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推理] 神探狄仁傑 作者:高羅佩(Robert H. van Gulik)(連載中)

 
CTNANG 2017-2-8 22:24:4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76 22718
CTNANG 發表於 2017-2-26 17:07
                                                                      第四章

狄公坐在大書案前披閱一卷公文、陶甘站在他身後,兩人正在商議著什麼。

喬泰禀報導:“ 老爺 ,適才叫喊的是街上一個賣唱的女子。這位正是老爺吩咐要請來的盧大夫 。盧大夫說那賣唱女子是個妓女 ,我趕到時那女子正糾纏盧大夫兜攬著生意 。”

狄公朝跪在地上的盧大夫看了一眼,問喬泰道:“那女子此刻在哪裡?”

喬泰答道:“回老爺,那女子逃去了。
   
狄公叫盧大夫站起,問道:“適間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回狄老爺問話,小民正去東城一個大官人府上看病,那大官人見是染了時疫,命在垂危。剛行到衙門牆外拐角處,見兩個收屍人正糾纏著那女子。我喝退了那兩個歹徒 ,那女子便來勾搭我,我方明白原是一個煙花妓女。她抓住我的衣袖,死乞白賴要勒索我幾個錢,幸虧這位軍爺趕到,她見勢不妙便抽身逃去了。”

狄公注視了喬泰一眼,又回過頭來看著盧大夫,溫和他說道:“盧大夫,本衙想問問你昨夜梅先生死時的情景,當時你正好在場。”

“不,狄老爺,昨夜我雖在梅府,但並未目睹那不幸意外。我當時在西院廂房,而梅先生是從花廳的樓梯上摔下來的。”

狄公道:“就說說你去梅府前後之事,見聞多少敘來便是。”

“是。狄老爺。昨天傍晚,梅先生派人來請我去為他的老管家看病,並留了我共進夜膳,由於家僕大多遣放。由梅夫人親自備炊。老管家發高燒,我息了脈,開了幾昧藥。夜膳約吃了一個時辰。飯後,梅先生說他去花廳樓上的書齋讀書 ,然後便在那裡歇夜,吩咐梅夫人早回臥房休息,因為老管家一病倒,她也累了一天了。我便轉去西院看老管家病情。記得當時偌大一個梅府幽寂虛曠,不見一個人影,連聲大吠都沒聽見。我心中自是寒噤陣陣。突然我聽見東邊花廳傳來一聲尖叫,我忙拔步趕去,只見梅夫人正奔來西院喚我。她驚恐萬狀,形容可怖,她……”

“可記得那是什麼時候了?”狄公打斷了他的話。

“回老爺,那約是深夜亥牌時分。梅夫人滿臉是淚,抽泣地告訴我說梅先生不慎從樓梯上滾下到花廳,撞破了頭,血肉模糊,脈息都沒有了。”

“你檢查了屍體沒有?”狄公問。

“我只是粗略地檢查了一下,梅先生頭顱破裂,腦漿外溢。扶手的荷花尖蕾上都濺著血跡,我思量他是正待下樓梯時突然驚風才摔了下來,一支熄滅的蠟燭倒在樓梯口。我還見到一隻軟底氈鞋掉落在樓梯中間。梅先生近來一直鬧頭疼風痺,畢竟年近七旬,哪有那麼硬朗?還天天支撐著個病軀在廣成倉核算盤點,負責放賑。從早到夜難得一刻休息。這樣一個好人竟不得善終。”

“梅先生確是個長者君子,有古賢人之遺鳳。那麼盧大夫,後來你又做了什麼呢?”

“我給梅夫人服了點藥,讓她稍稍平靜下來,吩咐她不要去搬動梅先生的屍身,等我京兆衙門報信叫來仵作驗屍。不料仵作這一陣天天在火化廠監督,難得回衙門。我今天一早來衙門偏巧碰上了仵作,便一把將他拉到了梅府,並向衙門值房報了梅先生死訊。好在老管家服了藥後己退了燒,能夠走動了,在家侍候。仵作驗罷屍身、也認為係不慎摔跌下樓致死,致命在顱腦迸裂,”

“仵作的驗屍格目我已看了。盧大夫,你可以走了,我將委派番役去梅府幫助料理梅先生後事。”

盧大夫長揖施禮,唯唯退出。

“這個假惺惺溫文爾雅的偽君子!”喬泰罵道。  “老爺,我起先趕去時看清楚是他正在調戲那女子。那女子驚惶掙扎,他倒花言巧語來圖賴別人!適才我也不想一時將他點破。”

狄公道:“這盧大夫目光浮露,言詞閃爍,很令人不快。陶甘,你將梅先生的驗屍格目拿來再與我看一遍。”

陶甘從一堆案卷中抽出一張紙呈上狄公。

狄公輕輕念道:“死者梅亮。男。年六十丸。商賈,長安米市行會行首。其致命傷為顱腦崩破,頭骨碎裂,其兩腿。背脊、雙肩及胸廓兩側均有嚴重擦痕。左頰有黑色污斑,當系煙灰或墨漆之類沾粘,暫擬斷為墜跌致亡。”

他將驗屍格目放在桌上,說道:“甚是簡明扼要,梅先生從樓梯墜跌下來,身上自然會有許多處擦傷,我最感到疑惑不解的便是那左頰上的黑色污斑。”

“梅先生不是說在書齋讀書嗎?”喬泰說。  “顯然他在書齋裡寫些什麼、臉上濺上了一些墨點。”
   
陶甘補充說:“倘是硯石不潔,或磨研得太快也會濺出墨汁來。”

“這固然是一種解釋。”狄公抬頭凝望著高高懸掛著的橫匾“明察秋毫”,呆呆出神。
CTNANG 發表於 2017-2-26 17:08
                                                                      第五章

右果毅都尉馬榮嘟嚷道:“喬泰哥竟選上這麼一家又臭又髒的五福酒家來消遣我。”

馬榮是喬泰的八拜金蘭之交,也是狄公最信任的親隨。 他生得虎頷豹眼, 相貌凶悍,體軀魁偉又勝喬泰三分。

他呷了一口酒,悶悶地坐在一條長凳上等候喬泰。 五福酒家又小又窄的店堂瀰漫著刺鼻的酒酸和腐霉的氣息。 掌櫃的是一個駝背。 那駝背掌櫃將一壺酒送上馬榮的座頭後,再也不見露面了。 只讓馬榮一個獨斟獨啜。

除了馬榮,店堂裡還有一位客人。 那人五十開外年紀,穿著一件褪了顏色的藍布長袍,顯得很寒傖。 他低頭正看著手中的幾個木偶傀儡出神,靠牆放著他的一架嵌鏡大箱,大箱外罩著藍布遮簾。 他的左肩上蹲著一隻栗色的小彌猴, 尾巴盤在主人的頸項上,正齜牙咧嘴望著馬榮,發出一聲聲尖厲的嘶叫。 那人半晌才抬起頭來向馬榮溜了一瞥,開言道:“自個慢慢喝吧,掌櫃的心境不佳,不能來應酬。這里左鄰右舍都染上了時疫,一個時辰裡就抬走了三個死人!”
   
馬榮忿忿地說:“這酒店又臭又髒,不犯時疫都要憋死人,還居然掛什麼'五福' 的招牌!”

那人笑道:“五福,這是人人都嚮往的。高官、厚祿、長壽、 健康 、多子,為何不能用來取這酒店的牌號呢?這也是貧苦人的良好祈願啊!儘管他們往往只得其中一福- -多子。但他們不怨天、不尤人,苦在其中也樂在其中。端的也不差於富貴人家的五福。”

馬榮端起酒杯坐到那人座頭旁,問道:“ 先生是走江湖演木偶傀儡戲的吧!敢問先生尊姓,貴宅何處?”

“在下姓袁,雙名玉堂。現住在舊城的一條又暗又髒又窄的小巷裡。長官可熟悉長安舊城?”

“略知些大端。今夜我便要去那裡巡查。”馬榮答道。

袁玉堂說:“舊城裡貧富懸殊,貴賤有霄壤之隔。窮苦人為填飽肚子日出而作,日沒而息、終年奔波勞碌卻飽暖難酬。而高宅大院的公子王孫們則日日鬥雞走狗 ,呼盧押妓,一擲千金。倚仗祖上的封蔭權勢胡作非為,踐踏王法,虐人害命而無人拘管!”

馬榮道:“休得狂言!當今清平世界,君明臣賢,人人樂業。就是這癘疫猖獗之非常之際,也決不容歹徒惡魔悖逆無理,殘害百姓。”

袁玉堂輕蔑地看了馬榮一眼,道:“長官不妨自己掀開那遮簾向裡張望。”

馬榮好奇,便掀開那嵌鏡大箱外的布簾向裡張望。 只見一條彩繪雕飾的長廊,長廊外遮著湘妃竹簾。 一個身穿玄緞長褂袍的男子正掄起鞭子抽打著裸體俯臥在繡榻上的女子。 那可憐的女子淚痕滿面,鮮血淋漓,烏黑的長發垂下到地上。 突然那男子的動作停止了,握著鞭子的手懸在半空,一動不動。

馬榮轉過臉來怒叱:“袁先生,跟隨我去捉拿那個魔君!我看清楚了,他又高又瘦,穿著一件玄緞褂袍。我是京營十六衛的果毅都尉,專一捉拿此等虐人害物的惡魔歹人。”

“長官且莫躁急。這只是一套連環圖片,與木偶傀儡一般,不是真人物。”袁玉堂笑了一笑說道。  “我這方盒裡有三十多套這樣的連環圖片,描繪的都是舊時的人物傳奇,有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也有真實的閨閣遺恨,人間悲劇。長官不妨再看這一套。 ”

馬榮掀開遮簾又向裡望去,只見楊柳蔭裡一幢幽雅的樓閣,垂柳在微風中嬝娜飄拂,下面是一條小河,水亭邊維繫著一葉小舟。 一個人打起槳,小舟便沿楊柳岸緩緩而行,船尾坐著一位婢婷的女子。 驟然間,那樓閣的門開了,奔出一個白鬍子老人,氣急敗壞,手中拿著一根棍子,迫到一座小橋上。 接著又一動不動了,然後是一片漆黑。

馬榮正看得入神,心裡不免懊喪。 且又不解圖片意義,好生納罕。

袁玉堂說道:“箱裡的蠟燭熄了,長官姑且就看到這裡吧!”

馬榮問道:“袁先生如何使得這圖片恁的活動可愛。與生人舉止相彷彿?”
   
袁玉堂答道:“此是我袁家一點傳世絕藝,外人且是不曉。這傀儡戲,畫圖有陰暗,人物有動靜,全在於手指的靈巧和幻光的配合,才使風景畫圖栩栩如生,人物舉措盡合規度……”

突然,一個身材頎長,纖腰嬝娜的女子走進店堂,袁玉堂驀地一愣。
CTNANG 發表於 2017-2-26 17:10
                                                                      第六章

“那女子婷婷玉立,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傲慢地將店堂遍看了一遭。她身上穿一件藍底白花薄綢衫,下系一條玄色百桐長裙。臉似堆花,體如琢玉,朱唇皓齒,光艷照人。見她拖起長裙,悉卒有聲;走到櫃檯前,將手指在那櫃檯上敲了兩下,里屋立即走出那駝背掌櫃。駝背一見女子,忙堆起一臉笑,親執酒壺與女子斟了滿滿一盅酒。女子仰脖一飲而盡,駝背掌櫃又滿滿地替她斟了一盅。

馬榮看得愣了,肚裡好一陣喝彩。 他生乎不曾見著過這般天姿絕色的貧家女子,又如此豪飲,韻格非凡,氣度懾人。

他推了推椎袁玉堂的肘膊,小聲問道:“袁先生可認識這女子?”

袁玉堂捻了捻額下一絡參差不齊的灰白鬍鬚,答道:“從不曾見過她。”
   
突然一聲吆喝暄囂,四個無賴闖進了五福酒家。

“來四大碗白酒!”為首的那一個彪形大漢見櫃檯前立著一個俊俏娉婷的女子,一對賊眼骨溜溜緊盯住似要放出火來。 叫道:“今夜造化接著個花枝一般的粉頭!弟兄們,快上前來拿酒。”

四個無賴一擁而上,團團圍定了那女子,全不把馬榮、袁玉堂放在眼裡。

女子將酒盅放下,看了看那彪形大漢擱在她左臂上的一隻手,厲聲喝道:“將這只臟爪子縮回去!”

四個無賴一陣狂笑,一齊上來拉扯廝纏。

馬榮大怒,站起身來撥腿待要上前助那女子,卻被袁玉堂一隻腳一絆,合撲一跤臉往那地上啃了一個狗吃屎。 等他爬起身來,頭昏眼花間只聽得櫃檯邊殺豬一樣嘶喊: “我的胳膊……小娘子饒命則個。”

一陣混亂伴著污穢的咒罵聲、呻吟聲,“呼”的一聲門響,四個無賴一窩風全溜出了五福酒店。 店堂裡恢復了平靜。

馬榮目瞪口呆地望著櫃檯前那女子,駝背掌櫃正在為她斟酒。 見她平靜地撥弄著酒盅,艷麗的臉腮如兩朵桃花綻開一般。 馬榮發現女子的右袖口沾著一片血跡。

“她受傷了!”馬榮狼狠地對袁玉堂咆哮道:“要不是你故意絆我一跤……”

“長官息怒。”袁玉堂平靜地說:“廝打的雙方懷藏有暗器時,你上前豈不是徒然受傷!眼下那女子用鐵彈已將那領頭的大漢手臂擊傷,其餘的無賴便作腦筋獸之散,都嚇得逃之夭夭了。”

馬榮撫摸著自己額上的青紫腫塊,心裡不由暗吃一驚。  江湖上的女俠和愛習武藝的豪傑女子常有在衣袖裡暗藏一枚如雞子般大小的鐵彈丸以作防身之用。 律法嚴禁百姓隨身攜帶利劍和匕首,為之女子這一絕技便風行一時。 經過長時間的苦練,往往能百發百中 ,隨心所欲。 平昔兩袖各藏一枚鐵彈丸,行動自便,必要時便是有力武器。 倘要置對方於死地,她們能擊中敵手的太陽穴或人中,一彈便可斃命。

馬榮抱怨道:“袁先生,你完全可以告訴我這個關節,不必故意使我絆子,跌得我鼻青眼腫。倘若你年紀稍輕些,我可真要揍你一頓老拳。”

馬榮見那女子果然從衣袖中取出一枚鐵彈丸放在櫃檯上,用水洗滌衣袖上的血跡。 他趕忙上前殷勤說道:“ 小姐 ,我來幫你。”

那女子也無羞縮之態,便伸手給馬榮,兩眼溫柔地望著眼前這位孔碩英武的軍官。

馬榮替她擰乾半幅衣袖後,不禁動問:“小姐只用一枚鐵彈就驅趕了那幫無賴,焉得不見左邊衣袖也藏有鐵彈?”

女子不無責怪的目光瞥了馬榮一下,淡淡答道:“一枚就綽綽有餘了,何必兩枚!”

馬榮心底油然升起一層敬慕之意。 那女子英姿颯爽,豐韻動人,竟還有如此一段絕藝身手。 馬榮只恨相見之晚,又不敢貿然動問姓氏。

喬泰進了五福酒店,一眼認出那女子,大聲嚷道:“小姐,當時何必匆匆走了,盧大夫那衣冠禽獸,你可以據實告他!”

那女子偶然望著喬泰,沒發一言。

馬榮這時才覺悟到喬泰的到來。

那女子整齊了衣裙,向馬榮、喬泰點頭示禮,便飄然出了酒店。

“長官,你在什麼地方見過她?盧大夫是誰?”袁玉堂急忙問喬泰。

喬泰答言:“就在京兆府署衙門外。她唱著曲子,彈著月琴。盧大夫那畜生意圖調戲她,適巧我巡值趕到,她反害臊先走避了。”

袁王堂沉吟半晌,點頭頻頻。 忙道:“兩位長官請自穩便,袁某權且告辭了。”說著抬起他那嵌鏡大箱,提了裝木偶傀儡大竹籃,便搖晃出了店門。 那隻猴於自去大箱頂上坐了。

駝背掌櫃出來應酬馬榮、喬泰。

馬榮急忙問道:“那女子究竟是誰?常走這酒店來往?”

駝背詭譎地笑道:“長官大眼無光,那女子正是這袁相公的閨女哩,小名叫藍白。”

馬榮楞了,心中好生狐疑。 說道:“那麼他們父女何故卻如路人一般,互不相認?”

駝背聳了聳肩說,“藍白是個極有膽識的女俠,袁相公也是闖江湖的義士。父女間並不拘形跡。藍白小姐還有一個孿生的妹子,小名緋紅--真乃是一個溫順可愛的姑娘。能歌善舞,彈琴吹蕭,無所不會,且又容貌妍麗,最是令人生憐的。”

馬榮對喬泰說:“大哥遇見的莫不就是緋紅小姐--卻將藍白錯認了。要是盧大夫撞上這藍白,保不定一彈丸飛去,印堂便開了彩。”說著回頭問駝背:'“掌櫃的可知這袁玉堂父女如今都在哪里居住?”

駝背略一皺眉,笑道:“這走江湖的賣藝人並無固定住處。今日城東,明日城西,但凡寺觀驛亭、旅邸客棧都有他們的行跡。”

馬榮見他說話不著邊際,不好細問。 惠了酒錢,便偕喬泰出了五福酒家。

上了大街沒走十來步、便見六個黑袍黑帽兜的收屍隊拉著一輛屍車軋軋而來。 他倆趕忙用手摀住鼻嘴匆勿而過。

喬泰道:“我真擔心老爺也會染上這可怕的時疫,朝廷文武官員都躲避到鳳翔府去了,就是長安的一般殷實人家也暫時移居他鄉,單留下我們在這裡與鬼魂屍骸打交道。”

馬榮道:“大哥所言甚是。我們也得設法勸動老爺離開長安。老爺這半個月來真忙得席不暇暖,一張面容也日見瘦削。”

兩人來到舊城中心的運河邊。 運河緩緩由東向西流穿過城市,雄偉的新月橋如虹霓一般橫架在運河上,三個巨形的橋孔吞吐著深碧透涼的河水。 這座橋經歷了三百年的風雨剝蝕,顯得蒼老幽暗。 今天又增添了一層荒蕪寒涼,與昔時的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真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這時喬泰忽見一個女僕打扮的年輕人從橋上飛奔而來,一把扯住喬泰的鎧甲,氣喘咻咻地說道:“侯爺……侯爺被人殺了!軍爺快炔領我去京兆府署衙報案。”

“侯爺是誰?”馬榮忙問。  “你是什麼人?”

“小人是葉府差喚的,葉奎林侯爵爺被人謀殺了!我娘在枕流閣的長廊裡親自看見了侯爺的屍首,我娘同小人一樣都是葉府的奴僕。”

喬泰又問:“就是這新月橋對面那幢古老的侯府麼?當真是侯爺葉奎林被人殺了?”
   
“莫不是小人哄騙長官不成?此刻葉府裡只有葉太大和我娘兩個人了!”

喬泰對馬榮道:“你快回衙去見老爺,禀報此事。我與這侍僕先去葉府護住現場。” 忽而他想到了什麼口頭又說:“馬榮,如此說來,天意昭彰,好怕人也。那首童謠不是說'梅、葉、何,關中侯,''白日悠悠不得壽'麼?這兩日里便亡去了梅、葉兩家。長安舊世族正如強弩之末,已經到了崩敗隳滅的田地,不可救藥了。”
CTNANG 發表於 2017-2-26 17:11
                                                                      第七章

狄公正襟危坐在太師椅上,細細端詳著他面前站著的一位修長的女子。 那女子年齡三十上下,渾身縞素,不施粉黛。 頭上梳著高高的發轡,一張艷麗的臉容顯得蒼白、憔悴,她耳垂上戴著一副鑲嵌藍寶石的金耳環。

“多謝狄老爺委派四個差役前來幫小婦人料理喪事。我丈夫的通家友好葉奎林、何朋照例要來弔喪並助理一應後事。只因時疫猖撅,人心惶惶,且又庶事冗繁,誰也脫不了身子來了。”

狄公道:“梅夫人休提了,倒是下官應多謝梅先生 ,想梅先生在日,急公好義,日夜周旋公務,為京帥百姓辦了若許多好事,如今不幸身故,人人感傷,夭地含悲。衙門正在為梅先生草擬訃告,擇吉日隆重閉殮安葬,未知梅夫人還有什麼金玉之言吩咐?”

“狄老爺,梅先生在日誌誠信佛,篤好內典。一生也廣積陰功,大力布施。到時只望請到普恩寺高僧為他做功德道場,度他超生。盧大夫去那普恩寺問了吉時,道是明夜酉牌正是大吉。”
   
狄公道:“下官將代表京師臣民參加梅先生喪禮,我深深敬佩你丈夫的高行大義。梅夫人請用茶點。”

梅夫人點頭稱謝,兩手捧起茶盅,狄公注意到她的小指上戴著一枚嵌藍寶石的金戒指 ,與她那副耳環正相調諧。

“梅夫人,”狄公又說。  “梅先生後事料理完畢,我將委派人將你護送去鳳翔府。此地的病疫極是可怕--夫人,請用果品。”說著將一碟糕點捧上。

梅夫人拿起糕點正待要嘗,眼光落到那個瓷碟上,忽然驚惶不安起來,呆呆怔了半晌才慢慢說道:“當初我便要去鳳翔,只是梅先生要留在京師,我怕他一人孤單,又公務操勞,放心不下,便陪同他一併留下了;只遣放了一應奴僕。誰想如今他撇下了我,竟自去了,叫我好生悲淒。眼下梅家遠房的族兄要來承繼財產,人去樓空,好不催人下淚。”說著止不住嗚咽抽泣起來。

狄公道:“梅夫人,你先回府上休息,轎子已備下,明日我準時來府上弔唁。”、

梅夫人道了萬福退下。 上轎回梅府不題。

狄公送走梅夫人,急忙將適才盛放果品糕點的盤碟器皿一一拈來細看。

陶甘問:“老爺為何細看起這些盤碟來?”

狄公道:“適間我見梅夫人只望著這盤碟呆呆發楞,臉有惶恐之色,心中不由狐疑。”

陶甘道,“會不會是這盤碟的圖案令梅夫人驚惶不安?這是一種通常可見的藍、白兩色圖案,俗名喚作'柳園圖'的,各地窯坊最是常用。”

狄公拿起一個盤碟細看,見圖案上畫著垂柳蔭裡一幢樓閣,垂柳蔭外一條小河,小河上架著一座石橋,石橋下是一翼水亭。 橋上一對男女相倚而行,後面追趕著一個拿著棍子的老翁。 天上還飛翔著兩羽小鳥,河水細浪清晰可辨。

他問陶甘:“這柳園圖可有什麼傳說?”

“至少有十來種不同的傳說。老爺。不過最為流行的一種便是說,古時這個遍栽柳樹的花園樓閣裡住著一個富翁,這富翁只有一個獨生女兒。他要將女兒嫁給另一個富翁,然而女兒已經愛上了他家的一個書憧,他們相約雙雙逃走。富翁聞汛拿著棍子追趕上橋來。有的說後來這一對年輕人在絕望中投河自盡,他們的魂靈變成了天上一對燕子或河裡的鴛鴦。有的則說他們預先在水亭下偷偷藏下了一條船,終於成功地逃跑了,在遙遠的地方過著幸福的生活。”

狄公聳了聳肩說道:“好一個美妙的傳說。但這柳園圖又怎麼會令梅夫人惶恐不安呢?”

馬榮匆匆跑人內衙禀告道:“老爺,葉奎林侯爵在他府邸被人殺了​​,喬泰此刻已先去了葉府。”

“葉奎林?不是那個早被削奪了爵位的康平侯之後麼?”狄公道。
   
“正是。葉府的家僕正奔來衙門報案,撞上了我與喬泰哥。”

“備轎--去葉府。”狄公命令道。
CTNANG 發表於 2017-2-26 17:12
                                                                      第八章

四人官轎抬到葉府門樓下。 葉府巍峨高聳,儼然一座城樓--二百年前這裡正是北魏朝時的一座堡塢,運河從堡塢下流過,當時鎮守這裡的大都督康平侯葉文紹在新月橋上設了卡,徵收橋上行人,橋下行船的稅金。 至今這門樓上還佈滿了魚鱗片的圓釘,當年赫赫威勢的遺跡乃可尋覓。

葉府的耳門開了,那年輕的侍僕見是官府來了老爺 ,忙恭敬將狄公、陶甘迎人府裡。 喬泰禀告道:“老爺,我在此已恭候多時,葉奎林之死確屬謀殺 ,現場在枕流閣長廊裡。那裡可俯瞰府外運河和舟楫。這侍僕的母親專是服侍葉夫人的。葉奎林被殺就是她母親首先發現。我搜查了枕流閣那一條長廊及府院裡各門戶走廊,並不見有凶手留下的痕跡。進出葉府只有這一扇耳門,那正大門已有二百年沒有開啟過了,這座城堡般的府第三面是雉堞狀的城牆圍繞,一面臨河,再也沒有第二個門戶。兇手只能是由這耳門進去,又從這耳門溜出。耳門背後裝有一道三簧活鍵鎖。從外面開啟必須要有一柄特殊的鑰匙,從裡面開啟只須用手指一撥便行。由府裡出來,只需隨手將門關合,鎖使上死了。”

狄公點頭道:“這便意味著兇手是由府裡的人放進來的,兇手要出去府裡,便無拘束。”

他問那年輕侍僕:“今晚你放進來府裡什麼客人沒有?”
   
“老爺,小人並未放進來一個人,只不知侯爺自己可曾放人進來?小人整日都在廚下乾活,不曾留意這門戶。”

“這耳門有幾柄鑰匙?”狄公又問。

“只有一柄,一直由侯爺自己掌管。”那年輕侍僕有些忐忑不安。

狄公道:“喬泰,領我去枕流閣現場!”

喬泰遲疑了一下,說:“老爺最好去見一見葉夫人,葉夫人悲慟欲絕,像有許多話兒要與老爺訴說。”

狄公一想,忙答允:“就由這侍僕引我去見葉夫人。喬泰,你此刻便回衙署,馬榮正等著你一起去巡值哩。”

年輕侍僕擎起一盞油燈,、領著狄公、陶甘穿過一個青石墁地的大院落和陳列著矛戈弓箭的演武廳,繞過許多處樓台亭館,迴廊曲檻,來到一個花木扶疏的小花園。  -- 一路行來並不見有人影。 夜氣寒冽,陰風森然。

侍僕輕輕地敲了敲花園粉牆下的一扇琵琶形描金雕花門大的銅環。 一個年紀五十開外的婦人開了門。

“娘,官府狄老爺來府上查問侯爺被害之事了。”

狄公見那婦人面容憔悴,蓬頭垢面。 便開口問道:“老婦人你是什麼時候發現主人被害的?”

“約莫半個時辰前,我正捧著茶盤上樓去長廊,只見侯爺血肉模糊躺在地上,早已斷了氣。”

“娘,先領狄老爺去見葉太太吧!”那年輕侍僕說。

老婦人將他們引進一個殿堂。 殿堂裡幽暗悶熱,一支銀燭台嘩喇地閃著燭火,地上正中大銅火盆上擱著一個白瓷藥罐正在嘟嘟冒氣。

狄公驚訝地發現殿堂中央的高台上端正安著一張金漆盤龍大御座。 御座上直挺挺坐著一個金釵鳳袍的婦人。 御座的綢緞軟墊四邊鑲著金箔;垂下金黃色整齊流蘇。 御座兩惻各垂下一幅黃綾幔幛。 高台兩側各豎著一柄龍鳳五明扇。 狄公見了這些僭越的裝飾,心中不免厭惡。

狄公見那婦人的眼睛閃爍著冷淡的光芒,疾病和悲痛已經損毀了她昔日的端莊儀容,狄公這時才發現御座上的金漆已經斑駁脫落,婦人的鳳袍滿是污垢,黃綾幔幛多有霉斑。 整個殿堂灰上層積,狄公感到彷彿進了一座香火衰謝的古廟,那位古董一般的老婦人同神龕裡的娘娘相去無幾了。

葉夫人動了動嘴唇,開言道:“狄老爺枉駕親自來敝府查訊侯爺被害之事,老婦人見禮。”

“葉夫人,這是本官應盡的職責。夫人猜來是誰殺害了葉先生 ?”

“侯爺久不在朝中做官了,昔時的仇家仍不肯放過於他。那康靖侯尤虎便是一個。八十年來一直是仇家。其實,男人們的事我一個婦道人家能知道多少?只望狄老爺明察秋水,訪拿到兇身,替我亡夫報仇 。”說著兩眼一閉,淌下幾滴淚來。

狄公見葉夫人滿臉愁容,吩咐陶甘留下陪伺葉夫人,一面可順便打聽葉奎林的日常起居情況。

他回頭對待僕說:“你帶我去枕流閣長廊。”

狄公告辭這位生活在歷史陰影裡的侯爵夫人,走出那座鬼火閃爍的古老殿堂,穿過前廳外的超手游廊,便見到一座狹窄的樓梯。

侍僕道:“狄老爺,這里便是枕流閣了。侯爺就是在這樓閣的長廊中被人殺害的。”

狄公跟隨侍僕上了樓梯,恃僕從腰間取出鑰匙開了門。

狄公進來枕流閣一看,只見朱柱碧欄一排長廊,長廊臨窗整齊垂下湘妃竹簾,窗外水雲寒星、漁火檣帆隱約可見。 樑柱間匾額無數,積滿了灰土。 正中一方巨匾上書斗大“枕流漱石”四個金字。 巨匾下靠壁一張紫檀木八仙桌,桌兩邊各是雲山石嵌烏木靠椅;桌上一支高燭。 搖曳閃爍,正照著斜倚著靠椅的死者可怕的臉面。 桌子對面安放著一張繡榻,繡楊上整齊鋪著涼罩。

狄公走近八仙桌俯身一看死者的臉,不由嚇得後退幾步。 他見過形形色色的死屍,但眼下這葉奎林的死狀不得不令他感到驚恐。 死者的半邊臉全部砸爛,眼棱豁裂,烏珠進出。 紅的血水、白的腦水、黑的烏珠。 流漿混作一團粘腥。 碎裂的烏珠垂下到嘴角邊,賴了一條紅血絲牽掛在眼窩內。 另一隻眼睛驚恐發呆,嘴張得很大似要叫喚。 幾隻綠頭蒼蠅正圍著那團粘腥嗡嗡亂飛。

從死者斜倚在靠椅裡,雙腿八字分開的姿態判斷來,兇手襲擊他時他正站在八仙桌邊。 狄公摸了摸死者的四肢,並未僵硬,他捲起死者的衣袖袍襟,並不見身上有暴力損傷的痕跡。

地上,死者的黑弁帽滾在靠椅下,帽子一邊扔著一根牛皮鞭子,鞭子的短柄下散開七八條細長的辮束。 一隻青瓷花瓶打碎在地上,藍、白兩色的瓷片間散著幾片枯萎的花瓣。 桌上兩隻茶盅。 一隻有剩茶,另一隻幹乾淨淨。 一盤糖汁生薑上圍滿了蒼蠅。 另一把靠椅依著八仙桌尚未拉出。
   
狄公嘆了一口氣,慢慢捋著鬍鬚。 葉奎林的臉部表情已經很難看出,只見他半張灰黃的臉,下顎有一撮山羊鬍子。 身子高瘦。 狄公以前從未見過葉奎林,看來葉奎林同葉夫人一樣也生活在歷史的陰影裡,依賴著世族餘蔭苟延著生命。

世族姓氏的自傲感使葉奎林只同梅亮、何朋等少數閥閱苗裔來往。 狄公也不認識何朋,--看來要解開葉奎林遇害之謎首先必須查清他的生活習常和品性嗜尚。
CTNANG 發表於 2017-2-26 17:14
                                                                      第九章

陶甘走進了枕流閣。 那服侍葉夫人的女僕站在門口等侯傳話。

陶甘道:“ 老爺 ,這案子可有了眉目?這女僕對葉奎林滿腹仇恨,老爺可親自問問她。”

狄公道:“兇手當是葉奎林的熟友或地位卑賤的人。葉奎林讓他進來這枕流閣,不讓座又不敬茶,自顧吃他的糖汁生薑。後來兩人動了武,是夙嫌、是新仇,還是言語一時不合暫且不知。地上扔著皮鞭和摔破的花瓶便是動武的明證。凶器並不鋒利,只是靠巨大的力氣才砸破葉奎林的半邊臉面。兇手當是體格豐偉,膂力過人。”

狄公示意陶甘叫那女僕進來。
   
女僕看了看葉奎林的屍體 ,噁心地皺了皺眉頭,上前來向狄公道個萬福。

狄公和藹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名桂花。”

“你來葉府多久了?”

“我家世世輩輩是葉府的奴僕,我就生在這葉府裡。”

“你主人被人殺了,你有什麼想法?”

“老爺,他是一個放蕩的老色鬼,一生幹盡了壞事,死了倒也乾淨 。老爺不知,這老色鬼每天都要拉些妓女到這長廊裡來尋歡作樂,追逐淫戲, 醜態百出。他對奴僕凶狠殘忍,恣意虐待。稍不順意,便鞭子抽打。六年前主人就在那張繡榻上將一個奴婢活活用鞭子抽死!老爺不信可去後院竹林裡發掘,那屍骸還在哩。”

“桂花,我問你,可有個何朋的常來府上?”

“呵!老爺問的是橋對面的何將爺?往昔時倒常來府上,奈何侯爺一心只在女色上,故長久不來走動了。何將爺乃真是一個賢良君子 ,何家祖上三代都是將軍 ,可現在朝廷竟不

許他身佩腰刀,一身武藝只能用來打野獐子、射老雕。  ”

狄公又問:“桂花,你猜來是誰殺的你家侯爺?”

“必是那等為妓女拉皮條的無疑。可是近來時疫兇急,妓女都逃出長安去了,侯爺整日納悶得慌。”

狄公又問:“桂花,誰替葉夫人看病來?”

“盧大夫。侯爺說他是個正經大夫,我不知他的醫道如何,我看他正是同侯爺一樣的荒淫好色之徒。--侯爺與妓女鬼混時,他都在場!”

狄公點點頭。

陶甘說:“葉奎林的私生活外面知曉的甚少,就是梅長官也不曾同我們說起過。看來葉奎林行事還是小心謹慎,並不聽聞他有這等醜事外揚。”

狄公低頭突然發現繡榻的腳邊有一閃閃發光的東西,忙俯身拾起,見是一枚嵌著紅玉石的耳環。 細看那玉石上還有一絲未乾的血跡。

“今晚必有女子來過這長廊!陶甘。”

一陣風吹來,八仙桌的蠟燭熄了,年輕的侍僕趕緊取了撇火石重新將蠟燭點亮。 一面小心避免去看那死人。

狄公叫住了她,問道:“今晚來這長廊的女於是誰?”

年輕侍僕的臉頓時轉蒼白,支吾答道:“那女子……她,她決不會殺了侯爺!”

狄公道:“她可以是一個證人。--殺侯爺豈是一個女子能幹得出的?”

侍僕乃說道:“十天前我見她第一次來府上,以後便時常來了。今晚卻未知來過沒有,每回來都是兩個人。”

“兩個人?!”狄公驚問。

“老爺,真是兩個人。一男一女。一天小人聽得長廊里傳出美妙動聽的歌聲,忍不住上樓來偷看了。那女於很是年輕、容貌真如天仙一般艷麗。那夜還聽見有鼓聲伴唱,那男的因是背著小人,沒看仔細,想來便是擊鼓的。後來那女子又在繡榻上跳起了舞,看得小人幾乎著迷了。 ”

狄公道:“你們此刻可以走了。倘有客人來府上拜訪,務必問了姓名回報於我。”

侍僕答應,退下了枕流閣。 那女僕也跟隨而下。

狄公對陶甘說:“那兩人今夜確實來過,有這枚耳環為證,桂花說兇手可能是一個拉皮條的人,這猜測或許是對的。葉奎林虐人成性,那女子的歌舞不稱於心,便掄起鞭子要抽那女子,那男的出來阻攔。阻攔不了,一時怒起便與葉奎林搶奪鞭子、並用身藏的鐵棒將葉奎林打死。--這種拉皮條的都有一兩手防身的招式,術業雖卑賤,卻往往有血氣之勇,事急便會殺人。”

陶甘點頭道:“既是賣唱的男女;葉奎林自然不會讓座敬茶。他們殺了人便很炔溜走。偌大二個葉府,並無有一兩男僕,誰人阻攔?我思量來這賣唱的女子多半是舊城某家煙花行院的妓女,並不難尋覓。”

狄公道:“我們不妨再在這裡細細找找,或許還能發現些兇手遺落的東西。”

狄公走到窗軒前,捲起湘妃竹簾。 見樓閣外正面臨運河,黑呼呼的新月橋宛在眼底。 運河流到這裡剛好一個轉彎,故河面甚是寬闊。 狄公再低頭一望,猛發現這枕流閣名副其實枕在水流之上,長廊之下支立著一排石柱,石柱的底礎全在瀕臨河岸三四尺的水里。

石柱周圍的水面長滿了碧綠的浮萍水草。 枕流閣兩邊則全是垂直百刃的高牆。 靠新月橋北堍聳立著尖塔般的戌樓。 新月橋南堍沿岸一排嬝娜的煙柳,柳蔭間露出一幢精緻樓閣的飛簷翹角。 樓閣下有一彎石橋,橋下是一翼玲瓏別緻的水亭。

狄公看著猛然想起對面這花園樓閣正是何朋的府邸。 又見這一線風景好生面熟,只是一時想不起來了。

他放下竹簾回過頭來,見陶甘正在桌上將青瓷花瓶的碎片一一拼湊。 陶甘抬起頭見狄公望著他,便說道:“老爺,這裡有幾片碎瓷上也粘著有糖汁,與死者嘴邊,手指上,袖口上一樣。我想來葉奎林在臨死前曾抓起這花瓶企圖自衛。他手中的鞭子被兇手奪去之後,便順手掄起這個花瓶。可惜已被兇手鐵棒擊中,身子倒下了,花瓶也從手中掉到了地上打碎了。這裡有兩塊較大的瓷片恰恰落在皮鞭之上。老爺,你看這塊粘有糖汁的瓷片正是花瓶細長的頸脖。”

陶甘幾乎將青瓷花瓶全部拼湊齊了。

狄公的眼睛突然亮光一閃:“柳園圖!”

青瓷花瓷上正畫著柳園圖。 狄公恍然憬悟,跑到窗軒前拉起湘妃竹簾,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

“何朋家的花園樓閣正同這柳園圖一模一樣:陶甘,你不覺得這柳園圖、這青瓷花瓶與葉奎林之死有什麼關連嗎?”

狄公話未落音,忽見竹簾下一團揉皺的白紙,急忙秉燭彎身撿起。 他輕輕將那紙團展開,卻原是一幅白綢汗巾,汗巾正中一點鮮紅的血斑。 狄公用手摸了摸汗巾四角,卻是濕的。

“這汗巾浸著了水,哦,上面還沾著一片水草哩!陶甘,將這白綢汗巾小心收藏了,這可能是兇手留下的最重要的證據。”

狄公忽然想到什麼,忙又將竹簾拉起,用燭火照著細細看了一遍窗台,並不曾見有什麼,他吩咐陶甘將左右的竹簾全數拉起。 陶甘才拉起兩個窗格,狄公便喊住手。

“奇怪!奇怪。這左右窗台全積了厚厚一層塵上,如何獨獨這一格窗台不見有塵上,甚是乾淨,必是有人擦拭了。”

狄公縱身一躍,站上窗台。 嚇得陶甘急忙扶住狄公腿脛。
   
狄公見窗台下正垂直支起一根石柱,石柱銜結處濕漉漉也沾有幾片水草。

“陶甘!有人泅渡過河來,從這根石柱爬上了窗台。然後跳進了這長廊。”
CTNANG 發表於 2017-2-26 17:15
                                                                      第十章

狄公立在新月橋橋面上,無限感慨地俯瞰著橋下粼粼閃光的波浪,不禁喟嘆頻頻。

“逝者如斯。每想到昔日京城的繁華景像我不覺要潸然墮淚。記得閒常時節裡這橋面上舊貨攤挨肩,行人摩踵。入夜燈光彩飾,五色璀璨。倚欄吹蕭者有之,步月吟詩者有之,乘酒放歌者有之, 男女 約會者有之,拄杖賞遊者有之--一派盛世昇平景象。更莫說那新春、上元、端午、中秋等佳節了。而如今陰風慘淒,滿目蕭索,路有白骨,鬼哭人怨。就是這河水也都發了臭,魚蝦兒都漸漸死絕了!”

陶甘道:“ 老爺莫要憂慮過甚,反傷了金玉之體。城裡情況已開始好轉,喬泰、馬榮已派人掘開新渠,引渭水進城,並封鎖了所有的陰阱,隔絕了染上病疫的病人。 死屍焚化也有條不紊。盧大夫說過只要城裡飲水一潔,這癘疫的蔓延便受阻抑。大凡癘疫都因這飲水的不潔造成的。”

狄公道:“天災不單行,還惹出許多人禍。對那班乘危亂犯科作姦、 殺人打劫的人,必須嚴懲不貸!”
   
陶甘的話頭又轉到了葉奎林一案。

“作案現場--枕流閣的長廊裡跳進了第三者 ,這案子便又復雜了幾分。”

狄公道:“泅水並不很難,不過要從水里沿那根十來丈高的石柱爬上窗台則非常人所能辦。我又想這第三者跳進長

廊時,那一男一女是否已經離開,抑還是他們原來與第三者便是一黨,早已勾結,專等著協合下手。 再說葉奎林掄起花瓶究竟要砸向淮? 是那拉皮條的男人,還是突然闖入的第三者? 陶甘,我有一個設想,這闖入者會不會是何朋?  ”

“什麼?老爺你說闖入者是何朋?”陶甘大吃一驚。

“嗯,那個早被削了爵位而還自稱將軍的何朋。他是長安舊世族的嫡裔,'梅、葉、何'的'何'--葉夫人的女僕對他的敬意與她對葉奎林的仇恨很能見出些端倪。再說,葉奎林會不會故意打碎花瓶,讓人對花瓶上的柳園圖引起注意,提示後人勘破此案的線索。我發現花瓶上的柳園圖與河對面何朋的府邸竟是十分相像。”

陶甘捻著左頰上的三根黑毛,慢慢點頭,說道:“這倒是很有可能的。那女僕不是說葉奎林是個殘忍狡詐的人麼?難說他不會想出這麼一條為自己雪冤復仇的絕計。”

狄公沉吟半晌,突然說:“陶甘,我倆既已到了何朋府邸的大門,何不索興作一次不速之訪。柳園圖的設想固然跡近無嵇,但何朋或許倒能向我們提供更多的葉奎林的近況。我也可暗中揣測桂花的話是否屬實。”

他們走下了新月橋,迎面便見沿河的白沙堤一行翠柳裊裊擺舞,輕風徐來,涼意習習。 一路繞進去,只見竹篁深處,聳立著二座松木、杞柳、竹子扎就的門樓。 門樓外懸著塊匾額,上書“柳園”兩個碧綠隸書。 峰迴路轉,曲徑通幽,柳蔭疏密間望見河水粼粼閃光,遠遠影綽綽一翼水亭。

過了一座小石橋,抬頭便見一幢美輪美矣的樓閣,碧瓦黃甍月光下仍可依稀辨出。 朱漆大門上裝飾有金色柳葉圖案。

陶甘敲了敲門上的銅環,半晌不見動靜。 陶甘性起,如擂鼓般急敲了一通,這才聽得門裡有人走動,接著大門吱嘎一聲打開,閃出一個虎背猿臂,滿臉絡腮鬍子的大漢。 他手中擎著一支蠟燭,寬大的衣袖撩得很高。 他大聲問道,“你們找誰?”

陶甘答道:“京都留守代攝京兆尹事兼大理寺正卿狄仁傑老爺專來造訪何朋相公。”

“天哪!原來是狄老爺大駕賁臨,何某行動怠慢、言語衝撞。萬望狄老爺寬恩恕罪,不念草野之人荒疏禮節。”說著偷偷向狄公看覷一眼,心中大生狐疑,不由躬身一旁站定。

狄公笑道:“我正與衙署長史陶甘閒步到此,別無要事,只想討一口茶吃。望何相公方便則個。”

“這個好說。狄老爺駕臨敝舍,蓬蓽生輝,何某當親執壺盅,聊獻敬意。--好在舍下清閒,只我一人守留。狄老爺,陶長官,不妨內院用茶,寬坐片刻。”

何朋引著狄公、陶甘穿廊軒,過廳堂,進得內院。 揀了個臨水亭榭剛待坐下,狄公道:“何相公,我想還是回到適才那臨河的樓閣上去吧,那裡正可觀賞這柳園內外的月光水色。再說,衙門裡的轎夫過一會便來新月橋上接我們,俯瞰窗下,正不誤事。”

“狄老爺主張的是。實不相瞞,我適才正在那樓閣上打盹哩。夜來月華照水,水波映月,別有一種怡人情性的風味。”

何朋說著又引著狄公,陶甘回出小院,沿曲折欄杆繞過一座花園假山,側門進到一問廳堂。 從廳堂後穿出迎面便是那幢臨運河的樓閣了。

何朋引客人上到那樓閣,便推開了臨運河的兩格窗戶。 狄公望去正見到河對面葉府枕流閣長廊的那個支立石柱的窗台。 何朋讓客人靠桌竹椅坐定,點亮了供案上銅燭台的兩支大蠟燭,自己也便拉一張竹椅坐下。

狄公環視了整個樓閣,見後牆上掛著許多戈矛弓箭,正中一幅帛畫,畫的是一位英武的將軍戎裝策馬正陣​​上歸來。 牆角的大床上披著一張虎皮,整齊堆著兩百年前的一副鍪盔金甲。

何朋笑道:“家曾祖酷嗜打獵,當年這運河兩岸還是一片林木蔥蓊的野樹林子,舍下只是一個狩獵的茅篷。往事如煙,不堪回首。高岸為谷。深谷為陵。而今普天之下都是大唐的疆土,海內百姓都是大唐的臣民。祖上傳下的爵位削了,食邑丟了。我三代將門之後連佩一柄腰刀都不容許。哈哈!這柳園成了我何家唯一的產業。不承權輿,何必哀傷?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飲酒、打獵成了我的嗜尚。天意高深、何必苦苦猜測。關東來的大大小小文武百官擠滿了長安城,我只好天天龜縮在這柳園內品茶、打盹了。有時也去對面侯爺府上吃盅酒,葉侯爺雖也籍沒了莊園、食邑,但比我有錢,天天卻是摟著女人尋歡作樂。我則還是喜歡到鄉間去打獐子、野兔。”

“那麼梅亮呢?你閒常也與梅亮過往麼?”狄公插了話。

“梅亮雖也是關內世家,晉紳抱笏的時代過去了,但他卻恬不知恥,專一夤緣官府,阿諛逢迎。生財有道,成了巨富。究竟蒼天有眼,跌死在樓梯下。天日昭昭,分毫不爽。”說罷偷眼又看了狄公一瞥。

狄公不悅。 又問:“何相公適才說葉奎林天天尋歡作樂,你可知道近十天來常去葉府的歌妓是什麼名號?外面已經流言紛紛了。”

何朋臉色陰鬱,答道:“狄老爺指的莫非是珊瑚小姐、不知外面流言是如何說她的?我見過她一兩回,她的歌舞如瑤台廣寒的天仙一般,人模樣也俊俏風流。就是昔時聖上的教坊司裡也挑不出相彷彿的來。”

“何相公可知道這珊瑚小姐是哪個行院的班頭?“陶甘問道。

“葉奎林偏這一項不肯吐個口兒--他不許我單獨同他們閒聊。”

“他們?你指的是還有個拉皮條的?”

“我只見過一面:那是個上了年紀的人,兩個肩膀有高低,背脊像是有點駝,但能打得一手好鼓。”

“何相公,今夜對岸葉府裡出了點亂子,你站在這窗戶前望去時,見到有什麼異樣麼?葉府那沿河的一條枕流閣長廊,這裡望去真是盡收眼底啊!”狄公開始旁敲側擊。

何朋搖了搖頭,答道:“我今夜喝了點悶酒,很早就關窗,不曾仔細看過對面動靜。記得對面長廊裡只是一片漆黑。”

狄公道:“珊瑚今夜去了葉府。那長廊裡出了事!”

何朋一驚,忙問:“出了事?出了什麼事?”

“葉奎林被人殺了。”狄公平靜地說,兩眼緊盯著何朋。

何朋頓時跳了起來,惶惑地叫道:“葉侯爺被人殺了?蒼天在上!他也死了!”

突然他恐懼的目光盯著狄公,問道:“他的眼睛怎麼樣?”

狄公微微一怔,轉而平靜地答道:“他的左眼烏珠掉出了眼窩。”

何朋的臉變得灰白,牙齒格格作響,滿頭大汗淋漓。

狄公道:“何相公敢情是信了那童謠?你思量來是誰殺了葉奎林?”

何朋搖搖頭,神情木然、

狄公從衣袖裡取出那枚嵌紅玉石的耳環給何朋看了,問道:“你知道這首飾是誰的?”

“珊瑚小姐的。老爺,我一眼便認出這耳環是珊瑚的。珊瑚這小狐媚子每日見了我,歌舞便放出一層解數,像是專一為我何朋獻的殷勤,百種妖嬈,十分生憐。背裡幾回與我暗遞秋波。有一日那打鼓的偷偷為她遞了一張信紙與我,信上說,她恨透了葉侯爺,求我助她逃離虎口。我想在這一等事上我須得見義勇為,決不可袖手旁觀,遺笑於裙釵。如今他既已死去,我說來便也無妨。葉侯爺最有虐待女子的惡癖,他那根鞭子曾抽死過侍婢和妓女。珊瑚這小狐媚子雖步步小心,時時設防,但葉侯爺看她跳舞時那垂涎三尺的饞相,那卑鄙的目光,那佈滿血絲的眼睛,令人不由膽寒,要為珊瑚捏一把汗。”

“葉奎林知道你被珊瑚迷住了嗎?”狄公問。

“哈哈!迷住了?不妨可以這麼說。每回我見到她時真是如痴如醉,身子如走了魂魄一般。三日沒見到她,便心神恍惚,偶然發呆,不思飲食。 --不管老爺你信與不信,事實就是如此,葉奎林當然知道其中委曲,他早就看出珊瑚鍾情於我。這廝先是將我吃幾番閉門羹,不放納我進去葉府。後來竟想出了個花招,人夜,他將那枕流閣長廊的竹簾全放下,又將長廊裡燈燭點得暄赫通明。再令珊瑚立在那繡榻上跳舞--跳那些令人作嘔的舞,故意讓我見其影不見其形,消遣我、嘲弄我,這廝真的卑鄙邪惡,令人髮指。我好幾回想一箭射去,射穿了那竹簾。奈何自己短了詞理,也只認委屈了。”

何朋說著又長長吁了一口氣,一面又用拳頭捶著膝蓋。

狄公又問:“珊瑚每回來跳舞時,葉奎林都允許什麼人進去那長廊?”

“只有盧大夫,他可以進出自便。盧大夫與他沈瀣一氣。也是個齷齪腌臟的登徒子。聽說還為侯爺調合什麼春藥。”何朋慍慍地說。

狄公沉吟不語,一面從袖中取出一柄折扇慢慢搧著,半晌忽然說道:“何相公,貴宅柳園是依照了瓷器上的一種名喚柳園圖的圖案設計建造的吧?”

何朋的眼睛閃出了奇怪的神色。

“柳園圖?”

“嗯!”狄公微笑著點點頭。

“老爺猜錯了。恰恰相反,正是敝園為瓷器繪匠提供了那圖案的原型。”

狄公一怔,與陶甘很快交換了一下眼色,然後說道:“如此說來,何相公一定能講述出這柳園圖中人物故事的原委。我聽說過種種傳說,人們說這柳園裡住著一個年老的富翁,他有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兒……”

“老爺切莫信了這等市井閭巷的杜撰編造,我家從不談論這柳園,更不會證實柳園圖那無稽的故事。唉,事實的真相並不光彩,說來也是我們家的一樁家醜。老爺如果感興趣,我不妨也揚露與老爺聽聽。只望今夜助個茶興,破破岑寂。出了柳園門,千萬別張揚則個。”

狄公拍手稱好。 他見何朋的眼中閃出一種異樣的光芒,這光芒可析出他對昔日榮耀的沉緬、懺悔和無可奈何的傷感。

“柳園的故事要追溯到先曾祖。那時天下甫定,大唐初立國柞。十八路英雄紛紛消歇。關中長安的大族世家臣服於新朝,被褫奪了爵位、食邑、奴僕、良田,--先曾祖身為將帥,勇冠三軍。掛甲辭官後便日日在家自娛,消磨晚景。那時他雖失了朝中權位,手中好在還不乏錢財揮霍。先曾狙化了六千兩銀子買下了一個叫'藍寶石'的歌伎-- 老人的晚年全部精神情趣都傾注在這藍寶石身上了。兩個也是百般恩愛,日夜形影不離。他為藍寶石擴建了這幢別館,藍寶石原姓柳,且他見藍寶石纖腰如柳條一般嬝娜可愛,遂沿河遍植柳樹,添築了兒處樓台亭閣,並親自題這園邸為'柳園'。如今大門那匾額上的'柳園'字樣便是先曾詛的親筆。

“老人對藍寶石可算是捧出一片真心了,金銀綢緞,山珍海味且不說了,但凡藍寶石開口,有求必應。便是她要天上的月亮也恨不得搭梯上去摘來給她,只巴望藍寶石笑顏常駐,心滿意足。無奈藍寶石終究是個煙花水性的女子,她漸漸厭倦了柳園裡的生活。先是長吁短嘆,暗中流淚,繼而做張做致,難人顏色。最後竟與梅家一個公子私戀上了。綢繆纏綿了一陣,便打起逃奔的念頭。柳園裡那小石橋的東頭有一座水亭。一天深夜,梅公子偷偷在水亭邊停下一葉小舟。那天他打聽實了先曾祖在康平侯家赴宴,便約定了藍寶石在石橋上等候與他一共遠走高飛。

“藍寶石裹捲了金銀細軟剛下了樓閣,先曾祖正巧回府撞見,於是她就拼命向那石橋逃去。梅公子早在橋上等候,見藍寶石慌張而來,知是有人追趕,遂拉著藍寶石奔下水亭,跳上那小舟便匆匆解纜。先曾祖月光下見是梅公子勾引,一氣之下昏厥在橋上。那葉小舟載著梅公子和藍寶石悠悠而去。-聽說是在康靖侯府上躲避了一陣,以後便不知去向了。”

何朋一對憂鬱的眼睛凝視著窗外的夜空,停頓了半晌,拭了拭額上微微沁出的汗珠,又繼續說道,“老人從此癱瘓在床上,再也不曾爬起來過。每天只要人扶著他坐定在一張椅子上,他默默地望著柳樹蔭裡那座石橋呆呆發楞。全身動彈不得,只有一對充滿悔恨和幽憤的眼睛不時淌下幾滴滾熱的淚來。--這樣的日子竟苟延了六年!六年裡沒有一日老人不幻想著藍寶石的突然歸來,”

何朋的臉上抽搐著,露出痛苦的神色。 他的一對佈滿血絲的眼睛閃出了與他曾祖父一樣的悔恨與幽憤的光芒。 他緊握拳頭,嘴唇發白,額上的皺紋凹陷得根深。 沉吟了好一陣才緩緩理了理前額垂下來的一綹花發,苦笑著說:“狄老爺興許已經煩厭了,陳年的皇曆翻來徒生煩惱。來,喝茶。茶都涼了。總之,先曾祖的晚景夠淒慘的。”

他緊咬著嘴唇,竭力抑制住胸中動盪激酣的感情。

“何相公尚未有娶妻室?”狄公問道。

何朋尷尬地點了點頭,苦笑了一聲:“是的。我還不曾結婚。說來也慚愧,人過四十萬事休,我的黃金年華已如東流之水,早已消逝了。我想得很通透,也真所謂是看破紅塵。再說,梅亮死了,葉奎林死了,我何朋的死期也不會遠了。我們三家的榮枯盛衰是系縛在一起的,我們三人的年壽也息息相關。童謠不是說'自日悠悠不得壽'嗎?”

陶甘遞了個眼色給狄公。 狄公見窗下的新月橋下已停著一頂官轎。

狄公忙欠身道,“何相公,過蒙盛情,杯茗款待,不覺留連,十分擾極。下官告辭了。”
   
何朋情猶有餘,不免訕訕。 見狄公站起也慌忙躬身施禮,秉燭送下樓閣。

出柳園大門時,狄公深有感慨的說:“何相公,不意今夜我才聽真了這柳園圖的來歷。--何相公請留步。”
CTNANG 發表於 2017-2-26 17:35
                                                                      第十一章

狄公、陶甘回到衙署,馬榮、喬泰迎入內衙。

狄公問道:“城裡情況如何?”

馬榮答言:“平靜無事。只是死人的數目仍在上升。新渠已挖通,渭水已經流入城里河道,陰阱全部管制。廣成倉出過點小亂子,很快平息了。”

狄公點頭微笑表示欣賞。
   
狄公將他同陶甘查訪了葉奎林家和何朋家的全部情況向喬泰、馬榮一一講述了一遍。

喬泰、馬榮禁不住對這案子的複雜情節感到極大興趣,紛紛議論起來。

馬榮道:“我看來何朋必是殺人兇犯無疑。他血氣剛強,焉肯平白受葉奎林侮辱?他自己不是說幾番氣得要一箭射旁葉府枕流閣的竹簾。再說,珊瑚暗中求助於他,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竟不能拯拔一個弱女子出水火,還算什麼將門之後、勳爵世冑?”

喬泰道:“ 老爺所言極是。葉奎林正是故意摔破青瓷花瓶,留下一幅柳園圖案,指示官府勘破線索。再者,何朋的體格和膂力也足以泅渡過運河,沿那石柱爬上到枕流閣長廊的窗台。或許他同珊瑚早已約定,裡應外合,齊力殺死葉奎林。”

狄公微笑搖了搖頭。 說道:

“今夜我見何朋講述柳園圖時,情緒很是激動,像是被強烈的感情衝突苦惱著。他講他曾祖父的故事恰彷彿在講他自己的身世一般,幾番見他強抑住胸中起伏的感情,露出痛苦又無可奈何的神色。如果真是他為了珊瑚殺的葉奎林,他又為何自己講得如此坦露,切切之聲不絕於口。試想他心中要殺葉奎林,又如何肯吐出一箭射穿枕流閣竹簾的憤激之詞。他坦率地自認鍾情於珊瑚,又痛恨葉奎林的鮮廉寡恥,他豈不是將自己的脖子引向劊子手的刀刃麼?故我思想來珊瑚並不是十分關鍵的人物。--柳園圖的線索還是存疑待斷,暫且不去驚動何朋,但留意他的舉止行動。”

陶甘說:“何朋貌似爽直誠愨,也須提防他肚內奸詐。攤出部分事實而隱匿最緊要的案情關節是狡詐的慣犯慣用之伎倆。令我不解的是他因何對葉奎林的眼睛感到如此恐懼。”

“童謠的一句不是說'失其目'嗎?”喬泰道。  “葉奎林的一隻烏珠不正是被打出了眼窩?--童謠指的是'梅、葉、何','梅'摔破了頭,'葉'掉出了烏珠,輪到他'何'便是'失其床'了--這'失其床'又是什麼含義呢?可能何朋正在對'失其床'感到恐懼。--天知道這首童謠果真有讖緯一般的神秘魔力。何朋不是說他的死期不遠了,他被這種預感死死纏住,擺佈不開,故憂心忡忡--這正是殺人犯最慣常的心理。”

狄公道:“最使我感到迷惑不解的倒是這珊瑚為何要在葉奎林和何朋兩人之間故意播弄糾紛,挑起爭鬥。葉奎林比何朋有錢,且又包攬下了珊瑚。珊瑚又為何故意向何朋暗遞秋波,求他救助。我疑心這一切都是故意的安排。珊瑚決非尋常的女子,她有預謀、有籌劃, 自然亦有目的。她的目的很可能便是叫葉奎林與何朋互相殘殺。--她定是受人指派無疑,我們查清了她的背景,真正兇身也便水落石出了。還有,盧大夫也是一個不守本份的浮浪輕薄之徒,也須嚴加監伺。”

馬榮忽然想到什麼,又說:“近幾日巡儉來報告,大街小巷常有身穿黑袍褂、頭戴黑帽兜的收屍隊乘危打劫,勒素錢財之事,還有公開持刀搶劫的。他們的防疫裝束反成了為非作歹的掩護。營裡只因人手不足,收羅了一些閑漢無賴,誰知竟成了治安的一大隱患。”

狄公勃然大怒,用拳頭猛擊了一下書案,說:“我攝領京衙原巴望姦宄斂跡,盜賊潛踪,人民悅服。誰知竟忽慮瞭如此一等邪行奸惡之斗筲之人。各營巡丁嚴加緝查,倘有拿得違法作亂的收屍隊,當即拉到市廛熱鬧處鞭答三百。犯搶劫財物、姦淫婦女等重罪的,便驗明正身縛去西市殺頭,以儆效尤。--亂世須用酷法,只要不枉殺無辜,鑄成錯案便行。否則京師的靖安無法維持。陶甘,還有一事你須去辦了。梅先生的葬禮一完便委派衙員將梅夫人移家鳳翔。留意不要讓盧大夫纏住她。她年輕漂亮,盧大夫圖謀叵測,不可不防。”

陶甘答應了,說道:“老爺,外人都說梅夫人出身予名門大族。我仔細查閱過梅府的族譜、家譜,並不曾查考出梅夫人的黨族世系。她的姓名也是十三年前與梅先生結婚時才首次填上。--除了知道她的姓名、年齡外,其餘幾乎一無所知。這名門大族的說法不知依憑了什麼。故我頗疑心梅夫人的出身未必高貴,很可能倒是行院裡巨價賣出來的行首班頭。梅先生又一向諱言夫人的身世,且他家財萬貫,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未知老爺作如何觀。”

狄公點頭微笑,不置可否。 沉吟了一會卻轉臉吩咐馬榮道:“你巡夜到新月橋時,留意看看何朋家那柳園,是否還亮著燈火,打聽實了有沒有客人拜訪。我同陶甘適才去時,他似乎在等候一個客人。我不完全排除他同珊瑚共謀的可能,如果珊瑚果真去了柳園拜訪何朋,你就傳我命將他倆一併拘捕。我這裡就委派人去查清那珊瑚的身世和背景。馬榮,你的前額如何起了疙瘩?”

馬榮撫摩了一下前額,尷尬地笑道:“說來倒也慚愧。我在五福酒家等候喬大哥時,酒店里四個無賴正要調戲一個年輕女子。我待要上前解救,不料被絆一膠,前額撞到在一個桌角。待我爬起時,那女子竟自打退了那四個無賴。我看清了,她用的是衣袖中藏著的一枚雞子般大的鐵彈丸。”

狄公感到有趣,說道:“我聽說那鐵彈丸能置人於死地,最是巾幗女俠慣使的武器。”

“那女子一彈打折了為首的無賴的胳膊,剩餘的曉得厲害便四下奔散,逃出了酒店。不過,老爺,我總不明白她為何只攜藏有一枚鐵彈丸。按理是兩邊衣袖各藏一枚,如那袖中飛刀一樣,左右開弓,使人躲閃不及。”

“你已認識了那女子?”狄公問道。

“她名喚藍白。是一個名喚袁玉堂的走江湖演木偶傀儡戲的藝人的女兒。她還有一個孿生妹子,名緋紅。--緋紅即是晚膳後在衙署外被盧大夫調戲的那個賣唱的女於。孿生一對都生得標致俊俏,只是那緋紅懦弱了點。”
   
狄公點頭頻頻。 吩咐大家就寢。

沙漏正指著後半夜子丑之交。
CTNANG 發表於 2017-3-4 09:58
                                                                      第十二章

馬榮在衙舍胡亂睡了一個時辰便匆匆起身去巡查宵戌。 因有狄公吩咐,他在各崗哨巡視了一圈便轉到了新月橋上。 仰頭一看見柳園裡那樓閣上果然有燈光。  --果然何朋在會面珊瑚?

他心中警覺,便飛快下橋。 正待潛入柳園看覷,猛見柳園的沙堤岸邊水波濺起很大的聲響,黑暗中他隱隱看見一條白閃閃的大魚在跳躍。 待細細一看,卻是一條長長的胳膊在使勁亂劃,攪得水波嘩嘩作響。 原來是一個溺水者正在河裡拼命掙扎。

馬榮急忙脫了頭盔鎧甲、衣袍靴襪,跳下到長滿了榛棘叢的河岸上。 這時他看清了溺水者的腿脛似是被河裡的水草藤蔓纏住了,雖雙手拼命擊水,終掙脫不出險境。

馬榮縱身跳下河裡,向那溺水者游去。 這時他才發現河水寒涼異常。 果然水草愈來愈茂密並漸漸也纏住了他的腿脛。
   
馬榮出身在江淮水鄉澤國, 游泳的本領極是高明。 他仰面躺平了身子,四肢緩緩屈伸撥動,很快便掙脫了纏住他腿脛的水草。 河水又髒,河面又黑,二尺之外便污濁溷沌一片,他只能憑聽覺慢慢向溺水者方向游去。

突然,他的胳膊碰到了一綹女人的長發,他警覺地順手便一把抓住了溺水者的一條滑膩的胳膊。 他一手托定那女子的身子,一手解去纏住她腿脛的水草蔓莖,便奮力向河岸遊回。

馬榮將那女子抱上岸來時,猛見那溺水者正是藍白!  --藍白雙唇緊閉,面孔蒼白,呼吸微弱,兩眼朦朧地張開著。

馬榮找到了自己的衣袍靴襪,將身子拭乾了。 便倒提起藍白,使她嘔吐出腸胃喉間污濁的河水。 嘔吐了半晌,藍白才回過氣來,開始微微呻吟。 馬榮遞上一條手中給她,她羞怯地渾身擦拭了,雙眼警惕地望著這個救了她性命的軍官。 半晌聽她開了口:“你莫非便是五福酒店裡替我擦洗衣袖的那個軍官?”

馬榮驚喜地點點頭。 他萬沒想到藍白有如此敏銳的眼光和記憶。

“我還認識你父親哩!袁玉堂袁相公 ,他那木偶傀儡戲真使我入了迷。”

“哈哈!你當時摔了個狗吃屎!”藍白笑了起來。

“可今夜你差點兒象死魚一樣仰天翻起了肚子!藍白小姐 ,你告訴我,這麼三更半夜你怎的會掉進這河裡?”

“先告訴我,你又是如何會這三更半夜來到這裡?”藍白笑道。

“我是京兆衙署的軍官,每夜巡查崗戍都要經過這條運河和新月橋。今夜偏巧救了你。--我名叫馬榮,現在京營十六衛當個果毅都尉。”

“馬長官,多謝你搭救了奴家性命,這山岳般大恩日後自當報答。奴家這就告辭了。”

馬榮慌忙攔住道:“藍白小姐,容下官正經動問一句,你是不是被何朋從柳園裡推下水的?”

“馬長官這話好逗人笑也!實與你說了吧,我是從柳園裡那樓閣上跳下河裡的!,

“打這麼高的樓閣上跳下?”馬榮幾乎驚叫了起來。

藍白陶點點頭。 輕輕嘆了一聲,打開了話匣,聲調很低沉。

“馬長官既然搭救了奴家的性命,今夜之事也毋需相瞞。何朋這禽獸邀我今夜去他家,說是要告訴我家父的身世。家父--就是馬長官說的袁相公--早年曾在何府柳園里當過侍僕。後來不知什麼緣故又離開了何府,四處流浪,賣藝為生。含辛茹苦,扶養吾姊妹長大成人。只是家父與何府的關係從不露個口兒。奴家好奇,適逢何朋之邀貿然便來柳園,卻落下那廝的陷阱 。這衣冠禽獸竟動起了我的邪念、死死纏住奴家定要輕薄。奴家自小也學得了點薄薄的武藝,怎奈這廝力大如牛,好不容易才掙脫出身子,一腳踢開樓閣的窗格,縱身跳下,墜跌到了這河裡。奴家雖也薄有水性,叵耐又被河裡的水草纏住了雙腿。正沒奈何處,遇了長官。說來也是奴家好造化也……”

說到此不由紫紅了臉面,知道說滑了口。

“天一亮小姐便上京兆衙門來告發這禽獸,我替你做個證人。公堂上定打得那畜生狗血淋漓,替小姐出口怨氣。”

“不!馬長官。他與家父有一段未了的公案,這事看來還須從容圖之,不可草率。倘然有個差池,害了我爹參也。“

馬榮點點頭,說道:“我先將此事回衙禀報了狄老爺 ,讓狄老爺慢慢籌畫。我馬榮非要替小姐報了這仇不可!”

藍白深情地望了馬榮一眼,心裡很是感激。 但她心中有事,不敢久呆。 便跪倒在馬榮面前叩了一個頭,說道:“奴家再行禮了。馬長官,銜環結草,後會有期。”說著起身便要告辭。

馬榮猛想到什麼,忙說道:“藍白小姐,慢一步走,告知下官一聲貴宅何處。”

“舊城關帝廟後。離這裡不遠。我得趕快回家 ,我爹爹、 妹妹要等急了。”

馬榮道:“三更半夜小姐獨個回去,恐不方便。近來有些身穿黑袍、頭戴黑帽兜的收屍隊常在夜間為非作歹,還是讓下官送小姐一程吧。”

藍白不好推卸,便兩個並肩而行。 沒走過幾條街巷,便遠遠望見關帝廟黑黝黝的高甍飛簷,廟裡隱隱還有燭火閃亮:

皎潔的月光下馬榮見藍白俊俏的臉上泛漾著一層甜蜜的紅暈,兩顆水靈靈的烏珠閃爍著柔情脈脈的光輝。
   
馬榮終於大膽開口:“藍白小姐,幾時能約會你再細細聊聊。”

藍白回眸嫣然一笑:“明天中午,五福酒家。”
CTNANG 發表於 2017-3-10 09:04
                                                                      第十三章

東方微熹,天濛濛亮,狄公使起身盥梳。 他走到庭院裡望瞭望天,黃雲低沉,大霧瀰漫,一絲輕風都沒有。 看來這天仍不會下雨 ,癘疫流行的京師又開始了悶熱乾燥、令人窒息的一天。

待役捧上新沏的碧螺春茶​​,狄公呷了一口,清馨爽脾,心中大喜。 一盅下肚,頓覺淨盡煩燥,精神一新。 他正待斟第二盅,喬泰進內衙禀報。

“四個收屍隊歹徒半夜闖入西城勝業坊一個剛死了丈夫的寡婦家中,污辱了寡婦和她的兩個女兒 ,被巡丁拿獲。我遵奉老爺之命,將四名罪犯押到火化廠,當了三百多名收屍隊的面將他們斬了首,並宣示了老爺意旨:但凡有乘危行劫、污辱婦女的嚴懲不貸。”

狄公點點頭。
   
馬榮、陶甘進了內衙。

馬榮興致勃勃地向狄公細禀了昨夜的奇遇 。 狄公聽罷,拍手稱是。 說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何朋昨夜正是等候著珊瑚。馬榮,你細想來,這藍白小姐會不會故意耍弄花招,遮了實情?”

馬榮正色道:“老爺,這怎可能?再說,半夜三更難道藍白小姐跳到河裡去玩耍不成?早是遇見我搭救,不然這運河里便平自添了個浮屍。”

狄公點頭說道:“藍白既然說袁玉堂與何朋有一段未了的公案,袁玉堂肯定能告訴我們許多有關何朋的事。她父女如今在哪里居住?”

“藍白家在關帝廟後的小巷裡--她親口告訴我的。老爺,她還約定了中午在五福酒家見我。”

狄公說:“你們會面後將她與她父親袁玉堂一併帶來衙署見我。你現在便可以帶上幾名番役去柳園將何朋拘捕。”

馬榮退出內衙。

衙署錄事進來禀報。

“遵老爺吩咐,卑職查閱了長安坊司及掛脾開業各家行院、勾欄,並不曾見到珊瑚這個名字,各院行首都不知曉珊瑚這麼一個女子在煙花場中出沒。同時據報告,葉奎林半個月來不曾去過任何一家行院預約舞女歌妓。--多年來他一直是京師煙花場中最闊綽的客戶。故卑職認為老爺要找尋的這個珊瑚定是私娼無疑,她沒有向宮府註冊,依例要收容關押,不許再繼續招謠撞騙,腐敗風俗。

“老爺,有關梅夫人的存檔案卷,卑職也仔細查閱了。還特意訊問了京師各行院故舊耆老,得知梅夫人原名藍寶石,姓柳氏,正恰恰是長安海棠院裡的掛牌名妓、領銜班頭。這藍寶石被人重價贖出後便埋名隱姓,抹去了全部身世履歷。直到十三年前與梅先生結婚戶籍登記時才自報了姓氏、年齡。梅先生名宦世家,門風謹嚴,從不讓內眷拋頭露面。以後便很少有人知道藍寶石的踪跡,自然也沒有人查考梅夫人的底蘊身世。故一般存檔案卷都不見註錄。不過卑職應當提醒老爺的一點是:最初將藍寶石重價贖出的不是梅亮。”

狄公滿意地頻頻點頭。 錄事禀報完畢,狄公說道:“你一旦發現有珊瑚的材料註冊,立即使來禀報於我。”

錄事答應,退出內衙。
   
狄公低頭呷著那第二盅清香沁肺的碧螺春茶​​,半晌不語。  --衙內好一陣寂靜。

突然,當值文書進來禀告道:“葉府來人急報老爺,葉夫人懸樑自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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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辱不關身,誰為疏與親。 有山堪結屋,無地可容塵。 白髮偏添壽,黃花不笑貧。 一樽朝暮醉,陶令果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