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推理] 神探狄仁傑 作者:高羅佩(Robert H. van Gulik)(連載中)

 
CTNANG 2017-2-8 22:24:4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76 22738
CTNANG 發表於 2017-2-21 19:58
                                                                       第七章

狄公走出內衙耳門時,見一個圓圓光頭的和尚迎上前來。

“哈哈,狄縣令 ,我去舍下拜望過你了,你的房門緊鎖著。”

狄公登時明白此人正是如意法師了,忙拱手回禮答道:“莫非如意大師父?久仰。羅相公幾番在晚生面前提及你的高行。忝蒙看重,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狄大人或許不知羅縣令為何要邀貧僧赴席吧? 慚愧 ,貧僧也潛了一個詩人的名號。貧僧專做兩行詩,或對或不對,遣詞不多,意盡而已。狄大人的興味卻在公文上。”他用指頭點了點狄公腋下夾著的一札案卷。
   
“ 師父 ,這就到舍下喝盅茶吧。”狄公禮貌地邀請。

“不必了,不必了。貧僧還有點俗務纏身,想乘夜宴前都去辦了。大人不嫌,得個閒兒不妨來我歇宿處敘敘,我就住在那狐狸神殿後的淨室裡。狄大人,你屬虎吧?”

狄公點了點頭,不解地望著如意法師突如其來的問話。

如意法師那張醜陋的臉上漾開了神秘的笑容,兩隻蛤蟆眼間出一種奇異的光芒。

“一隻狐狸,一隻老虎 ——妙極,妙極。狄大人,留個心。昨天夜裡這裡殺了人,眼看還有人要被殺。我看見你身後有許多鬼魂尾隨,虧你陽氣剛烈,才近不得身。”

狄公不由打了個寒噤。

“狄大人,不要指望我會幫助你。三千世界,沒有盡頭,妙語之門,一無窒礙。全仗大人自己手擎禪燈,照路捫摸了。”說著,便拖著麻鞋自顧搖擺而去。

狄公似懂非懂,但又不好細問,心中好生狐疑。

回到館舍,狄公展開案卷細讀起來。

開卷二十頁是羅應元撰寫的玉蘭生平記傳。 言辭含蓄,筆墨精細。 有關玉蘭白鷺觀一節更褒貶臧否,寓意遙深。

玉蘭原是長安一爿藥舖掌櫃的女兒,五歲上便能識字唸書。 十五歲那年,父親因家業敗了,將她賣到了長安一家著名的行院。 她在行院里呆了四年,結識了長安許多風流名士,騷人墨客。 日就月將,浸染熏陶,加之她夙慧穎悟,便自做得一筆好詩,顯示了她驚人的文學才華。 十九歲那年,正當她韶華豐韻之際,突然適跡失踪了。 老鴇龜孫四下打聽,尋覓了半年,並不見個踪影,也只得作罷。 兩年後她風塵淪落在一家煙花窯子裡,貧病交加,處境艱危。 一個名叫溫東陽的少年公子贖了她出來,而後又回到長安。 於是兩人成了形影不分的伴侶。 那溫公子少年英俊,風流倜儻,家財萬貫,揮金如土。 且同玉蘭一般詩才橫溢,麗章迥句好似吐珠瀉玉;動輒百韻千言,琳瑯滿目。

他倆成了長安公卿王爺、名流顯宦的座上賓,他們間的酬唱集風行海內,閨閣、寺院、行旅、驛亭都有人吟唱不絕。 他們周遊名山大川,一路做來的詩章不脛而走,學士文人都衝口能吟。 然而好景不長,樂極悲生。 四年後溫公子拋棄了玉蘭,跟著一個闖江湖的女俠不知所終了。

玉蘭離開京師流寓四川,在那裡她又交結了當地的著名文土清流,還成立了一個詩社。 大官豪富來求詩的不少。 由於她的清高和驕矜,得罪了當地的一個刺史。 迫使她又離開四川,浪跡萍寄於湖湘洞庭一帶。 最後她在新安縣買下了一個小小道教聖祠——白鷺觀。 她自稱道站,頌黃經、伴青燈,身邊只用一個侍婢,嚴絕男子進觀。 從此修身養性。 與塵世斷了緣。

兩個月前的一天,四個衙役突然闖進了寧靜的白鷺觀,動手用鋤子鐵鍬在庭前一株馬櫻下挖掘,竟挖出了玉蘭的那個十七歲侍婢的屍體。 仵作斷定侍婢是被鞭笞而死,因她滿身都是鞭痕。 衙役拘捕了玉蘭,指控她蓄意殺人。

玉蘭辯解道:三天前侍婢告假去鄉里探望雙親,離觀前還為玉蘭準備好了夜膳。 玉蘭吃罷夜膳去新安江畔散步。 回觀已近午夜了,她發現道觀後門已被撬開,觀中一對銀燭台不見了。 她第二天便上衙報了官。 她說她猜想那侍婢準是忘了什麼又跑回觀中取拿,遇上了盜賊,盜賊用鞭子抽她要她講出玉蘭藏錢的地方,侍婢委實不知,結果被鞭答至死。 但有幾位證人向縣令證實玉蘭常虐待那侍婢,半夜經常可聽到侍婢淒慘的尖叫聲——儘管白鷺觀座落在一個人跡罕至的山凹裡。 又有一個小販證實,出事的那天深夜,他正走過白鷺觀,並不見有盜賊和流浪漢的踪跡。

縣令駁斥了玉蘭的辯詞,指控她殺了侍婢。 並說她自己撬開了道觀的後門,又將銀燭台扔到一口水井裡。 縣令備文剛申報州府,恰恰一夥盜賊搶劫了離白鷺觀不遠的一家農莊殺了農夫一家。 為此縣令又不敢擅專,一面派人追緝那伙盜賊,一面推遲了對玉蘭的判決,移案上呈射州刺史。

射州刺史十分欣賞玉蘭的詩、有意想開脫玉蘭。 他作了一番深入的調查,得知新安縣令曾想娶玉蘭為妻,遭到玉蘭的嚴詞回絕。 縣令承認確有其事,但這與他處斷玉蘭殺婢之案無涉。 他吐露他只是收到一封匿名的控告信,才派人去白鷺觀挖掘死屍的——本案並無原告。 其次巡卒前幾日捕獲了一個盜賊,他參與了搶劫那農莊,但不承認有搶劫白鷺觀之事。 不過他招供說,他的頭目曾說起玉蘭在觀中的地窖裡藏有不少金銀財物。 這個招供與玉蘭的辯詞合拍了。 刺史也不敢專擅,便移案到江南道黜陟大使。 案本上點明宜擬玉蘭無罪。


海內不少詩人名流紛紛寫信給黜陟大使,替玉蘭說情。 黜陟大使正待判玉蘭無罪,偏巧有一個喊冤的人自稱是那死去的侍婢的情人,他說侍婢常與他訴說道站如何打罵她,鞭笞至死當是實情,要官府替他作主。 又,鑑於驗屍的結果證實侍婢仍係處女,黜陟大使又起了疑。 他認為侍婢若係盜賊所殺,毫無疑問她同時會被強暴。 再說盜賊似又不必仔細將死屍埋於馬櫻樹下。 目下那伙盜賊又無踪影,再又那寫匿名信告玉蘭的人不肯露面,黜陟大使委決不下,便又移文呈報長安刑部大堂。

狄公合上案卷,踱到舍外遊廊上,一陣涼爽的秋風吹來,滿院的竹篁瑟瑟亂響。 桂香隱隱,蟲聲喓喓。 天上纖云如絲,一輪銀月剛剛升上東山。

狄公想:一點不錯,這正是一宗十分有趣但又令人頭疼的疑案。 羅應元既然將他引見了玉蘭,又給他看了這一堆案卷的抄本,這意思是相當明白的,要他狄仁傑在很短的時間裡作出判斷:玉蘭究竟有罪抑是無罪。

狄公感到有一種不安的予兆。 他又想到如意法師剛才的警告,他的心縮緊了。 他明白他不能抱住這些材料作判斷,他想無論如何在今夜的宴席上自己得設法同玉蘭小姐聊聊,順便也想听聽邵、張兩大人對此案的看法。 但無疑這會大大減損了詩人們聚會的雅興。
   
不知怎麼,他的思緒又回到宋秀才的案子上來了。 這案子也是十分的蹊蹺。 他自已雖作了現場偵查,但可依憑的幾乎又多是第二手的材料。 突然他想到宋秀才的那冊《玉笛譜》。 除了秀才那六片筆錄之外,這冊《玉笛譜》可算是死者最直接的遺物了。 想來它與宋秀才之死或許有著密切的關係。 他取出那笛譜又翻了一翻,看著那密密麻麻的注音符號,他的臉上突然露出了笑容。 他要嘗試一下,這正是一個最有成功可能的嘗試!

離夜宴開始尚有一個時辰,狄公迅速換上了一件海藍布袍,戴了一頂黑弁帽,腋下夾起那冊《玉笛譜》,便朝縣衙大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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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日墜西天,暮色漸合。 金華縣正衙大門懸掛起了四球大紅燈籠,飛簷翹角上都垂下了五彩纓帶。 衙門外熙熙攘攘,車水馬龍。

狄公長長舒了一口氣,他回首望瞭望那座宮殿般的高衙大院,似有一種如雀投林,如魚入水的感覺。 他隨著人馬車橋在繁華的市街上前行。 突然他發現了一家樂器店,便掙脫出人流來,進了這店門。

樂器店內鐘鼓鐃鈸、笙管琴瑟、秦箏楚簫、胡琴琵琶,般般俱全。 時值中秋前夜,買樂器的人兀自不少,竹聲絲音亂作一片。

掌櫃見狄公甚有官勢氣度,不敢怠慢,忙上前拱手問:“ 相公要買什麼?吹的還是撥弄的?”
   
狄公看了掌櫃一眼,將《玉笛譜》遞上給他,說:“不知掌櫃的可認識這長笛曲譜?”

掌櫃接過認真翻了幾頁,尷尬地堆起笑,說道:“相公,這端的是本古譜,不是時興流傳的,鄙人不能識得。相公不妨去請教那神笛劉,任憑古今華夷的笛譜,包管識得,且能吹奏。他就住在不遠,這神笛劉兀的只是貪杯,時常酩酊大醉,賺的錢都扔到那酒壇裡了。”

狄公去衣袖裡取出一串銅錢放在櫃檯上。

“掌櫃的,相煩委派個伙計引路則個。”

“可以,可以。相公就跟隨這小伙計去吧,鄙人失陪了。”

狄公隨小伙計出店門上了街,那伙計指著街對面一家酒館笑著說道:“要請神笛劉,無少三斤酒。——相公不買瓶酒放在他鼻孔下,他是半日一日醉去不醒的,還來理你?豈不誤了相公大事。”

狄公點頭稱是,便去那酒館裡買了一瓶上好的“葫蘆春”。 穿過幾條大街小巷,便到了神笛劉家的門首。 狄公給了小伙計幾個賞錢,小伙計稱謝而去。

狄公用手一推,大門便“吱呀”一聲,搖搖晃晃地開了。

屋子又暗又小,點著一盞冒著煙的油燈,一股劣質酒酸味瀰漫了整個屋子。 屋裡除了牆上掛著一排長笛短笛外,幾乎沒有什麼東西。

神笛劉由於剛喝了酒,圓呼呼的臉上噴噴紅。 他穿一條深棕色寬鬆的燈籠褲,上衫散了扣敞著胸肚。 身邊卻站著那藍寶石坊的小鳳凰 。

“你是什麼人?兀自闖到我的家裡?”神笛劉粗聲粗氣地開了口。

狄公裝著沒看見小鳳凰,慢慢就一張小竹凳上坐下,一面將那瓶“葫蘆春”擱在桌上。

神笛劉的眼睛睜得如金魚一般:“我的夭,上品的'葫蘆春',二十年沒喝過了。 先生 ,看你一臉大黑鬍子,莫不是閻王爺來請我不成?快快把瓶蓋打開?”

狄公將手放在瓶蓋上,說:“不忙。”隨手將那《玉笛譜》遞給他,“央煩先生告訴我這是些什麼曲譜,再喝不遲。”

“什麼?”神笛劉接過曲譜,翻了幾翻,“這個好說,讓我先去淨了面再來。”說著搖搖晃晃向里屋走去。

小鳳凰見神笛劉進了里屋,才戰戰兢兢地說:“ 老爺 ,我正欲請劉師父今晚去縣衙里酒宴上為我伴奏,他的笛子與天上神仙吹的一般。”

“不!我才不去吹那該死的《黑狐曲》!”神笛劉蹣跚著步子又搖擺地出了里屋,順手從牆上取下一支笛子來。

狄公驚奇地問小鳳凰說:“你不是說要跳《紫雲鳳凰》麼?怎麼又改……”

“回老爺,奴家見縣衙畫廳地坪大,又有邵大人、張大人等朝廷大官赴席,還有如意法師。我想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不可坐失。老爺可知道《黑狐曲》最能裁量出舞藝的解數,步子尖,旋轉急,變幻莫測,氣象萬千。”

“《黑狐曲》是一隻鬼曲,吹奏不得。黑狐狸一纏上你,管教你一命歸陰!”神笛劉認了真,他將《玉笛譜》放在膝頭上,說道:“這第一支曲《雲想衣裳花想容》①人人知曉,毋需多講。第二支曲……”他拿起笛子吹了幾段,節奏輕快,旋律十分動人。  “噢,這第二支曲是《秋月吟》。去年在京師最是流行。”

神笛劉一支一支地吹,一支一支地講出曲調的名目。 這樂譜花樣狄公大多不懂,心裡不禁感到十分失望 。 他原以為這冊《玉笛譜》既無曲牌又無歌詞,根本就不是樂譜而是宋秀才用樂譜的樣式記錄下來的一份秘錄。 這秘錄無疑會解開他來金華之謎。 然而這真是一冊笛曲的古譜——這根線索又斷了。

“該死!”一聲粗俗的罵聲將狄公從沉思中驚醒過來。

“這最後一支曲好生面善,卻識不得了。”

神笛劉說罷,又把笛子送到嘴邊,低沉的笛聲響起來,其節奏很緩慢,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充滿了哀傷。 小鳳凰一聽不禁愣了,兩隻木然無光的眼睛閃出了欣喜的種色。 接著節奏快了起來,高而尖的音調配著古怪而陰鬱的旋律。

〈注①:《雲想衣裳花想容》(While Clouds Remind Me of her Dress,Fl owersof her Face)疑即是傳說中的李白三首《清平調》之一,但李白作是曲辭。 在狄仁傑時代之後。  ——譯者註〉

“這該死的《黑狐曲》:”神笛劉輕輕詛咒了一聲。

小鳳凰激動地說:“老爺,請將這冊曲譜借給我,我能找到會吹奏的人。”

狄公道:“這個不難。但是,小鳳凰,你必須將這《黑狐曲》的故事講點與我聽聽。我也是個對樂曲很感興趣的人。”

小鳳凰道:“老爺不知,這《黑狐曲》是這裡一帶最古老的曲子。目下的笛譜裡都失了記載。我有個好友朱紅,。她住在城南黑狐祠裡,卻經常唱這支曲。我曾要她將曲子記下來,可她不識字也不識譜。但老爺,這真是一支最理想的伴舞曲了。”

狄公將曲譜給了小鳳凰,說:“你可得在今晚宴會上還給我。”

“好,老爺。我此刻就去請個伴奏的行家翻成今譜。老爺千萬別告訴客人們我要跳這《黑狐曲》,我要出其不意,讓他們大吃一驚。”

狄公點點頭,轉臉對神笛劉說:“來,拿兩個大碗。”

神笛劉端來了兩個藍粗瓷碗,狄公打開酒瓶蓋給他滿滿斟了一碗。

“好酒,好酒。你聞這香味!”神笛劉咂咂嘴,高興得大聲叫道。 只一口氣便將那一大碗酒灌下了肚。

狄公又替他斟了一碗,一面問道,“劉先生是如何知道這《黑狐曲》的?”

“我曾聽黑狐祠那小女巫唱過,很是動聽。可惜是鬼迷心竅的人唱的,墮了這招,多半是不祥的。”

狄公問:“那小女巫是誰?”

“唉,那是一條黑狐狸精。沒爹沒娘,不知從哪裡來到陽間的。一個揀破爛的老婆子揀到了她,卻是早潛伏了妖根。十五歲頭上才開口說話。還時常犯邪。發起病來眼睛骨碌碌亂轉。中說著人人聽不明白的怪話。那老婆子發慌不敢收留,便將她賣到了一家妓院。誰知第一天接客便將那客官的舌頭咬斷了下來,當即逃身到南門外那個荒僻的黑狐祠裡去了。直至現在還住在那裡。那黑狐祠一帶經常鬧鬼,就是清風明月之夜也可聽到啾啾喁喁的鬼哭聲。祠裡祠外狐狸成群。聽說是當年九太子謀反事敗,跟隨的人全在那裡砍的頭,故陰魂不散,時時作祟。那附近的人家早挪遷了,膽小的人還時常供奉些鮮果酒肉的,但絕不見人去求神禳災。那小巫與狐狸一起吃供品,一起跳舞,唱那支《黑狐曲》。這金華城亦只有她一人敢呆在那裡,那裡的狐狸與她極是親暱,她不是條狐狸精又是什麼?”

(禳:祭名。祈禱消除災殃、去邪除惡之祭。)
   
狄公站起來告辭:“劉先生慢慢喝吧,我有事權且先一步走了。”

狄公從街上一個小販那裡打聽實了走城南門的路,便在了一頂轎直趨敏悟寺——從敏悟寺後去黑狐祠便沒有多少路了。
CTNANG 發表於 2017-2-21 20:02
                                                                       第九章

在兩個轎夫抬著狄公乘坐的小轎在人群中穿行。 長長的一條寺廟街原先有好幾座佛寺尼庵,香火很是美盛。 後來一場大火燒去了大半條街,只剩得斷垣殘壁,一堆一堆瓦礫場。 唯一完好無損的敏悟寺在廟街的最南端。

小轎在敏悟寺山門停下,轎夫用衣袖不停地拭著額上的汗水。 狄公給了轎金,一面問轎夫:“這裡去東門要費多長時間 ?”

轎夫答道:“ 相公若是坐轎走大路時,約莫半個時辰,倘是改走小路,不二里路便可到了。”

狄公點頭。 他明白了宋秀才從東門孟掌櫃家去黑狐祠原來很是近捷。 狄公吩咐轎夫在寺前照壁下等候,他去寺裡半個時辰便乘轎回衙。
   
狄公走進敏悟寺山門,急急穿廊過殿往後門趕。 他想從後門穿出,單瞞過寺外等候的轎夫直赴黑狐祠。

他走過左廂禪房時突然驚惶地停住了腳步。 從窗櫺望進去,只見如意法師正蜷縮著身子在禪床上打盹。 狄公心中狐疑,再定神一看,卻原來是如意法師的一堆破袈裟,袈裟上放著一隻木魚和一串念珠。 除了青燈一盞並不見有人跡。

狄公從寺院東司邊的半坍的後門穿出,沿著野松林間一條石板路走了幾十步便看見南門的城樓了。

南門進出的人不少,大多是中秋佳節走親眷的。 許多人手裡提著燈籠和月餅果品。 遠處人家已經上燈,閃閃爍爍與天上的繁星相映照。

狄公在一爿小店鋪買了一盞風燈便提步急出了南門。 出南門不一晌,便看見兩根高大斜倚的門柱。 狄公見門柱下果然有幾個破舊的粗瓷供盤,盤中居然還有些果品和酒肴。 他明白這兩根柱子便是黑狐詞的大門了。 穿過那兩根石柱便是一片黑漆漆莽榛灌木叢。 狄公將他那長袍的下襟掀起塞進腰間,撩起了長袖,從地上揀了根棍子。 他一手擎著風燈,一手用棍撩撥開灌木叢,彎彎曲曲向祠裡走去。

這時四周一片闃寂。 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淒清的寒蟬聲。 狄公已裡不由敬佩起小鳳凰的膽大,這裡就是白天也是一個荒涼恐怖的去處。

突然,前面人腰般高的亂草叢中傳來一陣瑟瑟的響動,一對碧綠的眼睛在黑黢黢的草叢中間熠著。 狄公不由將手中的棍子捏得更緊。 他抬起塊石頭向那眼睛用力扔去。 一聲尖厲的鳴叫伴隨著一陣騷動,半晌才平靜下來。 狄公心想這裡果然有狐狸 。 狐狸一般雖不傷害人,但他知道狐狸和野狗之類常常患有狂癲病,人倘是被它們咬傷,便傳染上這狂癲病,最後燥熱乾渴而死,無有救藥。 這時他頗後悔自己太冒失了,竟忘了帶一柄匕首或長矛,眼下只能靠手中這根棍子做唯一防衛的武器。

小路漸漸寬了,草叢前頭露出一片荒地,月光下顯得十分淒涼。 前面出現了一堵石塊壘起的黝黑院牆,牆上爬滿了野藤艾蕭。 牆裡有一個庭院,院牆有好幾處已經塌了。 三四隻紅狐狸、黑狐狸竄來竄去,彷彿被生人到來驚動了。 庭院裡瀰漫著一股發霉的腥臭。 庭院一角豎起一座狐狸石像,高高地蹲伏在石座上。 狐狸的脖子上還圍著一條長長的紅布條——這是這裡唯一有人跡到來的跡象。

狄公走上殘破的青石階,石縫里長著一叢一叢的野草 。 他用棍子敲了敲神殿的門,沒人應聲。 狄公壯壯膽闖了過去,猛見神殿一角的蠟燭前立著一具木頭傀儡。 傀儡的頭是一顆死人的骷髏,一對口進去的眼窩正對著狄公。

狄公忽然覺得背後一陣寒涼,一柄刀尖正指在他的腰間。

“我不得不在這裡將你宰了!”一個年輕女子的顫抖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著。

狄公驚回頭,只見那女子長得十分苗條,容貌也甚是俊俏。 她穿著一件緊身褐衫和一條打滿補丁的褲子。 一雙睜大的眼睛驚惶地望著狄公,握著尖刀的手不停地顫抖著。

“喔,真是一柄漂亮的刀子。”狄公口氣溫和地說,“刀口上還有晶晶閃亮的藍光哩。”

那女子低頭正待看刀刃,狄公劈手將她手腕抓住:“朱紅,休得胡鬧!小鳳凰叫我來的。我也看見宋一文了!”

“狐狸到處竄,我以為是宋先生來了。——我不認識你,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朱紅疑惑地說。

“我們不能找個坐的地方麼?朱紅,我要與你仔細聊聊。”狄公說著,將刀子還給了朱紅。

“你可得留意我的情人!他是個十分妒忌的人。”朱紅將刀子放進衣袖,走向那木頭傀儡,將傀儡的衣服拉拉整齊。 又輕輕拍了拍那骷髏。 於是她從壁龕裡取下那支蠟燭,引狄公走進一堵斷垣的拱形石門。

石門內便是內殿了,到處是腥臭味。 朱紅將蠟燭放在破木桌上,便自拉了一條竹凳坐了下來,狄公也在桌邊一竹凳上坐下。 殿牆一半塌了,上面爬滿了野藤,一群狐狸正蹲在牆上閃著綠眼睛凝望著他們。 一陣涼風吹過,野藤枯葉發出悉悉瑟瑟的聲響。

狄公覺得冷嗖嗖寒意陣陣,朱紅卻大汗淋漓,身子如炭火一般。 見她不時用手拭頭上的汗,她那蓬亂骯髒的頭髮間系扎了一根紅布條。

“宋先生今天為何不來?”朱紅一坐下就問道。

“他很忙,便委託我告訴你一聲,今夜他不來了。”

朱紅木然地點了點頭。

“我知道他很忙,他要翻看許多案卷,他在找尋殺死他父親的人。十八年了,他要為他父親報仇。”

“朱紅,你知道他的仇人是誰?”

“不知道,宋先生也不知道。他會找到的。”

“你是一個孤兒吧,朱紅?”狄公又問。

“不!我的父親最近還來看望過我。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忽然她聲音轉悲,“他來這裡總不讓我看清他的臉面。他說他長得醜,怕我看見了不愛他了。但是那天小鳳凰在來的路上撞見了他,說他長得一點不醜。他為什麼要瞞我呢?”

“朱紅,你母親呢?”

“早死了。”

“那麼是誰將你撫養長成?是你父親麼?”

“不是。我從小就給了人,轉賣過幾次。後來我逃了出來,他們追到了這裡,我用死人的頭骨扔他們,他們嚇壞了,叫喊著跑了,一個還摔斷了腿。哈哈!”她失聲笑了起來。

狄公見她不住地打著寒戰,滿身冷汗如雨。

“宋先生兩三天便要來一次,帶著他那管笛子。我和我的狐狸都喜歡聽他吹笛子。有時他吹我唱,快活極了。宋先生待我很好,他說他要將我帶到一個快樂的地方去,他說他決不同我結婚。我說我也不同任何人結婚,我也不想離開這裡,我有我的情人,我不願離開他。”

“你父親沒說要將你帶到別處去?”

“我把宋先生的話告訴過他,他說我呆在這兒最好,什麼地方都別去。我應與我的情人和狐狸作伴,他說得有道理。”忽然她一陣猛烈的咳嗽, “我近來頭疼嗓子乾,身子困乏,汗流不停,吃不下東西。”說著又牙齒捉對兒廝打起來,渾身寒噤。

狄公看出她病得厲害,心中決定明天就派人來將她接走。

“你得提防狐狸咬你!”狄公說。

她聽了生了氣:“你怎麼說這樣的話?我的狐狸從來不咬我,我們一起吃一起睡,又一起跳舞,狐狸還經常舔我的臉哩。”

“朱紅你聽著,這狐狸有生病的,像人生病一樣。它們生了病再咬了你,你也就生病了:嗓子乾。頭疼,咳嗽,出冷汗。好了,朱紅,我明天再來看你。”
   
“噢,你回去告訴宋先生一聲,請他明天將給我情人的金銀絲髮夾帶來。”

狄公點點頭,出了黑狐祠。
CTNANG 發表於 2017-2-21 20:04
                                                                       第十章

狄公循原路穿過那野松林,又從後門回到敏悟寺。 出得敏悟寺正山門,見對面照壁下兩名轎夫正等候著。 他們見狄公出來,忙將轎子抬上前,狄公上轎,吩咐直回縣衙大門。

狄公回到縣衙,便急急徑向內衙書齋找羅應元。 他想在夜宴開始前將這些情況告訴羅應元,然後再換上朝服出席宴會。

羅應元早換上了嶄新的雲龍出海水綠錦緞官袍,玉帶皂靴,頭上端正一頂輕翼掐絲烏紗帽。 他一見狄公風塵僕僕趕來,驚問:“狄年兄哪裡去了,害得小弟苦苦找尋。怎的還未更衣?客人們都到齊了。”

“羅相公 ,我有事需告訴你——牽涉到宋秀才被殺一案。”
   
羅應元一驚,忙道:“說吧!此事端的如何了?”

狄公於是將如何從一支《黑狐曲》理出線頭,如何孤身去了南門外黑狐祠,又如何見到了朱紅,弄清了宋秀才來金華的目的等—一細說了一遍給羅應元聽。

羅應元聽罷,滿臉喜色,說道:“妙極。年兄端的手段不凡,卻原來宋秀才來金華果然另有一段原因。正是十八年前殺了他父親的那個人得了風聲,追踪到孟家殺了宋秀才。他翻尋的正是宋秀才孜孜查詢歸案的記錄。一看來那份最要緊的記錄已經給兇手搶去。年兄,關於十八年前他父親的案子,對,那年是甲戌,把那年所有的存檔案捲全都找來—一細查,看看有沒有牽涉到處宋的人物。”

狄公道:“豈止姓宋?宋秀才很可能已是改名換姓的。他計劃一旦找到那個殺害他父親的仇人,便公開翻案,到官府正式告他。那仇人作賊心虛,先下了毒手。呵,我還想找到朱紅的生身父親,這個狗驢心肝的人竟讓他的親生女兒在那個骯髒污穢的黑狐祠裡生活 ——她已經患了重病。羅相公,你須得儘早問問小鳳凰 ,她準知曉內情。她親眼見到過朱紅父親的面貌。找到朱紅的父親,再查問出朱紅母親是誰。要她父親負起責任,讓那可憐的小女巫重見天日,做個真正的人。小鳳凰來了沒有?”

“來了。她此刻正在畫廳後的東廂內梳妝,玉蘭小姐也在為她搽脂抹粉哩。我們是否現在就去叫她來問問?”

羅應元說著,忽見邵樊文、張嵐波正迤儷朝前廳而來,忙道:“年兄且慢,我先去奉候則個。你趕快去館舍換了朝眼,少不得有個氣象。”

狄公辭下,轉去自己館舍更衣。

這時狄公真的被這宋秀才一案迷住了、他擔心自己不能與這案子的偵破相始終。 現在最懸的謎是十八年前殺了宋秀才父親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他又不明白秀才為什麼又去找朱紅,僅僅是那支《黑狐曲》將這兩個少男少女聯繫起來的麼? 似乎又並不如此簡單。 無論如何宋秀才是迷上了這個黑狐狸精了。 他不是已經向菊花打聽買金銀絲雙雀髮夾了麼? 而朱紅還正痴心等著他送去。

狄公換罷朝服,搖曳出來時,畫廳外高台上已經站滿了客人。 蟒袍錦帶,閃閃有光,笑語飛聲,熙熙雍雍。 客人去畫廳就座前都聚在高台上欣賞著花園夜景。 亭榭樓閣,池館曲沼,披紅掛綠都扎滿了五色燈彩。

狄公擷起袍襟升上高台,—一與客人拜謁寒暄。 邵樊文紫蟒袍、金玉帶、鉤解、烏履,意氣自得,飄飄欲仙。 張嵐波著一身深緋朝服,從官袍的顏色看官秩僅次於邵樊文,但遠在著綠袍的狄公和羅縣令之上。 如意法師則披一件猩紅袈裟,領襟袍口滾繡著一條寬闊的玄緞貼邊,在帝王的國度裡等階也是眩目的。

他們早已在那裡談論詩歌了。 風雅、楚騷、蘇李五言、樂府歌行、曹劉嵇阮、潘陸張左、元嘉永明、梁陳官體,一直議論到當今的沈宋律詩,個個眉飛色舞,顏紅耳赤。

邵樊文忽然想到如意法師的一筆好字。 他對羅應元說:“夜宴後羅縣令速去內行取一大幅白練來,請如意師父託了酒興賜下一副對子。”

羅應元聽了,激動地說:“邵大人好個主張,敝衙從此又多了件稀世的墨寶。如意師父斷斷乎不可推阻。”

狄公這時才想起他曾見過許多門樓、巨匾上都落有“如意翁”的大款。 那些栲栳般的大字往往六尺見方,筆鋒遒勁凝練,飛動灑脫。 不由心中起了一層欽慕之意。

這時高師爺來禀報羅縣令:宴會一切準備就緒,只等貴賓們入席。

羅應元喜笑顏開,向樂工揮手示意。 一時鐘鼓齊作,絲管迭奏。 樂曲聲裡邵大人、張大人等一干貴賓搖擺步入畫廳。 畫廳裡燈燭煊明,薰香瀰漫,分開早擺下三方高桌,桌上水陸珍饈錯列,杯筋觥觚雜陳。 正中一桌就坐了邵、張兩大人,右手是狄公與玉蘭,左手則是如意法師與羅應元。 兩根楠木巨柱上垂下一副對聯,道是:

幸逢聖明主共樂太平年

畫廳下舖下一層波斯國大地毯。 兩邊珍果嘉木撲來幽香陣陣。

羅應元擎杯站立祝酒,開言道:“下官今夜略備小酌,杯茗相邀,得蒙光寵,敝衙頓時生輝,閣縣意氣洋洋。下官志誠禱天,惟祈三願:一願貴賓健康,享壽萬年;二願明月長久,清光怡人;三願詩壇興旺,風雅永繼。”

祝罷撩袍離座,舉杯頻頻。 須臾階下一派簫韶,又動起樂來,貴賓乃紛紛拈起杯箸將酒肉往嘴里送去。

狄公沒想到會與玉蘭小姐合一桌,這分明是東道羅縣令的著意安排。 狄公見邵樊文與張嵐波正大談其京師的軼事遺聞,對面羅應元與如意法師議論著鐘王書法、晉宋寶帖。 狄公便乘機低聲問玉蘭:“玉蘭小姐是幾時到的金華?”

“兩天前,狄大人。我被押解京師途經金華,不意羅大人離意邀請,階下囚翻成了座上賓。”

“玉蘭小姐如今在哪裡駐息?”

“藍寶石坊店的一個小客棧。狄大人可知道今夜有精彩的舞蹈麼?藍寶石坊的小鳳凰倒是個有志氣的女子。”

“聽說她想一鳴驚人,在舞榭歌場抖出大名。”狄公應道。

玉蘭冷冷地說:“你們男人豈知女子的肝腸?。”

“你知道她今夜跳的是什麼舞曲?”狄公問。

玉蘭剛要回答,卻見邵樊文立起身來,高聲說道:'今夜此時,天上明月如玉壁,人間萬民慶佳節。 羅縣令風流雅儒,盛情設下偌等豐盛宴席,單宴請吾輩詩苑同人。 論詩老夫早江郎才盡,枯竭了詩思,然今夜盛會又不能無詩,數來席間眉須當讓裙釵,老夫冒昧,提議玉蘭小姐即席賦詩一首,以志今日詩苑舊人難得的雅聚。 那題目便是《對月》吧。 明月古今雖同,但光景卻日日迥異,這詩能翻出新意最能助興,未知各位意下如何?  ”

客人聽了拍手稱善,都道好個主意。

玉蘭轉過臉來微蹙蛾眉,無限感觸地深深瞥了一下邵樊文,略假思索,便口占一律:

赭衣高軒過,

明月還舊州。

畫堂對故人,

衰鬢驚中秋。

寧怨脂粉薄,

空恨歲年偷。

妾心何所似,

清光飛玉甌。

席間頓時嘖嘖稱道,好一陣議論紛紛。 邵樊文鐵青了臉,心中揪然不樂。 張嵐波搖頭長吟,極是欣賞。 狄公暗暗驚奇,如意法師則呵呵大笑不止。

羅應元使個眼色給司樂,一時繁管急弦響起。 動人的樂曲裡兩名花枝招展的美人轉出,望畫廳上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兒便翩躚起舞。

兩個美人穿著薄薄一層輕綃舞裙,一個色玄紫,一個色皜白。 輕快的絲竹聲中她們開始驚翻旋轉,一個翹起腳尖時一個便跪下為之遮掩。 然後互相交替,倏忽變換。 舞姿輕盈,身段矯健。 節拍迅急跳躍——此曲喚作《雙燕春》。 一會伴樂戛然中止,一隊舞姬搖曳而出,翩翩團舞了一陣,便與“雙燕”一起退下了。

接著是兩個樂工各唱一套新曲,歌喉宛轉,有板有眼。

水陸八珍一道接一道從廚下捧上酒席。 酒過三巡,羅應元站起來向客人們說道:“花園裡即將放煙火,請貴賓們稍候片刻上外廳高台上觀賞。煙火後將由藍寶石坊小鳳凰獻舞《黑狐曲》。這個舞曲依據本地最古老的迷人傳說制譜,據說已經流傳一千多年了。小鳳凰若是此舞一舉成名,將與'一品紅'並駕齊驅。”

席間一陣噓輿,便又議論開了。

邵樊文眼中露出欣喜若狂的光芒,說道:“我終於看到了夢寐以求的《黑狐曲》了。”

張嵐波道:“我聽說這舞與黑狐狸精有瓜葛,倘若狐仙有靈,保不定會弄出什麼是非來,我總有一種不祥的預兆。”

如意法師驚惶不安,蛤蟆般的眼睛不住地眨動。 玉蘭小姐則抿嘴竊笑,不發一言。

樂聲又起,酒酣耳熱的貴賓正需要音樂來幫助消化。 輕緩的旋律令人有悠悠然的快感。 鮮美的菜餚已經失去了吸引人的魅力,《黑狐曲》的預告則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

突然畫廳外傳來一聲巨響,頓時天上五彩繽紛,照耀得畫廳恍同白晝。 花星從雲頭紛紛墜下,尾巴上拖著一串串色彩絢麗的火光。

羅應元大聲叫道。  “請貴賓都上外廳高台!”一面回頭吩咐高放,“將所有的燈燭都吹熄!”

一聲聲花炮轟擊,澄明如水的秋空一時彩雲奔流,硝煙瀰漫。 畫廳、花園、殿台、樓閣、水榭、曲沼、假山、迴廊的所有燈火全部熄了。 明月當空,整個衙院裡的人都陶醉在這佳節的氣氛裡了。

一個五彩的大火球從假山後面慢慢升起,火花爆裂著從它的邊沿噴閃出來。  “劈劈啪啪”的鞭竹聲中火球愈轉愈快,最後升起到高空突然炸裂,撒下一天的五彩燦爛的星雨,煞是壯觀。

“妙極,妙極。”邵樊文大聲得意地稱讚道。

忽然空中閃爍出一束鮮花,一聲巨響花束頓時變成了一群斑斕的蝴蝶,翩翩亂飛,令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

狄公見羅縣令站在他的前頭,忍不住說道:“羅相公乃真是費心了,面對這人間奇景,真有所謂樂而忘返之感,現在我倒為自己沒有回浦陽而感到慶幸了。”

這時又一陣連續的爆炸,天上懸出一幅金銀一閃光的花匾,花匾上現出“福、祿、壽”三個大字。 又一聲巨響,三個大字散成三顆耀眼的巨星、在天上搖曳閃爍了半晌才慢慢消失。

高台上人頭趲簇,黑壓壓一片、不時響起了聲陣高聲喝采,但誰也看不清誰的面目嘴臉。

忽然花園裡、畫廳裡燈火一齊大放光明。 高台上的客人攀著扶手開始陸續回到畫廳。
   
玉蘭剛回到座位上欲待坐下,突然她想到什麼,便對狄公道:“對,我應該去看看小鳳凰是否已經裝束完畢,即將輪到她上場了。今天她在這裡能露一手。振起了名聲,邵、張兩大人便會將她舉薦到京師的教坊司去……說著興沖衝從畫廳邊的一個圓洞門走了出去。

狄公這時忽然發現如意法師凸出著一對大眼睛正盯著那扇圓洞門呆呆出神,不覺心中狐疑。 他端起酒壺自己斟了一盅酒,正待湊上嘴唇,羅應元一聲大喊,狄公一驚酒全潑了衣袖。 羅應元大驚失色。 指著那扇圓洞門,口中哆嗦。 狄公急忙轉過身來,只見玉蘭小姐正從圓洞門奔進畫廳;她臉色死灰,驚恐萬狀,茫然看著自己滿是鮮血的雙手。
CTNANG 發表於 2017-2-21 20:05
                                                                       第十一章

狄公忙上前扶定玉蘭,驚問:“ 小姐受傷了?”

玉蘭茫然若失,望著狄公發楞。

“小鳳凰 ,她……她……她死了。”玉蘭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脖子上開了一個大口,我弄了一手的血!”

狄公忙高聲說道:“啊,舞姬出了點事故,來,來,玉蘭小姐先到畫廳外休息一下,我們去幫幫她的忙。”
   
羅應元急沖衝趕出畫廳外時,狄公對他耳語:“小鳳凰被人殺了!”

羅應元忙吩咐高師爺:“傳我的命下去,衙院的里里外外派人看守,沒有命令一個不准放出、你現在扶送玉蘭小姐到外廳的耳房裡休息,不准任何人去驚動她。”

羅應元於是引狄公沿著一條狹窄的走廊急走,那走廊盡頭便是畫廳東廂——小鳳凰梳妝的地方。 狄公推門一看,房裡沒有人,明亮的燈光照著小鳳凰仰臥著的屍體 。 她還沒有穿上舞裙,兩條胳膊伸展著,一對驚恐的眼睛向上吊起直愣愣望看天花板。 細長的脖子和瘦削的雙屑滿是鮮血。 她那張尖吻縮腮的嘴臉,長長的尖鼻子及那兩排上下交叉著的小而尖的牙齒很容易使人想起一隻狐狸的面容。

羅應元突然說:“年兄,你瞧那滿是血污的剪子,準是凶器。”說著一面彎腰撿那柄剪子。

狄公道:“小鳳凰定是正要穿舞裙時被殺害的,你看她還穿著內衣,跳舞用的裙襪全堆在桌上。”

狄公從桌上拿起宋秀才那冊《玉笛譜》,輕輕納入衣袖。 這時他的目光落到一扇小門上,問羅應元道:“這扇小門通向哪裡?”

“通到畫廳的那幅大掛簾後。”

狄公點點頭。

狄公回到畫廳重新坐下,開言道:“小鳳凰不慎被桌上掉下來的一柄剪刀戳破了腳,玉蘭小姐見了血一時發了慌,此刻已經包紮了正在休息。貴賓們不必介意,舞觀賞不成,照例喝酒 。”

“幸好不曾傷了玉蘭小姐,我看不到《黑狐曲》並不失望 ,我們今天聚會主要是為了議論詩道三昧,並不是一味看女人的翩翩舞姿。”邵樊文說道。

張嵐波說:“我早感到似乎有某種不祥。幸好只是刺傷了腳,敗了一點雅興。多分是那小鳳凰大意所致——倘是狐仙動了怒,便恐怕不是戳傷了腳的小事了!”

“噢,如意師父,聽說你的詩越寫越短了,還望不吝墨金,在羅縣令剛才拿來的那幅白練上寫上兩句,以記今夜之盛。”——邵樊文將話題轉到了做詩上。

如意法師放下了手中的酒盅。

“今天我的酒沒有喝夠,寫大字的興致上不來。你們不妨與我取張紙來,我當即為東道主羅大人獻一首詩。”

邵樊文笑道:“如意師父酒也喝了不少了,兩條腿只打哆嗦,哪能寫來大字:聽說是書聖喝酒愈多書法愈見酣練奔逸,而師父則是酒愈喝多,字愈見小。哈哈!來,喚女僕取紙墨筆硯來!”

一旁侍候的女僕領命忙取來了筆墨紙硯。 狄公將一幅五尺長,二尺寬的細紋宣紙在桌上鋪了便磨墨侍候。 如意法師莞爾一笑,墨飽筆酣,當即寫下了兩行草書,恰如那長鞭搖閃一般。 狄公見那字跡龍蛇盤繞,精神飛動,邵樊文脫口念道:

來來去去去來來,

心燈明滅天燈在。

——如意翁醉筆

狄公心中詫異,口中嘿然。 命女僕將字條叫人揭裱了日後懸在畫廳中央。 他隱約感到,這兩句詩不無悼慰小鳳凰的含義,且也有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之意。

這時高師爺來禀報:玉蘭小姐頭疼欲裂,不能上席了。 羅老爺傳話他不能陪貴賓們痛飲盡歡了,惟望貴賓們明天翠玉崖上償補了今夜的意外。
   
如意法師仰天大笑,撩起袈裟自回狐狸神殿去了。 邵樊文、張嵐波自知寡趣,便也訕訕起身告辭。 狄公、高放也不挽留,吩咐奏樂送客。

狄公送別邵、張兩大人,吩咐伺候跟隨。 便與高放重回到畫廳東廂。 羅應元癱軟在坐椅上,圓臉拉長了,呆痴的目光望著狄公,絕望地說:“年兄,我完了!天作孽,不可活。全完了,這該死的司天台的皇曆! ”
CTNANG 發表於 2017-2-21 20:07
                                                                       第十二章

狄公忙安慰說:“ 相公 ,縣衙里出了偌大命案,令人不由起疑,這事出來蹊蹺,相公處斷須十分謹慎。我看這小鳳凰生性孤高。恃才傲物,生前拒絕過許多男子,莫非有夙怨之人乘今夜宴會之際下了毒手。那人從畫廳掛簾後的小門摸進這東廂。”

羅應元長長吁了一口氣,神色詭秘地說:“狄年兄難道還看不出玉蘭小姐耍的把戲。你可能還不十分了解她這個人,她有虐命害物的興趣,也親手殺過人。再說詩人不少是幻想狂,需要生活的波瀾飛瀑激宕,轟轟烈烈;現在可坑害了我,我在她的押解文牒上畫簽了字,我通融官差開釋她為是仰慕她的詩名,借來增色我們今夜的宴會。誰知她竟又在我的衙里做出這一番大勾當。倘若被刑部問破,小弟丟了前程事小,只恐怕這頭也要被劈去了。”說著不由紛紛墜下兩行眼淚 。

狄公深鎖雙眉,他也感到事情嚴重。 他問羅應元。  “那玉蘭小姐說了些什麼沒有?”

“她說她一走進東廂時便發現小鳳凰躺在血泊裡了,她自己一時也嚇昏了。咳,此刻她竟在我太太的房裡哈哈大笑哩,保不住真的會瘋。 ”
   
“你問過玉蘭沒有,小鳳凰可能被誰人所害?”狄公又問。

玉蘭小姐起先曾說過,小鳳凰是個貞潔的女子,許多下流的男子動過她的念頭,但都無奈。 小姐說很可能使是一個歹徒無賴闖進了這東廂,、殺死了這可憐的小鳳凰。 仵作驗了屍說,這殺人的事就發生在放煙火之時。 我與高放已將今夜在畫廳、花園各處伺候的一應雜役、丫環甚而樂工、廚司都問遍了,且又吩咐關閉了衙院的所有門戶,想來這兇手真的插翅飛走不成? 再說放煙火時間並不長,那兇手除非很熟悉這畫廳前後的走廊門戶,否則他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乾得如此乾淨利落,又隻身逃出了衡院。 故我疑心是玉蘭做下的手腳。 那天她帶小鳳凰來見我,我便感到她倆間有某種不妙的瓜葛。  ”

“羅相公,恕我狂言一句,這兇手的嫌疑會不會出在今夜相公的貴賓裡?”

羅應元驀地一驚,跳了起來:“年兄莫不是喝醉酒了麼?”

“羅相公,我們還是來憶一憶看煙火時的情景。我們站在高台上時,我記得玉蘭正站在我們之間,對麼?再前面是高師爺。邵、張兩人及如意法師都站在我們身後。煙火開始時,我看見邵大人擠在我前面。煙火散了時,我見他正在我的身邊。你看見過張大人和如意法師麼?”

“張大人一直站在我身後,我記得我不時回過頭去同他一起讚美這煙火製作的美。如意法師雖不曾看得真切,但也幾回聽得他的喝采聲。畫廳前後並不曾見有人奔竄。年兄懷疑我的貴賓,看來未免太魯莽了點吧!事實是今夜我的三位貴賓放煙火時都一直在場。”

“羅相公判斷客人放煙火時全都在場未免過早。當時大人只顧了看煙火,就是有人半途退下殺了人再回上高台,你又如何得知?畫廳里外一片漆黑,誰又預先存了個提防之心!恕再問一聲,羅相公,你對邵、張兩大人及如意法師的了解如何?”

“年兄當然知道與朝廷裡的大人物打交道是如何一回事。不過邵、張兩大人究竟是仕官出身,我們談的又無非是詩文之道,當然也涉及琴棋書畫,和古玩寶物的鑑賞。至於他們真正的為人品性自然是知道不多的。但兩位大人既是朝廷高官,都是聖人詩書薰沐,焉得會做殺人的兇犯?只是如意法師,此人言詞清狂,且來歷蹊蹺,行徑詭秘。本是釋門弟子卻是不喜頌經、念佛、辦道、參禪,專一舞文弄墨,又愛讖緯陰陽,識許多巫術邪道,六壬甲課;又常非議三教中人,行止很是古怪。但不曾聞得有什麼不軌之舉。”

“羅相公之言甚是。那如意法師在宴會上還題了兩句詩。那詩意也恁的玄妙,寄義窅遠,不易看破。不過,我們審理刑案切不可只看了表面之情景,還須深入內裡,探其骨髓心肝。總之,這幾位貴賓都進不了嫌疑。要緊的是細細查一查這殺人的動機何在。我們得先去藍寶石坊弄清小鳳凰的情況,她都與哪些姊妹行來往,有沒有情人。客人們到金華都有一兩天了,很可能他們今夜見到小鳳凰之前已經有過接觸,或原來便是相識。出藍寶石坊回行時順路去縣學書庫查一下宋秀才在那裡翻閱的究竟是哪些材料,有關甲戌年的案卷都要翻閱一遍。”

(窅:讀'咬',深遠。)

“我的天!宋秀才——他的案子還未了呢!兩起殺人命案,真是大吉利市啊!”羅應元幾乎要哭出聲來。  “年兄,我聽高放說孟菽齋是個知書達禮的人,不曾有過不軌行為,也不聞聽有什麼醜聞。”

“我也相信孟菽齋不會殺人。我曾有過這樣的念頭,就是宋一文與孟菽齋的女兒有私情,聽侍婢講孟菽齋的女兒常為聽宋秀才吹笛而感傷流淚。不過,我現在已經查明宋秀才的情人還是朱紅,即黑狐祠的那個孤女。宋一文已經替她買了金銀絲雙雀髮夾之類的禮品。我們原不是想要小鳳凰講一講朱紅父親的容貌麼?他們倆在進出黑狐祠時曾打過照面。朱紅的父親仍然住在金華。我明天還得去一次黑狐祠,將朱紅接來縣衙里住,你先安排下一個僻靜宅子,暫時瞞住眾人的耳目。噢,想起來了,如意法師掛錫的敏悟寺正就在黑狐祠前不遠,法師對狐狸的奇怪態度很令人感到不解。我疑心他見過小鳳凰,也認識朱紅。他今夜在宴會上題的那兩句詩雖一時訓釋不了,但隱約透出消息:他已經知道小鳳凰之死,並預示她的案子會有昭雪的一天。順便問一聲羅相公,明天要去翠玉崖排野宴,卻不知這翠玉崖在哪裡?”

羅應元答道:“這翠玉崖在城北的雙龍山上,崖上好大一片松林,崖壁下有一個朝真古洞。因為山高雲重,常有仙人出沒,端的是處風景名山。山下的峽谷還奔騰著幾股清澈的溪泉。時值中秋,黃花初綻,金桂飄香,楓葉染丹,在那裡排賞月之宴,乃真是第一等的賞心樂事。若不是這倒霉的兩起殺人案子,我們真可以對酒當歌,盡歡盡醉的一夜哩。唉,魏武的詩可是說上了:'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想到此又怎不令人心緒喪頹,喟然頻頻!”
   
狄公忙用話扯開了羅應元止遏不住的憂思:“羅相公,時辰不早了,樵樓已打二更,我這就想就寢去了。羅相公也該好好休息一夜,養養神思再應對這困境。”

狄公拜辭了羅應元,回到自己館舍。
CTNANG 發表於 2017-2-21 20:08
                                                                       第十三章

狄公很早就醒來了。 窗外鳥聲啁啾,花園裡游盪著一層輕薄的晨霧。 花葉竹材上都沾著清潤的露水。 花園後的空場上已有衙卒在那裡操演。

狄公沏了一盅茶,靜坐了半晌,便開始進早膳。 早膳畢,他去縣行使房領一紙批簽,便僱轎自去藍寶石坊。

轎到藍寶石坊大門停下。 狄公遞上蓋了大紅縣衙官印的批簽。 坊裡的應局見是官府來人,不敢怠慢,忙將狄公迎入內院。 內院轉彎處豎著一架漢白玉石屏,上面刻著“ 百花嬗遞春常在”七個藍底大字。 繞過一個花團錦簇、綠草如茵的大花壇,來到一間四面珠簾玉幛的清靜小軒。 小軒外一帶粉牆彎曲,牆下種植夭桃古柳,小軒內爐香裊裊,漆幾藤椅,煞是齊整——藍寶石坊的院主閒常便在這裡會客。

應局去了一盅茶時,從遊廊嬝娜走來一個珠光寶氣的胖婦人,描畫的長眉下,一對星眼間眨不定,鬆馳的皮肉下垂著,厚厚的嘴唇塗抹得猩紅。 兩個侍婢手捧茶盤上來獻茶畢,恭敬立在那胖夫人身後。
   
“ 老爺 ,小鳳凰的不幸給羅大人增添了許多麻煩,老婦人深表歉意了。煩老爺轉話給羅大人,休得為此事掛牽在心,這都是這小狐媚子自生的張致……”

“未知院主太太能否告訴下官些小鳳凰的身世?”狄公問道。

“喔,可以。這小狐媚子原是一個賣菜的老圃的小女兒 ,上面有了四個姐姐 ,三年前賣來坊裡。她跟隨名師善才學歌舞。由於勤奮, 聰明 ,舞跳得很好。但這小狐媚子心太高且倔強,不喜奉迎,故姊妹行里背後多有罵她的。有的說她一張狐狸嘴臉,身上又有臭味,疑心是狐狸精的胎子。 ”

“再問院主太太,這小鳳凰平日在坊裡有沒有一兩個深交的,是不是已有了情人?”

“她常去南門黑狐祠,說是求那裡的女巫學舞曲。我也答應了她。那女巫是個可憐的孤女。不過南門一帶野寺荒郊,白日都有狐狸精出沒。不知小鳳凰這狐媚子結識了些什麼野漢子,惹來這一場殺身大禍。老爺,她生性孤僻,除了聽我話,很少和姊妹們合得來,坊裡也不見有什麼朋友,故究竟不是善終。”

“黑狐祠的女巫原也是從這裡逃出去的?”

女院主投來一瞥責怪的目光,說道:“老爺忘了我們藍寶石坊是官府助立的歌院舞場,不比那等三瓦兩舍的煙花行院。那狐狸精與我們藍寶石坊從無關係! ”

“聽說那女巫的生父原在這金華城裡?”

“不曾聽說過。小鳳凰說她是唯一的一個去過黑狐祠的人。”

“院主可認識玉蘭小姐?”狄公轉了話題。

那胖夫人已經有點不耐煩了,答道:“認識,認識,白鷺觀的道姑誰人不認識!”

“昨夜出事時玉蘭小姐亦在場,她對小鳳凰的不幸尤其哀傷。你可知道玉蘭與小鳳凰曾經有過何種關係?”。

“顯然是小鳳凰這狐媚子的舞藝吸引了她,聽說玉蘭小姐也是多才多藝的。猩猩惜猩猩,女子的情分都在這一點上。”

“你知道朝廷有什麼官員​​認識小鳳凰,近兩日來找過她?”

“不曾。”

“好吧,多謝院主殷勤。小鳳凰的死權且瞞住眾姐妹一日,等明天衙里開堂。下官告辭了。”'

狄公出藍寶石坊乘轎回到縣衙,徑來內行書齋找羅應元。

羅應元一見狄公,便急急問道。  “你去藍寶石坊得了些什麼?”

“聽那裡院主說,除了玉蘭誰也不曾去藍寶石坊私下見過小鳳凰。羅相公,今天午後你作如何安排?”

“原約定了到這裡書齋聚會,評議小弟的詩集。我早渴望我的詩能得到他們的指點撥冗,這是難逢的一個良機,可是……”

狄公道:“這個大不妨事,照例舉行。我只求羅相公分撥下人員,你的客人有出去衙門的務必派人暗暗盯上,隨後匯報於我。”
   
“好吧。左右前程是丟定了,也避不得許多。這個就由小弟暗自委派了,年兄儘管放心。”

“還有,此刻就令緝捕去南門布下巡卒、細作,暗中警戒。但見有進出黑狐祠的,不管是誰,一律拘捕一下午我親自去那裡時也可順便差遣。此刻我就去縣學書庫,請高師爺隨後便到。”
CTNANG 發表於 2017-2-21 20:10
                                                                       第十四章

狄公來到縣學書庫,見那儲存史料檔案的書架齊齊整整,分門別類列了名目,編了乾支年月,甚有條理。 不覺大喜。 書庫隅角安下一條長桌,桌上一個老館吏正埋頭在編類圖誌。 過了一會,高師爺也趕到了。

高師爺禀道:“狄老爺 ,不知你要查閱哪一類目的資料,軍事、刑律、食貨、方輿、儒林、 文學 、釋道、方技一一都按類目編了年月干支,尋查甚是方便。”

“高先生 ,我聽說這金華府積壓了一樁甲戌年的懸案,我只想看看那個懸案的宗卷。”

“狄老爺,甲戌年九太子謀逆,那最是臭名昭著的一年。不過我未聽說什麼懸案積壓。餵,老裘,你記得甲戌年曾有懸案積壓下麼?”
   
那兩鬢斑皤的老館吏轉過臉來,瞇起眼睛想了半晌,說道:“卑職也不曾聽見有懸案積下。那一年,記得有個莫德齡將軍追隨九太子,後來被朝廷欽差正了法,聽說有點冤枉,但卻是一個鐵案,並不曾懸掛。”

狄公道:“那莫德齡將軍參與了謀反,是九太子的一個黨羽,他的案卷在哪一檔裡?”

“回老爺,牽涉九太子謀逆的案卷都在這書架第五層靠右放著的那隻大紅箱裡。箱旁堆放的那些宗卷都是同年發生的其他案子。”老館吏答道。

“好,高先生,我們來把那大紅箱和旁邊的宗捲全提下擱這長桌上。”狄公說。

老館吏忙接應搭上了木梯子,高師爺爬了上去,將大紅箱及箱邊的宗卷一件一件全抱了下來。 狄公一看,心中著慌,這長長一排案卷看來不是半日一日能念得完的。 狄公突然想起什麼,又問老館吏:“有個宋秀才天天來這裡閱讀案卷麼?。”

“嗯,是的。他是一個讀書非常認真的後生。他什麼都看,連兩百年前這裡災民造反的材料他都有興趣,這些案卷他也都—一翻過了。只不知這後生這兩天怎的不見來。”

狄公點頭,便拉了條凳子坐下,專一揀那宗卷上有宋的查尋。 半日查出一個家姓罪犯的案卷,卻是一起平平的詐騙案。 狄公心裡不由發了急,就是這麼查姓宋的已恁的不簡單。 或許那宋一文根本不姓宋呢,豈不是枉費功夫! 狄公長嘆一聲,決定碰碰運氣,全力以赴先弄清莫德齡謀反一案。 因為九太子謀逆是甲戌年最大的一宗案子,可能牽涉了不少人冤枉連坐,莫德齡將軍之類的案卷里或許正可尋著蛛絲馬跡。

他打開了那大紅箱子,馬上發現箱裡的文件次序亂了,且疊得不齊,有幾份木夾也沒有夾上。 顯然最近宋秀才認真地翻閱過。

第一本總卷概述了九太​​子謀逆的案情本末,措辭相當慎重。 原來九太子在長安時就性情躁急,且好猜疑。 先皇駕崩,聖上即了大位便封他來金華,原是要他養心頤性,修身讀書。 誰知他卻萌發了一個謀逆的野心。 加上他的群臣又無恥吹捧他當今最得人心,德行威儀、文章詩賦均在諸太子之上,他的王妃也唆使他殺去長安,奪了大位。 九太子秣馬厲兵正待行事,早有人密報了朝廷,聖上震怒髮罪下來,一團御林軍圍了王府,朝廷下來了欽差傳命將九太子並王妃押解長安。

九太子自知事敗,拔劍殺了王妃隨即自刎了。 御林禁軍進王府查封了所有印璽圖章,金玉寶玩。 戶籍帳冊,宮絹兵器。  ——那日正是甲戌孟春二月初四。

欽差持尚方寶劍專擅一方,當日便收拘了一應參與謀逆的文武大臣,調查核實一一就地正法,一面備文申詳朝廷。 那九太子黨羽跟隨沒有個僥倖逃脫的。 當時欽差收到無數的指控信,欽差都—一做了認真核查,生怕有挾私謀害的。 其中有一封匿名信告發已經退休的莫德齡將軍也參與了謀反。 說九太子有密信與將軍,並指出了將軍府邸藏密信的樓閣。 欽差不敢怠慢,忙發兵搜索,果然查獲九太子與莫將軍的親筆信兩封,當即收捕了莫將軍。 將軍矢口否認有謀反之事,稱從不曾與九太子有書信往來,當系奸人偽造,挾私害命。 欽差認真驗對了九太子密信,認為屬實,又查訪得一干逆臣招供道是莫將軍閒時便誹謗朝廷的言論,反骨畢露,鐵案如山,故當即判斬了莫將軍和他的兩個成年的兒子。 同時籍沒家財,宅眷全數入官,發賣為奴。

在這案卷的一份發賣為奴的附錄上,記著莫德齡將軍的五位妻妾的姓氏和謫庶子女的名字。 狄公驚奇地發現,莫將軍的第二房侍妾正是姓宋,宋的姓氏上還打了朱鈐。 原來處斬莫將軍的前一天晚上,她便懸樑自盡,單留下一個五歲的共子名一文。 宋氏因不及發賣故打朱鈐為記。

(鈐:讀'前',官印。)

狄公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他忽然個想到,這宋一文既然回金華為父報仇雪冤,想來他自己手中必定拿有能洗刷莫將軍罪行的證據。 他努力在找尋那個寫匿名信告發者,他把那告發者看作是殺父的大仇人。 狄公又看到莫將軍據以判斬的唯一依據是九太子的兩封密情,至於那密信的內容便不得而知了。 且參與謀反的群臣招供中也沒有一言涉及莫將軍與九太子的關係。 欽差認為九太子乖戾狡詐,猜忌心重,與莫將軍的勾結可能不肯輕易吐露於其他群臣。

狄公搖了搖頭,挑出了載錄有匿名信的附件。 那隻是一份抄件,原件已查封京師大理寺。 狄公從匿名信的行文風格來看,端的是一高超手筆,有很深湛的文字造詣。 信體的空白處並抄有欽差的硃批:“此信係出自一個知情的大臣,立即核對內容及筆跡。”附件後註明此信撰者闕名。 儘管欽差懸了賞格厚賜與告發有功人等,終不見有自稱寫此匿名信的人前去領賞。

狄公慢慢捋著長鬍子,細細推敲著這案子。 九太子在密信中蓋了私章,要偽造是不可能的。 且那任欽差的原是大理寺正卿,朝廷中最精幹、最正直的刑事審理權威,從不私便阿附,就是王公貴戚也有懼他三分的。 那麼宋秀才又能得到什麼有力證據以洗刷他父親的彌天大罪呢? 所有這些發生時他才五歲,且流離顛沛,靠了遠方舅父的收養才掙扎出一條生命,他能有什麼辦法搞到牽涉當年偌大一起案子的第一手材料呢?  ——況且他現在自己已被人殺害了。 看來要查清此案,還須找到宋一文娘家人物。

狄公叫來老館吏問道:“裘先生,你能否將甲戌年的稅冊拿來與我看看,我要找一找姓宋的一族的稅額狀況。”

老館吏領命去了一會,便將甲戌的稅冊拿來交給了狄公。 狄公專一查尋那納稅少的貧寒人家。 宋一文的母親既是莫家的第二房侍妾,她的父親決不會富裕。 不消多時,他便見到一個姓名叫宋文達的戶主。

宋文達的職業欄自填著菜農,一妻兩女。 長女嫁陶瓷器銷店主,夫家處黃,次女賣與莫德齡將軍府,收了房。  ——後面注了宋文達的死亡年月。 因宋文達沒有子嗣,這一戶便註銷了,簽押了縣司戶、司倉的兩方朱鈐。

狄公又向老館吏要了陶瓷器行會的稅冊,才翻了幾頁,果然發現有一個姓黃的小舖主,妻宋氏,住在東門附近的一條小巷裡。  ——狄公這才心裡感到舒泰,臉上露出喜色。 他用筆記下了那黃掌櫃的地址和收養宋一文京師那房舅父的名姓,又抽出告發莫將軍的那封匿名信,隨後將全部案卷奉還老館吏,道了謝便與高師爺僱轎回衙。
   
狄公到內衙找到了羅應元,匯報了在縣學書庫的全部收穫。

“羅相公,那宋秀才原來是莫德齡將軍的兒子,系一個姓宋的侍妾所生。他到金華為了證實他父親被人誣告,企圖找到十八年前寫匿名信誣告他父親的人——他可能握有一份能洗刷他父親罪名的證據。這與朱紅說的甚為合契。目下他還有一個姨母住在金華,開著一爿陶瓷器鋪子。我此刻便去找到他的那個姨母,見是住在東門內,然後再去黑狐祠將朱紅接回縣衙。羅相公,或許我還能趕上你詩集的評議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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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章

狄公回館舍更換了那件海藍長袍,戴上黑弁帽子。 便出縣衙儀門,拐上了街,雇了一頂小轎直趨東門。

轎到東們內一排鱗次櫛比的平房前停下。 狄公見有一家綢布鋪,便進內花了二兩銀子剪了一匹上品的花金綢和二匹文葛,又到果品鋪買了兩隻熏肥鴨和一盒月餅,便依著地址尋找那黃記陶瓷器鋪。

半日,狄公才在一條彎曲幽暗的小巷盡頭看見了一家小小陶瓷器鋪。 鋪外遮起一塊打了許多補丁的布篷,舖內放著一堆粗瓷打製的碗盤茶具、溺壺缸罐。 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正坐在攤子後面。

狄公上前打了招呼:“不知先生是黃掌櫃不?”
   
那漢子十分驚訝,忙點頭道:“正是。貴相公要買什麼?”

“我姓宋,與掌櫃太太是本家,”路過金華特來拜會姐姐 。  ”

黃掌櫃半信半疑,回頭對屋裡一個正埋頭做針線的中年婦人叫道:“渾家,你的一個本家相公來看望你了。貴相公請店裡坐,待我去沏盅茶來。”

那婦人出來相見,也是十分詫異,她從未聽說有過本家兄弟 。 狄公將禮品一遞上,開言道:“姐姐,三叔從京師來信說及伯父母雙雙下世,並把你的宅址告訴了我。適逢我由徽州去京師收帳路過金華,便轉來拜認姐姐。奉上兩樣薄禮,聊表芹意,還望姐姐笑納。”

那婦人一見綢料、文葛,肚內便喊“僥倖”,又見熏鴨和月餅,早歡喜得笑瞇起了眼,哪裡還去問其中委曲。 便一口認了這位素不相識的堂弟。

“賢弟如此破費,為姐姐的怎過意得去?今日燈花爆了幾爆,我便疑心有吉人來訪了。”

黃掌櫃忙說:“渾家,趕快去將熏鴨切了,再取一隻大碗和幾隻瓷杯來。今日中秋,我早備下一瓶白酒,沒夢想到還有熏鴨下酒,真乃大吉利市。渾家,我再不道你娘家一個不字了,卻原來還興旺發達得很哩。”

婦人皺了皺眉頭,說道:“賢弟不知,就為你二姐家的事,再也沒人敢來看望我們了。”

“莫姐丈的事我在南方略有所聞、二姐殉了節,固然令人悲傷,但究竟我們宋家擺脫了莫家的干系。唉,不知——文賢甥後來又如何了?”

“一文?早年聽說在京師讀書 ,已有個秀才的功名了。這孩子心高,哪會想到我這個窮姨媽!別提他了!來,來,一面喝一面聊。熏鴨切好了,酒也斟好了。”

“聽三叔說莫家對二姐並不好,時常虐待她。”狄公呷了一口酒又接上了話茬。

“不,莫將軍對你二姐甚是器重,夫妻也十分恩愛。一文生下後更是歡喜萬分,只是你二姐本是……”

“她是一條……”黃掌櫃憤憤插了話。

宋氏忙打斷他:“閉上你的嘴!”又轉臉對狄公道,“說來也沒有法子,或許原是我父親的過錯,”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給自己的瓷杯裡斟了一點白酒,一仰脖喝了,又說:“我妹子原是一個十分文靜的姑娘,處處討人喜歡。十五歲上那年,一天她去野外割兔草,揀到一只狐狸崽子,她感到好玩便抱回了家。我父親一看是只十分美麗的黑毛雌狐狸,十分害怕,偷偷將它宰了。我妹子第二天便得了病,懨懨鬱鬱,彷彿失了魂魄一般,與頭里完全兩個模樣了。”

黃掌櫃撕開一條鴨腿,一面往嘴里送,二面忍不住又插上話來:“那條黑狐狸的魂靈附了她的身!”

宋氏點點頭,又說道:“父親請來一個專會提妖打鬼的道士,蘸了仙水,燒了符錄,念了許多咒經都不見效,很是著急。十六歲那年便會與後生家眉來眼去了。因她生得俊俏,父母親放不下心來,早晚盯在她背後,生怕有意外。後來聽說莫將軍要納小,便託了一個賣梳篦花粉的馬大娘去說合。誰知也是先天有緣,馬大娘去果然一說便合,那莫將軍的正房太太也看她三分順眼。莫家挑來了財禮,納了聘金,擇了吉日便花轎抬去府裡成了親。打她生下一文後,莫府上下無不喜歡她,下人奴僕也敬重她,趕著她叫三太太。”

(篦:讀'必',齒密的梳頭工具)

“是她自己毀壞自己!這黑狐狸精終於做出了醜事。”黃掌櫃喝了不少,禁不住又說了一句。

宋氏撩了嫁前額搭下的一綹白髮,接著說道:“一夭,我在街上正巧碰到莫府裡的一個丫環,她笑著跟我說,三太太半個月便要回家看望一次父母姐姐,我們都說三太太有孝心。“當時我心裡一涼,知道事情不妙。 因為我妹子近一年來從未回家看望過一回。  ——後來倒是來了,已有八個月的身孕,當然不是莫將軍的。 我們找了許多藥給她吃,但都無濟於事,落後早產生下了一個女孩。 我們不敢收留,她便將孩子扔到大路上,巴望有善心的人揀去。 臨時用一塊大紅綢將孩子裹得嚴實。 那種料子平時只有和尚剪去做袈裟用的。  ”

宋氏見狄公的臉上露出驚惶的神色,忙笑道:“賢弟可能沒細聽說過吧?雖然不光彩,辱沒家門,但總是十八年前的舊事了。我只要一提起來那可憐的甥女,便要心酸。”說著不禁嗚咽抽泣起來。

黃掌櫃說:“得啦,渾家。盡提這些舊事作甚?今天是什麼日子?賢內弟這麼遠來還要流淚水給他看,敗他的酒興。唉,只怨我們自己無有兒女,故一提起那可憐的女孩她便要落淚。好,長話短說,莫將軍那一陣恰恰在九太子宮裡議事不曾回得府來。紙焉能包得住火?後來莫將軍回府聞說此事,不由三尸神暴跳,五臟氣沖天。先叫人看管了,一面設法去捉拿姦夫,等公事了結他要親自剁下那姦夫淫婦的頭。當夜我那姨妹便偷個空隙一條白綾懸在樑上了,莫將軍不及找尋到姦夫,第二天欽差帶了御林禁軍團團包圍了將軍府,抄出了九太子的密信,便被綁架了拿到南郊劈了頭——兩個兒子也一起綁去殺了。僥倖一文究竟是小孩,才五歲,故掙脫了一條命來……來,來,敬賢內弟一杯。說這些舊皇曆作什?做官也不是好玩的,一道聖旨下來就是滿門抄斬。不如我們窮夫妻,倒圖個自在安逸。”

“姐姐可知那姦夫名姓?”狄公問道。

宋氏說:“那人姓名你二姐從未吐個口兒,只知是個做官的。人樣風流,又有學問,故迷住了你二姐的心,做出這等傷風敗俗的事來。”

狄公匆匆吃了兩口酒便起身要告辭。 黃掌櫃夫婦再三款留。 狄公道:“愚弟今夜便要趕往杭州,以後再來拜會姐姐、姐丈吧!”

黃掌櫃偕宋氏一直陪到小巷的頭上,目送狄公往東門方向搖擺而去,才回歸鋪子。 兩口自是歡喜不迭,哪裡還去深究這賢弟的來歷。

狄公回到縣衙先去內衙書齋一張望,並不見有客人來聚會。 算來時間尚早,便匆匆回館舍更衣。 更衣罷,他從抽屜裡取出玉蘭小姐的案卷抄件。 急急地翻了起來,翻到一封匿名信告發玉蘭白鷺觀馬櫻樹埋著被殺侍婢的死屍才停下。

狄公抽出那封匿名信,又從袖中將告發莫德齡將軍的那封匿名信取出並列放在書案上。 他慢慢捋著鬍子,細細將它們作一番比較。 兩封匿名信均是抄件,兩個抄手的筆跡自是不同,只能從文字、語氣、風格來判斷這兩封匿名信是不是出於一個作者。 狄公看了半日,沒有把握,搖了搖頭,將兩封信一併塞入衣袖,便向內衙踱步而來。

羅應元正在翻閱他的那冊剛刻出的詩集,預備選擇幾首自己滿意的在貴賓同仁前吟誦。 一意盼望邵樊文、張嵐波、玉蘭、如意法師等人能真誠地為他的詩集作個公允的評價和撰寫序跋。

狄公見過羅應元,忙說:“羅相公,我又有了新的發現。宋秀才的母親,即莫將軍的第二房侍妾,府裡稱她做三太太的。後來與一個不知名的官員通姦,生下一女,並把那女孩遺棄了,這個私生女不是別人,正是黑狐祠裡的朱紅。”

羅應元的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

狄公繼續說道:“那棄嬰用一塊大紅綢包裹,她被人揀起時想來便依了那大紅綢的顏色取了朱紅這個名字。這樣,朱紅與宋一文便是同母異父的兄妹,這就是秀才告訴朱紅他不能同她結婚的原因。同時也說明朱紅的父親或許正是殺害宋秀才的兇手。莫將軍被正法前已經識破姦情,並揚言捉到姦夫後由他親自剁下他們的頭。宋一文的母親自知難免一死,懸樑自盡了,而莫將軍第二天便被欽差斬了首。那姦夫自然沒有找到。或許莫將軍心中已知那姦夫的姓名,只是自己犯了王法,來不及去懲罰他了。”

“天哪!狄年兄,哪裡得來偌許多真實內情?”羅縣令又驚奇又欽佩。

狄公又說。  “我思量來莫將軍確實參與了九太予的謀逆,他的死是咎由自取,不足憫惜。而那好夫肯定是害怕莫將軍將他的奸情揭露,故先一步下了手,一封匿名信置將軍牙死地,使他措手不及。宋秀才正是看到了這一點,便設法去證實他父親原來無罪,受了誣告,這不能不說宋秀才的意圖是錯的,他的計劃也是不可能實現的。”

羅縣令問:“莫將軍既然參與了謀逆,寫匿名信告發他是值得嘉許的,他又為何害怕秀才而非要置之於死地而後快呢!”

狄公道:“寫匿名信的告發者必定是謀逆的知情人,且是一個體面的官員。為了名聲前程,他決不能讓他的奸情披露於世。此外,我認為他自己必定也捲入了九太子的陰謀,否則他決不可能知道九太子有密信給莫將軍,且連藏密信的地方都知道得那麼清楚。後來欽差懸賞嘉獎,他始終不肯露面去領受。這正是他的高明處,也是他的狡詐處。”

“我的天!這個人又可能是誰呢?”

“看來仍是我那句老話,與殺害小鳳凰的嫌疑一樣,正是你請來的客人中的一位。當然不會是玉蘭小姐了,因為那兇手是朱紅的父親。對,等一會朱紅會告訴我們這個神秘的人是誰,儘管他每回去看他的私生女時都蒙了面,朱紅能夠根據他的聲音形態辨識出他來。”

“狄年兄,容小弟進一言,我看如意法師也決不會是。他人物猥獕,哪個女子會將他這個醜和尚當作自己的情人呢?”

(猥獕:醜陋而俗氣。)

“羅相公,這話可不敢說定。宋秀才的母親是個精神反常的人,他娘家把這種情況歸咎於一條黑狐狸的靈魂附了身。不管如何,她入莫將軍府才十七歲,而將軍已年逾花甲了。或許倒正是如意法師的奇貌引起了她的注意和喜愛。如意法師秉性奇特,有才有智,這往往能使一個女子動情。且我見如意法師似對一切都瞭如指掌,說話又旨意惝恍,倒正是一個十分可疑的人物。他住的敏悟寺又與黑狐祠如此之近捷,他去看望朱紅是最方便的事,而其他人都得擔點風險。羅相公等會兒與客人聚會時設法打聽一下,十八年前即斬莫將軍頭的那年,張嵐波與如意法師在不在金華。邵大人當年正是這婺州金華府的刺史,不必再問。對,你不妨再打聽一下,今年玉蘭小姐在白鷺觀被捕時,這三位客人有否當時也在新安的。”

(惝恍:讀'敞晃',模糊不清,恍惚。婺:讀'霧',古州名。)

“你怎麼又想到了玉蘭小姐白鴛觀?狄年兄。”羅縣令疑惑不解。

“我有一點很是相信,一個罪犯總喜歡反復用同一手段達到他的犯罪目的。同告發莫將軍的手段一樣:一告發玉蘭打死侍婢的也正是一封匿名信。當年這人告發莫將軍是為了達到他自己卑鄙的目的,今年告發玉蘭,保不定也有其不可告人的卑鄙目的在。”狄仁傑說道。

高師爺這時走進內衙。

狄公繼續說道:“高師爺來的正好,羅相公,我有一個不成熟的想法,我想等朱紅這孩子健康恢復之後,就委託給她的姨母黃掌櫃夫婦帶領,他們正沒有孩子。我同高師爺此刻就去黑狐祠將朱紅帶來衙里。”狄公說著將袖中兩封匿名信取出交給羅應元,“這兩封信都是抄件,你只能從行文風格的細微同異來判斷是否同出一手,請你細細看看,千萬不要告訴任何人!”

高師爺近前向羅、狄兩位老爺施禮請安。

羅應元對他說:“高放,你現在陪同狄縣令到南門外的黑狐祠走一趟,將那裡的小女巫帶來衙里。我想要平整荒地,拆了那祠。”

狄公補充道:“高先生,你與我坐一轎,另有一轎載著大夫跟在我們後面。那個女巫病得不輕。”

高師爺領命便去吩咐行役備轎。

狄公告辭羅縣令,與高師爺出得內衙在庭院內上了轎,大夫的轎也在一邊侍候。 兩頂轎出衙門便徑直向南門迤儷而去。

轎抬到寺廟街頭敏悟寺山門時,高師爺對狄公說:“昨天早上,我奉羅老爺命來這裡請如意法師,費了許多口舌,他只是咬定不來。只是等我說了有你狄老爺參加,他才改了主意,答應來了。”

狄公一聽,不覺挺直了身子,問道:“他說了原因麼?”

“老爺,我只是說了你在疑案的偵訊鞠審方面的聲譽。我沒記錯的話,法師當時還說他倒要聽聽你對狐狸的看法。”

“原來是這樣。那麼高先生問了他這狐狸是什麼意思了嗎?”

高師爺搖了搖頭。 忽然他感到轎子停下了,忙掀開轎帘問道:“出了什麼事?為何轎子不走了?”

“回老爺,有一群人正堵了城門口的路,卻原來是那黑狐祠的女巫得了狂癲病死了。”

狄公聞言,趕忙下轎,見六名衙卒正用長矛的桿柄在城門口攔了一道警戒,不斷將好奇看熱鬧的百姓向後驅趕。 前面的路上,朱紅四肢伸直仰面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破爛不堪的裙子滿是塵垢和泥污,這慘狀委實可憐。 兩名衙卒正用一根長叉將她叉起——城外的一塊榛棘叢上堆起著乾柴正點燃了火。

巡官跪禀狄公:“老爺最好不要走近了,這狂癲的病最是危險,我們正準備將死屍焚燒去。”

高師爺忙問巡官道:“這是怎麼一回事?這女子真的死了?”

“委實是死了。半個時辰前,我們聽得野草叢中一聲聲古怪淒厲的叫聲,以為是瘋狗咬人,待再細看原是這女子一面狂奔一面狂叫,口中吐著泡沫,四肢拘攣抽搐。兵士用長矛攔阻她,將她溯倒在地。她一跌下,便再也不爬起來,也不叫喚也不哼聲,待上前一看,脈息已絕,一個大氣兒都沒有了。”
   
狄公叫大夫來驗看,大夫驗過也說是死了,並要求兵士將那長矛、長叉與死屍一併燒去,就是那一帶灌木叢也要全部燒去,不留寸草。

狄公見狀也無可奈何,喟嘆了幾聲便點了頭。 吩咐師爺和大夫留在此地處理一應事務,他自己則上轎循原路口衙去了。
CTNANG 發表於 2017-2-21 20:13
                                                                       第十六章

在衙院裡停著三項大官轎,一群丫環正忙碌著給轎裡加錦緞套墊,放茶盤果品。 牆角蹲著二十四名等候抬轎的伺役,一式寬襟通袖鑲紅邊印字衫褂,腰間系一條下垂金黃流甦的大紅寬帶,綁腿麻鞋,甚是利爽。 大門內已備下許多燈籠和“迴避”、“肅靜”的牙牌,燈籠上貼有“金華縣正堂”大金字樣。 客人們早已穿戴齊整,齊集在花園裡等候了。

羅縣令見客人全到了,便吩咐行役掀開轎帘伺候客人上轎。

這時如意法師上前對羅縣令說:“羅大人。我將我的大紅袈裟忘在敏悟寺了,此刻得先往寺裡取去。諸位客人先上轎,貧僧自有腳力,隨後便到。”

羅縣令躊躇為難。 如意法師又說:“雙龍山的路我很熟,我的一個師兄原在那山上的玉壺寺裡住持。羅大人,記得貧僧不止一次說過,萬萬不要為貧僧備車轎坐騎。”說著便提起禪杖褡褳飛步先出了縣衙大門。
   
(住持: 中國 佛教寺院或道教教觀的主持者。一—譯者註)

“既然如意大師父執意步行,那麼我的那頂小轎也可不啟用了。邵大人、張大人上第一項轎,玉蘭小姐偕拙荊坐第二頂轎,狄年兄與小弟坐第三頁。扈從行列,一應雜役騎馬跟隨,不得有誤。”

須臾,車轎人馬啟動,軍樂喝道,牙仗兩列分開,三項官轎搖曳出了金華縣正堂大門。 前遮後擁,浩浩蕩盪,旌旗舒卷,矛戈耀日。 扈從馬騎皆披紅垂綠,官府儀仗煞是威風。 路上百姓紛紛躲路而行,莫敢仰視。

金華縣衙去雙龍山翠玉崖尚有十五里山路,狄公兀自坐定,正想閉目養神,羅應元開言道:“年兄拜託之事,小弟已打問清楚了。甲戌二月莫將軍被正法之時,邵大人當時正是金華刺史。欽差來婺,便駐蹕在刺史的府邸,兩人極是親熱。刺史備知九太子黨羽詳情,—一指點,欽差大人毫不費力很快剪除逆黨,整新了綱紀。張大人當時亦在金華,他的幾個莊園也發生了騷亂,他正匆匆從京師趕來調解,年兄可知這金華附近東陽、義鳥一帶的良田幾乎有一半是張大人家的。如意法師偏巧當年也在金華,就在他剛才說的那個玉壺寺裡講經。至於玉蘭小姐白鷺觀事發之際,卻不知他們三人在不在新安了。年兄已將黑狐祠的女巫帶來縣衙了?”

(蹕:讀'必';:駐蹕:指帝王出行沿途暫住。)

“噢,她已死了,正在南門外焚燒。說是得了狂癲之疾,不可救藥了。我猜來這病根當是狐狸所染,她與狐狸廝混在一處,哪能不出意外?那天我見她時已是病勢垂危了。”

“卻原來如此,可憐見地的小女巫!”羅縣令也動了惻隱之情。

狄公又道:“我本來深寄望於朱紅,指著她來辨認出她的生身父親,現在此路已斷絕。但我深信這兇手,一定在你的客人行列裡。這人不但當年寫匿名信告發了莫將軍,現在殺了宋一文,又殺了小鳳凰,我甚至又想到暗害玉蘭的那封匿名信也是此人幹的勾當。羅相公不妨回想一下,關鍵一點便是小鳳凰那夭去黑狐祠看朱紅的路上正撞見從黑狐祠出來的朱紅的父親。當時小鳳凰沒有深思,只感到好奇,後來,也就是昨天,當小鳳凰在縣衙拜見二位客人時一眼便認出了他。正是這樣,小鳳凰才突然想到要放棄《紫雲鳳凰》而改跳《黑狐曲》。小鳳凰當時想藉《黑狐曲》打動朱紅的父親,獵取好感,二來也不無要挾朱紅父親的意思。舞蹈完了,她會要求朱紅的父親舉薦她去長安教坊司。她原是一個一心要出人頭地的姑娘,這正是她千載難逢的好機遇。然而她並沒識透朱紅父親的蛇蠍肝腸,更不知《黑狐曲》背後隱藏有如此奧妙複雜的內情。外人只知是《黑狐曲》不祥,果然喪了她的性命,其實小鳳凰正是太天真了點。也怪她生性太奇倔,究竟不得善終。”

狄公斟了一盅茶,呷了一口又繼續說道:“至於宋秀才,他父親被斬首時他才是五歲的孩提,當時即被一個遠房的舅父帶往京師去了。他得到了什麼材料能洗刷他父親的罪名,我們不得而知。但他母親曾經通姦之事,我猜來他是略知些底蘊的。他那遠房舅父一定後來告訴了他母親的真正死因。他來金華不敢拜認他的姨母,正是說明他心中有愧。他一定從某種跡像或傳聞裡探知朱紅是他母親的私生女,所以他來金華與朱紅接上了頭探聽虛實。一面又去縣學書庫查閱當年定案的備細本末,找出破綻,準備翻案。與自己父親來往之事朱紅不便說與宋一文聽,而她卻告訴了父親宋一文來金華企圖翻案復仇之事,並又說出了宋一文租賃孟家後院的住址。朱紅的父親怕當年醜史敗露,先動手殺了宋一文。”

羅應元聽了不住點頭稱是。

“有關玉蘭小姐白鷺觀一事尚無線索可理,羅相公對那兩封匿名信作何感想?”

“小弟看來這兩封信在措詞文風上略有相似之處,尤其之乎者也矣焉哉這一類的字眼上很是相同。且這兩封信絕無語病,顯然都出自文章高手,是否確係一人之筆,小弟實不敢貿然判斷。”羅應元說。

狄公道:“我真想看一看這兩封信的原件,我對筆跡異同曾有過一番深到的研究,極是自信的。只是這還得去京師走一遭,再說大理​​寺已查封的案卷沒有聖上的批諭是隨便翻動不得的。”

羅縣令道:“年兄不能撇開那匿名信,直接從三位客人的言語、態度來細細觀察麼?”

“羅相公之言差矣,邵、張兩大人風流儒雅,蜚聲朝野。都有高明的自製。且老於世故,官場一套應對極是嫻熟。雖說是致仕的官員,恰好比奉職在位一般。那如意法師更令人目眩聽迷,不可捉摸,出入三教內外,很難識其真面目。故不依憑大山般鐵證便很難勘破論定此案。”

羅應元嘆息一聲,低下了頭,鬱鬱不樂。

狄公沉默一陣,突然又說:“羅相公,昨夜我自始自終都在宴席上。我細細觀察了你的這四位客人。他們講繁文縟節,但表現含蓄;他們敘舊情新誼,但很是克制。文人的腸子都有九曲委行,城府深頤,言詞穩實。我看出他們​​四人互相間甚是稔熟,且近年來斷續有往來,於今同來你縣衙做客,故表現在形跡上更多了一層玄虛的功夫。只是玉蘭小姐時犯例外,她天生是個感情熾熱的人,且剛坐了一個半月的牢。一肚子委屈不平要吐訴。我看出她心底深蘊著巨大的苦痛,昨夜她題的那一首詩,我略略可以看出她對命運的抗爭和對負情人的嘰嘲。畫廳的氣氛為之緊張一時。我可斷定她的那首《對月》詩是有所指的,且指的是三位貴賓中的一位。”

“狄年兄是說昨夜那首《對月》?含而不露,怨而不怒,其旨淵遠,其趣難求,端的是詩品的高格。尤其是即席而賦,不假思索,更令人敬佩不已。”

“對!羅相公,今夜在翠玉崖的野宴上,我要正面與玉蘭小姐提起白鷺觀的案子,一面察言觀色,看其反應如何。慢慢再將話題轉到那封匿名信上。我思想來那寫匿名信的人一定十分忌恨玉蘭,存心要置之於死地。但無可否認,他又是玉蘭的故交舊友,故知道白鷺觀馬櫻樹下的秘密。”

羅應元的臉上閃出了淺淺一層紅潤,“說道:“這真是一個好主意。 年兄,我在一旁盡力為你周全方便。  ”

紅日西沉時,三項官轎及扈從人馬都上到了翠玉崖。 這裡周圍坡谷崗巒間盡一片蒼虯古松,翠玉崖的命名正緣由松樹的碧色如玉,一丈遠的斷崖上有一翼危亭,亭下是百丈深淵。 這時夕照菲微,紫霧瀰漫,西天幾掛猩紅的落霞正跳躍動彈,掩護著太陽冉冉墜下。 斷崖下真有個朝真古洞,岫雲吞吐,平日只有猴子攀援進出。 山腰玉壺寺的和尚中有膽大的還來這洞壁上採擷靈芝。

羅應元吩咐就地搭下帳篷,埋灶點火,一面去那翼危亭中排下酒桌。 雜役人等奔走忙碌,自不必說。

客人們下得官轎來,見這翠玉崖山勢高崪,松林明麗,一時又晚霞流蕩,空谷生煙,無不喝采稱絕。 況且那裡帳篷外珍饈佳餚傳出陣陣誘人的香味。
   
(崪:讀'族',高,險峻。)

如意法師早趕到了這裡——已換上了一身猩紅綢袈裟,他見客人們下轎來,—一合掌祝福,一對蛤蟆般的大眼睛卻閃爍著驚恐不安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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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辱不關身,誰為疏與親。 有山堪結屋,無地可容塵。 白髮偏添壽,黃花不笑貧。 一樽朝暮醉,陶令果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