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推理] 神探狄仁傑 作者:高羅佩(Robert H. van Gulik)(連載中)

 
CTNANG 2017-2-8 22:24:4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76 22729
CTNANG 發表於 2017-2-24 19:29
                                                                      第四章

青衣道童領著狄公、陶甘穿過曲折的走廊來到了三清大殿。  ——真智真人正在大殿西偏殿的三官堂裡等候著他們。

狄公低聲吩咐陶甘:“我與真智會見時,你可去找適才那位胖道士 ,設法向他要一張這朝雲觀的簡圖來。看來他在觀內的序位僅次過真智。”

道童引狄公進了三官堂,狄公抬頭見堂正中盤龍太師椅上坐著一位瘦骨嶙峋的老道士。 老道士頭戴蓮花冠,身披黃羅道袍,腳登細麻雲履,手拄一根神仙拐,見狄公進來忙徐步上前迎接。 狄公拜揖,分賓主坐定,道童獻茶畢。 老道鞠躬開口道:“小道真智拜見狄老爺 。偶染微恙,有失迎迓,望乞鑒諒。”

(迓:讀'亞',迎接。)
   
狄公見真智莊重嚴肅,舉止雍容,一對灰藍色的眼睛冷漠無光。 只是唇上和頷下那兩撮山羊鬍子稍稍損減了點儀態風度。

狄公道:“下官因避風雨,借寶觀權歇一宵,不意正逢遇寶觀喜慶之日。老仙長百忙之餘如此盛情款待,心中十分不安。”

真智淡淡地說道。  “敝觀雖簡陋,好在房捨不少,不知狄老爺對東樓住處尚感滿意否?觀內諸事冗繁,雜務纏絆,恕小道安排不周。”

狄公笑道:“東樓那套房間不僅幽雅清潔,又寬舒明亮,內眷十分滿意。下官在此再致謝忱。明日拂曉,即啟程趕路,不勞仙長相送。”

真智道:“不知狄老爺對敝觀形勢作如何觀?”

狄公笑道:“我見寶觀山勢厚圓,位座高深,三峰壁立,四環雲拱,內勾外鎖,大合仙格。就是那終南山真陽觀、蓬萊山大羅觀、閬苑山奉仙觀、龍虎山萬壽宮、青城山上清宮、武當山軒轅宮也不過如此。老仙長能住持寶觀,真乃前世修成榮業。倘無功滿三千,行圓八百,哪得有今日?”

真智微笑 :“狄老爺溢譽了。小道生性愚頑,慧根甚淺,忝居此觀,也無非是依科設儀,敷衍功課,學些丹術,講些內養,哪敢望他日能修得正果,羽化昇仙。”

狄公正色道:“我見道教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宮觀遍布海內,神仙千千萬萬,如何亦有學道不成,反折了性命的?”

真智一愣:“敢問狄老爺此話何意?”

狄公笑道:“老仙長豈忘了去年來這朝雲觀虔誠求道的三個女子?”

真智微微不安,說道:“敝觀有上百道眾,每日來觀內燒香求願的人成百上千,內中亦多有虔信的女子。只不知老爺說的是哪三個女子? ”

狄公道:“寶觀向縣衙門申報備案的三個少年女黃冠:一個姓劉,一個姓黃,一個姓高。下官只想打問清楚那三個女子如何死去,以便在案卷中註明詳細。”

真智慢慢點了點頭,淡淡地望了狄公一眼,說道:“記起來了,去年夏天 ……”他揮手示意一旁侍候的青衣道童退下。

道童唯唯退出。 真智接著說道:“去年夏天,從京師來了一個年輕女子,說是姓劉。到了這里便病倒了,孫天師還親自為她按過脈息,但……”

他突然止住了話頭,兩眼緊張地盯著殿門。 狄公急忙轉臉看看是誰進來,只見那殿門反倒輕輕關了。

“這些討人生厭的伶人!不敲門就往裡闖。”真智氣憤地罵了一句。

狄公道:“聽說劉小姐得的是一種悒鬱之症,我只想問問是誰做的診斷或驗的屍?”

“道清驗的屍。就是適才在觀門外恭迎狄老爺的那位胖胖的道人。他不僅是觀中的高功道人,且醫道高明,觀里道眾但有生病捉藥的都來求他。”

“原來如此。第二位是黃小姐,聽說她是在寶觀裡自殺身亡的。”

“狄老爺說的是。黃小姐是個非常聰明穎慧的女子,專修《清靜經》。可惜得了個狂躁之疾,犯起病來,大叫大鬧,激忿異常,人不能阻。原來我想收她當弟子,無奈……那病不可救藥。後來服毒自殺了,她的屍身抬回了她的家中,便埋在她家的花園裡了。”

狄公點點頭:“那麼第三個呢?高小姐聽說也是自殺的。”

真智正色道:“不,高小姐之死乃真屬不幸。她才華出眾,所頌經讖過目不忘,人也長得清秀玲瓏。只是生性好動,膽大無畏。一日出山門不遠的天橋上觀玩,不慎墜入萬丈深澗,連屍身都沒找到。”

(讖:讀'襯',預言、預兆。)

真智的臉上露出愴痛的神色。

狄公深嘆道:“難怪高小姐的案卷裡沒有驗屍格目。對,適才仙長提到孫天師,莫不就是先皇御前的上清國師孫一鳴?他曾是海內正一教的一代天師,後來聽說拜別先皇,帶了一個葫蘆,一根仙杖,十幾卷圖經云遊仙山,不知所終了。”

“對!孫天師遊罷海外三山,轉道來到敝觀駐息。他見敝觀仙氣繚繞,鐘靈毓秀,雲是萬古精英藏於此山,便立定了一個志願,有意永棲敝觀,潛研經典,修養真性。、小道以此為敝觀榮光。孫天師來敝觀已有兩年,觀中但有大法事,立壇建醮,照例請他主持。平時與弟子講論道法,亦從不妄自尊大,高不可攀。些小之事也不殫勞累,事事躬親。只因天師他德性純全,道行非常,故觀裡上下人人敬畏仰服。”

(醮:讀'叫',祈禱神靈的祭禮,後專指道士、和尚為禳除災禍所設的道場。殫:讀'單',畏懼。注)

狄公想到他也應須對這位名重海內的高道作一次禮節性的拜訪。

“孫夭師現在觀內何處居住?”狄公問。

“天師駐歇在西南塔樓紫微閣。老爺不忙先去拜訪,少頃老爺去大廳裡看演戲便能見到,老爺在大廳裡還能見到包太太和她的女兒白玫瑰。包太太篤信神仙,平生最崇仰九天玄女、碧霞元君,白玫瑰亦有出世之念,欲來敝觀當道姑。敝觀從不接納女弟子,只容她們在觀中修行一段時間,然後報了牒文,頒賜名號,遣發去它處。呵,老爺還可見到秀才宗黎,他最善吟詩作對,已在此住了半個月了。老爺你來之前他們便是敞觀的客人,除了他們便是關賴子戲班的那一群瘋瘋癲癲的伶人了。老爺想來對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戲文不會感興趣的。”

狄公道:“世俗把優伶看得很低賤,其實這是不公正的。演戲能給我們乏味單調的生活帶來歡娛,有時甚至給我們以有益的啟迪。尤其是那些歷史劇目能使我們對三皇五帝以來的列祖列宗產生崇敬之情。”

真智道:“我們要戲班演的是神仙道化,觀中道眾把看戲機為最大樂趣。老爺隨我一起去大廳觀賞吧。戲要演一整天,此刻恐怕已到最末幾出了。演完戲,膳廳裡還大排齋供,水陸俱備,老爺不可不賞光。”
   
狄公欣然答應。 他正可乘此機會將朝雲觀裡的人物觀察一遍,暗中查訪那三個女子的隱情以及適間倉庫裡發生的那奇怪景象的究竟。

真智推開殿門,四下細細遍覷,並不見有人跡走動。 乃放下心來恭敬引狄公向演戲的大廳行去。
CTNANG 發表於 2017-2-24 19:31
                                                                      第五章

大廳裡鑼鼓聲、鐃鈸聲。 竹聲響成一片。 幾十個道士笑吟吟並排坐在一根根朱漆柱子之間,興高采烈地觀看著戲台上的演唱。

真智真人將狄公引到大廳後部的一座高台,眾道士見真智與狄公到席,都紛紛站立致意。 真智揮手請大家坐下,又讓狄公坐了一張雕花烏木椅,自己則坐在狄公旁邊。 另一邊的一張椅子則空著。

戲台上燈彩照耀得通亮,演出的是西王母壽誕眾仙拜賀的熱鬧場面。 西王母珠冠瓔珞,繡裙彩帔,拄著根龍杖坐在正中,列位神仙或跨彩鸞,或騎白鶴,或馭赤龍,或駕丹鳳,飄飄然乘祥雲而降。 次第朝賀,吟誦壽詞,稽首拜舞,各呈天書符篆,皆是龍章鳳篆,五光十色,煞是眩人眼目。

狄公問真智:“西王母和那個騎丹鳳的女仙姑是誰扮演?”
   
“西王母系戲班丁香小姐扮演,那個扮跨鳳散花的女仙姑的是關賴子的妻子 。”

狄公看了一會,不覺心中生厭。 於是左顧右眄,反津津有味地觀察起台下看戲之人來了。 這時他發現戲台前左首的高台上低低垂下一幅繡幕,繡幕後坐著兩個女子正全神貫注看戲。 一個是珠光寶氣的貴婦人,身穿玄緞長裙,手執檀扇,一幅雍容華貴的神態;另一個則是年輕女子,不施粉黛卻眉目靈秀,光彩照人。

(眄:讀'免',斜視。注)

真智道:“那邊繡幕後坐的便是包太太和她的女兒白玫瑰 。”

台上列位神仙簇擁著西王母冉冉退下,輕微的仙樂被眾道士的讚賞聲、喝彩聲淹沒了。

陶甘此時踅到了狄公身後,俯耳低聲道:“ 老爺 ,那胖道土法號道清,他說這朝雲觀從來不曾繪編過簡圖。”

狄公點點頭。 大廳裡已安靜下來,下面是出寓言劇:一個受了邪魔迷惑的年輕女子靈魂如何受折磨。

一個穿白衣裙的苗條女子上了戲台,翩翩起舞。 她誤入歧途,還沾沾自喜。 她得意地旋轉著,飄搖著,忽而像一朵飛墜的花,忽而像一片徜徉的雲。

(徜徉:讀作'長陽',閒遊;安閒自在地步行。)

狄公注視著她的臉,不覺一驚,忙再看繡幕後那女郎,卻被包太太遮住了視線。

“陶甘,台上的女子不是優伶扮演,而是白玫瑰!就是繡幕後的那個女子。她又因何要上台演戲?”

陶甘抬起腳跟向那繡幕後看了看。

“不,老爺,白玫瑰仍坐在繡幕後面,並沒去演戲。”

狄公也伸長脖子看了一眼,不由暗暗詫異。 說道:“白玫瑰看去神情異常慌張,我不明白那優伶為何要妝扮成白玫瑰的模樣。”

突然,一個頭戴白盔手執利劍的高大武士出現在戲台上。 他體軀豐偉,形貌可畏,大紅油彩塗抹了整個顏面,中間夾有幾條白色的條紋。

狄公驚道:“這武士正是虐害殘臂女子的人:陶甘,你快去將戲班頭關賴子叫來!”

戲台上武士開始與那白衣女子共舞,他手中的利劍快速地向那女子的身上刺戳,女子用輕捷的舞姿巧妙地躲過一劍又一劍。 那武士來勢凶狠,如同真的刺殺一般。 忽一劍刺來,險中女子胸脯;繡幕後白玫瑰一聲尖叫站了起來。 狄公抬頭見她神色惶恐,臉容蒼白,雙手緊緊抓住高台前的欄杆,一對眼睛死死盯住台上那白衣女子。 包太太在勸慰她,她根本沒聽見。

狄公心裡也緊張十分,忍個住問身旁的真智:“台上那舞劍的是誰?”

“那伶人藝名喚作'摩摩',真有點莫名其妙。”真智皺眉答道。

狄公見摩摩的劍舞得非常兇猛。 白衣女子顯然抵擋不住摩摩的攻勢,汗水從她化了妝的粉臉上向下流,胸脯起伏,兩眼卻沈毅冷峻,炯炯有光。 狄公隱約感到那女子的左臂有些異常,始終緊靠著胸脯,從不見抬起過。 飄飄的長袖太寬大了,狄公看不真那條左臂真的是有病或是故意如此的。

突然,繡幕後又傳出一聲淒厲的尖叫,武士的劍竟割去了白衣女子左袖的一角!

狄公不由自主地站立了起來,緊張的氣氛也感染了他。 他忘記了自己的頭痛和眼酸。

忽聽得一聲口哨,一匹巨大的黑熊吼著爬上了戲台。 武士倉皇退下,黑熊向女子步步進逼。 女子驚恐萬狀,不禁用右手遮蓋了自己的臉。 音樂停止,大廳裡死一般靜寂。

狄公忍不住叫道:“那畜生會傷害女子的!”

“不,老爺,那匹黑熊是歐陽小姐自己馴養的,不會出意外。”關賴子說道。  ——陶甘已將他領到了狄公身邊。

台上那白衣女子又跳起了舞,黑熊果然沒有傷害她。

狄公問關賴子:“摩摩那傢伙下了戲台這會於到哪裡去了?”

關賴子恭敬答言:“他或許去卸裝洗臉彩了。”

“一個時辰前他在這裡麼?”

“回老爺,午膳到現在他一直在這裡,只是演戲休息間他出去院子轉過一會透透氣,這大廳太悶了。摩摩的戲份量很重,他好勝心強,今天正是他顯示才藝的絕好機會。”

戲台上黑熊突然咆哮起來,像是受了刺激,怒氣沖衝立起身子向白衣女子撲去。 白衣女子大驚,倒退了十來步。 黑熊緊逼,伸出了巨掌。 女子仰面倒地。 黑熊張開血盆大口,露出一排猙獰可怖的黃牙。

狄公剛待要叫出聲來,那女子竟從黑熊的腳下爬了出來,又重新蹁躚起舞,臉上漾開了得意的微笑。  ——繡幕後白玫瑰安靜地坐在座位上,她對戲文顯然失去了興趣,她的臉依然十分蒼白。

白衣女子向台下微笑點頭,拍著那匹黑熊的背下了戲台。

狄公拭去了額上的汗珠,口中不由連連稱妙。 由於興奮消退,他又感到頭疼欲裂。 他站起身來正想告辭,真智笑道:“狄老爺且慢走,詩人宗黎要來吟誦他的大作,兼作今夜戲文的收煞。”

宗黎瀟灑地步上戲台,開始吟詠他的詩,詩云:

四座莫喧嘩,奏雅宜曲終。

發言寄天理,豈必文辭工。

幽明憑誰識,仙鬼何朦朧。

長風散朝雲,一輪淨碧空。

宗黎吟誦畢,鞠躬退下戲台,一派絲管樂起,演出終場。

真智大怒,厲聲對關賴子道:“將宗黎那個窮酸秀才叫來!”

宗黎恭敬向真智長揖一拜,臉上卻有一種倨傲的神色。

“宗公子,你那首詩最末二句'長風散朝雲,一輪淨碧空'是何意思?你難道不知今日是本觀的喜慶儀典,又值真武帝君的壽辰,你要'散朝雲','淨碧空',豈不是有意污毀我教門尊嚴,敗壞本觀名聲!”

宗黎笑道:“老仙翁以為做詩如咒經畫符那麼容易?五言八旬,不僅要湊韻腳,平上去入有講究,當中兩聯還要對得工穩。晚生最怕做對子,故當中兩聯常對不好,倘若是絕句、口號,似簡易得多了。老仙翁請聽晚生吟一闋吉利的口號吧:

真人飄飄升法壇,步罡踏鬥宣妙道;

玉郎悒悒飲黃泉,悔食金丹喪壽考。

真智聽罷,氣得青筋的露,鬍子亂吹。 他不安地望瞭望身旁的狄公,終於鎮靜了下來,揮手示意宗黎退下。

狄公發現宗黎吟的兩首詩,若有所指;這顯然使真智深感不安。 真智臉色鐵青,身子顫抖不止。 他站起與狄公告辭。 狄公也不挽留,見他蹣跚著步子,由一道童攙扶著顫巍巍走出了大廳。

狄公問陶甘道:“你知道戲班的優伶在何處卸妝?我想與摩摩聊聊,他是個可疑的人物。”

陶甘答言:“他們也住在東樓,與我的房間同一層。此刻想來都回去那裡卸妝了,我們間有一條狹小的走廊可通。”

狄公道:“你適才說朝雲觀從不曾繪編過簡圖?”

“老爺,這事我也感到有些不解。道清還透露大殿後的許多地方除了真智和孫天師誰也不准進入。”

狄公皺眉道:“莫非這裡有許多隱情瞞著官府?”
   
陶甘向大廳裡的執事借了一盞燈籠,忽然他又想起什麼,問道:“老爺,那三個女子死亡的詳情,真智告訴了你沒有?”

“他閃爍其詞,含糊地說了些敷衍的話。這使我更起了一層疑心。”
CTNANG 發表於 2017-2-24 22:23
                                                                      第六章

狄公、陶甘剛上到東樓第二層的樓梯口,忽見半明半暗的走廊上一個穿白衣裙的女子正匆匆溜去。

“她就是那耍熊的歐陽小姐 。”狄公道,“我正要找她問話。”

他急步追到那女子身後,輕聲叫道:“歐陽小姐慢行。”

歐陽小姐驚叫一聲,回過頭來。 狄公見她眼睛睜得老大 ,嚇得臉如土色。 這回狄公看仔細了,歐陽小姐果然與白玫瑰十分相像。
   
“歐陽小姐休要害怕,我只是想祝賀你的舞藝,並無他意……”

“多謝老爺 ,我此刻得趕快走,我必須……老爺千萬不要阻攔。”

“莫不是摩摩那小子又要奈何你?為何如此慌慌張張,心煩意亂?”

“不,不,我得趕快去餵我的黑熊 。”她搖了搖頭說道。

狄公見她一味用左臂護住身子,機警地問道:“你的左臂受傷了?”

“哦,不,沒有,很久之前被黑熊咬傷過,如今早好了……我……我得走了。”

這時宗黎急急走來,大聲說道:“狄老爺,我擔心我的詩引不起你的興趣。”

狄公皺眉道:“倘若我是真智,非叫眾道人將你縛翻了罰一頓棍棒不可!”

狄公轉身,卻見歐陽小姐早已溜去,心中老大不樂。

“真智不敢對我怎樣。”宗黎又說道,“家父宗公曾是這朝雲觀最大的施主,至今我家每年還捐贈觀里許多錢穀,養活這些群居終日、無所事事的道士 !”

狄公打量了一番這位沾沾自賞的秀才 。

“這麼說,你是前任刺史宗法孟的公子了?令尊的詩蜚聲海內,天下傳頌。我見公子你也才華不凡,今夜你那首五言詩做得很不錯,那闋口號實在是拙劣得很,句法破碎,氣脈不貫,不足為訓。”

宗黎不無得意地說道:“我只是消遣消遣真智。別看他呆頭呆腦,如死水一潭,內裡可很有些髒污哩。”

宗公子這話是何意思? 那口號說'侮食金丹喪壽考'不知究竟何所指,'玉郎'又是誰? 不妨坦率與下官說來。  ”

“老爺,那'悔食金丹'的是朝雲觀的前一任住持玉鏡真人,故謅之為'玉郎'。此人不僅純德非常,素行不疚,且儀容秀偉,骨格清奇,決非紅塵中人物。與家父最為投契,勝過這真智不知幾何了。兩年前玉鏡真人仙逝,他們管叫'升天'、'羽化',孫天師命真智用法衣裹定了他的遺體,塗抹了香澤膏油,塑成金身。如今正端坐在觀後聖堂下的地宮裡,在黃泉中與蟻蟲宣道論法,能不'悒悒'?”

狄公頻頻點頭,此刻他無意打聽朝雲觀法嗣承續的佚聞,他心裡只惦念著摩摩、歐陽小姐和那個奇怪的殘臂女子。

他說:“宗公子,此刻我想去看看戲班的優伶們,想來也都已卸妝了吧。”

宗黎道:“晚生也正要去那裡,不妨為老爺前面引路。”

他們折入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西邊都有門戶。 狄公問道:“歐陽小姐的房間也在這一排門戶中嗎?”

宗黎道:“還要向前些。老爺,我不敢獨個進去她房間,那匹黑熊端的令人膽寒。”

狄公道:“此刻她一定在房中,適才你不是見我與她在走廊上說話麼?”

宗黎驚異道:“什麼?老爺與她在走廊上說話?這怎麼可能?我上樓來之前正經在大廳裡與她說了不少話哩。此刻她還在大廳裡。”

狄公大為困惑,陶甘也不住搔腮,臉上露出驚奇的神色。

宗黎推開了一扇門,狄公見那房間裡亂七八糟堆了許多東西,關賴子和兩個女子立起身來向狄公鞠躬施禮。

關賴子戰戰兢兢向狄公介紹了丁香小姐和他的妻子 。

狄公問:“摩摩和歐陽小姐在什麼地方?”

關賴子恭敬答言:“老爺,摩摩大概到倉庫交還戲裝去了。”他指著梳妝台上一堆弄皺了的血紅紙團和臉盆裡的紅污水又說:“他在這裡洗淨了臉上的油彩就走了。歐陽小姐,她頭里還在大廳裡,她說她餵過了那匹黑熊便過來。”

狄公看了看臉盆裡的紅污水和那些染紅的紙團,心想,那紅色會不會是人血染浸。

宗黎問丁香小姐:“你何不去幫歐陽小姐餵熊?你們小姐妹間關係不是很好嘛?”

丁香小姐笑道:“你還是多多關心白玫瑰吧!多做幾首情詩獻給她。”

宗黎咧嘴笑道:“白玫瑰我固然有詩獻她,但我也為你丁香小姐做了一首情詩哩,還是四言正聲。你聽:

天道昭昭,惟陰惟陽。

人有男女,禽有鴛鴦。

鳳飛千里,惟求其凰。

美人如玉,在我身旁。

魂飛魄散,目迷心狂。

載言載笑,瓠犀芬芳。

嬌啼哭嬰,求我詩章。

搔首蜘櫥,意且倉皇。

胸墨無多,才盡江郎。  ”

(瓠:讀'戶',瓠犀:瓠瓜的子。因排列整齊,色澤潔白,所以常用來比喻美人的牙齒。注)

丁香小姐臉面蓋得緋紅,嗔道:“誰求你的詩章了?好不知羞!還'魂飛魄散,目迷心狂'哩。”

關太太道:“宗公子,休得一味廝纏住人家姑娘。會做詩,去當今聖上前討個官兒做做,也省得在這道觀中栖栖皇皇,沒頭蒼蠅似的亂哄。 ”

宗黎嘻笑著說道:“我只是想提醒了香小姐,時光不饒人,二十四歲的紅粉千金了。沒聽市井上流行的那首歌麼?

男子二十尚未婚,

容貌姣好三月春,

女子二十尚未嫁,

殘陽秋風傷落花。  ”

丁香小姐正待發作,狄公起身告辭,示意陶甘隨他出來,低聲吩咐道:“我還得要設法尋到摩摩,你則留在此地摸索些情況,我總感到這觀裡有許多奇怪之事。對,歐陽小姐再露面時,你定要問問清楚,她在大廳裡究竟待了多少時間,她不可能分身出現在兩個地方。”

陶甘說:“多半是宗黎這小子扯謊,這走廊雖窄狹且黑暗,但歐陽小姐白衣裙兀自分明,他焉得視而不見?”

狄公道:“倘若宗黎的話屬實,我思量來,適才與我們說話的可能倒是裝扮成歐陽小姐的白玫瑰。我見她的左臂不能動彈,似是新受了傷,可適才在繡幕後看戲時卻是雙手有力地抓住本欄杆,這又不由令人生疑。不管怎樣,陶甘,你要多摸些內情,盡可能探出其中委曲。”

狄公接過燈籠向樓梯走去,陶甘又重新口到關賴子的房間。

狄公邊走邊思忖。 他發現宗黎雖放任自流,不拘禮節,但性情開朗,胸無城府,且與戲班的優伶們廝混得很熟。 看來他對白玫瑰懷有好感,但白玫瑰已決意出家戴黃冠,他一廂情願,可惜難酬。 他也知道了丁香小姐與歐陽小姐友情深篤。 但這些目下似乎都不是狄公所關心的,他心中只想著那個至今尚未露面的蹊蹺的摩摩。

他明白自己在向倉庫行去,但走著走著卻發現自己走錯了路。 走廊愈走愈窄,也沒有了燈彩,蜘蛛網垂掛到他的頭上。 樓梯盡頭隱隱傳來道士們晚課齋醮的唱喝之聲。
   
(醮:讀'叫',祈禱神靈的祭禮,後專指道士、和尚為禳除災禍所設的道場。)

他打算轉去走廊盡頭的樓梯口,耳邊忽聽得有人說話的聲音。 他側耳細聽半晌,但聽不清說話的內容,也不知說話的人藏在哪裡。 他搖了搖頭,抬步向前,猛聽得那嘀咕聲中冒出三個字:“狄——仁——傑”。 狄公大吃一驚,再要細聽。 周圍只是一片墳墓般靜寂。
CTNANG 發表於 2017-2-24 22:25
                                                                      第七章

狄公感到詫異,他固然不信鬼魂喚生人姓名找替身的說法,但顯然這古老的道觀裡有人在議論他,說不定還是在算計他。

狄公聳了聳肩,回到走廊盡頭的樓梯口,細細辨認了路,乃發現右首走廊的遠處有一排窗槅。  ——倉庫正就是在那條走廊的盡頭。

倉庫的門半開著,漏出昏暗的燭火,裡面似有人在說話狄公進去一看,十分失望 ,兩個道士正在將放道具服裝的箱籠上鎖。

狄公發現左邊牆上已掛著那頂圓形的白頭盔,原先空著的劍鞘也插上了寶劍 。
   
他問那個年長的道士:“你看見那個叫摩摩的優伶進來這倉庫麼?”

“沒有。 老爺 ,我們也是才進來。說不定他來過這兒又走了。”

狄公沒有再問。 那個年輕道士像一尊惡煞,面目可憎。 他用一種疑慮重重、懷有敵意的眼光望著狄公。 狄公只得退出倉庫,循原路摸回自己的房間。

房間里夫人們正在玩骨牌,牌局三缺一。 三夫人拍手道:“來得正好,來得正好。”

狄公道:“觀裡的住持真智真人已備下了齋供邀我過去聚聚,這裡還居住著當年先皇寵幸的上清國師孫一鳴,我也不能不去禮節拜訪。”

狄夫人道:“那我還得陪同去拜訪孫夫人?”

狄公笑道:“孫天師乃全真道人,並無妻室。不比那等火居道人,出了家還養著老婆 。你快將我的新禮服取來讓我換過。”

狄夫人站起打開衣箱,找到了那件水青色錦緞長袍遞給狄公。 狄公換罷。 正待出門,忽然想到什麼,又回頭吩咐道:“我見這觀裡並不安寧,多有蹊蹺之事。我走後你們便上了門閂,並將走廊那頭的大門也閂上。倘有不認識的人來敲門;千萬別答應,更不要開門。”

狄公來到陶甘房間,陶甘已在房中等候。 狄公低聲問道:“摩摩到關賴子房中去了沒有?”

陶甘答言:“沒有。你前腳剛走,歐陽小姐後腳跟到。她卸了戲裝,仍是那麼清秀文靜,皮膚細膩,但我見她不像白玫瑰 。我相信我們頭里在走廊上遇見的真是白玫瑰,你不是聽她說話軟柔悅耳麼?而歐陽小姐則聲音沙啞。再說歐陽小姐也比白玫瑰瘦削得多,缺乏一種嫵媚之態。”

“但我們遇到的那女子委實不見她左臂動彈,她自己也說是被熊咬傷過,這不是與戲台上歐陽小姐跳舞時的情景一樣麼?噢,她說了些什麼?”

“她沉默寡言,我問她宗黎在大廳裡可曾與她說話,她只是淺淺一笑,說宗公子是個令人討厭的人物。我責怪她不應在與人談話未終時不辭而別,她也是笑笑,不作正面回答。”

“有人在愚弄我們!陶甘,他們後來談起了摩摩沒有?”

“他們說摩摩長得十分醜陋,行止又古怪,不好與人交接,很討人生嫌。又說他好像看上了丁香小姐,但丁香小姐只當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做事沒有長性,就說這戲班,他忽而加入,忽而退出,加入時總愛演妖魔鬼怪、奸臣賊盜,退出時便萍踪無定,莫知所之。”

狄公道:“摩摩看來是個十分危險的人物。我們在走廊上遇見的那女子會不會是剛從摩摩的手中逃脫出來,故顯得那麼慌慌張張。我思量來東樓窗戶看見的那個怪現象必與摩摩有關,但那女子又是誰呢?歐陽小姐與白玫瑰都沒有殘了左臂啊!陶甘,你可知道尚有別的女子淹留在這觀裡麼?”

“老爺,除了我們見到的這些女子:歐陽小姐、丁香小姐、白玫瑰以及包太太、關太太之外,並無其他女子在觀里居留。”
   
狄公憤憤地說:“別忘了我們只看到朝雲觀的很小一部分。天曉得那些關閉的神殿、樓閣、聖堂、寮房裡發生著什麼事呢?宗黎還提到過聖堂下的地宮,陶甘,我們竟連一份朝雲觀的簡圖都沒有啊!我這就去拜訪孫天師,你還是去混跡於關賴子他們一幫優伶之間,探聽新的情況。一旦發現摩摩形跡,便死死盯住他,休讓他滑脫了。”

青衣道童站在走廊裡等候狄公。 透過窗戶,觀外漆黑一片,雨還在下,風穿過窗戶的縫隙向裡鑽,狄公只感到一陣陣寒意。
CTNANG 發表於 2017-2-25 20:50
                                                                      第八章

狄公跟在青衣道童後面走著,樓梯、走廊曲曲折折。 他忽然感到身後有人跟踪,猛一回頭,驀見一個黑影向走廊盡頭的隅角閃過。 他問道童:“觀裡的道士們可常走這條走廊?”

道童答道:“平昔這走廊很少有人走動,要不是外面下雨 ,我也不走這走廊了。——去西樓的人大都從下面膳廳上來。”

他們來到了西樓北端的一個小小殿堂,殿堂正中建起一座九星法壇,四面雕塑著八卦神罡、氣象很是肅穆。

狄公指著右手一扇朱漆小門問道:“這一邊不知識通向何處?”
   
道童答道:“ 老爺 ,出這小門下去幾層樓梯,便可到閻羅十殿,這閻羅十殿極是陰森可怕。莫說真人不讓我們進去,就是讓我們進去,也是膽戰心驚,不敢仔細看覷的。”

狄公知道道教宮觀往往有模彷彿寺十八層地獄格局,用圖畫或雕塑形像地展示出所謂閻羅十殿的恐怖景狀,來堅固眾道人的道心,不使志向迷亂,犯戒作惡, 靈魂墮入孽障鬼道。

道童引狄公上了靠左首的樓梯,小心將燈籠照著地上,說道:“孫天師住在西南塔樓的紫微閣,閣外平台上有一截欄杆被狂風折斷,此刻正催匠工修理,老爺上那平台時千萬小心。”

他們走上平台時,狄公見平台上最後一截欄杆果然撤去,平台下幽忽忽、黑洞洞直下西樓樓底。

道童說:“那紅漆大門便是紫微閣了。”

狄公上前輕輕叩了兩下。

“誰在外面敲門?”門里傳出一聲輕輕的問話。

“晚生狄仁傑拜見天師。”

“自可推門進來。”

狄公推開了朱漆大門,看見孫天師正坐在書案後讀經。 書案上迭起厚厚一大迭經典,他手中拿著一冊《正一經》,狄公恭敬遞上大紅名刺,小道重唯唯退出。

孫天師接過名刺看了,笑道:“呵呵,原來是本縣縣令 ,失迎了。”

他聲音洪亮而深沉,狄公見他偉岸魁梧,風神俊爽,果然仙風道骨,氣度不凡。

“仁傑老弟,你今天來這裡做客,毋需拘客套,彼此免了繁縟禮數,開懷聊聊。我整日關在此觀,說實在也是孤陋寡聞,不知朝野都有些什麼事發生。”

狄公道:“當今三教並興。太平成像,九州清晏,國泰民安。正如同那唐堯虞舜之世一般。”

紫微閣內奇香裊裊,十分幽雅。 狄公見壁上掛著許多條幅,正楷恭錄著《 道德經》、《太平經》、《黃庭經》等經典的字句。

狄公道:“這壁上的條幅端的好書法,只是其中的道理晚生天性頑鈍,終不甚解。譬如那幅《 道德經 》,真所謂'玄之又玄',還望天師俯賜金玉,開示愚蒙。”

孫天師呵呵笑道:“我皈依教門五十餘年,潛心一念,精研經典,然這'道''德'兩字終未悟出其真昧。”

狄公道:“聽前人說,老子生商湯王時,乘太陽日精,化為彈丸,流入玉女口中。玉女吞之,遂覺有孕。懷胎八十一年,乃破脅而生。生下地時,鬚髮皆皤白如雪。指李樹為姓,名耳,字伯陽。後騎青牛出函谷天,關吏尹喜望見氤氳紫氣,知是異人,求得這道德真經五千餘言,傳留後世。這'道''德'兩字尚未能悟出真意,豈不辜負了當初老子一片拳拳喻世之心?後世之人艷慕羽化升天做神仙,教徒事煉丹修藥,眼氣吐納,哪知修煉的功夫奧秘全在這五千真言裡了。五千真言之精核只是'道''德'兩字,這兩字未悟,如何做得神仙? ”

孫天師擾掌笑道:“仁傑老弟言之有理。太上老君乃元氣之祖,故能生天生地,生佛生仙,週運歷劫,居太清仙境。俗子凡夫。安能企望?九轉八面,金丹寶鑑,銅符鐵券,雲篆丹書,究竟不如五十真言,道德教義。至於那等只望學得分合陰陽、黃白秘方、飛步斬妖之法的心術不正之徒,更是教門敗類,下界塵土。只合打入閻羅十殿,受苦受難,方顯出吾教門洞天福地之至純至潔,男女信士襟懷之正大光明。”

狄公道:“不過晚生想來,道德真言,柱下旨歸固然有深刻的哲理,究竟孔子才是人倫之師範,萬世之楷模。”

孫天師道:“孔子曾求學於老子,道教從孔子停步的地方繼續前進。孔子只知研究人與人之間的準則,而道教探索的則是人與天之間的關係。故更高超一層。”

狄公只感到一陣陣頭痛,他無意與孫天師爭論儒道之優劣、孔老之長短,他倒想從孫天師的口中得知這朝雲觀的東南西北方向和各殿堂、樓閣的位置。 遂說:“天師閣下,這朝雲觀很大,殿堂、樓閣不計其數。我總害怕走錯了路,又不知觀裡的許多規例戒約,還望天師不吝指點。”

孫天師指著牆隅的一條條幅說道:“你只要看一遍這幅簡圖便會很快弄明白這裡的方向位置。這簡圖是我繪的,當然還有許多漏闕之處,但既名之曰簡圖,也無非是粗識個東南西北而已。”

狄公走近那條幅一看,這朝雲觀的殿堂、樓閣果然如鳥瞰雲端一般,歷歷清楚。 一面細細默記在心。 又問:“這圖中頂端,即觀裡最北端的那個黑白兩色圓圈是什麼意思?”

孫天師答道:“那裡是觀中前一任住持玉鏡真人的靈塔,極是神聖的所在,為一觀之冠。那畫著的黑白兩色大圓圈是太極、陰陽的象徵。所謂'太極生兩儀',這兩儀便是一陽一陰,陰陽交感,化生萬物,兩儀生四象,四像生八卦,八卦乃生天地萬物。陰陽兩儀彼此消長,至極而變,陽至極則陰,陰至極則陽,故生生不息,千變萬化。可以說本教經義的全部奧秘可用這陰陽太極圖符表示。它像徵著天地方物的肇始和終極”

狄公十分感興趣,又問:“那麼黑色半圈裡有一白圓點,白色半圈裡有一黑圓點,又是什麼意思?”

“這意思是陰中含陽,陽中含陰。——天下沒有全陽或全陰之物,陽中必含有陰的元素,陰中亦必含有陽的元素。譬如我們男子也含有女子的氣質、脾性,女子也含有男子的胸襟、氣魄。有的連容貌形像也這樣。”

狄公頻頻點頭,忽然又問:“我似乎在哪裡也見著過這個圖符,只是黑白兩半圈是橫向界分的。敢問橫分和堅分有何區別?”

孫天師說:“豈有此理!這圖符是一成不變的,哪有橫向界分之理?莫非你看花了眼睛,記錯了。”
   
狄公納悶,他清楚記得適才在觀中什麼地方見到過有橫分陰陽的圖符。

孫天師見狄公皺眉沉思,不由笑道:“膳廳裡齋供想來已排上了,真智說不定正在派人尋找我們哩。”
CTNANG 發表於 2017-2-25 20:52
                                                                      第九章

西樓底下的大膳廳早排開了幾十集水陸齋供,朝雲觀裡所有道眾、提點、執事人等都坐了席。 關賴子戲班的優伶們和陶甘則坐在近膳廳門口一桌。

真智、道清見孫天師與狄公攜手下得樓來,忙一齊上前施禮,迎入正中一桌。 賓主遜讓一番,各自就座。 兩旁鐃鈸聲、絲竹聲響成一片,大家紛紛動起杯筋。 席上熱氣騰騰嘈雜一片。

狄公和陶甘遞了個眼色。 他發現包太太和白玫瑰沒有赴席,更令他不解的是關賴子戲班那一桌上摩摩也沒有露面。

狄公三杯米酒下肚,只恨席上沒有葷腥。 他笑著對真智道:“齋供畢,我想瞻拜一下寶觀諸神殿;我還想去看看,玉鏡真人的地宜、聖堂和靈塔。下官對玉鏡真人的素行德性至為崇敬。”
   
真智道:“小道十分樂意陪同狄老爺觀內隨喜,只是玉鏡真人的地宮似不穩便。秋、冬兩季進人尚可,如今初夏之際,空氣濕潤,萬一金身受潮,生出腐氣,如何是好?”

狄公不語。

孫天師道:“玉鏡是個才華橫溢之人,不僅深通經典,學究天人,而且精熟詩文,書法與丹青尤為擅長。”

狄公忙道:“不知能否出示玉鏡真人幾幅妙品真跡,以飽下官眼福。”

真智攢眉道:“可惜,可惜,偏偏他的字畫亦都隨葬入地宮,一時恐不能瞻玩。還望狄老爺鑒諒。”

孫天師道:“不過玉鏡那最後一幅丹青尚掛在大殿東側的四聖堂內,齋膳後,待我引你去瞻賞不遲。那幅畫畫的是一匹貓,玉鏡生前很愛他那匹灰貓,故寫畫丹青常常以貓為題。”

狄公拍手稱好,又連連乾了幾杯噴香的米酒。

酒過三巡,人都有了些微微醉意,桌面上杯盤狼藉,人也有東倒西歪的。 狄公藉故坐到了鄰桌宗黎的身邊,低聲問道:“怎沒有見到包太太和她的女兒白玫瑰?”

“她的女兒?”宗黎醉意朦朧地說,“老爺真會相信那麼一個天仙般標致的姑娘會是那癩蛤蟆一般包太太的女兒?”

狄公笑道:“包太太或許年輕時也十分美貌。”

宗黎舌頭僵硬地說道:“包太太並不是有頭面的婦人,白玫瑰怎會是她的女兒?”他打了一個飽嗝,又搖晃了一下腦殼,臉色神秘地反問道:“老爺以為白玫瑰真的一心要出家當女黃冠?”

狄公搖頭:“不過,我會問她自己的,她們此刻在哪裡?”

“可能在她們自己的房裡吃飯,一個嬌滴滴的黃花閨女怎可與這班淫邪的道士們混在一處?”

狄公點點頭,又說:“我很想看著你說的那個'悔食金丹'的玉鏡真人的金身,但真智適才說這個季節地宮不能進入,生怕受潮腐化了金身。”

黎神秘地一笑:“真智是如此說的麼?他害怕……”

“宗公子可曾去過地宮?”

“沒有。但我也十分想下去看看。老爺,玉鏡他……他死的不明不白。”

“什麼?”

“那個可憐的老仙翁可能是被人毒死的,故曰'悔食金丹'。當心,有人正要害死你和我……”

“宗公子,你醉了!”狄公道。

“醉了?哈哈!不過老仙翁在給家父寫信時可沒有醉!那是他升天前最後的一封信。”

狄公皺了皺眉頭,又問:“玉鏡在那封信中說起他生命處於危急之中麼?”

宗黎點點頭,將手中酒杯裡的酒一口吸乾。

“他說是誰企圖謀害他的性命?”

宗黎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我怎可平白誣陷別人?老爺,等我拿獲了證據再告訴你!”

狄公斜眼看著宗黎,心想這秀才固然輕浮淺陋,但他父親宗法孟卻是個深孚人望的君子,官聲清正,政績斐然,倘使玉鏡臨死前真的寫過一信給宗法孟,那麼,玉鏡之死必有蹊蹺。 而自己應義不容辭地勘破內情,大白真相。

狄公低聲又問宗黎:“難道真智捲入了這骯髒陰謀?你說他害怕,他害怕的是什麼呢?”

宗黎狡黠地一笑,醉眼昏花地答道:“老爺不妨自去問他吧!他不會欺瞞於你。”

狄公憤憤地站了起來,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他知道這個秀才真的醉了。

真智見狄公坐定,說道:“你看宗黎這浪蕩公子,不走正道,貪花眠酒,與他父親可大不一樣啊!他父親宗公是何等的受人敬仰和尊重!”

狄公道:“當然。倘使朝廷的官員都如宗先生那樣,何愁不開萬世太平之基?人道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其實不然。老仙長,我想問問玉鏡真人死於何病?”

真智正色道:“玉鏡真人無疾而逝,羽化登仙了。他德性純全,白璧無瑕,三千功滿,八百行圓,終於焚香坐化,坐化之時異香滿殿,光明四照,天上祥雲數朵,悠悠來集。小道及觀中眾道人都親眼目睹那奇景、心中極是羨慕。”

孫天師也點頭道。  “那情景真是叫人難忘。玉鏡登仙前還大集觀中道人講話天星、河圖之法,傳付秘籙,足足一個時辰,乃瞑目含笑而去。好了,不談玉鏡了,我們還是一起去看看他羽化登他前畫的那幅貓圖吧!那最是件本觀的聖物。”

狄公隨孫天師出膳廳時,低聲對坐在門口一桌上的陶甘值:“就在此門口等我,我很快就會回來。”

孫天師引狄公進入三清大殿,四名青衣道童擎燈侍從。 大殿內正中神廚裡供著玉清元始天尊、上清靈寶天尊,太清太上老君的巨大塑像。 三清神廚背後建一黑虎玄壇,供著趙公元帥。 案壇上燭火高燒,奇香撲鼻。 大殿西側分坐二十八宿星君。 三十三天帝子,其餘四位功曹、靈官神將、六了六甲、天罡地煞,不必細述。

他們由大殿東側門進了四聖堂。 四聖堂內供著真武帝君、太乙真君、南極老人、紫微大帝的神像,中央案壇上點著許多支法燈。 孫天師舉起一支照著兩壁掛著的一幅精緻地揭裱過的索帛丹青。 畫面上一匹灰色的貓伏衣雕花桌上,身邊一個花球,身後一瓷盆,瓷盆裡瘦石蘭竹,十分清雅。

孫天師道:“玉鏡最喜歡這匹貓,他不知為這匹貓畫過多少幅圖了。這一幅算來應是絕筆,筆法更臻極詣。”

狄公心里大不以為然。 他是古畫的鑑賞收藏家,平生見過不少古今名畫。 這幅貓圖因了玉鏡的神聖德行沾上點光之外,筆法上並無甚麼勝人之處。

“畫得不錯。”狄公禮貌地答了一聲。

孫天師無限感傷地說:“玉鏡畫完這幅圖當天下午便升天了。他這一升天,這貓也不思飲食,哀鳴數日而亡;終也是有義氣的生物。好了,仁傑老弟,我要去做晚功了。明日拂曉,你啟程之前,我希望還能見到你,說實話我非常歡你。”

狄公送罷孫天師,陶甘己來大殿門外等他了:“老爺,摩摩仍然沒有露面,關賴子說別為摩摩操心,他就是這樣的一個影踪無定之人。”

狄公問:“膳廳裡沒有發生什麼不尋常之事吧?”

“沒有。只是一個遲來的道士大發了一通牢騷,他沒有領到自己的杯箸,只得等別的道士吃喝完了才進膳。膳房的雜役則說他們分下的杯箸數字原來不少。噢,關賴子邀我再去他房間聊聊,我想不如乘便再摸摸他那幾個伶人的底蘊。”

狄公大喜道:“這就快去吧!我此刻亦要去拜訪包太太和白玫瑰。她們母女倆的行跡總使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們與歐陽小姐的關係也令人迷惑不解。對,適才酒席間宗黎醉裡告訴我說,白玫瑰並不是包太太的女兒,也並不真願意來這朝雲觀出家修行。但宗黎喝得太多了,此話是真是假一時難以猜度,真智和孫一鳴則十分鄙視宗黎,說他貪花眠酒,不走正道。你知道包太太和白玫瑰住在哪個房間?”

“東樓第二層,西首走廊盡頭一間便是。”陶甘答道。
   
“好,我等會兒再來關賴子房間找你。”

狄公從大殿外側的走廊拐到了東樓,上來到第二層。 此時夜已很深,周圍十分幽靜,樓外還浙浙瀝瀝下著小雨。 狄公繞到西首走廊急急地朝盡頭那房間走去,長袍的窸窣聲在闃寂的走廊裡十分清晰。 他忽而覺到衣袖的窸窣聲愈來愈響,又隱隱聞到一股膩人的香味。 正感納罕,突然“崩”的一聲,他的腦袋一陣震盪,眼前金星亂閃,接著便是一片漆黑。 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了。
CTNANG 發表於 2017-2-25 20:53
                                                                      第十章

狄公醒過來時只聞到一陣陣女子身上的脂粉香。 他睜開了眼睛,見自己和衣躺在一張大床上,床頂張著天藍色的羅帳。 他抬手摸了摸後腦勺,忽碰到一個大腫塊,痛得急忙縮回了手。

“喝口香茶潤潤喉嚨吧!”丁香小姐柔聲細氣地說。 她一手捧著茶盅,一手用力托起狄公的沉重的肩膀。 狄公只感到眩暈得厲害,他貪婪地喝完了丁香小姐遞到他嘴邊的那盅香茶,略微感到口中舒爽一點。  ——他終於明白什麼一回事了。

“丁香小姐,看來是有人從背後偷襲了我,你知道是誰幹的嗎?”

“不知道。 老爺 ,我聽到我房間的門'砰'地撞了一聲,趕緊開門出來一看,見你躺倒在走廊的地上,不省人事。我猜想老爺大概正是來找我的。便將你拖進了房來。躺在我的床上。我用冷毛巾敷在你的太陽穴上,你就緩緩醒過來了。”
   
狄公問:“你開門時見到走廊裡有什麼人麼?”

“當時走廊上黑幽幽的,並沒有看見人走動。”

“可聽到有腳步聲?”

“也沒聽到。”

狄公聞到一股香味,疑惑地看了丁香小姐一眼,說道:“將你腰上佩的那香袋讓我看看。”

丁香小姐解下繡花香袋遞給了狄公,狄公湊近界尖聞了一聞,香袋裡的香甚是濃烈,與他頭里在走廊上聞到的細膩的香味完全不同。 他笑了獎將香袋還給了丁香小姐,說道:“我昏厥過去有多久了?”

“約有了一個時辰;——此刻已是午夜了!”丁香小姐噘起了小嘴抱怨道。

“多謝丁香小姐救了我一條姓命,倘使你當時不及時開門出來,恐怕那歹徒還要加害於我,此刻我就親自去勘查明白。”

狄公支撐起身子想要爬下床來,只感到頭重腳輕,天旋地轉只得又躺平了。

“狄老爺,這一下可擊得不輕,柬,一我將你扶下到那張靠椅上去。”

狄公靠在椅背上,一面慢慢呷著香茶,一面打量著丁香小姐,他發現丁香小姐雖不很標致,但有一種優伶特有的俏勁,她在戲班裡經常扮演武打的女俠、巾幗英雄 ,“故又有種凜凜不可侵犯的豪俊之氣。”

丁香小姐用秸皮和了些跌打傷藥幫狄公包紮了頭。 狄公戴上了帽子,感到腦門一陣清涼,渾身舒服多了。

他問:“丁香小姐因何要投到戲班當個優伶?”

丁香小姐戚容滿臉道:“家道貧寒,只得在此糊口。老爺莫信女伶都是娼妓的說法,關師父待人極是厚道,我們也行止清正,守身如玉。只知演戲賣藝,從不為捧場的闊佬財主獻媚,更不會去賣身。我從小學得點薄薄武藝在身,故一向也無人來尋我麻煩。”

狄公忙問:“那麼,那個摩摩呢?他也沒有糾纏過你麼?”

“他早先曾有意於我,但他碰了一鼻子灰,以後就見我不理不睬的。其實他是一個心地不壞的人,一隻是脾氣古怪一點,人也長得醜一點。說實在,我倒很是願意與他同台演戲。”

“他與歐陽小姐交惡麼?或是歐陽小姐也叫他碰了一鼻子灰,或是廝戀過一陣又撇下了他。”

丁香小姐猶豫了一下,慢慢答道:“不,不,歐陽小姐新近剛進戲班,與摩摩並無甚麼交往。我與歐陽小姐脾性合得來,摩摩反有點妒忌她了。”

“原來如此。摩摩進戲班多久了?”。

“也快有一年了。但他經常突然離開戲班。關師父也不計較。來,就一起演戲,去,便不管飯,不十分拘管他。老爺,摩摩他原姓劉,外人多不知,一天我見他衣袍內繡有'劉'的字樣。只有一件事我心中不解,這摩摩對觀內各處很是熟悉,我請來他以前必然到過這朝雲觀。 ”

狄公正色道:“不拘怎樣,丁香小姐還是小心設防為是。我疑心摩摩是個十分危險的人物,此刻我真替歐陽小姐擔憂。你說歐陽小姐新近才進戲班,你與她也甚合得來,你可知道她的來歷?”

丁香小姐皺了皺眉頭,猶豫了半晌乃說道:“歐陽小姐的來歷我不甚清楚,只知她是京師來的。她很是有錢,她為了進我們的戲班,竟暗中給了關師父一大筆錢,央求關師父帶著她趕來這裡演戲。她自己還馴養著一匹大黑熊,只聽她的號令,別人見了都害怕。她答應關師父不領薪俸。只圖與我們作一處。獨這一件事關師父叮囑我不許對外人講,老爺因是一縣之主、百姓父母,故我也不敢遮瞞。歐陽小姐她行止十分自由,關師父有利可圖,哪裡還去拘管她?故進來這觀里後,除了上台演戲,很少與我們廝纏在一起,總是獨個躲在房間裡與黑熊為伴。今夜她又忽然裝扮成白玫瑰的模樣,實不知她為何要這樣做。關師父也十分疑惑,故適才老爺拜訪關師父時他十分緊張,生怕歐陽小姐出了什麼不測,訪查到了他的頭上。關師父後悔當初不該答應歐陽小姐的奇怪要求,老爺可千萬別在關師父面前提及此事。”

狄公微笑點頭,他掙扎著立起身來向丁香小姐告辭,蹣跚著步子剛要出門,丁香小姐又說:“不管老爺對歐陽小姐如何看,我總覺得她是一個出倫拔萃的女子,我非常喜歡她,我只恨自己是個女子,倘若是個男子,我一定會娶她作為妻子的。”

狄公笑道:“把這些傻念頭扔掉吧,這怎麼可能呢?”

丁香小姐忽又說:“宗黎這個窮酸秀才老是糾纏我們,說些輕佻浮薄的話。”

“你們不要理他,他不會對你們有什麼危害。可怕的倒是摩摩這個不可思議的人,他像幽靈鬼魂一樣時隱時現,他的行跡太令人生疑了。對,我倒想起來了,宗黎他告訴我說白玫瑰並不願意出家修行,此事可確?”

丁香小姐叫道:“不,我與她聊過許多回了,她出家之心很堅決,她的母親包太太也十分樂意讓她當道姑。老爺,她在婚姻之事上太不如意了,只盼望早日超脫紅塵,修心養性,伴著青燈黃捲了此一生。故特地從京師趕來這裡,請求真智收納為徒,賜付黃冠。”
   
狄公道:“我適才正就是到包太太母女房間去,不意半路遭歹徒暗算。此刻已經很晚,明天一早臨行之前,我想再去看看她們。呵,摩摩的房間也在這一層嗎?”

“是的。老爺!拐到東首走廊,右邊第四個房間便是。”
CTNANG 發表於 2017-2-25 20:54
                                                                      第十一章

走廊里黑幽幽,只有轉彎抹角之處方吊著一盞半明不暗的油燈。 狄公慢慢走著,不時回頭張望,生怕有人再來暗算,但四周一片寂靜,甚至連自己出氣的聲音都微微聽得出來。

狄公此時心裡正一團亂麻,扯理不清。 丁香小姐告訴他的情況更使他感到迷惘,現在不僅是摩摩連歐陽小姐的行跡他都感到不可思議了。

他搖了搖頭,黑暗中摸索著繞到東首走廊,看看到了第四間房。 他敲了敲門,裡面沒有人答應。 他推了推門,門並沒上鎖。 他想此刻正是搜索摩摩房間的良機。

狄公推開房門輕輕躡了進去。 房間內靠牆一張大櫃,櫃門打開著。 正中一張方桌,桌上的蠟燭搖曳了幾下熄滅了。 他隨手關合了房門,伸手去衣袖中摸撇火石。 突然他聽到身後發出一聲深沉的嗥叫。
   
他迅速回過身來,房門口一對幽綠的眼睛正盯著他。  “熊!”——狄公猛然醒悟。 他摸錯到了歐陽小姐的房中來了。 他急中生智,飛快繞過方桌鑽進了大櫃,緊緊關上了櫃門。

黑熊搖擺著進了房間,它顯然已看見了狄公,嗥叫了兩聲,用兩隻巨掌抓搔著櫃門。

狄公嚇出一身冷汗,一瞬間他想起來了這是左邊第四房間,他將方向搞錯了。 如今無可奈何,只得死死將櫃門拉住。

黑熊有點發火了,開始用笨重的身子撞櫃門,大櫃被撞得“吱軋”直響。 要不了幾下櫃門便會被撞開,甚至連大櫃都會被撞倒,因為黑熊是力大無窮的。

狄公只感到一陣陣寒栗,全身汗涔涔。 心想黑熊一撞破櫃門,他的性命便休矣。 想到此,不由悔恨不迭,不應如此冒險在這古觀裡亂竄亂闖。

大櫃劇烈搖晃起來,正十分危急時,忽聽得歐陽小姐一聲叱喝:“嘟——回到你的老地方去!”

黑熊乖乖地爬到歐陽小姐身邊,歐陽小姐從抽屜裡抓了一把果脯扔給了那黑熊。 黑熊接過,搖頭晃腦走到房間的隅角蹲下。

狄公長長吁了一口氣,不由暗自慶幸。 他推開櫃門正待鑽出來向歐陽小姐致歉,卻見歐陽小姐開始寬衣解帶。 這不由使他十分窘迫,他想不如等歐陽小姐換罷睡裝,再出來向她謝罪,他正要拉上櫃門,突然他驚呆了。 歐陽小姐將將頭上美麗的長發脫卸了下來,露出了一個男子的頭顱。 並換過了男子的內衣。

狄公張大了眼睛,忍不住將櫃門推開,大聲叫道:“下官誤入此房中,望……”

歐陽小姐轉過身子來。 猛吃一驚。 問道:“你是什麼人?半夜三更潛入我的房間。”

狄公看清楚了,果然是一個俊美的男子。

蹲在隅角的那匹黑熊嗥叫了一聲,搖晃著站起向狄公撲來。 那男子揮手叱令黑熊歸去原處,慢慢走到狄公面前。

狄公長揖施禮,開言道:“貴公子鑒諒,下官正是這裡的縣令 ,因避雨借宿觀中。適才誤入你的房間,險些被這黑熊傷了性命。”

那男子走去將隅角的一條大鐵鍊鎖了黑熊。 乃開口道:

“原來是縣令老爺 ,小民知罪了。小民原是男子,假扮作歐陽小姐,萬望老爺詳情寬諒。”

狄公道。  “貴公子,容下官一猜。你並非別人,你姓包。一是白玫瑰的兄長。不知下官猜得對與不對?”

那男子一驚:“老爺猜得正是,只不知老爺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不過,我並不姓包,包太太也不是我們兄妹的母親 。”

狄公點頭笑道。  “你演戲,你妹子看戲時便露出了形跡端倪。摩摩的劍險些傷你時,白玫瑰驚恐萬狀,但這匹黑熊撲向你時,她卻若無其事。這正說明她對你的一切十分熟悉,當然她也十分愛你,生怕你有不測。再說,你倆的容貌也是十分相像。此刻你如實告訴我,你們兄妹因何來這朝雲觀。”

“小民名叫康翼德,家父是京師巨賈康武,玫瑰是我妹子,兄妹兩個極是親密和睦。一年前玫瑰她愛上了我們的一個表兄,我那表兄是個秀才,家父明言,秋闈他倘是考上舉人便答允這門親事,考不上則休想娶我妹子。我那表兄心事重重,竟科場失利。金榜無名,羞憤交加,一氣之下投河自盡了。玫瑰聞訊,哭得死去活來,大罵家父屈殺表兄性命,矢志永不嫁人,決意出家作女黃冠。雙親愈是勸慰,她出家之意愈堅,甚至以自殺脅挾,雙親無法,只得讓她暫留居於京師的白鶴觀靜養。

“我不忍玫瑰從此當道姑,故天天去白鶴觀勸說她回家。誰知她竟沖我也罵,拒絕再見我面。雙親為之後悔不迭,憂心如焚,生怕她出意外。過了幾日,我心中不忍,又去白鶴觀,卻不見了玫瑰。觀中住持有意瞞我她的去向,我賄賂了觀中兩名道姑,才得知玫瑰已被一個叫包太太的施主帶去漢源縣朝雲觀出家。為之,我決意暗中跟隨她,保護她,得個方便再規勸她回心轉念。

“一日,我聽說京師關賴子戲班應邀來朝雲觀賀慶真武帝君壽誕,我便裝扮成一個江湖女藝人,找到關賴子給了他十兩銀子,要他收留我當伶人一同去朝雲觀演戲。併申明情願不領薪俸,只求他瞞過眾人,故此一時裝作歐陽小姐。我在這觀中見到了玫瑰,她仍念意堅決不肯回心。且又被包太太那賊婆娘一意攛掇,我沒可奈何,只得耐著性子,看覷時機,從容圖之。”

“摩摩舞劍時有意消遣我,反幫了我的忙。玫瑰為之十分感動,兄妹之情喚醒了她的出家痴念。她乃稍稍露了回心之意,且她與宗黎的相見重新燃起了她嚮往生活的火焰。但她又撇不過包太太的面皮;包太太是一個虔敬的信徒,又是朝雲觀的大施主,與真智很有交情。我見玫瑰進退兩難,便要她偷偷來我房中一聚,細細商計個兩全的法子。她答應了,我們互換了衣裙,一是為了瞞過包太太,二也是免了許多別的糾纏。”

“換罷衣裙,她將多出的裝飾挾在左脅下匆匆在前先走,我則後面緊緊跟定。誰知出大廳門口我與宗黎正撞個滿懷,免不得又寒暄幾句。等我擺脫了他的糾纏,上樓進來這房間裡時卻不見了玫瑰。我又去包太太房間,那房間早熄了燈,我急得到處找尋,幾乎尋遍了每一個房間,誰都沒有見著玫瑰。老爺,明天一早我還得去包太太房間找她,很可能玫瑰她上樓來時被包太太當面撞見,故一時走脫不了。”

狄公道:“我曾聽說過令尊的大名。你們因何不通報官府?原可以讓官府出面勸止住白玫瑰的一念孤行,並保護她的安全。”

康翼德道:“玫瑰出家我雙親曾當面答允。白鶴觀、朝雲觀執海內宮觀之牛耳。方今從朝廷到州縣道教氣焰熏天,官府尚奈何不得他們,莫說我們一介平民了。故此只得扮作女裝暗中行事。”

狄公道:“如今你就將此事委託於我,明日一早我見了包太太及令妹時,一定竭力勸說她回心轉意。我想宗黎也會勸她的。只要她本人回心,不怕包太太和真智阻攔。要知道我狄仁傑畢竟是這裡的縣令,我是最不贊成閨閣女子去當尼站或道始的。且不說傷風敗俗,有誤入火坑之虞,還有違孔子先師的教誨。康公子,我還想問問你,你的左臂是不是受過傷?”

康翼德答道:“三年前左臂被這匹黑熊折斷過,後來雖接合了,但像今天這樣的陰雨天氣使犯酸痛,動彈不得。當時它是為了表示對我的親熱,並非有意傷害我,我待會兒還要放它到庭院裡去活動活動,它整天關在這房間內也太煩悶了,難怪它適才火氣那麼大,差點兒將那大櫃都撞倒。”

狄公終於明白了:歐陽小姐在戲台上左臂不能動彈是由於曾經折斷過,天陰犯痛的緣故,而他與陶甘頭里在走廊上遇到的正是白玫瑰,她裝扮成歐陽小姐的模樣,故一時蒙過了他們的眼睛。 白玫瑰的左臂不動彈只是由於她左脅下挾有東西的緣故。 她之所以急匆匆,神色慌張是擔心撞見包太太,誰知後來果然撞上了包太太!

狄公忽然問道:“你在尋找包太太和令妹時可曾見著摩摩?”
   
“沒有。這個醜八怪老是想纏上丁香小姐;倘若我不裝扮作女子,我會狠狠揍他—頓的。別看他會弄劍,但角力、相撲可遠不及我。我還可以叫我的熊去嚇唬他。老爺,說實話我非常喜歡丁香小姐,只不知丁香小姐心中可有我。平時她認為我是女子,故彼此很是親密,情投意合。一旦知我是男子,真不知會如何大罵我鮮廉寡哩!”

狄公笑道:“康公子信得過我,我將勁力為你們撮合。如果令妹對宗黎也有意思,我也願從中做伐,成人之美。”
CTNANG 發表於 2017-2-25 20:55
                                                                      第十二章

狄公從康翼德房間出來就走進對門摩摩那房間——右首第四間。 房間沒有上鎖,他推開一看,裡面沒有人,桌上一支燭火點得“嘩啪”作響。 房間裡空蕩盪,除了一張大木床,兩把靠背椅,並無甚麼家具,衣架上也沒有掛著東西。 狄公打開桌子的抽屜 ,裡面空空如也,且積了一層塵土。 他跪下看看床底,只見兩隻耗子飛快地竄逃。 倘不是那支點燃的蠟燭,誰也不會相信這房間裡有人住著。

狄公懊喪地搖了搖頭,撣去了膝蓋上的灰土,便走了出去。

他來到陶甘的房間,陶甘正獨個坐在火盆邊等著他。 陶甘一見狄公進來忙遞上一塊油炸糕和一盅熱茶,狄公這時才感到又飢又渴,接過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一面斷斷續續將適才與丁香小姐和康公子的會面情形告訴了陶甘一遍。

狄公最後說;“看來白玫瑰的事只是極為普通的家庭爭執,說不定明天我去一勸說,她便會回心轉念,高高興興地跟隨康公子回京師去。那包太太倘要攬事,我便出面乾預。如今還有一個疑團尚未解開:究竟是誰暗中襲擊了我?他又為何要襲擊我?”
   
陶甘捻著他頰上那三根長毛,說道:“ 老爺 ,丁香小姐不是說摩摩對這朝雲觀的路徑門戶極為熟悉麼?他性情古怪,形跡詭秘,我疑心他與去年這觀裡死去的那三個女子有關聯,如今他又挾持了那個可憐的獨臂女子,不知躲藏在哪裡施逞他的暴行了。”

狄公點頭道:“這話甚有道理。你適才說膳廳裡一個遲到的道士大發牢騷,又說少了一副杯箸。我疑心摩摩這傢伙已換上了道袍雲履裝扮成一個道士了,故先佔了一副杯箸,保不定他在眾道士中廣有同黨,不然哪能行動自如,不露破綻。也許正是他偷聽了我與真智的談話,我曾向真智問及那死去的三個女子之事,他心中生虛,怕罪行暴露,故恨我入骨,伺機暗算我。”

陶甘點頭道:“他敢於對老爺下此毒手,正可佐證老爺的判斷。老爺為一縣之主,倘有不測,這整個朝雲觀非一番大折騰不可。上自真智、道清,下至提點、執事、雜役沒有一個脫得乾系。故觀中上下之人沒有這個膽魄敢加害老爺性命。惟有摩摩這廝不忌畏這一點,他下了手便可逃之夭夭,他也不會顧卹觀中和戲班里人死活。另外有一點也須明白,老爺既已提出要去聖堂下的地宮瞻拜玉鏡的金身,宗黎又說起玉鏡死的蹊蹺,莫不是謀害了玉鏡的一夥黨徒害怕你要著手勘查玉鏡之死因,故千方百計阻止你的勘查,甚至用襲擊你的辦法來警告你不要再在玉鏡之死上尋文章了。”

狄公將拳頭往來上一擊,說道:“宗黎此刻在哪裡?我們必須先從他嘴裡弄清玉鏡的真正死因。”

陶甘道:“我離開關賴子房間時宗黎還在那裡飲酒作樂,戲班今天發薪,大家都擬狂歡一宵。”

狄公道:“此刻我們便去找他!”

陶甘打開了房門剛待要邁步出去,狄公忽又聽得那熟悉的窸窣聲,一個黑影向走廊隅角一閃而逝。

“你去把住樓梯:”狄公大聲命道。 他自己撩起長袍急忙向走廊隅角追去。

陶甘迅速跑到樓梯口,從衣袖中抖出一根塗了蠟的苧麻細繩,一頭扎在樓梯扶手的欄杆上,高出地面約半尺,一頭抓在手裡,躲在暗中伺候。

不一晌狄公迴轉來,沮喪地說道:“那歹徒溜了,晦氣。原來走廊那端還有一條狹窄的樓梯。”

“老爺可看清了那人的形貌?”

“我追到隅角時,那歹徒早已無影無踪。可以斷定,他正是頭里暗算我的人!”

“何以見得?”陶甘疑惑。

“他身上散出的那股膩香與我被擊昏前聞到的一樣,那衣袍的窸窣聲也一樣。這歹徒很可能已偷聽了我們適間的全部說話。走,我們此刻便去關賴子房間找宗黎。”

他們來到關賴子房間,偏巧見宗黎一個人醉伏在桌上,嘴裡哼哼卿卿的。 不知怎麼,其他的人都不在房間裡。

狄公坐下,嚴厲地說道:“宗公子,此刻果有人圖謀害我性命。時間緊迫,你快將玉鏡真人之死的內情告訴我!”

宗黎見狄公臉色冷峻,言詞銳急,酒先嚇醒了一半,他支支吾吾說道:“老爺,玉鏡之死固然有些蹊蹺,但我委實不知端底詳情。”

他畏懼地望了一眼狄公,又斷斷續續地說道:“家父與玉鏡真人交情篤厚,彼此常有書函往來。玉鏡給家父的最後一封信中對真智甚有微詞。真智覬覦著玉鏡住持的寶座,他對孫天師阿諛逢迎,曲意獻媚。因為孫天師與當今長安的洞玄國師交情甚深,只要洞玄國師發下一牒玉旨主他便能代替玉鏡升上住持的寶座。真智不僅深忌玉鏡,而且……而且玉鏡信中還暗示真智與去年夏天觀裡那三個女子之死有些牽連,總之,他對真智的品性操行很是不滿,且疑心觀中發生過許多見不得人之事。”

“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莫非真智與那死去的三個女子有些瓜葛?”狄公驚問。

宗黎道:“真智他本人未必會有什麼污行,但他容忍朝雲觀裡的許多醜事。玉鏡還說他養殖著含毒的藥草。”

狄會慍怒道:“那令尊為何不向官府告發?”

宗黎道:“家父處世一向謹慎,單憑玉鏡臨死一封書札如何能定人之罪?況且,玉鏡已是七十以上的老人,頭腦也不無昏瞀憤亂之時。再說,沒有多久家父便病重去世了,臨死時又囑咐我來這裡看看,倘真有什麼可疑之處,再向官府告發不遲。”

(瞀:讀'冒',眼睛昏花。注)

“我來這裡已有半月,暗中常多留個心眼,卻並不曾發現有什麼異常之處,那三個女子之死誰也沒有什麼可疑的議論。玉鏡真人的地宮,真智不允我去瞻拜,故我適才用幾句詩刺螫了他一下,他果然十分生氣。”

狄公道:“好了,時間不多,休要枝枝葉葉,你快說說玉鏡死時的詳情吧!”說著,給宗黎遞過一盅熱茶。

宗黎接過一口吸盡,籲了一口氣,開言道。  “去年八月十六中秋剛過一天,那天太上老君好像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啟示,與平時一樣觀內很平靜,誰都沒有想到會有一樁驚人的大事發生。玉鏡真人早晨起來便一直呆在方丈裡,獨自一個讀經典。午膳後,他與真智回方丈飲茶,約有一盅茶時,真智走出方丈與眾道人說,玉鏡真人要為他的貓畫一幅圖……”

(方丈:佛寺或道觀中住持住的房間,因住持的居室四方各為一丈,故名。)

“孫天師已領我看了那幅貓圖,掛在四。聖堂的西壁上。”狄公插話道。

“玉鏡真人非常喜愛那匹貓,他不知為那匹貓畫了多少幅畫。真智說完便自回大殿做功課去了。眾道人都知道玉鏡作畫時不喜歡有人來打擾他,故大家都小心在方丈外伺候。半晌,忽聽得玉鏡在方丈內大聲念起經咒,聲如洪鐘,都感到納罕。玉鏡真人從來講話都是細聲細氣的,念經咒時也抑揚頓挫,音調非常悅耳。兩個道士好奇走進方丈一看,見玉鏡獨個坐在靠椅上指著心口,雙手比劃,高聲吟唱,兩眼閃出異樣的光芒,兩頰級紅如桃花一般。玉鏡吩咐,他要佈道,一時觀裡百來個道人及提點、執事人等全集於大殿之下,孫天師、真智也來了。玉鏡真人情緒異常興奮,講罷天星、河圖之法,又傳授靈符秘籙、驅妖斬邪之法。正講到玄妙之處,只聞到他口中有異香之氣散出,忽見他雙目緊閉,氣喘咻咻。不一晌,便坐他登仙而去。事後真智還說,玉鏡真人坐化那一瞬,只見天上祥雲繚繞,隱隱有仙樂之聲傳來,說是接應玉鏡升上三十三天云云。”

“孫天師將玉鏡真人升天的情景奏合了長安的洞玄國師,洞玄國師認作是教門之福兆,國家之禎祥。頒玉旨雲:玉鏡真人系大羅神仙下凡,歷人間凡七十二年,重歸天府,點命真智為下一任朝雲觀住持真人,賜三千冊《參同契》、《玉皇經》分付眾道人。孫天師接旨即命將玉鏡遺體塗抹香澤膏油,供金身於地宮之內,受八方瞻拜,享千年供祭。”

狄公道:“如此說來,更是可疑了,玉鏡信中曾說起真智養殖著有毒的藥草,想來他神情興奮,口吐異香,兩頰桃紅,聲調高亢都是中毒發散之症候。— —只有一層還解說不通:倘使午膳後他便中毒,如何又能在短短的時間內將那幅貓圖畫就?宗公子想必認識地宮的路,我們此刻便去那裡勘查。”

“去地宮的路固然認識,只是道道門戶都上了鎖,且還要經過閻羅十殿。那一路絕無人敢去行走,我們私自闖去,倘被真智知道可消受不起。”
   
狄公不耐煩地說:“休管得這許多,門戶有鎖,陶甘自會有辦法!”

陶甘得意地笑了笑,說道:“說不定我們還會發現摩摩正在那裡虐害一個獨臂女子哩!”
CTNANG 發表於 2017-2-25 20:56
                                                                      第十三章

深夜。 觀裡闃寂陰森,幽黑一片,只有殿堂內有微弱燭光閃出。 雨還在漸漸地下。

狄公、陶甘、宗黎三人悄悄來到西樓北端通閻羅十殿的那扇朱漆小門口,門上掛著一把胳膊般大鎖。

宗黎擎著燈籠,陶甘從衣袖中取出一柄形制古怪的鑰匙,說道:“這鑰匙名喚作'百事和合',任你再嚴緊的鎖都能打開。”

他拿著那“百事和合”去大鐵鎖孔裡幾下一擰,果然打開了那鐵鎖。 宗黎心裡不禁三分好奇。
   
狄公道:“聽說這閻羅十殿關閉都有好幾個月了,因何這鎖栓上不見一點灰土?”

宗黎道:“ 老爺 ,昨天這裡還有人來過,說是裡面一尊被蟲蛀壞的雕像要拿出去修理。”

他們走進了閻羅十殿。 閻羅十殿系朝雲觀三清大殿後中院西廡一溜長廊,十殿內栩栩如生的雕像猙獰可怖,一抹兒上了紅綠色漆。 故莫說觀外之人不敢瞻觀,就是觀中的眾道人也多有掩面不敢看一眼的。 且關閉日久,天陰地潮,更增添了三分陰森恐怖之感。

他們沿著殿內右首一條幽暗的走道次第看去。 第一殿內見十來個男子都披髮裸形,巨釘釘其手足於鐵柱之上,頸戴鐵枷,渾身都是刀杖傷痕,膿血腥穢,慘不忍睹。 旁一殿則見一婦人裳而無衣,罩於鐵籠之內,一青面夜叉用沸湯澆之,皮肉潰爛,呼號慘怛。 又旁一殿,一對男女被縛於銅柱之上,亂刀繞刺彼身體。 又見一殿,一女子被壓在大石臼下,身如齏粉,血流凝地。 間壁一段則一男子被眾鬼扔入鼎鑊之中,皮肉消融,止存白骨在烈油上漂浮。 再過一殿,又見眾男女在烈火中跳騰避竄,一個個皮肉焦爛,哭喊不止。  ——一路看去,烹剝刳心,銼燒舂磨,不一而足。 忽而又見一個裸身跣足的年輕女子滿身塗了白漆,被鐵鍊緊鎖。 一個青面獠牙的夜叉正用手中的三叉戟對著她的胸脯,她的長髮披复在臉上。 最末一殿則見兩個惡煞正用利斧在一方大砧板上剮割著一男一女,女的剛被斬下四肢,男的已大切八塊,白骨隱隱,血流成河。

(怛:讀'達', 痛苦 。刳:讀'哭',剖,剖開。注)

狄公怒不可遏,叫道:“明天一早便令真智將這些雕像全數撤去,閻羅十殿也可廢了。此類慘酷的建塑,於世道人心非但不會有警戒之用,反而污毀了道德仁義之心。”

宗黎答道:“家父在世時也屢次規勸玉鏡廢了這十殿。”

閻羅十殿的盡頭亦有一扇朱漆小門,出小門便是西北塔樓下的驅邪殿。 內建一雷壇。 塑有靈宮、神將若干。

宗黎道:“驅邪殿後有一扇紫銅門,折下九十九石級盤旋便可到地宮。”

陶甘用“百事和合”很快打開了紫銅門上的鎖,輕輕推開那紫銅門。 門裡一片漆黑,一股陰黴之氣撲鼻而來。

狄公從宗黎手中接過燈籠,照看門裡的石級,小心一級一級向下行去。 石級三十三級一轉折,三轉折便到了個雕花石拱門。 門上掛著兩條鐵鍊。 陶甘又打開了兩條鐵鍊連合處的大鎖,推那石門紋絲不動。 狄公、宗黎上去幫助 ,三人用力發一聲喊,果然將石拱門頂開了。

石拱門內便是地宮:天呈圓圜,地形八角 ,宮壁如水鏡般平滑細潔;上面雕鐫著斗大的箴訓條文。 正中一方白玉高台,四周嵌乾坤八卦形符。 高台上玉鏡真人的金身端坐於法座之上,身披黃羅灑金聖袍,頭頂蓮花冠,腳登朱文舄,一手執如意,一手執塵尾。 玉鏡的臉面乾癟凹陷,早已扭曲變形,顯得十分可怕。 塗抹的金粉已斑駁脫落,有幾綹鬍鬚折斷了,落在聖袍之上。 兩手指與所執之寶物系用細線紮住,以防墜落 。

(舄:讀'細',泛指鞋。注)

狄公的眼光落在牆角一隻大紅皮箱上。 他說:“玉鏡的遺物可能都藏在這只皮箱裡了,陶甘,你打開看看,有些什麼畫本和手稿。”

陶甘打開皮箱的銅鎖,見箱內平平放滿了許多絹帛捲軸,他隨手打開兩幅遞給了狄公:“老爺,這兩幅也是畫著那匹灰貓。”

狄公接過細看,見一幅畫的是那灰貓在追逐花球,一幅是灰貓在草地上嬉戲,正抬起前爪要撲一白蝴蝶 。

狄公放下這兩幅,順手又拿起一幅展開觀看,同樣是畫的那匹灰貓。  ——那貓正在日光下懶懶打滾。

他凝思半晌,大聲說道:“玉鏡果然係被人謀殺 !陶甘,將箱子合上,我們快回去拿獲罪犯!”

陶甘尚蒙在鼓裡,一時又不便細問,忙將大紅皮箱重新鎮上,跟隨狄公出了地宮。

狄公問:“真智住的是後殿樓上?”

宗黎答:“我們回到驅邪殿,再上一層樓,折轉向東便可到真智住歇的方丈。”

狄公點點頭,吩咐陶首道:“你穿過閻羅十殿轉去大殿東首將回聖堂壁上掛著的那幅貓圖取下,徑直來真智的方丈見我。”

他們三人回到驅邪殿,便分了兩路:狄公、宗黎自上樓去;陶甘則打開南端那扇朱漆小門,穿閻羅十殿轉去四聖堂。

狄公、宗黎上了西北塔樓的第二層,折向東首一條長長的走廊。 走廊的窗外大風呼嘯,夜雨瑟瑟,隱隱可聽得瓦片墜地的聲音。
   
宗黎指著一扇關得嚴實的朱漆小門說道:“老爺,這便是真智方丈的右側門,只恐怕真智已經熟睡。”

狄公上前用手指去那門上敲了兩下,又將耳朵貼在門縫上諦聽。 門裡似有人走動,狄公又敲了幾下,便聽見有人披去門閂,“吱軋”一聲,閃閃開了一條縫,透出了微微的燭光。 狄公用燈籠擎起,真智的臉顯得蒼白,兩眼閃出驚恐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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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辱不關身,誰為疏與親。 有山堪結屋,無地可容塵。 白髮偏添壽,黃花不笑貧。 一樽朝暮醉,陶令果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