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推理] 神探狄仁傑 作者:高羅佩(Robert H. van Gulik)(連載中)

 
CTNANG 2017-2-8 22:24:4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76 22736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20:52
                                                                      第十七章

馬榮在白鶴樓裡酒足飯飽,哼著小曲轉去藏春閣。此刻心中想著銀仙,越發感到甜滋滋的。

    進了藏春閣大門徑往後院香房急趨。一個二攔住,並不認得馬榮:「客官相公,找哪一個?」

    「我要見銀仙姑娘。」馬榮道。

    「銀仙姑娘已被人贖出,不見客了!」

    馬榮笑道:「正是在下贖出的,兩錠金子哩。」

    二咋舌道。「原來是位闊爺,這衣衫恁的寒愴。——她在後院房裡哭泣哩。」

    「明日我高頭大馬來迎接,看她還哭不哭。一副行頭叫你這王八龜孫子眼也發直。」

    馬榮敲了敲西捨四號的房門。

    「裡面沒人!」銀仙忿忿的聲音。

    馬榮一愣:「你銀仙不是人麼?我是馬榮啊!」

    房門「吱軋」開了一線,銀仙伸手一把將馬榮拉入房中。

    「原來是馬榮哥,來得正好。」銀仙果然淚痕滿面。

    馬榮驚問:「你為何哭泣?」

    「哎喲喲,不好了。不知哪個殺頭的,竟用兩錠黃金贖了我身去,看著就要來領人了。如何是好?還請馬榮哥助我們一把才是。」

    「助你們一把?」馬榮還未明白銀他話兒意思,忽見床角坐著賈玉波,垂頭喪氣,一言不發。

    馬榮呆呆坐下。賈玉波忙揖禮,正要開口,銀仙先說話了:「我與賈秀才早就說定要做夫妻,只是他手氣不順,連連賭輸銀子。如今可好,馮家又逼得太緊,要招女婿。今日又有人替我贖了身,我們兩個無路可走,正思量著一齊上吊哩。——馬榮哥一向仗義,救我幾回,如今可有什麼好法子教與我們。」

    馬榮這才明白是如何一回事了。——頭腦頓時一鍋熱漿糊,粘合一團,坐在那裡呆如木雞。

    賈玉波也哀求道:「馬榮哥是衙門裡的差官,八方交酬,廣有手眼,總有法子成全我們。——這二十兩金子我日後交納。非要奪了銀仙去時,我們只有雙雙懸樑一條路了。」說罷滴下兩行淚來。

    馬榮略略定神,又見銀仙兩個哭作一堆,形狀淒楚。便道:「賈秀才,讀書之人,不求個功名仕途,兩手空空,娶什麼老婆?你養得起?做幾行詩賦,賣與誰要?」

    賈玉波垂淚道:「馬榮哥休如此說。男耕女織,清茶淡飯,一樣過光陰。我做詩賦,並不賣錢,也不靠它換柴米。我只求與銀仙兩個鄉間有一茅屋,二分薄田,便是天堂了。——自分也不是做官之人,能教幾個小小童蒙,也不枉讀書識字一場。」

    馬榮聽他言語酸苦,心中不忍。又見銀仙一雙淚眼無限溫情地望著賈秀才,又陡地升起一陣醋意。左思右想,不是滋味。

    銀仙噎哽道:「馬榮哥救我,恩義一場,也是白白的。今日這裡分手吧。有朝一日你回家鄉,望代我向鄉里父老問聲好,就說我銀仙命苦,再也沒法回老家了。」說罷將汗巾拭去淚痕,斂容褰裙,整頓釵釧。

    (褰:讀『千』,套褲。)

    賈玉波從床褥下抽出兩根長長的白布帶,慢慢各繫了一個環結。

    馬榮醒悟,大叫不好。上前迅即奪了布帶。轉思又笑道:「不說我馬榮精巧,早防有這一招。銀仙姑娘,你且聽著。我早知道你有跳出風塵之念,找個名聲好聽、知書達禮的,一馬一鞍過日子,故爾有心與你解厄。今日我正好在恆豐莊贏了一筆錢,便用這錢與院主為你贖了身。」說罷,從衣襟裡將出脫籍的押花執照,交於銀仙。

    銀仙一聽此言,正是絕處逢生,否極泰來。

    「原來馬榮哥恁的一片菩薩心腸,且早作準備,大船渡人。今世再沒報恩處,來世變作犬馬,效力左右。——銀仙我今日便發願,但忘了馬榮哥思義,鐵枷長扛,永不出世。」說罷淚如雨下。

    賈玉波大夢初醒,欲哭無淚。癡癡地立在床邊,看著馬榮搶奪過去的兩條布帶。

    銀仙一把拉了賈玉波,雙雙跪倒在馬榮腳前,連連叩頭。

    賈玉波嘶聲道:「馬榮哥如此扶持,分憂急難,恩德勝如生身父母。來日街環結草,再圖謝恩。這二十兩金子,願立借券,稍稍寬裕,定當補報。」

    馬榮道:「不礙,休要計較。」忽而又仰天大笑,「這賭局上贏來的錢,沒腳跟,今日不使化,明日又輸了。算得什麼?再說我也不慣算針頭線腦的帳。幫助了你們,也是積自個兒的陰德,豈不是好事。——你兩個恩恩愛愛過光陰去,也應著佳人窈窕,才子風流的古話,再不提那二十兩金子事。」說罷開門揚長而去。

    銀仙跟腳趕上:「馬榮哥,日後認我這親妹子吧,我真認你是親哥哥哩。」

    馬榮望著銀仙笑逐顏開的模樣,面熱肉顫,感慨萬千。掉頭便奔出了藏春閣。——忽又想到一事,回頭見銀仙仍呆呆立在夜鳳裡,淚不停滴。

    「狄老爺明日說不定想見一見賈秀才,有幾句話要問。叫他中午之前莫要走遠。」

    馬榮走在街上,心裡如打翻了醬醋鹽辣罐,五味攪混,七情顛倒。摸摸襟袖,只十來個銅錢了。不禁自怨自艾一陣。——眼前正好有一家雞毛店。見是販夫走卒的宿夜處,便一頭鑽進。交納了五個銅錢,擠到一個又臭又髒的舖位上。

    左右一片煙臭汗酸。馬榮臉腳也不洗,悶頭躺下,夾在兩個光身閒漢間。望著兩邊油膩污黑的皮肉,心裡猛地想起銀仙來。——這一宵原該是過得何等快活,何等舒爽。馬榮禁不住又聲聲長歎,滿腔酸澀,輪到他自歎命苦了。 本帖最後由 CTNANG 於 2017-2-9 21:06 編輯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20:53
                                                                      第十八章

狄公聞報馮岱年偕女兒玉環已到,忙出紅閣子迎接。

    「如此夤夜,深擾馮相公父女,本官甚是不安。」

    馮岱年揖道:「狄老爺這時叫我父女來,想必有急事,不可延宕。」

    狄公親自為他們斟茶。馮岱年心中如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只等狄公盤問。玉環的一對眼睛露出憂鬱焦慮的神色。

    「今日午後馮相公的兩個干辦叫小蝦大蟹的在西崗頭松林中吃一幫匪徒截劫。馮相公想來已知此事。」

    馮岱年點頭道:「卑職已聞報告。那是江對面的一夥山賊。頃前他們欲圖劫我樂苑稅銀驛車,被大蟹打退,死了幾個人。今日是雪恨復仇來的。還干連了馬榮賢弟,險些出事。」

    狄公笑道:「這事不足為奇。區區山林蟊賊,有何起解?馮相公手下幹才濟濟,大可高枕而臥。」

    (蟊:讀『毛』;蟊賊:一種害蟲,比喻危害國家或人民的人。)

    馮岱年道:「狄老爺美譽了。不過日後還須謹慎,一怕再報復。」

    狄公又笑:「只怕馮相公謹慎有餘,守雌自退,反而成拙。」

    「願聞狄老爺高見。」馮岱年聽出弦外有音。

    狄公轉臉卻問玉環:「玉環小姐那夜老這紅閣子可是穿花園而進。」

    玉環點了點頭:「正是。」

    「噢,是穿中間甬道進來這露台的。」

    玉環又點點頭。忽見馮岱年眼色,忙改口道:「不,不是從露台進來的,是從這門進來的。」

    馮岱年臉如死灰,苦笑一聲。

    狄公大笑道:「玉環小姐太年輕,究竟露餡了。——你從未進來過這紅閣子,怎可能在這裡殺死李璉?」

    玉環一時還不明白,正想強辯。狄公收了笑容,正色道:「你們父女串演的一齣好戲!幾將我蒙死在鼓裡。——玉環小姐,你穿花園來這紅閣子,怎可能走這門進來?我頭裡問是穿中間甬道進來露台的,你又稱是。其實這露台外只左右兩邊通花園甬道,中間卻無。——可見玉環小姐欺誑本官,陰有所圖。」

    玉環情知中計,紫漲了面皮,兩眼淚花閃動,還想說什麼。馮岱年一聲長歎低倒了頭,再不抬起。

    「玉環小姐編造的殺李璉事跡也不令人信服。一個男子欲非禮施暴,見女子手中有刀,焉會輕易不顧?再說你右手持刀,似也不會扎入李璉右側脖頸。」

    玉環終於「嗚嗚」抽泣起來。

    馮岱年下跪道:「狄老爺,卑職一時糊塗,意圖取巧。見老爺輕信了小女之言,便將錯就錯,掩蓋真跡,瞞遮老爺。——卑職實無勇氣將內裡真情和盤托出。雖然李公子非我父女所殺,但我那日確實到過這紅閣子,又移挪了屍身。這瓜田李下,再也洗刷不清。」

    「不,馮相公父女既沒殺李璉,何罪之有?——本官不妨明言,李璉是自殺身亡的。你移動了屍身,則更可證實他的自殺。——那夜馮相公來這裡,原是想與李璉攤牌的。他與溫文元兩個暗中運動倒你,你既已覺察,便來找他,要他作出解釋。不知本官猜的可對。」

    馮岱年驚道:「誠如狄老爺所言。那日情由正是如此。只是卑職不明白為何李公子突然要自殺。」說罷仰起頭來看著狄公。

    狄公笑而不答,示意馮岱年再講下去。

    「有人報告我說,李、溫兩人意欲將一口裝滿庫銀的小皮箱偷偷藏匿我家中。再運動家奴出告,道我犯法,私盜公銀。——一旦在我家中查出那皮箱,我百口莫辯。」

    「你何不將這事稟告羅縣令?本官來了,也可如實告我麼。」

    馮岱年尷尬道:「樂苑內規矩如此,內部紛爭,從不邀外人來裁斷。幾十年來一貫是自己商兌解決。」

    狄公怒道;「這還要官府作甚?如今李璉、秋月橫死,為何你們不私自掩埋了死屍了事,卻來纏我仲裁。」

    馮岱年囁嚅:「這個……這個卑職知罪。老爺允我將那日細節稟了:我那日來這裡找李公子,一來問與溫文元暗裡勾接事,二來問撞船那夜侮辱小女事。在花園中偏巧又碰上溫文元。溫文元問我是不是來找李公子。我答是。他笑了笑說,快去找吧,便匆匆走了。——說來奇怪,這情景使我猛地想起二十年前我來找陶匡時,那夜也正是在紅閣子後花園看見他的,陶匡時也正是那夜自殺。——內裡蹊蹺,一時也回無法探明。」

    「當時我心裡便感不祥。——等我進了位房間,李公子癱倒在長椅上,已經死了。我頓覺溫文元心存叵測,誘我跳陷阱。如今我身陷殺人現場,能脫干係?再說溫文元又親見我來這裡找李公子,告到官府.如何辯白?——二十年陶匡時死時,正是他扇風點火,誣我妒情殺人.今日新戲登台,粉墨依然梨園舊人。溫文元會不會再次掀動軒然大波。——二十年前他尚不敢公開告官,今夜這情景我殺人嫌疑更大。倘若溫文元已知李公子被殺.我又正在紅閣子現場,他會會不會立即引店主或官府中人來捉拿。」

    「想到此,我不禁毛骨悚然,心驚膽戰。也是情急生智,我猛地想起二十年前那個兇手殺陶匡時的手段,決意如法炮製,移屍於臥房,偽裝自殺形狀,以避人言追究,再落冤枉不白下場。也杜塞了溫文元訟口。萬一公堂對質,他也難脫干係,更多一層糾葛。——以後之事,卑職已有詳供。」

    狄公頻頻點頭,面色慈和。

    「狄老爺,這事再提及,心中隱痛,羞愧難言。——誰知秋月公堂上竟作證,李公子確是迷戀於她而自盡,而且還有李公子臨死畫圖的佐證。——先前狄老爺錯誤解釋,我明知不類,也違心應和,以圖矇混。卑職一生從來沒有如此深巨感到一個『恥』字,想來狄老爺能諒解我此刻的心境。」

    狄公道:「本官受騙習以為常,豈能事事察見淵魚?只須迷途知返,碰壁回頭,依舊有制勝之日。——李璉臨死前的塗畫確指秋月,但他卻不是為了秋月而自殺的。」

    馮岱年驚道:「李公子並非為思戀秋月而死?狄老爺如此判斷,不知緣何而來?」

    狄公撚鬚道:「李璉才華富贍,盛氣至極,交遊天下,揮金如土,漸漸財源不支。便意圖與溫文元狼狽為奸,攫奪這樂苑權勢與財富。十天前他乘船來這裡時正撞見玉環小姐,頓起歹念。溫文元覬覦里長寶座已久,陰蓄異志,取馮相公而代之。故爾向李璉獻策,先毀壞玉環小姐貞操聲譽,逼你蒙羞懷恥,無路可投而乖乖讓位。他們曾設計運動賈玉波將一個盛了公銀的木盒私匿於馮相公房內,再行訐告。即是馮相公適才說的那皮箱了,不過這計劃因賈玉波拒絕而作罷。」

    (贍:讀『善』充足,足夠。詰:讀『結』,攻擊別人的短處或揭發別人的陰私。)

    「李璉一番計議後意忘了玉環,日日與牡丹、紅榴、白蘭幾個妓女圖歡作樂。這時他漸漸察覺到一個異象,心中怵惕,行為思緒驟變。——他與妓女結清了帳,又將四個隨從的清客遣回京師,決意了卻生命。當晚他去秋月處作別,並拜託她捎一家書。誰知秋月傲岸十分,沒把李璉放在眼中,更不把李璉臨死前的絕筆家書放在心上。隨意丟擱在她宅邸的抽屜裡,連封口都未開啟。——李璉『托心秋月』,有眼無珠,看錯了人,算他晦氣。但是李璉並未向秋月提出過贖身的要求。」

    馮岱年搖頭道:「李公子要求與秋月贖身事,秋月言之鑿鑿,豈可不信。」

    「馮相公也太輕信秋月之言了。秋月虛浮驕妄,目光短淺,胸襟狹窄。李璉臨死前曾贈與她香水禮物,又聽得李璉畫寫秋月字樣。官府核問時——偏偏又是羅縣令問的——她便順水推船,信口編撰一通,以增其風光體面,又高放羅縣令鷂子。其實並無這事。——試想一個已寫下了遺詩絕筆的人怎會在臨死前向一個妓女提出贖身要求?不過秋月也是可憐之人,又慘死於紅閣子中,這事似不必多言指責。」

    「溫文元他參與陰謀設計。詆毀中傷,欲圖傾軋馮相公。然而計謀並未實施。他更是一條懦怯的可憐蟲,貫一背裡含沙射影,吹風惑人,雖有大惡,卻無大罪。本官略略治辦,便可一勞永逸,叫他再不敢妄掀風波。——至於紅閣子裡發生的兩起殺人案,與馮相公父女似無瓜葛,本官暫不與你們商談了。——今日要說的便是這些。」

    馮岱年懵懂起來告辭。猶豫片刻,又長揖啟問;「恕卑職冒犯再問,只不知狄老爺適才說的紅閣子兩起殺人案,系何指?」

    狄公溫和地笑道:「何必曰冒犯。馮相公是樂苑里長,豈有不便告知的?只是判斷尚未獲證實,只得暫藏於本官肚中。那一日案情勘破,水露石出,即對馮相公披明詳備。」

    馮岱年與玉環再拜退下。 本帖最後由 CTNANG 於 2017-2-9 21:02 編輯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20:54
                                                                      第十九章

翌日一早馬榮便趕到組閣子。狄公正在吃早茶,一杯香茗,幾片香糕,權作早膳。

    「馬榮,稍候片刻,我們這就去凌仙姑茅蓬。倘是凌仙姑尚未回家,我們就去西北隅百沙山逛逛。」

    馬榮笑聲問:「老爺,賈玉波秀才與一個贖身出來的妓女欲會衢州鄉間。我想這裡的殺人血案總不至於與他有關吧。」

    狄公道:「讓他走吧。昨日沒尋他,便是沒事了。——這賈秀才如何有錢贖妓女出來,莫非偷拐了馮岱年的奩金。」

    (奩:讀『聯』,陪嫁的衣物或財物等。)

    馬榮搖手道:「不,不,這賈玉波在恆豐莊將當日輸去的錢很又都贏回來了,正好贖了銀仙,還剩幾個盤纏錢。又怕馮府逼婚,星夜欲走,被我攔住。」

    「攔他作甚?休牽念那個銀仙了。雞吃礱糠,鴨吃魚蝦,各人的性兒,強求不得。只可憐馮岱年父女要掃興。——馬榮,我們今日也可走了。都是客人,焉得在此送終養老?樂苑雖好,怎可樂不思蜀。這兩日你已將這金山樂苑玩了個夠吧。」

    (礱:讀『龍』,用礱脫出稻穀的殼。)

    「正是如此。這樂苑確是個尋歡作樂的好地方,再多的銀子扔下去,連個聲影都沒有。」馬榮感慨道。

    狄公警覺:「你那二兩銀子也扔下去了?呵,不,你又過四兩,共六兩吧?這六兩銀子全扔進去了?」

    馬榮怯生生著了秋公一眼:「豈止六兩銀子?二叔給的二十兩金子也扔進去了!」

    「什麼?那兩錠金子是你二叔留與你做晚歲生計的,怎的也扔進了這天底淵藪。」狄公氣憤地揪扯著長鬍子。

    (藪:讀『叟』,湖澤的通稱。)

    「老爺,這裡的姑娘太迷人了,也太貴了。等扔了銀子金子時,方覺後悔。哪裡還能再追回?」

    狄公慍怒道:「如此撒漫使銀,視同塵土。你就是不記教訓,早知不攜你同來了。」

    馬榮指著山崗下一片松林子:「老爺,這裡便是當日我與蝦蟹兩位賢弟遭遇匪徒之處。」

    狄公細細看了形勢,乃道:「馬榮,那幫匪徒並非為報蝦蟹之仇而來,他們在這裡埋伏,襲擊的原來是你我。」

    馬榮驚疑,待要再問,狄公已策馬向前飛馳。

    繞過一株大紫杉,馬榮叫道:「前頭那間茅篷正是了。」

    狄公下馬來,將韁繩長鞭交於馬榮:「你在此地稍候片刻,不可走近茅篷。須注意四周動靜。」說罷踏著濕吱吱的腐敗落葉向茅篷走去。

    茅篷的小窗裡亮著微弱的燭光。

    狄公側耳細聽,屋內有人輕聲在唱一支古老的怨歌詞,伴著琴弦,十分悅耳。——隱隱還聽到一聲聲低微的飲泣,時斷時續。

    狄公猛力一推,木門開了。屋角一支燭盞搖閃了一下,熄滅了,升起一縷裊裊的青煙。——凌仙姑盤腿坐在竹床上,一手撫琴,一手撫摸著一個癲皮乞丐的頭顱。

    琴聲戛然而止,凌仙姑一對黑——的眼窩呆呆望著狄公。狄公尖利的目光刺在那個癲皮乞丐身上。

    癲皮乞丐一身膿瘍,潰破處粘血黃痂一片。披一件醃-破裰,一隻獨眼惡狠狠地緊瞅著狄公。

    (-:讀『杳』,眼睛深陷的樣子。裰:補綴破衣。)

    「你是何人?不速而聞入民宅。」凌仙姑雖是慍嗔怒,聲音仍鶯啼燕語一般。

    「本縣狄仁傑冒昧拜訪。」

    癲皮乞丐一聲冷笑,嘴唇歪咧,跳下竹床來。

    「本縣倘沒判斷錯,足下應是李經緯閣下,李璉公子的生身父親。」

    癲皮乞丐一隻獨眼直愣愣望著狄公,目光由亢奮漸而軟怯。

    「凌仙姑也不必遮瞞,你正是二十年前樂苑的花魁娘子翡翠。——當年並沒病死,僥倖活下來,埋名隱姓至今。」

    凌仙姑聽得仔細,仰天長歎:「我們是一對苦命人啊!」

    狄公冷冷道:「李先生聽說你兒子李璉死在秋月手中,欲圖復仇。從百沙山港來樂苑,日日窺探秋月行跡,尋機下手。——這話可是實?」

    李經緯獨眼間眨了一下,不置可否。

    「本縣不妨明言,李先生聽信了誤傳。李璉公子並非相思秋月而死,而是疑心自己得了同你一樣的不治之惡疾而臻絕望。——他來樂苑後突然發現自己脖頸下凸起兩塊青紫腫物,驚-不已。因念先前與你接觸頻繁,乃堅信惡疾欲發,苦不待言。絕望之下,乃尋輕生。——李璉公子年輕英俊,風流倜儻,事業前程也如日之中天。遭此橫厄,他實無勇氣像你這樣生存下去。」

    「李璉與秋月並無情愛瓜葛,更無贖身之說。只是臨死前曾有一書信託她帶去百沙山與你。可惜這秋月驕妄無信,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她死後我才從她的臥室抽屜裡發現李璉的這封絕命遺書,尚未拆封。」

    (-:音義同『懼』。)

    狄公說著從袖中抽出那封信來,扔在竹榻上。

    李經緯拾起那信封,雙手顫抖,打開看閱了一遍。頓時神情大變,口唇抽搐,獨眼內流出污濁的淚水。全身顫抖不已,「噓噓」地喘著粗氣,坐立不安。

    「李先生潛來樂苑後,一直尾隨秋月蹤跡。前夜又在紅閣子露台外偷聽了我與秋月一番對話,更深信了秋月是斷送回李璉性命的仇人。於是伺機殺人雪恥。」

    「半夜時分秋月從白鶴樓回到紅閣子。進了臥房,解衣就寢。你潛伏窗外低低呼喚她名字。秋月聽到,便起身來窗口張望。你雙手伸進木柵,緊緊掐住她的脖頸,意圖扼死她。——秋月奮力掙扎,終於脫身。你究竟年老病衰,雙手屈僂,哪有持久之力?——然而秋月受此驚嚇,狂激恐懼之下又悶倒在地,心病猝發至死。——秋月原先雖已伏下此種病根,但前夜確係死在你的手中。」

    李經緯大汗如豆,臉色慘白,頹然倒地。

    凌仙姑趕緊下地,一手扶定。好言勸慰道:「心肝人兒,休聽那昏官一派胡言。要坐牢殺頭,我陪著你。」

    狄公佯裝不聽,又繼續道:「李先生為兒子功名前程不惜化巨金運動京師關節。財蓄日拙,便打起樂苑的念頭。前番派人攔劫樂苑稅銀驛車,正是你的手段。可惜被馮里長的干辦役丁殺敗。武的不行,又施展陰謀,利用溫文元私心,設計勾結攆下馮里長取而代之,攫奪樂苑財源。」

    「李璉公子信中所謂『垂囑』正是你們父子的倒馮陰謀。可惜他中途變卦自盡,不克完功。李璉這一死,李先生全局潰敗,不可收拾。如今又殺了秋月,恐也無意久戀世事,只求苟且殘喘與翡翠廝守幾日罷了。」

    李經緯只是「嘿嘿」幾聲,並不反駁。

    「你殺了秋月那夜,還轉來躲藏窗外窺察我的動靜。我聞著你身上的臭氣,做了一夜惡夢。——秋月死後,你擬攜翡翠一同潛回百沙山。那日在碼頭搭船,被船工回絕。——你索性不走了,暫匿於這茅篷中與翡翠溫敘舊情。」

    「昨日你又潛入紅閣子聽虛實。聽見我與親隨言及要來這裡茅篷訪凌仙姑。心中膽怯,使設計害我性命。結果又被蝦蟹兩將殺敗,一個瀕臨死亡的匪徒供出了你的姓氏。」

    李經緯乃深沉地點了點頭,心中滋生如癡如醉的得意情緒。一隻獨眼透出近似厭倦萬物、視死如歸的光芒。

    「李先生身患惡疾,不治之症,依例可以豁免刑律。本縣只是宣科而已,無意拘執李先生。更不擬公堂鞫審,羞辱先生,貽笑世人。——細論起來,二十年前便該判你殺人之罪。」

    (鞫:讀『居』,審問。)

    「什麼?」凌仙姑尖聲叫道。一張醜陋的臉龐由於激忿而扭曲變形。

    狄公一臉冰霜:「李先生二十年前在紅閣子殺死陶匡時,二十年後又在紅閣子殺害秋月。——本縣判斷如何?」

    李經緯驚惶地仰起頭來,稍露出欽佩之色。

    凌仙姑忽然「咯咯」大笑:「二十年啦!二十年啦!二十年來如一夢。彷彿是昨日一樣,彷彿我兩個正在紅閣子裡摟抱著做春夢。——當時你風流俊美,才華蓋世,我則是樂苑的花魁皇后,第一美人——天字第一號郎才女貌,十相具足。真正是公子王孫,黃金買笑,麗姬妖仙,日日承歡。嘿嘿,這情景恍若眼前,彷彿一時酒醉,霧中看花,春水坐船,如今還覺醉悠晃蕩哩。——告訴你,當時我已有妊了,只是,只是那場可怕的時疫,才小產了,還是個男孩哩。」

    狄公看凌仙姑不作聲了,乃道:「當時,馮岱年、陶匡時兩個都發瘋地迷戀你的美貌,而你只是一味哄騙,不置然否,故意拖延時日。暗中卻與李先生日夜幽會圖歡。李先生為了錦繡前程,不願公開名分,怕受物議,一直遮蓋到陶匡時被殺……」

    「啊!正是昨日傍晚嗎?」凌仙姑又大聲道,「那米人的晚霞照進紅閣子,一片紅光浮動,像著了火一樣……我正在你寬闊的胸膛裡發抖,那個找死的來了。還破口大罵,洶洶不休。你像天神一樣跳出來,手起刀落,鮮血濺到了你的臉上、身上。——夕陽照來,像一串串嬌艷欲燃的紅花。哈哈。」

    「只是當那小崽子竄進紅閣子時,我才驚醒過來,知道事情不妙。你說,快,快,將姓陶的死屍拖進臥房。又將匕首塞在他手中。鎖了房門,再將鑰匙從窗柵扔進去,你我也匆匆逃離了紅閣子。——誰知那日一分手便二十年。再也不曾見著你的蹤跡,想死我了。當中變故迭生,時疫捲來,官府焚街。我從死屍堆裡爬出,拾得性命。遂冒了一個名叫凌碧雲的妓女身份苟且到今日。」

    「二十年來我一直懸念著你,幾乎片刻夫輟。我曾聽說你在朝中當了大官,忽而又聽說你染了不治之惡疾,再也不敢見人。——好了,昨日的噩夢全醒了,黑雲驅趕淨盡,你又靜靜地伏在我的胸脯上,像一匹聽話的羊羔。你那身影仍是當日夕陽下的天神一般孔武有力,彤光四射。哎喲喲……」

    凌仙姑輕輕地撫摸著象羊羔一樣伏在她胸前的李經緯。一啼一聲地呼喚吟歎。

    狄公再看時,李經緯獨眼早已閉合,已是一具腥臭的新屍,蜷縮在凌仙姑懷裡,一動不動。凌仙姑那幽靈夢囈般的絮叨聲音愈來愈低微,愈來愈苦澀,如游絲一般,纖細飄悠。——終於斷了。 本帖最後由 CTNANG 於 2017-2-9 21:04 編輯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20:56
                                                                      第二十章

狄公出來茅篷,馬榮牽著坐騎忙迎上來。

    「老爺,怎的進去這半日,我只怕出事了。——凌仙姑她吐訴了些什麼?」

    狄公搖了搖頭,拭了拭額頭上的汗,答道:「凌仙姑並不在屋裡,看來她被歹人賺去,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將這小屋仔細搜索了,仍沒發現一樣有用的東西。我們驅馬回客店吧。」

    馬榮半信半疑,也不便吱聲再問。

    兩騎躍上那片高崗,只見松林後墳地上旗旛張揚,一派煙火。祭禮的儀仗浩浩蕩蕩,在山間送鬼。

    「人們已開始焚燒冥器,拆毀祭壇。今日七月卅,香燭紙馬,三牲燒奠做過,鬼祭也煞尾了。」馬榮道。

    狄公望著那裊裊升騰的煙火,歎道:「陰曹地府的大門終於閉合了。但願今日這樂苑裡再不要出點意外。」

    兩騎回到永樂客店,狄公命胖掌櫃結帳,關照馬伕添備麩料,便匆匆進去紅閣子。

    馬榮相幫整理馬鞍袋,打點一應行裝什物。狄公坐下來將李璉自殺一案的官署呈文細細閱過一遍,最後在補闕備錄一欄裡填了秋月的死因:「飲酒過量,心病猝發。」又補寫了若干細節。

    押了印璽,封上火漆。狄公收過呈文,又鋪紙舔筆,寫了一折短信於馮岱年。大意云:本縣聞報,李經緯閣下因惡疾瀰漫,毒火攻心,已死於凌仙姑茅篷裡。凌仙姑本人也命在旦夕。俟其一命歸陰,立即封鎖通路,焚燬其屋,以根絕病疫滋蔓。又聞賈玉波已攜一妓女遠適他州,謹願玉環小姐與陶先生結百年姻緣。馮陶兩家,疑怨冰釋,重修舊好。——日前言及之紅閣子兩起殺人案,業已查明。因主犯已死,不再議訴付審。——閱畢,封口燙漆,又恭楷寫了「馮岱年兄惠啟」字樣。

    「馬榮,這李璉、秋月命案的呈文我須去金華親交羅縣令。這封給馮岱年的信叫客店掌櫃等我們走後,再行遞送。」

    兩人結清房金一應銷費,出了客店,正要上馬。忽聽得大門外響動鑼聲,只見羅縣令轎馬儀仗正迎面而來。

    官轎停下,羅應元掀簾下轎,一手執著狄公衣袍,問道:「狄年兄,怎麼回事?我在金華聞報,秋月猝死。心知有異,又匆匆趕來了。莫非是被人挾嫌殺死。」

    「不。」狄公從袖中取出了押了印璽的官署呈文。「我原想親來金華將呈文交割,秋月死因上面已寫明無誤,羅賢弟不必張皇。」

    羅應元急忙展開公文就讀,見秋月呈文裡並無一言牽涉於他,乃鬆弛了一口氣,點頭不迭。笑道。「李璉自殺,我當日就說了,司空見慣,例行公事一件。想必並未勞動年兄許多精神。」

    狄公撚鬚微笑,從衣襟內將出那顆金印交納羅應元。

    羅應元「嘖嘖」收了:「年兄這件呈文我將一字不改申報州府。容小弟略表謝忱。」

    狄公長揖道:「羅賢弟來得正好,也省了我再走一趟金華。若說這樂苑還有未了之事,便是對溫文元的課罰。溫文元公堂上欺瞞本官,又百般苛虐一妓女,依例責杖五十棍。念其年邁體弱,不堪刑罰,故擬出一公告張貼樂苑各處。曉示溫文元罪跡,姑且記下這五十罰棍,暫緩施行。他日再有惡行劣跡,只需有人告到官府,有憑有據,舊帳新罪一齊課罰,決不寬貸。」

    羅應元笑道:「此法甚妙。棍子懸在手中,不打下去。再犯故態,兩罪俱發,皮開肉綻,可以想像。諒這溫文元也不敢再萌邪念。」

    狄公又揖:「還有一事拜託。乞羅賢弟擇日為陶德、馮玉環主持大婚。有馮、陶兩家結秦晉,這樂苑繁華安定可保無虞。」

    羅應元點頭應允。忽又摒開眾人,附耳小聲問道:「不知狄年兄可解得紅閣子之謎?」

    「紅閣子之謎?」狄公佯作驚訝,「我這三日正住在紅閣子裡,並沒聽說有什麼需解之謎。」

    羅應元「嗯」了一聲,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

    「這紅閣子之謎,說來話長,內中委曲,不知幾層幾折。我也只是風聞而已。狄年兄這幾日既無所聞,也就罷了。」

    狄公微諷道:「秋月小姐倒正是死在這紅閣子裡的,只不知羅賢弟的謎可是應在她身上。」

    羅應元臉上泛過一層紅暈,乾笑道:「今日終祭送鬼,狄年兄再莫提及秋月。——我聽說這樂苑裡昨日又來了一位窈窕小娘子,色藝壓倒樂苑眾芳,勝秋月萬萬,保不定就要選為新的花魁娘子哩。」

    狄公吁了一口氣,笑道:「難怪今日羅賢弟匆匆又趕來。既然如此,當日又何必匆匆逃席,設計李代桃僵;捉弄了我三日。還怨怪我沒解破紅閣子之謎。」

    「哈哈,紅閣子,紅閣子,正不知狄年兄這三日紅閣子過得如何哩。」

    狄公飛身上馬,揚了揚長鞭,馬榮緊緊跟上。

    「羅賢弟,幾時來浦陽宅下時,再與你細細講解紅閣子之謎吧。」


    <紅閣子  完> 本帖最後由 CTNANG 於 2017-3-10 09:27 編輯

CTNANG 發表於 2017-2-10 08:18
                                                                     黑狐狸

中秋前夕,金華縣令邀了叁名貴客和狄公參與他所安排的宴席,而準備獻舞的舞姬卻臨時更改舞曲為《黑狐曲》,可舞還沒跳成,人就被殺了,兇手還是這來頭不小的叁人之一。 但事情還沒了,那詭異的法師說:「會有更多的命案纏著你,狄縣令!」 南門黑狐祠看門的傻姑娘總哼著一曲黑狐調,和廟? 成群出沒的狐狸一起跳那支《黑狐曲》。 這曲子究竟是引人走向死亡的詛咒,還是開啟秘語的鎖鑰?


                                                                      第一章

如意法師盤腿端坐在禪床上,手中拿著一本讖緯。秘-簿。他臉色黝黑,眉毛濃粗,兩頰上長著一圈參差不齊的絡腮鬍子,正中露出厚厚的兩爿嘴唇。光腦袋縮在寬大的雙肩之間,獅子鼻,闊綽口,一雙蛤螟眼凸出在眼眶外。他身上那一領打了補丁的大寬袖斜襟憎袍散發出一陣陣汗臭,與禪堂裡的香煙味混在一起。

    (讖緯:讖書和緯書的合稱。讖是秦漢間巫師、方士編造的預示吉凶的隱語,緯是漢代迷信附會儒家經義的一類書。讖:讀『襯』。)

    「我不去。」他神情漠然地注視著縣衙裡來的高師爺,「我今日進了午齋便要離開金華。」

    高師爺發了急,心裡著實詛咒跟前這個丑和尚,口上又不便發作。他奉了縣令羅應元之命,前來過敏悟寺邀請如意法師今夜去衙院參加詩人們的聚會——法師是縣令敬仰的高士,又是名聞海內的風雅詩僧。

    「大師父若是不肯赴今夜的宴會,羅老爺責怪下來,在下可吃罪不起,老爺說了,今夜在行院裡略備小的,明夜,那便是中秋了,還得去城外翠玉崖擺下賞月的野宴,說是人人要飛觴做詩,務必盡歡而散,庶不負了這團圓明月,人間佳節。」

    「羅大人為何不自己來邀貧僧?」法師不滿地嘟囔。

    「大師父有所不知,今天一早,刺史便將老爺召去府衙議事了。這金華府七個縣的縣令老爺都到了。刺史還設下了午宴招待他們,故一時脫不了身。大師父,今夜的酒宴實也只是一次小小的聚會,邀請的都是大有名望的詩人雅士。」

    「都還有些什麼客人?」法師粗率地問道。

    「噢,一個是邵樊文邵學土,他是當今名聞海內的大詩人,前任長安集賢殿知院事。還有禮部郎中張嵐波,兩位老爺而今都是致仕退職了,他們今天一早便到了羅老爺的衙院。

    「原來是這兩位大老爺,他們的詩如亂蟬噪枯柳一般,貧僧早見識過了。這宴會端的萬萬赴不得。」

    「大師父,客人還有狄仁傑狄縣令,我們鄰縣浦陽縣的正堂老爺。他奉刺史之召,昨天剛來金華。他答應今夜赴羅老爺的宴會。」

    法師暗吃一驚,道:「浦陽縣的狄仁傑老爺。他究竟為何要來赴宴?他的詩平淡無奇,稱不上是一個詩人。」

    「呃,狄大人是我們羅老爺的至交,且又是同秩同行,聽說還是一榜的進士。他出席宴會是理所當然的。」

    如意法師的一對蛤蟆眼凸得更厲害了,厚厚的嘴唇哆嗦了幾下,露出嘴裡兩排高低不平的大黃牙。他低頭自語道:「有趣,有趣。聽人說這狄仁傑很有點鬼聰明,只不知他對黑狐狸如何看。」他抬頭望了望高師爺道:「回去稟告羅大人,就說是貧僧接受了他的邀請。呃,問你一聲,羅大人怎的知道貧僧在這裡?」

    「早有風聲傳說大師父兩天前便到了金華,羅大人趕忙打發在下來這寺廟打聽虛實,便有人告訴我說大師父正在這敏悟寺掛錫。」1

    (注1掛錫:佛教名詞。錫,錫杖。掛錫為行腳僧投寺院暫住之意思。亦作「掛單」、「掛搭」。)

    「原來是這樣。我只是今天早晨才到這裡,不知哪個好事的嘴像這走水的槽,竟驚動了羅大人,特來邀請。高師爺,你可以回去了。」

    高師爺躬身施禮,道聲「師父請自穩便」,便退出了禪堂。

    如意法師若有所失地又將手中那冊讖緯秘-簿翻開,指著上面一頁,猛然驚道:「黑狐狸真要顯身了?」

    他合上冊簿,瞪著一雙蛤蟆樣的大眼睛木然地凝視著寺門。
CTNANG 發表於 2017-2-11 20:31
                                                                       第二章

一頂寬敞的雙人官轎正迤儷抬向金華縣正衙大門。前後朱幡皂蓋,牙仗排列,十分齊整。街市兩旁店舖門沿都懸掛起了燈籠和彩飾。行人覺是官衙儀仗都紛紛迴避一邊。

    轎內坐著縣令羅應元和狄仁傑。正午的秋陽尚有絲絲熱辣,兩人的烏紗帽沿和深綠官袍都有些汗濕了。

    羅應元打了個哈欠,捻著頷下那一絕修得齊整的小鬍子,說道:「狄年兄,州府的事總算商議完了。我們得盡情地樂一樂。我已制定了這兩天詳細的安排,你一定得賞小弟的光。值此中秋佳節,又是高朋遠來,這可算是金華縣多年難得的一次詩人盛會啊!年兄可知道朝中的詩界耆老邵樊文大人也應小弟之邀答應踐會了。他乃是當今文壇泰斗,致仕前兩天還為聖上起草聖諭哩。還有禮部郎中張嵐波,原也是聖上極寵愛的內廷詩人。他正是這金華籍的人;這次適逢他回鄉祭祖,正趕上了今晚的盛會。——年兄,再加上你的光臨,更使這次盛會增色不少。」

    「羅相公謬譽了。我於作詩可謂是最無緣份了。這詩人的雅位何需我來添個屍位。且中秋原是家庭團圓的佳節,倘不是刺史大人吩咐有公事商議,我還得趕回浦陽。再說,那裡還懸著一樁公案尚未具結哩。羅相公恁的好客,若不是你的詩引動了他們注目的話,這邵、張兩位大人焉肯就屈尊枉駕而來?我聽說他們還是十分挑剔的人。」

    「狄年兄有所不知,我這金華街院當年曾是先皇九太子的王府,裡面樓台亭館、花園假山、水殿風榭、迴廊曲沼甚是壯觀,且多有明花奇葩、嘉羽瑞木環繞裝飾,這是最能引動詩人雅興的一個大好去處。——呵,想來此時,邵、張兩大人已駕臨敝衙了。」

    官轎外一陣鑼鳴,牙仗隨從停下侍候。羅縣令揭開轎簾手把狄公長袖小心下得轎來。

    衙門口慌慌張張跑上高師爺和一名巡官,那巡官漆黑的頭盔上豎起的一團紅纓顫抖不停。四名衙役一字排定正站在廊廡內待命,遠遠又圍定一群膽大觀看的百姓。

    羅應元驚問:「高放,出了什麼事?」

    「稟老爺,半個時辰前,茶葉鋪孟掌櫃來報告了一起殺人案。租賃他家後院的那個姓宋的秀才被人殺害了。財物囊擔被盜竊一空。此事想來發生在今天一大清早……」。

    羅應元神色沮喪地歎了一口氣:「晦氣!」又急忙問:「我的客人們都來了嗎?」

    「邵大人和張大人早上到的。我向兩位大人解釋了老爺正在府衙裡議事,並遵老爺吩咐安頓了兩位大人的住處,此刻剛進了午膳都在館舍休息。噢,敏悟寺的如意法師在午膳時正趕到,遵老爺吩咐素食水酒款待了,也自去休息了。」——高師爺小心稟道。

    羅應元命:「我此刻便去孟掌櫃家。高放,你與巡官帶上四名衙役騎馬先去,保護好現場,布下警戒。嗯,通知了仵作沒有?」

    「早已通知了,此刻已在衙捨值房內等候。」說著便將一札書卷恭敬呈上:「老爺,這是有關宋秀才和孟掌櫃的一應卷案檔目。」

    「上轎。——在東門孟掌櫃家。」羅應元命令道。」

    羅應元拉著狄公的衣袖說道:「狄年兄不介意吧?打擾了你的午休。我非常欽佩你在偵緝勘破上的本領,看來此案還得年兄鼎力襄助。我多貪了幾杯,似乎有點醉了。年兄千萬周全則個。」

    「哪裡,哪裡。」狄公一聽有殺人的案早發了興頭。羅縣令之邀正撞在心上,自然一口應允:「倘能為羅相公盡點菲薄之力,也是狄某之大願。」

    羅應元將那一札案卷攤在狄公膝上:「年兄不妨先粗略看看案卷,去東門尚有一節路哩。」說著便自顧靠著軟墊打起了瞌睡。

    狄公平日很少有機會看到自己的同行如何審理案子。他經常聽人說羅縣令是一個沉溺於酒色的風流詩人。他很有錢,要維持金華衙院那一座王府的日常費用是不容易的。但羅應元不十分在乎。現在狄公看出羅縣令平日的放蕩於形骸之外多半還是裝出來的,或者說是精心培養出來的。事實上他將金華縣治理得十分井井有序。剛才他馬不停蹄決定去發案現場查勘更給狄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許多同行往往將這當作下屬巡官、緝捕的例行公事。

    案捲上寫著死者叫宋一文,秀才,二十三歲,未婚。他為編纂南朝時金華地方史志特來當地查詢有關圖書資料。他在縣衙裡登了記,高師爺批准他上縣學書庫自行查閱。從縣學書庫的記錄來看,半個月來,宋一文每天下午都是在書庫裡度過的。

    有關孟掌櫃的記錄是:孟菽齋。茶葉商。四十歲。妻黃氏、妾李氏。黃氏生一男一女,女十六歲,男十四歲。孟菽齋志誠信佛,專一做些積善功德,扶人困危。他是敏悟寺的一個大檀越。

    (檀越:佛教名詞。寺院僧人對施捨財物給僧團者的尊稱。)

    狄公合上案卷,滿意地點了點頭。 本帖最後由 CTNANG 於 2017-2-12 10:14 編輯

CTNANG 發表於 2017-2-12 10:19
                                                                      第三章

孟菽齋的宅子座落在東門內一條狹窄的小巷裡。 官轎好不容易才抬到了一座高大、重歇山簷的碧綠琉璃瓦門樓下。 衙役將圍觀的人群驅趕,高高的轎頂搖曳著抬進了年久斑駁的黑漆大門。

羅縣令與狄公下得橋來,只見這宅子的前院煞是寬敞古樸,兩株參天的紫杉遮了一半院子的蔭涼。 涼風習習,甚是涼爽。 兩株紫杉間一條青石板路通向一個古色古香的朱柱大廳。 孟菽齋穿戴齊整忙走出來大廳降階恭迎。

孟菽齋長揖施禮,低聲說道:“敝舍出了人命大案,勞動大駕親臨,小民迎迓遲了。且請羅老爺及縣里諸相公先大廳用茶,方便小酌。”

(迓:讀'訝',迎接。)
   
“孟掌櫃無需這般繁冗禮數,本縣身為民之父母 ,實則百姓侍役。出瞭如此人命,焉敢絲忽怠慢,坐誤大事?此刻即煩掌櫃引導去那後院宋秀才住房。噢,此位是我的朋友 狄仁傑 ,浦陽縣的縣令正堂。”

孟菽齋領著羅、狄兩位老爺,穿過月洞門進入一大花園,沿一排紅漆窗櫺的平房走來。 一路華木珍果,煞是奪目。 巡官、緝捕跟隨在後,腰間掛著的鐵鍊索“啷噹”有聲。 內宅的女僕急忙走進。 這時狄公發現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正隔著窗櫺盯看著他們。

孟菽齋說:“羅老爺、狄老爺,宋秀才住在後院最深處。半夜出事時,我們一點都沒聽到有叫喊聲、呼救聲……”

“昨天半夜?那麼你為何直到今天中午才來報案?”羅應元起了疑心。

“回老爺話,我們是今天中午才發現他死了的。——宋秀才早上總是自去大街進早點,早茶也是他自己打點的。午飯和晚飯則由我這裡的女僕送去。女僕今天中午送飯去時,發現他沒開門,便在門首叫了好幾聲,卻是不見聲響,擔心是病了,慌忙喊來管家撞開門一著,卻已……”

“原是這樣。”羅縣令點頭。

守著那屋的衙役見是老爺來了,忙啟鍵開了房門。

“老爺,你們看這房間被兇手洗劫得成這個樣子!這裡原是我母親生前最喜愛的地方,清靜雅潔。她老人家平日里便坐在這窗前讀書寫字。可現在,你看那檀木書桌零亂不堪,抽屜都拉了出來……”

檀木書桌旁筆記、書札、信箋、名刺撒滿了一地,一個紫色的牛革錢盒扔在地上,盒裡早是空了。

羅縣令禁不住說道。  “孟掌櫃,我看得出令堂大人是極喜愛詩歌的。”

屋裡靠牆一排書架堆疊著一函函的青藍封皮的書帙。 書冊間插著許多絲綢標籤。 羅應元隨手取下一冊正待要翻閱,但一轉念,又進口到原處,回頭問道:“我想這門簾後便是宋秀才的臥房了吧?”

(帙:讀'秩'。)

孟掌櫃點了點頭。

羅應元伸手將門簾拉到一邊。 見這臥房比書房大一些,靠牆一張大床,床上被褥凌亂掀開著。 床頭上的蠟燭已點完,床下一隻衣箱被拉出床外,箱蓋開著,露出一堆雜亂的衣服。 一支嶄新竹長笛掛在牆上。 後牆有一扇堅固的門,門後豎著一根粗長的門閂。

仵作見老爺進來,忙站起侍立一旁。

宋秀才的屍體躺在地上。

“狄公見那宋秀才是一個骨骼寬大但瘦削清癯的年輕人。俊秀的臉上留著短短的鬍髭。髮髻鬆了,頭髮粘在地上的一灘幹凝的血泊裡。一頂滿是血污的黑帽子掉在他的頭邊。他穿著素白細麻內衣,腳登一雙軟氈拖鞋,鞋底上有乾上的痕跡。致命傷在右耳下一個大血口子。

仵作向羅縣令深深鞠了一躬,開言道:“啟禀老爺,這右耳下的大血口子是用一柄砍刀或大菜刀捅破的。據死屍的狀況判斷來,被殺時間應在午夜前後。”

羅縣令突然問道:“孟掌櫃,聽你也說死者是午夜被殺,你的依據何在?”

孟菽齋小聲答道:“這宋秀才雖脫了袍褂,但尚未上床躺下。我們知道他睡得很晚,有時午夜他的窗戶還亮著燈火,我想會不會在他剛要上床睡覺時兇手襲擊了他。”

羅縣令點了點頭,又問:“那你可知道兇手是如何進得這屋裡來的?”

孟菽齋嘆了口氣,然後回答:“女僕們告訴我她們送飯去時,常見秀才獨自兀坐床頭苦思冥想,很少應答她們的問候,像是有無限的心事纏住。不過,秀才很少以錢物為意。昨天夜裡準是他忘了閂上這房門,同時也忘了將後院花園的門閂上,故弄出這般事故。老爺不妨去那花園看看。”

羅縣令一行隨孟菽齋一起出了花園後門,見是一條僻靜的小巷。

“老爺,這小巷深夜人靜時常有些流浪漢、乞丐、偷兒出沒。我幾番提醒秀才進出花園切莫忘了鎖門上閂,這些事兒他很不介意。今天發現他死了時,這臥房後門正是半開著,花園的門雖關合著,但沒有上閂。這事想來也不難解釋。一個歹徒經過這小巷時發現花園的門半開著,便溜了進來。他蜇進小屋時滿以為屋裡的人早睡了,便大膽闖進臥房,正撞上宋秀才,於是動了武。秀才哪裡是歹徒的對手,一刀便被結果了性命。接著那歹徒便搜尋錢財,找到那錢金後,他就拔腿跑了。”

“秀才這錢盒平日里放有許多錢嗎?”羅縣令細問。

“回老爺,這個小民可就不知道了。他預約了一個月的房金,至少還有半個月的衣食和回京師的盤纏吧:說不定衣箱裡還有首飾軟細。”

“老爺,我們很快便能抓得那個殺人兇手的。”緝捕道,“那歹徒撈了一大把錢總是要大腳大手地花的,我們可以到酒樓飯館,賭場妓院去布下眼梢,不愁這兇手不來。”

“這主意不錯,你便派人去行事,不妨也去那當舖、金市探探風聲。此刻你將死屍收厝了抬到街里去。”羅縣令轉臉又問孟菽齋:“你知道宋一文在金華有那些親戚朋友?”

“回老爺,這宋秀才在金華沒有什麼親戚朋友。這半個月來從不見過有誰來尋訪他,也不聽他說起要拜會某人——他天天只是到縣學看書。”

“孟掌櫃,既然宋一文在金華無一親友,那麼他又是如何知道你要出租你這後院?”羅縣令又問。

“回老爺,半個月前宋秀才去衙里找高師爺登記時,我碰巧也在那裡。高先生知道我要出租後院,便中間作了牙人。誰知這宋秀才一見我這後院端的喜歡不迭,並說需要的話他還準備延長租期。這秀才甚是愛清靜。”

羅縣令道:“孟掌櫃,今天不想多打攪你了,我們將盡快勘破此案,捕獲兇手。一有消息,我會派人告知你的。”
   
孟菽齋走後。 羅縣令禁不住喟嘆一聲道。  “狄年兄,你說這是不是我的晦氣。我正籌劃一次詩人的聚會,竟被這秀才的案子壞了許多雅興。此刻我得去款待我的那幾位上賓。噢,年兄,不知你看出來沒有,這兇手雖是十分的狡獪,但究竟露出了破綻,秀才那頂帽子怎麼會掉在他的頭邊?”
CTNANG 發表於 2017-2-13 08:14
                                                                       第四章

狄公銳利的目光掃了一下他的同行,靠著椅背慢條斯理地捋著他那一把長長的美髯。

    「羅相公之言正與吾意相合,這決不是歹徒、偷兒搶劫財物的的案。即便宋一文大意忘了閂上後花園的門,一個歹徒深夜溜進了後院,他會細細偵察一番屋內動靜,決不會貿然闖進房去。他若是見秀才正待上床,便會耐著性子在屋外伺候,等秀才睡熟了才溜進屋去行竊。羅相公,我思量來多半是秀才摘下帽子,脫了袍褂正待上床時,聽得有人敲後花園的門,於是秀才又重新戴上帽子,跑了出去開門。」

    「正是這樣。」羅應元應道。「他的氈鞋上還沾著乾土。」

    「我也留意了這點。來訪者準是秀才熟悉的人。秀才拔去門閂讓那人進了後院,進屋後便要他在外屋書房稍候片刻,他便進臥房更衣。就在他轉身進臥房之時,那兇手就殺害了他。無論如何,那頂帽子掉在死者頭邊是兇手最大的疏忽。試想,誰會在睡覺時還戴著帽子?這一破綻說明是兇手在預謀殺人而秀才沒有提防。」

    羅應元點頭稱是,又道:「我看兇手的犯案動機很可能是為了訛詐。」

    狄公一怔,不由挺直了身子,問道:「訛詐?這想法從何而來,羅相公。」

    羅應元從書架上取下一冊書,翻到夾有字條的一頁,說:「孟掌櫃的母親是一個十分心細的老太太,它的書帙放得齊齊整整。可現在書的秩序全亂了。再者,這老太太每讀到一首好詩,便把她的批語寫在一張字條上夾進詩行的那一頁。你瞧,這一頁便正好有一張這樣的字條,但這字條上的批語已與原詩不符。我發現許多字條都夾錯了地方,顯然是有人翻動過了並重新亂夾了一通。當然秀才可能翻了這些書,但他不會將這些字條慌忙亂夾,且書架後擱板上的塵土見是新近觸動過的痕跡。我認為兇手把房間弄得一塌糊塗是要造成一種假象,似乎是一個偷兒在找尋錢財,而事實上他是在找尋一張紙,一份單據,或什麼契書憑信。兇手為這類的東西殺人,便說明他意在訛詐。」

    「羅相公辨析甚是精到。你再看秀才親筆做的這些筆錄,開始六頁密密寫滿了宇,後面五十多頁都是空白的。秀才每一張紙上都編了號碼,可見是一個仔細的人。現在這疊筆錄次序散亂了,空白的紙上還留有骯髒的指印。這清楚說明兇手仔細看過了這疊筆錄。試想一個偷兒強盜會留意一疊無用的紙條嗎!」

    羅應元點頭頻頻,又深長地歎了一口氣。

    「看來兇手已經找到了他所需要的東西,我們再進書房仔細看看吧!」

    兩人又一次細細地檢查了書房裡散亂的東西,—一整理歸類放回抽屜。突然狄公看到一本題名《玉笛譜》的小冊子,封面上還蓋有宋一文的私章。他從頭至尾翻遍了並不見有曲牌和歌詞,只是密密注著一行行看不懂的符號。從符號分章判斷,共錄有十二支曲譜。

    羅應元湊過眼來說道:「不錯,我見他書房牆上還掛著一支長笛哩。」

    「羅相公以前見過這曲譜不曾?」狄公問。

    「不曾見過。」

    羅應元走進臥房從牆上取下那支長笛湊到嘴邊吹;了幾下,長笛發出十分刺耳的音調。他苦笑一下,放下長笛,說道:「以前我吹得很是清越嘹亮,兀的這長時間不吹盡荒廢了。嘿,狄年兄,這長笛內倒也是個藏東西的好去處,紙箋字據的卷緊了,不正可塞進笛管中去?」

    他瞇起一隻眼睛向笛管張望了半晌,沮喪地搖了搖頭。

    狄公撣了撣滿身的塵土,說道:「孟菽齋說這宋秀才在金華並不曾有一個親友,他自己也很少見到宋秀才的蹤跡。最知道宋秀才情況的莫過於替他送飯的女僕了。我們可將那給秀才送飯的女僕找來問問。」

    「狄年兄,這事就乾淨拜託你了。我此刻必須回衙院。邵、張二位大人該也是午休起床了,還有如意法師。同時我的妻妾們也要找我商量中秋採辦的事宜。」

    「好吧。你先行回衙,我留在此地再詢問一下。羅相公,中秋採辦可不能草率了。咳,相會都有幾位公子、千金?」

    羅應元咧嘴笑道:「十一個兒子、六個女兒。不瞞年兄,小弟的八房夫人也是一件麻煩透了的事哩。哦,我想起來了,我回衙的路上還得去一趟藍寶石坊選挑些歌伎舞姬。

    幸好,藍寶石坊順路只隔了幾條街。

    「那是一個煙花行院吧?」狄公問。

    「不!那藍寶石坊與長安的教坊可相彷彿,專一奉應歌伎舞姬。但凡官府有公私宴慶,聽憑點名喚來侍應。品絲彈竹,擅板金尊。最有侑酒助樂的妙用。我想來這宋秀才即是十分喜愛樂曲,或許也會與那裡的善才或姐妹們遁跡瓜葛。此去也順便打聽一下。」

    (侑:讀『幼』,侑食:勸食。)

    狄公滿意地點頭稱是,便命管家將平日替宋秀才送飯的女僕帶來。羅縣令拱了拱手,說了聲「年兄留步」,便上轎去了,又探出頭來朝轎簾外說:「狄年兄,過一會我便派一頂轎子來接你回衙。」

    不一晌,管家帶了兩個年輕女子來見狄公。兩人一式藍布長裙,腰間繫一條黑絲絛,頭上插一根骨質簪子。

    「回稟老爺,這位名叫牡丹,專為宋先生送午飯,也兼些疊床洗衣的粗事;那位名叫菊花。專為宋先生送晚飯。」

    狄公見這牡丹容貌醜陋,手腳笨拙,那菊花卻水靈俊俏,有一張紅潤的圓臉,十分動人,眉目間又流露出一種撩人的狐媚。

    狄公開口問道:「牡丹,宋先生來客的時候你一定很忙把?」

    「啊!沒有。老爺。」牡丹急忙回答道,「從不見宋先生有客來訪。這裡的事本來就不多。宋先生待人一團和氣,給他洗衣服他當即給賞錢。」

    「他閒常也與你聊聊吧?」狄公又問。

    「不!老爺。僅僅有時問個好。他忙著讀書做文章,從不肯與我們下人閒話。」

    「謝謝你,牡丹。你可以走了。」

    管家恭敬地將牡丹帶出了房間。

    狄公問菊花:「牡丹是個鄉下來的女孩子,我看你則是城裡生長的姑娘,你告訴我……」

    菊花兩眼驚惶地盯著狄公,閃露出恐俱的光芒。她突然問道:「老爺,宋先生的脖子真是被咬穿了?」

    狄公疑惑地皺起了眉頭。

    菊花低著頭,陰沉著聲調說:「奴婢思想來,朱先生必有一個情人,那天我親眼看見他穿著一身黑衣褲偷偷溜出花園後門。」

    「你見到過宋先生的情人了?」狄公大為詫異。

    「回老爺,不曾見得。不過前幾天來先生曾向我打聽孔廟後那銀器店裡可有金銀絲雙雀髮夾售賣。分明是他想給他的情人送禮品了。可是那情人卻咬穿了宋先生的脖子……」

    狄公驀地一愣,急問:「菊花小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回老爺,宋先生的那情人據奴婢知道是一隻狐狸,一隻裝扮成女人的黑狐狸。一次他真還問我,這一帶是否有許多狐狸。」

    狄公輕蔑地微笑著,說道:「你不應該相信這一類有關狐狸的無稽的傳說。狐狸不傷害人,他們又善良又聰明。」

    「老爺,奴婢說的全是正經話。來先生真是被一隻黑狐狸迷住了。他夜夜吹他那管笛子,那古怪的曲調象狐狸的哭聲一樣,令人膽顫心驚,坐臥不安。我與小姐每夜都聽得真切,很是疑心,常為宋先生捏一把汗哩。」

    「我剛才來時看見內宅的繡房裡有一位漂亮的年輕姑娘,莫不就是孟家的小姐?」

    「回老爺,那一定是她了。她長得很漂亮,又聰明,待奴婢們也十分的好,才十六歲已寫得一手好詩句。」

    「菊花,我再問你,你在其他什麼地方,比如說茶樓酒館的,見著過宋先生嗎?」

    「不,他從不上那種地方去!」

    「好吧。菊花,謝謝你。你可以走了。」

    管家引著狄公走出到孟家門樓外,早有一頂黑暱便轎伺候著。

    狄公坐轎回到縣衙。進了館舍便從衣袖中將宋秀才寫的那六頁筆錄取出細細讀了一遍。那筆錄相當扼要地記下了兩百年間金華一些軍事史實和食貨狀況。最使狄公疑惑不解的便是這宋秀才半個月來天天都在縣學的書庫裡查閱,如何只做成了這六張筆錄。他猛然想起,宋秀才對歷史檔案的查詢很可能只是一個借口,他來金華必定有著另一個秘密的原因。

    這裡人們對狐狸魅力傳說之廣,迷信之深,令狄公著實吃驚。固然市井上的說話人喜歡將狐狸變美女誘惑年輕書生的故事說個沒完,但古書上也有狐狸象徵正義鎖住邪惡的記載,因此一些宮殿和古老的樓閣、寺院常常可看到供奉狐狸仙的小神龕,用來驅邪或保護官印。他想起來了。就在羅應元的內衙裡正也有一個這樣的神龕。他不禁捋著鬍子陷入了沉思。

    菊花的話又在他的耳畔響起,這裡的人對狐狸究竟為何有一種特殊的興趣?
CTNANG 發表於 2017-2-21 19:55
                                                                       第五章

狄公走進高師爺的衙舍,見高師爺正伏在書案上批閱公文。

“呵,狄大人,請坐。待在下去沏盅雲霧茶來。”高師爺一見狄公,慌忙施禮接引。

“高先生請自穩便。我此刻要去內衙見羅縣令 ,羅縣令將發案現場的調查結果告訴了你嗎?”狄公問道。

“羅老爺正忙著款待貴賓。他只要我呈文申報長安禮部,要他們查尋宋一文的親屬。”
   
“你最好要禮部將秀才的家門履歷詳備告訴我們。高先生,你是如何認識孟菽齋的?”

“我們是棋局對奕的老相識了。孟菽齋是個十分嚴正守舊的人物。他的母親是一位很有名望的詩人 。孟菽齋自己則從了商,而他的兒子則聰明穎達,才十四歲使進了縣學。”

“嗯,孟掌櫃給我的印像也頗有學者的氣度,像個上流人物。高先生,告辭了。”

狄公剛要進羅應元內衙,忽見一個官差急匆匆來尋高師爺,要高師爺引他去見羅縣令。 這官差胸前佩著一枚圓圓的銅徽——這通是州府委派去京師執行押送任務的標誌。 狄公心中思索,究竟是什麼重要罪犯正途徑金華押去京師。

狄公不便衝撞羅應元的公事,便信步踱進了後花園。 花園裡一派秋色宜人的景象:天高雲遠,金風送爽,丹桂飄香,楓葉如火。

狄公忽然想到,不如乘此去拜訪一下邵樊文和張嵐波兩位大人,儘管他們已經致仕退職,但遺澤芳香,官威尚熾,身為後進官吏,也是禮份上的事。

狄公打聽實了邵樊文在東院水殿左廂種大書齋歇宿,張嵐波則住在西偏院的一個獨立精舍。 狄公轉進東院來到水殿左廂的大書齋門口,用手扣了扣朱漆雕花房門,一個深沉的聲音傳出:“進來”

狄公進得書齋抬頭一望,見大學士正坐在臥榻涼簟上認真看書。 魁偉的體軀穿著一件海藍錦袍,腰間繫著一根黃絲帶,絲帶長長的兩端拖曳在西域厚駝毛的氈毯上。 臥榻後一橫紫檀木大書架,架上錯落有致地陳列著古玩、圖書、瓷瓶、畫軸。 書架前一個大瓷盆裡栽著墨色、碧色的名貴菊花。

(簟:讀'墊',竹蓆。)

邵樊文隆準豐頷,氣宇軒昂,四方的臉面上圍繞了圈絡腮鬍子,頭上一頂黑絲方帽中間嵌著一塊碧玉。 兩目虎虎有神。 他見狄公進來,放下了手中的書本。

狄公走上前,弓身施禮。 遞上名帖。 說道:“晚生狄仁傑叩見邵大人。”

邵樊文將名帖看了納入衣袖,說:“你就是浦陽縣的狄仁傑!聽說你在浦陽毀了佛寺,遣放僧尼,收拘了一干敗壞佛門清規的敗類,我很是欣賞。你坐下,這兒不是朝廷,不必拘什麼禮法。狄仁傑——你也寫詩嗎?”

“晚生只寫過一首詩。昔時也刻苦學過點金針詩格,奈何天分陋薄,總不見有甚長進。以後忝身縣務,更無暇及詩了。”

“狄縣令不聽說許多詩人正是以一首詩萬口燴炙。做了千古絕唱而流芳擂名的嗎?不知你這一首詩是什麼題引。”

大人,那是一首《勸農詩》,五言百韻,無非是指出農為國家之根本,百行之首要。  ”

大學士好奇地望著狄仁傑:“你為何要取這個題目?”

晚生只是想將勸農重本的道理用詩歌來表述,押韻又富於節奏,普通人都能聽懂,農夫或許更喜見樂聞。  ”

大學土哈哈笑出聲來:“新奇的道理,有趣,有趣。詩歌固然要人能懂,但要緊的是言志抒情,在宣達情志的過程中傳出自己脈博的跳動和呼吸的節律。韻律最是至關重要。狄縣令不妨將你的《勸農詩》背幾句老夫聽聽。”

狄公感到有點踟躇不安,答道:“學士大人,那首詩還是十多年前寫的,現在恐怕一句都背不上口了。大人若是一定要看時,待晚生回浦陽找來呈上。”

“哈哈,恕老夫直率了。那肯定是一首糟糕的詩。詩裡倘有佳句、警策,自然通體生光。你的詩本已平平,且無佳句、警策,日子一久便背不出來了。古人不是說'水懷珠而川媚,石蘊玉而山輝'嗎?——你讀過聖上的《告征西軍聖諭》嗎?”

“大人,這個晚生卻能背誦出來。”狄公答道。  “那是高宗皇帝頒賜給軍事上失利的徵酉軍一道鼓舞人心的聖諭。這聖諭改變了整個涼州戰場的形勢。大人,那開頭的幾句莊嚴雄偉,氣魄闊大,使人想起春秋時周宣王的出師。”

“正是,正是。狄縣令,我猜來你是忘不了那篇聖諭的全文的。因為那實在是大唐開國以來最好的一篇文字了。它的節奏與參戰的征西將士們的脈搏一併跳動,使人鼓舞激奮,不能自己,真所謂'配霑潤於雲雨,像變化於鬼神'。說來也慚愧,這聖諭正是老夫替聖上起的草。好,不談這個。狄縣令可知道縣令之職往往是宦海沉浮的起點,老夫三榜出身起先也只是做個縣令,後來升遷到嶺南道邕州當刺史,三年又調這婺州金華府。十八年前九太子忤逆謀反,這裡著實混亂了一陣,後來妖氣靖除,適巧老夫的幾篇議論文學的文字驚動了宸聽,便被召為集賢殿學士,之後又代理過集賢殿的知院事,專掌聖上製詔、書敕之事。那年還有幸陪侍聖上去川蜀宣恩,途中我寫過一首《蜀中山川頌》,很得聖上嘉許。我一直認為那是老夫一生中最好的一篇文字,也是老夫榮華的頂峰。”

(邕:讀'庸';婺:讀'霧',古州名,隋開皇十三年由吳州更名,治所在今浙江省金華縣。)

邵樊文說得眉飛色舞,項頸上的青筋都在隱隱蠕動。

“呵,狄縣令。與你談話真有一種樂趣,使老夫竟幾乎忘懷所以。好吧,晚上見。晚上我很想听聽你們年輕的官員聊聊衙里的話題。”

狄公長揖拜辭,出得書齋,下水殿,轉出東院又急忙忙奔西院來拜會張嵐波大人。

狄公進西偏院時,見張嵐波在池塘觀魚,狄公拜揖了,遞上名帖。 那張大人正為池塘里一條行將死去的金魚奉奉惻隱,與狄公寒暄幾句,又聊了些今夜酒宴的話,便急忙傳話要人去搶救那條瀕死的金魚。 狄公便乘勢告辭,張嵐波也不挽留。
   
狄公拜會畢邵、張兩大人,只覺口焦舌乾,剛才張嵐波無意透露的一件事卻使他萌生了許多好奇。 晚上宴席間將還有一位曾經名滿天下後又聲名狼藉的大詩人出席。 他萬沒想到羅應元的葫蘆裡還埋了這一味藥,夜裡的酒宴想來是十分發興的了。 再者,狄公對那位尚未見過面的如意法師也有濃厚興趣。

走著想著,不覺已到內衙門首,狄公猛想起他還沒有向羅縣令匯報在孟菽齋家詢問女僕的結果呢。
CTNANG 發表於 2017-2-21 19:57
                                                                       第六章

羅應元沮喪地坐在太師椅上,面對著眼前一堆案卷雙眉緊鎖,面色陰鬱。 狄公進來書齋時他正在怨罵。

“司天台的一干鳥人都應解職,他們頒的曆書明寫著今天是個吉祥如意的日子,可中午以來便事事不利。”

狄公拉了一把椅子坐下,自顧斟了一盅茶一飲而盡。 又斟了一盅吃了,乃長長舒了一口氣,靠在椅上一言不發,傾聽羅應元的牢騷。

“宋秀才的案子使我午餐都沒有消化好,匆匆趕去又趕來,偏又撞上藍寶石坊的'一品紅'病了,院主只答應派一個什麼'小鳳凰 '的來湊數,餘下便是一隊樂工,幾個唱曲的,有甚新鮮?那小鳳凰跳得來什麼舞?又乾癟又醜陋……”他抬頭看了狄公一眼,乃轉了話題:“這個且不說了,那宋秀才的案子有了什麼線索麼?緝捕剛才來這裡說,這三街六市並不見有歹徒 、偷兒胡亂揮霍之事——這自然亦在意料之中。”
   
狄公又喝了一盅茶,才開口說道:“孟家一個侍婢說。宋一文在金華尚有一個情人 。”

“真的?恐怕不是三瓦兩舍的粉頭吧?我在藍寶石坊向那裡的女子描述過宋一文的模樣,她們誰都不曾見過他。”

“還有。我認為宋一文來這金華有著一個秘密的原因,查詢史料看來只是一個藉口。”狄公說著從衣袖裡將秀才的六張筆錄取出交給羅應元,“這些是他半個月所作的全部筆錄。”

羅應元看了這六張筆錄。 點了點頭。

狄公又說:“每天下午他去縣學書庫是裝裝幌子,晚上才去幹他的真實勾當。侍婢親眼見到他夜裡穿著黑衣褲鬼鬼祟祟溜出孟家後院,不知去向。對了,那侍婢十分相信狐狸的魅力,她咬定說宋秀才的情人是一條黑狐狸。而秀才正是被黑狐狸殺害的。顯然這決非一起行凶越貨的案子,看來罪犯之意也不在訛詐而在滅跡!”

羅應元不由喟嘆一聲,說道:“秀才又有了一個情人。一個案子一有女人參與便神秘十分,又麻煩十分。年兄,不管怎樣,明天中秋,衙門照例不升堂理事。我們還有一兩天時間喘氣,苦思冥想。”

“羅相公,今夜衙院排宴,你我是脫不出身了,你已委派了下人去偵查了嗎?”

“沒有。不過我的高師爺也會隨時將情況報來。我這裡一應刑事疑案的勘破多系仰仗了他的一臂之力。他通過他的三家親戚在城里許多處布下眼線,一有風聲雨影,衙里便清楚知道,極是靈驗的。”

狄公慢慢點頭。 他知道每個縣令都有他自己一套行之有效的破案理刑的慣法,他沒有必要要求羅縣令照自己的一套習慣來辦。

“這時內衙當值來禀:“有一位名叫玉蘭的小姐求見老爺”

羅應元的臉頰頓時泛出紅潤,陰雲舒卷淨盡,露出欣喜的神色,說道:“玉蘭,玉蘭她的案子要重新審理了——今天還總算是一個吉利的日子!”

狄公疑惑地問道:“羅相公,玉蘭是誰?”

“啊。我的年兄狄大人,虧你還交大理寺當過官,有個偵訊鞠刑,勘破如神的偌大名聲。你豈不知白鷺觀那個哄動一時的著名案子嗎?”

狄公抽了一口涼氣,挺直了身子:“羅相公指的莫不就是那個道姑鞭笞侍婢至死的案子吧!”

“正是這個道姑。她名叫玉蘭,一代名伎,蜚聲遐邇的香閨大詩人。當今名流學士都為她的鋃鐺入獄抱屈鳴冤,官府也知此案深淺,故縣、州、道衙門都具結不了案於,互相推諉,最後還是移至長安刑部大堂。此刻正押解途經金華。玉蘭小姐不僅廣有聲譽,且她與邵樊文、張嵐波等名流巨宦也是舊交,互相間很是稔熟。我請示了邵、張兩大人,希望邀玉蘭參加我們這兩夜的中秋雅會,兩大人拍手稱善。玉蘭小姐頭里還斷然拒絕了我的邀請,說是帶罪之身,無顏面見一班故老相識。我說無妨,詩苑不比官場,並不拘泥那一套陳陋之法度禮數,且又是我個人設下的私宴,席間只敘友情與詩歌,不議政事及刑案。玉蘭小姐這才芳意迴轉,賞了小弟的光,答應赴會。如此一來,我們今夜的聚會自然又增色不少。”

(稔:讀'忍',熟悉。)

門開了,一位身著玄色輕紗羅裙的頎長女子飄搖進了書齋。 見她輕移蓮步,搖曳生姿,娉婷的體段自有一種動人的豐韻。 細嫩自皙的臉面不施粉黛卻清光照人,眉頭嘴角已有幾絲淺淺的皺紋。 一堆烏黑的長發分作三綹盤繞在頭頂。 發間不見有釵簪插戴,手腕手指耳垂並無鐲釧玉墜等首飾。

玉蘭一見羅應元便深深道個萬福,開言道:“多謝羅大人盛情邀請。順便也可告訴大人,賤妾的案子刑部已經決定重審了。”

“如此說來,端的是好。玉蘭小姐這一向吃苦了。邵大人、張大人一直盼望能見到你,你們都是詩苑詞場的至交了。如意法師也在這裡。我再與你見一個你曾仰慕的人——我的同年狄相公。他現在浦陽縣當縣令。”

玉蘭深深瞅了狄公一眼,只平平敘了禮。 轉身又對羅應元說。  “羅大人增添不少麻煩了,今天我心情很是舒悅,我竟還有若許多朋友。在獄中一個多月恍若隔世一般。”

羅應元笑道:“玉蘭小姐,今夜是詩人們的雅會,敝縣略辦小酌,大家務必盡歡而散,為詩林藝苑留下一點風流韻跡。明夜中秋,月華團圓,我們再去城外翠玉崖排下野宴,吟詩放歌,庶幾不辜負了這人間佳節。”

玉蘭道:“噢,忘了告訴羅大人,我過藍寶石坊時,小鳳凰與我一轎來了,她要先來縣衙看看舞池,今夜她將演出最迷人的舞曲《紫雲鳳凰》 。”

玉蘭小姐一拍手,一個約十七、八歲的苗條女子走進書齋來,先朝羅縣令躬身行了個舞姿的叩跪之禮。 她身穿大紅遍地金對襟羅衫,下著翠藍拖泥妝花百襉裙,腰繫一條大紅絲絛,腕上籠著金壓袖。 胸前纓絡繽紛,裙邊環珮丁冬,滿頭翠珠堆盈,好個濃妝豔扮。 只為官府有召,特地弄出這副裝束先聲奪人。 只可惜了容貌不揚。 她那長長的尖鼻子和那對明顯斜視的無光的眼睛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的頭髮從平滑的前額頭向後攏梳,在細長的後脖項束成一個小小的珠光搖曳的墮髻。

玉蘭拍了拍小鳳凰的肩笑道:“一個年輕女人在任何貴人面前都用不著自慚。好了,羅大人,狄大人,晚宴上見。”

玉蘭攙著小鳳凰山書齋去看舞池,並拜會邵、張兩位貴賓和如意法師。

羅應元嘆息一聲說:“玉蘭這女子不僅才華非凡、容貌端麗、且性格十分堅韌。”他拉開了一個抽屜,取出一厚迭案卷,說道,“狄年兄,這是玉蘭小姐案子的全部案卷的抄本,我著實花了點尋覓功夫。我想你對白鷺觀一案應是深感興趣的。案卷前我還加註了一個簡要的解釋,以供你明了全部案情的本末,在夜宴前你最好抽空先讀一遍。”

狄公大為感動,稱謝道:“羅相公乃如此委備周到,真是一個難得的殷勤東道。”
   
羅應元道:“狄年見此話差矣,小弟尚有一個夙願,多年來我想為玉蘭的詩集撰本箋注,開卷小傳便碰上玉蘭這惱人的案子,故遲遲不得遂願。年兄最是律法精諳,刀筆純熟,不知肯為玉蘭一案草撰一本辯詞否,依了律法條例,—一為之辯解。她的事如蒙刑部超豁,則不僅玉蘭小姐額手萬幸,也是為詩苑建了一大功德,望年兄千萬不要推阻。”

狄公微笑著看了羅應元一眼,答道:“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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