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推理] 神探狄仁傑 作者:高羅佩(Robert H. van Gulik)(連載中)

 
CTNANG 2017-2-8 22:24:4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76 22728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58
                                                                      第二十二章

方緝捕銷差復命後即去衙丁下房復見吳峰敘話。

吳峰惦記白蘭仍然失踪一事。 其餘一概毫無興趣。 他早將皮鞭,囹圄之苦忘記乾淨 ,對方正說道;“我心中只想著白蘭,一旦將她尋到,我就要請出大媒上門求親,與她早定百年。”

方正默默點頭。 尋思如此高門子弟欲與他長女永結秦晉之好,不覺心中暗喜。 但方正是個古板之人。 萬事循規蹈矩。 講究尊卑禮數。 似這等兒女終身大事。 於他看來。 吳峰須先請出三媒六證與他說合,然後方可在他面前言及婚嫁迎娶之事。

洪參軍遣他尋訪李夫人消息,他也是拘於禮教,不願親自前往,只命次女黑蘭代為打探。 他心中思忖。 自古男女授受不親,若是一名男子到處尋訪一名女子,不免瓜田李下,無私有弊,弄不好還會有損李夫人清名。
   
方正見吳峰如此說話,忙改變話題道:“我思量來, 老爺明日定會另有安排,再遣人找尋。不過,你既能畫得我女真像,我意請你將她畫影圖形,於西、北、南三坊坊正處傳看了,也許能得她些許線索。”

吳峰道:“妙!我這就回去畫來i”說畢轉身就走。 方往挽其手,說道:“吳峰,狄老爺為你洗刷冤屈 ,你當求見老爺,道聲謝再走才是!”

吳峰哪里肯聽,口稱“改日再面謝不遲”,急急去了。

狄公於內衙書齋默默用了便飯,手捧茶盅,對洪參軍說道:“你去將喬泰、馬榮與陶甘一起喚來,我要將丁虎國喪命等案情與你等剖析明白。”

四親隨幹辦齊齊來到,狄公身靠椅背,先將他密審丁禕一節略述—遍。

陶甘聽了搖頭不迭,嘆道:“老爺,如此奇案,紛亂加麻,我們還是第一次遇到。虧得老爺精於風鑑,抽絲剝繭,明察秋毫,才有今日之明聽公斷。”

狄公道:“粗看似茫無頭緒,其實不然。只因當地背景情況與真正罪案纏結於一處,才使我們虛實不知,真偽難辨,如墜五里霧中。如今百川歸海, 水落石出 ,真偽虛實便一目了然。我們面前實有三案:第一,丁虎國遇刺,第二,倪家遺產紛爭;第三,白蘭失踪。其餘諸如錢牟稱霸蘭坊,倪琦陰謀造反及潘縣令城外喪命等案均應視為當地.背景情況,與上述三案實無多大關聯。”

洪參軍問道:“丁虎國一案,初時一切跡象均表明吳峰乃作案之人,但老爺並未對他立即下手,卻是何故?”

“丁禕第一次與我們相遇。就顯形跡可疑。我將自己的身份向他明講之後,他始時驚恐萬狀。我思量來,丁禕對我聽訟斷獄的一點虛假名聲亦有所聞,心中害怕,一時曾想打消毒死親父,嫁禍於人的邪念。再一轉念,又覺自己的陰謀天衣無縫;且機不可失,不妨試它一試,故邀我與馬榮二人去茶肆一敘,編造了吳峰蓄意加害丁虎國的故事。”

馬榮惱道:“丁禕這廝講得繪影繪聲,竟將我都瞞過了。”

狄公微微一笑道:“後來丁虎國飲刃而亡,對此,丁禕卻是一無所知。今日堂上我又當面試他,將狼毫突然取出並將筆管開口一端對了他面門。若是丁禕動過此筆,明白管內藏有殺人暗器,就不能不露出破綻。暴露自己。

“丁虎國並非死於果脯之毒,而是喪命於毒刃,丁禕一定像我們一樣被此不解之謎所困惑。始時,他一定絞盡腦汁想弄明自其中奧妙;他的情婦王月花有無就中插手?會不會有人知他心存殺父之念,從而阿其所望,下手先殺了他父親,再來向他討賞?丁禕思量再三,決定仍按原計行事,拿吳峰作替罪羔羊。一旦官府定了吳峰殺人之罪,他就無須擔心真正的殺人兇手來恐嚇或訛詐於他。這樣,他就徑來縣衙將吳峰告下,滿以為他的謀劃雖屬無中生有,卻也編排得滴水不漏,殊不知他既弄虛作假,誣陷無辜,就必然漏洞百出,不堪一擊。”

陶甘插話:“老爺,我可沒想到這許多,只知吳峰作案,那裝染毒蜜棗的紙盒便是明證。”

狄公道:“只因此罪證過於彰明較著,不免令人生疑。再者,此舉與吳峰秉性亦格格不入,故知其中必定有詐。我對吳峰雖無甚好感,但他卻是一名英才。此類人通常不拘小節,風流倜儻,對日常鎖事往往馬虎草率,可是一旦遇有要事。便會全神貫注,一絲不苟。若是吳峰存心毒害某人,絕不會用他作畫顏料藤黃,也絕不會於紙盒之上留下印記。如此人命大事,他豈能疏忽大意,留下把柄?”

陶甘點頭,又說道:“我於盒中放了九枚無毒蜜棗,吳峰吃了一枚,還要再吃,我思想來,吳峰無罪,從此可下定論。”

狄公道:“正是!我們還是按順序講下去。丁禕報案後,為將兩造的人格品性作一比較,我即去訪見吳峰。一見其人,便知吳峰並不似預謀殺人之輩,丁禕稱他因世仇而殺人更是無稽之談。我猜想此案為一第三者所作。丁虎國罪惡滔天,如此千古罪人一定結怨甚多,某一怨家仇人結果了他性命,買不足為怪。丁禕就是用此嫁禍於吳峰的,丁禕誣告吳峰,始時我猜想乃為二人爭風吃醋所致。吳峰畫中一女子肖像反復出現,丁禕向一女子又寫情書又贈艷詩,我以為他二人與同一女子相愛,互為情敵。我們於死者抽中尋出染有藤黃之毒的果脯,丁禕陷害吳峰便更昭然若揭。誠然,一個人為了除掉情敵絕不會戲之以親父性命,丁禕一定事先作好安排,使其父吃蜜棗之前便發現其中有毒。”

洪參軍插話道:“原來老爺將吳峰排除於罪犯之外,原因卻在這裡!”

狄公道:“我尋思丁禕既存心陷害他人,可見他品行不端,心術歪邪。後來我發現了、吳二人並非是情場仇敵,既如此,丁偉為何定欲誣陷吳峰?答案只有一個,就是丁禕本人殺了親父,欲使吳峰為他頂罪替死。我尋思丁禕殺父兇物有二:一是小匕首,已奏效,但如何施用一時尚不擇而知;二是染毒果脯,萬一筆管中機關失靈,丁虎國吃了蜜棗也要喪命。但丁禕弒父原因何在?此與他的情婦是否有涉?為此,我二次遣黑蘭去丁宅打探虛實。”

狄公略停,呷了幾口茶,又說道:“但我卻為一反常現象所困,既然丁禕熬費苦心將施毒之罪引向吳峰,卻為何不在機關暗器上做些手腳,明里暗裡亦將矛頭指向吳峰?為此我絞盡腦汁,卻百思不得一解。於是我又回到第一個想法上,即丁虎國乃為一尚不知名姓的第三者所害,此舉正好與了丁禕毒死生父之圖謀相偶合。通常我並不信有偶合的事情發生,然這次偶合卻不由人不信。”

喬泰道:“老爺適才說過,丁虎國結怨甚多,宿敵不少,故有倪壽乾為八百男兒雪洗千古奇冤,結果他性命之舉。有此巧合,亦並非偶然。”

狄公點頭,又說道:“丁虎國為一第三者所殺,此人是誰雖不知曉,但至少我消除了對丁、吳二人的懷疑。後來我發現了丁禕存心殺父的動機,至此,丁虎國命案中與丁禕有涉的部分總算弄明白了。”

洪參軍接過話來:“老爺曾說,'丁將軍之案我心中已有一半數了',原來就是指的這個。從黑蘭口中得知,丁虎國的四夫人王月花年輕妖冶,丁禕則是風流好色,卻又日夜守們不出,他所作艷詩中不但有'無章典,忘綱常'這樣的自供,更有'月花心肝'四字這一鐵證,老爺故知丁禕與王月花通姦亂倫。為了不做露水夫妻,丁禕心生殺機,欲壞親父性命。”

狄公道:“正是如此!此案的另一半,即真正的作案人是誰,若是倪壽乾不將其書齋名刻於筆管之上,恐我今生是無法查出了。丁虎國書房關門落鎖,兇手無法進出,故他一定為某一機關暗器所傷,但此暗器原來就在筆管內藏匿,我卻無從知曉。倪壽乾聰穎絕倫,我自是望塵莫及,自嘆不如。匕首射出筆管之後,彈簧即鬆開緊貼於管壁之內,即使向裡細看,也看不出絲毫痕跡來。

“我於深山訪見鶴衣先生,得知'寧馨簃'即倪壽乾書齋之名,忽記起丁虎國死前所用狼毫筆管之上亦刻有此書齋名,又聯想到陶甘的吹管之說,心裡一動,一空心筆管不正可用於同一目的麼?再回憶起丁虎國書案之上蠟台移位這一事實,方推斷出丁虎國移近右首蠟台燒去筆端飛毛之時,筆管受熱,管內松香之類凝固物因此熔化,彈簧張開,匕首飛出,丁虎國於是一命嗚呼。”

喬泰問:“丁禕若是寡廉鮮恥,不去引咎自戕,又當如何?”

狄公道:“我就將這對賊男女拿到堂上審問,再治罪不遲。”

狄公捋了捋長須,向四助手環視一遍,見眾皆無言,又說道:“現在,我再將第二個案子,即倪壽乾遺囑一案說於你等。”

四親隨幹辦不約而同扭過頭去看牆上畫軸。

狄公道:“原藏於畫軸夾層之中的遺文乃倪壽乾為轉移倪琦視線所留。倪琦發現後,沒將畫軸毀掉,而是以偷梁換柱之法,將自己編造的一份假遺囑插入畫軸夾層之中,重新裱糊後再將畫軸交還了倪夫人。他萬沒想到,尋出真正遺囑的線索竟隱於此風景畫畫面之上!”

狄公站起,走向畫軸,四親隨幹辦—起離座立於他身後。

狄公道:“我早就估摸此畫與倪壽乾的迷宮有某種關聯,我親訪迷宮,目的就在於此。”

陶甘忙問:“老爺,你道二者有所關聯,何以見得?”

狄公答道:“這個中道理其實簡單。倪壽乾不惜一切代價欲保存下來的東西即此二件,他千方百計不讓畫軸於他死後毀掉,又嚴命倪琦不得更動迷宮中一草一木,一磚一石,這中間豈能沒有緣故?

“初時我以為此畫乃為倪壽乾東郊別業的一張密圖,從圖中可尋出別院中暗藏他真正遺囑的地方,然到別院一看,卻未見一處與此畫有相似之點,直到昨日夜間,我才悟出其中奧秘!”

四親隨幹辦無語,只等狄公一語點破機關。

狄公道:“乍看畫中山回水曲,白雲飄繞,木宇相間,曲徑通幽。但若細心觀瞧,就會看出畫面上不無怪異之處。你們來看,畫中屋宇若干,星羅棋佈於盤亙峰巒之間,屋前均有山道相通,惟右上角這座高亭例外,它立於山泉一側,無路可達。我尋思此高亭與眾不同,其中必有蹊蹺。

“你等再看這畫中樹木,其中亦有奇特之處,只不知你四人能杏看得出來。”

陶甘與洪參軍近前反复細瞧了半日,只好搖頭認輸。 喬泰與馬榮自知無能為力,只向狄公投以讚賞的目光。

狄公道:“畫中大小屋宇均被樹叢包圍,不難看出,這簇簇樹木多畫得十分雜亂,惟十幾棵松樹畫得一絲不苟,每棵都清晰現於畫面之上。你等細看,這簇簇松樹均以數目多寡按次序排列下來。山頂上山道開始處有兩棵,下面山腰處三棵,再下面山道穿過山泉處四棵,右上角亭館近旁五棵。我以為這十四棵松樹實為入宮引路之標,山頂上兩棵即為我們於迷宮入口處見到的那一對古松。”

陶甘道;“如此,此畫乃一入宮指南,有了它,就可輕而易舉到達倪壽乾建於宮內的一棟小舍或一座小亭。”

狄會搖頭道:“不然,並非完全如此。不錯,此畫指出了近向宮中一亭榭之路。倪壽乾生前幾乎每日必入宮一次,分明宮中有一亭閣供他讀書作畫。畫中這座高亭即表示宮中亭閣,你也說得不錯。但僅隨宮中曲徑而走即能到達此亭,此有差矣!須知,倪壽乾宮中書齋實為他存放重要契書、憑信之密室.若有識有膽之人曲徑深即能去到此處,倪壽乾是絕不會將秘密藏於其內的。

“現在,我問你,倪壽乾畫中為何使山道於中段向北急拐?又為何將下半段山道以山泉標出?”

陶甘不假思索,答道:“此乃故弄玄虛,使人看了眼花絛亂。”

“非也!倪壽乾於拐彎之處標以四棵松樹乃煞費苦心之舉,不可忽視。從此,山道潛踪,清泉飛瀉。再者,飛泉之上架有小橋一座。這就格外表明此處乃一重要轉折之點。我思量來,入宮之人在此處須離開宮中常道,進入通向亭閣的捷徑,此亭並不在宮道近旁,而隱於宮中深處某一地方。”

陶甘道:“好一座密室!若是不知捷徑,一個人在宮中跑斷兩腿也休想尋出此亭,但倪壽乾或別的知曉捷徑之人也許一抬腿就能到達。”

狄公道:“言之有理!倪壽乾每日進宮,豈會治盤陀小道轉來轉去?故我斷定宮中必有捷徑。

“我們再來沿畫中山道從上往下看!”

狄公食指指了山頂小屋,小屋兩旁各有鬆樹一棵。

“此處為迷宮入口。我們沿石級下山道向下看,第一個三岔路口無特別含義,向左向右都無關緊要。第二個三岔路口左首路邊立著三棵松樹,標明我們於宮中須靠左而行。再向下便是山泉,這告訴我們在此處須離開宮中常道,此處有四棵松樹為標。我思量來,正如畫中所示,我們須從中間兩棵松樹之間去尋捷徑。沿捷徑再向前走,便會見到五棵松樹,一邊三棵,一邊兩棵,倪壽乾秘密書齋必在此處!”

說到這裡,狄公將食指移至畫軸右上方高亭之上,輕敲兩下,重又回書案後坐下。

狄公又說道:“若是我估算不錯,我們就能於宮中亭閣之內尋出倪壽乾的公牘、契文、憑單、信札之類的密件,他那真正遺囑自然亦必在其中。”

馬榮道:“對此,我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不過,我隨時準備去宮中試它一試。但我們還有白蘭失踪一案在手,切不可置之腦後,棄之不顧! ”

狄公聽了雙眉顰蹙,喝了一口茶,慢言道:“此案實在令人頭痛!時至今日,白蘭到底在何處我們仍一無所知。方正乃一正派本分之人,我對他很是喜愛。我大唐有像他這麼好的百姓,何愁社稷不興?如今尋不著他長女下落,我心中更添了一份憂愁。”

狄公以手抹面,又說下去:“今日晚餐之後我們在此將尋訪白蘭之策再好生計議一番,如今請案即將具結,不久我們就可傾全力勘查此案。
   
“現在我們就去迷宮,看看我適才所預言宮中有捷徑一論對與不對。若是我們於宮中尋出倪壽乾遺囑,即可將它附入倪琦謀反一案呈文之中,戶部沒收倪門家產時就會將倪珊應得的一份留下。

“喬泰,你今日下午的差使乃是調兵遣將,以防萬一胡兵於今夜偷襲此城。洪參軍、馬榮與陶甘則隨我去迷宮走一遭。”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59
                                                                      第二十三章

半個時辰之後,狄公一行來到倪壽乾東郊別院,只見衙卒結隊成群,清路道,點家具,巡後園,一片忙碌。

狄公立於大院之中,前邊便是石門,入石門即達迷宮。 狄公對洪亮、馬榮、陶甘及眾衙卒說道:“入宮後估計走不了多遠就可到達亭閣,然究竟如何,現在尚不知曉,故我們每向前二丈距離,就須有一名衙卒留下,好與前後衙卒首尾呼應。如此,萬一有變,我們方能進得去,出得來!”又對馬榮道:“你手持長槍一桿於前開道,我雖不信宮中有陷阱一說,然此地荒蕪多年,不定有猛獸蛇蜥出沒,還是小心謹慎為好。”

一行走過石門,進入迷宮。 宮中十分昏暗,腐枝敗葉發出陣陣臭氣。 宮道雖窄,兩人仍可並行。 道旁樹木蓊鬱,巨石成排,恰似兩堵厚牆,只是不見松樹。 兩排樹木的枝葉於頭頂上合為一處,更有串串蘿藤,或圈圈盤繞樹上,或嬝娜懸掛技下,狄公與馬榮須不時低頭俯身方可通過。 樹幹上長滿了巨菌,馬榮用槍尖挑了一隻,一團發出臭氣的白色粉末立即騰空而起。

狄公喚道:“馬榮,留神有毒!”
   
狄公於第一個左拐彎處停下,指了指前面長在一起的三棵古松,微微一笑道:“此乃第一個路標。”

馬榮忽叫道:“ 老爺當心!”

狄公聞聲即向路邊一跳,剛一閃身,一隻巴掌大小的蜘蛛就啪一聲掉落在狄公原來站的地方,只見它毛茸茸的一身黃斑,眼中閃出可怕的藍光。 馬榮不等它爬走,用槍失將它刺了個穿心。

宮道似向原方向通去,然數丈之後,又突然向右拐了個直彎。

一行沿宮道再往前走,走了約十丈遠近,狄公命馬榮:“停!前面便是第二個路標。”隨了狄公指去的方向,四棵勁松並排而立。

狄公道:“我們須於此處離開宮道,走上捷徑。馬榮、你於第二與第三棵松樹間尋個仔細!”

馬榮一桿長槍於濃枝密葉中剛一撥,嚇得連退數步,並將狄公向後猛推一把。 只見一條三尺長短的赤色蝰蛇正於腐葉之上爬過,一眨眼便鑽進樹根處一洞中不見了。

馬榮自我解嘲道:“倪壽乾風景畫上怎不見這條毒蛇?”

狄公道:“行前我命你穿上長筒獵靴,原因就在於此。你再與我細細尋來!”

馬榮蹲身於枝葉下定睛一看,立起說道:“此處端的有一條小徑,只是太窄,一人也難走過。為此,我先過去,將樹枝分開了,你們再過。”說話間馬榮已鑽進密密枝葉中了。 狄公裹緊身上衣袍,與洪參軍、陶甘隨後跟上。 眾衙卒不解其意,雙雙眼睛直盯方緝捕。 方正腰間拔出短劍,命眾衙卒道:“若有猛獸出洞傷人,你等須奮勇當先,圍而殲之,休叫它逃去!”

小徑只有幾丈長短,須臾,狄公一行又上了宮道,見左右各有一急彎,便先向左走去。 來到拐彎處,卻見一條又長又直的宮道展現於眼前。 狄公搖頭道:“即為捷徑,不會如此之長,須去相反方向找尋才是。”遂返回原處,再向右走去,到得拐彎處,果見一條丈餘通道。 狄公喜道:“此處便是!”一面用手指了左右兩邊,只見五棵長松分立路邊,一邊三棵,一邊兩棵。

狄公道:“據畫軸所示,亭閣一定離此處不遠。我思量來這邊一對鬆樹之間恐有小徑,對面三棵則為陪襯。”

馬榮為人性急,跨開大步便向蔓生於兩樹之間的雜草叢中走去。 誰知沒走三步,他卻大罵起來。 原來他雙腳均陷於一片沮洳之中,好不容易才拔出腿來,惱道:“前面卻是死水一潭!”

狄公濃眉皺起,說道:“卻又作怪!自入宮至此,樣樣投榫,處處合縫,如何到了此處竟斷了進路?馬榮,你再好好細尋,緣池必有路徑!”

方正一個示意,眾衙卒隨即拔劍在手,砍伐池邊雜草荊棘。 少刻,小池露出輪廓,只見馬榮陷足之處水泡翻個不停。

狄公伏身於垂技下一瞧,急將身子縮回,原來是一顆奇形怪狀的腦袋正慢慢從水中探出,一對黃眼睛直盯來人。

馬榮見了,倒抽一口涼氣,急舉手中槍便欲投刺,狄公一見,忙將他胳膀按下。

一隻大蠑螈慢慢露出水面,體長足有五尺,看了令人害怕。 它爬到岸邊,一頭鑽進了水草之中。

眾人皆驚。 馬榮道:“我一人面對五六名強人廝殺倒一點不懼,然見了這等水怪 ,還真有點膽寒。”狄公一旁喜道:“昔時讀古舊閒書,只知蠑螈其名,卻不見其物,今日有幸首次目睹此怪,也算長了一點見識。”

狄公掃視池邊,惟見污泥水草,再舉目細瞧池面,不覺對馬榮說道:“你見前面水下隱隱有塊石頭麼?想必是越池而過的第一塊路石,我們上去看看!”

馬榮腰間塞了長袍,一步跨於石上,用長槍於周圍水中試了試,喜道:“左前方又有一塊!”

馬榮分開垂枝,跨上第二塊路石。 狄公等亦將衣袍塞於腰中,緊隨馬榮前進。 突然馬榮停下腳步,險些將狄公撞落水中。 馬榮手指一根斷枝,對狄公低聲道:“老爺,這樹枝乃為人手所折,瞧那枝葉尚未枯黃,說明此人過池就在昨日。他於石上滑倒,急伸手抓樹枝穩住身子,故將枝條折斷。”

狄公點頭,也輕聲說道:“興許此人仍在這左右不遠的地方,我們須小心留神,以防他出其不意襲擊我們。”又將此話悄聲傳於身後洪參軍、陶甘及方正等眾人。

馬榮喃喃道:“只要是人,我何懼他!”又持槍向前走去。

水池雖不大,然狄公一行不識路徑,尋出一塊石頭走一步,好不容易才到達彼岸。

狄公與馬榮蹲下,撥開垂枝一看,見前面有一片空地,中央一棵大杉樹下立了一座石亭,窗戶緊閉,大門半開半掩,門上方一塊綠地金宇的小匾額上,“寧馨軒”三字清楚可見。

狄公見眾衙卒—一過了水池,大聲命道:“速將此亭團團圍住!”

狄公沖向亭閣,一腳將大門踢開,兩隻蝙蝠拍打著翅膀飛了出來。 狄公轉身,搖頭道:“亭中無人!方緝捕,你引眾衙卒去亭外四周搜尋!”

狄公吩咐完畢,復進亭閣,馬榮等三親隨幹辦緊隨於後。 進得亭內,馬榮將窗戶打開,只見中央一方石桌,靠後牆一張石凳,上面均厚厚積了一層灰土。 石桌上有一玉匭,約一尺見方,狄公以衣袖拂去蓋上塵土,現出一幅雲龍雕花圖案,煞是精緻。 又輕輕將匭蓋揭了,取出一黃布小包。 狄公說道:“這便是倪壽乾留下的遺囑了!”

狄公慢慢打開布包,展開包中文卷,高聲念道:

遺囑

春華秋實,古今一理。 人至垂暮之年,當回首往事,一生勞碌,功罪幾何? 予清夜捫心,自覺雖綆短汲深,卻也上無辱聖君,下不負黎民,為國家振興,社稷有治​​,已盡綿薄。 不期碌碌中顧此失彼,對親生骨肉家教馳廢,至使禍起蕭牆,長子倪琦終成饕餮。

倪琦心存邪念,欲壑難填、予一日在世,他一日不敢為非作歹,然一旦歸而西去,他惹事生非,犯上作亂則在所不保。 若倪琦喪命狴行,或斬首法場,倪門香煙即斷,列祖列宗勢必洒淚九泉。 自古不幸有三,無後為大,為倪門香火有繼,予續弦梅氏。 也是倪門不該斷絕,婚後不上一載,喜得一子,取名倪珊。 珊兒聰慧穎悟,予喜愛之餘,自是廣布蔭庇,一心望子成龍,耀祖榮宗。 然身後家產若由二子平分,則珊兒性命不保,故終前於病榻之上留下虛假遺言,卻將真實道文書於此卷之上。 若是倪琦革面洗心,改邪歸正,他與倪珊則家產各半;若是他。 治惡不悛,不可救藥,全部家產則歸倪珊一人。

予同時將另一紙遺囑藏於畫軸夾層之中,意欲讓倪琦發現。 他若遵囑行事,則倪門萬幸;若是劣性不改,將此遺囑毀去,必以為畫軸已無秘密可言,從而將它交還遺孀梅氏。

祈求蒼天,只盼有識縣主慧眼識破畫中隱意,於迷宮中將此遺囑取出之時,倪琦尚未成為階下之四。 若是他已罪行累累,則請將此卷遺言同附文一紙一併轉呈上台官府,切切。

願上天慈悲,降福於吾倪門!

立囑人翰林學士,淮南、江南、嶺南三道

前黜陟使倪壽乾簽字蓋印

乾封元年九月十五日

洪參軍說道:“此遺囑所言與我們所知曉的竟是絲毫無差!”狄公略一點頭,抽出附文又念道:

子不教,父之過。  倪壽乾教子無方,致使長子倪琦犯下罪戾。  倪壽乾生前於公門中一無所求,只因舐犢情深,故於死後懇請上台以不違條律為準,對倪琦從輕發落則個。

倪壽乾親啟

乾封元年九年十五日

亭閣中一片死靜。

狄公將文卷慢慢捲起,深為倪壽乾肺腑之言所動。

陶甘用指甲於石桌面上輕輕刮了,說道:“此處似刻有一幅圖案!”說罷取了尖刀,將垢土剔去,洪參軍與馬榮也一齊動手,一幅圓形圖案漸漸顯露出來。

狄公低頭一看,說道:“這必定是迷宮圖,瞧,彎彎宮道正好組成了四字古篆——虛空樓閣,與風景畫標題一字不差!我思想來,這'虛空'二字便是黜陟使致仕辭官後內心的真實寫照。”

陶甘道:“宮中捷徑亦有明示,但凡松樹均以黑點標出。”

狄公又將迷宮圖仔細看了,食指從入口沿宮道移到出口,嘆道:“好一個別出心裁的迷宮!若是某人從入口處進宮,每遇三岔路口即靠右而進,他須穿過整個一座迷宮方能到達出口。反之,他若從出口而入,每遇三岔路口即靠左而行,欲達人口處,亦須穿越整座迷宮。然他若不知捷徑,則永遠也找不到宮中這座亭閣。”

洪參軍道:“老爺,我們需徵得倪夫人允諾,清理這座迷宮,將它變為本縣又一處遊覽聖地,與荷花池中白虎塔一樣負有盛名。”

方正進來禀道:“老爺,我們到處尋找那可疑之人,只是不見踪影。”

“命眾衙卒於樹頂綠葉簇中亦細細查找,說不定此人正在樹上枝葉間藏匿。”

方正去後,狄公見陶甘俯身細看石凳,心中正生疑,卻聽陶甘說道:“老爺,此長凳之上有赭色斑點,似不尋常,莫非是血污?”

狄公心中一驚,忙走近拭擦凳上斑點,又走近窗口,細看手上紅色血跡,轉身對馬榮命道:“看看此石凳下藏有何物?”

馬榮用長槍於石凳下暗處一陣撥弄,只見一隻大蛤蟆跳了出來。 又跪於地上向凳下細瞧了,禀道:“老爺,凳下只有灰土與蜘蛛網。”

此時,陶甘於石凳後空處定睛一瞧,立時變了臉色,驚叫道:“不好!此處有一具屍體!”

馬榮與陶甘將一具直挺挺的女屍從石凳後抬了出來,屍身上滿是乾血,死者是一名年輕姑娘。 狄公俯身看了,姑娘喪命於左胸一刀,渾身上下滿是傷痕。

狄公站直身子,眼中怒火燃燒,說道:“看情形此女子昨日剛在此遇害,屍體雖已僵硬,然肌肉尚未腐爛。”

馬榮道:“她如何來到此處?想來在小池路石上滑倒折斷樹枝之人必定是她!”再一細看,不禁脫口“啊”了一聲,說道:“此女面容雖變,仍覺有些面熟,她莫不是白蘭姑娘?”

狄公面色鐵青,急命道:“快喚方緝捕來此!”

方正入得亭閣,低頭一見屍體,慘叫一聲,撲到女兒身上,搥胸蹬足,呼天搶地,口中呼喚“白蘭”名字,哭叫不止。 此情此景,好不傷心慘目!

狄公濃眉緊顰,低頭慢慢踱步,陷入了沉思之中。 突然,他抬起頭來,問洪參軍道:“洪參軍,你可曾尋著李夫人住處?”

洪亮默指方正身背。 狄公近前,急問道:“方緝捕休要慟哭,快告訴我,李夫人家居何處?”
   
方正沒有抬頭,只抽泣答道:“今日早晨,我遣黑蘭尋訪去了。”

狄公聞得此言,猛轉身將馬榮拉過一邊,急耳語數句。 馬榮連連點頭,二話沒說,匆匆離亭閣而去。 本帖最後由 CTNANG 於 2017-2-9 04:0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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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章

黑蘭遵從父命,一早便離縣衙去尋李夫人住處。 這幾天來,她日夜思念大姐,五內如焚,現走在去東城門的街上,希望藉此解一解心中煩悶。

黑蘭於十字路口小攤處打探一陣,又去城門附近店輔中尋訪。 方正對她言講過李夫人精通書畫 ,故她先去一家筆墨莊查問。 恰巧掌櫃與李夫人極是穩熟,說她多年來一直是他店中的一名老主顧,作得一手好畫,就住在離東城門不遠的地方。 又說她自上月以來,非但沒收過一名新學生 ,反將原來幾名門生辭退了,故勸黑蘭不必去空跑一趟。

黑蘭假稱她與李夫人有葭莩之親,此去並非求師,而是登門看望,以重修舊好。 掌櫃見原來如此,便將李夫人住處細細說了。

黑蘭本該回縣衙向父親回禀,然見天氣晴和, 陽光燦爛,實不想如此早就回去複命,又兼李夫人住處離東城門頗近,野性一下勾了起來,決定按掌櫃指點前去李宅看個究竟。
   
李宅座落在一條僻靜的街上,街旁屋宇齊整,鱗次櫛比,黑漆大門閃閃發光。 黑蘭心中尋思,蘭坊城中殷實人家恐多居於此。

黑蘭在街上走了一半,忽見一棟宅子,門上黑漆銅釘,門楣上還寫有一個“李”字。 黑蘭立於門首,止不住上前於門上輕敲三下。 誰知無人應答,這更引起了姑娘的好奇之心,決意非看個明白不可,遂將大門敲得冬冬作響。 再側耳細聽,屋內傳出了腳步聲。 她第三次敲門時,大門開了,一素服半老婦人,手拄一根銀頭拐杖立於門口,將黑蘭上下打量了,冷冷問道:“你是誰家女子,為何不深藏日閫,卻拋頭露面來此敲我大門,成何體統?”

黑蘭從對方衣裙、談吐舉止上,便知她必是李夫人本人,故襝衽為禮,答道:“我乃方鐵匠次女,名喚黑蘭,有心習學書畫,只恨拜師無門,經筆墨莊掌櫃指引,方知夫人乃畫坊名手,故慕名​​而來,望夫人莫怪。”

婦人聞言略一遲疑,轉怒為喜道:“原來如此!只因老身近來總是五勞七傷,需靜心調養,故早已杜門謝客,辭退門生。然你既不辭辛勞,特地登門求見,豈能將你拒之門外?黑蘭姑娘,快請進,喝杯香茶再走不遲。”

黑蘭拜謝了,隨李夫人穿過一座小花園,走進一間雅緻的客廳。 李夫人沏了茶,二人對飲寒暄。 黑蘭抬眼細看一下主人 ,心中尋思,李夫人年輕時不定也有幾分姿色。 雖然她腿腳有些不便,眼皮微微重垂,雙眉也略顯粗濃,然五官仍稱得上端正,眉宇間、亦不難看出些許昔日的嬌媚。 她與黑蘭促膝談笑,黑蘭倍覺受龐,心中自是歡喜。

黑蘭不見李夫人家中有奴僕婢女,便問緣故。 李夫人答道:“我這蝸居何需三從四僕!平素又圖個清靜;故只有粗使老媽一名。一月前她就身體不爽,我遣她回家將息去了。她老翁乃一叫賣小販,得閒亦前來幫我照料花園。”

黑蘭一聽忙起身告辭,說道:“奴婢不在,夫人自己操持內外,我這不速之客卻前來打攪,實在不該,容改日再來叨擾。”

李夫人忙說無妨。 稱她雖喜歡清靜,然月餘形影相吊,也不是滋味,正感形單影只,卻有客上門與她相伴,正求之不得。 又將黑蘭銀托蓋茶碗倒滿。

二人又說一回話,李夫人將黑蘭引至書房,將自己所作書畫—一取出,請她賞閱。 黑蘭於書畫自是一竅不通,卻也看出李夫人作畫端的手段不凡。 她畫的花鳥魚虫,人物肖像,一幀幀均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黑蘭看完畫,見時候不早,再次要去。 李夫人將頭探出窗外,看了看太陽,說道:“咳,只顧了說話,不想已至中午,可我這午飯還未做來。自老媽子去後,我一日三餐只好自己動手,真煩死人。我一見就知姑娘你年輕能幹,不知可否助我一助?”

黑蘭心想這個小忙不幫,確有點不盡人情;再者,李夫人如此殷勤好客,幫她做一餐飯,至少也為自己說謊騙人減去些許不安。 想到此,只得應了。

二人來到廚間,李夫人趁黑蘭引火添柴,喋喋不休講起了自己的幽怨。 說她伉儷本是一對鴛鴦,一向如影隨形,舉案齊收眉。 可憐好景不長,正當她夫妻鸞鳳和鳴,比翼雙飛之時,她丈夫卻不慎墜落樓梯而亡,將她棄下。

黑蘭做飯向是一把好手,頃刻間油鹽醬醋熱騰騰兩碗麵條做成,再撒以蔥蒜諸齏,自然是五味調和百味香了。 二人同桌共餐,李夫人少不得對烹飪技藝誇耀一番。 黑蘭正欲自謙幾句,忽見李夫人眼露凶光,不禁一驚。 又一轉念,自己面前乃一同性女子,實無需大驚小怪。

李夫人櫃中取了一把錫製酒壺,嫣然一笑道:“你我二人有幸結識,不妨飲上一盅,一可助興,二好消食。”

黑蘭從來酒不沾唇,心想飲酒只有高門官宦人家夫人小姐有份,貧家女子三餐不全,哪有這等口福! 今日有此良機,嚐嚐滋味,也不負了結識李夫人這個好客之友,適才的一點忐忑不安卻早忘記了。

此酒名喚玫瑰露,雖比不上白乾大曲,後力卻也不小。 黑蘭接過酒盅,呷了一口,自覺香醇甘美,便開懷暢飲起來。 李夫人一旁又不住勸酒,黑蘭也不謙讓,一連喝了好幾盅,直喝得臉上泛起紅潤,額上沁出香汗來。 黑蘭滿心歡喜,自然也就忘乎所以,口中只贊酒好,對她的這位主人也是說不盡的感激。 李夫人引她回到客廳,與她並肩坐了,又講起她恩愛夫妻不到頭的故事。 說她如今人老珠黃,老境好生淒苦——

少頃,李夫人起身道:“瞧我一說話就沒有個完,卻忘了讓你好生歇息。你為我操勞半日,一定累了,我去書房作畫,你就去我房中將息一時,如何?”黑蘭生平第一次飲酒,又多飲了幾盅,早有幾分醉意,回家的事也就忘了個一干二淨。 且一個上午不得空閒,確實有些疲乏,又覺李夫人侑酒侍寢,盛情難卻,心想看一看這位貴婦人的梳妝台亦是件難得的樂事。 故半推半就,隨李夫人來到內宅上房。

李夫人的臥房遠比黑蘭想像的要闊氣得多。 一隻球形景泰藍香爐從屋樑懸下,於內溢出陣陣馨香,如蘭如麝。 梳妝台上菱花鏡前白瓷、紅漆小盒十數只,件件精巧,樣樣別緻。 靠後牆一頂檀木大床雕龍刻鳳,床架上珍珠母閃閃有光。 香羅賬上金絲織了花鳥圖案。

李夫人拉開隅角一塊布簾,指了指簾後浴間說道:“你先沐浴,浴畢就上床將息,等你醒來,再到我客廳用茶。”說畢離房,關了房門。

黑蘭在梳妝台前坐下,將小盒蓋打開,看看這,聞聞那,只覺新鮮。 床邊堆疊了四隻紅色皮箱,上面金漆分別寫了春夏秋冬四個大字。 黑蘭走到床前,沒敢打開衣箱觀看。 最後,她走進浴間,心想洗淨了身子,也免得睡臟李夫人的被褥。 浴間中央一隻木盆,旁有木勺一隻,牆角兩隻水缸,一冷一熱。 窗上糊了不透明的油紙,窗外竹篁瑟瑟、陽光下映於窗櫺紙上,猶如一幅雅緻的斑竹水墨畫。

黑蘭將熱水缸蓋揭了,只見熱氣騰騰,香葉漂於水上。 她取了木勺於缸中舀了熱水倒入盆內,另一隻缸中又舀了冷水,摻得不冷不熱,這才脫卻衣褲,準備上盆洗浴。 正在這時,忽聽房門口一聲響動,她急轉身掀開布簾觀瞧,卻見李夫人拄了手杖入得房來。 李夫人笑道:“是我,你休生害怕。我亦有些困乏,要上床歇息,你浴畢再睡,可睡得格外香甜。”

黑蘭見李夫人步步走來,眼中射出毒光,一陣恐懼,忙蹲身伸手去取衣褲。 李夫人上前一把將衣褲從黑蘭手中奪下,扔到一角,問道:“你怎地又不沐浴​​?”

黑蘭慌亂中忙賠不是。 李夫人冷冷一笑道:“看你身段上下倒是個尤物,可也無須如此假裝正經!”

黑蘭又羞又怕,酒也一下子嚇醒了,兩手向前一推,李夫人便踉蹌向後退去。 她站穩後,把臉一沉,眼中露出凶光。 黑蘭渾身抖戰,正茫然不知所措,李夫人卻早飛起手杖朝她身上打來。 疼痛使黑蘭忘記了害怕,急伏身去撿地上木勺,意欲向李夫人頭上砸去。 然她的手尚未觸到木勺,李夫人第二杖又打將下來,直疼得黑蘭慘叫一聲,跳向一邊。

李夫人一陣獰笑,罵道:“你這個千人騎萬人壓的小蹄子,竟敢來計算於我!今日先叫你嚐嚐老娘手杖的滋味!縱然你與白蘭不同,有點野性,不用許久,自會叫你老老實實聽從我的擺佈!”

黑蘭突然聽到白蘭的名字,早將疼痛忘到九霄雲外,大聲叫罵道:“你這個老豬狗,把我姐姐弄到何處去了?”

李夫人反問道:“你想見她?”遂扔掉手杖,左手伸入衣袖中摸出一根又長又細的銀釵,右手又於懷中掣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來,說道: “她已成了這把刀下之鬼,這根小小銀釵便是她留於我的遺物。等我一刀結果了你,你再到倪壽乾迷宮中尋她去吧!”

黑蘭嚇得尖叫一聲,立於當地是動彈不得。 李夫人將首飾重新納入衣袖,左手拇指拭拭刀鋒,切齒道:“你既來了,就休想再出去!莫怪老娘心黑,只是我今日放你活著出去,明日我命休矣,故只得一不做二不休,一併把你也送上西天!我一見你面便知你野性難馴,若動拳腳,我自不是你的對手;欲將你毒死,家中一時也無鴆酒、藥石,故將你酒後誘至此地,方好下手。現在,別說你逃不脫我手中這把尖刀,既使讓你逃跑,似你這等模樣,你又有何臉面見人?”

李夫人最後這幾句話倒提醒了黑蘭,心想現在是逃命要緊,也顧不得許多了,故一面高呼救命,一面打算破窗而逃。 正在這時,一高大男子身影突然映於窗紙之上,李夫人一見,慌了手腳,黑蘭趁機急退至隅角,揀了衣裙裹於身上。 等李夫人清醒過來,舉刀撲向黑蘭時,窗戶早已破裂,一大漢跳進房間,一把抓住李夫人舉刀的一隻手腕,只向後一擰,尖刀便當郎一聲掉落地上,又解下腰帶,捆了李夫人雙手。

黑蘭猛醒過來,哭叫道:“馬榮大哥,原來是你,這個妖婆殺了我家姐姐白蘭!”

馬榮說道:“這我已知曉,我是受老爺差遣特來營救你的。”

黑蘭趁馬榮牽了李夫人去臥房之機,將衣褲速速穿了。 待她來到房中,馬榮已將李夫人五花大綁置於床上。 馬榮見她已穿戴好了,說道:“快去開了大門,衙中差役馬上就到。我於東坊坊正處打聽到這個婆娘的住處,便驅馬飛奔而來,故先到了一步。”

黑蘭擦了眼淚,急急離房開門去了。

黃昏時分,狄公與四親隨幹辦聚於內衙書齋之中。 吳峰進來,向狄公道了晚安,低聲禀道:“老爺,白蘭屍身已收後停當,衣衾棺槨均包在小生身上,不日即可入土安葬。”

狄公問:“方緝捕現在如何?”

“回老爺,他既知白蘭慘遭不幸,也就漸漸平靜下來。此刻黑蘭正在他身邊相伴。”

吳峰打一揖,出了內衙。

狄公道:“此人如今已清醒過來。”

馬榮問:“他老在衙中出沒,卻是何故?”

狄公道:“我思量來,白蘭遇害,他自覺有一份責任,幫助料理後事,亦屬人之常情。可嘆白蘭落入歹人之手,受盡折磨,她滿身傷痕便是明證。”

洪參軍問:“老爺,你在迷宮之中怎知白蘭遇害與李夫人有涉?”

狄公慢捋美髯,答道:“想到李夫人行凶作惡並非超出尋常。倪壽乾不讓他人知曉迷宮捷徑,就是他兒子倪琦及愛妻梅氏也不知宮中秘密。由此看來,欲知去宮中亭閣之路並非常人所能。李夫人常於花園小軒中與倪壽乾夫婦品茶論畫,我思量來,倪壽乾作'虛空樓閣'風景畫時,有一次曾被李夫人撞見。李夫人乃一丹青名手,鑑定藝術品自然獨具慧眼,因此看出此畫非同一般,又兼她熟知迷宮入口情形,故能最後猜出畫中秘密。對此,倪壽乾卻是一無所知。”

陶甘道:“倪壽乾大概是先畫松樹,後畫別物,李夫人恰於松樹畫出之時見到此畫,故悟出了其中奧妙。”

狄公點頭。

“李夫人為何拐騙良家女子尚有待審問,然她對年輕姑娘心存邪念於白蘭前早有先例。想當初倪夫人出閣前乃是一名農女,李夫人卻對她興趣甚濃,並不顧尊卑年齒與之交友,便是明證。李夫人有此惡念於胸,便將迷宮秘密暗暗藏於心間,以為將來應急之用。白蘭乃一幼稚溫馴柔弱女子,經不起李夫人三哄四騙,恐嚇毒打,亦就屈服於她淫威之下,被軟禁於她家中達一月左右。白蘭偷訪三寶寺一事使李夫人食不甘味,眠不安枕,故將白蘭暗暗弄到倪壽乾別院之中,鎖於那間有格柵窗戶的房內。衙卒搜查東坊,於李夫人家中沒見白蘭踪影,原因即在此處。李夫人一定被此舉嚇破了心膽,故決定殺人滅口,迷宮亭閣正是她下毒手的好地方。”

陶甘道:“我們昨日上午去東郊察訪,若是早動身半個時辰,白蘭一條命也許就得救了。昨日準是李夫人前腳剛走,我們後腳就到。”

狄公嘆道:“這也是天數,偏偏昨日早晨倪夫人來衙中見我。後來,我們到迷宮入口處觀看,我倒是看見地上有女子腳印,然沒有開口說話。其時一陣恐懼向我襲來,一定是白蘭的冤魂在我身邊遊蕩,倪壽乾的陰靈也彷彿從迷宮深處向我招手,只可惜幽明永隔,要不……”

狄公說話聲漸漸低了下去,回想起當時的恐怖情景,不禁又打了個寒戰。

一時間,內衙中寂靜無聲。 狄公定了定神,又說道:“虧得馬榮及時趕到李宅,才免了又一起血案。現在時候不早,我們各自用晚膳去吧,飯畢好生將息一會,夜間還要護城,胡兵究竟何為實難完全預料。”

當日下午,喬泰將守城事宜—一安排停當。 他選精壯兵牢於水門埋伏了,又命餘下眾軍卒—一編隊,分段守城。 四方坊正奉喬泰之命亦將胡兵可能於當夜攻城之事曉諭全城百姓。 城中但凡成年男子人人忙碌,將擂木、滾石、乾柴、松香、硫磺等物積於城垣之上,又趕製竹槍竹箭,準備迎戰。 一更天時分,他們五十人一隊,由一名軍卒帶領,亦上城垣助戰。

鼓樓之上布了兩名軍卒,番軍一接近界河,他們就擂鼓報警,城垣之上立即火把齊明。 若是番軍膽敢強攻,就叫他馬革裹屍,葬身火海。

狄公於內宅用了晚餐,去書房小憩,抬頭見壁上所懸雨龍寶劍,不由取下觀賞一番。 此寶物乃為狄家祖傳,吹毛即斷,削鐵如泥。 狄公將利刃抽出,只聞出聲有如金鐘初擊,悠韻喈喈,縈耳不絕;又如絲竹停奏,餘音繚繞,似有若無。 狄公復將劍插入鞘中,放於書案之上,去屋角一小床之上睡下。

子時一到,馬榮全身披掛來接狄公。 狄公於官袍內穿了甲衣,書案上取了雨龍寶劍,戴了官帽,隨馬榮策馬向水門疾馳而去。

喬泰於水門處向狄公報禀。 洪參軍與陶甘已帶四名軍卒去錢宅望樓防守,若有人上樓點火,立即將他拿下。

狄公點頭,沿石級爬上水門門樓,於箭垛前站立,雙手抱定雨龍寶劍,眺望遠方。 右有旗兵,左有馬榮,各舉王旆、令旖侍立身側。 狄公雖文武全才,然陣前領兵有生以來還是首次,見頭頂之上杏黃旗幡迎風招展,心中十分自豪。

午夜將至,狄公遙指遠方,只見火光漸起,由遠而近,大隊胡騎正向蘭坊奔襲而來。
   
火龍漸近,近到離城約半里之遙時,不再前進。 分明番軍在等錢牟望樓之上升起信號。

狄公立於門樓之上,靜觀動靜,守城軍卒一個個刀出鞘,箭上弦,準備迎敵。 然番軍不見望樓上火起,不敢進兵,僵持半個時辰,不戰自退。 至此,番軍偃旗息鼓,倪琦策動的一場叛亂最終敉平。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4:06
                                                                      第二十五章


翌日早堂,狄公升廳審問李夫人 。 李夫人因被馬榮當場拿獲,人證物證俱在,情真罪實自知抵賴不過,不如痛快招認,也免得大堂之上苦了皮肉。

倪壽乾死前不久,一日李夫人與倪夫人於花園小軒中品茶,等候倪壽乾。 李夫人藉此機會看了倪壽乾幾幅畫作,偶見那幀風景畫草稿,並從倪壽乾標於草稿之上的簡要註釋中得知此畫實為尋出宮中亭閣的一幅路線圖。

李夫人原在蘭坊一鄰縣居住,娘家姓黃, 父親是個開家館的先生 。 李夫人少時跟父親的學生一起讀書 ,只因素愛作畫,十六歲上便拜鄰街畫人王春為師,習學畫藝。 因見王春長得風姿秀逸,為人殷勤,心生愛慕,便常與他眉目傳情。

王家原也是一戶殷實人家,只為一場官司敗訴,弄得傾家蕩產。 王家從此家道陵替,一蹶不振。 雙親去世後,王春只得鬻畫為生,故年近三十,尚無錢婚娶。 王春收了王家這個及門弟子,衣食有了依靠,心中已是歡喜,如今又交了桃花好運,這個情場餓鬼更覺喜從天降。 從此,他二人一個心甘,一個情願,便做出一番風流韻事來。
   
風聲傳到黃氏父母耳中,好不氣惱! 然家醜不可外揚,三十六計,嫁為上計,故匆忙請出保山為她作伐擇婿。 三個月後,她便嫁到了城北一名喚李文的一名員外家中。 李文見她已不是全身,知她紅鉛早落入他人。 奈因自己有了幾歲年紀,只得忍了這口氣,一面告誡她從此不得再犯,否則定不輕饒。 豈知她痼習難改,與那舊有入幕之賓王春照樣明來暗往,藕斷絲連。 常言道,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一日晚間,她趁丈夫外出赴宴之機,約了王春於家中私會,不期李文席間突然腹痛,提前返回。 她與王春在樓上正云雨輕薄,李文卻撞進房中將他二人當場雙雙拿住。 李文一怒之下,操起一把廚刀便要將這對賊男女砍翻。 黃氏對她的婚事本來不滿,今又醜事敗露,與其束手待斃,不如來個先下手為強。 她殺機既起,一面跪定抱住丈夫兩腿告饒,一面向情夫暗使眼色。 王春一旁會意,趁李文不備,一腳踢掉他手中廚刀,黃氏見狀,於下面猛一扯腿,李文站立不住,跌倒在地。 黃氏順手操起一張長凳,李文尚未來得及爬起,長凳便砸到了他的頭上,當即斃命。 黃氏與王春隨後將屍身推下樓梯,造了一個李文酒後不慎墜落樓梯而亡的假現場。

李夫人滿以為此事做得神鬼不知,哪曉得她的一舉一動都被鄰街閑漢牛二看在眼裡。 這牛二本是李宅家奴趙六同嫖共賭的酒友,那日晚上來尋趙六一同喝酒,因李夫人早將趙六支使走了,沒有遇上,卻聽見樓上有吵鬧之聲,上樓偷眼房門縫中一瞧,恰見李夫人一板凳砸在李文頭上。

牛二一點也不聲張,輕輕下了樓,心裡只暗暗高興。 王春是個窮措大,自是沒有油水,可李家北城門外有良田數頃,牛羊百頭,自己下半輩子的賭吃嫖遙還愁沒有著落麼? 這真是一個人時來運轉,八頭牛也拉不回! 牛二街上自沽了一壺好酒,回家獨酌,喝到二更,上床尋夢。

牛二等得李家辦完喪事,便上門訛詐,定要李夫人從此管他吃喝嫖賭,如若不依,他便去衙門將她通姦殺夫之罪報官。 李夫人無奈,只得從命。 為表明自己從一而終,也不再醮,暗中卻與王春廝混。

鳥飛兔走,星移斗轉,一晃十幾年過去。 後來王春死了,牛二癲蛤蟆想吃天鵝肉,上門與李夫人糾纏。 李夫人自是瞧他不起,牛二就要他買一絕色女子送他為妻。 李夫人既失去了王春這個依戀,更怕牛二得隴望蜀,貪得無厭,若沒完沒了糾纏下去,後果不堪設想,不如一走了之,便暗中變賣了家產,偷偷遷至蘭坊居住。

李夫人遷居蘭坊後,雖一時避過了牛二,然牛二那姦兇兼有的樣子無時不在她眼前出現,牛二命她送美女一事終是她的一塊心病。 一次她偶遇尚是室女的倪夫人,心想農家小女不見世面,年輕無知,何不與之交友,再侍機騙得她許配牛二,也可搬掉壓在心中的一塊石頭。 然不久倪壽乾將她娶了,李夫人的如意算盤也就落了空。 但又一轉念,倪壽乾早晚活不了幾年,等他一死,倪琦定將她踢出倪門。 倪夫人本為一胼手胝足的山野村姑,有何見識! 在她走投無路之時,她正可利用她們的一段舊情引她上鉤。 她又年輕美貌,牛二一定會滿意。 李夫人因此將此計謀於心中藏起,只與之交友,以期將來有朝一日對她下手。 倪壽乾下葬後,李夫人趕到東郊倪家別院,卻只見翁嫗一對看守大門,倪夫人早已不見了踪影。 李夫人訪遍各家佃戶,然倪夫人早關照他們不得將她母子藏身之處對任何人言講。 李夫人一時訪不著倪夫人,又沒見牛二前來尋她,日子一久,以為已太平無事,也就將送牛二美女的事漸漸忘了。

哪知牛二認了真,一訪十年,終於三年前在蘭坊東坊將她尋到,打傷她一條腿,限期要她將美女送他。 李夫人忍氣吞聲,只稱自己不小心將腿摔壞,一面暗中湊些銀兩打發牛二暫回,發誓一定設法成全他好事。 她怕牛二再來胡鬧,更怕他衙門告她,便著意想法送他女子。 她遷居時從夫家帶來的錢財本來倒也不少,然她在蘭坊購置了豪華的宅邸,加上十年來的用度,只出不進,如何經得起她坐吃山空? 故漸漸也就內囊空虛,只得教幾個學生資助生計,支撐門面,再以重金買美女送人卻是無能為力了。 思來想去,只有走拐騙無知柔弱女子這一條路! 李夫人一時曾打過自己的學生的主意,再一想,她們均為當坊富豪官宦人家之女,實在得罪不起。 李夫人一時沒了章程。

牛二不見美女,便幾次來蘭坊催逼,李夫人只得以好言相慰,又贈些銀兩,拖延時日。 兩個多月前,牛二又來要人,稱三個月內定來領人,若到時交不出來,他非將她告官治罪不可。 李夫人發了急,生怕牛二真地做將出來,若如此,她命休矣! 故千方百計尋找機會下手。

一個月之前,李夫人重訪倪家東郊別院,以期再向老門子打探倪夫人下落,卻見翁嫗二人已死,便趁機進入迷宮,依風景畫標誌所示,果然找到捷徑,只不曾跨越小池進入亭閣之中。

次日,李夫人於市場上偶遇白蘭,見她美貌溫順,便將她騙至家中軟禁起來。 李夫人威逼利誘,軟硬兼施,當她從白蘭口中得知方虎被錢牟擄去之後,便藉此大做文章。 說她與錢牟舊情深厚,若白蘭老實聽話,她包管方虎平安無事,若是不聽使喚,她在錢牟眼前只要說一句話,方虎就要被活活打死。 白蘭一幼稚無知的姑娘,天生膽小怕事,哪經得起李夫人這等驚嚇,為了兄弟能活命,也就只得聽李夫人任意擺佈。 就這樣,李夫人辭去學生,遣走奴婢,只盼牛二早日前來領人。

李夫人得知白蘭偷偷溜出家門,去三寶寺與一後生相見之後,火冒三丈,將她拖到一間庫房,縛了雙手懸於樑上,反复拷問她可曾將她下落對那陌生人言講。 白蘭每說一個不字,她手中拐杖就在她身上猛抽一下,口中怒罵不止。 白蘭疼​​不過,高聲求饒,這更引起李夫人的猜疑,遂舞動手仗,劈頭蓋臉朝白蘭打將下來,直打得她手臂酸麻方休。 又撥下白蘭頭上銀釵刺她,直刺得她身上鮮血直流。 白蘭受盡折磨,仍一口咬定她不曾走漏一絲風聲。

然李夫人哪里肯信,次日天剛亮便將白蘭裝扮成尼姑模樣送到倪壽乾東效別院,鎖於門丁夫婦生前所居房內。 為防她逃跑,帶走她全部衣褲,只留一床破棉胎供她夜間禦寒。 李夫人每隔一日給她送去一壺開水,幾塊大餅,只盼過幾天風平浪靜,證明白蘭實沒有說謊後再將她帶回。 然縣衙差役為尋白蘭將東坊搜了個天翻地覆,李夫人驚恐萬狀,一怕秘密已經洩出,二怕衙門遣人去東郊倪家別院中搜尋。 為了滅口,第二天一清早便趕往東郊,用手杖趕了白蘭,入迷宮抄捷徑來到亭閣,一刀結果了姑娘性命,因逃離匆忙,慌亂中竟來看到石桌上玉匭。

李夫人供畢,於供單上畫了押,重被押回大牢。

狄公堂上又審了三家店主。 這三名從犯財迷心竅,只道是烏爾金在城中製造混亂,劫掠幾家大商號,他們亦可趁亂從中混水摸魚,摸上一把,卻糊里糊塗犯下附逆之罪。

狄公罰每人大杖五十,削髮重枷,街頭示眾十日。

當日下午,丁宅管家前來衙門報案,言稱丁禕投繯自縊身死,丁虎國四夫人亦服毒而亡,誰也未留下一字半言。 世人多雲此二人因丁將軍慘死悲觀絕望,故雙雙尋了輕生。 更有守舊好事之人稱王月花韶光之年,竟殉節隨夫而去,堪為烈女,遂募捐為其樹碑立傳。

此後十數日,狄公全力以赴具結了錢牟一案,又理處了倪琦案中非屬死罪的一應事宜。

錢牟的兩名策士,夤緣攀附,桀犬吠堯,本應問以流刑,施以黥墨,發配北州牢城,奈因堂上情願招供,堂下又證實了百姓告發錢牟的許多罪行,各罰紋銀五百兩,以為購新鼓修鼓樓之資。 其餘手下眾門人,為虎傅翼,欺壓百姓,各責笞二十開釋。 狄公又遺人將倪壽乾真正遺囑轉告了倪夫人,一旦京師來了批文,即召她進衙聽候裁定。

狄公破了三大奇案,又將國門一場戰亂扼殺於搖籃之中,本該輕鬆一陣,然他卻仍憂心忡忡,喜怒無常,時而深閉固拒,師心自用,時而又晨三暮四,朝令夕改。 洪參軍不知主人心中還壓著何事。 狄公卻將心事深深藏起,從不向外吐露一字。

一日早晨,街上銅鑼聲和雜沓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原來是二百官軍應狄公之邀浩浩蕩蕩開進蘭坊。 為首的一名軍官,英姿颯爽,昔時曾於北疆抗擊番軍,甚是驍勇。 軍官來到衙中行了戎禮,將一角公文呈上。 狄公接過來拆開看了,原來是兵部的一紙軍令,上面除寫了派鎮軍駐守蘭坊之外,還明示一縣軍機大權由縣令狄仁傑與新任鎮軍共同執掌。

官軍大營就設於錢牟舊宅,喬泰將軍務交割完畢,自回縣衙。

官軍進駐蘭坊,狄公自是歡喜,然不到一日,复眉頭緊鎖,沉默寡歡。 除為白蘭送葬出過一次衙門以外,整日深居簡出,埋頭於瑣碎衙務之中。

白蘭喪葬諸事均為吳峰操辦,棺槨考究自不必說,更有一連七日水陸道場,超度亡靈早脫苦海。 葬禮亦十分隆重,共耗銀三百餘兩,吳峰執意由他一人承擔。 白蘭的悲劇使吳峰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 他戒了酒,為此,永春酒店的掌櫃與他吵了個面紅耳赤,鄰里一帶酒友則稱他們與吳峰的一段舊情至此告終。 吳峰將字畫全部鬻去,於文廟旁賃了一間小舍住下,每日夙興夜寐,目不窺園,惟去縣衙看望方正才邁出大門一步。 吳、方二人似乎已成忘年莫逆,交談自是投機入港,吳峰一坐就是一兩個時辰。

一日午後,狄公於內衙書齋翻閱公文,洪參軍進來,呈上一隻大封套,禀道:“老爺,京師來的驛騎剛到,這份要恭請老爺寓目。”

狄公面露喜色,忙啟開封套閱讀,須臾閱畢,將公文折了,點點頭,對洪參軍說道:“此乃刑部大堂對處置倪琦謀反、丁虎國命案及李夫人拐騙殺人案的批文,烏爾金等人聚眾鬧事,有損漢胡親善,經朝廷遣使臣與番王交涉,亦將得到應有懲處。如此,干戈化為玉帛,蘭坊可保安寧。明日我就將此三案具結,此後,我便是一個自由自在的閒人了!”

狄公最後一句話,洪參軍不明其意。 狄公不等洪參軍詢問,便急急下令準備次日早堂事宜。

翌日寅牌時分,一衙書差人等均忙碌起來。 衙門前火把齊明,眾衙卒正借助火光打點檻車,只等將囚犯押往南城門外法場開刀問斬。 儘管天色未明,大群百姓卻早來到縣衙門前,於衙門外圍了個里三層外三層,一個個延頸企足,你推我擠,爭看新奇。 一隊巡騎由新任鎮軍卒領趕至縣衙,將檻車團團圍定。

黎明前半個時辰,一衙丁於衙門口將大圓鼓連擂三通,隨之衙門大開,人群蜂湧進入大堂。

堂上堂下燈燭通明,狄公身著綠色官服,足踩皂履,頭頂烏紗,肩披一條猩紅緞帶,搖曳出了內衙,走上高台,於公案後坐定。 堂下肅靜無嘩,廊廡處看眾一見端坐於公座之上的縣令肩披紅帶,便知案犯定死無疑。

倪琦第一個被押上堂來,跪於公案前水青石板地上。 老書辦將批文呈於公案之上。 狄公將蠟燭移近,高聲宣道:“查案犯倪琦叛國謀反,罪大惡極,依《唐律》本應處以凌遲,千刀而死,然念其生父倪壽乾乃朝廷功臣,閥閱卓著,他本人又留下遺書,親為逆子緩頰,故將凌遲免去,減為斬刑。為保護倪壽乾死後聲光,倪琦人頭免懸城門示眾,其財產亦不予沒收。”

倪琦聽了宣判,面如死灰。

狄公將一份公事交於堂役班頭,說道:“案犯本人可閱生父遺文。”

方正將遺書交於倪琦。 倪琦低頭讀了,未言一字,交還方正。 二堂役上前將倪琦雙手綁了,方正又將早已備下的白色法標插於他背後。 法標上大字寫了案犯名字,罪行及所受刑罰,為倪壽乾名聲計,特將案犯姓氏略去。

二堂役將倪琦押下堂會。 狄公又宣布:“番王已遣其長子出使長安,對烏爾金等眾犯在蘭坊肇事作亂向朝廷賠禮謝罪,重申不負前約,永結盟好。朝廷寬大為懷,不咎既往,將烏爾金等六犯交番王治罪。又對王子待以上賓之禮,邀遊驪山華清池,杏園慈恩寺,城北黃帝陵,六朝碑林宇等風景名勝。”

廊廡處看審眾人立時歡呼起來。 有人低聲議論:“朝廷盡地主之誼,請番王子滯留長安,飽覽帝都風光,我道實為將他扣押。有了番王子在京師當人質,便不怕番王翻悔,烏爾金等犯必遭嚴懲。”周圍眾人皆斥道:“你休得胡言!此乃我大唐聖上龍恩廣布之舉,番王感其誠,更要倍懲烏爾金諸犯。”

狄公驚堂木重重一擊,喝道:“肅靜!”眾堂役亦忙喊堂威鎮壓。

大堂中漸漸靜了下來。 狄公向班頭一個示意,倪夫子母子被引到堂上。

狄公道:“倪夫人,你亡夫倪壽乾生前於迷宮中留下遺囑,據此,倪門全部家產均由你母子繼承。本縣深信,倪珊有你撫養照惠,將來定能出息得與他生父一樣,大有一番作為。”

倪夫人母子連連道謝,以表感激之情。

二人退下堂去。 書辦又將一紙公文呈於狄公案前。 狄公道:“本縣現在宣讀丁虎國命案批文。”

“查了虎國將軍身中暗器喪命,此暗器藏於一筆管之中,筆管上刻有一書齋之名。然由此斷定此暗器即為書齋主人所藏,丁虎國將軍便是為此人所害,此論不足為據,故丁虎國之溘逝乃以因事故意外死亡登記備案。”

洪參軍卷公文之時對狄公耳語道:“批文中只提及一書齋,卻未道明誰是書齋的主人。”

狄公點頭,低聲道:“上台分明是有意將倪壽乾的名字略去了。”

狄公又摔下一根火簽,二堂役隨即將李夫人押上堂來。

李夫人於死牢中候審期間,死到臨頭的恐懼漸漸向她襲來。 她面色憔悴,睜大一雙眼睛只看狄公披於肩上的紅帶和公案邊站立的行刑官。 行刑官臉上毫無表情,肩扛一口明晃晃的斧子,另有兩名副手各執鋼刀、手鋸、繩索侍立其後。 李夫人見了這情勢,早嚇得魂飛魄散,兩腿發酥,站立​​不住。 二堂役將她按跪於案前。

狄公宣道:“犯婦李黃氏昔日淫亂殺夫,今又拐騙民女,圖謀不軌,進而殺人滅口,血債累累,犯下死罪,判處一個斬立決,先笞鋼鞭二十,再梟首城門三日,以儆效尤。犯婦李黃氏全部家產統歸苦主方正所有,以作撫卹。”

李夫人聞判大聲怪叫,一堂役將一方油紙膏藥於她嘴上貼了。 另二人反綁了她的雙手,又於她身後插了法標。

堂役將李夫人押下。 觀審眾人正欲離堂而去,狄公驚堂木一拍,高聲道:“本衙衙員聽宣!”遂將方正等眾人名字—一念了。 眾人不解其意,均齊齊立於公案之前。

狄公將眾人環視一遍,說道:“方緝捕,你等眾人與本縣萍水相逢,危難之中與本縣同舟共濟,忠心耿耿,不辭辛勞,助本縣度過了難關,本縣十分感激。如今妖氣靖除,蘭坊安瀾,本縣不負前言,你等眾人願去則去,願留則留,各自從便。”

方正恭敬說道:“老爺襟懷無邊,寬厚待人,我們這才虎口餘生,兩世為人。我等眾人對老爺恩典自是銘諸肺腑,衷心感戴,我本人則更應如此,何忍離老爺而去?怎奈白蘭於此城喪命,若我留下,常會觸景生情,引起舊痛,不如早離此地,心中也省卻許多煩惱。再者,京師中吳峰生父有一摯友,宅上正缺一名主事管家,吳峰已投書長安,意欲薦我擔當此任。還有,吳峰已托媒前來說親,許下諾言,只等來年春闈龍虎榜上頭名高中,便八台彩輿喜迎小女黑蘭於歸。鑑於上述諸因,我意早赴京師,也不負了吳峰一片美意。

“另請老爺恩准犬子方虎留下。小兒雖木訥寡言,缺才少能,一時似難勝任衙務,然報恩之心尚有,當差亦會盡心。更有似老爺這等賢達縣主,天下難尋,我將小兒託付於老爺,一顆心也就放下了。萬望老爺開恩格外,將小兒收下。”

狄公聽罷,開言道:“方緝捕休要如此說話,這些日來,你我風雨同舟,患難與共,如今大功告成,我豈能過河拆橋,鳥盡弓藏?你欲將方虎留下,我答應了。方緝捕,有道是樂極生悲,否極泰來。一起罪案最終引來兩家喜慶臨門,此可稱之為塞翁失馬,好事多磨。黑蘭洞房花燭之夜,吉祥喜氣定會將你心中愁雲沖得一干二淨。

“你決意離去,雖非我願,也不強留。我自委他人補你之缺。本欲委你校尉之職,今你雖去,仍以此銜授之。自明日起,你可與新任緝捕將公務—一交割,賬房領了川資,與令媛早日打點起程。”

方正父子齊齊跪下,連連叩頭謝恩。

三名衙卒稱他們願離現職,重操舊業,其餘眾人則請留下,繼續廁身公門。

狄公—一準了,宣布退堂。

衙門外人山人海。 倪琦與李黃氏早被鎖入檻車,法標上名字與罪行一目了然。

衙門大開,狄公綠呢官轎在眾衙員簇擁中離衙上了大街。 左有馬榮、洪亮,右有喬泰、陶甘,四騎並列而行。 又有隸役衙卒手執牙仗,行於轎前轎後。 再有衙丁四人,於最前鳴鑼喝道,一隊官軍將檻車團團護定,斷後而行。 一行浩浩蕩盪向南城門方向緩緩而去,蘭坊百姓則於轎仗後緊緊相隨。 轎仗經過石橋之時,荷花池中白虎塔已沐浴於晨曦之中。

法場位於南城門外,四周亦有欄杆相圍。 狄公於法場中下了官轎,鎮軍下馬抱拳行戎禮拜揖。

鎮軍引狄公於夜間搭起的公案後坐定,又命眾軍卒於案前圍成一個方塊。 行刑官將斧子插於地上,捲了衣袖,束緊腰帶,复操刑刀在手。 兩副手將二犯從檻車中牽出,按跪於法場中央。

行刑官於倪琦身旁站了,只等狄公一聲令下,便開刀殺人。 有頃,狄公高聲喝道:“斬!”行刑官手起刀落,倪琦沒哼出一聲,一顆人頭便滾落塵埃,鮮血從頸脖處噴出一尺多高。 李夫人嚇得昏死過去,圈外人群見此刑慘不忍睹,亦多有以抽掩面者。

行刑官提了人頭舉至狄公案前。 狄公朱筆於額上打了一句,行刑官復將頭提回與屍身碎塊一併擲於一竹篚之中。

二副手將李黃氏抬到一旁,燃香將她熏醒,又拖至法場中央。

行刑官手提竹節鋼鞭走近李黃氏。 此鞭上有倒鉤若干,只有在法場上才能見到,任憑兇犯身體何等壯實,不消十鞭就要喪命。 李黃氏一見此種刑鞭,嚇得高呼饒命。 然行刑官之職乃法場上執刑殺人,哪裡會顧得李夫人哭喊呼叫。 一副手打散李黃氏雲鬢,攏成一絡揪於手中,將頭拉向前傾。 另一副手將她上衫剝去,复綁了雙手。

狄公一聲令下,行刑官高舉右手,於李黃氏後背猛抽一鞭,只聽啪一聲響,李黃氏背上皮肉早已開裂,鮮血四處飛濺。 若非副手牽牢長發,李黃氏定被打個嘴啃黃泥。

李黃氏半日方喘過一口氣來,怪叫不止。 行刑官哪管她殺豬般嚎叫,又連抽五鞭,李黃氏脊梁骨露了出來,背上血如泉湧,又一次昏死過去。

狄公抬手命停止用刑。 二副手復燃香熏鼻,李黃氏半日方醒,二人又將她拖起跪於地上。 行刑官高舉斧頭,立於一旁,狄公斬字剛一出口,他手中刑刀便咔嚓一聲砍將下來,李黃氏人頭應聲落地。

狄公照樣朱筆勾畫了前額,行刑官將人頭亦擲於篚中,命副手帶回懸於南城門之上。

狄公離開公座,打轎回衙。 此時,一輪紅日剛從東方天際冉冉升起。 狄公的官轎於城隍廟前停下,鎮軍騎馬亦同時到達。 二人於城隍面前焚香膜拜,將城中罪案及正法兇身一節禀告菩薩。 禀畢,二人於廟院中稽首對揖,各回公廨。

狄公回到縣衙,徑去內衙書齋稍息。 喝了一盅濃茶,對洪參軍說道:“洪參軍,你且去膳房用餐,餐畢我們還要備文將執刑細末禀呈上台官府。”

洪亮出了內衙,見喬泰、馬榮、陶甘三人正立於大院一角說長論短,便上前細聽。 原來是馬榮在埋怨黑蘭忘恩負義,說道:“我娶黑蘭本屬理所當然。那日山中遭遇,她險些一刀結果了我性命。她身陷李黃氏家中,正要成刀下冤鬼,是我及時趕到,她這才揀了一條小命。你們說,這不是有緣麼?還有,她在李家嬌聲叫我馬榮哥……”

喬泰打斷他的話,說道:“馬賢弟休要心生煩惱,依愚兄之見,黑蘭嫁於他人倒是你的造化。那黑辣子一向靈唇利齒,輕口薄舌,若討了她,你耳邊今生休想清靜。”

馬榮以手加額,恍然大悟,說道:“你一句話倒提醒了我!如此,我就將吐爾貝買下,她豐盈壯實,脾性又好,更不會講漢話,討了她何愁家中不寧?”

陶甘搖頭道:“不然,這只是你的一廂情願。照我看來,用不了一月兩句,那胡女學會了漢話,你耳根同樣不得清靜。”

馬榮不以為然,說道:“今晚我就去北寮尋她。你不妨與我同往,那裡多有賢淑媛女,自然任你挑選。”

喬泰緊了緊腰帶,惱道:“你們三句話不離裙釵,難道竟腹中不飢?我看還是選家酒店飲上三盅,先解了飢渴才是正經!”

眾皆點頭稱是,一同出衙門向市井走去。

狄公換了一身畋服,命馬夫厩房中牽出良駒一匹,騰身而上,用圍巾裹了口鼻,揮鞭上了大街。

街上百姓正對正法二犯議論不息,對坐騎之上坐了何人自然也就不予留心。 狄公過了南城門,連加數鞭,胯下駿馬便向南疾馳而去。 眾衙卒仍在清理法場,有的在拆除臨時公案,有的往血污之上覆蓋淨沙。

狄公一馬來到郊外曠野,方勒馬緩行。 秋天的清晨,金風送爽,玉露生涼,然在這空氣清新,四野闃寂的鄉間,狄公仍是心緒不寧。 每次法場上開刀殺人,狄公心中總不平靜。 勘案之時,他一向窮追猛打,從無姑寬,毫不手軟,一旦血案勘破,案犯招認,卻又總想將一切忘卻乾淨。 法場上恐怖、流血、殘忍,這督刑監斬之職,他實在不願充任。

鶴衣先生萬壽山中與他一席話使他心灰意冷,故辭官之念漸生,如今諸案俱結,此念也就益盛。 心想不如早日棄官旋裡,從此守著祖留薄田數頃,陋室幾間,做詩撰文,作育子女,百事自便,豈不清安? 人間美事如此之多,卻何苦心中總是裝著兇殘。 邪惡與罪孽? 朝中能員更僕難數,蘭坊縣主之缺自會有人補替。 他早想重溫經史子集,撰寫經典注疏,以饗萬民。 如今方四十出頭,精力正旺,致仕後不正可伏案發奮,了此夙願,同樣報效國家?

然狄公又躊躇未決,讀聖賢書,所學何事? 受於廟堂,效命於君王,乃民牧之本。 若是滿朝高官胥吏均如此潔身自好,優游林下,社稷又將如何? 再者,目下兒郎年紀尚幼,開示他們有朝一日出仕為官,盡忠報國,難道不正是他為父之責麼? 想到此,又連連搖頭,欲解心中疑難,答案須從鶴衣先生草堂中那幅單條上去尋:

天龍昇空成仙果

地螾掘土亦長生

自那日山中拜見鶴衣先生,狄公對這幀條幅可謂靡日不思。 他長嘆一聲,馬上加了一鞭,到底何去何從,尚須鶴衣先生覿面指點。

狄公來到萬壽山山腳,甩鐙下馬。 路邊一農人正於田間鋤禾,狄公將坐騎請他看了。 正欲上山,卻見一樵人沿羊腸小道下得山來。 樵人原為一老翁,面如樹皮,手若干柴。 行至狄公面前,放下柴薪,拭去額上細汗,向狄公掃了一眼,開言道:“敢問先生意欲何往?”

狄公答道:“老丈既問,不妨相告,此去山中拜見鶴衣先生。”

老翁慢慢搖頭,說道:“先生請回,鶴衣先生恐是尋不著了。四日前小老打他門前走過,見雨摧百花,風盪殘門,入去一看,方知屋中無人。從此,小老便將乾柴存放於內。”

狄公聞言,頓覺孤寂。

農人一旁聽了,將馬韁交回狄公,說道:“先生,既如此,也省卻你翻山越嶺許多辛苦。”

狄公也不理會,問樵夫:“鶴衣先生到底怎麼樣了?山中可曾見著他屍體?”

老翁詭秘一笑,搖頭答道:“先生,似這等隱逸仙翁,豈能像你我這塵世之人一樣老死於戶牖之下?他們本來就不是肉骨凡胎,終時自然像天龍一樣插翅飛升碧空天界,留得身後一片空空!”老翁复背起乾柴,慢步蹀躞而去。

(蹀躞:讀作'蝶謝',小步走路的樣子。)

狄公聽罷,心中一亮,原來答案卻在這裡! 對農人微微一笑道:“不錯,我洵屬此塵世之人,我要一如既往像地螾一樣埋頭土中,掘進不止。”
   
(螾:讀'引',蚯蚓。)

狄公一身輕鬆,踩蹬跳進鞍座,揚鞭策馬回城。


<迷宮案  完>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10:31
                                                                      湖濱案

才剛拜完堂的新娘,第二日清早卻被發現陳屍在床上,而新郎已不見踪影,可房門和窗戶卻是反鎖的。 更離奇的是,新娘的屍首竟不翼而飛,棺木?換成頭顱破裂的男屍! 究竟是怎樣離奇的湖濱傳說、鬼魅作浪,讓不信鬼神的狄公也打了個寒顫?


                                                                      第一章

金烏西沉,暮雲四合。漢源縣衙署裡依然熱得如同個蒸籠一般。縣令狄公與洪參軍站在前廳天階上,揮汗如雨。衙署建在半山,背依翠屏峰,前臨雲陽澤,照例十分涼爽。無奈今年入夏以來,節候卻有些異常,連日酷暑逼人。南門外雲陽澤夜夜有白煙升騰,如湯池一般。——今日午後瓢潑了一陣猛雨,黃昏時分雨腳收過,熱浪依然,只是雲陽澤波平如鏡,遠山含黛,碧水瀲灩1。

    狄公搖著折扇道:「洪亮,韓員外正撞著了日子,今夜在湖中央設筵,必然涼爽。那船艇上的絲管歌舞想來別有一番情致。半個月來也難得這一陣好雨,滄海盆傾一般。你看那湖面上,晚風乍起,波浪澄徹,好不令人心醉哩。」

    洪參軍略略猶豫,乃道:「老爺豈忘了那湖中的種種傳聞。——城中小兒都會唱:『南門湖,南門湖,但看人落水,不見有屍浮。』」

    雲陽澤在南門外,俗呼作南門湖,人稱深不見底。淹死在湖中的,從未見有屍首浮起過。

    狄公微微頷首,沉默良久。

    「洪亮,我到此任上已兩月有餘,竟沒一樁要緊的案子訴訟到衙門。心中也覺蹊蹺,莫非這漢源的民情也同此刻那南門湖一樣,一味水波不興。」

    「漢源的百姓循禮守法,固可不疑,但南門湖總不能說是水波不興吧。」洪參軍道。

    狄公道:「今夜筵席上我正欲見見過漢源士紳商宦的各項首領,俾使彼此無壅隔。官民但無壅隔,則百弊自除,百業盛興,地方靖安,垂拱可圖。」

    兩人說話兀自未了,喬泰、馬榮前來稟道,轎馬備妥,請狄老爺啟行。

    狄公穿一領繪繡雲龍出海的湖藍官袍,繫了玉帶,烏帽皂靴,上下齊整。行到衙署前廳下,鹵簿儀從早已恭候兩側。喬泰、馬榮全副披掛,各跨一匹高頭駿馬,站在隊首。——新月初上,山風習習。並不覺太熱。

    狄公一行轎馬逶迤出了南門,便見暮靄紛紛出露一帶蓊蔥林色,林木外白光閃爍,水聲浩蕩。馮三里便是碼頭。碼頭上華燈一片,人頭攢簇,十幾頂涼轎連成一隊。老遠見官府排場前途後擁,喝道而來,頓時一派蕭韶,響遏行雲。韓詠南早率眾人恭候在躉船前。

    韓詠南是漢源首戶,今年四十來歲,生得相貌端然,骨格雄武。因祖上有軍功,曾襲前職。終因行止奢放,藐視斯文被削職。但萬貫傢俬無損,地方上頗孚人望,公推宦紳首戶。如今閒居在祖上傳下的一幢古老宅第裡,逍遙陶樂。今夜正是由他做東,假南門湖上一條花艇大排盛筵,宴請狄縣令及漢源商界領袖。

    狄公下轎來,迎謁儀禮畢。聽得三聲花炮響,天上頓時爆出閃閃彩星。停泊在碼頭的一條花艇華燈齊放,五彩斑斕,緩緩馳近。眾人迎狄公、韓詠南先上花艇。

    韓詠南向狄公,一介紹今夜的客人。康伯年——漢源絲綢呢絨最大鋪子「彩九綸」的大掌櫃。五十來歲,乾瘦細條,微微駝背,臉上掛著謙恭的笑容。康伯年的胞弟康仲達,則是一副躊躇滿志,自鳴得意的神色。王玉玨——漢源金市掌櫃,兼營幾家櫃坊,也是個腰纏萬貫的大闊爺。臉如滿月,目如遠星,十分富態。僑客漢源的京師富商劉飛波。廣顙2隆準,軀骨魁偉,體氣颯爽,似有一種睨視萬物的氣度。他在漢源購置有一巨宅,正與韓詠南員外為鄰。——挽手走在最末的是金銀市行董彭玉淇、玉器古董鋪的掌櫃蘇義成。——眾人上船畢,五彩裝畫的船尾款款調頭。慢慢蕩向南門湖深處。

    韓詠南見眾人敘倫遜讓,軒廳坐定,一拍手,役工魚貫送菜餚上桌。一時水陸八珍,饌果俱列,十分豐盛。韓詠南親自將每人面前酒盅斟滿,乃退回坐席,舉盅敬道:「值此良宵,在下聊備水酒,恭請縣上狄老爺同諸年伯相公來此少敘杯杓3之禮。稍息還有歌舞美人侑酒助興。承眾位垂顧,今夜務必盡歡,庶不負此海上明月,人間美景。」說罷先向狄公敬酒:「狄老爺,民之父母,勤廨余隙,枉駕就席,在下替眾位鄉賢先致謝了。」

    狄公站起,拱手謝過:「下官忝為縣令,與眾賢達還是首次敘晤,十分慚惶。下官平昔不善飲,值此勝會,豈可敗眾位高興。」說著仰脖飲了一大口,頓覺神氣酣暢,滿口生香。

    「下官素聞梁大宗伯也在這漢源縣裡擇了一處清靜之地,消娛晚景。只是不曾拜謁崇階,親聆雅教,甚覺愧疚。」

    狄公怪異,筵席上為何不見在此地安度晚歲的前朝廷顯宦梁大器。——原來這梁大器先前龍朔年間曾任太常伯,塚宰中台,十分顯赫。後以尚書省右僕射致仕,從此銷聲匿跡。——昨夜洪參軍查閱衙冊,偶然發現梁大器退卯後隱居在這漢源城裡。

    韓詠南微微一驚,不知狄公為何忽的想起梁大器來。——今夜這等私宴,本一時湊趣,杯酒生理,且有繁管急弦,歌妓周旋,與梁大器何干?況且那梁大器早已逾耄耋4之年,不問人事了。

    「狄老爺,那梁老相公年近九旬,雖不曾有什麼病痛,行動卻不甚穩便。再說近半年來他更是顢頇5糊塗,神志大不清爽。唉……這個,狄老爺最好問問劉飛波先生,他們的園宅毗連,故時常能見到梁老相公。」

    狄公一抹兒看去,果見劉飛波坐在長桌一邊,自顧喝酒,旁若無人。也沒聽見韓詠南剛才一番言語。

    「看這位劉先生雖是商人,端的一副官宦儀態。」狄公暗暗喝采。

    韓詠南歎道:「狄老爺有所未知,劉先生也是時運未濟之人,三次赴試均不第。點額不成龍,歸來伴凡魚,枉屈了滿腹經綸。他一怒之下,棄文經商。誰知文曲星不投合,趙公明卻著意眷寵於他。他的生意興隆發達,愈做愈大,行跡幾遍秦、晉、魯。齊、荊、襄、湖、廣、吳越、八閩。故見識極是廣富,又仗義疏財,交遊遍天下。老爺,千萬不可輕覷了他。」

    狄公聽得明自,肚中計較,忙斟了酒想上前去敬劉飛波一盅。座中康仲達卻早已舉起大觥,高聲喧道:「劉先生新當岳翁,喜添半子,理應多飲一盅。」

    眾人拍手稱善,紛紛舉起酒盅。不意劉飛波卻淡淡一笑,並不站立。

    韓詠南附耳狄公釋道:「劉先生之女月娥昨日出閨成大禮,女婿江幼璧秀才是原先縣學博士江文璋先生的公子。那江文璋早辭了庠校6教職,歸家幽居,平時也教授幾個小小童蒙,聊以自娛。——今夜江老夫子理應赴席,在下猜來,怕是昨夜貪杯,至今未曾醒酒過來哩。」

    一個家僮打扮的上前在韓詠南耳邊稟報了幾句。韓詠南點了點頭,又一拍手。四個青衣應聲將軒廳兩邊的湘妃簾兒捲起,四隅的銅狻猊一齊吐出濃烈的香煙。

    花艇早已停在湖心,四圍蒼碧山色間浮動著幾條橙黃的余霞,久久不滅。一輪滿月當空掛出,遠近幾點明星搖曳閃熠。眾人齊聲喝采,不由都站起各去兩邊窗檻下觀瞻。

    役工趁此撤下殘席,換過新饌。一時又珍餚迭出,異味紛錯。見韓詠南又一拍手,軒廳的水晶珠簾揭開,四名舞妓魚貫而入。一個個珠翠滿頭,花枝招展。

    眾人又紛紛就席,四名舞妓插燭般先叩過頭,抬起酒壺,遂一敬奉,開始侑酒助興。

    韓詠南委了一名叫杏花的侍候狄公。狄公見杏花臉如堆花,體似琢玉,十分窈窕。待細覷時,乃又微蹙春山,寒凝秋水,雲恨雨愁,似有滿腔心事,不比那三個妖嬈形狀。

    杏花為狄公斟了一盅酒,恭敬呈上。狄公問她年紀,答雲一十九歲。又問籍貫,答雲本地人氏。

    狄公笑道:「聽姑娘口音,好似晉中人物。」

    杏花驚訝地抬頭看了狄公一眼,不吱聲。

    「本縣正是晉中太原府人氏,故聽你口音十分稔熟,想來或是同鄉。」狄公和顏悅色。

    杏花半響乃點頭,又疑懼地望著狄公。

    「回稟狄老爺,小女子實是晉州平陽郡人氏。適間欺瞞,萬望寬宥7。——小女子也不得已也。」

    「果然正是同鄉。」狄公笑道。心中不由詫異,為何如此一個天姿國色的少女獨身來到異鄉,操持這等生計,好生可憐。遂與杏花談起晉中風物掌故,古跡名勝來。

    這邊韓詠南正與一個叫白蓮花的舞妓在行酒令。猜詩謎。——白蓮花令詞層出不窮,變化無端。韓詠南雖然也念過不少古詩,卻一時搜羅不來,口舌支吾,一味認輸,已被灌得搖搖晃晃,站立不穩。

    白蓮花吃吃笑個不停,一手擎著酒盅,轉去軒廳外討了酒來,還想罰韓詠南,卻見韓詠南已伏在桌上,不勝酒力了。

    狄公見韓詠南伏桌打盹,心中不樂。杏花卻轉過身去,瞥了韓詠南一眼,小聲道。「老爺,城裡正在策劃一起危險的陰謀,少間再與你細說。」

    註釋:

    1瀲灩:讀『練宴』,形容水盈溢。

    2顙:讀『嗓』,額頭。

    3杓:讀『勺』;侑:讀『幼』,侑酒:助酒。

    4耄耋:讀『貌蝶』,八十歲的年齡;高齡,高壽。

    5顢頇:糊塗而馬虎。顢:讀『蠻』的陰平聲,頇:讀『酣』。

    6庠:讀『祥』,古代的鄉學。

    7宥:讀『幼』,寬恕。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10:32
                                                                      第二章

狄公聽得親切,心中吃一大驚。待要再問,見杏花已俯身扶起韓詠南,一面嬌喘喘笑喚白蓮花來幫忙。

    「老爺,會弈棋麼?」又是杏花的聲音,清晰而急促。

    狄公一愣,正欲作答,見白蓮花應聲已繞過桌角來,遂退間半邊,不作聲。

    白蓮花笑盈盈擱下酒盅,顫嬝嬝伸出一條臂膊來,與香花兩邊架起韓詠南。韓詠南醉眼朦朧,用衣袖抹了酒涎,搖晃站起,雙手摟定杏花腰身,乞道:「杏花,你跳個舞吧。」

    杏花微微一笑,點頭應允,迅即抽身從韓詠南懷中脫逸,理了理鬢髮簪釵。軒廳的水晶珠簾掛起,內廳地上早鋪起一片猩紅氈毯。一聲檀板,兩邊響起絲竹。一時絃管交響,十分悅耳。

    杏花輕挪蓮步,搖閃細腰,翩翩起舞。此時只一支玉笛伴聲,嘹亮清潤,會合節拍。遠遠見杏花笑顏溶漾,如三春桃李,舞態自若,如風中柔條。漸漸額絲汗潤,蟬鬢微濕,凝脂裡透出紅霞來。

    狄公心隨耳聞,不覺擊節歎贊。須臾又不耐,轉思這花前月下,歌榭舞台,豈會孕有異象。杏花適才的兩句話真有凶信?這漢源城裡莫非早有陰謀醞釀,如今已露圭角,或是僅被杏花一人探知虛實,窺出端倪。看她適間躲躲閃閃模樣,似是怕被席間有人看破,故弄此姿態,迷惑於人。——難道這席間中人也有捲入危險陰謀的?倘若真有,又會是誰?這凶情又究竟是什麼?殺人?放火?搶劫?——狄公只覺心中一團亂麻,治理不清。只巴望宴席早散,聽杏花訴說詳盡。此時倒像泥塑木雕一般,六神無主,魂不守舍。

    忽而繁管急弦齊作,舞曲變得氣象磅礡,雄闊壯烈。杏花如狂風急雨一般旋轉跳騰,似一團霓霞閃灼明滅,一簇仙葩搖曳舒發。忽聽得一聲中天鶴唳,音樂嘎然而止。杏花笑吟吟向眾人叩謝,退出軒廳,轉去後廂卸裝。

    狄公乃恍惚醒來,隨眾人鼓掌喝采。見韓詠南又立起拱手道:「幸眾位再寬坐片時,以畢餘興。」神色十分清爽。

    這時筵宴又近尾聲,人人都有了三分醉意,免不得兩兩三三低聲閒聊起來。有的立窗檻下賞月,有的去軒廳外醒酒。

    這邊康氏兄弟卻因言語不合爭執了起來。

    「萬一帆可不是善類,貸借巨額銀票於他,只恐本利俱失。」康伯年惱怒地叫道。

    康仲達道:「豈可聽信酒樓茶坊間的閒言?人家那邊信誓旦旦。」

    「你拿我的錢銀去冒這風險,萬—……」康伯年見劉飛波過來勸解,便不吱聲了。

    「你這俚嗇鬼!父母傢俬你佔去大半,竟厚顏稱你的錢銀。」康仲達火了。

    劉飛波功道:「豈可為區區錢銀事兄弟鬩牆1,豈不教狄縣令齒冷,如何看吾漢源人物。」

    狄公過來,笑道:「劉先生之言甚是。對了,劉先生,本縣還有一句話問你哩。」

    劉飛波唯唯。

    「聽說劉先生與梁老宗伯宅園相鄰,想來是時常見面的。」

    劉飛波恭敬答曰:「正如狄縣令所言,疇昔倒是日日覿面2。兩家宅園本有耳門相通,進出甚為方便。近些時來,梁老相公變得有些懵懂,說話間也漸漸語無倫次,前言不搭後語。有時連我都不認得了,問了幾遍姓名。為之,也很少走動了。」

    這時彭玉琪,王玉玨兩人也湊了過來,與狄公寒暄幾句,便轉與劉飛波講論生意買賣。狄公沒趣,見韓詠南正與白蓮花說笑,便問:「杏花恁的還不回轉?」

    韓詠南還有三分酒意:「這些個狐媚娘子塗脂抹粉可用心了,哪管你等得火急。」

    狄公不悅。見滿座賓客都在嘖嘖讚賞新上的一道清蒸新荷因頭魴,白蓮花等三名舞妓正搔首弄腮,輾轉侍應。

    狄公吩咐白蓮花去軒廳外後廂梳妝間請杏花轉來。

    韓詠南狡獪笑道:「沒想到狄老爺如此垂憐杏花,一味放她不下。今夜這酒水兀的也品出味來了。」

    須臾白蓮花回來軒廳稟告,杏花並不在後廂梳妝間。她一路去來也未遇見杏花。

    狄公嘿然,遂起身低聲對韓詠南道:「下官去去便回。——這團頭魴須是涼了好吃。」

    韓詠南並不介意,又摟定白蓮花兩個自顧取樂。

    狄公出來軒廳,從右舷走到船尾。舷欄外夜風漸緊,遠近山水黑幽幽早模糊一片。洪亮、喬泰、馬榮與十來個火夫雜役正在喝酒閒聊,只聽得馬榮手舞足蹈吹噓趣聞,眾人不時一陣陣大笑。

    洪參軍眼尖,見狄公急皇皇趕來,心知有異,忙拍了馬榮肩胛。馬榮會意,遂與喬泰三人迎上去行禮。

    狄公問:「你三人可見著一個年輕女子從這裡行走?」

    三人搖頭,面面相覷。

    狄公小聲道:「恐是出事了。——一個名叫杏花的舞妓今夜行止怪異,怕有不測。」

    兩名侍宴的役工正好走來,狄公又問他兩人跳舞後可曾再見到杏花。

    兩名役工連連搖頭,並說:「我們夥計的只許走右舷,女客眷屬,應局的舞妓都走左舷。那杏花興許仍在左舷那頭後廂裡梳洗吧。」

    狄公頷首,遂率洪亮三人繞到左舷,直撲後廂。——後廂梳妝間的門虛掩著,狄公推開一看,梳妝台上銀燭高燒,釵簪手鐲,凌亂擺著,鉛粉膏朱,尚未收拾。鼓形瓷凳上空無人影。

    狄公心中叫苦,命喬泰、馬榮分別上船頂、艙底尋找。他與洪亮則在中艙兩側搜索。

    半晌,四人會齊,都無收穫。狄會長歎一聲,情知有變,癡癡地望著舷下黑幽幽的湖波,心中升起一陣莫名的恐懼。

    突然,一張蒼白的臉面浮露波浪間,正睜著一對木然的眸子緊瞅著他,隱隱有兩汪恨水。

    註釋:

    1鬩:讀『細』,本義不合,爭吵;鬩牆:引申為內部不合。

    2覿:讀『狄』,見,相見。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10:34
                                                                      第三章

天哪!果然是杏花。——長長的頭髮披在腦後,身子已漲圓。

    「果是溺水而死,卻又為何恁早浮起屍身。」狄公心中狐疑。——這南門湖中從未浮起死屍過。

    馬榮跨出舷欄,躡手躡腳潛下水去,將杏花屍身托起,只聽得「嘶」的一聲,杏花的羅裙被船底一顆鐵釘撕裂下一大幅。——正是這顆鐵釘勾住杏花裙角,屍身幸未沉底。馬榮從杏花胸間摸出一隻銅香爐來。

    杏花額前腦後均被砸破,長髮間鮮血斑斑,一雙秀目兀自不閉。

    狄公心中懼怒,如此慘劇竟發生在堂堂縣令的眼皮底下,竟在杏花要向他吐露一樁秘密之前。——只恨自己大意疏忽,致生變故。遂命喬泰、馬榮將杏花屍身藏在中艙間壁內。

    洪參軍忽見杏花右手緊攥著,用力掰開,見是個小油紙包,包內只折迭一紙片,狄公將紙片小心攤開,原來是一幅棋譜殘局。他頓時想起杏花最後一句話來。「老爺會弈棋麼?」

    狄公仔細將棋譜迭起,納入衣袖。命喬泰守護杏花屍身,不許閒人走近。他與洪亮、馬榮回到軒廳行事。

    韓詠南見狄公三人回到軒廳來,大喜道:「狄老爺來得正好,我們正要上船頂賞月哩。」

    狄公沉下臉來,開言道:「委屈眾位,筵席即刻中止。本縣暫就此艇上盤審杏花被殺一案。」

    韓詠南吃一大驚,酒全醒了。囁嚅半日,吐不出一句話來。

    狄公吩咐:各人按宴席開始時座位坐定,依次自敘杏花舞罷退下後各自的行止。然後由證人作證,再聽候鞫1審。又命洪參軍取過筆硯,恭錄口詞。

    韓詠南終於鼓起勇氣上前拜謁道:「狄老爺,座席間皆是漢源地方商宦士紳,上流人物。今夜本是歌舞筵宴,如何忽的冒出杏花被殺一案?一時擅作主意,變作公堂,恐有不便。眾位鄉黨賢達皆是賓客,豈可無端受審?在下面皮上須不好看。還望老爺三思。」

    狄公斥道:「歌舞之場權作公堂,乃是不得已便宜之計。只因杏花被殺,事出突然。語雲官法如爐,豈肯容情?本縣眼皮底下殺人,倘是置若罔聞,枉為民社之司。韓員外快快退過半邊,靜候聽勘。」

    韓詠南吃一頓搶白,又見狄公一臉嚴霜,全不看取東人面皮,不由羞愧交加,臉上一搭兒紅,一搭兒青,不敢再出聲。

    這裡韓詠南剛退下,王玉玨拱手站起,正色道:「狄老爺豈可只在眾賓客裡盤問腳色?這花艇上雜役火夫便有十七、八人,這些汗臭小人,偷盜嫖賭,哪樣不會?與楊柳塢那幾個粉頭早有首尾。這杏花生得風流標緻,狐媚動人,又是水性楊花。吃醋拈酸,致起殺人,實屬常見之事。狄老爺難道就單單撇過這些人?」

    王玉玨略一停頓,朝軒廳外黑淼淼湖水望了望,又續道:「這南門湖無端溺死人不少了,有幾個看見屍身浮起?——聽說湖底有綠毛水妖,專吞食人肉。時常興風吹浪,顛翻船艇。鄙人雖不知杏花是何死法,總也撇不過去這一層緣故。」

    眾人一陣騷動,紛紛表示贊同,又欽佩王掌櫃勇氣。

    狄公正色道:「本縣隨後即鞫審那些雜役火夫。——事實上今夜在這條花艇上的人都不脫殺人干係。再者,杏花被害,屍身見在,並不曾被水妖吞食,故可摒去王掌櫃水妖作祟,害人性命的猜測。」

    王玉玨嗤道:「狄老爺既然不信鄙人一人之言,鄙人則願先受盤查,早脫干係。」

    狄公稱讚:「王掌櫃先領個頭,後來的正好有個楷模。我這裡問你,杏花退出軒廳之後,你做了些什麼?慢慢說來,愈詳備愈好。」

    王玉玨應聲答道:「杏花退下後,鄙人從左邊門隔出去尋個下位登東,完事即回這裡。正聽見康氏弟兄在爭論。劉飛波先生可以作證,當時他正過去勸解。」

    「王掌櫃一路去來可遇到了什麼人沒有?」狄公又問。

    「沒有。」王玉玨搖了搖頭。

    洪參軍錄了口詞。

    狄公又令韓詠南供述。

    韓詠南敘道:「在下與司樂班頭閒聊了幾句,只覺頭暈目眩,便踱步到船頭,看了一會湖中景色,然後便在舷欄邊一個瓷凳上坐下。不一刻白蓮花即來攙我回進軒廳。以後的事老爺自己都可作證,我就不多說了。」

    狄公點了點頭,洪亮錄了口詞。

    下一個是劉飛波。

    劉飛波述道:「杏花舞罷退下後,我見彭員外臉色轉白,像要嘔吐,急忙扶彭員外走出了軒廳,依靠右邊舷欄站定,一任夜風吹拂。見他吐了幾口酸物,似覺舒適,於是我們又一同回進軒廳。俄爾就聽見康氏昆仲爭執不下。以後是老爺問我梁老相公事,不必贅述了吧。」

    狄公又喚彭玉琪供述。彭玉琪所供果與劉飛波契合。

    其次是蘇義成。蘇義成濃眉下一雙大眼閃眨不定,略一猶豫,乃開言道。「小民親見王掌櫃、劉先生、彭員外前後走出這軒廳。小民與一個舞妓說了幾句閒話,不意將肉鹵潑污了衣襟,便趕緊出去軒廳外洗刷。正見杏花小姐從左舷急皇皇轉出。我老遠叫了一聲,她並未聽見,似是轉到船頭去了。小民自顧洗滌,半日還有油跡,只得自認晦氣。——小民回進軒廳時,除了杏花,「人人都在了。」

    「蘇掌櫃見到杏花時,見她如何穿扮。」狄公急問。

    「小民記得已不是跳舞時妝扮。當時見她都脫卸了簪釵首飾。」

    狄公不語,皺眉半日。

    最後是康氏昆仲。——他們口稱從未走出軒廳一步。狄公也依稀記得當時兩人俱在軒廳,並未挪移。

    狄公又命將「楊柳塢」的院主傳來問話。——這「楊柳塢」座落在漢源東郊湖濱曲隅,最是漢源的風月淵藪2。院內幾十名煙粉女子調絲弄管,長袖善舞,大多色藝俱佳。地方但有公私宴集,聽憑點名,喚來傳應。今夜杏花、白蓮花等四名舞妓正是隨院主趕來這花艇上應局的。故這時狄公想到傳院主來盤問。

    院主名喚慶雲,聽得狄縣令傳問,一頭撞進軒廳,一頭便哭起來:「可憐杏花這苦命丫頭,玲戲鮮佻的,竟也被水妖拖吞了!好不叫人悲泣。」

    狄公忙問:「院主可曾見杏花進到後廂梳妝間?」

    慶雲抽噎答道:「老媳婦見寶貝人兒跳舞罷,一頭的汗,那模樣楚楚,宛如天仙一般。心中也疼,忙叫她換過裙衫。——杏花對鏡卸妝時,前頭說有吩咐,老媳婦應聲便出了後廂。誰知一時三刻竟被拖沉了湖底。」說罷,索性嚎啕大哭起來。

    狄公又問:「院主可聽得杏花說話?可是她有什麼人召喚?」

    慶雲泣道:「這個沒聽小妮子說。當時只有一個小丫頭叫鈴兒的侍候她穿衣。」

    狄公即命馬榮去傳丫頭鈴兒。

    須臾鈴兒傳到。怯生生的,蒼白的臉龐,兀自疑雲佈滿。一對明眸閃出驚恐的光來。

    「鈴兒。」狄公慈顏可親,「杏花小姐回後廂梳妝時,可是你一手服侍的。」

    鈴兒點頭。

    「當時你一直在杏花身邊?」狄公又問。

    鈴兒又點頭,只不言語。

    「杏花為何梳妝未了,便又走出後廂呢?」

    鈴兒一陣恐懼,身子又哆嗦起來。半晌乃答道:「老爺,湖裡的妖怪把杏花小姐叫去了。」

    「你說什麼?」狄公慍怒,「莫非你親見了那妖怪。」

    鈴兒點頭:「小奴才真是見了那妖怪哩。一團黑影在窗檻外閃晃,還伸出一隻手來招呼杏花小姐。當時小奴才嚇死了,杏花小姐竟開門隨那妖怪去了。並沒聽得一絲聲響,便被拖到湖裡去了。」

    狄公狐疑,又問:「鈴兒,當時杏花害怕麼?」

    「小奴才見杏花小姐並不畏怕,只是猶豫了一下便被攝去。」

    狄公心裡三分明白。揮去鈴兒,又傳白蓮花等席間侑酒的三名舞妓問話。——除了白蓮花尊狄公之命出去尋找過杏花答不曉得。——當時只顧喝酒說笑,人來人去,並未留意。

    狄公情知問不出所以然,便去後艙船尾盤問雜役火夫。

    又命洪參軍監守軒廳,暫不鬆動。

    馬榮已將十來名雜役火夫全數傳到。見他們一個個龜縮一團,屏息不敢吱聲。問及杏花事,皆答不曾看見。彼時全圍著一處聽馬榮講趣聞,後來又賭錢鈔,幾個把舵守值的則輪番替班,替下的也只是賭錢飲酒兩事。——誰也沒離開過後艙,馬榮、喬泰正是證見。

    侍應筵席的役工穿梭往來廚房軒廳間,且走的是右舷。並不知杏花跳舞事,也未見著杏花的影子。只是其中一位役工,曾在右舷欄邊見彭員外嘔吐,無人照應,十分狼狽。

    狄公懊惱,心中盤算,這些個艄工火夫,面目可憎,飲酒呼叫,嗜如性命。情急殺人,本不稀罕。不過馬榮也證實他們並未離開後艙伙房一步。再聽鈴兒言,是一團黑影喚出杏花去。杏花後廂梳妝豈會輕易隨人而去?且那裡窗檻正對著左舷,雜役火夫是不敢行走的。杏花是「楊柳塢」的歌舞行首,品位甚高,又有志向,即便暗裡有情戀之人,也必在眾賓客中。何況今夜事出突兀,她的暴死必與她想吐與我的那樁秘密有關。事涉漢源全城,似非兒女情長,恩怨小節。——那兇手必是窺得杏花與我的那句警言,方下此毒手。當時宴席上的人似比杏花退去後離席的人更可疑。

    註釋:

    1鞫:讀『居』,審問。

    2藪:讀『叟』,原指湖澤,後為人或物聚集的地方。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10:35
                                                                      第四章

下雨了。

    狄公、洪亮、馬榮三人回到中艙間壁。——杏花仍安靜地躺在長桌上,喬泰將艙門緊閉。

    馬榮把適才一番勘問告訴了喬泰。喬泰聽說這湖下有妖怪,心中有些發怵。偏偏這時船身開始顛簸。喬泰不慣水性,只覺頭暈噁心。

    洪亮憂道:「怕是這南門湖下果有妖物,不然那王玉玨與鈴兒的話又會如此拍合。他兩個總不會早設預謀。」

    狄公撚鬚微笑:「適才我未對湖中妖物事倉促斷言,我對杏花如何被害也未肯披露。其買心中清楚,殺害杏花的必是船上人而決非水妖。那個誘殺杏花的只是裝扮成水妖模樣。此刻我已隱約猜出杏花被害的緣由。」

    洪參軍忙問:「老爺真的已斷出杏花遇害的緣由?」

    狄公遂將席間杏花的奇異舉止。描繪過一遍,又將杏花兩句分明是對他說的話複述了。

    洪亮三人乃覺事態嚴重,腳下的船板更是搖晃不已。——漢源城難道真面臨一場劫難。

    「韓詠南形跡最可疑。他假裝酒醉磕睡,窺聽了杏花與我的講話。偏偏杏花輕率上當,弄巧反成拙,致折性命。」狄公歎道。

    洪參軍道:「韓詠南自稱頭暈,在前艙船頭休歇,說是坐在舷欄邊瓷凳上,又有誰見了?沒一個證人。他潛身去左舷後廂賺出杏花正有作案的空隙。」

    狄公慢慢點頭:「韓詠南固最可疑,筵席上其他人也同樣有可能探聽到我與杏花的說話。況且杏花說話時鬼鬼祟祟,故作姿態,反引起人疑心也未可知。事關罪犯密謀大局,故兇手頓生殺機。」

    喬泰道:「王玉玨、彭玉琪、劉飛波、蘇義成四人都可嫌疑,惟康氏弟兄不在其列。他兩個一步未出軒廳,如何下手。」

    「彭玉琪年事已高,當時又犯嘔吐似也不可能作案。他如何有氣力將杏花舉過舷欄,拋入湖中?」狄公補充。

    馬榮斷道:「剩下韓、王、劉、蘇四人俱有氣力,又都出過軒廳。各人解辯雖有道理,但都不足憑信,難以豁脫。」

    洪參軍忽道:「那個蘇掌櫃,粗眉濃眼,背闊腰圓,狀如惡煞。他動了殺機後乃有意弄污自己袍襟,藉故勾當,不可忽略。」

    狄公點頭稱是:「不過,我思量來,那兇犯必與杏花有情緣,不然何以窗外一招手,杏花拔腳即隨去,自投羅網。王玉玨身不滿五尺,腿短腰肥。不僅形態粗陋,而且不解騷墨。一般女子見了尚且嫌憎,何況杏花?蘇義成凶神惡煞,粗俗不堪,一副餓虎饞狼色相,杏花豈肯屬意?唯韓、劉兩人雖有了些歲年,卻是風流雅客,情場老手,且又腰纏萬貫,故最有魅力。——我們此刻首當弄清哪一個與杏花瓜葛最深,無論舊情抑是新歡,分剖明白,才可勘查。——這當然應去『楊柳塢』探測。慶雲院主倒未必知道多少底蘊,只識些浮面上的應酬。其他小姊妹間容易探出實情,大凡這類風流韻跡總瞞不過同行姐妹去。」

    喬泰道:「我們應迅即查封杏花在『楊柳塢』的房間。兇手系一時生出殺機,總不能當即滅去兩下往來的痕跡,杏花房中必有幾樣信物字句。一這船一旦靠岸,兇手會搶先一步行事,我們不可不防。」

    「喬泰之言極是。」狄公讚許。「船到碼頭,馬榮即奔『楊柳塢』潛伏。見有人闖入杏花房間。即行拘捕。我坐轎隨後即到,再細搜杏花房間。」

    花艇靠了躉船已經近午夜了。碼頭上燈綵被暴雨打過,零落不堪,一片狼藉。

    狄公命喬泰留守船上,監護杏花屍身,直到天亮。明早升堂即差人傳話慶雲遣穩婆來船上料理入殮事宜。又命洪參軍傳言韓詠南諸人,衙署暫且無事鞫問,各自回家。

    韓詠甫等七人一個個如遇赦的囚犯一樣,垂頭喪氣,狼狽下船。鑽入各自的涼轎,倉皇回府。

    狄公見七頂轎子遠了,乃與洪參軍打點轎馬、差役,吩咐直趨「楊柳塢」。院主慶雲及樂班舞姬一行跟隨官府儀仗同行。

    回到「楊柳塢」,狄公即命慶雲指點杏花房間。慶雲擎了一個燈籠前面引路,抹過庭院,轉去一幢玲瓏樓閣。

    慶雲上了樓梯,摸到鑰匙,打開杏花房門,不提防房中迎出一條漢子,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使勁擰扼,慶雲大叫有鬼,險些兒暈厥過去。狄公悟得是馬榮,忙喝住手,心中好笑。

    馬榮乃知是狄公轉來,遂鬆了慶雲,稟道:「我在此等候多時,並不見有人潛來。」

    狄公道:「此刻便陪院主下樓去,留心防備院中。如有生人進出,攔住盤問,不要輕易放過。」

    洪參軍摘了慶雲鑰匙納入袖中,遂點亮了房中燭盞。狄公關上房門,兩人傾箱倒筐,—一細搜。

    杏花的手跡果然不少,一式楷書,皆摹的鍾繇《宣示表》,十分工妙。——杏花心細,每與人書信,俱留底稿。別人寫與她的則更多,抽屜裡單信禮一項便厚厚幾迭。細讀這些書信也無非風月場中虛套陳辭:一壁廂刻意諛稱,雜以狎暱。一壁廂虛與委蛇,敬而遠之,並無十分認真之跡。單從書信判來,與杏花有染的不亞二三十人,而韓、王、劉,蘇輩都在其中。

    狄公命洪參軍全數捆紮了,運去衙署慢慢細讀。忽然洪參軍見杏花枕套內還藏有一本簿冊,裝幀十分雅致,大紅灑金絹面,染以檀香細片。翻開一看,果然全是情書,一式金書小楷,甜甜蜜蜜,香艷綺靡,還雜以駢四儷六1的詩賦句式。署款是「綠筠樓主董沐寫。」

    狄公思忖,這個「綠筠樓主」料是杏花的意中人了。不然,他的書信何以這般款樣,又如此裝飾,且仔細藏在繡枕之內,與杏花夢啼淚痕相沾連呢?

    洪參軍道;「要找到這位綠筠樓主似非難事,這一筆好字漢源城裡屈指可數,想來必是風流秀才一類人物。」

    狄公笑道:「這位樓主雖寫得一筆三館楷書,究其文字卻多不雅馴,幾近村俗。此人學問必然粗疏,好擺弄而已。」一面將簿冊納入衣袖,小心藏了。吹滅燭火,夫了房門,輕步下樓。

    樓閣外庭院清虛,亭廊瀟灑。松陰入檻,山色侵軒,夜色十分寧謐。

    慶雲、馬榮早在前院花廳等候。狄公命慶雲將杏花年貫、戶籍、賣契、批牒及平昔交往,公私酬應一併詳明出具,送來衙署,不得掛誤。又令慶雲差遣一穩婆明日一早去碼頭花艇與當方里甲料理杏花收殮事項。慶雲哪敢違旨,又連連叩頭謝罪,生怕狄縣令一怒之下查封「楊柳塢」,斷了她日後生機。

    狄公留馬榮在「楊柳塢」中過夜,一番耳語叮囑,遂與洪參軍排儀回衙。

    註釋:

    1駢:讀『便(宜)』,駢儷:指駢體文,多用偶句,講求對仗,故稱。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10:36
                                                                      第五章

翌日一早,洪參軍回到衙捨,便直趨內衙書齋。見狄公早已盥漱梳沐了,獨個坐在書案前細讀那些書信。

    狄公見洪參軍進來,笑道:「不出吾料,這綠筠樓主與杏花關係果然與別人大有親疏。我仔細閱過這些書信乃知他兩個的情分還有三個層次。一,兩人認識於半年之前,以後關係逐漸親密。二,期中情愛日高,兩下情深意篤,許多山盟海誓,魚雁頻繁。三,半月前情熱消退,出現裂痕。有些言語近乎脅逼。

    「我又揣摩了這字跡,牽絲行筆,逆入平出,都絲絲入扣,筆筆不亂,端的下過一番工力。——洪亮,我們得盡早找到這個綠筠樓主。」

    「老爺,三衙楊主簿主盟『湖濱社』——這社中許多文苑名秀,他都稔熟。又每每集社賦詩著文,故這漢源城的文人秀士筆跡他都認識。老爺,何不請楊主簿來費心辨認一番,想必能探知這綠筠樓主的真面目。」

    「此言極是。」狄公贊同,「洪亮,你去請楊主簿前不妨先也看看這棋譜殘局。我細細想了一宵,終未窺破這棋譜奧賾1。世傳的殘局棋譜,雖千變萬化,門戶百端,均有脈絡可按,有生路可尋。偏這棋局,雲裡霧裡,似仙人擺列,終不明白。」

    洪參軍知狄公少年時也曾酷嗜琴棋,此道雖不盡精熟,畢竟是個中人。他尚且看不破的,自己如何能辨解?他接過棋譜略看一眼,說道:「這棋譜並非手畫,系是印製的。看去像是古本棋譜撕下的末頁,因左下角有一個『終』字。我想既是印製的,決非孤本一冊。雖不能立判出自何種棋譜,只需請城中弈棋高手一辨,便知本末,何須老爺勞神冥思。找到那古本棋譜,必附有詳解,想來識破這棋局也並非太難。」

    兩個話猶未了,馬榮笑嘻嘻走進書齋。

    狄公道:「馬榮,看你一臉喜氣,似已探得『楊柳塢』內許多消息,快說來聽聽。」

    馬榮笑道:「老爺有所未知,我與『楊柳塢』內一個叫碧桃花的小娘子曾經認識。昨夜老爺、洪參軍離去後,我便悄悄摸到碧桃花的房間。她是一個迷人的女子,風情月意,端的惹人疼愛。兩下又許久不見……」

    狄公嗔道:「昨夜叮嚀汝的是甚言語?哪個要聽你與碧桃花兩下許多纏綿廢話。我只問杏花的事,你可打聽實了。」

    馬榮咋舌,搶紅了臉,乃又說:「原來這杏花與碧桃花十分投契。據碧桃花說,杏花約半年前自長安來的『楊柳塢』,同來的還有三個女子。說是一個牙婆拐來的,又說是自賣來的。這個也不去分辨了。杏花來這『楊柳塢』後,描寫刺鳳,歌舞吹彈,色色精絕。模樣兒又水靈靈,嬌滴滴,十分可人意兒。遂選了行首,包銀月俸一百兩。掌院的慶雲也視作為掌中珠子,平日深藏不露,輕易不侍候客人。城中多少闊綽公子、世家王孫,百計千方投其所好,一擲千金,也難買動其一片笑言。

    「杏花坐塢中一日,饋贈的首飾穿戴不計其數,也不知是哪個送的。只慶雲肚中明白,記著帳兒。有時也攛掇杏花看看。還個禮數,不要太沒情義,吃人恥笑。杏花總算還顧全慶雲臉面,略略應酬。不少人奢想出重金贖買,慶雲一概不允。尤其是那個蘇義成,垂涎最久,奉獻也最奢,價值巨額,妄想癡念。可憐見地,一次也未得手。」

    狄公點頭頻頻:「難怪昨夜杏花跳舞時,我見他的眼中似有一團烈火噴出。這種人物,野性勃發,按捺不住,便會鋌而走險。」

    「老爺所言甚是。我早說這蘇義成很大嫌疑。如此揮金如土。終沒半點甜頭,心中必然不美,豈肯甘休?不過,那杏花也不是鐵石人兒,冰王心腸。碧桃花說她自有一個情人兒藏在心中,秘而不宣。她每半月總要獨個坐轎進城一次勾當,黃昏時分又獨個回院。慶雲信她得過,從不干予攔阻,也從未見有意外。——平昔她端莊穩重,姊妹間也不苟言笑。除了撫琴吹唱,還喜歡弄些筆墨,寫得一筆好字。碧桃花與她可謂親熱,也休想套出半截蛛絲來。」

    狄公又問:「你是說她每次外出勾當,只有半日工夫。可知她並未出城遠去。這個綠筠樓主料應居住在漢源。——對。洪亮,你先去請楊主簿來這裡。」

    一盅茶工夫,楊主簿進到內衙書齋。狄公道了原委,便將綠筠樓主的筆跡請他辨認。

    楊主簿細細看了那簿冊,半晌無語。

    狄公問:「楊主簿主盟湖濱社,這漢源縣裡可有一個文苑中人自號作綠筠樓主的?」

    楊主簿搖了搖頭:「湖濱社裡並無此人。看這筆跡,似是揉合諸名家運筆技巧,故爾難識真形。卑職摹臨過前人墨寶,也認得當今名士筆跡,只是從未見過這綠筠樓主的字體,還望老爺見諒。」

    楊主簿退下。狄公兀自悻悻,心中不樂。這時當值文書遞上一個封套,封皮上燙了紅蠟。狄公急忙撕拆一看,見是「楊柳塢」院主慶雲具呈的函件。

    狄公逐頁看去,臉上陰霾2漸退,不覺轉憂為喜。據慶雲呈函雲,杏花原名范來儀,河東平陽郡人氏。一十九歲。賣斷文契註明身價為十兩黃金。又有一行小注,雲是范小姐系自願斷賣於京畿3漢源縣,並附有漢源縣署戶曹簽押的朱印和經辦牙人的手戳。

    慶雲呈函末頁還開列了六個擬出巨金贖買杏花的姓名,蘇義成名列首位。但韓詠南、劉飛波卻不在其中。狄公意外還發現慶雲在列敘杏花吹彈歌舞、精熟技藝種種名目外,又註明她喜書畫、通詩賦、會巫術,但不會弈棋。——不由心中迷惑,疑竇叢生。

    他將這一條目指給洪亮等看了,歎道:「杏花不會弈棋,為何臨死前緊攥著那頁棋譜殘局?又為何在筵席上特地問我會不會弈棋。」

    洪亮、馬榮低頭不語。

    狄公又道:「早衙少間便要升堂,街裡一向無滯獄積案,我想化費點心思盡早勘破此案。馬榮,你率幾名番役去碼頭上替換下那裡的守卒,並同喬泰會同當方里甲監伺穩婆收屍入驗。」

    一聲銅鑼響,三通鼓畢,八名衙役發一聲喊,魚貫而出。手執紅漆水火棍,如金剛一般,衙廳兩邊排列。狄公官袍冠帶齊整,踱出內衙,高高坐在公堂正中。楊主簿、洪參軍兩邊桌椅坐定。

    衙門內廊廡下早擠滿了看市的百姓。——昨夜南門湖花艇上出了人命,消息不脛而走。事涉漢源鄉紳巨頭,行院班首,正不知老爺會問出什麼風流旖旎的新鮮事來。好事嘴快的閒漢早早吃過茶食,便磨蹭在衙門外等著升堂。

    狄公一拍驚堂木,威儀奕奕,堂下頓時鴉雀無聲。他張大眼一抹兒堂下掃去,見韓詠南、彭玉琪、蘇義成、並康氏弟兄都在,昨夜局中人只有劉飛波、王玉玨沒有到堂。——昨夜碼頭上臨了匆匆,忘了知會。狄公暗中轉思,正欲委派佐吏前去催促,忽聽得衙門外一陣騷動,湧進一群人來,為頭的正是劉飛波。

    「叩見狄老爺。」劉飛波氣急敗壞搶上公堂來,就勢跪倒在青石水磚地上。一手緊緊拽住身旁一個頭戴萬字方巾、身穿素淨葛袍的老人。後面骨碌碌一順兒跪下四人,狄公認得其中一人正是王玉玨。

    劉飛波失聲稟道:「小女劉月娥新婚之夜被人殺了!伏求狄老爺作主,判斷這人命官司。」

    狄公聽罷,驀地一驚。低頭見劉飛波,青筋怒趵4,紫漲了臉面,吼道:「小民正指望從這條老狗手裡賠人哩。」

    狄公一拍驚堂木,叱道:「劉飛波休得胡言妄語,咆哮公堂。今日你既是原告,且將案情本末稟來。即便是人命關天,也得讓本縣聽了分明,方可判斷。」

    劉飛波應道。「小民怒火中燒,一時忘了衙門律例,叩求狄老爺寬有。小女正是被這廝的兒子殺害。如今罪犯潛匿,不得已揪了他老子前來喊冤。」

    狄公問:「你適才說,劉月娥新婚之夜被殺。本縣倘沒記錯。令愛婚禮是在前夜。事隔兩日,你才來衙門鳴冤卻是何故。」

    劉飛波切齒道:「老爺明鑒。如此人命血案,小民焉得遲遲不報?乃是被這……被這人施了拖刀之計,緩了兩日。」

    狄公轉臉問被告:「你叫什麼名字,何種營生?,

    「回老爺問話。貧儒江文璋,丙午舉人。先前曾受聘縣學博士。只因頑疾纏身,辭了教職,在家設館,教授幾個童蒙,權為餬口。」

    「江文璋,你姻親告你縱子殺人,想也聽見了。可是坐實?」

    江文璋大呼冤枉,答曰:「老爺明鏡高懸,必能斷此公案。犬子娶媳,本是喜慶之事,誰知禍出不側,風雲突變。如今犬子哀毀過度,已棄家撒手而去,正沒尋覓處。貧儒心裡一團冰雪,淒苦無訴。偏偏這劉先生還血口咬人,誣我犬子殺妻。惟望大老爺明察詳裡,為我昭雪。」

    劉飛波不聽則已,聽了立時升起心火,透胸衝鼻而出。叱道:「你這條出精老狗,騙了我女兒去,又將她害殺。藏匿了兒子,竟還假惺惺要昭雪。」

    狄公見劉飛波言語狷急,與昨夜判若兩人。喪女之痛幾乎將他逼瘋。見他怒目圓睜,磨牙吮血,似要一口過去將江文璋吞噬。心中不由啟憐,遂道:「劉飛波,你既將這人命官司告到衙門,自有本縣替你作主。你此刻須靜下心來,細細將當夜之事敘述一道。令愛果是吃人殺死,這王法昭昭,豈能漏了吞舟之魚。」

    劉飛波略略靜神,長歎一聲道:「也是天數。狄老爺細聽來。我命中無子倒也罷了,小女月娥美貌出眾,聰穎過人,又生得性格溫柔,儀態端正,正如同月中的嫦娥一般,生下時取名便道著了。月娥從小喜愛書字筆墨。稍長大我便讓她進了塾館,誰知竟撞在這條中山狼手上。這江文璋的兒子見小女才貌,頓生饞涎,幾番遣媒妁5來攛掇。偏偏月娥又年少不諳事,也一頭中意。我不知江家底細,心中想托人隨訪明白再說。誰念賤荊又一頭認定江家書香門戶,江幼璧又是少年秀才,便一口應允,自個作主受納了金花彩幣。批了八字,換過庚帖,那邊只等選吉期迎娶了。

    「一日,一個朋友叫萬一帆的告我道,這江文璋雖是讀書識字的人,卻是個衣冠禽獸,登徒子一類人物。以前還動過他女兒的歹念。聽說還是黌門6的敗類,誹薄周禮,被逐出庠校7。我聞此言,心知上當,便想毀約。不料月娥執意不允,整日哭得淚人兒模樣,茶飯不思,懨懨成病,一連幾日米湯都未沾牙。賤荊又哭又鬧,闔家雞犬不寧。我沒計奈何,腸子一軟,也只得任他們去了。前夜江家轎馬迎娶,倒也十分排場。我心中即便一萬個不願意,也只得認了。酒席上只喝了一二杯,聊為搪塞,便告辭回家。

    「今日一早,江文璋氣急敗壞跑來宅下報凶信,道是新婚之夜月娥慘死在新人床上。我猛吃一驚,急問端底。這老狗支支吾吾,含糊其事。我心中詫異,好端端、如花似玉、靈生活動的一個人兒如何一夜工夫便死了哩?內裡豈能無詐?便問他為何昨日不來報,推過一日。他道是江幼璧也潛匿失蹤,他們須得尋著兒子問明端底,好來報信。江幼璧至今還未尋著,想來是父子合謀,偷偷藏匿起來。等混瞞過這場官司,再出頭露面。一我當即要去江家看看小女屍身,誰知這天殺的竟雲昨日已草草入殮,靈樞都移後到了城外石佛寺。」

    狄公雙眉緊攢,禁不住輕哦了一聲。略一轉念,又未肯打斷劉飛波話頭。

    「狄老爺,天下哪有不讓屍親見屍便偷行閉殮的?王法昭彰,這其中的鬼域伎倆,伏望老爺明鏡斷勘。好替小女伸冤,也替我孤苦老兒出這口惡氣。——此刻王玉玨、萬一帆兩證人俱跪堂下,聽侯老爺垂問。」

    狄公撚鬚沉吟,半晌無話。

    江文璋抬頭正想要張口說什麼,狄公搖手止住。又問:「依劉先生意思,可是江幼璧洞房內半夜殺了新娘,然後潛逃。」

    劉飛波忙道:「這個……這個江秀才本是木雕泥胎,無用之物。我此刻推想來,兇犯應是他老子江文璋。江文璋原是好色之徒,人面獸心,老奴狂態,早對月娥懷藏不良。必是婚筵上藉著酒興有些不乾不淨的行止,小女一時羞憤難言,便烈志輕身。這江幼璧自然懷恚8抱恨,卻又要做孝子。有苦難言,有屈難伸,待要徵聲髮色,又怕壞了門風清聲,傷了父子間一團和氣。若是竟自合忍,婚妻已死,日後苟且有何生趣?究竟不是呂布之勇,手刃董卓這老賊奴消恨,故只得半夜一走了事。——天知道此刻到了哪裡。江文璋畏罪,乃匆匆厝殮了月娥,意圖瞞天過海。望狄老爺與小民作主,間斷案情本末,由我親手剮他二十四刀;才解我心頭之恨。」言罷撲簌簌掉下淚來。

    狄公聽其情詞可憫,心中惻隱。安慰了幾句為轉臉問江文璋。

    「江文璋,本縣問你,適才劉飛波原告一番話可屬實?」

    江文璋顫兢兢抬起頭,歎道:「回老爺話。貧儒平日不理家政,犬子迎親也是賤內一手張羅。月娥的事來得突兀,家嚇懵了,一時都沒了主張,倉促收厝,也是實情。或與禮法不合,也是權宜之計,並未入土。棺蓋草草加了幾顆釘。倘王法不容,願當罪咎。乃若親家翁誣貧儒有不齒行經,實屬謗瀆之詞,一無依據。想來老爺也不會憑空聽信。貧儒究竟是讀書之人,禮義傳家,詩書延澤,焉會去行那等豬狗不如沒廉恥之事?惟求老爺明鑒。」

    狄公頻頻頷首,問道:「令郎迎娶,這新婚之夜究竟什麼一回事」

    江文璋抬頭見狄公威而不猛,氣體清正,心中稍稍踏實,腸子漸寬。乃詳述道:「昨日宅下都用過早膳,見已巳時初刻,還不見新郎新娘出房來。丫環牡丹等著送早茶,幾番躊躇不肯敲門,便來請示。老朽還笑道,且等些時辰。轉眼巳時交尾,時近午牌,新房內仍無動靜。老朽便喚牡丹去敲門。牡丹敲了半日,裡面只不答應,也無聲響。老朽這才覺識有些異樣,便命眾人撞開新房的門,及進去一看,房內景象令人魂飛魄散。——月娥躺在床上,滿身是血,帳衾簟9席全都染紅。犬子幼璧竟沒了蹤影。賤內上前摸了脈息,已氣斷丹田,身子都冷了。

    「老朽趕緊去對西街訪請來華大夫,又央求鄰里茶葉鋪孔掌櫃作中人見證。華大夫來驗過身道,月娥系新婚初合出血不止,竟乃血山崩,終於死亡。華大夫又道如此入伏天氣血污屍身,千萬不可停留,須及早收殮殯葬。老朽於是又趕緊請來一穩婆,替月娥抹洗了,便草草收盾於一具薄木棺內,暫移城外石佛寺,待陰陽先生看了地脈,再厚殮了送墳址。

    「這是新娘的事。新郎沒了去向更令老朽焦慮。半夜出事後,他定是情急慌張,丟魄落魂。又羞於喚眾人呼救,以至蹉跎延誤。待見月娥已氣絕,他更慌了手腳,沒臉面見人,情知也說辨不情,說清白了又怎樣?不如一走了之,必是自尋輕身了。不過,這事也有些蹊蹺,直令老朽疑惑惑。這新房的門是裡面反閂的,窗隔木柵完好無損。他又會逃到哪裡去了?又是如何逃出新房去的?我乃命眾人四處尋找,直至昨日半夜尚不見影跡。

    「今日絕早,家人手拿犬子系身的黑絲絛來報,道是南門湖上一漁父在湖中拾得,情知是投湖了。果然禍不單行,江門合當斷後。老朽哭得昏死過去幾回,忽又想到此事尚未報信於親家,便又跌跌撞撞、巔巔巍巍趕到劉府宅院。誰知被他一把攥住,完不鬆手,一直拽到這衙門裡老爺堂上。老爺亦可憐我這個孤苦老人,一日之內連喪愛子新媳,樂極生悲,紅事辦作了白事。黃葉不落青葉落,白頭人送黑頭人。」說罷喟然長吁,禁不住老淚縱橫。

    狄公聽罷江文璋如此一通言語,不露情色,轉口又傳萬一帆問話。

    萬一帆跪上前一步向狄公叩了頭。——狄公見他約四十上下年紀,面皮自淨無須,眼下鬆鬆兩泡垂囊,已出露老之將至之氣候。他猛想起昨夜筵席上康氏昆仲正是為他這個牙人的一筆款貸致生爭執。今日卻看他是如何為劉飛波作證的。

    萬一帆證言道:「兩年前江文璋髮妻亡故,沒出月便逕自來宅下找小人,道是欲娶我女兒三官為續絃。小人一聽冒火三丈,天下恁的有如此鮮廉寡恥、老不正經的,竟還是個教聖賢書的,孔老夫子頭上澆糞哩。連個媒妁之言都不設,小人自然一口回絕。

    「江文璋碰了壁後,居然懷恨於心,惡意中傷小人。幾次低毀小人與別家商號的生意,污讀小人名聲。故當小人聽說劉先生要嫁女江家時,便將此段情節告知了劉先生,勸他三思。」

    萬一帆語未落音,江文津已氣得鬚髮直豎,失口叫道:

    「狄老爺休聽他一派胡言!竟青天白日大堂上血口污人。那年老朽髮妻棄世心裡正悲痛不堪,家裡一團亂麻。他自個找上門來,花言巧語要將他女兒許與犬子。老朽素知他人品卑下,行為苟且。如此唐突之舉,必有緣故。不管他葫蘆裡裝的甚藥,當時便婉言謝絕。」

    狄公惱怒,萬、江兩人必有一個是當面扯謊,這近戲弄。為此藐視官衙,一旦問破,定不輕饒。此時暫且含忍,選問王玉玨取證。

    王玉玨稱,劉飛波所敘大抵屬實,故他願為劉飛波出面見證。但江文璋垂涎月娥一節,似系猜測,恐無實據,他不敢貿然作證。再者,洞房花燭夜的究竟,一時也判斷不清。

    孔掌櫃則證言江文璋一向循禮守仁,人格端正,操行純潔,決無苟且之念。——月娥品行也無失檢之處。劉飛波所言純係無稽之談,不可輕信。洞房之事雖形跡蹊蹺,必不至是劫兇殺人,望老爺迅即查明,替江文璋開脫。

    狄公首肯,又傳命華大夫到公堂。

    須臾華大夫傳到。狄公問了當時斷診驗屍本末,囑與衙門仵作質對。又斥其催屍主私殮,於律法有違。本應重罰,只是所驗無誤,又是炎夏,故從寬處斷,該罰白銀十兩充公庫,嚴禁後來。

    衙門仵作稱:「月娥小姐死例實屬罕見,然名家醫案確有記載。只是昏寐不醒者居多,一旦命象險弱,差近死亡。失血過量,偶有不救者。」

    狄公一拍驚堂木:「本縣原擬鞫審昨夜花艇謀害舞姬杏花一案,不料有民事訴訟至署,竟也是人命關天官司,且較早一日發事,論理先行斷治。——本縣受理隨即赴案發現場勘察。」

    註釋:

    1賾:讀『責』,深奧,玄妙。

    2霾:讀『埋』。

    3畿:讀『機』,京城所管轄的地區。

    4趵:讀『爆』,跳躍,〔水〕望上湧。釋。

    5妁:讀『碩』,媒人。

    6黌:讀『洪』,古代的學校。

    7庠:讀『祥』,古代地方學校。

    8恚:讀『會』,怨恨,憤怒。

    9簟:讀『變』,竹蓆。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10:37
                                                                      第六章

退堂後狄公踱步轉入內衙,飲了一盅茶。吩咐馬榮差遣番役先去石佛寺佈置禁戒,他自己則去江文璋宅院看了現場即赴石佛寺開棺驗屍。

    狄公對洪參軍道:「這案子看來並不簡單。劉飛波倘若真信萬一帆的話,必不肯答允這頭親事。昨夜酒席上我見他城府甚深,腹中似可撐得船去。如何一夜之間竟變得如此淒淒惶惶、纍纍如喪家之犬。再看江文璋嘴上固然這般訴說,舉止神態仍不失泰然。少間我們去江宅時還須留意看覷則個。」

    狄公、洪亮分坐兩頂竹簾小涼轎,只帶了四名番役來到江文璋宅院。

    江宅滿院喜慶燈綵未撤,隨處披紅掛綠。但闔府的人個個失魂落魄一般,好似白日的耗子,見了官府來人都依壁躲路而行,不敢高聲言語。

    江文璋迎狄公先進內廳敘坐,小童敬茶。狄公見廳內擺設典雅,中堂一幅《暮春行樂圖》,寫的是孔子率門徒浴乎沂、風乎舞雩1的情景。兩邊各四個暗紅櫃廚,並不封鎖,內裡儘是書帙。心裡油然生起一種親近之感。

    「江先生昔時講學庠序,闡發聖道,本是孔門夙儒的正事,如何卻要辭了?我見江先生身子硬朗,似無病疾。」——狄公這時忽的對江文璋發生了興味。

    江文璋歎了口氣道:「狄縣令有所未知。老朽這一輩子讀的只是六經,到老來方知鄭、馬傳疏很覺可疑。且孔子時本無六經之稱,六經之名始於莊周,經解之說始於戴聖,一個異端,一個贓吏,豈可信從?偏偏縣學只許規範鄭、馬,不能半點差池,老朽心中便不樂。一日講授《春秋》,我道《春秋》本魯國之史,未有孔子,先有《春秋》,孔子作《春秋》,一不可信。《春秋》作而亂臣賊子懼,益不可信。《左氏傳》載桓公、隱去被弒2,而《春秋》只書『薨』3之一字,滅匿臣之跡,隱二公之冤,如此史筆,差董狐萬萬,亂臣賊子豈能生俱?——哈哈。

    「那一日老朽多喝了幾盅,竟吐出如此一通妖論。果然當時縣令聞報,將老朽傳去重重數斥了一頓。鄭縣令年少氣盛,老朽當面受辱,心中忿忿,一氣之下便學起著時五柳先生賦歸去來。——今日老爺問及,仍以這段舊話作答,真是拗性無改了。狄老爺明經出身,老朽弄斧班門,亦知羞了。如此絮叨,幸乞宥諒。」

    狄公聽罷,猶如醍醐灌頂,幾出一身冷汗。方知這江文璋有十二分眼孔膽門,端的是個異才,不可輕覷。遂又問:「江先生如今教課生徒,講的是哪部書?」

    「只是《左氏傳》和《論語》兩書,早先月娥在時,也偶爾講解二南。老朽自己得閒,只讀《易》,余皆不看。雖不至韋編三絕,也庶幾看破些無人際遇。」

    狄公一頭聽話一頭喫茶,不覺兩盅吃過,乃依稀記得這茶幽香無比。

    「這好茶再乞另烹一壺來吃。」狄公笑道,「今日聽江先生說經,十分領佩,這茶也覺有異香。」

    小童答應,下去烹茶。

    狄公又笑:「江先生豈忘了本縣來宅上應是何事?這茶水烹了,臨行再吃。此刻我們去看看令郎的洞房吧。」

    江文璋頓悟,又生沮喪。口中應了,遂站起前頭引路。

    出了前廳轉折一條迴廊,行過幾處房櫳,便是一個小小亭閣。亭閣右邊有一垂花耳門,裡面一曲細石小徑,兩邊數竿修竹,輕微搖擺。幾本花木正開得妖嬈。只覺香氣馥郁,十分醉人。

    江文璋指著石徑盡頭的一個小院道:「那片房舍便是老朽給犬子成親的,洞房在二進內院。老朽早已嚴令封鎖,不許任何人進去。」

    進了門便是一個小小庭院。江幼璧的房舍分裡外二進,外進是書齋,上又搭了一個竹樓,很覺高敞。裡間乃是臥房,也即是新婚出事的洞房。

    書齋內臨窗一張桃花木書桌,桌前擺一花籐小椅。右邊一個斑竹香妃塌。壁上懸一張古琴。書桌上筆硯精良,纖塵不染。桌角兩疊青紫皮書函,插著象牙籤,並未打開。

    江文璋道:「這書齋夏日尤覺涼爽宜人,犬子附會風雅,取了個名兒叫『綠筠樓』,那上面竹樓還新懸了一塊仿古餾金匾哩。」

    狄公聽得「綠筠樓」三字,心中一震,與洪參軍交會了一下眼色,遂不動聲色看起桌上的書帙和抽屜裡的筆札雜物來。江文璋知趣,退過半邊,只在門檻上站立。

    狄公略一轉腸,笑道:「早先聽說有個綠筠樓主的一些淺薄詩句都傳到了楊柳塢內,可是令郎與那裡的煙花女子有些來往。不然,又是另一個綠筠樓主了。」

    江文璋作色道:「綠筠樓主正是犬子的雅號,不過老朽從未見他以這名號交遊刻詩,更不會傳人楊柳塢那個風月淵藪4。——犬子一向立身端正,侃侃直道,不是三瓦兩捨上行走的人物,豈會與那裡的女子有瓜連。」

    狄公聽了並不介意:「想來又是一個綠筠樓主了。令郎黽勉5好學,銳意進取,不知可有得意之筆,正經文章?」

    江文璋進來書齋,去那書桌末下一個抽屜裡取出一本簿冊。

    「這便是犬子課經著文的筆札,老爺不妨看看,滿滿寫了一本哩,不知是不是得意之筆。」

    狄公接過一看,見是讀《論語》的筆記。隨手翻了一頁,題作「我待賈者」的起解。又一頁,則是「君子不器」,一時也不想細讀,意只在其字跡上尋端倪。

    江文璋推開了已脫樞臼的雕花隔子門。狄公、洪參軍走進去,臥房很小,雖是新房,但陳設簡樸.幾作傢俱都是仿古形制,十分沉著。狄公見窗隔上木欞完好,地磚也無縫隙,心中尋思這江秀才究竟是如何半夜脫逃的。

    洪亮見江文璋仍立在書齋,並不進來。便低聲湊狄公道:「江秀才真是綠筠樓主,杏花的情人?」

    狄公皺眉:「可惜人已投入南門湖,又是不見屍身,也端的作怪。不過,洪亮,看見他的筆跡與杏花情書上的大不一樣,又覺費解」

    洪參軍不再言語,俯身用手在地上一抹,果有幾星干凝的血跡。由於天熱,臥房內隱隱還有一團腥味。狄公用力撥了插閂推開窗隔,見窗外是一片菜園,環菜園是一堵矮牆。

    狄公正彎身查看床底,忽感覺窗外有人影閃晃。忙抬頭看時,果見那黑影倉皇逃去。狄公一箭步到窗下,只見一個漢子正翻出菜園的矮牆逃了。

    狄公急忙竄出臥房、書齋奔出門去,想繞到後面菜園。江文璋見狀大驚,後面跟腳趕來。狄公繞了半日沒尋著去菜園的門,十分惱人。

    「江先生,去後面菜園如何走?」狄公大聲問。

    江文璋沒想到狄老爺突然要去菜園,上前躬揖答曰。

    「這菜園與宅院並不相通,須出去宅院大門,繞到左首小巷內,由廚房後門入園。——不知狄老爺要去菜園作甚。」

    狄公思忖,那偷入者早已逃之夭夭,此時再去菜園,又有何用。使命江文璋將家中男僕全數叫來前廳,他有話盤問。

    須臾全數男僕傳到前廳,狄公—一細辨,並無可疑之人,只恨適才轉瞬之間未及看真那人相貌。只彷彿記得身段體態,如何辨識?轉念一想,便叫廚工上前來問話。

    「適間可曾見有人抄廚房進去菜園,又跳牆而出?」

    兩個廚工只是搖頭。內中一個卻道:「小人剛過來時將一對挑水的木桶放起。見廚房門外有兩擔柴禾,叫了幾聲無人承應,遂抬進廚房灶下了。——如此想來,老爺要找的莫非是一個砍柴、賣柴的。」

    狄公不好再問。便囑江文璋在家靜候衙門傳訊,無事不要遠離,少刻衙裡再派人來。又留兩名番役監守江宅,如果那黑影再游來,務必擒拿了押來衙門。——囑咐罷即與洪參軍上轎,直詣城外石佛寺。

    石佛寺久廢。殿院殘破,門牆蕭然,一片斷垣敗瓦。唯後殿稍齊正,厝著十來具窮困人家的棺木。寺中原先的幾株積年檜柏,也被人偷偷砍倒鋸作棺木之用。

    馬榮率軍丁人馬早已在石佛寺等候。廟牆四周委派番役守備,衙裡的仵作指點番役齊備了驗屍一應用具什物。劉飛波、王玉玨、華大夫及當日江宅相幫入殮月娥的穩婆也傳到寺中,只等狄公駕臨。

    狄公一行趕到石佛寺,馬榮迎入後殿前樹蔭下歇腳。揮汗未已狄公便傳穩婆問話。

    「本堂問你,當印臨殮你為月娥拭洗時,可記得那洞房的窗隔是開著的還是關著的。」

    穩婆答雲,「記得是關著的。天時太熱,我曾想去開窗,無奈那窗隔的木閂很緊澀,抽動半日,沒能打開。」

    狄公略略點頭:「你見月娥身上有無傷痕?不管是什麼傷的,刀劍、鈍器,或是繩印、開口破損等。」

    穩婆搖頭道:「當時也留心。擦磨老眼仔細看了,月娥身上一無傷痕,連一塊青紫腫淤都沒見著。」

    狄公又問:「你相幫拭洗過月娥屍身,可是立即收殮的?」

    「是的。孔掌櫃當即命人拾來了一口薄木棺,並壽衣鳳冠。我們匆匆將屍身穿戴了,抬入棺木。只加了幾枚釘子,便偷偷運來了這石佛寺內安厝。」

    狄公命穩婆退過一邊。——後殿玉石高台上早鋪墊了一條寬大蘆席,四面銅爐焚香,一大鍋沸揚正在一口火爐上嘶嘶蒸冒著熱氣。——四名番役抬來了月娥的棺木,擱在兩條長凳上。

    狄公四周走看一遍,並無漏遺。乃喚勿劉飛波、王玉玨上前來棺木前後站定,仵作侍侯,遂命開棺。

    四名番役手執斧鑿啟動棺釘,輕輕將棺蓋抬起放倒在棺木一側。

    劉飛波、王玉玨一齊朝棺內看去,不由失聲大叫:「作怪,作怪。」

    仵作也瞪大雙眼發呆了。狄公走近棺木邊一看,棺內竟是一具男屍。

    註釋:

    1雩:讀『魚』古代為求雨而舉行的祭祀。

    2弒:讀『士』,古代統治階級稱子殺父、臣殺君為「弒」。

    3薨:讀『轟』,古代稱諸侯之死。後世有封爵的大官之死也稱薨。

    4藪:讀『叟』湖澤的通稱。

    5黽勉:勉力,努力。黽:讀『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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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辱不關身,誰為疏與親。 有山堪結屋,無地可容塵。 白髮偏添壽,黃花不笑貧。 一樽朝暮醉,陶令果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