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推理] 神探狄仁傑 作者:高羅佩(Robert H. van Gulik)(連載中)

 
CTNANG 2017-2-8 22:24:4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76 22717
CTNANG 發表於 2017-3-11 10:10
                                                                      第十四章

狄公轉回內衙,忙摘了烏紗帽,褪下錦緞官袍,換上了那領涼快的細紋葛袍,吩咐衙役將他的午膳送到書齋並備下一盆乾淨的井水、手巾以便洗盥。 傳話值防衙官回來即來書齋禀報。

衙役答應退下,狄公低著頭在書齋內來回踱步,思索著案情最近的進展。 夏光顯然是在他的主人的指意下出錢僱下這三個歹徒 ,無疑他的主人正是那個殺人的真兇。 然而住在老君廟後的那個孟老太婆會不會認識這個人呢? 看來這太容易了,反倒可能不大。 但有些複雜疑難的案子往往正是在幸遇上一個突如其來的契機而迎刃而解、 水落石出的。

衙役將午膳端進書齋,又送上一盆冰涼的井水和一方清潔的手巾。

狄公匆匆進了午膳,頭腦只一味縈繞著這三起殺人兇案,連酒菜的味道都不曾嘗出。 他感到偵查已經到了一個轉捩點,因為罪犯的動機最終暴露出來了。 起初他將貪財看作是主要動機,罪犯的目的在於盜劫禦珠和黃金 ,以後他推倒了貪財的設想,認為嫉妒才是這禦珠案的關鍵。 現在看來嫉妒也應退到次要地位,因為這三起殺人案都與一個貪狠殘暴的淫魔有關,其作案無疑是為了虐害女子滿足其邪惡的淫欲。 罪犯一旦懷有這種邪惡的衝動 ,在他的陰謀遇挫或罪惡暴露時便容易激起狂暴的行動而不顧一切嚴重後果。
   
嫌疑已經圈定在三個人之中,狄公此刻面臨的是一個嗜殺成性、行為瘋狂的惡魔,他會隨時肇端殺人。 案情又纏上那顆神奇玄妙的御珠,他沒有時間去作系統的、廣泛的、詳備的背景調查,他必須刻不容緩採取最明智果敢的行動,斬斷魔爪,大白案情。 但他此刻要採取什麼行動呢? 針對哪一個嫌疑呢?  --狄公頭腦裡依舊疑雲瀰漫,一片混沌暖昧。

狄公呆呆坐在太師椅上苦思冥想。 書齋裡悶熱異常,他滿身是汗卻一點兒都未曾覺察到。

突然衙官急匆匆闖入書齋跪倒在狄公面前,狄公心中納罕,慌忙問道:“出了什麼事?”

“啟禀老爺,卑職率領​​四名番役趕去老君廟後南小街,很快便找到了姓孟的老婆子住的宅子。那裡原來是一幢古老的園邸,但殘破荒圮早已不住人家,惟有後院東南隅角的宅子修葺得十分齊整,那便是孟老婆子的家。那孟老婆子孤身孀居,常閉門不出,只有一個幫傭的女僕每天早上去她那裡幫助料理點粗重活。鄰里隔壁常見深夜拂曉男男女女進進出出,都疑心那宅子是一個私窯。由於那宅子背面臨河,兩邊是一片瓦礫場,故十分的幽僻,宅子裡的人在幹些什麼,街坊鄰里也看不真切,聽不仔細。因此……竟也沒有人知道是誰殺死了孟老婆子。”

狄公驚叫:“什麼?!你說什麼?孟老太被人殺死了?”

衙官膽怯地點了點頭。

“你為何不早說?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快細細講來!”

“老爺,孟老婆子她……她被人勒死了。”衙官沮喪地答道。  “就在我們到她家之前一刻有人拜訪了她,因為桌上的兩盅茶還是溫的。孟老婆子躺倒在地上,一張靠椅翻倒著,一條綢巾緊緊勒在她的脖頸間。我立即上前將綢巾解開,一摸已沒了脈息。她的屍首已帶回衙里,此刻仵作正在驗屍哩。”

狄公緊咬著嘴唇不吭一聲。 這是第四個被殺死的人了! 他竭力抑制住心中的怒火不使噴發出來。 半晌乃平靜地說道:“這不怪你,你還是出色地履行了你的職責,你可以走了。”

衙官心中一塊大石落地,站起身來急忙退出,卻正與洪參軍撞個滿懷。

洪參軍在值房已聽說了孟老太遇害之事,他一進書齋便焦急地問道:“老爺,這又意味著什麼呢?”

“這意味著我們面臨的是一個極端兇惡且極端狡獪的對手。”

狄公將適間紫蘭小姐闖入公堂之事與洪亮細說了一遍。 接著又說:“那罪犯必定是路上看見了紫蘭小姐將那三個無賴和牡丹小姐押來衙門。那三個無賴他並不認識,因為夏光與他們談交易時他沒有參加。但他卻認識牡丹小姐,他在某次宴席上看見了她並動了邪念,將她列入他將來虐害的對象。他見此情狀馬上明白是紫蘭小姐路見不平出來阻撓,治住了那三個無賴。那三個無賴無疑是夏光所僱,他們一旦押上公堂肯定會招出孟老太的宅子,因為夏光正是遵依他的吩咐將牡丹強劫去孟老太家的。於是,他當機立斷搶先一步趕到老君廟後孟老太家裡,親手勒死了孟老太滅了口。--看來事情就是這樣。”

狄公嘆息一聲,轉而問道:“洪亮,你會到了沈八沒有?”

“會到了。我與他談了很長時間,他盡他所知道的都告訴了我,因為他想得到衙門裡那筆懸賞--那是我故意誑他的。看來他絲毫不知這禦珠案的底細,他只知道幾個暗中左右龍船賽輸贏的人與一樁骨董生意有瓜葛。”

狄公嘆道:“又是骨董生意!我的天,怎麼每一個與殺人案有關係的人都對骨董有興趣?”

“至於郭明,老爺,那八仙旅店的賬房說他是一個性情和平十分安穩之人;他依例拜納房金,從不攬事惹非。我查閱了賬冊,發現去年以來郭明共在八仙旅店前後住歇過八口。那賬房說他經常出其不意地來到濮陽,不過他每回住歇從不超過三天。他經常一大清早出去,直到深更半夜才回旅店。也從未見有人來旅店拜訪過他。”

“郭明最末一次來濮陽是什麼時候?”

“約二十天之前。郭明偶爾也要旅店掌櫃替他尋覓個妓女,但他指明不要收費昂貴的行首班頭,人模樣也不需十分標致,只要清潔健康、價格低廉便行。我去了八仙旅店附近的一家煙花窯子,找到幾個曾應接過郭明的妓女。她們也似乎說不出什麼東西來,她們覺得郭明這個人也不好也不壞。郭明從不曾對她們有過什麼非分的要求,她們毋需作出努力來討他歡喜。他從不給她們額外的賞錢,是否生性吝嗇。老爺,有關郭明只有這些了,不過,我始終不解,因何老爺對郭明要作如此一番詳盡而細緻的調查。”

狄公微笑正待答話,仵作進來書齋,鞠躬行禮畢,恭敬遞上一份驗屍格目,禀道:“老爺,這孟老太看來才五十出頭,除了脖頸留下深深的勒痕之外,全身並無暴力損傷跡象。在下推測,兇手正陪同孟老大飲茶時藉故站起離開椅子,當他繞到孟老太背後時冷不防用一條綢巾套住了她的脖頸。--兇手勒得很猛,以至那綢巾幾​​乎嵌入孟老太脖頸間的肉裡,險些兒當場勒斷喉管。”

狄公道:“多煩先生指教。說來也慚愧,至今尚未勘破一樁,屍首倒增至四具了。你將這屍首暫時收厝了,這樣悶熱的天氣,屍首很快便會腐爛,必須儘早安葬。對,柯元良先生已將琥珀夫人的屍首認領回去了嗎?還得儘早通知夏光在京師的父母來濮陽領屍,不管他們認不認兒子。再問先生一聲,那三個歹徒的傷勢如何了?”

仵作答道:“依在下看來,那兩個幾天之內便可痊癒,只有一個傷了喉嚨的恐怕要過幾個月才能開口說話。”

狄公點頭,示意仵作退下。 又轉臉對洪參軍道:“看來那三個歹徒都受到了不輕的懲罰,紫蘭小姐果真是手段不凡。哦,這天怎會如此的悶熱?洪亮,瞧你滿頭大汗,衣袍都濕透了,快去將那窗戶打開。”

洪參軍打開窗戶,將頭伸出窗外,很快又縮了回來將窗戶關上。

“老爺,外面比屋裡更熱,一絲風都沒有,少刻恐怕便有大雷雨。”

狄公喚衙役換過銅盆井水,拈起手巾自己拭了,又擰了一把遞給洪亮。

“適才我將這三起殺人案又從頭至尾細細回憶了一遍,孟老太之死並沒有改變我的根本推斷,我現將眼下案情進展總括出來說與你聽聽。”

“老爺最好先講講你因何要懷疑郭明,這一點我最是迷惑不解。”

“我少刻便要去找郭明,他在我的設想推斷中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腳色。洪亮,還是讓我有條不紊一個一個地來理清這些複雜疑難的頭緒吧。我深信這三起,不,四起兇殺案可能都出自於同一個淫暴殘忍的惡魔。至於究竟是誰,我們尚無直接的線索。這惡魔極端敏感,萬分狡詐,他總是事先--那怕僅僅是搶先一步- -將有可能危及他安全、導致他敗露的人毫不猶豫地除掉。琥珀、董梅、夏光還有那孟老太都死了,眼下沒有一個證人,沒有一條直接可牽引出他來的線索。況且重複出現的骨董生意這個令人生疑的主題,再加上一百年前失竊的那顆禦珠、朦朧出現的白娘娘的奇怪陰影以及她那座神秘莫測的曼陀羅林--這一切可以交織成一個五光十色神奇玄妙的故事,茶餘酒後同一二知己細細回味,縱橫猜測。然而我卻必須盡快猜破這些啞謎,驅除迷霧,拿獲真兇。如果時間拖延一久,這個狡獪的惡魔無疑會掐斷我們此刻手中還捏著的那有限幾根間接線頭。如果條件許可,或他認為有必要,他還會製造更駭人聽聞的殺人慘劇。”

洪參軍遞上一盅新茶,狄公接過仰脖一口吸乾,潤了潤喉嚨又繼續說道:“殺人的惡魔究竟是誰?三個人同時是最大嫌疑--每一個都有作案的可能和條件,更重要的是每一個都有言之成理而令人信服的犯罪動機。

“但比較而言,我仍然認為柯元良是首要的嫌疑,其大概輪廓我已同你說過。如果他確是本案的元兇,我試著來安排一下他的犯罪程序。

“柯元良僱用董梅為他蒐集骨董,同時也為他獵取女子供其淫樂。董梅誘拐來女子乘黑夜偷偷送到老君廟後的孟老太家,而柯元良自己則蒙了面或喬裝打扮去那裡。他慷慨地賞賜給那些女子大量的錢銀,故很少弄出風險。這事唯一不足之處便是他必須依賴董梅,而偏偏董梅又是一個狡黠精明、野心勃勃之人。他漫天要價,有時還不免勒索訛詐柯元良,而最使柯元良惱怒至極的則是他與琥珀有私情,並使琥珀懷了孕。柯元良決意要殺死董梅和琥珀,他等待著適當的時機。作為第一步他解雇了董梅,當然他得找尋個體面的託辭並給董梅一筆優厚的酬金,堵死他的口。然後他改僱夏光,夏光不及董梅狡詐和貪婪,因此也不易惹出麻煩,更不敢訛詐勒索他。

“當琥珀告訴他董梅搞到的那顆禦珠要出脫時,柯元良見復仇雪恥的機會來了。柯元良是一個對骨董深有研究的行家,他斷定那顆禦珠根本不可能存在,這只是董梅、琥珀兩人精心設計的一個騙局,目的是藉此從他手中騙得一大筆錢遠走高飛。柯元良思忖這正是他將計就計順手落刀的絕好機會。

“柯元良召來了夏光,他叫夏光先不忙去誘拐牡丹。此刻他腦子裡已籌畫了一個陰險狠毒的殺人計劃。柯元良給了夏光一張董邸翡翠墅的地圖,圖上標出了一個亭閣。告訴他說今夜龍船賽后董梅與琥珀必在那個亭閣會面,琥珀身上帶著從我這裡偷去的一包金錠。柯元良要夏光冒董梅之名去那亭閣殺死琥珀並將金錠取回。當然他答應給夏光一大筆酬金。錢,柯元良他根本不在乎。很可能柯元良當時便已擬定了隨後便除掉夏光的全盤計劃,做得滴水不漏。

“昨天夜裡,當他與卞嘉一起在白玉橋酒店招待龍船賽眾槳手時先毒死董梅。單除掉這董梅,便可稱是一石三鳥:首先,他雪了恥復了仇,解了心頭之恨;其次,他翦除了可能招致他罪惡行徑敗露的隱患--董梅知道他的全部底細;再次,董梅一死,卞嘉九號船必輸.他押了一筆巨金的賭注可以淨贏。

“夏光按約摸到了翡翠墅並在那亭閣裡殺死了琥珀,他將琥珀身上攜帶的那包金錠帶回交給了柯元良。然後柯元良乃告訴夏光說董梅在那亭閣中找出藏匿了的一顆禦珠,琥珀又攜去這麼多錢,兩人正是想帶了黃金和禦珠一併逃走到遠方去逍遙快樂。夏光不知是計,便答應翌日清晨再去翡翠墅那亭閣搜尋禦珠。今天一早,城門剛開,柯元良便與夏光分頭去了翡翠墅--柯元良是騎馬去的,他騙家裡說是去散散鬱悶,將琥珀不幸遇害的悲痛忘掉一點,夏光則扮成了一個趕早工的木匠。於是柯元良趁夏光認真搜尋禦珠時,不提防用一塊大磚砸碎了夏光的頭,將他死屍扔到矮牆外的水溝裡,然後騎馬回城。

“中午,柯元良趕來公堂看審,想試探官府的虛實。他見官府沒有動靜,很是放心,沒等退堂便出了衙門自顧回去家中。但在半路上他忽見紫蘭小姐押著三個無賴和牡丹走向衙門,看這情景像是去告誘發拐牡丹之事。他雖不認識這三個無賴,但他一眼認出了牡丹。他馬上明白,這事可能要敗露並最後牽涉到他--孟老太一旦被拿,必定會供出他來。柯元良趕緊搶先一步到孟老太家親手勒死了她。於是萬事大吉,可能導致他敗露的後患全翦除了。”

狄公捋了捋他的鬍子,洪參軍替他斟上一盅新茶。 狄公呷了一口,又用冷手巾拭了拭臉面,繼續說道:“倘若柯元良無罪,那麼他妻子金蓮的病真是起於一次可怕的腦病的襲擊,而琥珀背上的鞭痕也只能是她在董府當使女時被董一貫抽打出來的。再次,柯元良確實信了禦珠之事。--這不奇怪,我乍聽之下也輕易地信了它,這禦珠的傳說太迷惑人了,叫你不能不信。好,如今你須忘卻我適才說的一切,將柯元良撂到一邊,再來細細推敲第二個重要嫌疑卞嘉的犯罪動機和犯罪經過吧。

“首先,卞嘉犯罪的動機可能是什麼呢?我思量來正是一種挫敗後沮喪的心情使他變得道德敗壞和生活放蕩。他用這種生活態度來作為對他凶悍的妻子的反抗,他的妻子嫉妒成性,不許他納妾,為之他精神十分苦痛--他尚沒有孩子。再者,他的職業又逼得他要假裝正經,強作斯文,他不敢公開與妓女鬼混。也許他天生來便是一個性子殘忍陰毒的人,但他遮蔽得嚴實,發洩得巧妙。起初,卞嘉只是暗中尋些低賤出身,才貌平平的女子廝混,中間拉皮條的起先是董梅,後來則是夏光。他倆先後受僱於卞嘉,這同適才解說柯元良的原由一樣。

“然而這個邪惡的人漸漸開始追求起穎慧典雅、知書識字的貴婦太太、閨閣淑媛來了。那些粗俗的、低賤的女子已不再能滿足他不斷昇華的變態的慾望。這時他的眼睛盯住了琥珀夫人,琥珀不僅年輕美貌風度翩翩,而且知詩書,通文墨,嫻淑幽雅,韻格高絕,與一般女子判若霄壤。卞嘉常去柯府,他按時為金蓮看病,暗中卻窺伺琥珀動靜。當然要從柯元良手中攫奪去琥珀極非容易,柯元良視之如掌上明珠,勝過任何一件骨董珍寶。故卞嘉只能耐心等候時機。他命夏光嚴密監視柯府里外情況,如果夏光能為他將琥珀騙上手,他許諾付給夏光一筆很高的酬賞。

“夏光從董梅口中探知他龍船賽后要與琥珀在翡翠墅會面交易一顆禦珠,當然董梅不會透露禦珠的交易是他們精心密謀的詭計。夏光見機會來了忙報告卞嘉,一心想從卞嘉手中得到那筆高額的酬賞。他草草繪了一張董邸翡翠墅的地圖,他必是早先隨董梅去過那裡幾次,故地形很是熟悉。他對卞嘉說只須設法先將董梅支開,他便可冒董梅之名去翡翠墅會面琥珀並將琥珀反鎖在那個亭閣裡,然後卞嘉便拿著地圖尋到那亭閣收拾他的'被關進了雞舍的小雞'--一旦事發,誰都認為是那些無賴閑漢犯下的罪孽,並不疑心到卞嘉、夏光頭上。

“卞嘉喜出望外。他心中盤算不僅要攫獲琥珀,還要奪得那十根金錠--那筆錢正好用來解決他錢財上的匱乏。不管他信不信禦珠的故事,他心中明白董梅正是打算那夜與琥珀一起遠走高飛,而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了。

“卞嘉在白玉橋酒店裡招待眾槳手時,偷偷在董梅酒食裡投了毒,除掉了董梅他一舉二得:一來他擺脫了這個深知他罪惡底細的證人;二來他故意輸掉自己的船而贏得巨額賭注。

“當夜,琥珀在亭閣裡認出來人不是董梅,便知壞事,但夏光這時已不讓她出那亭閣,企圖將她綁在那張竹榻上然後鎖門。琥珀奮力抵抗並掣出一柄尖刀戳傷夏光的臂脯,夏光怒起便殺死了琥珀。其實夏光並非有意殺死她。只是琥珀反抗太猛,他心一急不知輕重便失了手。正在這時我出人意外的出現了,逼使夏光不及搜尋禦珠,只拿了琥珀身上那包金錠匆匆逃出了翡翠墅。

“他回城詳細將經過回報了卞嘉,琥珀雖沒鎖住但搶得了一包黃金,他仍要卞嘉付給他那筆酬賞。然而夏光卻不知卞嘉比他更狡獪十分,殘忍十分,卞嘉已拿定主意,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殺死夏光斬絕後患。卞嘉假意允諾他的要求,他深知夏光性貪,便誘騙夏光去搜尋那顆禦珠,夏光當然一口應允。於是兩人第二天即今天一早再去翡翠墅。--同樣,卞嘉乘夏光不備,殺死了他。來,洪亮,再給我一杯茶,我的嗓子幹極了。”

洪亮問:“卞嘉殺死夏光之後因何不立即逃走,還留在翡翠墅與郭明會面?”

狄公道:“卞嘉性狡獪,多詭計。我猜來他必是先在翡翠墅外的林子裡一邊躲過,讓郭明先進來那花園看罷亭閣里外凌亂景象才露面去會他。但他從林子裡出來時,卻見你我也在亭閣之外,心中雖十分狐疑但也更是放心,因為你我同郭明三人都成了他的證人--他比我們三人後到翡翠墅。剩下的部分同柯元良的推測情形一樣,中午衙門看審他也早一步退出公堂,他也是在街上遇見紫蘭小姐和牡丹和那三個無賴,他趕到老君廟後孟老太家搶先一步勒死了孟老太。--簡言之,琥珀雖死,但他卻已擺脫了董梅、夏光和孟老太的干系,他仍可高枕無憂。尤為重要的是那十根金錠正解救了他錢財上的困境,而且在龍船賽的黑交易裡又贏得了一筆數目可觀的賭金。”

這時遠處傳來隱隱雷聲,書齋內似乎陰涼了不少。

洪參軍沉吟半晌,說道:“老爺,這第二個設想端的有理。依我愚見卞嘉殺人的可能最大,不僅老爺適才言之鑿鑿,我尚可舉出兩點為老爺補充。一,卞嘉故意診斷董梅繫心病猝發而死,意圖蒙蔽老爺脫卻干係。二,他又詭稱龍船賽后親眼見到夏光回城。”

狄公點頭頻頻:“嗯,這兩點更意味深長。但我們仍不可貿然斷定卞嘉便是那魔君元兇。假設、推斷究竟不能作定罪的依據,再說董梅之徵像也有七分像心病猝發,昨夜卞嘉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裡也難免看錯人,將另一個臉上有疤痕的人認作是夏光了。”

“那麼,老爺,究竟又是誰修葺了那個破舊的亭閣呢?”

“多分是董梅修葺的。那裡原是他家的舊宅,他雖在城裡租賃了房子,但仍時常去翡翠墅歇宿,很可能還在那裡與琥珀幽會。但他修葺那亭閣並非儲放他的骨董,我頭里曾錯誤地這樣假設過。那裝有鐵柵的窗子,那加固了的門戶,那把胳膊般大的鐵鎖,所有這些並非防範外人的闖入而是防範關禁在亭閣裡的人逃出來!對於那些幹不干不淨勾當來說,這亭閣遠比老君廟後那孟老太家適宜。正如夏光告訴紫蘭小姐的那樣,沒有人會聽得見'小雞的咯咯咯叫聲'。”
   
洪參軍不住點頭,他慢慢擰著頷下一把山羊鬍子,忽然皺起了眉頭又問:“老爺,適才說有三個最大嫌疑。不須分說,剩下的那個必是郭明無疑了。我是想說… …”

突然書齋外傳來一陣皮靴的急步聲,洪亮忙剎住了話頭。  --衙官衝了進來,氣喘吁籲地禀告道:“啟禀老爺,卞大夫……他……他在孔廟前街遭歹徒暗算,險些喪命!”
CTNANG 發表於 2017-3-11 10:12
                                                                      第十五章

狄公一驚,與洪亮暗遞了個眼色忙問:“是誰暗算了卞嘉?”

“禀老爺 ,那歹徒逃走了,卞大夫仍躺在街上。”

“你細細禀來,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當時卞大夫在街上行走,說是去市橋那頭看病,剛經孔廟牆下,一個暴徒突然上前將他猛擊,拖倒了正待加害,楊掌櫃聞聲趕來,那人見勢不妙,撇下了卞大夫拔腿便跑。楊掌櫃緊緊追趕,那暴徒過了市橋往那迷津一般的曲折小巷一鑽便沒了影兒。卞大夫幸好傷勢不重尚有知覺,楊掌櫃叫孔廟一個雜役趕緊來衙門報信。”
   
衙官深深吐了一口氣,又說:“偏偏這卞大夫還不肯爬起,非要等候衙門來仵作診斷了骨頭未折才肯起來。”

狄公站起命衙官道:“你速去通報仵作隨後趕來,再叫番役抬去一副擔架。洪亮,我們立即趕去孔廟前街。”

街上日光烤灼,熱氣蒸騰。 孔廟前,已圍定了一群人正看熱鬧 。 衙官推開眾人,讓狄公上前。

卞嘉躺倒在孔廟搗紅膠泥的牆根下,輕輕呻吟,楊康年站立一邊。 卞嘉的小弁帽掉落在地上,他的頭髮也鬆散了,長長的灰鬍子粘貼在汗濕淋淋的臉上。 他的左耳上面有一大塊瘀腫,左半邊臉嚴重擊傷,他的長袍從肩頭一直撕破到腰間,沾著許多塵土。

仵作趕到,忙彎腰驗看。 卞嘉滿面委屈, 痛苦地呻吟著,輕輕說道:“快!先看看我的胸肋,右腿右臂骨頭斷了沒有,哎喲哎喲--”

狄公彎腰問道:“卞大夫,究竟出了什麼事?”

“狄老爺,我正待去市橋那邊街上一大戶家看病,這裡附近正沒行人……哎喲……”

仵作正在敲擊著他的胸肋。

楊掌櫃忍不住憤憤插上言來:“那暴徒從背後上來襲擊了他--”

卞嘉聲音微弱地說道:“我忽然聽得背後有腳步聲,正待回頭看時,那人便一拳打來正中右邊太陽穴。我一陣暈眩,眼冒金星,猛撞在這廟牆上,跌倒了下來。朦朧中我見一個高大身影正要掐住我的脖頸。我高聲呼喊救命 ,他迅速扯開我的袍子……突然他見有人趕來,撇下我便朝市橋那面急急逃去。原來楊掌櫃正及時趕來,救了我的性命。”

楊康年道:“那暴徒身子高大,上下一身深褐色衣褲。”

狄公問:“你看清了他的臉嗎?”

“只匆匆溜過一眼,不十分看仔細,像是一個圓盤大臉,兩頰上有濃密的短髭。 --卞大夫,你說是不是如此模樣?”

卞嘉點點頭。

狄公問卞嘉:“你身上帶了不少錢銀?”

卞嘉搖搖頭。

“帶沒帶什麼重要的書券契據?”

“只有幾張藥方,一張收據。”

仵作站起輕鬆地笑道;“卞大夫休得憂慮,胸肋雖有點傷,但沒折斷一根肋骨,右肘有點扭傷,右膝也有擦傷,都不甚緊要。回衙再與你細細檢查。”

狄公命番役將卞嘉抬入擔架,回頭吩咐衙官:“你委派四名番役趕去市橋那頭半月街細細搜索,見有形像如楊掌櫃描述的可疑人物當即拿獲了押來衙門。”

狄公又轉臉問孔廟裡那雜役:“你看見或聽見了什麼?這里門口出事時你在做什麼?有沒有見人早在這孔廟牆外逡巡徘徊來回張望?”

“我……回老爺,我……當時正在打噸,是對面鋪子楊掌櫃將我喚醒的。他叫我來衙門報信。”

楊康年忙道:“午睡前我下樓到店堂盤賬,我那小伙計將價值昂貴的珍珠 、翡翠揀挑出一批來正擬送去候府發賣,要我過目。我複核了正待鎖入櫥櫃,忽聽外面有人大呼救命,我立即趕出店鋪,見那個暴徒已撕破了卞大夫的長袍似要劫奪什麼,見我趕來撇下卞大夫倉皇逃去。我待要去追趕,早已一溜煙沒了影。其實我哪裡真能追獲強人,只是哄嚇而已,他若是動起手來,我保不定早回頭逃命了。人究竟上了年紀,哪真有血氣之勇。”說著露出一絲陰鬱的苦笑。

狄公道:“早是楊掌櫃及時相救,真弄出個山高水低如何是好?也許正拾回了卞大夫一條性命來哩。楊掌櫃,你跟我去衙

門寫個證詞,等訪拿到真兇必追出原委,莫不與那幾起殺人案都有瓜葛。  ”

回衙門的路上,狄公小聲對洪亮道:“時間選得真好,正午剛過這周圍很少有人。市橋那頭半月街街巷紛雜如迷津一般,最便於逃竄隱匿。只不知這暴徒因何偏偏在這時要謀害卞大夫?”

“莫非是受那惡魔委派?但卞嘉他自己不也正是嫌疑嗎?”洪參軍道。 狄公不答,沉吟了半晌,回頭示意衙官上前命道:“你此刻備一匹馬飛速去水西門外,直登上郭明的那隻帆船,看他在不在船上。如果在便說我有請,請他來衙門走一遭。如果不在你耐心等著。快去,一路不許耽擱。”

衙官領命牽過一匹快馬,辭了狄公飛身上馬先一步去了。

仵作、楊康年及擔架跟隨在狄公、洪亮之後返回衙門。

狄公又對洪亮道:“你立即去柯府訪明白柯元良是否在午睡。”

洪亮答應,自去備馬不提。

回到衙門,楊康年去值房取了筆紙填寫證詞,仵作攙扶卞嘉下了擔架轉去後廳敷藥。

狄公回到內衙書齋,自斟了一盅茶一仰脖喝了,半躺在太師椅上苦苦思索。

眼下這個突如其來的事件使狄公心中萌起了一種朦朧的直覺,他發現有一種新的解釋可以一氣貫穿整個案情,冰釋全部疑團。

他的細紋葛袍都汗濕透了,粘貼在他的背脊和肩膀上,但他全然不覺。 他正精鶩八極思在六合之外。

突然,他猛拍了一下書案自語道:“好一個錦囊妙策!既能證實我的推斷,又能判分我的直覺--下一步的棋便要……”

仵作走進書齋,滿面笑容道:“老爺,卞大夫已經好多了。我在他的胸助上塗抹了一層止痛的油膏,又給他扭傷的右肘係了繃帶。此刻他已可走動了,不消幾日便可痊癒。老爺,卞大夫問此刻能否讓他回家去好好休息調養?”

狄公道:“叫他不忙思想著回家,在衙里最是逍遙安樂,等痊癒了再走不遲。而且,我還有話要問他哩。”

仵作點點頭鞠躬退下。

清閒了沒一盅茶時辰,洪參軍急匆匆進來了。 狄公示意他坐下,焦急地問道: “柯元良--他不在家中午睡嗎?”

“果然不在!老爺。柯府的管家告訴我說,柯先生嫌家裡太熱睡不著覺,加之心境不佳,竟自個去城隍老爺廟裡燒香了。--老爺可知道琥珀夫人的棺榔盛殮了正暫厝在那裡,尚未揀定吉日下葬哩。我去時柯先生剛燒罷香回府,一頭大汗。我告訴他老爺隨時會召他去衙里問話,要他在家等候。他欣然答應了。噢,老爺,卞嘉吃人狙擊,險些喪了性命,這事又該如何解釋呢?”

狄公慢慢答道:“那暴徒如果是試圖劫持他,這不足以推倒我對卞嘉的懷疑,事由雖有些蹊蹺,但卞嘉仍可能是殺人元兇。倘若這事件是一次謀殺性的狙擊,即那暴徒欲想壞卞嘉性命,那麼卞嘉則是完全無罪的。他自己還懵懵懂懂未弄清是一回什麼事哩。他必然知道這三起殺人案的某些內情,而這是那惡魔最忌諱的,故惡魔意圖殺他滅口。真是這樣的話,嫌疑則更推近了柯元良一步。他假裝感傷悲哀去城隍廟為琥珀拈香祈禱,一來裝裝幌子,遮人耳目,二來尋一個託辭偷偷出去重金僱下一個亡命徒去狙殺卞嘉。卞嘉傷勢不重,如今已可走動了。我命他在衙里好生調養,倘使此時放他回去保不定即有第二次可怕的暗算。你已指令柯元良在家等候衙門傳命問話,我很高興。--對,適才我只說了兩個嫌疑,洪亮,那第三個嫌疑正是郭明。”

“果然如此。”洪亮激動地叫道。  “老爺疑心到他的頭上卻是為何?當然他的形貌很像適間楊掌櫃描述的那個狙擊卞大夫的暴徒,但老爺在這之前已將他列入三個嫌疑之一了。”

狄公微微一笑,說道:“郭明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嫌疑,當我憬悟我失落那一枚麻雀牌的原由時,我立即懷疑到了他。”

“一枚麻雀牌?”

“對,一枚'白板'。--事實上昨天夜裡龍船賽之前我和內眷在官船的敞軒上觀賞運河風景時,有人從我們的牌桌上偷走了那一枚'白板'。上來過官船有可能偷那枚'白板'的只有三個人:柯元良、卞嘉和郭明。柯元良和卞嘉是上船來向我禀報龍船賽準備就緒的。郭明則是私自上的船。當時牌桌上我們四副牌都合撲放倒著,牌池裡卻有一堆朝天的牌。郭明上船來時誰也不曾留意,我們正中輟打牌依著船欄杆觀賞著運河上節日夜景,他正有機會偷走那枚'白板'。”

“但,老爺,一個兇惡的罪犯為何需要一枚竹製的麻雀牌呢?”洪參軍滿腹狐疑。

狄公慘淡一笑,答言:“那罪犯不僅兇惡十分且機警十分,事實上他比你我都遠遠精明細緻。當他發現牌池上有一枚朝天的'白板',他馬上想到這枚'白板'同南門守卒發放給百姓深夜回城的竹牌十分相似。他一閃念便想到這一點,而我則整整化了兩天才弄明白這枚'白板'的含義。

“他想到受他僱用的夏光深夜在翡翠墅里幹完勾當回城來很有點棘手,因為向南門守卒領取那種竹牌時必須申報自己的姓名、身份和宅址。如果後來琥珀事發追緝起來必定要驗查當日深夜回城的人的姓名和時間。夏光臉上有疤痕,人們一眼便能認出他。且董梅必死無疑,官府一旦將琥珀與董梅兩案串了起來,夏光則更易暴露,因為他同董梅是同窗好友,日常狼狽為奸。郭明很可能便是元兇,他原打算冒風險留夏光在船上過夜,故夏光出南門時並未領取那竹牌。這時,他靈機一動捉一個冷眼從我牌桌上偷走了那枚'白板',用筆在上面亂畫了一個數碼'貳伯零柒' 交給了夏光;叫他毋需在船上留宿了,他可以憑這枚'白板'安全回城,不露一絲痕跡。夏光在翡翠墅的亭閣裡殺死琥珀後回城來時果然用的是那枚'白板'冒充的竹牌。後來南門的校尉將這枚'白板'繳到了我這裡,因為他們那一套竹牌裡已有一枚'貳佰零柒'了。聰明反被聰明誤,正是那枚'白板'露了他的尾巴。--他哪裡會知道我對這一枚無端失落的'白板'如此感光趣,並把它聯繫到這殺人案上來。噢,想起來了,洪亮,你先去看看衙官是否已從水西門回衙,我這裡正等著郭明的消息哩。”

洪亮領命出了書齋,狄公踱步去將那後窗打開。 窗外微風絲絲,綠意搖曳。 他俯身在草石間找尋,見那烏龜正在假山後的金魚池邊慢慢爬行,不由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 聽見洪參軍回到書齋,他才轉過身來。

“老爺,衙官他還沒有從水西門碼頭回衙,但願郭明不要逃跑了。”洪亮焦慮地說道。

狄公搖了搖頭:“不,郭明決不會逃跑,他不肯幹這種蠢事。來,既然郭明他仍無消息,我們不妨再接續上適才的話題,看看郭明這個溫文爾雅、文質彬彬的經紀人在這三起案子中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郭明在京師不妨過著循規蹈矩的生活,只是當他外出三埠六市奔忙商務的空隙,他才放肆地追逐邪惡的淫欲。他為人極端精細,行事謹慎,即便縱情聲色放浪形骸卻從不露洩一絲風聲。外表上他竭力裝得道貌岸然,以邀令名。郭明每次來濮陽,由於蒐集骨董,他結識了董梅和夏光這兩個蔑片。他先僱下董梅,後來又改雇了夏​​光為他獵取骨董和女子。同時也正是由於骨董買賣他認識了柯元良。楊掌櫃說柯元良偶爾也從郭明那裡買進骨董珍寶。郭明他拜訪柯元良時必定見過琥珀,因為琥珀實際上是柯元良的助手。郭明被琥珀的美貌、學問、風度、氣魄迷住了,一心一意要奪得琥珀。他令夏光密切留心柯府里外,一有機會可將琥珀攫獲或誘騙便通報於他。

“幾天之前,夏光寫信告知郭明說劫奪琥珀有望。他從董梅口中獲得極為可靠的消息,不敢怠慢,先將郭明約來濮陽再從容圖之,因為琥珀露面的具體日子未定。夏光為了邀功先僱下了方彪等三個歹徒為他誘拐牡丹--郭明以前在某次宴會上曾見過牡丹一面,並在夏光面前露出過有意於她的意思,故夏光乃有如此計算。昨天一早,夏光趕到白玉橋下見到了郭明,禀報了牡丹之事並帶來了更大喜訊--郭明當天夜里便能將琥珀弄到手。夏光詳細告訴了郭明董梅與琥珀如何約定了龍船賽后在董邸翡翠墅的亭閣中秘密會面,十根金錠買下那顆傳說中的御珠。他說只要郭明設法將董梅支開,他便可冒董梅之名去翡翠墅見機行事。郭明聽罷大喜,因為此計成功,一來可將琥珀弄到手挾去京師,二來還能平白到手十根金錠。郭明雖也疑心那顆禦珠的存在,但他只暗自埋在肚裡,不露聲色。

“黃昏,他乘卞嘉帶他去白玉橋酒店會宴時,偷偷在董梅酒食裡投了毒,而夏光則按約去翡翠墅將小雞關進雞舍。一旦夏光來通報他已將琥珀關在那亭閣裡,郭明便親自趕去翡翠墅抓他的'小雞'。此外,郭明還將大筆賭注押在卞嘉的船的輸場上。他又令夏光與那三個歹徒解約,這時郭明的興趣全在琥珀身上,那個普普通通只是略有些姿色的牡丹已不屑一顧了。”

窗外,雷聲隆隆由遠而近。 狄公沉默了一晌,看著行將變作的天,思慮著可能發生的人事的變作。

“那麼,老爺,郭明昨夜竟還有閒情逸致來看看你的官船,這又是為何呢?”

“這問話我也自己問過自己。唯一的解釋只能是郭明有意在我面前露面以證實他龍船賽時始終在場,只是到深夜才回到白玉橋的船上。事實上郭明上官船來偷走我的那枚'白板'交給了夏光後便匆匆趕回白玉橋了,心急地等候著夏光來報喜訊。深夜,夏光趕來白玉橋報告他事情弄糟了,他不得不殺死琥珀,只帶回來十根金錠。因為已有人尾隨他去了那亭閣,他險些被人抓住,哪裡還敢在亭閣裡細細搜尋禦珠。

“郭明幫夏光包紮了便催他趕快回城,又約定了他第二天一早一起去那亭閣找尋禦珠。不過他要夏光化裝一番,免得引起城門守卒的留查。郭明自己則早約定了卞嘉來翡翠墅看產業當是名正理順。--第二天一早,仍是那段老話:夏光不提防時被砸破了頭,屍體被扔出到矮牆外的小溝裡。中午,同樣搶先一步趕去老君廟後那宅子勒死孟老太--這毋需贅述了。”

洪亮不由問道:“然而今天早上郭明見了夏光死屍時為何猛吃一驚,當即嘔吐了出來?他照例是早有預備的。”

“正是早有預備他才可能裝得那麼逼真!--我們三個正注意那可怕的屍體時,他卻轉過臉去將手指塞進了自己的喉嚨。”

衙官終於回來了,笑吟吟地開口禀道:“老爺,我在水西門下那條船上等候了半日,最後還是將郭明帶來了衙門。船主告訴我說郭明與他的伙計孫偉吃過午飯便去街上採辦貨物了,孫偉獨個先回來,他說郭明到市橋那邊去商洽一樁買賣了。我想那狙擊卞大夫的暴徒還未抓到呢,不由心中警覺,立即趕到市橋那邊,卻見郭明正在半月街上一爿小藥舖裡。我宣達了老爺的旨意,他聽說老爺有請忙答應跟我來了衙門。一路來,他態度雖謙恭只是問長問短,羅唣未休。此刻他正在外廳值房等候老爺傳見。”

“嗯”。 狄公面露喜色。 又問洪參軍:“卞嘉在哪裡?”

“卞大夫正在街里後廳與仵作一起品茶下棋哩。老爺,他已寫下了孔廟前街發生之事的本末詳情。楊掌櫃寫的那證詞我也帶來了。楊掌櫃他鋪子裡有事已先回去了。”

狄公轉臉對衙官道:“你去告訴郭明我少刻便要見他。不過我同他談話時想讓柯元良、卞嘉都在場,這只是私下的敘話,非公堂衙廳的訊問鞫審。故我已決定假柯元良府邸同柯元良、卞嘉和郭明一起聊聊,一邊品品茶。此刻你就備下一頂遮簾小橋將郭明和卞嘉先領去柯府,並傳我話與柯元良,就說我想在柯府書房裡與他們三人閒話一宵,並無他意。那書房十分的雅潔幽靜,昨夜我去柯府,柯元良正是在那裡款待我的。你告訴柯元良說,我這裡一些例行公事料理完畢便親自趕來。”

衙官答道:“老爺許多吩咐卑職聽得明白。”

狄公又說:“你將郭明、卞嘉送去柯府後立即回衙里來聽候調命。”

衙官鞠躬退出書齋。

洪參軍略有所悟,說道“老爺將這三個嫌疑弄作一起,倒是高著,好教他們互相猜疑,言語齟齬,你在一旁冷眼看覷,那真兇便不難露形。”

狄公微笑道:“洪亮所言極是。此刻我委派你一個重要差使:設法與我弄來一條木頭手臂。”

“木頭手臂?”洪亮幾乎不信自己的耳朵。

“你去楊掌櫃鋪子看看,不妨向他借一條來。我見他店鋪後橫七豎八倒著許多佛像,有泥塑的,有木雕的。作坊里木匠往往先雕出了許多手臂放著,只等佛像的身子雕成才將手臂安接上去。我想要一條左手手臂,與真人的一般大小。並請楊掌櫃將那手壁漆成白色,再在手指上戴上一顆廉價的紅玉石銅戒指。--今夜我與柯元良等三人會面時正需用它。”
   
紙窗外忽然曳過一道刺目的閃電,照得書齋透亮,接著一聲震耳欲聾的雷鳴。 涼飆驟起,暑氣全消。

狄公道:“看來這天片刻之間便有大雨,洪亮你坐一頂小轎去,快去快回。我在衙里等候,時間緊迫,等你回衙來我才細細與你解釋。”
CTNANG 發表於 2017-3-11 10:13
                                                                      第十六章

傍晚掌燈時分,狄公的官轎才到柯府前廳。 前廳的畫梁雕棟上早掛懸起六個大紅燈籠,每個燈籠上都貼著“柯府”兩個大金字。

柯元良見官轎到府忙偕同管家上前恭迎,燈籠的紅光照著他瘦削疲乏的愁容。  --他已在前廳等候好久了。 狄公、洪亮先後下轎,柯元良趕緊躬身施禮,恭請狄公大安。 狄公微笑點頭,和藹地對他說:“柯先生 ,因為衙里一點急事纏住遲來了幾步,有勞久候,惟望恕諒。郭先生、卞大夫想必都已到府上了。 ”

“是, 老爺 ,大家都心中擔慮,恐怕老爺在路上遇到暴雨。你看這天,殘缺閃閃,霹靂殷殷,烏云如壓在頭頂一般。來,老爺,往這邊。”

柯元良掌燈引路,繞過幾處迴廊亭閣,花畦假山,一路轉彎抹角都點得燈燭輝煌,照耀得如白日一般,又過一個小小廳堂便來到了一幢清雅幽靜的樓閣,樓閣上便是柯元良的書房了。
   
廳堂外早已排列下兩行紗燈,奴僕角巾便服一旁侍立。

狄公一行上來樓閣,見與昨夜來時並無兩樣,只是靠後牆新添三對大紅燭 ,將書房內照得炫明通亮。 進門左首立著那個大骨董櫃,裡面疏落有致陳列著許多古玩瓷器和西洋舶來的翡翠盤、瑪瑙杯、玻璃缸。 右首一溜牆下安放一排大書架,書架上堆放著許多函帙和畫軸。 地上鋪著厚厚的波斯地毯。 正中一張黑檀木八仙方桌,四面四把靠椅。  --郭明、卞嘉則惴惴不安坐在書房隅角的一張茶几邊,茶几靠右邊牆上有一扇窗。

郭明、卞嘉見狄公進了書房,忙不迭上前鞠躬拜揖,連稱失迎。 狄公見他倆面容憔悴,神色困倦,一副煩悶怨苦、焦躁不安的模樣,不由心中暗喜。  --他一要他們疲憊,二要他們猜疑,三是他們惶恐 ,然後才可見機而作,從中行事。

狄公滿面春風,說道:“諸位先生枉駕前來聚會,實在難得。狄某身為百姓父母,深感公務纏身不得從諸公杯茗敘懷,促膝閒話。今夜正是良機,彼此只管開誠佈公,不必拘束,閒聊一宵,消磨長夜,破此岑寂。呵,卞大夫,見你平安無事我才放下心來,瞧你還拄著竹杖,往後務必小心,莫要行動太過了。 ”他轉臉又問柯元良說道:“今夜這裡由衙里洪參軍服侍茶水,你可叫管家退下。”

柯元良唯唯,揮手吩咐管家下樓。

狄公呷了一口茶,爽朗地笑道:“這真是上品好茶,莫不就是武夷山鐵觀音吧?究竟是到柯先生家作客,名不虛傳啊!你們瞧這書房便知其主人是個高雅古樸、秉性恬澹的儒者君子了。”

狄公談笑風生,丰采懾人,柯、卞、郭三人乃稍稍鬆馳,不感十分的拘束了。 卞嘉大著膽問道:“狄老爺,那個暴徒可曾抓到?”

“不,還不曾。卞大夫儘管放心,衙里的番役已分頭去追捕了,還怕這暴徒插翅飛走不成。”

卞嘉感到內疚:“我真不該在這個時刻增添老爺新的麻煩,那可怕的謀殺……” 他剎住了話頭,飛快看了柯元良一眼,轉而囁嚅道:“老爺,近來公務想來很忙。”

“卞大夫所言甚是。實不瞞眾位先生,我此刻正是焦頭爛額,四面楚歌。為此才邀爾等今夜來這裡敘會,只盼望能為我謀劃一二妙策,助我擺脫這重重困境。”

狄公轉面對柯元良說:“柯先生不會因為我偏偏在你悲傷的日子借用府上這書房而見意吧?你是兇案的苦主,你失掉了你的愛妾琥珀。柯先生、卞大夫都是濮陽名流士紳,你們能眼看著本官日日愁眉不展而不思救助嗎?郭先生固然不是本州人氏,但你頻繁來濮陽經商,本州百姓蒙受先生許多恩惠,故也冒昧邀了你一起為我出謀劃策。如今聖上都聽納忠言,從善如流,我一個刺史更應將衙里刑名疑難問於諸位賢明,恭候良策。我不妨如實告知你們,本州兩天裡連續發生四起殺人命案而官府的勘查毫無進展,本官至今仍面牆而立,舉步不得,如今只想听聽諸位先生高見,使本官有路可走,有計可循。只巴望案子早有個眉目。我也深深知道這事沒有十天半月是不行的。不過這也無妨,事關乎人命,哪可急躁。”

郭明揚了揚他那修得齊整的細眉,問道:“狄老爺之意莫非還得讓我在濮陽再呆些日子幫你謀劃良策?”

“郭先生,這話也並非一定如此說。有些十分疑難的案子尚且因了一個妙機轉折,出人意料地冰釋雪消,如那迎刃破竹一般。這幾些案子如蒙諸位鼎力襄助,或也能很快真情大白,水落石出。”

洪參軍端上了四個彩釉瓷盆,瓷盆裡盛著美味爽口的冰鎮梨片。

狄公道:“來,來,嘗幾塊梨片爽爽口。”接著,他講了一個逗人的笑話,滿座聽罷不禁掩口捧腹。 書房內空氣輕鬆馳緩,大家隨便吃著聊著,不一會便將各自瓷盆裡的吃完了。

洪參軍收拾去彩釉瓷盆,又上前替各人斟了一盅新茶。

狄公忽然站起,嚴肅地說:“諸位先生,我們再來議論正經之事吧!”

他說著走到書房中間黑檀木八仙桌邊,挑了一頭拉出靠椅坐下--他的左首對著窗,右首對著書房的門。

洪參軍會意,上前將八仙桌另三張靠椅一橫排定在狄公對面,示意柯元良三位上前就坐。 卞嘉坐了正中一張,與狄公正好面對著面。 郭明坐右首,柯元良坐左首。 洪參軍則退到隅角的茶几邊拉一張竹椅坐下。

狄公將八仙桌上一座大銀燭台挪到他左首的桌角上,說道:“洪亮,天這麼悶熱,你可將牆沿一排三對蠟燭全數吹熄。近來我的眼睛閃眩得慌,最忌畏這燭火太亮。你看我的眼睛又流淚了,我的帕巾在哪裡……”

狄公探手去衣袖取出一個大信封,猛然叫道:“老天,險些兒將這封信忘了!這是適間剛送來衙里的,上面還簽著'火急'和'絕密'的字樣哩!呵,先讓我將這信看閱一遍,諸位先生耐心等候片刻。”

狄公撕開火漆封口,抽出一張折迭齊整的信紙,信紙上密密麻麻寫著一頁蠅頭小字。 狄公一面看閱不覺喃喃有聲:“有人告發說他的一個甥女在某員外家當侍婢,一日被一個臉上有刀疤的後生誘拐而去,對,對……是了,可憐那丫頭如是被那廝禁毒了--”

停了半晌,狄公瞇起眼睛又繼續說道:“那人說他的甥女曾偷看了一眼那歹徒的臉,啊,竟沒了刀疤,換了人了!天啊!竟是……哦,她認出了那歹徒。他說他寫此信曾猶豫了好久,擱了又擱,拿不定主意。顛來倒去思量了幾日,決定還是來向官府狄老爺告發,那人正是……唉,那歹徒的姓名如何寫的?”

狄公將那信紙湊近了眼睛,端詳半晌,又搖了搖頭說道:“看不清楚,唉,從不曾見過如此潦草的字跡,又小又亂,密密麻麻擠作一團,像蠅屎一般。 ”

他斜眼看了看柯元良:“柯先生能否替我將下面的念讀一遍?我老眼昏瞀,竟不管用了。”

柯元良木然發呆,正不知如何理會。

狄公剛待要將那信紙遞給柯元良,忽一轉念又縮回了手,歉意地微笑了一下,說道:“不,不,我怎可將告發到官府的密信擅

自給外人看問? 萬一有個差池,如何了得? 還是留著回衙里自個慢慢細看吧!  ”

狄公將信折造了重新納入袖中,偷眼遍看了八仙桌對面三人。 蠟燭光影裡他們的臉拉長了顯得十分緊張,適才的輕鬆愉悅為之一掃。

狄公抬眼平靜地環視了書房,除了他自己左首桌角一座燭台外,書房裡其它地方一片黑暗。 剛熄滅的那三對大蠟燭的氣味彌滿了整個房間。

房門半開著,房門口非常暗,只有走廊上那盞油燈隱隱透進點亮光來。 狄公呆呆地望著那扇半開的門,心裡只覺恍惚。 桌子對面的三人則被狄公剛才莫名其妙的一番話語弄得神智迷糊,如墮入五里霧中。

狄公又開口道:“從案情跡像看來,那殺人元兇必是一個異常險惡且又異常狡獪的人。他……”

狄公突然中止了話頭,飛快地向右首溜了一瞥。 房門輕輕被人推了一下,飄進一絲冷風來。

柯元良在靠椅上開始躊躇不安起來,把個身子前後左右扭來扭去。 卞嘉咬緊著嘴唇呆呆望著狄公。 郭明則拘謹嚴峻不見有半點窘迫之狀。

狄公又繼續說:“他的品性已可大致揣測,他必定沉湎女色,形勞神虛,七情顛倒,九宮迷亂。一個被斬首的殺人犯在供狀上說,他每一閉目輒見眾鬼裸形怒目追逐而來,呼冤叫屈,陰風淒淒,好不怕人也……”

狄公這番看清了,黑暗中有什麼東西漸漸移向房門和骨董拒之間的隅角,而房門已被人輕輕關上。 必是有人溜進了書房! 狄公心裡不禁一陣悸動,額上沁出了汗珠。  --難道真會有第四個人出現?

“我親自審訊過那殺人犯。他說他每一入睡便覺有人勒住他的脖頸,剁他的四肢,剔他的五臟,碾壓他成齏粉,推他入油鍋,忽兒又二百四十刀,一刀一刀剮。醒來往往大汗淋漓,驚恐萬狀。”

卞嘉禁不住脫口說:“竟有如此可怕的夢境?我曾聽人說人醒了覺是夢,人不醒便是實。昔時莊子夢身為蝴蝶--”

狄公道:“那人後來果然勒死了自己。--你說是瘋癲還是什麼?我看是恐懼和悔恨,可見為人莫行不義,更不可萌起殺人之心。明有刑法相繫,暗有鬼神相隨,豈只是書中說說的?”

天上滾過一陣閃雷。

突然,洪參軍驚異地叫了起來:“老爺,房門好像被人推動了,要不要我出去看看?莫不是有人在偷聽?”說著急急走到八仙桌邊卞嘉的背後。

一時間狄公不知如何是好。 由於一個特殊的原因,他不能預先告訴洪參軍他今天撒下的網正有意等待著第四條魚的遊入。 顯然洪參軍看見的是那個潛入者的離去,但他錯以為有人剛剛溜進了書房。 狄公高聲喝道:“洪亮,你體得胡言亂語!莫不是花了眼平白生了疑心。你回茶几邊去坐下,不許再插嘴!”

洪參軍被狄公一頓搶白不敢抗辯,心中雖狐疑重重,也只得聽命回到那茶几邊坐下。

一陣可怕的靜默。

狄公忽覺洪亮衣袍的颯颯聲裡卻還夾雜有一種滑溜溜的絲綢悉嗦聲。  --潛入者顯然沒有走出書房,反靠近到了自己的背後。 狄公飛快看了桌子對面三人的眼色,卻並不見有驚惶詫異。 燭光微弱,他們三人只除了狄公的臉面,什麼也無法看清。

狄公竭力鎮靜住自己,又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說道:“今天我聽到一個更為驚人的消息,那個惡魔不僅僱用秀才夏光為他誘拐女子,而且還僱用了另一個人為他籌劃更為可怕的罪惡。夏光這廝一貪杯便話多,有個無賴常與夏光一起灌黃湯,酒酣耳熱之際透出了這個消息。那人則是個衣冠楚楚的斯文中人,聽說還是個經紀人,開著爿鋪子,自己做著掌櫃的……”

狄公身背後的悉嗦聲更清晰了,他已經感到了背後那人輕輕的呼吸,不由渾身戰栗。 他的臉繃緊著,只巴望那歹徒從右邊動手,這樣藉著燭火他多少可以抵擋一二。

八仙桌對面的卞嘉最早看出了狄公臉上的突變,忍不住小聲問道:“狄老爺,出了什麼事?您的臉色驚惶?”

一聲霹靂打斷了他的問話。

狄公腦際閃過一個念頭,他須乘那歹徒不備,迴轉身劈手將他揪住。 只要那人手中的刀刃不是對準了自己的喉嚨,憑身手功夫他足可以擺脫出身來擒拿住他。 但是,那人因何遲遲不動手呢? 大顆的汗珠從狄公額上掛下,他又覺不妥,倘有差池豈不誤了大事。 他還須按謀劃行事,庶幾不誤大局。 這時他才想起衣袖中的東西來。 他口舌乾澀,音聲大變:“那經紀人在濮陽名聲非小,是個上流人物,有時還同官府打交道。他不僅毒死董梅,還親自勒死老君廟後那孟老太,用一條白綢巾緊緊勒住孟老太的脖頸,幾乎嵌進了她的肉裡,掐斷她的喉嚨。她死狀很慘,僅僅死在幾個時辰之前,此時熱血尚未涼哩,眼睛還認得出那兇手的面目。如果她的冤魂此刻悄悄地走進這裡,走近了--”

狄公突然發出一聲尖厲的叫喊,瞪大了眼珠向洪亮大叫:“洪亮,誰站在你的背後?!”

桌上三人一齊回頭看著洪亮,不由驚恐萬狀:洪亮眼豎眉倒,雙腳直跺,手臂亂舞,口中尖叫。 狄公很快從他的衣袖中取出一樣東西偷偷放在八仙桌上,然後驚叫:“洪亮,你怎麼啦?老天,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鬼迷心竅了?”

洪亮用手直指著那八仙桌:“你們看!”

柯元良、卞嘉、郭明三人又驚回頭。

“啊!--”三人幾乎一齊迸出可怕的驚叫。

八仙桌上一條白色的手臂彎曲著向上立起,手指指著前方,竟還在慢慢移動!  --莫非真是冤魂顯靈指示兇身來了!

白色的手指上還佩戴著一枚黃澄澄的戒指,戒環上的紅寶石幽光閃閃。 那是一條剛被斬下來的手臂,手肘殘樁凹凸不平,血肉模糊。

手臂忽然漸漸移動向那支蠟燭,那手指卻正指點著卞嘉。

卞嘉嚇得跳了起來,碰翻了靠椅。 他扭曲的臉呈鉛灰色,一對恐怖的眼睛緊緊盯著那條白色手臂。
   
突然他張口叫了起來:“神明在上,天地良心。她不是我殺的!我從未殺過人。我……我只是毒……毒死了董梅,也不是我故意毒死的- -”卞嘉終於哭了起來,全身痙攣一般抽搐。

狄公乘機猛地站起,掣出右臂正待向身後擊去。 突然他嚇了一跳,手臂僵在半空。 一陣莫名的恐懼向他襲來,他身後的黑影裡又出現了一條白色手臂!
CTNANG 發表於 2017-3-11 10:15
                                                                      第十七章

狄公從驚恐中鎮定過來,見那條白色手臂正指著書房的門。 手臂後舒緩垂下蟬翼般的玄緞長袖。 書房的門半開著,一個大漢正呆呆地立在門口。

“你豈能藏匿過我的眼皮?快與我走近來!”輕柔的嗓音像夜鶯囀鳴一般。

狄公驚回首,見是一個容貌端麗的頎長女子,再定晴細看竟是金蓮!

柯元良聞聲大驚,郭明、卞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齊把眼光朝著那女子打轉。
   
狄公乘人不備,趕緊收過了八仙桌上那隻白手,小心納入袖巾,一面將銀燭台高舉。

門口站著的那大漢頓時萎頹下來,一對眼睛畏疑地望著金蓮,臉色蒼白,神情大變。

金蓮笑吟吟向他招手,他木然地一步一步走向金蓮。 書房門外衙官出現了,身後跟定著幾名衙卒。 狄公使個眼色示意衙官在門外等候。

那大漢又走近了金蓮幾步,滿面驚惶,步履蹣跚。 他木然地註視著金蓮的臉面,百感交集,五內顛倒。

柯元良一時也發了愣,支吾著說道:“你……你該是……你怎會闖來這裡?”

金蓮並不理會柯元良,只一味瞅著那大漢,兩眼燃燒著灼灼火焰,滿面漾著紅潮。

“今夜你倒圈套做的實實的,巴望著我往裡鑽。你牽著兩匹馬在市橋邊上等,我們約定了在那裡會面。我來了,上了馬便出南門。你說帶我去那曼陀羅林采擷些奇妙的藥草,可治愈我的不孕--我的丈夫盼兒子都盼瘋了。”

她聲調漸漸變了,彷彿成了另一個人。

“我們進了那曼陀羅林,你說這藥草長在林子當中,在白娘娘廟附近。我真害怕走進那個黑暗的林子,你將一個火把在前面引路,到了白娘娘廟你將火把插在廟牆的亂磚堆裡。你回過頭來看我那一瞬,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的雙眼通紅,像一尊凶神惡煞。我見那白娘娘神像,心中便有幾分驚怕,但我更怕的是你的眼睛--楊康年!”

大漢垂下了頭,緊咬著嘴唇不吭聲氣。

“你終於暴露了你的豺狼本性,嘴上甜蜜蜜咒天賭地,卻暗中動你的歹念。你這個登徒子,竟敢騙拐良家婦女,我丈夫知道了定不輕饒於你!你這衣冠禽獸天地難容,人神共憤。你掛著一臉好笑定要將我輕薄,我奮力抵抗,掙撲著要逃跑。如今,我要當著我夫君的面告發你……你這個人面獸心的惡魔,竟在那白娘娘的神像下污辱了我!我怒罵不休,叫嚷要上官府告發你,你惱羞成怒又害怕我真的告到官府,竟動了殺人的念頭。

“你將我光裸著身子捆縛在白娘娘神像前的祭壇上,你威嚇說我膽敢上官府告你楊康年,你就一刀一刀割下我的皮肉,將我的血脈一根根地切斷,將我的血噴灑上白娘娘的神像。你說白娘娘多年沒有供奉了,你便要將我開個戒。你說誰也不會發覺我的屍身,直至被林子裡的鳥蟻啄食完或自行爛去。而柯府只以為我迷失了路或掉到河裡去了。你說我休想活著走出這林子。你嘲諷地叫我向白娘娘求饒,求白娘娘給我下世轉生一個男胎。我自忖必死無疑,也只得任你斬割了。偏巧那火把行將熄滅,你撇開我自去林子裡撿些枯樹枝來重扎火把。

“我仰天躺在白娘娘的腳下,哀哀待斃。我突然看見白娘娘手指上那枚紅寶石閃爍著神奇的紅光。那紅光竟暖和了我赤裸的身子--白玉石祭壇刺骨的冰冷。我心中暗暗向白娘娘祈禱,求她大慈大悲救我一命。求她顯靈將我這個被侮辱、被蹂躪的女子從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手中救出來。想來也是命不該絕,白娘娘真的顯靈了!我忽然感到系縛住我右手腕上的繩索鬆散了。我顧不得疼痛掙脫出了右手,又解開了左手上的繩索和雙腳上的繩索,站起了身來。我欣喜欲狂,恭敬地向白娘娘磕了幾個響頭。抬頭見白娘娘的臉上微笑著,兩眼露出慈祥的目光。

“我慌忙跳下祭壇,在那幾乎熄滅的火把的微光中穿起了衣裙,跳出白娘娘神像後廟牆的裂罅拼命奔逃。我鑽進野樹林子,顧不得荊棘芒刺,衣裙幾乎全撕破了,血淋淋一身是傷。這時我聽見你的叫聲,就像那野狼的嗥嘶。我一陣戰栗恐怖,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 ,你真的追趕來,我就狠命砸去。我發瘋一樣奔竄,最後終於出了林子,但迷失了路。我只覺全身火燒一樣,頭疼得似要裂開,後來昏迷在地上,不省人事。”

她回頭看了一下柯元良,露出淺淺一笑:“但如今我已回到了自己的家。這裡,這裡是我自己的家。”

她無限委屈地朝著柯元良正待跪下,柯元良大夢方醒,慌忙繞過八仙桌來伸手將她扶起。 禁不住老淚縱橫,嗚咽出了聲。
   
柯元良疑惑地望著狄公,哆嗦著嗓音問道:“狄老爺 ,我一點都不明白這究竟是回什麼事?金蓮她……她莫非中了邪,血氣攻心?哪會說出這麼一套癡人夢話,但又像是恍有其事。今夜她壓根兒沒出門一步,哪來白娘娘保護?她又怎麼會--”

狄公冷冷地說道:“你的夫人正在講述四年前發生的事!柯先生難道還不明白?”
CTNANG 發表於 2017-3-11 10:16
                                                                      第十八章

柯元良將金蓮引下樓去,吩咐丫環姨娘悉心服侍,又親自去廚下煎人參湯與金蓮吃,叫她好生進房休歇。 保不定她的病從此便有了轉機。

狄公招手示意,衙官和四名衙卒進了書房。

狄公道:“將那牆沿三對大蠟燭盡行點亮!”

一陣震耳的雷鳴,狂風將門窗吹得“乒乓”作響,暴風雨終於來了。
   
卞嘉指著楊康年顫抖著聲音訴道:“他……狄老爺 ,正是他給的我毒藥,他說那是一般的蒙汗藥,天哪!我哪裡知道這蒙汗藥竟將董梅毒死了… …”

狄公冷冷地說道:“卞嘉,你因何要偷走我的那枚'白板'?”

卞嘉哭喪著臉笑道:“正是小人偷了,小人不敢抵賴。不過,那也事出有因,楊康年要夏光去翡翠墅商談一樁骨董生意 , 時間便約在龍船賽后的深夜。下午我問夏光是否領了南門守卒發放的竹牌,夏光說楊康年叫他別領,設法在城外胡亂打發一宵。我上老爺官船時見牌桌上有一枚'白板',便偷偷拿了,胡亂畫了個數字便交給了夏光。”

卞嘉哀憐的目光巴巴地望著狄公嚴峻的臉,一面悲嘆道:“我向楊掌櫃借了一大筆錢。我生意虧了血本,手頭艱難,四處告貸,我的老婆一天到晚在家中聒噪不休。楊康年雪中送炭,我感激不盡。他開口求我幫點小忙。我怎能袖手不顧?再說,他一反臉便能毀我生計。

“那天他給了我一小包藥粉,說是蒙汗藥不傷害人。只需叫董梅吃了軟了腳力,散渙去精神,鼓打不響輸了那船賽便行。我見那藥粉果然同一般蒙汗藥無異。竟也信了。船賽終了,當我見董梅中毒而死,不由驀地一驚,心中暗暗叫苦。知道是上了楊康年的當,口中又說不得。後來我在老爺面前扯了謊。說他是心病猝發。如今我知罪了,但望老爺明了其中原委,寬恩超豁。小人哪裡敢有謀人性命的膽?早知是毒藥,縱令楊康年百般脅逼,小人也是萬死不敢從命的。”說罷,一陣悲愴,淚如雨下。

“那麼,董梅事發,你又為何一再遮瞞內情哄騙本官,不來衙門告發楊康年謀死人命?這事你又如何分說?國家法度難道你不知嗎?楊康年是首犯,你是從犯,毒藥是你親手投入董梅的酒食之中。再說,你還為夏光殺人行方便,偷去了我的一枚'白板'。--官府自會依據律法條例量定你的刑限。”說著又命衙官將卞嘉押下,用一頂軟轎先抬回衙里大牢監禁起來。

洪參軍從地上拾起卞嘉的那根竹杖遞給了他。

卞嘉踉踉蹌蹌被兩名衙卒扶架著押出了書房。

楊康年像一尊木雕泥塑一動不動,寬大的臉盤上蒼白裡透出暗青,但卻是異常平靜。

狄公說:“好了,楊掌櫃,惡貫滿盈,如今還有什麼話要說?拐誘柯夫人金蓮並姦污了她,還企圖一刀一刀剮她。蒼天有眼,此刻輪到你自己真要一刀一刀剮了。你殺人手段殘忍,駭人聽聞,依律擬凌遲處死,剮二百四十刀。你現將逞兇殺人的罪孽一樁一樁從實招來,你如何毒死董梅,如何殺死琥珀,又如何親手砸死夏光、勒死孟老太,以及你如何殺人滅口意圖除掉你的幫兇卞嘉。”

楊康年並不答話,只直愣愣呆視著金蓮下去的走廊,彷彿魂靈離了舍。

“楊康年,他還須將如何盜竊白娘娘神廟裡那祭壇裡的金器之事也從實招來!”

楊康年平靜地答道:“老爺可自去我店鋪西牆夾廚中找去,祭器共九件,出自東漢一個著名金匠之手。我楊某人錢雖不多,但也不忍將這套精緻絕倫的珍品熔化了變賣,全在那裡藏著,一件不少。”

楊康年狐疑地端詳著狄公,忽然問道:“老爺怎會偵知這個的?令我百思不解。”

“今天早上你說你從未到過白娘娘神廟,但你卻又說神廟裡祭壇與神像的台座是分開的。你給我看的那冊書上明確寫著神像台座和祭壇是由一整塊白玉石雕刻而成的,當然那是著者記錯了,祭壇與神像正如你所說的那樣原是分開的。我從這書的一條眉批上知道祭壇和台座是後來才被我的前任用人工土石填合作一處的。因此我斷定你以前必去過那神廟並偷走了那套金器。你描述神像時疏忽地將從書上看來的和你在那裡實際上看到的弄混了。當然那還僅僅是猜測,只是到你今夜墮入我為你設下的圈套時才完全暴露了你自己。”

楊康年道:“老爺原來還只是模糊影響之猜測。但你委派洪參軍來我鋪子問我借一隻白手說是去柯府處用,並要給白手手指上佩戴紅玉石戒指--這真乃絕妙之計了。我思想老爺必是疑心到我偷盜了神廟的金器故意試探於我。我心中詫異便想來竊聽你們今夜在此地究竟商議什麼。我橫了心趕來這裡,倘使卞嘉這膽小鬼露了餡,我便一刀先結果了他,然後再來奈何老爺。”

楊康年說著“唰”地從腰間掣出一柄尖刀,衙官及兩名衙卒迅疾上前將楊康年按倒。 楊康年一聲冷笑,將尖刀扔在八仙桌上,叱道:“休得如此驚惶,於今我還有閒心殺人?”

他轉而又對狄公道:“今夜老爺命大,神靈暗中護佑,竟驅使金蓮出來處處為老爺遮護,使我難以下手。天意該我敗露,我又有何話可說?”說著長籲一聲,面容坦然,兩頰重新閃出了紅暈。

忽而他皺了皺眉頭又問:“老爺又是如何知道我要將卞嘉滅口?”

狄公答道:“我學過醫,懂得點醫道。我知道僅僅頭上挨了一擊,身上幾拳,卞嘉決不至於要求查清內傷骨折再肯移動身子。他是大夫,更深於此道,他叫嚷胸肋有傷必然是高處摔下而非吃人踢打。他的長袍被撕下偌大一塊,明顯是你將他從你店鋪樓上推下來時被窗台上的長釘鉤壞的。這倒反而救了他的性命,否則他早就摔死在街上了。”

楊康年爭辯道:“我並未將他從樓上推下。中午卞嘉來見我哭喪著臉,他被孟老太的死嚇破了膽,說是官府已經疑心到他頭上,人膽戰心驚,坐立不安。他勸我上衙門投案,我盛怒之下狠狠批了他一巴掌。誰知這軟骨頭一跤仰面跌下,撞翻了我樓上的一排屏風,我抓他不及竟翻滾出了窗戶,摔了下去。我那窗戶並不曾有柵欄護住。

“我急忙趕下樓去,見他已跌到街上。多虧一根長釘吊了他一把力不曾重傷著,亦未昏厥。我急中生智,四顧無人,便將他抱起挪到了街對面孔廟的紅牆下。我警告他這只是一個小小的教訓。倘若他膽敢背叛我去衙門出首,定不饒他性命。我要他假裝遇了擋路劫賊,遭暴徒狙擊。果然瞞過了路上行人和聞聲趕來的巡丁。”

狄公點頭,又說:“楊康年,明天在公堂上我會細聽你的全部供狀。此刻我只須驗核主要犯罪事實。卞嘉適才說他對董梅投毒是無意的,是誤聽了你的詭辭-- 這可是實?”

揚康年笑道:“老爺,你想想我會明言委託這膿包去投毒殺人?我當然得哄騙他。我說這是包蒙汗藥,只須叫董梅昏昏沉沉手足無力輸了龍船賽便行。我雖與卞嘉做通了關節,無奈那幫槳手根本不理會卞嘉的話反而蠻勁更足。於是,只得使這暗計擺佈下董梅。我早已為二號船奪魁投下了大筆賭注,董梅一倒下,九號必輸無疑,二號則穩操勝券。當然僅僅要贏了這賭注,真的只需蒙汗藥便行,毒死董梅還有一層更緊要的目的--夏光便可冒董梅之名去翡翠墅赴琥珀之約。”

“卞嘉聽我使喚,不敢推辭。果然在白玉橋酒店裡暗去那董梅酒食裡下了藥。那是一種毒性劇烈但發作平緩的毒藥,且發毒症候不同於砒末,故不為一般醫官所識。然而我氣數該盡,合當事敗,你的仵作在南方見過這藥。而卞嘉自己還蒙在鼓裡,以為是蒙汗藥過量致使董梅心病猝犯。卞嘉是濮陽的名醫,他這一診斷,誰還有異辭?然而天命如此,我死亦何悔?”

狄公又問:“你要夏光冒董梅之名赴約,為的是攫奪那金子和禦珠?”

楊康年縱聲大笑:“狄老爺這番可猜錯了!我楊某人既無意於金子也不在乎什麼禦珠,只認得琥珀那條傲睨萬物的小狐狸精。老爺可知道當她還是董老先生府上的一個小丫環時,我便見出她的不同凡響,暗中賞些銀子與她,但她卻傲慢地拒絕了我的好意,說我癲蛤蟆想吃天鵝肉。我惱羞成怒便去老董面前詆毀她,說那小淫婦竟暗中要與我勾搭。老董一時怒起,狠狠地教訓了她一頓鞭子。但是,這對於那小淫婦來說懲罰還算太輕。我早猜知她私戀上了董梅,即便他後來被柯元良那老烏龜收了房,她同董梅之舊情尚未斷割。有一次我問起董梅此事,董梅矢口抵賴。董梅這窮秀才有何起解?至多是一個卑鄙精明的騙子、欺詐犯。但琥珀這小淫婦竟… …我知道她是什麼行貨,故我黃金、禦珠都不要,單要親自教訓她一頓。我要叫她如金蓮那樣跪在我的面前哀哀求饒,才出我當年這口惡氣……”

楊康年突然緘住了口,臉色頓時陰鬱憂傷,他痛苦地看了狄公一眼。

“不,我怎能將這小淫婦與金蓮相比?污泥怎可同蓮花相提並論?白娘娘的祭壇前我不忍殺死金蓮,我當時只是想恐嚇她,我怎忍讓金蓮純潔無暇的身子濺滿鮮血呢?我豈可暴殄天物,親手摧毀如此一個天仙般的人物?我怎能犯下天怒人怨的罪孽下陰間受百般苦痛,來世還變牛變馬償還不清?適才要不是她有意無意護住了你,我早貿然下手了。投鼠忌器,我才有所畏縮,恐傷了她的玉體。老爺不要惱怒我的比喻。四年來我一直思念著她,天底下沒有一個人可同她媲美,曾經滄海,我看輕了天下的江河湖泊。”

窗外風雨颯颯,烏雲奔馳。

“但是,董梅、夏光、孟老太卻不識我心中之事,一味拿些下賤的妓女粉頭來哄騙我的錢,還漫天要價。卞嘉這個卑污的懦夫一再騙我說金蓮的病不會痊癒了,勸我死了這條心。我不信,我渴望知道她的消息,知道她這幾年來是如何生活的,她變得怎樣了--”

“幾天之前,夏光來告訴我說這回可拿到了董梅與琥珀私通的鐵證,他倆約定了龍船賽后在翡翠墅的亭閣中幽會。我決意打破他們的好事,讓夏光冒董梅之名去那裡去會琥珀。那小淫婦不知底里,夏光便用繩索將她捆縛在那張竹榻上,讓我去親手收拾她。然而昨天深夜,夏光慌慌張張回城來告訴我說壞了大事,他說他剛待要將琥珀捆縛在那竹榻上,琥珀竟抽出一柄匕首來戳傷了他的胳膊。他在盛怒之下竟一刀結果了那小淫婦的性命。事情更糟的是有個衙門裡的公人早得了風聲,尾隨著他進去了翡翠墅那亭閣。他險些兒被那做公的撞破,帶著傷好不容易逃了出來,馳馬回了城。

“我給他包紮了,又灌了他幾盅,他便呼呼睡去了。我突然發現夏光的衣袋沉甸甸,我探手取出一看,原是一包黃澄澄的金錠,整整十根!我馬上將夏光喝醒,追問金錠的來歷,他只得承認是從琥珀身上搶奪來的。我忙問琥珀她去那荒僻的翡翠墅與董梅幽會如何攜帶巨金隨身。夏光答言他依稀聽得董梅說起過有一顆什麼禦珠要賣與柯元良,莫非他倆正是談此交易。夏光並不知這禦珠只是傳說中的珍寶,其實並不存在。很可能便是那對淫夫淫婦借禦珠弄個圈套,哄騙出柯元良十根金錠好讓他們攜了遠走高飛。當然我並不想與夏光點破此點,我既已得了那十根金錠,而董梅、琥珀俱已喪生,夏光這條小命焉可讓他獨存?我哄騙他那顆禦珠是稀世之寶,董梅必然將它藏在那亭閣裡面。我約定了他今天一早去翡翠墅搜尋,如果找到那顆禦珠,我當即給他一根金錠為賞酬。他欣喜若狂,當即允諾。

“當夜,他便在我那裡留宿,今天一早,他扮作個木匠先行出南門去了翡翠墅。我則騎馬出南門走三里便下到一條爛泥徑,輾轉幾處農舍,穿過一片稻田,插上了曼陀羅林的東緣。那裡有三株高大的白榆樹標誌著曼陀羅林的人口。從入口進去,穿過林子間一條狹窄的小徑便可直到白娘娘神廟。倘若一直沿林子邊緣繞行,不多路便是董邸翡翠墅了。--原來三株白榆樹起正有一條小路將曼陀羅林繞了一圈,一直到董邸翡翠墅背後終結。- -那裡的路我極是稔熟,過去我在那裡還挖出過好幾塊石碑哩。

“夏光早到了翡翠墅,他已將那亭閣里里外外翻了個遍,但還沒有找到那顆禦珠。董梅哄騙他將禦珠藏在了一個十分秘密的角落,夏光不知其中緣故,白費了許多工夫。我對他說再去亭閣外那圍牆邊找找,他出來亭閣剛走近圍牆,我乘他不備撿起一塊大磚砸破了他的腦殼,然後將他的屍身扔到圍牆外的一條小溝裡。當我循原路剛出的翡翠墅門樓,我見郭明那吝嗇鬼沾沾自喜地走來了。”

狄公又問:“你是不是在路上認出了牡丹才趕去老君廟後勒死孟老太的”

楊康年輕蔑地看了一眼狄公,滿不在乎地說:“這都是夏光這廝為了討我好乾下的蠢事。今天中午,我見三個無賴和牡丹被眾人簇擁著去公堂,心中便覺不妙。那三個無賴上了公堂,必將孟老太招出,而孟老太這個拉皮條的老巫婆又必將我招出。一不做,二不休,我急忙先一步趕去孟家,一條綢巾將她結果了。--狄老爺,我想說的也只是這些--夠冗長的了,不瞞老爺說,我以前小覷了老爺,認為你與你的許多前任一樣都是平平的庸官,並不曾正經放在我眼裡。如今才知道老爺手段不凡,正是我的剋星哩。”

狄公示意衙卒上前將楊康年鐵鍊鎖了,又上了手枷。

“楊康年,你之所以對金鍊和琥珀懷有如此刻毒的怨恨和嫉妒,正因為她們都拒絕了你卑污的要求,你對她倆都是兇惡的罪人。”

楊康年輕蔑地嗤了一聲,說道:“老爺,最好不要將金蓮、琥珀相提並論。當然我對琥珀發生過興趣,她小小年紀時便萌露了一種奇異的美色。然而究其實只是一條淫蕩的小狐狸精,家中有了這般人物就如木中之蠹、米中之蟲,最是損元氣的。一個花枝般的身子,他柯元良一把年紀,風前殘燭,哪有許多精神對付?如今果然出乖露醜為柯門之玷污,這老烏龜還蒙在鼓里為她哭奠哩。

“至於金蓮,乃真是純潔無暇的一塊玉壁,通身有聖潔的光輝射出。一塊古碑,一尊鼎彝,一件金瓶瓷器,一枚美玉珍珠,雖值巨價,但怎抵得上金相玉質、典雅莊重的金蓮?你佔有了她,她會日日顯出新的魅力給你新的快樂和安慰。我長年累月地思念著她,沉溺在對她的痴心中。我連做夢都在看覷她、撫摩她。體貼她。四年前她殺死了我,奪走了我的靈魂。她只輕輕一擊便摧毀了我的神誌,放走了我的三魂六魄,我變成一個畸人,一具空軀,一個心靈空闕的廢物。--從此惶惶不可終日,眼前一片漆黑,所有生命之火都熄滅了。

“但我複活了,我的冤魂嗷嗷叫屈,我決不饒恕那個曾經誘惑過我、勾引過我又最後將我一邊拋閃的小狐狸精。琥珀她使我再次陷入生命的絕境,可惜我不能親手將她捆縛上白娘娘的祭壇,了我心頭之恨。老爺,押我下去吧!你們斬的、磔的、剮的只是一具無知無覺無魂靈的屍身,一塊多餘的死肉。”

狄公點了點頭,衙卒將楊康年帶出書房,押下了走廊。

狄公重新坐下,拭了拭前額的汗珠,又呷了一口茶。

郭明急忙問道:“狄老爺,楊康年欠了我一筆不小的債務,他曾向我買了兩顆'貓兒眼',賒著銀錢。官府在楊康年被判斬後籍沒收的家財中是否能折扣出這筆錢償還與我--當時的契書我還保留在京師賬房裡。”

“那當然可以,郭先生,”狄公困倦地答道。  “你明天早上來公堂作個證人,案子具結退堂後你便可以自由自在漫遊或做你的買賣去了。”

郭明嘆了口氣說道:“畫人畫面難畫骨,知人知面難知心。這楊康年道貌岸然,器宇軒昂,端的像個人物,誰知卻是個殺人的魔王,淫人的巨​​姦。老爺,今夜之敘會真是別具格調,我郭明端的受益非淺。不過,我思量來狄老爺必是事先識破楊康年和卞嘉兩人,才安排出如此一幕戲文。”

狄公含糊地嗯了一聲,只求擺脫他的糾纏。

“妙極,果然不出吾意所料。但,狄老爺,小民還有一句不知高低的話要說:老爺你也疑心過我郭明殺人吧?不然……”

狄公甩袖轉過了臉去,他討厭這張碎舌。
   
郭明乃知趣告辭,洪參軍趕緊拽著他出書房,下了走廊外的樓梯。

狄公見郭明走了,乃從衣袖中取出那隻白手,小心將白手肘部與下面粘著的烏龜背殼分開。 那烏龜一動不動,頭與四肢都縮在龜殼裡,看樣子早已睡著了。
CTNANG 發表於 2017-3-11 10:17
                                                                      第十九章

洪參軍回到書房,帶來了幾片嫩樹葉擬餵食那烏龜 。 狄公見他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受到傷害而隱隱痛苦的神色。 他給狄公斟了一盅茶,沮喪地開言道:“ 老爺 ,你告訴我今夜的陷阱專為柯元良、卞嘉、郭明三人而設,你可並未言及楊康年啊!”

狄公平靜地說: “洪亮, 你坐下,我慢慢向你解釋其中緣故。我失落的那枚'白板',事實上只有柯、卞、郭三人可能偷去,而這個偷的人必然捲進這四起殺人案。可能他受僱於第四個人,聽命於第四個人的指令而行動。我之所以會想到這種可能只是因了這樣一種朦朧的感覺,即後兩起謀殺案的方式有些異常。夏光和孟老太都是被狂暴粗野地殺死的,我不禁想到倘若作案的兇手是柯、卞或郭,那他們必然會從後面偷偷將刀子戳進夏光的身子,而不會掄起一塊大磚就猛砸夏光的頭顱。他們會巧妙地在孟老太的茶盅裡放一點毒藥,而不必狂暴地用綢巾活活將她勒死。

“再說,這兩起兇殺 , 時間上接續得如此緊迫而地點上卻隔開得如此遙遠。這可以想像必是一個強有力的大漢,不僅精神充沛且習慣騎馬奔走馳騁於城鄉之間。柯、卞、郭三人都不相符。同時又由於兇手必然與骨董生意緊密相關,我當然便將楊康年列為第四個嫌疑。他身子魁偉有蠻力,又常騎馬去鄉間收買古碑鼎彝之類的。且他與柯、卞、郭三人一般有作案的機會。龍船賽時他在現場,之後他又異常關心官府對董梅之死的診斷。今天一早,他又騎馬去鄉間說是收買一塊古碑,因此殺死夏光的嫌疑數他為大。他的店鋪離衙門不遠,當紫蘭小姐押著方彪等三個無賴及牡丹小姐來衙門時,他必然在路上或店鋪中瞧見。此外,他尚有三個大疑點:一、儘管他否認曾去過曼陀羅林中白娘娘神廟,但他卻知道廟裡神像的台座與祭壇是分開的,這就暴露了他故意扯謊。我甚至推斷正是他偷去了那廟裡祭壇中的金器。二、他說他不認識董梅、夏光,這更不近人情。因為董梅與夏光兩人主要從事於骨董的買賣,同行間焉有不認識之理?濮陽就這麼點大,有幾個骨董經紀人?三、有關卞嘉手頭拮据之事他的話與沈八的說法抵牾不合。--這正可說明卞嘉欠他債務,受他僱用。他也處處袒護卞嘉,使不受到官府的懷疑。

“但是,楊康年卻沒有作案的動機和背景。他給人的印像是清高恬澹,不貪錢財,不近女色,行為不苟且,生活不奢糜。一個心意在正經的骨董生意上。如果真有動機和背景的話,也只有從先世上代的夙怨舊仇中去尋覓了。
   
“今夜我設下了這個圈套,雖明言針對三個嫌疑,同時還意在試探楊康年。如果柯、卞、郭三人中有一個是真正兇手,我讀假信,談鬼魂復仇,最後讓那條戴紅寶石戒指的白手突然出現,這些必定會嚇得真正兇手驚惶失措,露出真情。我唯一沒有告訴你洪亮的只是我還疑心到了楊康年。我思忖倘若楊康年是真兇,他今夜必然會潛入柯府偷聽,從而落入我布下的陷阱。

“離衙之前,我早已吩咐了衙官錦囊妙計。當我將柯府的管家遣下,衙官早領番役將何府上下奴僕全數看管在東廂,不許聲張走動。然後,衙官自己帶了四名番役也上了這樓閣埋伏在走廊盡頭的彎曲拐角處。他們奉命逮捕任何一個想要逃出書房的人,但決不干預從外面走廊溜進書房的人。這樣安排,倘若兇手在柯、卞、郭三人之中,今夜便也無法溜掉;而楊康年倘若是真兇,必然潛來上鉤,墮入我的圈套。適才他的招供你都聽仔細了,他今夜竟敢持械而來,更證實他罪行確鑿無疑。”

“老爺,你太冒風險了,倘若我事先知道這關節,我是斷斷不肯讓老爺如此貿然行動的。你看我今夜多麼驚惶,險些兒壞事。我一直提防著那三個人,全然不知會有第四個人的潛入,竟還帶著凶器。”

狄公看了一眼這位忠心耿耿的下屬,笑道:“這也是兇手合當敗露。其實今夜我乃真險些兒鑄成大錯,魯莽冒失又估計失誤。我以為牆沿三對大蠟燭熄滅後,單憑八仙桌上那支蠟燭便能看清楚右首房門的動靜和桌對面三人的臉色。倘若楊康年潛來偷聽,他必然會將房門推開一半,一旦他大膽闖入,我便能迅疾揪住他並叫喚埋伏在走廊外的衙官和番役。然而我算計大錯,房門邊一片黑暗不辨五指,我無法同時窺伺房門又監視桌對面三人的臉色。當我聽見房門有動靜時,潛入者已立在我的身後,他只消一舉手便可抹了我的脖子。然而,幸好不是楊康年而是金蓮。

“聽到楊康年適間一番供述,我乃知道原來這一切罪惡肇始於他對金蓮的覬覦,這種變態的情慾將這個孤獨的鰥夫引到了瘋狂犯罪的邊緣,把他自己的血肉之身填到了劊子手的刀刃頭。至於卞嘉,依律也不能輕饒,但願他生性懦弱,受人利用,原也無意殺人,擬判他五年八年的監禁。洪亮,還有一點莫忘了提醒我,公堂上具結此案時給牡丹小姐一個妥善的安排。我將從楊康年被籍沒的家私裡抽出一份來賞賜於她,讓她贖身從良。她是個本分可憐的弱女子,應該離開行院嫁個丈夫,靠自己的勤儉過美滿生活。”

那烏龜醒來了,正津津有味地吃著洪亮餵給它的碧綠嫩葉。

“洪亮,今夜我還鑄了另一個大錯。當我命令衙官將柯府上下奴僕全數監押去東廂看管時,竟將柯夫人金蓮給忘了!而衙官他又是一個不動腦筋之人,他將照料服伺金蓮的丫環姨娘也抓走了,獨獨留下了有病的金蓮一個人在房裡。金蓮懵懵懂懂地跑了出來,開始在柯府空幽幽的庭院裡隨處晃蕩徘徊。他看見了楊康年走進這樓閣,而楊康年卻不曾留意到她,她晃晃悠悠跟隨楊康年上了樓閣,穿過走廊,並跟著他溜進了這書房。

“楊康年打四年前在白娘娘神廟污辱了金蓮之後一直迴避著她,怕撞見被她認出了。他說他每回去柯府拜訪或與柯元良商洽骨董生意時從不走出房間一步,正是他心懷鬼胎不敢看見金蓮之面。今夜,頭里金蓮也並未認出楊康年來,但僅是這匆匆一瞥卻引動得她像磁石一樣跟上了楊康年,腦子裡不由一陣暈眩和激動,心裡尚不很明白。當時你驚叫起來時正是看見了她飄進書房,其實那時楊康年早進了書房並躲身在房門左首的隅角里。金蓮打他身邊走過竟立在我的身後不動了,這無意之中護佑了我。今夜偏巧也風雨大作,雷電交加,這書房裡陰森、恐怖,氣氛全然同四年前楊康年誘拐金蓮到白娘娘神廟的那個夜晚一樣。

“精神狂亂的人,對天氣尤為敏感,相似的氣候和恐怖的氣氛終於導致了今夜這驚心動魄的場面。當我將那隻佩戴著紅玉石戒指的木頭白手放上桌子時,金蓮頓時認出了這是白娘娘的手。那個恐怖的夜晚,她絕望地仰臥在神廟白玉石祭壇上時,抬眼看見的正是這隻白手。--這只佩戴著紅玉石戒指的白手!白娘娘的啟示像窗外的雷電一樣閃過了她的頭腦,她終於清醒了過來,馬上想起了那個恐怖之夜的一幕。這瞬間她又將這隻白手與適才匆匆溜過一瞥的那張熟​​悉的臉容聯繫了起來。- -那忘掉了四年的一切都記憶起來了,那麼清晰,那麼詳細,那麼明白如畫,如在眼前。精神上的巨撼治癒了她的狂亂之症。她恢復了理智和感情,恢復了全部記憶。她認出了楊康年這個惡魔!”

洪參軍頻頻點頭,說道:“大慈大悲白娘娘保佑柯先生。淫蕩的琥珀死於非命,堅貞的金蓮恢復了健康,柯先生究竟祖上蔭功積德。痊癒了的金蓮必將揉平柯先生的隱痛,柯先生得救了。但……老爺,老爺又是如何知道楊康年誘騙金蓮那夜也是風雨大作,雷電交加呢?楊康年和金蓮似乎都不曾如此說過吧?”

狄公答道:“楊康年和金蓮固然都沒有說過,但你忘了四年前白娘娘顯靈,將董一貫一家嚇得半死的那夜不正是雷電交加。風狂雨驟嗎?你難道還不明白那顯靈的白娘娘正是從神廟裡逃命出來的金蓮?那天金蓮發瘋般逃命,恰恰正是從曼陀羅林邊上闖進了董邸,而當時董老先生一家正在花園裡納涼。你看,這裡每一細節都銜接得天衣無縫,當時金蓮滿面驚恐,披頭散發,衣裙撕破,滿身是血。正是這時一陣驚雷滾過,暴雨瓢潑一般傾倒了下來。可憐的金蓮整整轉了一夜,第二天才被人發現昏厥在東門外的稻田裡。洪亮,你可以去查一查那確切的日期,我深信金蓮遭楊康年誘騙,和董邸翡翠墅白娘娘顯靈必定是發生在同一個夜晚!”

書房裡好一陣靜默,兩人不約而同地聽了聽窗外的沙沙雨聲。
   
洪參軍幡然憬悟,笑道:“老爺今夜一舉勘破了兩個疑難的懸謎,不僅四起殺人案迎刃而解,而且四年前白娘娘顯靈的真相也剖斷明白了。--我來這裡時還憂心忡忡,此刻竟已真相大白。”

狄公慢慢捋著他的鬍子,臉上浮起一層得意的微笑。 他站了起來,將那烏龜納入衣袖,整了整衣袍,說道:“雨小了,我們回衙吧。”
CTNANG 發表於 2017-3-12 08:19
                                                                      第二十章

翌日,天剛破曉,狄公和洪亮騎馬出了南門奔馳向白玉橋而去。 一夜暴雨,空氣格外清泣,馬蹄嗒嗒,一路行來好不輕快。

狄公為起草四起殺人案的申詳文本熬到深夜,早衙公堂上還得耐著性子再去聽一遍楊康年、卞嘉枯燥乏味的供述。 他一早起來,喊醒了洪亮,兩人匆匆牽過坐騎便遛馬去曼陀羅林轉一圈,探測一下是否有可能將那片林子砍伐淨盡,以絕後患。 狄公在呈本里指出那片林子已經成了城裡奸惡淫邪之徒藏垢納污的淵藪。

他們循著楊康年說的那條捷徑信馬放轡而行。 果然,不一晌曼陀羅林高大的樹木已映入眼簾。 他們很快找到了三株白榆樹--從那裡穿過一條藤蔓野草纏繞的小徑便可到達白娘娘 神廟 。

狂風暴雨鬧騰了一夜,連根拔起的樹木橫七豎八倒在小徑上,糾纏著密密層層的野莽荊棘、荒榛蔓草,嚴嚴實實阻攔了狄公、洪亮的去路。
   
他們倆繞著那片林子幾乎轉了一圈,只見不到一絲容人馬進入的空隙。 滿目濃郁鬱、密匝匝、蔥蔥蔥一片曼陀羅樹,幽靜闃寂,寒意陣陣。

最後,他們繞到了董邸背後,又沿著翡翠墅的圍牆策馬回到那重歇山簷的破舊門樓。 他們下了馬。 狄公道:“我們還是到花園亭閣那邊去觀察一下吧,四年前那個夜晚金蓮奔逃出那片密林正便是在那裡突然出現的,或許我們在那裡倒能找到一條穿入林子的小路。”

他們穿過幽暗的通道,從庭院右首折入到花園裡,迎面就是琥珀遇害的那個亭閣了。

狄公爬上花園後的那堵低矮的圍牆,細細瞻矚了牆外那一片猛惡林子,黑黝黝一片仍是無路可通。

清晨,四周如墳地一般荒冷,樹葉的颯颯聲都停止了,只有那吱吱喳喳的鳥雀從亭閣的翹簷下飛進飛出。 但它們卻不敢飛進林子,生怕飛不出來,只一味繞著林子邊緣拍翅頡頏,高下翱翔。

狄公看了半晌,不禁仰天喟嘆,心中幡然有悟。 他低頭對洪亮道:“不!我不想毀林拆廟了,我不想擾亂白娘娘的寧靜。讓這片林子保留在這裡吧!讓白娘娘小心看守著這一片不可思議的聖林吧!這神廟和林子將闢為一處古蹟,讓後人來憑弔觀瞻。今天我們走不進這林子,我不能不相信它是有神靈保護的。洪亮,我們趕緊回城裡去吧!卯牌時分便要升堂了。”

他跳下了圍牆,抖了抖衣袍上的塵土,正待轉身走出花園,忽見地上草叢間有一羽雛雀在吱吱哀叫,無力地拍打著羽毛尚未出齊的嬌嫩的翅翼跳動掙扎著。 狄公心中不忍,不由彎腰小心將那雛雀捧起在手心,說道:“這可憐的雛雀兒不小心掉落下泥巢了,幸好並未摔傷。你看,洪亮,那泥巢不正在亭閣的翹簷下嗎?母雀正繞著泥巢不住低飛尋覓哩。來,我將它放進泥巢裡去!”

狄公又跳上牆頭,抬起了一隻腳踩到亭閣的窗格上,將手中那羽雛雀放入了泥巢。 他踮起腳尖好奇地向那泥巢裡探望,不顧那母雀拍打著翅翼焦急地在他頭邊飛繞鳴叫。

泥巢里三羽雛雀緊緊擠作一堆,正張著寬大的蠟黃喙喳喳驚叫。 旁邊三枚卵殼已破裂,尚有一卵。  --狄公仔細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氣,眼皮痙攣一般顫動起來,滿身熱血一下都湧到了眼珠尖上。 那卵通體晶瑩透徹,光毫四射,雖粘著些糞污泥草,但毫不掩遮其咄咄逼人的光芒。

“禦珠?!--正是那顆神奇的御珠!”

狄公止不住一聲大叫,急忙探手去巢裡小心將那禦珠取出,慢慢將足抽回,踏穩那堵矮牆,再跳下了地。

他用帕巾輕輕拂拭去粘在御珠上的污垢,禦珠頓時晶光閃熠,令人目眩。 狄公驚異萬分地端詳著這顆禦珠,半晌不發一聲。

洪亮忙湊上眼來一看,心裡驀地吃一大驚,頓時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他屏住呼吸彎下腰來,湊近狄公手掌細細打量半日,口中不禁噴噴稱奇,不由壓低了聲音問道:“ 老爺 ,會不會是贗品?”

狄公搖搖頭,滿意地微微一笑。

“不,洪亮,這決不會是贗品。誰能製作得如此精妙絕倫?你看那通透的瑩光,那溫潤的色澤,真是一件稀世之寶。董梅講的是真話,禦珠的故事不是騙局,這正是那顆波斯王進貢先皇的御珠!董梅不愧是個狡黠的高手。他果真將這禦珠藏在亭閣裡了,但卻藏在一個任何人都不可能想到的地方。夏光搜尋這亭閣時無疑見到過這泥巢,但這沒有引起他的深思。要不是這個偶然的機緣我們同樣也錯過了它。這乃真是天意指點,寶物合該出露。不然,這顆天下無雙的奇寶永遠便躺在這泥巢裡了,而世上的人卻一直認為御珠的傳說只是一個神話,一樁離奇的公案,一個罪惡的騙局。--誰都不會相信世間真有這顆禦珠在,就是聖上也早已將這禦珠的事忘了。”

狄公將禦珠放在手心慢慢滾動,嘆息頻頻,又無限感慨地說道:“這麼長久的年歲了,經歷了多少人事變遷,流了多少無辜的血,這顆禦珠如今又將重新回到聖上的皇宮--它最初也是最後的歸宿。真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啊!”

他小心將禦珠用帕巾包裹了納入長袍裡襟胸間,一面說道:“我將這禦珠交給柯元良,附上一紙我簽押的官府批文,說只是由於圍繞著這顆禦珠生起了一樁謀殺兇案,故未能及時將這禦珠之事奏聞聖上,如今兇案已破,柯元良即專程進京獻寶。聖上會頒賜他崇高的榮譽和巨金的酬賞。金蓮的康復將補償他失去琥珀的苦痛,使他的精神重新振作起來。

“至於她--琥珀夫人--我不得不要說我對她曾作出了令人痛心的錯誤判斷,冤屈了她死去的靈魂。她與董梅從不曾有什麼暖昧之事,更不曾有什麼遠走高飛的計劃。她僅僅是想為柯元良買進那顆稀世之寶來作為她對她丈夫知遇之恩的感佩之情,而且她馬上就要為她崇敬的丈夫生孩子了!他只是把董梅當作他舊主人的兒子--僅此而已。董梅偶爾也為柯元良轉買骨董。她根本不知董梅與楊康年間有一段骯髒卑污的關係。我在這一點上的推斷完全錯了,我的心靈甚是不安,但我已經沒法改正它了。我唯一能做的事只是向琥珀夫人不幸的靈魂致以歉疚之情,誠意為她祈禱,望她在天之靈寬恕我的魯莽和輕率。”

狄公站在那裡緘默了好一陣,他的眼睛凝視著花園圍牆外那一片黑黝黝的曼陀羅林,若有所思。

他突然轉過身來,不吭一聲,急急回到翡翠墅大門樓下,牽過坐騎飛身跳上。 那馬也知狄公意思,揚開四蹄向白玉橋鎮飛馳而去。

白玉鎮的市廛上店鋪剛紛紛開門,上牌街頭並不見有什麼行人。

一層輕輕的晨霧懸浮在平靜的運河中,濁浪擊拍堤岸汩汩有聲。 遠處帆檣隱隱,笛聲此起彼應,粼粼的波光映著日曦閃耀得人幾乎睜不開眼來。

岸堤上幾株大樹覆蓋著小小的河神娘娘廟,老廟祝正握著柄竹帚在台階上掃著落葉。 他冷漠地望著遠遠馳驅而來的狄公--今天第一個香客,心中好生納罕。

狄公下馬來,升幾步台階走近了神廟。

殿堂裡瀰漫著一股奇異的香味,供壇上一隻夔紋香爐裡裊裊升浮著淺藍色的香煙。 狄公站定在供壇前,雙手籠在寬大的衣袖裡,抬著頭默默地端詳著白娘娘平靜的顏面。 透過裊裊的香煙,他隱約看見白娘娘的嘴唇微微彎曲,露出一絲淺淺的笑影。

兩天來的事,在眼前一幕幕飛閃而過,驚心動魄後不由陣陣暈眩。 他想,他對人的理解是何等的簡陋、膚淺,多年來積起的自信竟這樣戲弄了自己。 想到此心中一陣羞愧,不由苦笑了一聲。

狄公轉過身來正待要走,卻見那老廟祝默默地站在他身後。 狄公領悟,忙探手袖中想取出幾文銅錢施捨。 突然他的手指觸到一塊硬硬的東西,急忙取出一看,原來是一塊銀餅。 他的臉頓時陰鬱下來,那塊銀餅正是前天夜裡琥珀償付給他的酬金!

狄公沉默了半晌,心裡隱痛陣陣。 他將那塊銀餅遞給了老廟祝,說道:“每年五月初五,你替我在這裡燒一炷香,念一遍經,超度柯夫人琥珀,願她不幸的靈魂早日昇天。”

老廟祝點頭接過銀餅,喜出望外,納頭便鞠了一躬,蹣跚著走到殿堂一邊的桌上,翻開一本厚厚的功德簿,用一支禿筆蘸了墨,歪歪扭扭地在簿上畫了個數字。 他那灰白的頭低垂著,幾乎都碰到了功德簿發黃的紙頁。
   
狄公出了神廟,走下石階,解了坐騎韁繩,翻身跳上正待加鞭,老廟祝突然追出到廟門口的台階上,乾癟的手上仍拿著那支蘸著黑墨的禿筆。 他顫抖著聲音叫道: “娘娘保佑慈善樂施的大官人,請大官人留下仙鄉寶號--”

狄公從馬背上轉過臉來,答道:“太原明經--狄仁傑。”

<禦珠案  完> 本帖最後由 CTNANG 於 2017-3-12 08:22 編輯

CTNANG 發表於 2017-3-12 08:28
                                                                      黃金案

前程似錦的京官,為何要自薦前往終日陰雨、食人惡虎出沒的偏僻之地擔任縣令 ? 況且剛一到任就必須接手前任縣令被人謀害之棘手疑案。

這蓬萊縣令,是狄公任地方官的第一個去處,可他前腳才剛跨進蓬萊,令人費解的案件便接踵而至。 這廂衙中官吏才告失踪 ,那廂新婚嫁娘也杳無踪影,這些案件看似相互獨立,卻又交互糾結,而被害縣令之鬼魂還在縣衙大堂內四處遊蕩,究竟是欲助狄公破案,還是想阻其破案?

                                                                      第一章

父母官,

天子臣。

朱筆直,

烏紗真。
   
冰心一片奉日月,

鐵面千古驚鬼神。

這詩單表大唐名臣狄仁傑狄公居官清正,仁慈愛民,義斷曲直,扶著鋤惡的高風亮操。 看官但知狄公乃盛唐名相,國之鼎鼐,他出為統帥,人為宰輔,執朝政,理萬機,播名海內,流芳千秋。 其實狄公早年官吏生涯更有可大書特書者,史載狄仁傑高宗儀鳳年間為大理寺丞,一年斷滯獄一萬七千人,無冤訴者,一時朝野傳為美談。 仙機妙算,斷獄如神之名,不脛而走。 在擔任縣、州衙官員期間,勘破疑案無數,其中多有曲折離奇,驚心駭目者。

大唐高宗皇帝調露元年,狄公歡仁傑由京師外放登州蓬萊縣任縣令 。 京師一班同年僚友於東門外五里地的悲歡亭設宴餞送。 時值暮春三月,淫雨綿綿,一連十幾日不見天晴,亭外的桃花 、杏花紛紛被風吹落,狼藉一片。 一條曲折的石子幽徑濕涔涔滿眼緋紅粉白,這景像不由使離別人更添幾分悵惘。

餞席約莫有了一個時辰,見亭外雨漸漸小了,只是絲絲涼風偶爾夾著幾點雨珠。 來送行的官員紛紛告辭退席,執手咽噎,叮嚀贈言。 狄公-一屈躬稱謝,並不感傷。 驛車在遠處的一株虯松下等候。

亭內如今只剩三人:梁體仁和侯鈞,同是刑部員外郎,與狄公最是莫逆。  --狄公官為大理寺丞,與刑部的官員過往甚密,職司隸屬雖有差異,但理刑析獄等卻是雷同的公事。 兩下又時常為斷決滯獄互通案情,往復公牘,遇有疑難,也常在一起切磋議析,故最為投契。 梁、侯二人對狄公自薦外放深感惋惜,臨到此時尚存一線希望,力圖勸他口心轉意,仍舊留在京師任上。

“狄年兄此舉,小弟們還是不解。京師如同那北斗,天下州郡不過拱北的眾星。年兄寧棄中樞而赴邊陲,難道真的不屑於京師的繁華富庶,居息便利。 ”梁體仁又苦勸。

侯鈞點頭贊同:“年足在大理寺時一年間斷滯獄一萬七千,無冤訴者,令名鵲起,天下聞知。正待展鵬翼奔錦繡前程,卻自選了蓬萊那個海隅邊地去當縣令,有何出息?沒見亭外那一片落紅,陷在泥淖中,污了色澤芬芳,好不叫人憐惜。”

狄公撫須微笑 :“你我都是少年得意之人,又長期在京師當刑官,審理公案,彰善鋤惡,固然是居帝都而俯天下,風雲叱吒,前程遠大。只是我生性好動而不耐靜,不堪寂寞,又受熱鬧。每每憎嫌那一堆堆部文案牘,紙上官司,終覺無味。只想揀一處用武之地使動手腳,試試自己獨處機宜的真本事,也過過專擅一方的官癮,庶不負我平生疏狂氣格和風流情志。”

梁體仁大不以為然,道:“刑部、大理寺莫非沒你用武之地?不能專擅獨斷便是捆束了你手腳?部文案牘、紙上官司,便是都沒趣味的?前幾日邸報導,戶部的度支郎中王元德私竊了庫銀三千兩潛逃。身為朝廷命官,竟還是盜賊之性,刑部這兩日已發出海捕文書,著天下州縣緝查訪拿。戶部尚書侯年伯日日來刑部催問信息。這眼前的一樁巨案,不正是大展身手的用武之處麼?”

侯鈞呷了一口冷酒,接上話頭,“狄年兄,這王元德之案非同小可,雖說目下尚無半點線索,想來天網恢恢,罪犯終有伏法之日,怎會縱容逃漏這吞舟大魚。 ”

梁體仁又道;“侯鉤賢弟乃侯年伯之親侄,待訪拿了王元德,也解了侯年伯心中一塊懸石。再說,再說蓬萊原縣令被殺之事刑部堂官親去勘查,尚無結果,年兄你如今貿然接受了這官印,又焉知此案情由備細、隱曲微妙?明日卷身入漩渦險流,退身不得,後悔恐是遲了。”

狄公笑道:“你兩位不必過慮,蓬萊究竟是海隅一曲,彈丸之地,如此些小之案勘破不了,枉在大理專屍位若許多年。”

梁體仁小聲道:“刑部汪堂官從蓬萊攜來之案牘檔卷中最要緊的幾札信函竟不翼而飛。年兄還不明白,那親案子必有京師的高官巨宦捲入。倘是真有個山高水低,年兄你丟了前程事小,只恐怕還有不測之禍哩。”

侯鈞也道:“年兄今日思退步,時猶未晚。只需推說舊病复犯,身子不適,向吏部遞一表呈,十日之內吏部必重行議選。我先與吏部去打個招呼,到時候改了牒文,另派人去蓬萊,年兄還是照舊留在京師,我們亦可久聚一處,永不離分了。”

狄公聽罷,心中十分感檄。 朋友真摯之情、肺腑之聲固當領佩感銘,但心誌已決,堅不可改。 他慢慢呷了一口酒,正色道:“蓬萊縣是我真正踏上仕途的起步,也是我報效朝廷之伊始,我狄仁傑此念已定,你們兩位也不必再勸了。有道是人各有志,即便從此陷入泥潭、填身溝壑,也必無反悔之心”

侯鈞嘆道。  “怕是效命不成,空折了前程,徒生傷悲。”

狄公抬頭望瞭望天色,此時春雲舒卷,斷雨零星,籠罩在遠處樹林間的陰霾被溫風漸漸吹散,馨香四起,天光大開。 周圍深綠淺翠平添一重生色,桃杏笑靨,粉面撲人。 斷續可聽到林間的鳥雀啁啾囀鳴。
   
“我該啟程了,多勞兩位遠送。”狄公站起,鞠躬拜辭,雙手各執定梁、侯的衣袖,久久噎哽不語。

梁、侯兩人也只是嘆息連連,拱手還禮,隨狄公出了悲歡亭,向驛車仍慢慢行去。
CTNANG 發表於 2017-3-12 08:29
                                                                      第二章

驛車轔轔,黃土飛揚,出潼關、過黃河 ,沿著一條橫貫中原的古老官道慢慢向東而行。 狄公與老家人洪亮曉行夜宿,不覺已過七天。

這一日已到了兗州地界。 傍午時分驛車馳入了一座猛惡林子,四面只見古木參天,濃蔭匝地,不辨天光日影,形勢十分猙獰險惡。 洪亮抱怨狄公不肯答應沿途官驛派兵護送的要求。 狄公執意不驚動地方,悄悄地來到蓬萊縣治。

狄公看出洪亮的心思,便搭訕上說話,只想讓他忘懷了眼前的恐懼。

“洪亮,我已細細披閱王縣令被害一案的捲牘,大致明白了這案子的本末,奇怪的只是卷牘中那幾札死者的信函如何會在刑部檔館不翼而飛。須知那些信札皆是從王縣令的書齋中搜去的,於勘破此案至關緊要。汪堂官帶來京師後即鈴封了,貯入檔館,沒幾日竟失竊了。豈非咄咄怪事。”
   
洪亮點點頭,道:“汪堂官在蓬萊只呆了三天,也令人生疑。如此殺害朝廷命官的大案,如何沒查出半點眉目便匆匆返京交差。”

果然,一議及案情,洪亮便迷溺其中,忘乎所以。

狄公又道;“我外放蓬萊縣的批牒一下來,便去刑部拜會汪堂官,誰知刑部說汪堂官已去泉州查辦一樁什麼案子了。--他移交過來的那宗卷牒,只簽押了他的印璽,擬議掛懸。看來,欲勘破此案,我們只得從頭做起。”

洪亮剛想問什麼,猛聽得驛車外一聲吆喝,馬夫勒定了馬,車輪不動了。

“過路客官不要驚怕,我兩個這幾日手頭太緊,給幾兩銀子便放行。”--驛車前站著兩個熊腰虎背的大漢,一副綠林響馬裝扮,手中各執一柄明晃晃的大闊刀。

狄公慍怒,跳下驛車,抽出腰間雨龍寶劍 ,厲聲道:“哪裡來的剪徑野賊,膽敢截住驛車,勒索錢銀。”

其中一個大漢上前道:“看你們行囊單薄,料也不是貪官富商,故只索幾兩銀子酒錢。倘是銀子捨不得施,就將你手中那柄寶劍抵押了,也湊合過.”

狄公罵道:“你兩個鼠輩山賊,還敢口出狂言,消遣於我。贏得了我,這劍便送與你們換酒吃,贏不得,折臂斷腿,莫叫冤枉。”

兩個大漢聽了,不由大怒,舞起闊刀便向狄公殺來。

狄公劍法精深,先賣個破綻退了一步,待兩大漢撲上前來,猛轉身回刺。  --先將一條大漢的闊刀擊飛了。

另一大漢不甘示弱,一面挺身遮護同伴,一面舉刀舞向狄公。 只三個回合,狄公一劍閃出,正削去那大漢的頭幘並一綹黑髮。 兩個大漢驚惶不已,欲待奪路向林中奔逃去,卻見狄公呵呵大笑,收了寶劍,一面慢慢捋動頷下的大把黑須。 洪亮也站到狄公身旁頷首頻頻。

兩個大漢又迴轉身來,拱手道:“客官留名,好叫我們識羞恥,日後但有相遇之時,不敢造次。”

洪亮笑道:“你們快快逃命吧:這位是新任蓬萊縣令狄老爺 ,不斬你兩個無名鼠輩。”

兩大漢羞惶滿面,又叩地一拜,乃逃入山林。

黃昏時分,狄公驛車進了兗州城,先去州治行司辦簽了過境文牒,遂迎入官驛安頓住下。 狄公、洪亮匆匆用了夜膳,沐浴罷便坐在房中品茶閒談。

突然一陣敲門聲,洪亮開了房門,進來的正是日間在林子裡剪徑的兩條大漢。

狄公笑道:“卻原來又是你們一對綠林弟兄。我這裡倒正有幾兩散銀,拿去喝酒吧!就算是我交納的買路錢。”

兩大漢羞愧不已,更覺負疚,雙雙拜跪在地,口稱專來此地向狄老爺謝罪。

原來,這兩條大漢一個名喚喬泰,一個名喚馬榮,馬榮少喬泰一歲,換帖結為弟兄。 兩個同是貧苦出身,只因抗捐殺人,逃來江湖上做那沒本錢的營生。 如今迷途知返,只想投奔一個賢良清廉的官員,效命左右,權且糊口。
   
狄公也心愛這兩條大漢膂力過人,且有武藝;又言詞挺拔,氣格豪爽,識義利,懷羞恥,日後時常開導訓教,正是衙門有用的干才。 遂即答應收留喬泰、馬榮兩人,暫以為親隨幹辦,登錄簿冊,治備行裝,一同赴蓬萊縣衙門充役。

兩個聽了,大喜過望,禁不住嗚咽出聲。 狄公好言安慰了一番,勸勉他們一心一德,輔弼衙司,他日戴罪立功,報效國家。 狄公吩咐侍役又治了一席,各各斟滿了酒,務必盡歡。 喬、馬兩人又對天盟誓,永遠忠於職守,服膺狄公。 是夜他們便留宿官驛。
CTNANG 發表於 2017-3-12 08:30
                                                                      第三章

第三天日落時分,狄公一行到了蓬萊縣城。 蓬萊縣濱臨海灣,距城廂約九里內河流出海口處有著名的蓬萊要塞砲台,要塞隸屬平海軍,負責屏衛海疆,管理外國通商,設關徵稅,緝查違禁等一應事務。 蓬萊縣衙的職司則在清肅城鄉,宣導德化,功課農桑,敦敷五教,受理民事獄訟,督察淺谷兵賦等項。 與砲台駐守的鎮軍,禮儀周至,故一向相安無事。

狄公一行進了西門,一路慢慢逛來,細細觀瞻。 見市應雖不甚鬧熱,但也店鋪相連,秩序井然。 街衢上行人不多,而水手、船匠、 和尚卻不少。 時常可遇著三三兩兩的香客,大多是經商販貨的。 碧眼紅須、挺胸凸肚的是西洋來的,皮色黝黑、坦胸露臂的來自南洋;唯有東洋的,耳目嘴臉無異,服飾穿扮不同而已,也不盡操胡語,和顏悅色,彬彬有禮,故最能與我大唐臣民和睦相處,極少齟齬。

繞過孔廟的高牆,轉折市舶司、金銀市,便來到了縣衙的八字大門。  -鋥亮銅釘大門,血紅的廊廡欄柵映著對面雪白的重簷照壁,十分耀目。 欄柵內右首一張大鼓,左首一面銅鑼,大門外站立著兩個倦怠的值番衙丁。

洪亮上前遞過大紅印璽的吏部牒文,傳命縣丞二行出來迎拜新任縣令 。
   
衙了聞知是新任縣令徒步駕到,嚇得先跪下磕了幾個頭,不敢接牒文,掉頭便奔衙廳去報信。

不一刻,從衙廳內蹣跚奔出一個鬚眉斑皤的年老官吏,搶步到狄公面前納頭便拜,囁嚅道:“下官唐禎祥,忝居縣衙主簿。前任王縣令不幸遇害後,衙門一應日常庶務皆由下官暫理,專一恭候新縣令蒞任。”

洪亮遞上吏部牒文,唐主簿接過閱畢,又屈身拜揖:“狄老爺駕到,下官疏於迎拜,萬望恕罪。只因沒接到州府邸報,老爺又沒派人先行傳達,故此怠慢瀆職,容下官日後勤勉補贖。”

狄公笑道:“唐主簿一向黽勉公務,謹慎本職,並無過愆。明日如時後主簿即會同衙里全數椽吏佐史、六曹參軍來參見本官。”

唐主簿遵命,一面引狄公徑入內衙書齋坐定,吩咐廚役備膳。 洪亮帶四名衙役搬動行李,喬泰、馬榮則跟隨去廚下幫忙。

“哦,明日還可傳命城廂的四個當坊里甲來行里參見,我有話問。”狄公道。

“老爺,本縣有五個里甲。--河東灣已設第五坊區,又稱番仁里。那里甲是個高麗人,極有德行,眾番商十分崇敬”。

唐主簿看了狄公一眼,又道“狄老爺儘管放心,明日衙門一應公事,我理當辦得有條不紊。老爺一路車馬勞頓,待會兒用過夜膳便去……休歇吧。”

狄公滿意地點了點頭。

唐主簿猶豫了一下,又開了口:“不過,不過,老爺的宅邸一時恐有不便。王縣令在時,剛將內宅修飾過一見又添刷了一層新漆,只是王縣令他猝然遇害,刑部尚未結案。他的行囊什物雖寡薄,卻還擱在房中,沒法搬出。我已與他在京師的胞弟去了兩信,催其趕快來蓬萊收拾遺物,可至今卻音訊全無。--王縣令早年喪偶,也無子息,他這一死,真可謂是身後蕭條哦。”

狄公問:“刑部汪堂官來這裡查辦案子時,居息何處?”

唐主簿答日:“汪老爺來這裡時,當夜宿在玉縣令的宅邸裡,第二日便在這內衙草草安了一個床鋪,再也不去那裡住了。沒三日便匆匆口去京師。”

狄公不由啟疑:“唐主簿可知其中緣故?”

唐禎祥四面看覷了一眼,小聲道:“王縣令的宅邸夜間甚不安寧”

狄公驚問:“這話怎說?”

“下官哪裡敢瞞老爺,正是王縣令的陰魂不散,時時在他的宅院周圍遊蕩。那一夜汪堂官正撞著,嚇得半死,再不敢去住了。--這事想來不假,下官也親眼見著過兩回。那鬼魂模樣與王縣令生前無異,只是不說話,恍惚去來,還躲閃著人哩。似有無窮冤屈未伸,故此鬱結不散,不似王縣令生前還一團和氣。如今想來,好不怕人喲。故爾勸狄老爺也存個戒心,在這裡書齋先住幾日,等他那兄弟來這裡與其廝會過,取去了行囊什物,想來無事了,才可搬入。”

狄公沉默不語,木然捋著頷下的鬍鬚。

這時喬泰、馬榮進來內行禀道,晚膳已齊備,請狄老爺與唐主簿外廳赴席。

晚膳雖是豐盛,狄公、洪亮卻沒有吃多少,倒是喬泰、馬榮兩人,大塊吃肉,大杯斟酒,放開肚子飽餐了一頓。 晚膳畢,唐禎祥便告辭,自去街舍佈置明日全衙吏員應卯參見事宜。 當夜洪亮便服侍狄公在內衙書齋歇了,喬泰、馬榮則去耳廂衙舍安頓不題。

翌日一早,狄公坐衙升堂。 三通鼓畢,唐主簿已領全體衙員吏掾、六曹專司、典獄、尉校等跪在大堂下參見,總共四十來人。 一時上下肅靜,鴉雀無聲。

唐主簿-一報唱了全數衙員的姓名、籍貫、年甲,衙員們又向狄公-一禀述了各自的職司及薪俸數額。 狄公照例勉勵一番,明言他今番來蓬萊與前任多有更張改革,隨即發下新訂立之衙司條例,無論鉅細,務必熟記。 吏員但有犯禁違例,玩忽自瀆的懲罰不怠;黽勉職守、榮立功勳者必有獎賞晉擢最後宣布任命洪亮為錄事參軍,協理衙門日常公務,喬泰、馬榮為衙司緝捕,督領全縣軍丁武役,協辦地方靖安,勘拿姦宄,收捕盜賊 。 其餘箱帳、傳驛、倉庫、堤道,專官分司,-一落實。 命唐禎祥仍領主簿,佐貳全縣刑政,分判眾曹。 縣學春秋祀典則由狄公親領,又每月去縣學講授一次詩書儒典。

堂下四十來人耳目一新。 個個敬畏。 知道新縣令不同凡響,誰敢瀆職自污,招惹沒趣?

散衙後狄公留下唐禎祥及縣城五個坊區的里甲,有話吩咐。

狄公先問了五個坊區的民情商務,官司訴訟的詳情,又囑咐他們各自維護好坊區的靖安,遇有盜情、匪情和人命兇案立即報告衙門,不許怠忽延誤。 又特意向河東灣番仁里的里甲宣明朝廷開禁通商之國策,各國商賈僑客只要遵守我大唐明文法令,利益均受保護。 然而凡涉違法走私、販運金銀等觸犯國家海禁條例的也追究不貸。

五個里甲告辭後,狄公將唐主簿叫到內衙書齋。  “適才點卯時為何不見錄事范仲?--我剛從這花名冊上見到這個名字。”

唐主簿答日;“范先生月初去登州府城探視其高堂,按倒是昨日一早便應回蓬萊銷假。昨日午後老爺來到時,我便派人去西門外他田莊問詢。--範仲回蓬萊照例都得在他的田莊住上一二日,攜帶些新鮮果蔬回縣治。--他的佃戶說,范仲昨日早上才趕到田莊。匆匆吃了一頓午膳便趕來縣城了。只不知為何至今尚未來衙。范先生可是個拘謹老成、一板一眼的人,從不曾貽誤過職守。”

狄公點點頭,轉過話題:“唐主簿詳細談談王縣令遇害的經過吧。本官今番到蓬萊第一件事就是要勘破此案,捉拿真兇。”

唐主簿慢慢呷了一口茶,乃開口道:“王縣令雖已五十開外年紀,卻仍是風度翩翩,氣宇不凡,衙里上下沒有不敬愛他的。這蓬萊的百姓也都仰作父母,十分畏服。”

狄公道:“這個我已略有所聞。如今你就說說他當時遇害的情景。”

“算來王縣令遇害也近一個月了。記得那一日早衙眼看要升堂,王縣令尚未起身,房門兀自鎖著,並無一點動靜。我敲了敲他臥房的門,也不見回答,心中不由起疑。急命衙役將房門撞開,見王縣令已經倒斃在房中,早沒了脈息。仵作沈陀說,王縣今約莫死在半夜,查驗後乃知道茶盅茶壺全有劇毒。”

“王縣令系中毒致死,當無異詞,當時你見他房中有什麼可疑之處。”狄公問。

“下官最覺觸目的便是那茶爐上的紫銅鍋和屍身旁的茶壺茶盅。--王縣令一向是用那口紫銅鍋烹茶的,水煮沸了,才衝入茶壺。茶壺裡先放了茶葉,泡開了才斟在茶盅裡慢慢飲啜。當時紫銅鍋已經洗刷乾淨,茶爐也早已熄滅。茶葉也驗了,並無毒藥。故下官疑心是有人在王縣令的茶壺裡投了毒。”

“王縣令烹茶用的水是誰提入房中的?”狄公又問。

“正是王縣令自己提的水。他每日一早汲井,先備下終日烹茶的水。早衙升堂前都已飲過早茶了。--王縣令於這喫茶之道,最有講究,也最存細心。從茶爐生火,提水注人紫銅鍋到茶壺泡開,斟人茶盅,事事躬親,從不許下人插手。吃起茶來,他獨個兒自斟自啜,也自有他獨個的雅趣,樂在其中,旁若無人。--衙里上下見慣了的,誰也不去敗他的興,也從沒人敢討他的茶喝。--誰又想到到頭來竟還是死在這喫茶裡。唉……”

“刑部汪堂官來蓬萊時如何查辦這個案子的?”

“汪老爺來這裡第一夜便遇見了王縣令的鬼魂,嚇得神智無主,胡亂問了些案情本末,簽畫了案牘便匆匆回去京師交差。臨行又將王縣令內宅房中和書齋細細搜查了一遍,將他的所有信札和筆錄文字全數捆了,運去京師刑部細查。”

狄公道:“他簽畫的案牘我已閱讀了。真所謂敷衍了事,潦草塞責。那些要緊的信札筆錄運到刑部後又無緣無故丟失了,汪堂官本人又匆匆去了南方,遺下一個無頭案讓我們來查辦。好了,此刻你自回去將王縣令被害的前後情形細想一遍,有什麼可疑之處即來告我。”

唐主簿答應退出。 狄公又喚喬泰、馬榮進來書齋,命他兩人喬裝一番去縣城茶樓、酒肆、賭場、妓館各處走走,務必將這蓬萊縣三教九流的各種情況瞭如指掌,以便因勢利導。 祛邪扶正。 喬泰、馬榮高高興興領命而去。

天剛暮黑狄公便悄俏擎了一支蠟燭盞獨個摸向王縣令的宅隊--宅邸與內衙書齋正隔了一個花園,花園內玲戲山西,泠泠碧池,月光下一派肅穆幽靜。

狄公沿著萬字迴廊剛走到宅邸的粉牆下,卻見花畦邊古柳下的太湖石後閃出一個人來,正與狄公撞個滿懷。 狄公大吃一驚,忙擎起燭盞照看,不料蠟燭卻已熄滅。 恍惚裡狄公只記憶那人穿一件淺灰長袍,灰白的頭髮盤了個頂髻,左頰上似有銅錢大小一塊斑記。

“你是誰?”狄公大吼一聲。

那人並不答言,只一間便消失在太湖石後。

狄公急忙跳進花畦,沿太湖石後尋索了半晌,並不見那人影踪,心中不覺納罕。  --莫非正是遇上了王縣令的鬼魂,

狄公三腳並作兩步,急趕到唐主簿衙舍。

“唐主簿,適間我在王縣令的宅評外撞遇了一個人,那人見了我並不言語,一瞬間便沒了影踪。”

唐禎祥瞼色變白:“那人可是穿淺灰長袍,沒戴帽冠?”

狄公惶恐地點了點頭。

“他左頰上可有一塊黑斑記?”唐禎祥喘咻著,額上沁出了汗珠。

狄公頓時憬悟,發呆道:“莫不正是……”
   
唐禎樣幾乎聲音帶哭:“他正是冤死的王縣令王立德啊!昨日我便說他陰魂不散,於今你狄老爺自己也撞上了!”

衙院里大風忽起,木葉亂響,隱隱聽到門槅的開闔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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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辱不關身,誰為疏與親。 有山堪結屋,無地可容塵。 白髮偏添壽,黃花不笑貧。 一樽朝暮醉,陶令果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