,好不叫人生憐。--這件事當時很鬧動了一陣,幾乎人人知曉,聞者無不為之嗟嘆惋惜。”

洪參軍用手輕輕撫摸著他的灰白鬍子,沉吟半晌。 又說:“老爺,會不會有這樣的可能,董梅之死與那顆禦珠無關。記得陶甘一次告訴我說,龍船賽中雖然普通百姓押的賭注不大,但有錢的經紀人、掌櫃們之間的賭注卻大得驚人。陶甘又說騙子惡棍經常在那些巨額賭注上耍弄各種詭計。因此我思量那卞大夫的九號船可能在比賽之前便暗定了要輸場,這中間多的是腌臟的勾當。如果一個精明的騙子事先知道卞大夫船上的鼓手會有意外,他便會押上巨額賭注,碰碰運氣。或許又正是這個騙子設計毒死了董梅。 ”

狄公點頭贊成道:“你說得對,洪亮,我們正要考慮到這種可能--”

一陣敲門聲,衙官進來恭敬地向狄公遞上一個髒污的信封,禀道:“老爺,這信封是在夏光的衣箱裡發現的,董梅的衣箱裡只是些破舊衣服,一塊紙片都沒見到。”

狄公命衙官一有夏光信息即來內衙禀報,行官領命退下。

狄公打開信封,從裡面抽出三張折迭齊整的紙。 第一張是夏光秀才功名的憑書。 第二張是夏光在濮陽的戶籍狀目。 當狄公打開那第三張紙,他眼前一亮,不由揚起了兩道濃眉。 他小心翼翼將那張紙在書案上攤平,將蠟燭挪近一些,興奮地叫道: “看,這是什麼?”

洪參軍低頭一看,見是一張濮陽城南門內外的粗略地圖。 狄公用手指指著說道: “你看,這裡是白玉橋,這裡是曼陀羅林,這個長方塊是老董的翡翠墅,翡翠墅裡只有這亭閣特別用字標了出來。夏光必然捲入這禦珠的交易!洪亮,我們必須盡快拿獲這個傢伙。”

“夏光他可能就在城里街隅巷曲徘徊躑躅,老爺,我的朋友沈八無疑知道夏光的下落。沈八他是濮陽城裡丐戶的團頭,管著眾乞丐,眾乞丐見他都小心低氣服他管轄,如奴輩一般不敢觸犯。有三教九流消息都奉告於他,故耳目極是靈通。”

“好個主張,你正可去問問他。”

“沈八通常只有在深夜才呆在家裡,那時乞丐們集合在他那裡奉繳日頭錢,將叫化得來的東西折出一份送上沈八,視作日常孝敬。我最好此刻就去找他,老爺。”

“何需如此著急,你已經很累了,此刻你應好好睡一覺。”

“老爺,那得整整耽擱一天!我與沈八交情頗深,我深知這老魔鬼的許多習性,只要他知道夏光下落,我自有法子套他出來。”

“既然如此,洪亮,你這就坐乘一頂官轎去吧,帶上四名番役。天這麼晚了,沈八住所的左鄰右舍都是些不安分的傢伙。”

洪亮走後,狄公又喝了一盅茶。 他此時心裡很感到憂慮,但他不願在洪參軍面前顯露。 一個窮秀才的死竟牽出了一百年前皇宮失竊的那顆禦珠,不管是真是假,他不能拖延向上級官府呈報禦珠的消息。 他必須盡快弄清這禦珠的來龍去脈,早日勘破這宗奇案。 想到此,他喟嘆一聲站起身來,慢慢踱步回花園後的宅院。

狄公以為妻妾們早已入睡,他不想驚動她們,擬自去小書房裡打發一夜。 但是當管家引他進內院時,他便聽見陣陣笑語從燈光輝煌的前廳傳出。

老管家見狄公驚異,忙小聲解釋道:“老爺,鮑將軍夫人和汪司馬夫人晚上來宅院拜訪太太,太太便邀她們留下來打牌。太太吩咐了,見老爺回府便禀告於她。”

狄公道:“你去請太太來小書房,休要驚動了客人。”

老管家答應去了。

不一刻時辰,狄夫人裊裊擺擺進了小書房。 她目似秋水,眉如遠山,行動如風吹垂柳。 見著狄公忙曲身一拜,焦急地問道:“老爺,龍船賽沒有出什麼意外吧?”

“不,已經出了意外。此刻你還是回前廳陪客人們打牌去吧。我很困乏,只想獨自在這裡稍事休歇,管家會伺候我的。”

狄夫人滿面委屈,跪拜畢正待轉身出去,狄公突然問道:“那一枚'白板'找到了沒有?”

“還不曾找到,想來那枚牌必是掉到河裡去了。”

“這不可能!”狄公正色道。  “我們的牌桌在敞軒的正中,除非是扔出到河裡。咦,那枚牌又究竟會掉到哪裡了呢?”
   
狄夫人半認真半玩笑地說道:“我們結婚到於今,我還不曾見你為如此瑣屑小事認真掛心過哩。老爺,最好不要再問起它了!”

狄公微微一笑,點頭答應。
CTNANG 發表於 2017-3-11 10:02
                                                                      第八章

乞丐團頭沈八的小酒店座落在將軍廟後一條破爛的小泥巷裡,店堂中擠滿了吵吵鬧鬧的乞丐、無賴、閑漢、蔑片,瀰漫著一股劣質酒的黴酸氣味。 洪參軍好不容易才擠到店堂後的賬櫃邊。 兩個凶神惡煞般的大漢正在那裡面對面大聲吵罵,沈八交叉著兩條胳膊靠賬櫃站著,粗悍壯實像根鐵柱一般。 他穿著邋遢,上衣搭褂,鈕扣散解,敞著個大肚子。 腦門上系扎著一條臟布,垂下一綹長長的捲發,油膩的鬍鬚粘作一股一股垂掛在胸前。

沈八皺著濃眉,憤憤地看了一會那兩個吵架的大漢。 突然,他放下手來向上扯了扯長褲,輕輕抓住他倆的頸背,把兩顆頭顱相對狠狠地撞了兩下。

洪亮看了看那兩個滿臉委屈的兇漢。 他們正惶惑地站在那裡揉摩著撞疼的頭。 他走上前去躬身施禮,說道:“沈八相公久違了,想來為眾弟兄的事忙得不可開交吧?”

“呵,洪長官,一向疏闊,多久時也不來這邊走走。看我病成這副模樣也不生憐?恕小弟荒疏禮數了,來,坐下,喝兩盅吧!”
   
沈八引洪亮揀店堂隅角一副空座頭坐下,小伙計應聲端上了兩碗冒著熱氣的香酒。

洪亮笑臉說道:“多謝賢弟款待,我豈敢消磨賢弟許多時間 。今日來此但有一事央煩,望勿推阻。”

沈八道:“洪長官有話但說無妨。”

“賢弟可知道縣學裡有兩個秀才 ,一個名喚董梅,一個名喚夏光的?”

沈八搔了搔他袒露的大肚皮,沉默良久,乃忿忿說道:“秀才?洪長官見笑,小弟從不與秀才打交道,那董梅、夏光也委實不知。秀才知書識禮,卻更會使出骯髒卑鄙的詭計,比一般的歹徒更壞十倍。他們自己惹來許多苦惱正是報應,長官何必為之驚慌?”

“賢弟不知,其中一個已經死了--龍船賽時出了意外,你沒聽說嗎?”

“我沒去看龍船賽。那賭注可受不了!”沈八搖了搖頭。

“幾文銅錢,賢弟賭不起?”

“幾文銅錢?長官可知道九號船上人們押了多少賭注? 可憐的卞大夫 ,如果他確是輸了,真夠慘的!我知道他近來手頭很是艱難。”

沈八呆呆地望著手中的酒杯 ,又說:“賭註一大,便會出意外!”

洪亮一驚,忙問:“卞大夫的船輸了,誰贏了大錢?”

沈八抬起眼來,睃了洪亮半日,慢慢答道:“這話可問得有點玄,回答來又冗長,恐怕長官也懶得聽。總之,押賭的背後做盡了圈套。船賽前早已有人牽動內線,買通關節。天知道到頭來誰發財誰遭殃。長官老實,看不透人世間種種罪惡勾當。”

“狄老爺非常想知道這一點,因為這與他正在偵查的一起兇案有關。”

“洪長官見諒了,小弟委實不知內情。”沈八顯然有點不耐煩了。

洪亮大著膽,誑了一句:“誰告訴他這事,狄老爺會出重賞。”

沈八瞪大了眼睛。

“狄老爺他……你知道我沈八從不與官府打交道,不過,洪長官,你我究竟有交情,明天順便來一次這裡,或許我會得些信息告訴你。”

洪亮微笑答道:“這個不消說得,狄老爺也十分看重賢弟。”

沈八忽然想到什麼。 乾笑一聲說:“小弟亦有一事相託,不知長官能否玉意相助?”

“賢弟說來無妨,愚兄力所能及,決不推卸。”

“小弟心中有一女子,極是個人世精英,早年她曾被選入后宮……”

洪亮耳朵一豎,心中警覺,忙問:“她是不是與一顆珠子有關?”

沈八答道:“妙極,妙極,長官用語恁的精當。她正是一顆晶亮的珠子,千萬萬女子中一顆最奪目的明珠。--相煩長官去看她一看,順便為小弟美言幾句。千萬小心,不可沖撞了她!”

洪參軍惘然若失。 沈八壓根不知禦珠之事,想來也委實不知董梅、琥珀的交易內情。 那夏光的下落也不必再動問了。 他猶豫了一下,問沈八道:“賢弟莫非委託我當個媒人去向那女子求婚?”

“呵!不!哪能這麼快?長官深知小弟的家境,更何況我還有--”

洪亮道:“那麼,賢弟究竟要我做什麼?”

“只拜託洪長官去她那里為小弟美言幾句,僅此而已。言語多寡,長官自己斟酌。”

“這個想來不難,愚兄當勉力而為。只不知那女子是誰,去哪裡找她。”
   
“長官去將軍廟前打聽紫蘭​​小姐,沒有不知道的。離這裡不遠,長官最好明天早上就去。噢,我記起來了,那兩個傢伙,董梅,夏光--我沒有記錯他們的姓名吧,也常去紫蘭小姐那裡,你正可問問她有關那兩個秀才的事。洪長官,你千萬記住要溫文爾雅,不可造次。她是個極迷人的女子,但觸怒了她……”

“好,好,賢弟放心。明天我再來這裡找你。”
CTNANG 發表於 2017-3-11 10:04
                                                                      第九章

第二天早膳後,洪參軍走進內衙,見狄公正站在大書案前用嫩葉餵那烏龜 。

狄公見了洪參軍便笑著說道:“這小精靈的感覺竟是十分靈敏,真令人驚異。這些嫩葉我們又能聞到什麼氣味?但你且看它--”

狄公在椅子上放了幾片嫩葉,那烏龜剛爬過書案上厚厚一冊書,很快抬起頭來,四下瞧瞧,又爬向椅子。 狄公趕忙將嫩葉放到它的嘴前,那烏龜便津津有味地嚼了起來。 狄公笑著走去推開後窗,仍將它放回到後花園的假山草石間。

他回頭問道:“洪亮,昨夜之事如何?”
   
洪亮將他與沈八會見的詳情回報了一遍,最後認真地說道:“沈八顯然已聽到了董梅之死,他知道卞大夫的船上押了巨額賭注。他疑心卞大夫背後早打通了關節,故意輸了船賽而贏回一大筆賭金。沈八說卞大夫手頭異常拮据。”

“真會這樣?人人都說卞嘉是一個高尚的、可尊敬的大夫。但昨天,他診斷董梅之死係由心病猝發,令人不由生疑。因為他的醫道是高明的,不會有此誤斷。- -你還聽到什麼有關卞嘉的流言嗎?”

“沒有。卞大夫是濮陽城裡的名醫,風聲端的清正。 老爺 ,我敢打賭說沈八非常了解董梅、夏光,只是不肯直率說出來,似有什麼難言之衷。”

狄公點點頭說道:“他明顯是要我們去向那個紫蘭小姐請教,他不是說董梅、夏光經常去紫蘭小姐那裡麼?噢,不知夏光回寓所了沒有。我想先見了夏光再去找紫蘭小姐,聽聽她對夏光、董梅的看法。”

洪參軍答道:“適才衙官對我說監視夏光寓所的兵士來報夏光至今仍沒有露面,不知在哪裡廝混了一夜。”

洪亮停了一下,又遲疑地說道:“沈八他談起紫蘭小姐時,故意說她當年曾選入后宮。老爺,會不會紫蘭小姐真知道禦珠的事?當然如今看來這禦珠的傳說只是一個騙局。”

狄公聳了聳肩答道:“后宮僱用成百上千的女子,那些替御膳房洗盤碟、禦花園裡修葺花木草樹的都說自己'選入后宮',洪亮,你最好將禦珠忘掉,我可以斷言這禦珠的傳說從頭至尾是一套騙人的無稽之談。我一夜沒有睡著,將這禦珠的故事反复玩味了很久,一遍又一遍地思索這顆禦珠當年如何消失 ,而董梅他又是如何得到它的。最後我得出結論:這顆禦珠根本就不存在!而柯元良正是用這禦珠的謊言來掩遮他的陰謀 。昨夜我就說過,董梅、琥珀很可能早有私情。一個月之前琥珀告訴董梅她已有身孕,他倆意識到這事看來已難以再行隱瞞,於是他們決定一起逃走。但怎樣搞到必要的錢呢?兩人一番計議,便編造出了這個徹珠的故事。琥珀回府告訴柯元良說董梅搞到了那顆一百年前皇宮失竊的御珠,已藏在一個極為秘密的地方。她要求讓她單獨帶一大筆錢去向董梅買下那顆禦珠,初步定價是十根金錠。那對情人想在曼陀羅林邊董邸翡翠墅裡秘密會面,帶了十根金錠一起遠走高飛。

“這真是一個絕妙的詭計,但是他們卻不知柯元良當即便識破了這個詭計,並將計就計,暗中擬定他報復的陰謀。柯元良早猜出他倆會面的地方必在那荒僻的翡翠墅無疑。他假裝聽信了琥珀的謊言,又給了她十根金錠。他事先在白玉橋鎮的酒店裡毒死了董梅,又出錢僱下一個亡命徒去翡翠墅殺死琥珀,奪回金錠。- -洪亮,你覺得我的推斷如何?”

洪參軍用懷疑的目光望著狄公,慢慢答道:“昨夜我克制住了自己沒有對老爺的這種猜測表示明確看法,因為當時我們正在推測各種的可能。但如今老爺你已斬截地斷定柯元良犯下了這宗殘酷的殺人罪行,我直率地說我實在不敢苟同老爺的看法。柯元良是知書達禮的君子,文質彬彬,興趣高雅,哪會犯下這等污穢的罪孽?更何況他家道富足,怎肯輕易以身試法,殺人害命?老爺,這案子眼下有如此多的可能可供考慮,適才我還提到了卞嘉的賭注,不知老爺為何眼睛隻死死盯住了柯元良?”

狄公道:“琥珀身為他的愛妾卻對他不忠,僅這一點足以使這個溫文爾雅的君子犯下可怕的殺人暴行。目下這種可能最大,洪亮,我們此刻便去翡翠墅搜查。我深信那禦珠不會存在,我們不必找尋,我只想白天去細細看一遍昨夜發案的現場。而且清晨去野外遛遛馬,對我們的身子都有益處。如果我們打翡翠墅回城來時,夏光仍然沒有找到,我們就直接去找紫蘭小姐,看看她能否提供我們些有關夏光的線索。我定要設法拿獲到夏光,無論如何在早衙升堂前我要見到他並同他談一次話。”

狄公站起,他的眼睛落在適才烏龜爬過的那冊書上。

“對了,洪亮,我忘了告訴你,我一夜沒睡好,很早就起了身。我撿來這冊書讀了幾段,頗為有趣。這是我前幾天從縣學書庫裡借來的。”

狄公拿起書冊,打開到像牙籤標出的那一頁,說道:“這是一冊記載本地風物人情的書,著者也是這裡濮陽的刺史,約五十年前是他自己出資刻印的。我的這位前任對濮陽的歷史掌故、輿地方物、風俗遺聞極感興趣。一天,他去曼陀羅林裡那河神娘娘廟散步--那時神廟雖已破敗不堪,但樹林間還有一條小徑可以通入,他在書中寫道:

'其山門及牆垣惡震塌於地動,殘礫遍地,莽榛生焉。 惟正殿與神像完好無損。 神像高約丈餘,直立於台座之上。 台座、神像及像前祭壇渾然一體,係由一方巨白玉石雕琢而成。 晶瑩透潤,了無瑕疵。 斯真乃罕見之匠石奇藝--鬼斧神工,不過譽也。  '”

狄公將那冊書挪近眼睛,說道:“這裡有一條眉批道是:'庚辰孟春餘遊斯廟,見祭壇與台座分離,疑兩者原一體,當是著者誤識。又聞祭壇中空,昔時廟祝藏金銀法器於其中,於今亦湮沒無跡。抑已移置戶部金庫耶?餘命匠工於祭壇台座間填置土石,澆鑄凝合,使一體焉。或曰以還其舊雲。汪士信識。'”

葉公道:“汪士信恰恰是我的前任,清廉耿直,胥吏畏服,士民感仰。這條眉批所言想來當是實情。來,再看這書上如何說吧:

'神像左手手指佩戴一枚絳紅寶玉指環, 其色濃郁酣漓如火光眩目。 其名曰“天視之目”,僭佩之者,災禍立至,殃及子孫,人不敢竊焉。 祭壇四隅各有一孔以系縛繩索。 每歲五月初五公議遴選俊美男子以為犧牲。 裸其四體,縛以繩索,使仰臥於祭壇之上。 吉時, 屍祝以利劍斷其血脈,鮮血淋漓,噴灑女神之像,是謂“血祭”,以祈歲年豐穰,人富平安云。 繼而抬其屍,掛綠披紅,滿城號遊。 終祭獻屍於滔滔波濤之中。 以饗白娘娘云云。 是日觀者如雲,萬民歡騰,喝彩頌舞,且通宵達旦--竟有三朝乃息者。 其狀驚心怵目,慘不忍睹,而愚夫

愚婦竟信之不疑,行之不輟。 此俗由來雲百有餘年矣。 悲乎! 此類淫祀,以人命為戲,斯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 所幸國朝鼎新,革除舊弊,移風易俗,禁絕淫祭。 於念久不聞此風興作矣。 或曰神像終歲身濕,甘露法雨滋潤云云。 餘仰見白玉神像之表果有水色氤氳,未識是人偽灑漉抑或天意布施。 餘疑而記之,以俟後來博聞廣見者。 未幾,日月斂光,陰風慘號,隱隱狐鳴,木葉驟下。 餘毛骨悚然,不敢久留,匆匆旋踵出廟。 惟於塌記之殘垣間俯身掇拾一方古磚以志留念。 磚上有字,雲嘉平壬子。  '”

狄公合上書冊,長嘆一聲說道:“洪亮,這廟真有點稀奇古怪哩。噢,衙官已將馬牽來了。”

他們飛馬從南門出了城,官道兩邊垂楊嬝娜,鳥聲啁啾。 時值初夏天氣,榴花盛開,間在綠楊蔭裡,煞是悅目怡心。 運河上懸浮著一層輕紗般的晨霧,晨霧外檣帆悠遠,水聲浩蕩。

一到白玉橋鎮,狄公便找到了鎮署的里甲。 里甲禀告狄公道團丁在翡翠墅苦苦守了一夜,直至破曉前才散了崗。 有的說聽到了曼陀羅林中有啾啾鬼哭,有的說樹林裡有一尾白羽怪鳥拍打翅翼幾乎鳴叫了一夜。 都道是白娘娘顯靈了,嚇得魂不附體,擠作一團,總算守熬過了一宵。 里甲還說團丁搬移去了那具女屍後,他便關合了那亭閣的門,並貼上了大紅蓋印的封皮。

狄公讚賞地點了點頭,示意洪亮騎馬折向董邸翡翠墅。 一路行來見早市初上,生意正興。 折進樹林間那條小徑,頓覺清風徐來,幽馨陣陣,並不見有人跡了。

他們在董邸前不遠的那株參天老松樹下下了馬,將韁繩在多瘤的樹身上係緊了,便步行向前。

狄公發現從白玉橋鎮走到董邸原來並沒有多少路,昨夜心神不安,路又陌生,好像走了不少時間。 很快他們便看到了那幢風雨剝蝕的門樓和爬滿荒藤野蔓的牆垣了。

他們走進了董邸大門,穿過前庭院,轉幾個彎,過圓洞門,剛待跨入那粉牆抱定的小花園,狄公突然停住了腳步。  --一個身高肩寬的大漢正站在那亭閣前面,背朝著他們。

亭閣的門半開著,門上貼著的封皮被撕破了,碎條正在晨風中瑟瑟飄動。

“你是誰?來這里幹什麼?”狄公大聲喝道。

那大漢轉過身來,神態傲慢地將狄公上下打量。 狄公見那人圓圓的臉盤又嫩又白,領下一綹小鬍鬚,上下衫袍十分齊整。

那人上前向狄公拱手緻禮,辭色溫和地說道:“聖人云,敬人者人恆敬之,貴相公言語粗暴,倘若在下也仿效之,相公之意又若何?依律應是我將相公適才那問話問你們的,因為是你們無故闖入了我的地產。”

狄公好不耐煩,厲聲道:“我是本州的刺史,來此偵查一樁血案,誰敢曰無故闖入?你先回答我,你是何人,來這里幹什麼?”

那人聽了慌忙鞠躬致歉,堆起一臉尷尬的笑,謙恭地說道:“在下名叫郭明,是長安的藥材商。四年前我從董一貫先生的手中買下了這幢館墅。這裡有雙方畫押的契書,請老爺過目。”說著去衣袖裡抽出兩張紙捲遞上給狄公。

狄公看罷契書,見附著契書的是一張翡翠墅的詳細地圖。 狄公將契書、地圖還給郭明,說道:“郭先生因何將那亭閣門上的封皮私自揭去?你不知道那是犯法的行為麼?”

郭明含慍答道:“老爺未細訪詳裡豈可厚誣小民?那封皮並非我撕揭,我來這裡時便見亭閣的門半開著。”

“我再問你,郭先生,你為何不早不晚在這個不尋常的時候闖入到這裡?”狄公心中驚異,又問道。

“不早不晚?老爺此話問來蹊蹺,小民好生疑惑。至於小民因何來的這裡,這話說來冗長,老爺未必願意細聽。”

“就說個簡略的大概!”狄公冷冷地說。

“是。事情是這樣的:四年前,我的朋友卞嘉寫信告訴我說董一貫先生要將這個館墅廉價典出,勸我買進。因為我經營藥材生意。這翡翠墅附屬的那一大片曼陀羅林最是有利可圖的藥源。老爺或許知道這曼陀羅樹的根莖是種昂貴的生藥,為此我欣然買下了這幢館墅。然而當時我京師鋪子裡這類藥源充足,故一直沒有想到來此勘量採伐。兩年後,我決意派人來這裡看看,籌劃採伐之事。但卞嘉又寫信告訴我說當時這裡正在鬧旱情,警告我如果不適時宜地來採伐那片林子,會招致本地百姓的強烈反對,說不定會弄出大亂子。因為說是那片林子已奉獻給了河神娘娘,她是……”

“別講什麼河神娘娘了!快說說你因何此刻趕來這裡!”

“以後的兩年裡又因生意繁忙,庶務纏絆,騰脫不出身子來這裡看看。只是昨天早上當我搭乘的客船停泊在白玉橋下時,我猛然想起這裡還有我的一宗產業-- 一幢館墅和一片林子。於是我就……”

“你昨天來白玉橋幹什麼?莫非是逛山水,買土產?”狄公愈下緊地問道。

郭明心中叫苦,局促不安,皺著眉頭答道:“我哪有閒情逸致逛山水、買地產?只是因為運河前方有我的一爿分店;那裡纏上了麻煩,不得不要親自去走一遭。故偕同我的伙計孫偉租賃了一條船,便匆匆上了路。一路並不想耽擱,誰知昨天早上船到濮陽時,船夫們聽說當夜運河裡有一場龍船賽,端的熱鬧非凡,便在白玉橋下下了錨準備過夜。無可奈何我也只得乘便上濮陽辦點事。這時我想起了那翡翠墅和那片曼陀羅林。

“我送了個信息給卞嘉,約他中午來白玉橋鎮,引我去看翡翠墅。他遞來口信說他正忙於龍船賽的籌備,至早也要到下午才能來見我。日落前,他果然趕來我船上匆匆吃了一盅茶,我們約定今天拂曉在這裡會面。我只想稍稍在這裡看一眼便催船夫開船--此刻我正在這裡等候卞嘉,不意有幸遇見老爺。

“昨天黃昏時,卞嘉將我帶去白玉橋的酒店,他正在那裡盛宴招待龍船賽的槳手。酒飯罷,他又引我到運河邊的彩台下。他自顧去忙碌奔走龍船賽,我只得獨自一個在彩台附近走馬觀花趕熱鬧。一個過路人指給我看了老爺的官船,我大著膽走上了船,我與濮陽多有生意往來,我想對濮陽的刺史老爺表示我的一點敬意。船頭上沒有人為我通報,我便自個走上櫚梯一看,見老爺正與太太們站在欄杆邊觀賞風景。我不想敗了老爺的興致,便輕步退了下來,正遇上老爺府上的管家。他要為我禀報,我說我不想打擾老爺了。”

狄公憬悟,原來郭明就是昨夜老管家說的那個蹊蹺的闖入者。

狄公問:“那麼,郭先生,你的伙計孫偉沒有同你在一起?”

“沒有,老爺。他有點不舒服,故早就躺在船艙裡休歇了。我則看完了龍船賽,租了一匹坐騎回到了白玉橋。船夫們一個都不曾回船,我沏了一盅茶,獨個慢慢喝了,再進艙睡覺。”

“郭先生,我再問你,你為何要修葺這個亭閣?”

郭明昇起了他的兩條細眉,微微一驚,使勁搖了搖頭。

狄公心裡明白,不再問話,便走上台階推開亭閣的門,走了進去。 洪亮和郭明跟隨在後。

狄公見亭閣裡破損毀壞得厲害,大塊大塊的搗紅牆泥剝落下來,露出裡面暗黑的青磚。 半面窗扇已經掉落,地上的花磚殘缺了許多,牆隅那張竹榻的四條腿也斷裂了--昨夜他離開之後顯然有人來這裡翻騰過。

突然身後有人發問:“你們在這亭閣里幹什麼?”

狄公驚回頭一看是卞嘉,便皺起眉頭說道:“啊,原來是卞大夫,我們正在這裡清查驗對郭先生的房產,這翡翠墅因無人看管損毀嚴重。”

郭明會意,乘勢冷冷地說道:“卞先生,你不是答應替我留心看護這館墅和林子的嗎?”

卞嘉心中發急,忙分辯道:“郭先生,一個月之前我曾委派人來這裡看過。他回來告我說這裡一切井井有序。那人對這館墅里里外外十分的熟悉,他是這裡舊宅主董一貫的兒子。我真不明白,一個月裡竟會變得這樣的荒敗。”

狄公道:“你們慢慢在此整理吧,我先一步走了,衙里還有公事等著問理。” 一面使眼色示意洪參軍跟隨而來。

狄公走出小花園,小聲對洪亮說:“兇手今天一早又來這裡,正值團丁散崗後。他必是聽信了禦珠的傳說,趕來這裡搜尋那顆禦珠的,那門扇上的封皮正是兇手撕揭的。”

幾個青蠅飛來,繞著狄公的頭嗡嗡作響。 狄公狠狠地拍打著。

洪亮道:“亭閣裡已翻騰遍了,看來兇手並不曾找到那顆禦珠!”

狄公點點頭。 成群的青蠅嗡嗡飛著,狄公皺起眉頭,又拍死了幾個。 他忽然想到什麼,說道:“洪亮,昨夜我正是在這堵矮牆上捉到那隻烏龜的。”

他雙手擱在那堵矮牆的牆闕處:“當時它正緩緩從這頭爬來,險些兒將我嚇得半死,我以為……”

狄公突然止住了話,全身不由一陣毛骨悚然,雙眼露出驚惶的神色。 矮牆外那條小溝的野草間正躺著一具男屍,無數的青蠅爬滿他的頭頂心--那裡粘著濕糊糊的一大灘血。

狄公略一轉念,回身飛步跑進亭閣,問郭明道:“我來之前你在這里呆了多久?”

郭明答言:“我剛走進這花園你老爺便後腳跟到了,我還不曾去看那大廳堂呢!呵,不過,進來這花園之前我看了一會兒那曼陀羅林。”

狄公大聲道:“你們跟我來!”

狄公將郭明、卞嘉引到了矮牆邊,指著牆外道:“你們看那是誰?”

郭明朝牆闕處剛一探頭,頓時臉色蒼白嘔吐了起來。

卞嘉一聲驚叫:“這是夏光!--你看他左頰上的傷疤!”

狄公撩起長袍翻身過牆去,洪亮,卞嘉也跟著爬過了牆,小心跳下。

狄公蹲下到死者身旁先察看了他那粘滿血斑的頭髮,然後又細細觀察起淺淺小溝裡的野草灌木。 他揀起一塊大磚,遞給洪亮道:“夏光的頭顱是被這塊磚砸破的,你還可以看到這磚角上的清晰血跡。”

狄公站了起來命令道:“你們隨我搜索那片林子邊緣,也許還有其他線索可發現。”

突然洪參軍大聲道:“老爺,這裡有一個木箱!”

他彎腰提起那木箱的革帶。 原來是一個木匠用的工具箱,裡面有兩弓鋸子,一柄鐵鎚和幾把鑿刀。

狄公命洪亮將這木箱帶走。 一面又對卞嘉說:“你來助我脫去死者的上衣。”

狄公解開夏光的衣扣,裸露出死者肌肉發達的軀幹,一條破布正緊緊繞扎著他的左上臂。 卞嘉松釋了布條,檢查了臂上的傷口。
   
“這傷口是新近被一柄鋒利的細刀刺戳的。老爺,這屍身尚有餘溫並未僵硬。”

狄公點頭,又細細搜索了夏光的衣袖、腰帶、褲袋,並不曾發現有任何東西;連方帕巾都沒有。
CTNANG 發表於 2017-3-11 10:05
                                                                      第十章

他們三人重新又進入花園。 狄公命洪亮騎馬先去白玉橋鎮署喚來里甲並十幾名團丁。

他在花園裡來回踱步,面色慍怒,不停地揮著他的衣袖。 卞嘉將郭明叫到一邊竊竊耳語。

洪亮很快便轉回花園,身後跟隨著喝得醉醺醺的里甲和一隊驚恐萬狀的團丁,幾個團丁手上拖著長竹竿。

狄公命團丁將長竿草草扎就一個擔架,將夏光的屍首運回城裡衙門。 又命八名團丁嚴守翡翠墅里外四隅,一直等到城裡衙卒前來換班才許散崗。 此間如有陌生人前來這裡,不管是誰一律拘捕,押來城裡州府大衙。 然後他向里甲借了兩匹馬讓卞嘉、郭明坐了,一併回城。
   
他們四騎行到玉橋頭,狄公命一齊下馬,要郭明引他上那客船去看看。 在白玉橋下不遠的柳蔭裡,果然停泊著一條帆船。 四名臉色憔悴的船夫正將船帆升上桅杆。

狄公吩咐他們三人在岸邊稍事等候,他獨個走過木板擱橋上了船來。 船主睡眼朦朧,一對佈滿血絲的眼睛打量著狄公。 狄公問他孫偉住在哪個艙室。 船主見狄公氣度不凡,不敢怠慢,用手指了指孫偉的艙門。

狄公彎腰去那狹窄的艙門敲了兩敲,半晌才鑽出一個瘦消的年輕人來,狄公見他的頭上緊緊包著一幅白布。

“休要打擾我!我的頭像裂開一樣疼痛。”那年輕人叫道。

狄公道:“我是這裡濮陽的刺史,你不必驚怕。我問你,你昨夜在幹什麼?不許謊言搪塞。”

“ 睡覺 。 老爺 ,我只是在艙內睡覺。全身困乏,我一口飯都不曾沾口,頭疼得如裂開一樣,噁心反胃,嘴裡發苦。”

“郭明先生他沒有來看望你嗎?”

“夜膳前他來看過我一回,他說他要與一個朋友去看龍船賽,但我沒有聽見他回船來,大概是他回來時我已睡熟了。他的艙門就在間壁。老爺,是不是龍船賽上出了意外,我聽船夫說起--”

“是的。死了一個人。”

孫偉臉上露出沮喪悲哀的神色,嘆了一口氣。

狄公轉身命令船主:“你將船泊到濮陽水西門下,聽候州衙的盤查,何時可以啟錨再通報你。”又對孫偉說:“看來你得在濮陽再呆上一兩天,乘機找個大夫看看病,莫要耽誤了。”

狄公下船來,對郭明道:“郭先生是個重要的證人。必須在這裡再耽擱幾天。我已命船主將船開到濮陽水西門外泊下。你可以呆在船上,也可以到城裡找個旅邸住下。如果定下了是哪一家旅邸便將牌號報來衙門,以便本官隨時傳見。”

郭明緊皺著眉頭,面容慘淡,待想要說什麼,又止住了。

狄公又對卞嘉道:“卞大夫最好這幾天也不要離開濮陽,衙門有事須得找你。好,此刻你同郭明都回去吧。”

狄公說著跳上馬背,與洪參軍並轡躍上了官道,一溜煙向南門飛馳而去。

這時,驕陽如火,萬里無雲。 馬到南門時,他倆已汗流浹背了。

狄公說:“洪亮,這是兩天來第三起人命案了。我原指望夏光能夠為我們撥開點迷霧,誰知他自己也被殺了!此刻,我心中極是不安。在我管轄的濮陽城有人竟這樣肆無忌憚,藐視王法,視殺人為兒戲,一而再,再而三橫行逞暴。我倘是今番不能偵破,枉為百姓 父母 ,何顏對頭上烏紗、朝廷俸祿?”

南門校尉老遠見狄老爺、洪參軍驅馬而來,忙出迎到城門外。

狄公在城門下勒住了馬,見兩名兵士正在一張桌子上整理、登記昨夜的竹牌,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狄公手執馬鞭看得仔細,心中忽而亮光一閃,模糊地想到了什麼。 他緊皺雙眉,半晌沉吟不語。

校尉尷尬地問候道:“老爺,這真是……一個大熱天啊。”

狄公省悟,忙問:“今天一早你見有個背著木箱的木匠出這南門嗎?”

校尉笑道:“城門剛開便見有個木匠出城,像是急匆匆趕早工的,只是不曾看清臉面。”

狄公點點頭,俯身命令校尉道:“你將桌上那堆竹牌按數碼細細清理,倘若發現有兩枚同樣數碼的,立即飛馬送來衙門給我!”

洪參軍狐疑不解,正待開口問,狄公揚了揚馬鞭,說道:“洪亮,你此刻即去柯府,打聽實柯元良今天一早是否出去過。不管問誰,也不管用什麼手段,但須問得確實。這事至關重要,你千萬小心行事,不可誤了。--我這裡就去見紫蘭小姐。”

洪參軍憂慮地說:“那麼,老爺,早衙升堂之事又如何辦?琥珀小姐被殺的消息很快傳遍全城,如今又添了夏光,倘使衙里不發布官府的告示,搖唇鼓舌的人會編造出各種奇談怪論聳人聽聞,茶樓酒肆更是霧裡煙裡,猜測紛紛,各種各樣玄妙的新聞會不徑而走,這又如何是好?”
   
狄公道:“你說得對,洪亮。你回衙就出個告諭,說今天早衙延遲至中午。到中午我們的偵查庶幾會有些眉目,公堂上便有人可審,有話可問了。--來,你我交換一下帽子,我必須喬裝微服去見紫蘭小姐,我不知她究竟是誰,幹的什麼營生。”

狄公戴上了洪亮的小黑弁帽,與洪亮分手便策馬直趨將軍廟。
CTNANG 發表於 2017-3-11 10:07
                                                                      第十一章

狄公在將軍廟前打聽實了紫蘭小姐的宅址,便下馬來係了韁繩,行到一幢古舊宅子前。 宅子的紅漆大門邊掛著一方招牌,招牌上龍飛鳳舞四個草體大字:“武德道場”--題款出於東宮太子的手筆,一方盤龍方鈴鐫刻在招牌上。 這便是紫蘭小姐的宅院了。

狄公疑惑地朝門內張望,並不見有人跡走動,便大膽跨入門檻進了宅院。 折過一堵影壁,便是一間光線幽暗的大廳堂,廳堂的地上鋪開一條厚厚的蘆席,幾個剽悍的大漢正裸著上身成雙捉對地練角力棍棒。 沿牆角一條長凳上坐著五六個弟子等著上場顯身。  --大廳堂裡誰也不曾看狄公一眼。

一個滿臉橫向的大漢被對手擊中了手腕,痛得扔掉了棍棒,口中不停咒罵。

“休得出言污穢!”背後忽聽得有人憤怒地斥責。
   
那大漢轉過身來,滿面驚惶,忙卑躬屈膝應道:“弟子該死,請師父息怒。”說著用嘴在受傷的手腕處呵了一口氣,忍著疼痛從地上揀起棍棒,又趕上去找對手練習。

狄公驚疑地打量了眼前這個碩大英武的婦人,見她幾與自己一般高大,那胖胖的頭顱直接長在又寬又圓的肩膀上。 她一身武行打扮,儼然是一個角力大師 。 巨桶般的身軀繫著兩根紅飄帶,襯著天藍燈籠褲平添三分夭俏。

“這個大鬍子是什麼人?”她見狄公緊瞅著自己,不由大聲問道。

狄公急忙趨前,躬身作揖道:“在下姓任,是長安的拳師。沈八引薦我到這裡,只想拜託小姐找幾個生徒來指授,掙點錢糊個口。還望小姐高抬貴手相助則個。”

紫蘭小姐舉起粗壯的右手,撫摩了一下她腦後的髻餅,打量了狄公一眼,開口道:“先來試試你的手力。”

她一把抓住狄公的手掌。 狄公本是個強壯有勇力的人,但此時也不得不拼出全力才勉強頂住紫蘭小姐的手腕。 突然她放鬆了手,讚道:“真不愧是個拳師!來,咱們是同行,飲一碗。”說著去方桌下酒壇裡舀了滿滿一碗香氣撲鼻的白酒遞上給狄公。

狄公接過酒碗呷了一口,噴噴稱道,便問:“不知紫蘭小姐從哪裡學得這一番身手?真乃是女中英雄 ,紅粉豪傑。”

紫蘭小姐大咧咧一笑,答道:“任相公還不知我的身世吧?我從小在塞北長大,學得了一身武藝。五年前我們去京師獻藝,三太子將我們召去東宮大演三日,驚動得東宮上上下下目瞪口呆,喝彩不已。三太子極是仁慈厚道,他將我們收養在後花園,日夜為伴,議論武術。後來禮部不知哪個狗官在聖上面前奏了一本,說我們用邪道迷惑三太子,強令我們解散出宮。臨行前三太子拉著我的手揮淚不止。又送我一錠金元寶。弟兄姊妹們紛紛散了夥,我獨自流落到這裡落腳謀生, 教授些拳棒收點薄禮也算是一時生計。”

狄公道:“我聽人說你這裡有兩個文武雙全的後生,一個叫董梅,一個叫夏光。又是秀才又擅長拳術。在下這番來正想拜見,仰睹丰采。”

“任相公,你來遲了一步,董梅已經死了。他這人並不令人喜愛。”

“怎麼?董梅已經死了?我聽說他的拳術很精,為人也極是聰明。”

“嗯,拳術倒是不賴,也有幾分狡黯,只是人品……你瞧那女子,這丫頭不知怎的竟喜歡上他了。一天夜裡,董梅給了她一兩銀子將她帶到一幢空宅子裡,鎖上了房門卻走了,來了另一個人--事情就這樣。這丫頭自願上的鉤,我正待要教訓董梅,可惜他倒先死了。”

“董梅經常誘騙女人嗎?”狄公又問。

“是的。不過他更喜愛蒐集骨董。原先他常來這裡走動,近來好像是與買賣上的雇主鬧翻了。他野心勃勃,夢想一鍬便掘出井來,一筆生意便發了橫財。我猜來定是夏光這無賴暗中使了絆子,扳倒董梅自己接上了生意。昨天早上夏光還來這裡,喝了幾杯酒,還清了欠我多時的酒債。我心中狐疑,便問他:'你幾時發了財,撞上了哪一株搖錢樹?'他答道:'不,就看今夜了,今夜順利,便可得一大筆錢。買賣很簡單:將一隻小雞關進雞舍。'我說:'小心不要自己也被關進雞舍,叫人錯拿去宰了!'他齔牙一笑道:'放心,那裡是一個荒僻的所在,決不會有人聽見小雞咯咯咯的叫聲。--董梅這廝不屑幹,那人付的錢也不算少了。'我見夏光說話蹊蹺,生怕他背裡又去干那沒本錢的營生,便警告他道:倘若昧著良心走邪道,小心老娘知道飛刀不認人。”

紫蘭小姐說著,突然從袖口掣出一柄尖刀。  “嗖”的一聲,飛刀穿過大廳堂深深扎入到大門的門框上。 大廳裡一聲喝彩,兩個大漢走到大門邊用盡力氣才將那尖刀拔出,恭敬捧回給紫蘭小姐手中。 紫蘭小姐得意地一揚眉,笑道:“我這飛刀專尋那等姦淫邪惡之徒喉間胸膛落腳。”

狄公道:“紫蘭小姐見那等姦淫邪惡之徒時,只需將他們押拿來衙門由官府審理問決,切不可自行宰殺,壞了法度。”

紫蘭不以為然:“壞了法度老娘也不怕。我離開京師時,三太子贈我一紙免罪券書,即便我真的犯法,也只由后宮娘娘監管裁處,不受官府律法約束。”

狄公爭辯道:“紫蘭小姐高情大義為世間除暴安良,令人可敬可佩。然終還是遵循國家法度為妥,胡亂造次反誤大事。”

紫蘭冷笑道:“任相公究竟官氣太重,老娘本不想道破其中機關。你來打問董梅、夏光,何必隱瞞你刺史的身分?還一味拿花言巧語來愚弄老娘,套老娘言語。老娘裝傻。姑且認了,也不想點破你。如今老爺也毋需再明查暗訪,董梅、夏光兩人都不是正經人物。”

狄公吃一大驚,不由心中悚然,又欠身施禮,乃說:“紫蘭小姐,實不相瞞,夏光他今天早上也被人殺了。兇手也許便是那個僱用他的人,小姐可知道那人是誰?”

“不,老爺,我真不知道。我若是知道了。早便一把將他揪來這裡,折磨得他叫爹叫娘,再挖出他的驢心狗肺。我曾問過那傻丫頭,她竟一點模樣也說不出。她被拐騙那天,那空宅里一片黑暗看不清那廝面目。”

“小姐忠肝義膽,下官感銘難忘。順便再告訴小姐一聲,沈八要我在你面前為他美言幾句。”

紫蘭的臉上頓時閃出異樣的光彩:“真的?他真是如此說的?”

她開始羞怯起來,圓圓的雙頰紅暈瀰漫。

“他是想托媒人來正式提出婚約嗎?”

狄公道:“這個可不甚清楚,他只是說替他美言幾句……”

“美言幾句,美言幾句,近兩個月來,他幾次三番託人來替他美言幾句。他得自己捉個空,親自上門,羞人答答,難道讓我反去挑著妝奩尋他?”
   
狄公說:“其實我也毋需替他美言,小姐早知道他是個老誠可靠的人。呵,紫蘭小姐,下官得告辭了。”

紫蘭送狄公到大門口,街上燠熱得像個火爐,那匹坐騎在烈日下嘶鳴不已。 狄公牽過,飛身上鞍,向紫蘭點頭示意,抽了一鞭信馬馳驅而去。
CTNANG 發表於 2017-3-11 10:08
                                                                      第十二章

狄公策馬向西奔馳。 紫蘭小姐一番話給了狄公一個嶄新的偵破線索,回衙門之前他想拜訪一個人。

狄公在孔廟對面一家大店舖前下了馬。 店舖的大門上懸掛著一方招牌,上面四個古篆大字:“蒼松山房”--古篆字下又有六個小字:“骨董, 珠寶 、玉器”。 店鋪防衛森嚴,底層窗戶都裝上了柵欄,樓上的窗台前也布下一排鐵釘。

狄公推開大門進去店鋪。

一個年輕的伙計堆起笑臉忙上前招呼。
   
“貴相公有生意請進樓上賬房洽談。掌櫃剛從鄉間回來,那裡前日挖出了一方珍貴的漢碑。”

狄公穿過店堂裡一排高高的骨董櫥,上了樓梯。 樓上賬房寬敞明亮,桌椅屏幾,煞是整齊。 正中牆上掛著一幅褪了色的金碧大山水,西牆下立著一個大書架,書架上堆著許多圖書,字畫。

楊掌櫃坐在烏檀木書桌後,背靠著太師椅正細細鑑賞著一個硃砂紅細頸大花瓶。 他一見狄公慌忙站起,輕輕將花瓶放在書桌上,便鞠躬緻禮,口稱怠慢。 一面從書桌下抽出一張烏木靠椅讓狄公坐了,又親自沏了一盅新茶,遞上給狄公,乃開口說道:“狄老爺真想看看那幅古畫?我昨夜跟你說了,我深信那是一幅罕見的珍品,題作是《雪夜訪戴》,來,狄老爺先用茶。”

狄公摘下牆上掛著的一柄圓綢扇,輕輕搧著,說道:“楊掌櫃,那幅畫還是改日再來瞻賞吧。此刻我正路過宅上,故順便來看望你,並打問個信兒。”

楊掌櫃呷了一口茶,好奇地望著狄公。

“不瞞楊掌櫃說,我目下正被接二連三的殺人案弄得焦頭爛額,魂不守舍。你知道董梅和琥珀夫人 ,你也許已經聽說今天早上夏光也被人殺了。”

“夏光?!不!我不曾聽說。對,我記起了這個名字,早先有個人告訴我說,一個名叫夏光的骨董掮客專一與盜賊歹徒廝混,乾一些沒本錢的生意,勸我不要買他弄來的贗品。他會不會是被他的那班狐朋狗友殺死的?”

狄公長長嘆了一口氣,說道:“夏光的死看來與董梅、琥珀之死大有牽連。楊掌櫃,我此刻真是面牆而立,一籌莫展。只緣了這一點我才貿然登三寶殿,想請你講一講你的一些同行、主顧的情況,因為這三起案子都與骨董買賣有些瓜葛。還望楊掌櫃大義為重,不吝賜教,救下官一時之急。”

楊掌櫃又深深鞠了一躬,說道:“狄老爺虛懷垂詢,我楊康年不勝榮幸,但我早已置身於是非之外,不以物務攖心。只是除幾個老主顧我很少留意過什麼人,更不去聽街頭巷尾的流言,也從不上茶肆酒館。拙妻已死了十年,兩個兒子在南邊亦早已成家立業。我活在世上孤然一身,只有我的骨董與我為伴了。骨董是我的性命,我活著的唯一寄託。我幾乎過著一個苦行僧的生活,食無求飽,衣不求暖,與人無求,與世無爭。我看見人多便頭疼,你看我連一個使女都不僱,我並不乏錢用,我還怕笨拙的使女在屋裡礙手礙腳,打碎我的花瓶呢!白天有伙計料理鋪子裡一些賬務,晚上獨自一個把玩半生里蒐集來的骨董,再也沒有誰來打擾我。這樣的日子已經多年,也習慣了。莫說城裡的事,說實話,我漸漸連身邊的事都變得不聞不問了。”

“楊掌櫃,我此刻感興趣的正是你的幾位老主顧。比如說卞嘉卞大夫--你認為他這個人怎樣?”

楊掌櫃慢慢喝完了茶盅裡的茶,潤了潤嗓子說道:“卞嘉,雖是個大夫,正如老爺知道的他也收買珍珠、玉器,尤其是珍珠。珍珠可以入藥,很多大夫和藥師都愛收藏幾顆珍珠。但卞嘉他買進很少,且很有講究,選擇得極嚴,只揀晶潤透徹的收藏。他無意於買賣,並不為了賺錢,這一點上他同他的藥材生意的同行郭明不同。郭明專一收購價格昂貴的珠子,他買進珠子或骨董純粹是為了賺錢,一有機會便重新賣出,贏得巨利。郭明把錢銀看得最重,他是一個十分精明自私的經紀人。柯元良偶爾也不惜高價從他那裡買進珍貴的骨董,如一次他從郭明手中買進一隻狻猊古銅鼎,竟被郭明詐去五根金錠。”

狄公道:“我見到過郭明,他家在京師開著爿大生藥輔。”

“但他時常旅行,至少每月要來一次濮陽,但去來極是秘密,一般人都不知道。”

“為什麼?”狄公警覺地問。

楊掌櫃微笑了一下,正色答道:“因為郭明他也向卞嘉在濮陽的同行供應生藥材,這一點卞嘉還蒙在鼓裡,故每回他來濮陽都不露風聲。”

狄公又問:“你知道郭明來濮陽時經常在哪裡耽擱?”

“他每回來濮陽,不是呆在船上,便是住在西城的八仙旅店。狄老爺,那八仙旅店是個破舊簡陋、房金低廉的小客棧。”

狄公道:“我知道這個八仙旅店。郭明愛錢如命,定是個十分慳嗇之人。”

“在郭明看來銀子便是性命,他認什麼骨董、珠子、人參、鹿茸?只要賺得錢便是第一等重要之事,他與柯先生乃真有所謂霄壤之別了。人家柯先生只要是骨董看得中意,從來不惜代價的,就是拼得變折了家產也都心甘,當然,他有的是銀子。”

楊掌櫃沉吟片刻,又繼續說道:“至於我自己,或多或少介乎於柯、郭兩人之間。我的生意是買進賣出,要糊口當然要賺錢,但我往往會發瘋般地珍愛一件骨董,仔細收藏起來,別人就是出天大的價錢我也不肯售出。隨著年歲漸老,我的癖性變得更壞。以前,我最愛欣賞觀玩柯先生所收藏的那些精美絕倫的骨董玉器,至少隔五、六天便要去一次柯府。但最近這三、四年來,只是柯先生盛情邀請我才去他那裡一次,去了也只是在骨董收藏室裡轉轉,足不出外一步。後來,我乾脆就不去柯府了。我妒忌,我怕看他的收藏品--這種妒忌使我愈加孤僻了,骨董有時也使我生煩惱。”

他搖了搖頭,臉上露出慘淡一笑。 突然他問狄公道:“老爺,你發現董梅被謀害的線索了嗎?就是卞嘉九號船上的那個年輕鼓手。”

狄公笑道:“還沒有一點線索。亂哄哄的白玉橋酒店裡誰都能在他的酒盅裡放毒。我們還是回頭說柯元良嗎!我常聽人說他對骨董有非凡的鑑賞眼光,我看他在選擇夫人上也同樣有慧眼。儘管他的妻子金蓮已病了四年,但仍是一個絕色的女子,我昨夜碰巧見到了她。至於他的愛妾琥珀,則更是一個窈窕嫵媚的人間仙姝。”

楊掌櫃不安地在太師椅上搖撼了一下,半晌乃說道:“狄老爺說的是,柯先生的眼光確實不曾看錯過什麼。當琥珀夫人她還是老董府上一個小丫環時,柯先生有巨眼重價買下了她,教她識字讀書,教她應穿什麼衣裙,如何裝束自己,選用怎樣的鉛粉胭脂。柯先生又親自為她選購耳環、項鍊和其它首飾。不消一年琥珀小姐便煥然一新,面目大異,出挑得裊裊婷婷,韻格非凡了。真可謂是沉魚落雁之姿,閉月羞花之貌。然而老天竟不容得她,故禍不單行,金蓮染上不治之症纏綿床第,奄奄待斃。而琥珀小姐又被人慘殺於荒郊夜月之下,令人不禁慾為之垂兩行同情之淚。自來紅顏多薄命,果然如此。”

楊掌櫃喟嘆頻頻,又沉吟了半晌。

狄公道:“古人說名者公器,不可多得,看來絕色美人亦公器耳,多得果然不祥。人眼紅,天還妒忌哩。”

楊掌櫃點頭領悟。 他默默地端詳狄公半晌,突然說道:“狄老爺,我不妨私下告訴你,柯元良相有異紋,命裡多克,他原不該得到金蓮、琥珀兩個尤物。我說一事與老爺聽聽,一日,柯元良給我看一枚純淨透明的波斯玻璃碗。那真是一件無價之寶,他化了巨金從番客手中買進。我拿在手中細細觀賞,口中不絕稱讚。但我卻發現玻璃碗的底部有一綠豆般大小疵點,我微笑地指給他看,說道:“可惜,可惜,金無足赤,這稀世之寶竟會有如此一點暇疵。 柯元良劈手從我手中奪過那玻璃碗,仔細看了,顏色大變,竟狠狠地將它向地上摔得粉碎。  --罪過,老爺,真是罪過。  ”

狄公一怔,說道:“倘若是郭明便不會這樣狷急了,卞嘉也不會這樣做。噢,我依稀聽得說卞嘉他儘管斯文正經,拘謹安分,但卻是一個地道的浮浪子弟,品性污劣之人。當然他的行止十分謹慎,究竟畏人耳目。”

“不,老爺,我從未聽說他去過那三瓦兩舍,花街柳巷。但他真的去那種地方,也不會有人指責他,因為誰都知道他的老婆又醜陋,又凶悍,自己既不生育,又不允他納小。卞嘉他人品正直,循規蹈矩,我真疑心他是如何端平家庭內務,平平安安不生風浪的。”

“我又聽說卞嘉目下錢財困窘,手頭十分拮据。”狄公又說。

楊掌櫃溜了狄公一瞥,皺起了眉頭。

“錢財困窘?不會吧。不過他真還欠了我一筆錢哩。我不信他會手頭艱難。他是一個精細謹慎的生意人,且醫道高明,妙手回春。濮陽城裡的上流官紳富商都請他看病抓藥--柯夫人金蓮之病也是他一手診治的。”

狄公點點頭,呷完最後一口茶,好奇地看了看手中那枚像雞子殼般薄的茶盅,又放回到桌上,慢慢捋了捋他那一把整齊烏亮的大鬍子,說道:“楊掌櫃,我再問你一句話,你對那樁著名的御珠失竊案作如何觀?聽說禦珠一百年前被人從后宮盜出,至今不知去向,未知你聽到過什麼有趣的傳聞。”

楊掌櫃微微一驚,答道:“當年宮中搜索了七天七夜,尚不見個影踪兒。我看來那禦珠必是皇后娘娘自己藏匿無疑,她偷偷藏過了那顆禦珠,正好利用這個機會將皇上寵嬖的幾個妃子整治,最後將她們竟折磨至死。皇宮似海,那金門宮牆裡不知發生過多少人間悲劇。再說,即使是外人膽大偷了,卻永遠不敢露眼,更不敢出脫,且又擔了殺頭的風險,何苦來呢?”

狄公問:“'如果這禦珠真是被外人盜出皇宮,難道便真的無法脫賣?”

“當然,絕對的沒法子。四海之內,九州之中,誰敢做這宗買賣?不過……不過,倘若盜珠者與住在廣州、泉州等沿海地方的波斯、大秦、大食等番客番館有來往,那他便可將這禦珠賣給他們,獲得巨額的錢財。如果這樣,那顆禦珠早就出了洋,到遙遠的國度去了。老爺,我思想來這倒是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脫賣禦珠的法子,既賺得大量金銀,又不會冒多少風險,招致可怕的後果。”

狄公頻頻點頭,恍若有悟。 忽然他又問道:“楊掌櫃,你曾經到過曼陀羅林中的白娘娘神廟沒有?”

楊掌櫃低下了頭,沉思片刻,答道:“老爺,我倒是幾番想去瞻拜,只因那密密的曼陀羅林早沒路可通了,故夙願未酬。再說當地百姓十分迷信白娘娘,擅自闖入往往有不測之禍。不過,老爺,我雖沒有見過那神廟,卻有一冊書,這書中有那神廟詳備的描述。”

楊掌櫃說著站起身來去那書架中取出一冊書遞給狄公,說道:“這冊書是老爺的一個前任刻印的,都有好幾十年了。”

狄公接過書翻了翻,又回遞給了楊掌櫃:“我衙里也有一冊同樣的書,書中對白娘娘神像的描繪甚是精細哩。”

“老爺說的是。我何嘗不想親眼看看那尊神像?”楊掌櫃的眼中閃出神往的光輝,灰白的兩頰浮現出一層微微的紅暈。  “聽說那神像是漢朝的遺物了,連同它的台座,是用一整塊白玉石雕琢而成的。神像前有一方祭壇,獻祭的後生就在那祭壇上被宰殺,用他的血來灑祭白娘娘的神像。當然這是過去的風俗了。如今老爺能否將那片曼陀羅林整修了,再籌款鳩工重建神廟?老爺只需說白娘娘對自己的神像被廢、神廟被毀感到憤怒,近來已屢示凶兆,眼見要降下災難來了。當地百姓聞說是要重建神廟必是歡欣雀躍,紛紛服務義役。老爺,這是一座漢朝古廟,倘修得煥然一新,重起香火,足以成為濮陽城一處古蹟名勝。老爺順民情,成美舉,也是移風易俗的大事,又何樂而不為?”
   
狄公聽罷,連聲稱道:“這真乃一個懇摯的建議,我將好好加以考慮。但我卻不喜那神廟又重新瀰漫起淫祀的香火,這是有悖聖人教誨的。噢,楊掌櫃,衙門裡還等著我升堂問理公事,我得告辭了。”

楊掌櫃道:“說來也巧。這幾起殺人案有關聯的人物都是我的老主顧。我想此刻我應去衙門看審,必要時可站出來披露真情為老爺做個證人。”
CTNANG 發表於 2017-3-11 10:09
                                                                      第十三章

狄公回到州府衙門又熱又累,趕緊洗了個澡,換上了乾淨涼快的細紋葛袍,戴上一頂輕紗便帽,匆匆便轉來內衙書齋。 洪參軍早在那裡等候他了。

狄公見洪亮心神舒泰, 胸有成竹 ,便問:“柯元良之事打聽實了?”一面摘下牆上掛著的一柄鵝毛扇輕輕搧著。

“ 老爺 ,這事甚是順當。我在菜市邊偏巧碰上了柯府的一個快嘴使女--柯元良果然今天一大清早騎馬出門了。”

“他是不是有清早遛馬的習慣 ?”狄公急忙又問。
   
“不!柯元良從來早上不出門。那使女說柯府裡上下都認為他心中痛苦 , 思念琥珀,想出去遛遛馬散散鬱悶。那使女還說,雖然柯元良與琥珀夫人年歲懸殊,但夫妻間感情篤厚,十分的恩愛。琥珀她識大體,知進退,不僅體貼柯元良,還殷勤照拂金蓮。柯元良有一個親親熱熱和睦幸福的家庭。而如今……”

狄公沉默不語。 突然他指著書案上放著的兩枚竹牌問道:“這兩枚竹牌是什麼時候送來的。”

“噢,忘了告訴老爺了,這是南門的校尉剛剛送來的。”

狄公急忙拿起竹牌檢看,見那兩枚竹牌上都潦草的畫著“貳佰零柒”這個數字。 一枚字跡歪扭、笨拙,另一枚則嫻熟、漂亮。 狄公用手指沾濡了水,輕輕將那第二枚上的數字拭去,小心納入袖中,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

“這一枚我留下了,那一枚你拿去還給南門的校尉。洪亮,我還沒有與你講紫蘭小姐的情況哩。”

“紫蘭小姐?對!她怎樣?她真是一個美貌優雅的女子?”

狄公答道:“她一不美貌,二不優雅,初望之令人三分生畏。但人雖粗魯卻曉明大義,嫉惡如仇,不欺懦弱,專好打抱不平,端的是個女中豪傑。 ”

狄公將他與紫蘭小姐見面的情況簡扼地告訴了一遍洪亮,末了說:“如今我們終於知道了有一個心狠膽大、手段殘忍的惡魔正在濮陽城放肆地害人虐物。他先僱用了董梅以後又改僱夏光為他誘拐女子,供他淫樂。這三起殺人案可能便是這個惡魔一手釀成。”

洪亮道:“如此說來,柯元良便不是嫌疑了,我們姑且認為他出於妒忌殺死了琥珀和董梅。但他決不會出錢僱人去尋覓別的女子,更不會貿然殺死夏光。”

“洪亮,這話可未必能一語說死。從外表看來甚至在柯府的上下奴僕使女眼中,柯元良是一個知書達禮、溫文爾雅的長者君子,他對妻妾不僅溫情脈脈百般恩愛,便是對下人也是十分的體恤。但這類人善於將他們邪惡卑鄙的品性隱藏得很深,人但見其面目不識其肝肺。但凡是這一類大奸大惡的惡魔,犯的科、作的案便是疑難十分,最不易勘破。當然最熟知柯元良為人的莫過於他的妻和妾,因之我十分疑心金蓮那病的起因,她會不會因為是熬不過柯元良的折磨而企圖逃走呢?然而她沒有成功。絕望的心情終於摧毀了她正常的思維和記憶。我見琥珀身上亦有鞭痕,這或許正說明同樣的問題。洪亮,我還專門拜訪了孔廟對面開骨董舖的楊掌櫃楊康年,他對柯元良性格的描述很發人深省。”

狄公將柯元良如何摔破波斯玻璃碗之事細細說了一遍。 又繼續說“僅僅因為碗底有一小疵點,柯元良他竟暴怒地摔破了一個價值連城的稀世之寶。可以想像他一旦知道琥珀夫人的不貞會是如何的犯怒了!--一個女子最大的疵暇莫過於對丈夫的不忠。但這裡我迷惑不解的是他為何不親自手刃那淫婦,卻偷偷僱用夏光這樣的一個無賴去下手。這一點與柯元良的性格心理未免抵牾不合。至於他殺死夏光當然是為了滅口--你看他今天一早不正是去了翡翠墅?”

洪亮點頭頻頻,沉思了半晌,又問:“但柯元良僱用董梅、夏光為他獵取骨董是實--禦珠買賣雙方不正是柯元良與董梅?”

狄公皺眉道:“今天楊掌櫃告訴我說,卞嘉和郭明也都蒐集骨董,尤其是珠子!這又使我不敢輕易斷定柯元良是真兇--這背後還有更複雜的內情。”

前衙正廳一聲銅鑼響,三通鼓畢,兩排衙卒應聲吆喝魚貫而出。

狄公換過一領墨綠色錦緞官袍,玉帶,皂靴,烏紗帽,上下齊整。 他照了照銅鏡,站起身來一手牽著洪參軍衣袖說道:“我將草草結束堂上公事,退堂後你立刻去找沈八打問清楚龍船賽上卞嘉九號船的賭注,順便也告訴他我已在紫蘭小姐面前替他吹噓了。然後你再趕去八仙旅店找到掌櫃或賬房,問他們郭明是否常來他們那裡住,一次住多久,中間隔多少日子,有沒有人來拜訪他,也問清楚他是否與青樓行院裡的妓女有來往,是否有人與他爭吵過或抱怨他。這個蹊蹺的藥材商從京師突然趕來這裡,不由人不生疑心。如今我想要知道有關於他的盡可能詳備的情況。”

洪參軍心中狐疑,不好再問,他們已步行到前廳門首。

洪亮伸手掀開珠簾繡幕,狄公昂首步入公堂升上高座。 衙官、書記喝唱參拜,兩列衙卒發一聲喊,堂下頓時一片肅靜。

狄公俯視堂下,遠遠見廊廡外黑壓壓一片看審的人,柯元良和卞嘉挨肩並排也在其中,後面剛好站著郭明和楊康年。

狄公拍了一下驚堂木宣布升堂問事。 廊廡外郭明排開眾人搶先步上公堂跪下。 狄公道:“郭先生不妨站起說話。”

郭明從容站起,拱手禀道:“小民遵依老爺吩咐,已租賃了西城八仙旅店。老爺但要傳見問話,小民隨喚便來。”

狄公點頭。 示意退下。 傳命堂下有狀遞狀,有冤喊冤,只不提董梅、琥珀、夏光被殺之事。

人群中應聲閃出兩個員外,雙雙跪在堂下為一畝田產打官司。 狄公耐心聽完雙方的訟訴,判落一番,兩人稱服退下。

忽然一個當舖掌櫃跪上告訐兩個篾片意圖訛詐他,接著又有三起芝麻綠豆官司告到堂下。 狄公耳中聽訟,口中發落,手中批复,-一秉公處斷,無不洞然。

外廳廊廡下看審之人見如此情狀不由失望掃興,紛紛退出衙門。

狄公抬頭望去,柯、卞、郭、楊諸人都早已不見,便回頭對洪亮說:“你此刻便自顧去辦事,不必等候退堂了。”洪亮領命即轉去後廳。

狄公問理完最後一樁官司,只覺唇焦舌敝,全身汗涔涔。 他正待宣布退堂。 衙門口突然一陣喧嘩騷動,三個大漢步履踉蹌搶上公堂,雙膝跪定在水青石板上渾身哆嗦不已。 狄公見那三人衣服撕破,滿臉青腫,一個抱著頭的雙手是血,口中呻吟。

紫蘭小姐滿臉怒容闊步昂首後面跟定,一個年輕的女郎緊隨著她的身後,臉上一塊青紫,淚痕未乾。

衙官大怒,急忙上前阻攔。 紫蘭小姐伸手將他輕輕一推,衙官趔趄幾步,險些兒仰八叉倒下。

紫蘭怒氣未消,對驚愕萬分的衙官叱道:“老娘知道公堂條規,休得你來羅唣!” 她轉臉對身後跟隨的女郎道:“跪下!這是衙門的規矩。”那女郎應聲跪下。

紫蘭開口道:“狄老爺,恕我不跪了,我名隸東官簿冊,只對娘娘太子下跪。堂前跪定的那三個歹徒正是我遵依老爺囑咐押來公堂聽候裁處的,他們的名字是方彪、王登高、廖杰。這個跪著的丫頭名叫牡丹,是官府註冊的妓女。

“我正坐在家里後院吃午飯,忽然聽見後院外的僻靜小巷有女子大聲呼救。我趕忙跳出院牆去,正見這三個歹徒強拽著牡丹向前急走。牡丹見了我高喊救命,方彪那廝在她臉上狠狠打了一拳,又抽出一柄尖刀逼她快走。我便上前攔住方彪,很有禮貌地問他是怎麼一回事。方彪起初不屑回答我的問話,揚了揚手中尖刀喝令我快滾,休管閒事。但很快他自己就滾倒在地上乖乖地告訴我說,前天秀才夏光給了他們一人一兩銀子,要他們將這牡丹從她的行院裡拐騙出來,拽到老君廟後南小街的一幢房子裡去交給一個姓孟的老婆子。他們選擇了中午吃飯時動手,因為那時行院和街上的行人都很少,他們用一塊黑布蒙住了牡丹小姐的頭。牡丹小姐抵死掙扎,搶脫出手來將那黑布拉下大呼救,幸虧碰上了我。這三個歹徒已供認了暴力綁架女子的罪行。我想起了衙門正在偵查緝訪夏光的行動,所以便立即將他們三人押拿來公堂,也將牡丹小姐一併帶到,作為人證。深望老爺察破其中隱情,秉公明斷,莫要放過一個作姦犯科的邪惡之徒。”

狄公聽得明白,忙示意衙官上前小聲吩咐道:“你立即帶領幾名番役趕去老君廟後南小街那姓孟的老婆子家裡,拘捕那裡的所有人,全數押進衙里大牢。”

衙官領命匆匆退下。

狄公轉臉對紫蘭小姐說:“紫蘭小姐當機立斷,見義勇為,維護律法,徒手拿獲了奸惡兇徒,真令人可敬可佩。只不知小姐是如何治服這三個歹徒的?”

“狄老爺但須看看這三個歹徒的狼狽相便知,何必細說。他們已領教了老娘的手段,虧他們還是男子漢,弄過些拳頭棍棒。我只想說這些了。”

狄公俯身看了一眼堂下跪定的那三人,見他們正撫摩各自的傷痛哼哼卿卿。 那為首的方彪抬起頭來想要說什麼,只是喉嚨裡咕咕噥噥發出一些聽不清楚的聲音。

狄公慢慢捋著鬍子,沉吟半晌,忽然厲聲喝道:“方彪,你抬起頭來,本堂有話問你。你是何時何地見到夏光的?須從實招來,倘有半點支吾,小心皮肉!”

方彪將手從頭上放下,鮮血頓時從他那破裂的耳朵邊滲流出來。 他戰兢兢答道: “前天,老爺,我們是前天在市廛的酒店裡遇見他的--以前我們並不認識這個蔑片。他給我們一人一兩銀子,答應事成之後還當重重致謝。”

“夏光說了沒有誰是他的主人?”

方彪疑惑地望著狄公,搖了搖頭。

“主人?小人只知道夏光付給我們錢,並不知道他還有主人。那天夜裡我們就想動手,只是礙於這牡丹正在接客,且行院里人又多,無可奈何。昨夜又是如此。今天一早我們去那酒店找夏光想問他再賞幾個錢,因為這究竟是擔風險的勾當。但夏光不在那裡,因此我們便想中午碰碰運氣,夜裡再找他邀賞。吃中飯時,我們好不容易將牡丹誘拐了出來。剛將她帶到將軍廟轉彎的小巷口時,她突然扯下蒙巾大聲呼喊。於是從高牆下飛下一個大娘子--她… …她用一柄飛刀將小人的一片耳朵釘在了門柱上。”

方彪說著不禁哽噎住了,一手摀住鮮血淋漓的耳朵,發出一聲聲悲哀的嗚咽。

狄公用驚堂木狠狠在堂上一拍,喝道:“你們三人知罪嗎?”

三人嚇得磕頭及地,口稱服罪,又苦苦哀求老爺開思,從輕發落。

狄公一揮手,如狼似虎的六個衙卒上前將他們上了腳鐐手銬押下。

狄公和顏悅色對牡丹說:“小姐站起,你也將適才發生之事細細講一遍與我聽聽。”

牡丹用衣袖拭了拭臉上的青腫,輕輕答道:“我與姐妹們正在涼軒準備吃飯,這三個無賴進來行院假稱我老娘有病誘我去看望。我不知是計,剛跟隨出了行院門首便被一幅黑布蒙了頭,反扭了雙手催逼著向前。只說借我去一夜明日便放回,並不傷害,還有賞銀。我心中驚恐萬分,拼命掙扎呼喊,反被他們亂行踢打。半日,我偷偷掙脫出一隻手,猛地扯下蒙在頭上的黑布大喊救命,正好遇上這位俠義心腸的女菩薩。她將我救了,打翻了這三人,如此山岳般大恩日後自當報答。”

狄公問:“以前可曾有人誘拐或是劫持過你?”

“回老爺,從未曾有過。”牡丹小聲答道。

“牡丹小姐自己猜來幹這等事的會是你客官中的哪一位?”

牡丹惘然望著狄公,想了一會,又搖了搖頭,答道:“奴婢委實不知誰會暗中行使此等勾當。我被賣來行院只有一年,見短識薄,交際極少,我熟識的幾個客官都是本分和善之人,決不會行此無恥犯法的勾當。”

“牡丹小姐,你除是在行院裡接客還出去館墅、府第唱堂或酒樓舞院裡應酬?”

“噢,不,不,奴婢不會吹彈,也不會跳舞,故從不曾應邀去唱堂,但偶爾也跟隨行院裡的行首班頭出去應酬夜宴,替她們梳妝更衣,外面服侍。”

“好吧,牡丹,你就將這兩個月來你應酬的大小筵宴的日子記憶一遍,都有哪些人物參加,能說出麼?”

牡丹沉思半晌,報出了一大串筵宴日期、人物--柯元良、卞嘉甚而楊康年的名字都不止一次報出。 牡丹還記起郭明也以嘉賓的身份出席過一次小小的宴會,那宴會是由本地生藥行會發起的。

狄公道:“客人們有誰對你特別留意或深感興趣?”

“老爺,奴婢並不記得有什麼人留意過自己。那些名流富商、財主闊爺只是與行首班頭們調笑取樂,哪有閒工夫來與我廝纏。當然他們也都給我賞錢,有時數目還不少。”

“牡丹小姐可聽說過董梅、夏光這兩個名字?”

牡丹想了一想,搖了搖頭。
   
狄公對紫蘭小姐的大義勇為再表謝意,又好言安慰了牡丹小姐一番,便宣布退堂。

紫蘭小姐告辭狄公徑直走下公堂。 牡丹向狄公再三跪拜,尾隨紫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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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辱不關身,誰為疏與親。 有山堪結屋,無地可容塵。 白髮偏添壽,黃花不笑貧。 一樽朝暮醉,陶令果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