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推理] 神探狄仁傑 作者:高羅佩(Robert H. van Gulik)(連載中)

 
CTNANG 2017-2-8 22:24:4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76 22722
CTNANG 發表於 2017-4-7 22:31
                                                                      第六章

狄公回到王嬤嬤臥房,照例接了脈息,開了單方,去那醫箱拿出四包丸散交付一旁伺候的宮娥。 王嬤嬤封了四兩紋銀,算作酬金。 事畢,拜辭而出,依舊是王嬤嬤的女兒引他出來內宮。 胖太監正在金玉橋畔等候他們,原來那頂大轎和轎夫們都坐在荷花池邊休歇。

狄公換過坐轎,心裡不由就想起三公主那幅黃綾來. 顯然三公主隱去了許多真情,也故意忽略了一些細節。 她確信此案系宮外人所作,但竊賊必有宮內的同謀,因為竊賊必須預先知道三公主賞月的時間和地點,更有人通報了他,三公主賞月時照例將玉珠串摘下放在亭外的茶几上。 倘使再思索一下細節的話,很可能那個同謀藏身在某處指揮小舟的停泊並設法引宮牆上的巡丁離去,好讓竊賊順利攀牆而上,大膽行竊。 再,三公主單單選他來勘破此案,正說明她也疑心宮內有竊賊的同謀,故爾一再叮囑他暗中查訪,不宜聲張。 事實上鄒校尉已經知道此事,他自己一到這清川鎮就被這個狡黠的鄒校尉牽了鼻子走,正說明這一切都是精確籌劃的。 而鄒校財必是受了他的上峰康文秀的指使,康文秀的職務是宮內的翊衛中郎將,看來康文秀是此案的大關節。

狄公正坐轎內將案情回复推衍,忽聽得轎外一聲喝令,轎停了下來。 一名禁兵上前掀起轎帘:“文總管有請梁大夫 。”

狄公猛省,這文總管文東總攝碧水宮內外事務,其權勢僅次於雷太監,何不乘機認識一下。
   
禁兵引狄公來到宮苑左掖的文總管廳合。 這廳舍被一帶粉牆包裹,庭院院內梧桐透碧,芭蕉冉冉,十分幽靜。

禁兵進去禀報畢,回頭示意狄公。 狄公進來內廳納頭便拜。

“小醫梁墨請文大人安。”

文總管身子頎長,鷹腮鼠目,面色靛青。 他放下手中那折名帖,目露凶光,問道:“王嬤嬤病情如何?”

“王嬤嬤犯的是氣喘咳嗽,小醫已開了藥方,兩日後便見轉機,不出七日,病即見廖。”

“王嬤嬤臉色如何?”

“小醫隔緯切脈,並不需病人出露全面,故不曾見著病人臉色。”

文總管點點頭:“想來梁大夫妙手可以回春,嘿嘿。俗云,送佛須送到西天,王嬤嬤既延請你梁大夫診視,她這病就得由你一手扶持到底。切不可病未痊癒,你便撒手不管,自顧去了。”

狄公聽了,好一陣納罕。

“梁大夫可以出宮了,我這裡有言在先:王嬤嬤的病痊癒之前,委屈梁大夫暫不離開清川鎮。”

狄公答應了,拜揖退出,不覺全身汗濕淋漓。 又重新上轎,急急出宮。

轎子抬到碧水宮宮牆裡,正待出去左掖耳門,忽見一個年輕軍官在校場上操演禁兵,旗竿上掛著一串長長的大燈籠那軍官生得方面大耳,廣顙隆準,軀幹豐偉, 相貌軒昂。 騎著一匹棗紅馬,手執令旗,煞是威武。 禁軍的方戟旗幡、隊列變換氣象崢嶸,光色奪目。

狄公悄悄問一禁兵:“那位軍官莫不就是康將軍 ?”

禁兵點點頭,又不耐煩地說:“康將軍與你何涉?如此打問,莫不是想兜售你葫蘆裡的藥。”

狄公一笑置之,心中卻欽慕康文秀之丰采非凡。

出了官牆耳門,轎子竟如飛一般,狄公只覺涼風絲絲鑽入轎中。 轎帘外漆黑一片,三兩熒火在路邊閃爍。 這時他的頭腦開始冷靜下來,他細細思索起適才發生的這傳奇般驚心動魄的一幕一幕,心中驚疑不已。 梁墨的假身份似乎並未戳穿,但雷太監、文總管又為何對他一再盤問腳色,他們那些看似雲裡霧裡、不著邊際的話,像是旁敲側擊,更像是含蓄的警告。 但他們又輕易地放過了他,並不點著玉珠串的正題。 莫非玉珠串的被竊正與他倆或其中一個有關? 不然三公主為何要瞞過他們,直接將大任降賜予我? 但是,玉珠串雖說是價值連城,象雷太監、文總管這樣的巨宦又未必會垂涎動心,更不敢為這串珠子去冒殺頭甚而磔刑的危險。 他們究竟是皇家的奴才,當然不敢公開與三公主為難,但又難保這玉珠串失竊的背後沒有復雜錯綜的陰謀。 他們在宮中固然不敢奈何我,怕擔干係,但等我出了碧水宮回到清川鎮,他們會不會籌劃加害於我呢? 或是脅迫我吐出與三公主會面的真相。 狄公後悔出門時沒有將他的雨龍劍帶在身邊,轉念一想,倘使攜劍在身,說不定更會惹出麻煩。 再說一個大夫怎可攜劍入宮呢,在清川鎮上佩著寶劍招搖過市也是唐突滑稽之事,必會遇著不測。 狄公正胡思亂想,忽聽得一聲響,二轎子落地。 一個黑衣褲的轎夫探頭進來道:“先生,可以下轎了。前面這條路筆直通清川鎮。”

狄公下轎四望,只見鬱鬱蒼蒼一片黑松林,月亮已鑽進了雲裡,身前身後山濤起落,木葉亂響,心中感覺不妙。
   
“既是這裡離清川鎮不遠,煩各位將我抬到鎮上的青鳥客店,銀子少不了你們。”狄公只覺身子沉重,忐忑不安。

“先生自重。小人們奉命行事,不敢造次。”說著一聲唿哨把六個轎夫抬起空轎如箭離弦一般去了。
CTNANG 發表於 2017-4-7 22:33
                                                                      第七章

狄公站在山風中呆呆發楞,他想如果有人要謀害他,只需這里布下幾個弓弩手便行,他倘要逃進松林躲藏,必然被繩索絆倒活捉。  ——生死進退,只有天意了。 想到此,索性慢吞吞摸進松林,找一處舒適的草茵歇歇腳。

忽然松林間見有一個黑影移動,接看又聽到樹枝折斷的聲音。 狄公倚在一株大黑鬆後仔細看覷動靜,那黑影愈來愈大,待再定睛一看,卻原來是一匹老青驢在悠悠然吃草。

狄公朝老青驢走去. 仰面一株虯松下靠著一對拐杖,葫蘆先生正坐松林邊一塊大青石上打盹,腳邊放著他的那個葫蘆。 狄公又驚又喜,正待上前拜揖,葫蘆先生張開了眼睛:“ 大夫 ,這夜間漆黑地來這樹林裡作甚?”

“我貪圖乘涼,一時忘情竟迷了道。”
   
“你的劍呢?”

“夜間乘月閒步,要劍何用?”

葫蘆先生嗤了一聲,道:“老朽再為你引路吧。你追隨我的青驢後面慢慢行來。”說著收起拐杖爬上了驢背。

狄公喜出望外,心中一塊大石落地。 與葫蘆先生這樣有人望的長者同行, 歹徒恐怕不會貿然來犯。

兩人走了一陣,狄公微微一笑道:“葫蘆先生,你我莫非緣法相投,這藥葫蘆將我們係作一處了。”

“大夫俗緣未盡,恐還有三災六難的磨煉哩。老朽無端撞著,也算是造化。小心前面有人!”

話未落音,松林間閃出三個大漢攔住去路。 為首的一個一手執利刃,另一手上前牽著青驢的韁繩,大聲喝道:“三條老驢慢行!”

狄公怒起,剛待要上前廝鬥,忽覺腰後一陣尖痛,一柄利劍已挑破他的衣袍:“休得妄動。”——第四個歹徒不知哪裡竄出,竟伏在背後製服了他。

四個歹徒押著狄公和葫蘆先生岔入一條狹窄的山道,繞著松林邊沿,來到一幢荒廢的庫房。

狄公和葫蘆先生被喝令坐在一條長凳上。 狄公怒目圓睜,苦於手中無寸刃;葫蘆先生垂頭坐著,兩支拐杖夾在雙腿間,神色木然地聽任歹徒們擺佈。 只見為首的那個歹徒嘿嘿一笑,用手指試了試刀刃,開言道:“你兩個聽了,頃刻之間你們便作這刀下之鬼。你我昔日無怨,今日無仇,皆為受人銀子 ,不敢不遵命行事。明日到了陰間 ,千萬莫去閻王爺前告我們。”

狄公自忖必死,浩歎連連,閉目引頸,不再言語。 那葫蘆先生卻開口問道:“只不知你們數個受何人指使,貪昧錢銀,害我性命。吐個名兒來聽了,死也眼闔,他日化冤魂也不纏你們數個。”

那為首的叱道:“老賊奴,休得羅唣!臨到死前還不自揣,問東問西,卻管人家姓氏作甚?只記住明年今日是你們的忌辰便是。”

葫蘆先生淡淡一笑:“貧道還有一言相問,也好死得明白。不知數位是與我有仇,還是專一對付這位大夫?”

賊首喝罵:“委屈你這條老狗陪殉了他,還不謝恩?”

葫蘆先生驚問:“後面是誰來了?”

賊首愕然回頭,說時遲,那時快,只見葫蘆先生從腿間掣出一條拐杖一抖,墓地射出一束寒光。 原來那是一柄帶鞘的尖劍,竹鞘墜地,劍刃已刺入那賊首的喉嚨。 賊首大叫一聲,仰面跌倒。 狄公猛醒過來,眼尖手快,向前搶過他手中的闊刀便舞向那三個歹徒。 葫蘆先生已抖出了另一柄劍,雙劍如皎龍出雲,青光抖擻。 那三個歹徒早嚇得面面相覷,腿腳麻軟,待要回手,哪可抵擋? 只幾個回合便—一被刺倒在地。

狄公上前一腳踏了一個在血泊中掙扎的歹徒肚子,厲聲喝問:“快說:爾等究竟是哪個主兒派來?”

那歹徒翻了一下白眼,吐出一大口血,歪頭死了。 再看那三個,早已沒了氣,不覺生憾,只恨心粗魯莽,沒留下一個活口好到軍寨對證。

狄公看那葫蘆先生時,只見他早已收了雙劍,仍是拄著一對拐杖坐在條凳上。 趕忙上前作揖,道:“不意葫蘆先生有此絕招,好叫我開眼。今日之事,若不是先生,真可是做了屈死之鬼。”

葫蘆先生道:“你去庫房門外看看,還有什麼動靜。這裡究竟是何處,老朽可從來不曾到過。”

狄公走出庫房,見慘淡的月光下,一片荒涼的河灘,沿河灘的碼頭邊有一排四、五間舊庫房,葫蘆先生的那匹青驢悠悠然正在最末一間庫房後面吃草哩。 大清川自波間熠,水聲浩蕩。 遠處浮棧下閃動著一支桅燈,停泊了十來條小舢板。 狄公發現最東一間庫房的門上還殘存褪了色的字樣,“郎記綢緞莊躉庫。”——狄公猛地記憶起青鳥客後湯池裡遇到的那個郎大掌櫃郎琉。 紫茜不是說他在清川鎮有一處綢緞莊躉庫麼? 正遲疑時葫蘆先生瞞冊地走了過來。 狄公道:“我們現在大清川河灘的東端,這周圍並不曾見著有人,看來我們得將此事申告軍寨的鄒校尉。”

“大夫主張極是。不過老朽又餓又累,想告辭了。這早晚還有見面之時哩。倘軍寨要作證時,自會來找我的。”

狄公只好應允,說道;“我這裡還想去搜索一下適才那四個歹徒,倘有片語隻字的證物,豈不更好。先生去市廛時勞煩叫醒鐵匠舖的鐵匠,要他將我的坐騎牽來這裡,答應牽來時給他銀子。”
   
葫蘆先生答應,解了韁繩,爬上驢背,自去了。 狄公回到庫房內仔細搜查了那四條橫屍的身,什麼都沒有搜出,顯然他們的雇主已作防備,不肯留下一絲證物。

狄公坐了下來,細細思索。 這陰謀必與三公主的玉珠串有乾系,他一從碧水宮出來,便在松林裡遇上這幫歹徒,聲言要壞他性命,險些還殃及葫蘆先生。 忽然他想起了三公主所賜的那幅黃綾,忍不住撕拆了線腳,拍出細看。 不看則已,一看不禁暗吃一驚。 原來那幅黃綾並非三公主的密令,而是一道皇上的聖旨,四面繡著皤龍,首尾相咬,玉璽已蓋好。 旨文稱:欽命狄仁傑為迅閱欽差,依制建節,所過州縣,全權專擅軍務刑政,除弊宣恩,先斬後奏等語。 狄公細讀一遍,心中大喜。 再細看,唯“狄仁傑”三字及署期是新填之墨,且字跡絹秀,係出女子手筆。 心獵這黃綾聖旨必是皇上預擬了特賜於三公主的,遇有緩急,填了人名日期,即可宣頒。 如今三公主失竊了玉珠串,將大任垂付於我,我理當力排眾艱,追回國寶,以報皇家隆恩眷顧、信任不疑。 轉念又想,皇上對三公主如此寵愛和信賴,這玉珠串被竊的背後會不會還隱藏有陷害三公主的陰謀,此間利害,不可不察。 或乃是偵破此案的關節所在。 正思想時,漸聽得馬蹄細碎聲,見鐵匠乘一馬牽一馬一路尋來。 狄公大喜,出去喝過鐵匠,賞了他一兩碎銀,、一面牽過坐騎翻身上馬,徑向清川鎮疾馳而去。
CTNANG 發表於 2017-5-1 20:45
                                                                      第八章

狄公到了魚市,只見街頭巷尾圍著許多百姓 ,指著鎮西議論紛紛。 幾十名軍健提著燈籠,風塵僕僕馳驅回營。 後面跟著數百名精疲力盡的團丁民夫,各提著水桶、木梯和浸濕了水又發著焦臭的麻袋、棉被。 下馬一打聽,乃知是適才鎮西門內的米倉起火,燒紅了半邊天,軍營聞訊立即調撥人馬趕去救火。 如今剛將大火撲滅,狼狽歸來。

狄公徑直進軍寨,求見鄒校尉。 值番營卒進去禀報,須臾見鄒立威笑吟吟迎將出來,將狄公引入堡樓內的衙廳。

狄公開口使問:“下官想打問一個人物,不知足下認得不?”

“狄縣令要探問哪一個人?”鄒立威仍是笑嘻嘻。
   
“郎大掌櫃,名喚郎琉的。”

“如此說來,狄縣令果然入港了。這郎大掌櫃系一方霸紳,雖在杭州城裡經紀呢絨綢緞,實為一黑行幫的首魁,專一招納四方乾隔澇漢子,其徒眾遍布江南道七八個州。所幸其行跡隱蔽,尚未公開作姦滋事,擾亂地方,故也不曾犯禁,沒法奈何他。狄縣令頭香便燒著真菩薩,乃神人也。 ”

狄公嗔道:“今番卻不是我燒他的香,倒是他拆我的廟哩。”於是便將他在青鳥客店湯池如何遇見郎琉,又如何在松林中遭歹人相逼、如何在郎琉庫房中險些遇害之事有枝有葉地細說過一遍,只是瞞過了碧水宮見三公主一節。 末了又說:“下官思想來,這郎琉乃是最可疑之人物,保不定早間鎮西門米倉起火正是他那幫人故意放的,將官兵巡丁都引到那裡,好在鎮東的大清川河灘邊下我的毒手。”

鄒立威大悟,叱罵連連:“卻原來做了圈套,聲東擊西,端的奸滑。只不知狄縣令深夜裡去那黑松林作甚。”

狄公一時語塞,急中生智道:“下官疑心足下也做了圈套讓我去鑽,險些兒送了我性命。下官來這清川鎮魚鱉未釣成,卻被別人金鉤釣著了,掙脫不得。”

鄒立威道:“小校豈敢欺瞞狄縣令,給狄縣令圈套鑽?有一事早應據實以告,推誠相求,只因事無端倪,哪可貿然造次。”

狄公問:“足下有何事相告?又有何事相求?”

“小校上峰康將軍近日來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似有不可語人者,想來是宮中生出變故,利害攸關。小校問他,他也不說。小校日間在碼頭上認出狄縣令,真乃天助人也……”

“於是你將下官來清川鎮之事告訴了康將軍,將下官舉薦於他,故爾有如此一番戲弄、消遣。”狄公不無惱怒。

鄒立威笑道。  “狄縣令這番話何從說起?按營規,我明日一早才能去宮內向康將軍禀述營務。小校日落時才見著狄縣令,哪裡這麼快?”

“既如此,你暫且將我來這裡的事瞞住他。順便問一聲,康將軍可曾與你談起過三公主?”

鄒立威答曰:“從不曾聽康將軍言及三公主之事。小校的職責在清川鎮的地方靖安,宮牆裡的事照例是不得外傳的,小校也從不動問。對,郎琉的事,狄縣令還有什麼吩咐?庫房裡那幾具屍身如何處置?”

“郎琉暫可不驚動他,下官肚內自有草稿,容他日詳告。那四具屍身望足下明日點撥幾名番役去收拾了。噢,下官還有一事相告,聞說青鳥客店的戴寧與魏掌櫃的內人黃氏有私,兩下密約,黃氏先期去了十里舖等候。戴寧的地圖上清川鎮去十里舖的山路加了朱墨,正是他趕去十里舖的明證,可惜半路上遇了剪徑的歹徒 ,壞了性命。”

鄒立威道:“這事兒也新鮮,那黃氏既是水性楊花的婦人,或許另有姘頭。莫不是她與戴寧的形跡被那姘夫探知,自古道,姦近殺,故爾做出人命。明日我即派人去十里鋪打聽虛實,保不定黃氏正與那姘夫在十里鋪盡情取樂哩。”

狄公拜辭,鄒校尉一直送到軍寨轅門外。

青石板大街寥無人影,月掛中天,星斗搖落。 狄公進了青鳥客店先去後院馬厩拴了坐騎,再進來店堂時,見魏掌櫃在燈下整理一隻大衣箱,箱內全是女子的衫裙飾物,甚是華麗。

“魏掌櫃,這麼晚了,還在忙碌。”狄公寒暄了一句。

魏成順手將放在椅背上的一件大紅五彩對衿羅衫、一條翠藍拖泥妝花羅裙並一副金釧納入箱內,乾笑道:“這幾日忙些個,內人撇下的衣裙也未整理,這些東西也可典賣幾十兩銀子了。”

“魏掌櫃家道不幸 ,在下略有所聞,只不知那膽大妄為的賊漢子是何人。”
   
魏成苦笑連連,長嘆道:“必是山梁間的強人無疑了。明火執仗,打家劫舍,官府尚奈何不得,我倘若去首告,保不定哪一日被他們一刀抹了脖子,放一把火,燒了這客店乃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因此只得含忍而已,哪裡敢細查?”

狄公點頭頻頻,拱手作揖而去。 回到房間乃覺全身困乏,納頭便睡。
CTNANG 發表於 2017-5-1 20:47
                                                                      第九章

這一夜狄公並沒睡好,夢裡幾回跟隨葫蘆先生一同去來,神幻變化,很做了一番離奇的事業。 待一早醒來時,心裡倒清爽了許多。 昨日一連串的遭遇很使他納罕,他一一回味著昨夜的殘夢,卻慢慢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 他隱約記起葫蘆先生的臉容十分眼熟,像是夙昔認識的。 他卓絕的武藝昨天也露了廬山真面目,山林裡隱藏著這樣一個高士,總有些蹊蹺的來歷。 還有,那個鄒立威也可算是一個神秘的人物,他一來到清川鎮便被這兩個神秘人物牽住鼻子兜著轉悠。 鄒立威又為何否認是他與康文秀通的信息,那麼蟄居深宮的三公主又是如何知道他的一到來呢?  ——想著想著,頭又疼了起來,匆匆盥洗了便想去街市上轉轉,順便進早膳。  ——原來青鳥客店這兩日出了人命案子,上下亂哄哄,把客人的飯菜也歇了。 狄公想不如就近去對面九霄客店吃份早餐,也好與客人們聊一聊,探聽些有關碧水宮的傳聞。

狄公剛跨入九霄客店的店堂,一個胖伙計堆起笑臉迎上前來,問客人要吃什麼早點,泡不泡茶。 狄公先要了一壺太湖碧螺春,問有什麼好吃的。

胖伙計道:“客官,小店門面不起眼,論好吃的卻有好幾種,細餡餶飿、白糖菱角,還有一種重油豆沙團子最是這清川鎮出名的佳點,過往的士官客商照例都聞名來嘗。客官若要吃時,小的這就去端過來。”

狄公點頭贊允,慢慢呷了一口茶嘴裡品賞。 須臾一盤團子上桌,胖伙計將一條毛巾搭在肩頭便湊上搭訕,欲獻殷勤。
   
狄公咬了一口團子,只覺十分滋糯潤口,只是太甜膩了些,口中也連連稱好,道:“悔不該住對街青鳥客店,亂哄哄沒個寧靜,這兩日索性把炊事斷了,只得自個上這兒來吃早點。”

“客官說的也是。”胖伙計諂媚笑道。  “那客店只因掌櫃的心地不善,處處盤扣,寡有人緣。這兩日又橫死了個帳房,可不更鬧騰了?論理,小的也不應該去數責他們,都是一鍬土上的,癲蛤蟆不咬促織。只是那魏掌櫃也太慳吝,行為處世,刻薄過人。便是那魏夫人也十分可憐見地的,難怪要隨野漢子奔了。你想,她有時飯還吃不飽哩,三日五日來這裡,我們便送幾個團子與她吃。她逃走的部一日,早上還來這裡買了四個團子哩,恐怕是備著路上吃的。”

狄公見機又問:“你可知道那野漢子是誰,住在哪裡?”

胖伙計眨了眨眼,搖搖頭道:“這個可瞞得天衣無縫,沒留一點影兒,小的哪能知道。”

“聽說那黃氏與帳房戴寧也有首尾,只瞞過魏掌櫃一個。會不會是他們約定了先後出逃,戴寧後走一步,半路上被強人害了。”

“客官猜的也是,不過戴寧這後生志誠老實,不苟言笑,一味勤職。三十歲到頭上尚未娶妻,與魏夫人作一對倒是投契。我見魏夫人有急,也與他合計,兩下里早做了手腳也未可知。”

胖伙計眨了眨眼,做個鬼臉,笑著去應付別的客人。

狄公吃完四個團子,忽見街對面站著紫茜正朝自己點頭哩,一面還嗑瓜子兒。 今日見她流了個鬆鬆的纏髻兒,穿一件叩身的胭脂紅衫子,腰間束一條黑絲絛,一雙天足套著對蔥綠繡鞋,好一副精靈機警的模樣。 手上還拿著兩頂遮陽斗笠。

狄公趕忙出九霄客店,紫茜笑盈盈迎上前來:“梁大夫 ,今日咱們大清川釣魚去。——昨日不是說定了的?”

狄公憬悟,笑道:“也好,也好,待我換套衣衫去。”

“不必換新衫子了,河裡灘裡,幾個磨蹭豈不是髒了?誰洗?”紫茜十分老到。

狄公答應,便跟隨紫茜穿魚市小街,折過一條巷子,直下河灘而來。 不一晌便見到金波粼粼的大清川了。 一今日大晴天,萬里無雲,日頭已斜出水面。 狄公見河灘的水灣里停泊著十幾條舢板。 這裡的舢板多半是供遊覽、釣魚、擺渡用的。

紫茜跳上中間一條小舢板,解了纜繩,反身招呼狄公。 狄公也跳上了舢板,見船裡早備下了釣竿、蛐罐和竹簍。

“紫茜小姐 ,我聽人說大清川那頭有幢碧水宮,十分華麗,如同天上的瓊樓玉宇一般。這清川鎮有道是'不到碧水官,終是一場空'——不知道我們今日能否划船去那裡看看。”

“這有何難?我們沿這河岸一直向西劃去,便到碧水宮宮牆外。再繞到江心,折去北頭的殘石磯,那裡是釣魚的好去處。”

紫茜打個呼哨,劃起船槳,舢板在江中悠悠然向上水飄去。  太陽照在水面上,清澈見底,不時見著大膽的魚兒在船舷邊擺尾而過。 兩岸碧柳垂蔭,野花含靨,掩映了三三兩兩竹籬人家,風景恍如畫圖一般。 紫茜戴上了斗笠,將另一頂遞給狄公。 狄公正苦日頭熱辣,波光搖目,趕緊戴了斗笠,係好扣結。 抬頭遠遠果見岸邊巍巍然聳立起一座美倫美矣的宮殿,紅牆碧瓦在日光下分外明亮奪目。 宮殿外有十來丈高的宮牆直立水面,牆頭雉堞處閃動著雪亮的矛戟和頭盔頂上的紅纓子。

“再劃近一些,也好看個細緻。”狄公催道。

“你不要命了!那裡豎著塊木牌,你沒見著?再劃近去,不慎闖入禁域,那裡宮牆上的禁兵立即發箭。”說著紫茜將舢板停穩了。  “就在這里遠遠地看一會吧,我們還得趕去殘石礬釣魚哩。”

“紫茜小姐,讓我們劃著船在宮牆外繞過一周,也不負來此地一遊。這碧水宮果真是宏偉壯麗哩。”

紫茜操起船槳遠遠在禁城的水面外慢慢繞著宮牆轉悠。 狄公留心地觀察著碧水富宮牆下的拱形水門。  ——水門溝通宮內的御溝和荷花池。 舢板繞到西北宮牆角時,狄公終於看到了宮牆頂上突兀而出含飛動之勢的涼亭。 涼亭呈八角形,雕欄畫柱,碧瓦參差,八面飛簷下風鋒叮咚有聲。 狄公見涼亭直下正有一座水門,嵌在宮牆四處。 水門一半出露江面,內有鐵柵固定。 他揣度,倘若有人乘宮牆上禁兵不備,黑夜駕舟偷偷靠泊那宮牆四處,然後空身爬上水門的拱形壁架,再沿著宮牆凸凹不平的磚縫,攀援野草荊藤,不難爬上宮牆,潛入涼亭。  ——可以說盜賊正是沿著這條道兒攀入涼亭。 乘三公主賞月不備竊去那玉珠串的。

狄公沉吟不語,思索著這個盜賊如何得知三公主涼亭賞月的時間和摘下玉珠串的習慣。  ——從駕舟伺機潛伏到涼亭外行竊得手這中間必須絲絲入扣、一毫不爽地貫聯一氣,容不得半點差池。 一環失落,全局潰敗。 一般的賊兒是輕易不敢動這份心思的,動也沒用,沒有內裡策應,決無成功之望。

“梁大夫恁的神不守舍,莫非痴心等候著三公主上來涼亭與你覿面麼?”紫茜揶揄道。

狄公大夢初醒,失笑道:“我們劃去殘石礬釣魚吧。”

紫茜應一聲,調撥了船頭向江心移去,飛也似打起雙槳。 須臾船到殘石磯。

狄公理了絲綸,垂下釣竿,蹲身在船尾恰似一個老漁翁。 然而此時此刻,意不在魚。 紫茜一旁冷眼看著狄公,也心不在焉地垂下一釣鉤。

狄公回頭看了看紫茜,問道:“聽說魏掌櫃為人刻薄,你嬸子的日子頗不好過,手頭也緊,有時連飯都吃不飽,可有這事?”

紫茜噘嘴道:“我叔叔只除是銀子,都不喜愛,從不問嬸子生理。嬸子過門後從未見給她添置過什麼衣裙首飾。倒是戴寧哥有心,時不時偷偷地給嬸子幾個銀錢使花。上個月還特意替她裁料做了一套時興的衫裙,記得衫予是大紅五彩通袖對衿的,那羅裙沒看真切。我嬸子好不喜歡哩,收在箱裡,捨不得穿。一次聽戴寧哥說,還準備為嬸子打副金鐲子哩。”

“戴寧哪裡來這麼多錢,夠他如此孟浪揮擲。”狄公問道。

“他賭。”

“他賭能贏?”

“贏不少哩。”

“他時常與誰賭?”

“與郎琉也賭過好幾回。”

“他能賭贏那個郎大掌櫃?”

“贏了。不過我看那姓郎的多分是故意輸錢於他,慢慢引他上鉤哩。前一陣子,戴寧有空閒便去找郎琉,兩個十分投機。”

“紫茜小姐,你停這船的河灘後有一排舊庫房,你平日里可見著郎大掌櫃的貨船來往庫房堆躉貨物?”

“那幾間舊倉庫早已荒廢,久不見郎琉的貨船來往河灘了。——你怎麼盡問這些沒邊際的枯乏話,多煞風景哩。”紫茜有意推調。

狄公收了幾次釣竿,都沒見魚兒上鉤,心中倒也不急。 這時他腦中忽的浮起一層新的想法:那一排舊庫房與碧水宮會不會搭上乾系? 再有,戴寧死前為何遭受如此殘酷無比的折磨。

“紫茜小姐,魚兒怎麼都不願上鉤?莫非是有意躲著我們,看來今日我們只得空手而歸了。不過我倒玩得很快活,又是難得的好天氣。往回劃吧,此去順風,也本會太熱了。”
   
紫茜雖未盡興,心中早已是十分折服狄公。 聽得狄公如此說,立即回槳返程。 一邊暗自揣測,眼前這個梁大夫,器宇軒昂,丰采異常,恐不是尋常人物,卻不知他家中有無妻妾。 正胡思亂想時,忽記起一事來,便說道:“我今日一早掃房間時,見戴寧的衣物被翻騰得十分凌亂,必是我叔暗中搜尋銀物所致。他這個人只認財物,不講信義,並無半點人味。如今嬸子又走了,我真不知道自己日後依托誰去哩。”說著簌地流下兩行淚來。

狄公惻然,安慰了她幾句,又道:“來,讓我劃幾下吧。”他從紫茜手中接過槳板,用力撥起水來。 只覺舢板東晃西斜,猛可一側,險些兒翻合過來。 紫茜嘻地笑出聲來:“還是讓我劃吧,不然跌進江里,可不是玩耍。我這柄槳板,只除是戴寧哥,誰也拿動不得。” 本帖最後由 CTNANG 於 2017-5-1 20:50 編輯

CTNANG 發表於 2017-5-1 20:53
                                                                      第十章

舢板靠岸,狄公、紫茜上了河灘,特意繞走過那一排“郎記”舊庫房。 這時狄公心中油然生出一個主意——貿然單刀直入,免了許多迂迴曲折。 戴寧死前被殘酷茶毒,死後房間又遭人搜查,料是歹徒欲從他身上尋覓什麼寶物,或要他吐出寶物所藏之處。 這寶物莫非就是玉珠串? 戴寧寧死不吐,果遭殘害,於今那寶物不知輾轉到了誰人手中。 正尋思時,紫茜道她欲去魚市買辦些菜蔬魚蝦,便先走了。 狄公加急步子,徑向青鳥客店而來。

到了青鳥客店,狄公直趨郎琉的西廳客房。 行到門首,一被兩個大漢攔了。 狄公遞過名帖,聲言欲見郎大掌櫃。 正交涉間,房內傳出郎琉的聲音來:“是梁墨大夫嗎?讓他進來。”

狄公推門而入,拱手施禮,見郎琉正與他的帳房在籌劃生意 。 郎琉趕忙回禮,吩咐帳房備茶,兩下分賓主坐了。 須臾帳房獻上茶盅,恭敬侍立旁邊。

狄公臉色峻青,厲聲道:“郎大掌櫃無端欲害我性命,卻是為何?”
   
郎琉驚問:“這話因何講來?我郎某人何曾欲害相公性命。”

“昨夜你的幾位僕從挾持我至河灘的舊庫房內,動刀動劍,郎大掌櫃真的不知道?”

帳房變了臉色,挨近郎琉耳邊囁嚅道:“早上剛來報信哩。那裡滿地是血,死了四個人,卻不認得。原來竟是這廝幹的,反來圖賴。”

狄公只裝做沒聽見,喝道:“郎掌櫃好不守江湖信義!杭州大碼頭去處,你的世界。可這清川鎮上下大小三十六廟、七十二尊菩薩,你的行徑,瞞得過誰去?”

郎琉三教九流叢裡雖不曾見過狄公,今日卻見他如此英雄馬壯,言詞挺拔,早生幾分膽怯,又不詳底里,哪敢潦草。

“不知梁大夫此來有何見教,僧面佛面,略照個眼兒,日後當常年燒香。”

狄公道:“在下只是個走卒,受人差遣,有話傳告。郎大掌櫃財色喜氣,我們心裡明白。日前聽說你又著一後生拾得一串什麼勞什子,平白又壞了他性命。這事當然不便說破,唯求郎大掌櫃高抬貴手,舍出一半來。八十四、四十二,從此認了兄弟 ,彼此和睦,永不生仇隙。”

郎琉青筋怒張,兩目出火,卻不吱聲。 沉吟了半晌,又望瞭望狄公,長長舒了一口氣,說道:“數字不錯,孫行者跳不過如來手去,我實話與你說了吧,那後生做了手腳。我一顆珠子都未拿到!”

狄公忽地站立起來:“郎大掌櫃如此欺瞞,話不投契,兄弟告辭了。今日佛面無光,日後怨不得我們不留情面。”

郎琉陪笑道:“相會慢走,容我細告端底,好去傳達。七天前一個調販生絲的牙儈來見我,自稱姓霍,求做一樁買賣。又煩我物色一個慣會水性的,黑夜駕舟去碧水宮涼亭上竊得一串珠子,正好八十四顆,答應事成之時即以黃金十錠相贈。我欲待細問詳裡,那牙儈只說京師有一熟人籌劃此事,十拿九穩,不露形跡。我們便舉薦了這青鳥客店的帳房戴寧,這大清川上下三十里,一灘一曲他閉目可指,來去出沒線直如庭院閉步。”

“那戴寧哪里肯答應黑夜去碧水宮偷盜?我又暗施計謀,引他賠錢。初時只是有意輸與他。他贏了錢很便去孝敬魏成那老婆,兩下眉來眼去多時了。那戴寧一連幾番贏錢,心中十分歡喜,手腳也大了,慢慢上鉤,擺脫不了。末了一回我叫他輸得活脫精光,又藉與他銀子再賭,又輸,看看倒欠了我五十兩了,我乃誘他去碧水宮偷珠子。出於無奈他只得答應。偷得成時不僅銷了那五十兩欠銀,我另有二十兩白銀饋贈,算是交易。 ”

狄公追道:“且不說他如何去偷的,這個與我無干,只說他偷得那珠子了沒有。”

“想來他是偷成了。那日約定他偷得珠子後連夜便來河灘的庫房與我會面,當面交割。看看到了約定的時辰,並不見他的影子,我趕忙吩咐眾人四下去追尋,直至第二日正午我們才在一條山道口逢遇上他,他正哼著小曲往山里去。問他珠子事,他只說是沒有偷到,牙口甚緊。”

“他說那夜他駕舟去碧水宮爬上宮牆,一路都十分順當。乘三公主賞月不備他潛入涼亭欄干外躲藏。待仔細張望。那茶几上並不見有珠串。姓霍的牙儈說,三公主賞月對必將珠串摘下放在茶几上,他色色都安排定當,十捉八九著,隻候戴寧他一伸手取來便是。聽了戴寧的謊言,我無名火三丈高,哪里肯信?喝令捆翻了盤問。誰知戴寧那廝死不肯招實,左右一時性起,動了棍子,不意戴寧卻是個紙糊的一般,沒打幾下,竟氣絕了。我們只得匆匆將戴寧的死屍縛了一塊大石,推下大清川沉了。一誰知倉促間石頭亦未縛緊,浪頭一沖擊,便鬆脫了,死屍又浮了起來,鬧動了清川鎮,報信到軍寨。軍寨派人來抬去收厝了,靜候查驗,我又暗中派人趕緊去戴寧房中搜索,哪有珠子的影踪?此事到這步田地,自認晦氣便是,也沒再去找那牙儈,不了了之。”

狄公聽罷,長嘆一聲,也權當是信了郎琉的話? 十分惋惜。 又問:“那牙儈現住何處?”
   
郎琉搖了搖頭:“以前並不認得他,也不知他的行踪。恐不是本地人氏,這兩日也未見他來尋我。”

狄公起身告辭。  “郎大掌櫃之言,哪能不信?事已至此,恐也是沒法子了,過兩日我即去當家老爺處禀明始末。此地我有幾樁公事還須勾攝,感承款待,十分滋擾,幸乞恕諒。”說了聲“聒噪”,揚長而去。
CTNANG 發表於 2017-5-1 20:57
                                                                      第十一章

狄公回到樓上房間,自徹了一壺茶慢慢品賞,此時他心裡委實墜下一塊大石。 郎琉的話聽來不假,似無破綻,玉珠串的盜竊案乃始有了眉目。 那個姓霍的牙儈固然再也不會去找郎琉,但他會不會自個兒去搜尋那串珠子? 或可能是他已得到了那串珠子。 他要去這玉珠串作何用? 恐不會是為了錢財,這牙儈必然捲入陷害三公主的陰謀 。 他說的京師的熟人又會是誰呢? 會不會就是碧水宮裡的人? 不然何以說籌劃此事,十拿九穩,不露形跡。 再說,戴寧究竟拿到了珠子沒有? 戴寧他當夜既然潛入了涼亭,而玉珠串也委實失竊,戴寧偷到了玉珠串料然無疑。 他之所以沒有將玉珠串交給郎琉,當有兩種可能:一,那牙儈派人在半路截住了他,用金錠換去了玉珠串,這事單繞過郎琉,省去一枝關節。 二,戴寧自個兒藏匿起來——並非帶回青鳥客店而是埋藏在從碧水宮至清川鎮的路上,松林間、河灘邊或野墳裡。 熬過郎琉的盤問,事完之後再去發掘了,帶往十里鋪與魏黃氏共圖快活。

如今看來,昨夜狙擊他與葫蘆先生的那伙歹人並非郎琉的屬下,倒很可能使是那牙儈差遣來的。  ——難道說他去碧水宮會見三公主之事被人暗中偵知,並立即採取行動,陰謀狙擊? 京師那個熟人不在碧水宮裡又在哪裡呢? 一計未成,空折了四條人命,他又豈肯善罷甘休,必會設計暗害自己。 自己須得處處留心,步步設防。 正思忖間,忽聽得有人敲門,狄公警覺地抽出寶劍捱到門邊,聽候動靜,慢慢拔了門閂。

來人卻是郎琉的帳房。

“郎大掌櫃請相公店堂敘話,他剛接到一封信。”帳房作揖道。
   
狄公將寶劍擱圓桌上。 答應了使關上房門,隨帳房下來店堂。

郎琉已在店堂等候,見狄公下樓來,忙從袖中抽出一信札遞與狄公:“那送信的將信往我房中一扔偷偷溜了。”

狄公拆開信札,竟是那牙儈的手筆,道是他沒能如期與郎掌櫃商談購買生絲事宜,深感遺憾,信中約郎琉今日黃昏酉牌時分去河灘邊庫房晤面,議看貨樣云云。

狄公道:“我正想要見見這位牙儈先生。”

“珠子沒拿到,如何去得?他不是要'議看貨樣'麼?算了,讓他空走一遭吧,我不去見他。”郎琉說道。

“郎掌櫃此言差矣,姓霍的他拿著金錠來與你,你還不屑要?”

“這話怎講?——我拿不出珠子來,如何收他金子?”郎琉不解。

“郎掌櫃也太老實了。”狄公正色道。  “此去見了那廝的面,劈頭便問金錠帶來了麼,他若說帶來時,便照例收下。他要議看珠子,告訴他我們的人誤信了他的指示,險些被宮中禁衛拿住。雖未能取得珠子來,但冒了性命去勾當焉可不付酬賞?”

郎琉急了:“這豈不是詐他金子?他能甘休?”

“詐他便詐他,又怎的?這號人物,便須設了心計詐他。你道他偷竊那珠串何用,若是揚聲起來,便揪住他見官,先去軍賽首告他圖謀不軌,設計盜竊國寶 。發罪下來,他如何消受得起。他若是明白人時,早依了你,白給了你金錠算數,定要發作,逞誰的臉?沒他好處。 ”

郎琉聽了,喜從心起:“我的天!好計謀。得了金子時,你我南北拆。我的帳房與你一同去,上次訂約也是他出的面,牙儈認識,不見怪的。”
   
狄公道:“郎掌櫃先派人暗中把住倉庫四周,密不透風,不怕牙儈先生插翅飛了。”

郎琉喟嘆:“梁相公當世人傑,人中麟鳳,相見恨晚,來日正長。——我手下盡是群酒囊飯袋。”
CTNANG 發表於 2017-5-1 20:58
                                                                      第十二章

狄公決定立即去軍寨見鄒校尉。 他回房中取了藥箱和葫蘆,剛待出青鳥客店,卻見紫茜站在門首與一賣胭脂鉛粉的老媼閒扯。 她見了狄公,便妖妖調調湊過來,伸一條胳膊將他攔住。

“梁大夫 ,你看這柄象牙梳子如何。”說著抬手往鬢梢間一插。

狄公連聲誇好,正想打發去紫茜,紫前低聲道。  “留心街對面那兩個人——打問完了你住處,在那裡等候半日了。”

狄公溜眼一瞥,街對面九霄客店門口果然站著兩個高大漢子,一式穿玄緞燈籠褲,腰帶緊束,麻鞋扎腿,一副短打快手裝扮。 心想來者不善,須留神提防。 他朝紫茜眨眼一笑,算是謝意,便搖擺上了大街。
   
兩個漢子並不上前來搭話,只是躡步後面跟了。 狄公步履忽快忽慢,幾番試圖擺脫他們,那兩個卻是個中高手只是緊緊尾隨,一步不鬆。

看看近了軍寨轅門,狄公抬頭見柳兵曹領率一隊巡丁過來。 他情急生智,想放慢步子,待後面兩個漢子上前時,猛地回身大呼:“有賊:有賊!”一邊伸手攥住前面一條漢子的衣袖。  “這廝好大的膽,青天白日,竊我銀物。”

事發倉促,那漢子正覺懵懂,待要使性動武,柳兵曹已趕到,急問端的。 見是梁大夫喊捉賊,心中知有蹊蹺,叱喝道:“將這幾個全押去軍寨聽問。”那兩個漢子一臉傲氣嗤了嗤鼻子 ,卻不分辯,隨著柳兵曹進了軍寨轅門。

鄒校尉坐衙,見柳兵曹押了狄公一干人進來衙廳,柳兵曹上前附耳幾句,心知有異,乃開言道:“你兩個何等營生,怎敢在街市上大膽行竊。”

那漢子大聲叱道:“我們是碧水官的錦衣,奉命將這個江湖 騙子押去宮中,不意這賊奴竟反行誣賴。”說著從懷中拈出一塊黃色的節符當鄒立威面前一閃。

鄒立威當然認得宮中錦衣傳命的符信,不敢索來細驗,卻有心回護狄公,故意周旋。

“軍寨自有軍令,沒有康將軍之命,、不得在營內捕人。兩位非要拿人,可急去宮內取了康將軍手令來,我這裡暫且押下此人,靜候馳回。”鄒立威言語不亢不卑,自有緩急。

兩個錦衣也不便執拗,只得告辭出營,馳驅回宮,取康將軍手令不題。

鄒立威看了一眼狄公,認真道:“狄縣令果真卷身了進去,須提防碧水官裡那些太監呵,我們都不敢招惹是非。”

狄公急忙將自已與郎琉一番來往及戴寧受僱劫玉珠串後身道橫死等細節一五一十詳告了鄒立威,又道酉牌時分他須得趕到河灘庫房,要鄒立威撥出五、六十名軍健先去河灘庫房埋伏,今夜拉網一併圍住那個牙儈及郎琉的眾奴僕,將他們全數拿獲,追出竊珠案情原委及玉珠串下落。
   
鄒立威微笑允諾,催狄公此刻急速離開軍寨。 待那兩個錦衣來問時,只推說不慎教逃脫了,也沒可奈何。 諒那錦衣也不敢發作,全不看康將軍臉面。

狄公要鄒校尉給他找來一匹青毛驢和兩根拐杖,他便裝扮作葫蘆先生模樣,正好遮了眾人眼目。 鄒立威答應。 吩咐柳兵曹備辦。 須臾柳兵曹辛過一匹老驢來,又用兩根瘦竹筠算作拐杖交與狄公。 狄公辭謝,騎了驢子不緊不慢晃悠悠出了轅門,折向青鳥客店。  ——一來那兩個錦衣到軍寨不見了他,以為開碼頭外逃,必不至於回來青鳥客店搜尋;二來他在客店後院馬厩的籬笆後發現一個舊棚房,十分隱蔽,正好棲息,提到酉牌前一刻,再攜了寶劍輕裝趕去河灘庫房。
CTNANG 發表於 2017-5-1 20:59
                                                                      第十三章

狄公騎驢一直繞到青鳥客店後的菜園子,將青驢系在一株楊柳下,便翻身入牆,正好跳落在那棚房的邊上。 一道破籬笆相隔,馬厩內寂無聲響。 狄公鑽過籬笆看了動靜,料然無事,便去推開那棚房的門,尋一個隱蔽的角落,移過一張舊木櫥遮隔定,蟋曲躺下。 又順手牽過一日破麻袋,貼身蓋了。

天時燠熱,棚房內黴臭難聞,狄公胡亂睡了一覺,只覺全身奇癢。 翻身起來,卻是一堆螞蟻在自己的脖子上爬動。 待細看原來那破麻袋上爬滿了螞蟻,又有幾尾青蠅嗡嗡咿咿不停。 他拈起麻袋湊近鼻子一聞,似有腥臭味,且星星點點粘著石灰塵末,心中不由生疑。 他正待要移開舊木櫥細檢看,卻見馬厩那邊透過來燈光,又聽得菜園子裡有挑菜的圃人走動。 他生怕老驢有閃失,便趕緊走出棚房,爬過牆來,去菜園東隅的楊柳下解了轡繩,牽過老驢便走。

街市上的店鋪都上了燈,約莫酉牌時分了,狄公騎著老驢急急向河灘趕去。 不一刻便看見大清川了, 月亮被靛藍的晚雲遮住,星星點點的漁火在幽黑的水天之際閃爍,潮水擊拍,蝙蝠亂飛,景象荒涼可怖。 河灘上黑黝黝,排庫房闃無人聲。 狄公下了驢子 ,慢慢向尾裡第一幢庫房摸去。

忽然,一株古木後傳出一聲人語:“梁大夫來遲了,我們已等候多時,那牙儈尚未來哩。”
   
狄公見一條大漢高高伏身在枝椏上,一手還提著一柄亮晃晃的三刀刀。 帳房從樹乾後轉出,供一拱手道:“這鬼地方真令人毛骨悚然。”說著引狄公進了庫房。

狄公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怕戴寧的魂靈會纏住你?”

帳房聲音發顫:“那日雖是我盤問的他,動手的卻是那幾個蠢貨,手沒輕重,競送了他的命。”

狄公道:“休提戴寧了,且看那牙儈來了沒有。”

帳房看了看天:“酉牌早交了尾,今番莫非又爽約了。那牙儈狡獪萬分,端的是個神出鬼沒,不露首尾的人物。”

狄公猛可拳擊桌子:“那牙儈不會來了!我們上他當了。”說著奔出庫外,打一呼哨,頓時四周圍來黑壓壓的軍健,為首的正是鄒校尉。

郎琉的眾奴僕紛紛就擒,狄公將帳房捆縛了交與鄒校尉道:“這個人是殺害戴寧的主凶,立即押去軍營細審。姓霍的並未露面,思想來必定施了詭計,我們得趕快回去青鳥客店。”

狄公騎上一匹高頭大馬,轉身向大路馳騁,鄒立威親率四名軍健騎馬攜械緊緊跟隨。
   
柳兵曹將拘捕的郎琉十來個惡奴,用一條長長的鐵索串鎖作一線,慢慢向軍寨返回。

狄公忽回頭大聲道:“柳兵曹,莫忘了庫房後你的那匹老青驢。”
CTNANG 發表於 2017-5-1 21:02
                                                                      第十四章

魏成坐在帳台上盤帳。  ——戴寧死後,他暫未僱人。 他正將一鐵盒內的銅錢揣入袍袖中,忽見狄公與四五騎禁軍直驅客店門首,慌忙下來帳台躬身應接。

“適才有客人來造訪郎掌櫃麼?”狄公急問。

魏成一味搖頭,噤著寒蟬,發不出一聲來。

狄公迅即撲向西廳郎琉居息的首房。 房門反閂了,房內沒有一絲聲響。 鄒立威上前敲了幾下房門,不見答應,使命軍健撞開。 兩名軍健發一聲喊,將門撞倒。 房內箱翻櫃倒,雜亂一片,天頂板及四面雕花牆都被撬破。 狄公忽見櫥鏡後一絲不掛倒身吊著郎琉,一塊血跡斑斑的方綢巾包裹了他的頭顱。 鄒立威忍不住破口大罵了一聲。 狄會上前俯身解開那方綢巾,鮮血頓時衝瀉而下,飛濺四注。 他摸了摸郎琉的胸口,尚有一絲溫,脈息早沒了。 不由臉色慘白,心中叫苦。
   
“將郎琉的屍身抬回軍寨去,大意失荊州悔之無及。牙儈那一夥歹徒必是從花園後門潛入客店,他們約定酉牌時分在河灘與郎琉的人晤面,原來是調虎離山之計。郎琉的僕從中必有牙儈的奸細,牙儈頭里聽好細的報信,得知戴寧沒有交出珠子以至被逼身死,故不肯露面見郎琉。事後又疑心郎琉與戴寧兩下密商,做了手腳,戴寧陰裡已將珠子給了郎琉而明中卻佯稱沒有偷到。——郎琉則為了滅口,竟殺死戴寧,不僅奪回了給戴寧的酬賞,而且獨霸了珠子,又瞞過了眾侍僕,並可蒙混於他。故爾牙儈決定帶人突然闖入青鳥客店,直接盤審郎琉,搶奪珠子。”狄公綜析情由,一一判斷。

鄒立成問:“不知姓霍的尋著了珠串沒有?”

“他們不可能在這裡搜出珠子。”狄公沉思片刻,又道:“郎琉也未能見著珠串,哪裡與戴寧做手腳?倘若戴寧已將珠子交給郎琉,而郎琉意圖滅口,只須一擊斃命,何必如此百般酷刑折磨。”

兩名軍健將郎琉的屍身蓋了床單抬出客房,狄公只感到陣陣迷惘。 郎琉這一死也斷絕了戴寧的信息,失去了郎琉、戴寧兩人,卻往哪裡去找尋那串珠子?

鄒立威忽然道:“呵,尚有一事險些幾忘了。我派去十里舖的人回來了,經查證,魏黃氏並未到過那裡。”

狄公木然點頭,沒有吱聲。 他感到周身困乏,六神惝恍。 這案子遠非平易無奇,簡捷了當——這時可走的路幾乎都斷了。

“我出軍營後,宮中的那兩個錦衣如何放過你們的?”狄公心不在焉地問道。

“柳兵官佈置了一個脫逃的假現場,沒露破綻。那兩個錦衣也沒拿著康將軍的手令,也只得順水推船,不便發作。”

狄公輕微一笑:“如此甚好,今夜我要好好睡一覺,你們且回去軍營吧。對了,留下幾名士兵在店裡查訊一下客人登記簿冊,見有什麼蛛絲馬跡,我會設法通報你們的。”

狄公回到房間,飲啜了一壺熱茶,只覺陣陣清香,爽人心脾,便靜下心來將兩日來的傳奇情節前前後後、仔仔細細回味追憶一遍。 顯然,案子的最大關節便是三公主那玉珠串。 三公主固是當今聖上的掌上明珠,備受寵愛,享盡人間榮華富貴。 但她卻十分孤獨 ,信息閉塞,她周圍可以信賴的恐怕只有王嬤嬤一人。 而欲圖加害於她的人且是十分陰險狠毒,處心積慮設下暗計。 他們深知這玉珠串的緊要,明日午後三公主便要啟輦回京師,玉珠串的失竊恐要意起聖上的猜疑,這猜疑或許又會影響三公主的婚姻前程。 萬一聖上不知內情,審度欠當,三公主的處境深可憂慮。 歹人正是利用這一絕招來達到他們卑鄙的目的,而善良純潔的三公主已將她的前程、性命都付託於我了,我如今必須竭盡心智勇力,及早奪回玉珠串,解除三公主燃眉之厄。
   
從那牙儈、郎琉一伙的貪肆殘忍、明爭暗鬥來看,玉珠串尚未落到他們手中。 戴寧竊得玉珠串,一意只在與魏黃氏獻殷勤,他藏起了珠子,自己卻被郎琉害死。 如今首先要找出戴寧藏珠所在。 設想一下,戴寧那夜盜得珠子後會做些什麼防範,他有可能將珠子藏在哪裡呢? 眼下我得趁玉珠串案尚未露揚之前,暗自查緝出戴寧藏球所在,搶先一步找回珠子,趕在明日中午前還於三公主,其餘擒捕案犯等事則是無足輕重的了。

狄公忽萌起一個主意,心中雖無十分把握,也不妨姑且試試。 時辰緊迫,由不得他逡巡蜘根,無端延宕。
CTNANG 發表於 2017-5-1 21:07
                                                                      第十五章

狄公一覺醒來,已是午夜時分。 檻窗外月色朦朧,渾無星光。 市街上寂寥一片,夜風習習,甚覺涼爽。 他匆忙換過一套黑色緊身衣褲,單底薄靴,系一方襟頭低低地遮了額面。 腰帶環背束緊,靠插了雨龍寶劍 ,劍柄高高聳在一肩頭。

裝束停當,狄公躡足下來樓梯,順手摘了廊壁上的一盞風燈,潛在二門裡側耳諦聽。 店堂裡尚亮著燈火,且有士兵走動。 他趕緊溜進後院,繞過馬厩,拔了角門門閂,閃出身去。 剛拐入通往街市的一條石子小巷,似覺背後有人盯梢,回頭望望,並不見人影。

河灘碼頭籠罩在一片白濛濛的霧靄之中,浮棧下船艇鴉軋,水聲拍岸。 江心則停泊著幾艘大貨船,檣桅高聳,燈光閃熠。 他仔細看去,想認出日間紫茜的那條舢板來。 無奈船艇密匝匝、黑黝黝一片,哪裡可辨識。 狄公正覺躊躇,猛聽一得背後有腳步走動。

“浮棧下第五艘便是。”——狄公剛聽出是紫茜的聲音,紫茜已跳到狄公面前。
   
“我見你半夜偷偷溜出客店,心中生疑,一直尾追到這裡,原來你是想偷了我的船去。”

狄公驚心甫定,乃正色道:“紫茜小姐 ,休得戲言,此刻我有急事,正想藉你的舢板一用。”

“梁大夫又不會划船,借給了你,被風吹走了,或是觸著石頭沉沒,你賠償得了?”紫茜口中頑皮,態度卻是認真。

“我想去殘石磯,水路並不遠。夜里風靜想是沒事。”狄公不願告訴紫茜他的真實意圖。

紫茜抿嘴一笑:“我可不管你去哪裡作何勾當,我只心疼我的船哩。——淹死了你,也不干我事,自有你婆娘哭去。”

不等狄公答話,紫茜己跳上了她的那條舢板,去浮棧樁下解了纜繩,支開雙槳,蕩漾到狄公腳邊。

“上船吧”

狄公跳上舢板,心中兀然若失。

“滅了燈火。”

狄公趕緊吹滅了風燈。 紫茜一聲呼哨,舢板如箭一樣射向江心。

“梁大夫究竟要去哪裡看病?”紫茜笑問。

“日間來大清川時,我見殘石磯前的松林間長有幾味藥草,甚是​​難得,故乘月色正想去採擷一些。”

紫茜又笑:“只恐是梁大夫哄騙孩童,採草藥哪裡這等火急?莫不是與碧水宮裡的三公主有私約,你那幾眼心竅還瞞得過我去?”

狄公暗驚,竟無以答。 正巧一個猛烈浪頭打來,舢板左右搖顛,險些翻沒。  ——船已行在大清川江心最寬闊處,水天混沌,看不見星光漁火。 江面起風了,黑閃閃的波浪層層選迭,朝舢板打來。 此時狄公心亂如麻,慶幸的是,倘無紫茜跟踪而來,相助划船,自己那個盲動的計劃幾乎一籌莫展。 憂慮則是怕紫茜這精靈丫頭已揣測到自己的意圖。 反复思之,又覺紫茜心慧眼明,聰穎練達,絕非居心叵測之輩。 如今不如順水推船,坦然吐實,求助於她,或可冀得其鼎力襄助。

於是狄公長長嘆了一口氣,乃道:“不瞞紫茜小姐,此時正是想去碧水宮,不過並不是去私約三公主,而是要去查緝一樁緊要的公案。案情本末,待日後再與你細說。如今只求小姐施展本領,將我們的船偷偷潛入碧水官西北角的水門下,然後再躲藏在隱蔽處等候我。不消半個時辰,我們即可回去。”

紫茜聽罷,頻頻點頭,也不再吱聲,飛也似打起雙槳。 須臾間舢板悄然闖進了碧水宮江面上那片禁域。 所幸月亮躲在烏雲後,宮牆上崗戍的長明燈一閃一閃,哪裡能覺察眼皮底下一條小舢板的踪跡。
   
舢板劃到宮牆西北角的水門下,狄公跳下了船,囑紫茜泊船一隅等候,自己則趟水潛入到水門下,又攀緣水門的拱形壁架,扯定宮牆隙縫中垂下的荊條草藤,慢慢爬上宮牆。  ——當日戴寧必是同一往途爬上這宮牆,溜至涼亭竊去玉珠串的。 宮牆的牆磚長年失修,凹凸不平,狄公爬來不覺十分費力。 不多時便爬到宮牆外側的雉堞邊。 探頭一望,果然這是涼亭外。 涼亭一角那隻放玉珠串的茶几依然猶在,值戍的禁卒雖眾,卻大意並未發覺。 狄公一抹兒看在眼裡,肚中明白,便回頭往下爬,只權作是胸懷間揣著串珠子。  ——循原路往回去時他須仔細考察戴寧最可能藏匿珠子的地方。

狄公爬到水門外拱形架時,見水門一半出露水面,門內鐵柵攔定。 心中好奇,便探頭向門裡一望,不覺倒抽了口冷氣——一條潔白的臂膊正緊緊攥住一根鐵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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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辱不關身,誰為疏與親。 有山堪結屋,無地可容塵。 白髮偏添壽,黃花不笑貧。 一樽朝暮醉,陶令果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