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推理] 神探狄仁傑 作者:高羅佩(Robert H. van Gulik)(連載中)

 
CTNANG 2017-2-8 22:24:4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76 22731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10:47
                                                                      第十七章

狄公已將衙門的牢頭禁子細細查審了,如梳篦過一般,竟沒發見哪個有送毒餌的嫌疑,心中十分煩悶。又不敢大動干戈,全班換人,恐傷全局。——臨了只得宣佈萬一帆獄中畏罪自盡,厝屍衙牢,擇日埋葬。

    午衙退堂後狄公與洪亮、陶甘又議論起漢源街市上近來人心不安的種種跡象。許多大店舖都關了門,店主掌櫃的暗中攜眷屬並金銀細軟去了長安。市面上謠諑1紛起.人人自危,都疑心有大禍臨頭。陶甘又道,他每出衙門背後總有人指點;都認得是衙裡的細作,躲閃唯恐不及。往昔那等干隔澇漢子熟識的,也裝作沒見,不敢招呼。

    這時喬泰、馬榮進來內衙稟報:「殺人正犯毛祿已拿到,現已押下大牢監管。」

    喬泰、馬榮身後跟進一個俊美女子,見了狄公慌忙叩頭致謝。

    「稟老爺。」馬榮笑道,「這女子便是江幼璧的新媳婦劉月娥。」

    狄公道:「見你兩個喜孜孜回來便知已收大功。劉月娥果然無恙,這官司庶幾已解。」

    喬泰、馬榮將雞口鎮如何佯毆巡丁,混入橡樹灘,又如何養馬營認出毛祿,將他騙過,夜半救出劉月娥偷上賊船,返回漢源經過,有葉有枝講述一遍。狄公聽了一迭聲讚賞,又怨涇北縣衙站干岸兒,姑息瀆職。

    「老爺,潛匿於橡樹灘的一支人馬果是黑龍會匪黨,旗旛帳幕都有黑龍標幟,為首的叫做天罡將軍。這幾日磨劍擦槍,正擬沿江攻打我漢源來哩。——幸好那一船的兵器、鎧甲全數叫我們繳獲。」馬榮又補充道。

    狄公點頭:「漢源縣裡已有內應,這幾日緊鑼密鼓正湊泊哩。你兩個回來正好。賊人疑嫌萬一帆竟被人毒死在衙門的大牢裡,我們豈可輕覷。」

    喬泰、馬榮乃知黑龍會勢力已蔓入漢源,裡應外合,或有一場廝殺。

    狄公轉眼對劉月娥道:「劉小姐,你且將被裝入棺木後的一段離奇經歷講述一遍。——毛祿這賊如何脅逼你去橡樹灘的事,我們大節都清楚了。」

    劉月娥又造了萬福,乃開言道:「小女子醒過來時,正悶在一副薄棺裡,乃信真是死了,恐已埋入黃土。不料那棺蓋有隙縫,隱約見是殿堂模樣。還有絲絲涼風鑽進,愈覺清明。四面動輒不得,只感肢腿酸麻不堪。便大聲叫喊,又踢棺蓋。半晌不見有人應,又疑心是到了陰曹地府,只等牛頭馬面來拘繫過堂了。

    「忽而我聽得有人聲啼咕,像是兩人說話走近。我又用力踢棺蓋,扯嗓叫喊救命。只聽得有人說話。『不好,棺中有鬼,快逃。』我情急,愈發聲呼救,擂動棺壁。——果然來人聽清了我言語,便聽得他用工具撬開了棺釘,將棺蓋搬移。

    「我睜眼一看,見是兩人,都是雇匠穿扮。一個手中拿著斧鑿,另一個背著木工箱,口中還噴著酒氣。兩人一時也嚇醒了酒,忙扶我爬出棺材,步入殿外的花畦邊坐定。年長的那個還端了井水,我淨了臉又吸了幾口涼水,乃覺舒暢。遂將自己身份遭遇情節與他兩個細述了。又知那兩人是兄弟,年長的叫毛福,日裡還在江家打制傢俱哩。

    「我連聲稱謝,又央求他們送我回家,再致酬償。毛福一口答應,扶我要走。他那兄弟便是個惡棍,叫毛祿,半日不吱聲,心中已動歹念。他乘毛福不備,突然用斧子猛砍毛福頭顱,毛福當場面破血流,死於非命。

    「小女子一時也嚇得沒了主張,待要叫喊,這荒寺半夜,誰人救應?毛祿與我道:『眾人都道你月娥死了,豈可再活著回家,嚇壞活人。被捉住了,還當鬼魅哩,用火燒死。不如就此隨我,也圖快活。』——小女子羞憤,待要呼救,毛虜這賊又威脅道:『再叫出一聲來時,也同毛福一樣。』我見他手中父子滿是血跡,不敢再喊。他將小女子綁在一根柱子上,嘴裡塞了破布,出寺去了。半日才回轉,己設了斧子與木工箱。遂將毛福抱入我那棺材,重新釘合了」。

    毛祿引我到一家妓館,當即便要成婚。一個老虔婆接待。我執意不從,拚死抗拒。他兩個將我綁在床腳邊夾嘴連腮只管亂打。打得我全身瘀傷,四肢再不能動彈。——第三日便與我換了衫裙,與一個獨眼龍一同坐船去了橡樹灘。那獨眼龍當日就被那裡的頭領殺了,毛祿也嚇破膽子,便討了個養馬的幹活,忍氣吞聲住下。

    「後來便來了這兩位恩公,道是漢源縣裡的緝捕,專來捉拿毛祿的。小女子乃獲救得見老爺。——老爺恩德勝於生身父母,死而復生,白骨再肉,小女子感佩終身,永能不忘。」

    狄公長長舒了口氣。笑道:「劉月娥,俗道是否極泰來,苦盡甘至。你歷經磨難,死而再生,終致善果,也是大喜大吉,可慶可賀。你丈夫和翁姑俱在家中巴巴等候你哩。」

    劉月娥又連連叩頭,喜不自勝。轉又向喬泰、馬榮兩位稱謝。

    狄公忽道:「劉月娥,本縣尚有一事須告訴你。令尊劉飛波先生不知何故,離了漢源,未詳去向,你可知曉其中緣由?」

    劉月娥面生憂色:「回老爺問,家嚴是個心性古怪的人。一頭奔在生意上,向來對家中事不問不聞。獨獨視我為掌上珠,十分溺愛。小女子實不知他何故離家遠去。莫非為小女子不幸事哀毀過度,失了常態。」說罷低低吁了一口氣,眼中噙了淚珠。

    狄公未動聲色,揮手示意洪參軍將她帶下去,備辦小轎護送回江宅。又矚喬泰、馬榮道:「你們想也乏了,快回去衙捨歇歇吧。此刻我想獨個在此靜靜養心一陣。」

    黑龍會謀逆事果然不是虛妄之談,雖不致兵燹2戰禍般嚴重,但刀兵之動,血火之災卻迫在眉睫。涇北那邊的事固可移文州府軍事長官,頭痛的是這裡漢源的逆黨,究竟會怎樣裡應外合,醞釀禍胎?——陰謀早露端倪,杏花的猝死,已是警鐘。韓詠南、劉飛波等一干嫌疑至今未查明眉目。對了,杏花手中那局殘棋,究竟暗示什麼秘密。

    想到這裡,狄公只覺頭痛欲裂,口唇焦乾。——劉飛波業已潛逃,是否應收捕韓詠南?那棋局既藏有機關,鑄造人即是韓詠南的曾祖。韓琦父設計那棋局固然不會是讓兒孫輩用以謀反朝廷,但目下這棋局已與黑龍會的陰謀有干連。韓詠南陷在正中,其咎難辭。——狄公這時忽的又想起韓宅的佛堂來。

    那佛堂會不會是個藏垢納污之處?韓詠南行跡如此可疑,佛堂果是齋心靜敬之地?為何又晝夜不閉,燈火徹明?佛堂與棋局一樣也是韓琦父親造,莫非七十年前已埋下陰謀的禍根?那佛堂有甚可疑之處?莫非有機關密室?那方金牒玉版也看不出蹊蹺,豈會有所暗示?玉版系由一片片碧綠翡翠嵌鑲拼成,與棋局唯一相像之點即是整個版面都是由一片一片的正方塊拼合。——莫非這兩個圖形有相通之處?

    狄公迅即從抽屜裡拿出垂柳贈的那幅印有經文的黃絹,與棋局兩下對勘,一時也看不出名堂來。——棋是棋路,兩軍對陣,陷人殘局。銘是經文,釋迦典籍,語義精深。

    他將經文從頭至尾念了十來遍,無法找到什麼暗示。又將棋局縱橫顛倒走了十數步。也沒走出什麼異象變化來。心中惱怒,遂拂袖推開棋枰,去一邊沏茶。沏了茶來,狄公站著一面啜呷,一面又低頭思忖。——忽的眼光又轉回到棋枰上。棋枰3上黑子聚作一堆,陷在局心,白子則四面團團,如鐵壁合圍。

    狄公眼前一亮,又看棋譜,卻發現原來白子大都散在圍外,如雲霧包合。黑子則侷促核心,擴散不開。——再細數黑子,縱橫各八格,佈局在八佾4圖陣內。八八六十四,正重了金牒玉版的字數!

    狄公心中閃出一道電火,莫非機關正在這六十四個格內?遂擱下茶盅,又將白子全數摘除,剩餘黑子留在棋局中,細觀形態。再按棋局中黑子地位對比經文字句,用硃筆圈出,遂出,遂得如下十七字:

    若汝明吾言,即指其玄。乃得入此門享大吉。

    狄公狂喜,拍案而起。自語道:「原來機關在這十七字謎中,竟蒙蔽了我若許多時。」

    (附:金牒玉版圖與對弈殘局)

    門萬玄指吾生佛我

    念寶妙現言大齊佛

    念獨乃勝菩庇功於

    享蘊通七提三汝是

    大大十寶在有須稱

    吉照方布即如弘若

    永入乃施恆是濟與

    年此得其河明眾思

    註釋:

    1諑:讀作『濁』,造謠。

    2燹:讀作『險』,專指兵火,戰火。

    3枰:讀『平』,棋盤。

    4佾:讀『易』,古時樂舞的行列。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10:48
                                                                      第十八章

夜膳罷,狄公將洪參軍並三名親隨干辦叫進書齋來一一耳語過。四人大喜過望,面面相覷。一心知狄公解破棋局,又佈置行動,也不便問內裡詳備,一個個摩拳拭掌,便待動手。

    「你們千萬不可大言喧嚷,漏了機局。這衙門牆卑室淺,耳目又近,內裡已有密探。」狄公又小聲吩咐。

    喬泰、馬榮領命而去。

    狄公又囑洪參軍:「你到值房守候著,這兩日但凡有外人來傳話行了、雜役的,暗中收捕,不許逃逸。」

    洪參軍也遵命而去。於是狄公與陶甘兩人離了內衙,轉花園迴廊,拾級上行院隅角的戍樓觀察動靜。

    看看已是初更時分,漢源城的百姓都已安寢,三街六市幾無行人。

    參橫斗轉,夜露沾衣。觀候了半日,狄公不由焦急:

    「怎的還不見有動靜?」

    陶甘日:「這事需化費時辰,便捷不得。依我揣度來,不出二更便有分曉。」

    忽的城東幾聲爆花響,一柱青焰沖天而起。頓時火光閃閃,紅了半際天。

    陶甘笑道:「老爺,那邊果動手了。」

    狄公、陶甘拔腳便下戍樓,衙院裡鑼動鼓響,人聲嘈雜。

    衙丁、役夫已編隊畢,各攜家什正擬赴火警現場。

    狄公、陶甘各牽了一匹駿馬,搶先出了衙門,逕直奔韓詠南宅府。

    韓詠南宅府大門敞開,奴僕、丫鬟東奔西竄,喧嚷一片。烈火已蔓延至東廂一溜上房。裡甲率十來個壯丁正在潑水救火。

    狄公兩人府第外系栓了馬匹,略略觀察了形勢。遠遠見緝捕已率衙丁、役夫趕來。陶甘小聲道:「正是時候。」

    兩人冒火衝進宅門,轉折西院花園直趨佛堂。花園內闃1無人跡,佛堂靜悄悄,照例燈光明亮,香煙繚繞。

    狄公徑向祭壇,細讀了一遍金碟玉版。說道:「陶甘,機關正在這段經文中,這佛堂下必有復道窨窖2,藏垢納污。」

    陶甘也讀了經文,茫然不解其意。

    狄公道:「你且按押這段經文中我留出的字樣。」一面將那幅黃絹遞與陶甘。

    陶甘依硃筆圈出字序,按押金碟玉版上相應的雕字玉片——若、汝、明、吾、言,即、指、其、玄,乃、得、入、此、門,享、大、吉。

    每按押一字,此玉片便縮入半寸。及「享大吉」三字縮入時,整方玉版軋軋轉側,如門戶洞開。裡面黑漆漆,並無光亮。

    狄公取了一支燭盞照明,爬身入內。陶甘也緊跟爬入,又輕輕將玉版虛掩推回,不敢關合。

    通道漸寬漸高,設十來步便可直立行走。九轉八折到了一間石室。壁上點有羊角燈,兩邊依壁地上各措了十二個巨缸,缸內皆新熟米麥。另有油紙覆瓿3約五六,無外醃薰的果蔬修脯4之屬。

    穿此儲室,又見一通道。通道盡頭一室燈火大明,有一人正伏案打盹。

    狄公、陶甘屏息躲形,躡手躡腳步步深進。那人突然回身持劍搠來。狄公有備,急忙躲閃,見那人竟是王玉玨!王玉玨目露凶光,持劍逼近。狄公悔恨手中無寸鐵,只得退避躲讓。陶甘在後偷偷抄起一支燭台猛向王玉玨擲投。王玉玨不及躲避,正中前胸,大叫一聲。狄公迅步飛搶上前,一腳踢翻案桌,捉冷眼拈起一方鎮紙玉虎。

    王玉玨氣喘咻咻,拈了拈劍柄,又劈面刺來。狄公一讓,用力擲出那方鎮紙玉虎,正中王玉玨印堂。頓時合撲倒地,捂面呻吟。

    狄公上前一腳踩定他肩背,翻轉過臉來,已是面目破碎,血肉垂流。再摸脈息,漸趨寢微。

    狄公懊惱出手太重。這王玉玨睡在地上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恐是投救了。遂與陶甘兩個將其身於拖到夾道中匿藏。

    「小心別出聲。」狄公噓道,「這裡恐還有人。」

    環顧石室內,有二十多個箱籠,已空空如也,不剩一物。——狄公猜度,這些箱籠原先正是積藏金銀錢物的。

    「韓詠南果是利用祖上私建的密室,結黨謀逆。又積儲下巨量金銀食物,以備急需。——我們趕快搜索一遍,獲取謀反罪證及逆黨密件即行離去,此處不可久留。」狄公道。

    王玉玨書案的抽屜裡果藏有黑龍會的印璽、旗旛、符信等物,只不見謀反計劃和逆黨名冊。陶甘又搜到一個錦囊,卻是空的。——要緊的罪物密札已轉移別處。

    兩人打開石室的暗門,沿通道細細搜尋,通道分叉傍出,恍若迷宮。狄公怕一時走錯岔道,回不轉來。只揀一條最寬大的主通道尋覓。——未幾便見兩眼並行的水井。井水清澈。

    「韓宅內竟有如此一個天地,難怪乎黑龍會的首魁會弄手段。劉飛波、王玉玨只是韓詠南的羽翼臂膀。黑龍會人馬的名冊恐已收藏他處。我們還是回上去吧,只怕有人進來佛堂,窺破機關。」

    陶甘答應,擎起燭台,繞出大通道。又去適才岔道內拖出王玉玨屍身縛石墜入井中,使不露形跡。兩人正退出時,見另一岔道內擱有一木箱,周圍還有幾副髑髏5屍架。狄公命陶首打開木箱窺覷。原來是一具尚未朽爛的屍身,白首龍鍾,齜6牙露顎,十分醜陋,令人噁心。

    陶甘合上箱蓋,兩人正要回身返出,見這岔道的盡頭竟是一座鐵柵門。

    狄公好奇,遂走過去推開鐵柵門,見外頭又有一重石扳門。門內有插閂,卻未插合。狄公用力試著一拉,石扳門開處出露一段陡直的石梯。爬上十來級又推開一石門,原來是劉飛波宅院的後花園假山內隅——假山外正見劉飛波平日坐像的花籐靠椅。

    「無怪乎劉飛波神出鬼沒,蹤影無常。卻原來有此遁逃之路。下人還疑心是分身術哩。」狄公歎道。

    花園外人聲喧沸,焦煙可聞,正是救火的場景。兩人趕緊循原路退出。——回到王玉玨密室,扶起書案,收放齊正一應什物,只拿了幾樣緊要罪證,退出通道。拉開金碟玉版,跳下祭壇——佛堂內幸無人跡。狄公關合金牒玉版,不禁讚歎道。「巧奪鬼神,可惜被歹人所乘,真乃污瀆天物。」

    陶甘試依經文原字序按押玉片。每按第二片字時,縮入的第一片便彈回。直至「若汝」兩字連上,乃皆縮入。再按「汝」後一字,「若汝」又彈上,回復原樣。——如此十七字全合密語,再不能啟開。——解「十七字謎」的正是那局棋譜。「指其玄」者,按押其黑子方位對應的玉片也。

    兩人出來佛堂,剛繞進垂花門,便遇一丫環報道:「火已滅了。」再轉到花廳前時正遇韓詠南狼狽出來。

    「多謝狄老爺及時派兵丁救火。不然,我這百年基業毀於一炬。」韓詠南垂涕道。

    狄公敷衍,又問失火起因。韓詠南回答是馬料棚乾草積壓發熱所致。幸好夜半沒風,只傷了幾匹馬。燒去半個草料棚,別無損失。

    狄公勉慰了幾句,便與陶甘回去衙署。

    喬泰、馬榮兩個一身焦黑,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坐在內衙等候。

    狄公進來。馬榮搶道:「自己放的火自己來滅也是頭回。放火時只圖痛快,及火勢沖天,乃想到還須自個去救滅。焦頭爛額,幸沒燒死。」

    狄公笑道:「你兩位備受折騰,卻立了頭功。勘破黑龍會案,就在此舉。」

    喬泰悟道;「原來老爺受用這一把火,識破黑龍會機關。」

    陶甘也笑:「只差是最後撒一張網了……

    狄公正色道。「你兩個還有更大事要辦哩。此刻先洗濯了,稍稍休歇。再吃飽了,與我去京師送信。」

    狄公伏案將黑龍會滋亂本未一筆揮就,押了印璽,封了火漆,又圈寫「十萬火急」四字,囑喬泰、馬榮道:「你兩個馬不停蹄,直趨京師,叩謁尚書省劉大人衙門,呈上此件便可。不必多言其他。」

    喬泰。馬榮領命,藏了奏文。狄公又囑:「一路上不許喝酒,不許與任何人搭活,不入官驛,不見官員,一頭心意奔京師尚書省見劉大人。一人傷亡,另一人獨立奔行,千萬不可有誤!」

    喬、馬兩人咋舌驚心,乃知此行非同小可。一齊答曰:「除是粉身碎骨,斷無誤事之理。」

    註釋:

    1闃:讀『去』,寂靜。

    2窨:讀『印』,地下室,地窖。

    3瓿:讀『不』,古代器名。青銅或陶制。圓口、深腹、圈足。用以盛酒或水。盛行於商代。

    4脯:讀『斧』,乾肉。

    5髑:讀『獨』,髑髏:死人的頭蓋骨。又指『骷髏』之意。

    6齜:讀『滋』,使牙赤裸或無遮掩。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10:49
                                                                      第十九章

清晨,赤日東昇,朝雲散盡,漢源城又是一個炎夏的永晝。狄公一夜未曾合眼,早早又獨個立在戍樓上瞻矚半日。直至吃早膳時洪參軍尋來,才慢慢步下戍樓,回進內衙書齋。

    「老爺,今日早衙還升堂不?」洪參軍見狄公眼中血絲佈滿,臉色蒼白。

    「不升堂了。喬泰、馬榮兩人回來我即去拜訪梁大器與韓詠南。此刻我十分睏倦,想在這個竹榻上打個盹兒。你且去值房佈置衙門例常庶務。——喬泰、馬榮一回衙,即來告我。」

    洪參軍將佐吏剛送來的晉州平陽郡訪查卷牘恭敬遞上,退下。狄公讀著讀著,不覺入寐。

    一覺醒來已過午時,狄公見洪參軍立在身邊,忙問:「喬泰、馬榮可回行了?」

    洪參軍沮喪地搖了搖頭。

    狄公頗覺失望,又撞上心事,不禁跼蹐1不安。洪參軍勸他進午膳,他搖了搖頭,又擬躺下。

    正巧這時內衙走廊有了腳步聲,果是喬泰、馬榮滿頭大汗闖進書齋。

    狄公急問:「可見到了中書省劉大人?」

    馬榮回稟:「見到了。劉大人當即閱看了老爺的奏章。」

    「劉大人問了什麼話?」

    「這劉大人並不問話,隨手將老爺奏章擱在半邊。又囑我們回漢源來轉告老爺,過幾日擬將此事交部卿商討議定。」

    狄公心中一冷,沒想到中書省劉大人竟如此處斷這十萬火急的軍情。過幾日,恐漢源縣已陷黑龍會手,生靈塗炭,人民倒懸,豈是兒戲。

    「你兩人去來京師路上可遇阻滯?」狄公問。

    喬泰答曰:「我們這一路來去並無淹滯。出了中書省衙門,吃了早膳,即策馬回來漢源。只是回漢源的路上有些異樣,並沒出事。」

    「什麼異樣?」狄公警覺。

    「今日早間我們出長安城入子午谷時便有兩騎前來搭汕。那兩人商客穿扮,言吐倒也斯文。自稱是京師茶葉商人,正欲去漢源買賣,想與我們同行。我想拉老爺奏章已交了,空手回頭,即便生出周折,也無大妨。又見倆人並無利刃攜身,面目和藹,遂答允了。」

    狄公撚鬚,默然不語。

    馬榮接道:「沒走了五六里,一隊客商尾我們靠來。約莫三十來人,袖緊施窄,似有刀戟懷藏。也道是去漢源經營貨物。不由我們分說,便合作一隊行路。

    「才走了二三里,又有一隊客商會合,一式高頭大馬,還有幾匹駱駝。——往徑北方向更有幾百騎,神態奇異。喬泰哥暗與我道,此兩隊人馬必非尋常商人,恐來者不善,奈何我們只兩人,如何敢敵對?故一時含忍,冀圖僥倖。一路竟也無事。看看到了漢源縣界,兵營可望,兩隊人馬參差散開,自行離去。——只有頭裡那兩個茶葉商人依舊隨跟我們同行進城。

    「我見那兩個茶葉商人行跡可疑,遂與喬泰哥使眼色。剛進來城裡,便動手捉了那兩個人。兩人也不抗拒,坦然自若。此刻已押在值房,聽候老爺推問。」

    狄公喜道:「如此看來,那兩隊人馬已經喬裝入城,恐是天罡將軍部下。幸被你們識破。此刻只需傳命各處旅店客棧仔細盤查,街市關驛增添巡丁,必不致逃漏了。——那兩個茶葉商人或是頭領,此來想是與韓詠南、劉飛波、王玉玨一干賊黨聯絡。馬榮,你速去傳他兩人進來內衙見我。」

    馬榮領命去了。狄公讚道:「喬泰,你兩個臨危不亂,見機而作,端的有些韜略,有你們在,何愁黑龍會不滅。」

    須臾馬榮引了兩個茶葉商人進來內行書齋。狄公一見來人,心中暗吃一驚,忙起身恭迎。兩人也不搭話,大刺刺拉了椅子坐下。

    狄公示意左右親隨出去。乃上前躬身拜揖道:「卑職狄仁傑叩見孟大人,史大人。——兩位大人巡察到漢源,卑積約束不力,冒瀆大駕,幸乞恕諒。」

    兩位茶葉商人原來是御史大夫孟棘、兵部宣威將軍史懷德裝扮。——狄公在京師時便認得,這時見了,豈能不驚。

    孟棘正色道:「狄仁傑,聖上已閱過你的密奏,即著本官領欽差銜微服來此;戡平2黑龍會孽黨。」

    狄公又稟:「卑職雖已解破黑龍會巢穴,惜未獲取孽黨密謀細則與賦人名冊。——狄某糊塗瀆職,有負朝廷,罪實非小,叩請孟大人處裁。」

    孟棘道:「狄仁傑,你身為地方父母,尸位素餐,坐視賊大,蔓延成勢,本應嚴辦。本欽差念你尚能知罪報效,未忘根本,又識破黑龍會巢穴機關,補牢於亡羊之後,姑且免於處罰,帶罪傳應左右。待本欽差蕩平黑龍會後,再論折罪。」

    狄公謝恩道:「卑職有四事罣誤3。一,搜捕不力致使劉飛波潛逃。二,監守不嚴致使萬一帆吞毒。三,沒能生擒王玉玨。四,尚未獲取賊徒陰謀細則與賦人名冊。四事中以末一件最要緊,也是孟大人此刻燃眉之急。——卑職適才反覆推演,斗膽斷定,黑龍會原先珍藏那錦囊內的文書即賊徒陰謀細則與賊人名冊。目下,正藏在梁老宗伯梁大器的府第內。伏望孟大人斟酌,派人從速取來,或可彌補卑職罪過。」

    孟棘一驚:「你敢斷言那文書必在梁府之內?」

    狄公答曰:「卑職敢斷定。——卑職還認定韓詠南、康仲達都是黑龍會嫌疑,只不清楚與劉飛波、王玉玨何種關係,階秩如何。孟大人此刻即可傳命韓詠南、康仲達去梁府議事,犯官則可現場勘破內情,那獲賊黨文書。」

    孟棘點頭,向史懷德耳語幾句。史懷德即退下去佈置行蹕4事宜及軍丁差遣。

    「狄仁傑,本欽差的人馬早已進了漢源、涇北,不必擔慮黑龍會賊勢囂張。只需拿獲賊黨那冊錦囊文書,一舉敉平5掃蕩,如反掌耳。」

    狄公唯唯。思想起喬泰、馬榮說的假扮成客商的兩隊人馬,乃信聖上睿智英明,宸6策早定,心中不覺一塊巨石落地。——但惟百姓免於塗炭,他一己之罪罰已在慮外。

    孟棘道。「我們此就去梁府。沒多少路,步行即可,不必驚動城中百姓。」

    孟棘、狄公兩人信步踱上街市。一路上並沒惹人注目,不二刻便到梁府門首。

    梁府大門已有人監守。沿府第一圈粉牆,花籐垂簷,牆外古槐高柳,碧蔭團團。——日影斜昃7,鴉雀無聲。

    孟棘走上大台階。一青衣穿扮的人上前稟道:「大人,宅中人等已全數管束,兩位客人請到,正在後廳涼軒內等候。梁大人此刻也在涼軒裡。」

    孟棘、狄公跟隨那青衣繞過幾處亭館,循遊廊來到後廳涼軒。

    涼軒外芭蕉冉冉,桐葉森森,十分幽靜。鸚鵡撲撲振翅,似覺躁動。金魚曳尾游泳十分悠然。梁大器靠在欄杆前的一柄古制太師椅中,韓詠南、康仲達則惶惶然坐在對面的木凳上,各懷鬼胎。

    狄公隨孟棘步入涼軒。見梁大器眉須皤白,右眼希紮了一個黑眼罩,木然坐著。不由眼睛一亮,心中明白。

    孟棘拱手道:「梁年伯,許多年不見,不意此般龍鍾。想來起居尚安。」

    梁大器懵懂看著孟棘:「老朽昏聵又失記憶,已不認得先生,唉唉。」一面囁嚅低下頭來。

    狄公細細看覷半日魚缸,捉冷眼伸手去缸內擰動那白瓷蓮蕊。拔去蓮蕊頭,見有一鐵筒出露。迅又將鐵筒抽出,摘了合蓋,果是一卷冊書。隨手翻了幾頁,不覺大喜。

    「孟大人,這冊文書正是卑職應向大人進呈的。」

    梁大器驀地一驚,抬起頭來。韓詠南、康仲達兩人呆若木雞,惘然失措。

    孟棘很快翻閱了文書,冷笑一聲:「來人,先將這兩位客人收了。」

    走廊外早有兵丁隱伏。這裡聽得孟大人一聲喝命,立即執戟而入,將韓詠南、康仲達兩人拿了。

    孟棘道:「黑龍會賊黨名冊上雖無韓先生名字,本欽差有幾句話想要問他,暫且扣了。」

    梁大器長吁一聲,驀然頹倒。

    「呵,梁年伯受驚了。」孟棘忙上前扶定。

    狄公一箭步上前,猛地撕下了梁大器眼罩並一綹白鬍鬚。

    「劉飛波,站起來I」

    眾人大驚,孟棘一時也弄糊塗了。劉飛波慢慢站立起,低倒了頭,默然不語。

    「劉飛波,你從實招來。你是怎樣殘殺梁老宗伯的?」狄公大聲問。

    劉飛波忽然引吭狂叫:「不錯,都是我殺的。梁老相公是我殺的,萬一帆也是我殺的,杏花也是我殺的,都是我殺的。我還要殺你狄仁傑哩。」說罷又大笑不止,兩眼放射出目空心大、睥睨萬物的光芒。

    「將他拿下!」孟棘大聲命令。

    四名兵丁一聲答應,待要鐵鏈拘套,不料劉飛波已袖中抽出短刃,抹了脖子。一股殷紅的血流從脖根湧出,汩汩有聲。片刻衣袍全染,身子搖晃了幾下,合撲跌地。

    註釋:

    1跼蹐:局蹐,讀『局急』,畏縮恐懼的樣子。

    2戡:讀『勘』,用武力平定。

    3罣:即『掛』,牽念,牽掛。

    4蹕:讀『畢』,本義帝王出行時開路清道,禁止他人通行。

    5敉:讀『米』,安撫,安定,通「弭」。

    6宸:讀『辰』,帝王的代稱。

    7昃:讀『仄』,本義太陽西斜;傾斜。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10:51
                                                                      第二十章

且說御史大夫孟棘受皇帝隆恩,離京之日賜有旌節符璽,駐蹕漢源得以專制京畿1六府軍事。因拿獲賊黨名冊,便改了白龍魚服,於漢源縣署建節特,樹六纛2,以昭天威。自個也服紫佩魚系金玉帶。煞時氣象大變。

    狄公則小心服侍左右,以犯官身份助孟棘—一收捕黑龍會孽黨。只三四日便擒捕了五百來人;還牽涉河北、河東兩道。一時如端午裹粽,一串一串牽進了各處縣府的衙牢。釘了死枷,等候押赴京師行刑。——康仲達也招出了縣衙裡潛伏的典獄,正是毒殺萬一帆的兇手。——一時風氣整肅,綱紀大張。

    五日後大功告成,涇北方面也收降了天罡將軍全數人馬。孟棘飛奏聖上,聖上嘉許,詔命盂棘回京,復狄仁傑官職,以示恩眷。

    狄公復職第一日便與梁貽德、韓垂柳主婚。韓詠南心中樂意,早備下豐厚房奩3。一對新人,誰不喝采?梁貽德帽插金花,身披紅錦,雕鞍駿馬迎娶。一時賀客如雲,紅事熱鬧,自不必說。

    第二日開斬毛祿。毛祿先押赴木驢上,滿城號令。一時漢源城裡萬人空巷,皆來法場觀看,並慶賀縣令復官。法場上披紅掛綠,十分新鮮。

    狄公則耳熱眼跳,心潮起伏,思緒不寧。——黑龍會孽黨謀逆巨案,幸孟棘運籌帷幄,不動刀兵,便一鼓蕩平。但畢竟牽涉人夥,五百犯人押赴京師,因是有去無回,盡作異鄉冤魂。翌日狄公又親設神壇醮4齋祈福。午膳後,便約了洪亮、陶甘、喬泰、馬榮四人同去南門湖上釣魚。

    喬泰、馬來早備下了釣竿、絲綸、魚簍、蛐罐。一條平底小船載了狄公五人蕩自湖中央。

    南門湖上日色璀璨,浮光耀金。五人戴了斗笠,慢慢將船泊在水中,任其飄搖。各自理了絲綸,坐船頭船尾靜心垂釣。

    狄公約定:每人釣得一條魚時,方可說話。喬泰、馬榮雖不耐靜,也只得屏息觀水,冀得上鉤者。——洪亮、陶甘也有許多話頭想問,此時也專志凝神,只顧釣魚。

    突然喬泰驚叫一聲。原來一尾桌面大的黑色水怪出露一下背脊。馬榮趕緊望去,心中明白,那是一種水中的巨黿,喜食葷腥。馬榮江淮間長大,故能識得許多水中掌故。

    狄公看得分明,心中也起驚疑。失聲問道:「這水怪可吃人?」

    馬榮笑道:「這是一種黿鱉,並非水怪。不食生人,卻食死屍。」

    狄公哦道:「原來這寶貝專吃死屍,難怪乎淹死在南門湖的從不見屍身浮起。都是它們吞食了。」

    陶甘也笑:「老爺開了禁,沒釣著魚先說話了。」

    狄公哈哈大笑。「該罰,該罰。——今日約你四人來此,豈獨意在魚耳。」

    洪亮道:「我們正有許多疑問要請教老爺哩。譬如,老爺如何判斷出劉飛波是黑龍會魁首?他又為何要殺梁老相公,冒名頂替?」

    狄公道:「劉飛波膽識過人,陰有異志。加之科場失意,連連落第,更積恚忿5。後來雖經商致富,但賊心未死。他在長安時偶爾聽得人說及漢源韓隱士行止,慢慢訪知他家府第內佛堂曾建造有迷宮密室。——當年韓隱士正是從京師雇的匠工,故未兔傳下話柄。韓隱士為防兵燹6戰亂,作避禍遠計,在密室內還儲下大量金銀財物,以備不測。又一日,劉飛波在京師一家舊書坊內購得韓隱士編纂的那冊《妙奕搜錄》,書中暗示開啟佛堂地宮的密訣在末篇棋譜殘局中。當時劉飛波只是好奇而已,並未認真。

    「是時河東晉州屢有地震,太白晝見,隕石十八下馮翊府。五行迭有異象,一時謠諑蜂起,劉飛波便蠢蠢欲動,自謂精於象數,通天徹地,陰謀大抒懷抱,以圖僥倖。遂自稱是劉黑闥後人,仰觀天象,言鬥牛之墟隱隱有龍文五彩。豎起黑龍會逆旗,復燃死灰。又招納人馬,購置兵器甲杖,聯絡地方,一時散盡了他的家業財產。

    「這時他想起了韓府佛堂內密室所儲藏的金銀。他從京師走轉漢源,佯為經商,實則訪韓。很快他與韓詠南有了深交,慢慢又探得韓詠南雖是韓隱士之後,卻不知佛堂密室事。——原來韓隱士死的突兀,未及與子孫明言細說。只傳下祖制,後花園佛堂晝夜不閉,燈燭不滅。

    「劉飛波放棄了拉韓詠南入伙的計劃。他知道韓詠南為人迂腐正經,守舊古板。必不肯參與謀逆。遂獨個細研那殘局棋譜,竟很快解破密訣。——一夜,他佯醉借宿韓府,夜深人靜時偷入佛堂金牒玉版前嘗試了十七字謎,果然靈驗。他入了密室,攫獲了儲備箱篋7的全數金銀,大喜過望。——腰囊豐厚,遂反志愈堅。

    「於是劉飛波在韓府與梁府間買了地皮,築起宅邸。又動手在府中後花園假山、書房兩處挖地道溝通韓府密室,並殘忍地殺害了雇來的幾名匠工。——我與陶甘在那通道中見到的幾具屍骸即是。」

    「劉飛波將韓詠南的佛堂下闢為黑龍會巢穴,自有高見。一來韓詠南本人不知情,不會漏風。二來韓詠南漢源大宦紳,累世清白,官府不會疑心,十分穩妥……」

    洪參軍忽問:「那麼,劉飛波怎的對梁老相公動起殺機?」

    「劉飛波為了廣納叛眾,招兵買馬,很快將韓隱士箱篋中金銀揮霍一空。橡樹灘天罡將軍那支軍馬便是劉飛波慘淡經營糾金籌辦的。這時他又想起梁大器的巨額家業田產。因為宅邸毗連8。劉飛波很快弄明白了梁大器的心性脾氣並探得梁府產業帳目鉅細,便派萬一帆以高利貸相誘,說服梁大器變賣地產。買主以金銀支付,轉折發放債利。只說地產價看賤,不如金銀放利合算。梁大器年邁昏聵,便被萬一帆牽著鼻子,變賣了大半家業。折金銀放債契,每月獲利甚巨。」

    「劉飛波只支付了一二個月的巨利,便覺拮据難支,遂動殺機。一日將梁大器騙至後花園假山內殺害一兩宅本有便門相通,神不知鬼不覺。——又將屍身拖入地室暗道。陶甘,我們在通道內見到的那具未朽老屍,正是梁大器。借地道之便,劉飛波遂自扮梁大器,瞞人眼目,擬苟且到反叛舉事之日。——這時分身術已不便,故劉飛波索興『潛逃』,一個心意串扮梁大器,坐梁府指揮大局。」

    「正當劉飛波算盡機關,做他貴不可言的好夢時,他的生活裡闖入一個非同尋常的人物。」

    「誰?」四人不約而同問。

    「杏花。」

    「杏花?楊柳塢那個舞姬究竟與劉飛波有何干係?」洪亮不解。

    狄公撚鬚微微一笑,突然用力提起釣竿,只見一尾青鱗閃閃的大鯉魚上了鉤。甩在船板上跌的不已。喬泰、馬榮搶上捉住,脫了鉤餌,放入魚簍內。

    「果然還有上鉤的。」

    狄公笑了:「劉飛波也有點像這尾大鯉魚,被杏花釣鉤鉤住了,翻騰起不小的浪花。」

    喬泰道:「可她最終卻被劉飛波殘殺。端的可憐。」

    狄公點點頭:「黑龍會勢力曾在晉州平陽郡潛伏。那裡有一位姓范的員外,身陷賊黨,後生反悔,擬向官府告密。不料行事不慎,洩漏風聲,被迫自盡。——臨死前向妻兒吐明衷曲情由,抱恨終身。范員外的女兒有志為父雪恥,遂自賣為妓,安頓了老母幼弟,隻身轉長安賣來漢源楊柳塢。循父親死前吐露線跡,尋著了黑龍會首魁劉飛波。——這女子名叫范來儀,即是杏花。她假獻慇勤,幾番周旋,遂得劉飛波歡心。一時情切意綿,十分綢繆。」

    「劉飛波陷入情網,不能自拔,寫了許多書信與杏花。又不願落真筆跡,鬼使神差竟襲用了綠筠摟主的雅號,又刻意摹仿梁大器賬冊上梁貽德的字跡。」

    洪亮問:「劉飛波怎會想到用『綠筠摟主』四字落款?須知這是江幼璧的雅號,他如何深得?」

    狄公道:「我道他鬼使神差便指此。我們知道杏花與劉月娥面目酷似,劉飛波十分溺愛自己的女兒,他與杏花的戀情內多少還羼9有一種變態的異跡。這也是杏花得以如願的天機。——劉月娥與江秀才相愛,又得江秀才詩賦書信,劉飛波豈不知綠筠摟主的雅號?出於變態的心機,他便襲用了這個雅號。」

    「且說杏花不時從劉飛波嘴裡探得黑龍會的種種秘密。一日酒醉時杏花又問黑龍會巢穴,劉飛波漏洩道,在棋譜殘局中。杏花再問備細,劉飛波警覺,一時搪塞過去。翌日酒醒時,劉飛波對杏花起了疑心。反覆思索,不敢遽十斷,便暗中窺察。——接著便是南門湖花艇上筵請我的一幕。劉飛波從杏花嘴唇動態懷疑杏花向韓詠南洩漏了黑龍會秘密,故出了威脅劫持韓詠南的事。據此又可斷定,韓詠南是清白的。當然他萬萬沒想到杏花當時是故作姿態正與我告密哩。」

    陶甘問:「老爺又如何得知康仲達也是賊黨頭目?」

    「康仲達唆使其兄康伯年借貸巨金與萬一帆,並自願中保,便是明證。萬一帆借貸金銀全是劉飛波一手策劃,與梁大器賣地產同然。——我又探得王玉玨也是與劉飛波交往後才債台高築,故又斷定王玉玨也是黑龍會頭目。」

    馬榮問:「劉飛波為何要我死杏花呢?」

    狄公曰:「劉飛波因為事先已對杏花起了疑心,故步步留神,暗中窺察。我頭裡一直以為殺人者必是當場在我們身前身後偷聽得杏花的話,故遲遲未能尋出這個人物來。早是陶甘的話提醒,從嘴唇動態也能判斷出說話的內容。想來這劉飛波也有與陶甘一般的奇異本領。當然話不可能—一拍合,大致內容果然不謬。」

    「劉飛波當時立遠處已見杏花神情不比平時,又從杏花嘴唇之動判斷出杏花的反叛。思前思後,方知上當受弄。一時恚恨沖蕩,頓生殺機。」

    「當時花艇上人來人在,只不知劉飛波如何下手的?」馬榮又問。

    「劉飛波決定殺杏花,意在示威,暗中警告黑龍會的對手。杏花舞罷離開軒廳後,彭玉琪身子不適,劉飛波乘機陪侍彭玉琪也出軒廳,走到花船的右舷攔邊。他見彭玉琪嘔吐不止,披了黑油氈迅即繞至左舷後廂梳妝間,從窗外向杏花招手。杏花出來後廂,心中有疑。劉飛波將她引至中艙僻靜無人處,突然用銅香爐猛擊她頭顱,又將香爐塞入她衣衫,拋人湖中。見四面並無人,心中乃安。又潛回右舷,扶定彭玉琪回軒廳。自以為鬼不知神不覺,沒料到杏花屍身不沉。——那役工不是說,彭玉琪嘔吐時,邊上並無人服侍。」

    「翌日一早偏偏又聞報劉月娥半夜猝死在洞房內。於是深仇大恨又齊集於江文璋身上。並臆想是江文璋垂涎月娥姿色,弄出人命。——他一日裡失去了杏花、月娥兩愛,已經神志瘋狂,不可遏止了。」

    「他來衙門告江文璋,固為報月娥之仇,也有意惑亂衙門視聽,攪騰官府,便利反叛陰謀。為雪杏花之恨,他將韓詠南綁架了抬進一庭轎內在自己府第內耍弄半日,又拖入地道密室訊問,才算罷休。——識破這層機關也是緣了陶甘的提示。正與韓詠南吐訴的行蹤相符。」

    陶甘得意道:「正是這時劉飛波覺察到官府懷疑上他,便索興誘殺梁大器,造出潛逃跡象,一來躲了利金,二來化裝充扮成梁大器坐密室指揮。」

    狄公點了點頭,接道:「萬一帆被捕時還有恃無恐,但一聽得劉飛波隻身潛逃,多年事業毀於一旦,便覺絕望。有心向我吐實情,不意被衙中那典獄毒死滅口。而王玉玨、康仲達兩人見劉飛波不敢露形,便也自拿章程,意在奪柄。王玉玨潛入密室擬取走黑龍會行動細則與賊人名冊,不料劉飛波早有防範,數日前已將那錦囊文書瞞過梁大器偷偷移入梁府,密藏在涼軒的金魚缸內。」

    陶甘道:「王玉玨也正是在密室中被老爺用鎮紙玉虎打死。」

    喬泰問:「老爺又是如何判出那錦囊文書必藏在金魚缸中?」

    狄公笑道:「當時梁府的宅院花園幾已變賣一空,梁大器平日行止憩息又在涼軒、臥室兩處。臥室許多不便,故我斷定錦囊文書必藏在涼軒中。——涼軒內別無他物,只有一架鸚鵡與一缸金魚。金魚缸內正有一凸起的白瓷蓮蕊,正合文書形制,端的可疑。且那日我在涼軒等候時,正擬伸去缸中餵食,那幾尾金魚驚恐亂竄,都有意躲避白瓷蓮蕊。——這正可說明劉飛波白瓷蓮蕊內嵌藏文書時,缸中金魚必受折騰。驚恐之餘,金魚也學乖巧了,見有人探手入魚缸,便四面逃竄,遠避那白瓷蓮蕊。——我大膽嘗試,果然拿獲重要罪證,將黑龍會一網打盡。」

    狄公收起鉤竿:「可見這魚也是通靈性的。你看,它們知道我等五人來此,意不在魚,故也不來湊趣。半日只釣著一條,還是自願上鉤的,不避刀俎。——我們不如也放了它吧。」說著倒了魚簍放生那鯉魚去了。

    南門湖上一片玻璃晶亮。

    喬泰沮喪道:「不避刀俎,正應了杏花的命。保不定正是杏花變的哩。如今聽說大仇已報,賊首伏法,好不得意,竟忘了身亡根本。」

    狄公臉上堆起愁雲。此時涼風乍起,波理回漩,白日正隱在一塊烏雲背後。——遠處漢源城家家戶戶正升起炊煙,一派寧靜祥和的氣象。

    註釋:

    1畿:讀『機』,指京城所管轄的地區。

    2纛:讀『道』,古時軍隊或儀仗隊的大旗。

    3奩:讀『連』,陪嫁的衣物等。

    4醮:讀『教』,祈禱神靈的祭禮。

    5恚:讀『會』,怨恨,憤怒。


<湖濱案  完>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20:31
                                                                      紅閣子

“只是當那小崽子竄進紅閣子時,我才驚醒過來,知道事情不妙。你說,快,快,將姓陶的死屍拖進臥房。又將匕首塞在他手中。鎖了房門,再將鑰匙從窗柵扔進去,你我也匆匆逃離了紅閣子。——誰知那日一分手便二十年。再也不曾見著你的踪跡,想死我了。當中變故迭生,時疫卷來,官府焚街。我從死屍堆裡爬出,拾得性命。遂冒了一個名叫凌碧雲的妓女身份苟且到今日。” “二十年來我一直懸念著你,幾乎片刻夫輟。我曾聽說你在朝中當了大官,忽而又聽說你染了不治之惡疾,再也不敢見人。——好了,昨日的噩夢全醒了,黑雲驅趕淨盡,你又靜靜地伏在我的胸脯上,像一匹聽話的羊羔。你那身影仍是當日夕陽下的天神一般孔武有力,彤光四射。哎喲喲……” 凌仙姑輕輕地撫摸著象羊羔一樣伏在她胸前的李經緯。 一啼一聲地呼喚吟嘆。 狄公再看時,李經緯獨眼早已閉合,已是一具腥臭的新屍,蜷縮在凌仙姑懷裡,一動不動。


                                                                      第一章

黃昏,狄公、馬榮兩騎並轡沿著一條與金華江平行的官道急急馳驅。

    夕陽如火,熱風追隨。兩人衣袍早濕作一片,粘貼在背脊上,十分狼狽。奔馳了一整日,都覺口唇焦敝,睏倦異常。

    「老爺,前面隱約閃出燈火,恐有市鎮。我們且去投宿,明日再行。」馬榮道。

    狄公點了點頭:「前面果有市鎮,必是金山埠無疑,離金華城尚有六十里哩。」

    官道西邊出現一座小廟,佛事正。山門內外香客擁簇,一派煙燭。老高聳起一幢草草扎就的紙木牌樓,牌樓下旗旌林立,冥器堆積,四周團團懸掛的白紙鬼燈早點亮了。供案上一盤盤、一迭迭時新果瓜、蜜脯糕餅。

    「祭鬼終末三日,竟是這般隆盛。」狄公歎道。

    原來民間七月十五開始祭鬼,三十大晦終止。臨末三日尤是高潮,十分鬧熱。百姓都看作年節,雖不甚敬誠,卻供祭得有聲有色,極富場面。

    馬榮緩轡正看得有趣,迎面又見聳立一幢石頭大牌坊。當著路口。重歇山簷,雙獅拱衛,十二根石柱雖經風雨剝蝕,仍嶙峋硬朗。牌額上書著「金山樂苑」四個大字。

    狄公道:「果是金山埠了。這樂苑大有聲名,內裡多是花街柳巷,處處調脂弄粉,戶戶品竹彈絲。漫說是這裡婺州的風流淵藪,佔了絕大風光,便是杭、台、溫、衢、處各州縣的公子王孫、官紳商賈都麇集來這裡圖歡銷魂,認作是紙醉金迷地、溫柔富貴鄉。」

    (淵:深水,魚住的地方;藪:讀『叟』,水邊的草地,獸住的地方,淵藪:比喻人或事物集中的地方。婺:讀『霧』,古代州名。衢:讀『渠』,古代地名。麇:讀『群』,成群;麇集:成群聚集。)

    馬榮咋舌道:「原來此等氣候。老爺,何不今夜便去樂苑內投宿,觀玩一遍。」

    狄公笑允,遂策馬穿過大牌坊,跨過一座小小拱橋,進「金山樂苑」。

    馬榮又道:「老爺,我見這橋堍上刻著『易魂橋』三字,越發動心了。那橋下的溪水都漾著胭脂金粉哩。」

    (堍:讀『兔』,橋兩頭靠近平地的地方。)

    樂苑內紅燈處處,香風吹拂。綠樹蔭裡。繡閣朱樓鱗次櫛比,隱隱傳來檀板絲竹聲。穿過趙公廟,前行沒多路,向北轉折便看見一爿大客店,彩布招兒繡著「永樂客店」字樣。門口兀自燈火一片,進進出出,人如流水。

    兩人下來坐騎,去客店外一株古柳邊系拴了,彈了彈衣冠便進去永樂客店。

    胖胖的店掌櫃正立在門口,揣著個銅水煙筒十分悠閒地與客人寒暄打話。狄公上前曲躬行禮,意欲投宿。

    掌櫃見是客商穿扮,忙堆起笑臉作揖道:「不瞞客官,小店住客已滿,沒有房間了。——這半個月來天天如此,還望兩位別處旅店問問。」

    馬榮性急,忙道:「掌櫃的,房金再高,我們也認,只須一間讓我主人住下便行。這麼晚了。再哪裡去尋旅店?尋著了,保不定也住滿了。」

    掌櫃去帳台上抬出登記簿冊翻了翻,面有難色。

    這時花白鬍子的帳房湊上來道:「讓這位客官住紅閣子如何?」

    胖掌櫃皺起了眉頭。「紅閣子固是本店上流的客房,今夜也正空著。只是房金昂貴外,還有許多不便……」

    馬榮道:「既是貴店上流客房,有何不便。租與我們便是了。

    掌櫃的道:「這個……這紅閣子依例只住一位客官,女眷不限。你兩個也不便。」

    「我早說過,安排了主人便行。我可以另投他處,胡亂找個小客棧。」

    狄公道,「我們明日一早便登程趕路。只此一宵。權且將就。」

    胖掌櫃還在猶豫,難色未退。花白鬍子帳房趕緊拿了筆硯叫填登記簿。

    狄公拈筆蘸墨填了「七月廿八」、「狄仁傑浦陽縣令」、「由京師來赴任所」、「隨從干辦馬榮」等幾項空目。

    胖掌櫃看了,心中一驚:「原來是浦陽正堂狄縣令屈尊貺臨。小店蓬蓽生輝,榮幸之至。只是……適才說了,這紅閣子有些不穩便……」

    (貺:讀『況』,賞賜。)

    狄公笑道:「既無人居住,何必空著不賺錢。依例交納房金,掌櫃的不必再多說了。」

    花白鬍子帳房擎著一盞燈籠引狄公、馬榮曲折進去店後花園。一路花木扶疏,珍果排列,灑掃得十分乾淨。客人來來來往往,也是衣冠楚楚,隨處可聽得歌舞吹彈裊裊靡靡的聲音。

    須臾便見到一幢玲瓏纖巧的小閣樓,裡裡外外沐了紅漆,光亮照人。

    「這裡便是今夜狄縣令下榻的紅閣子。——後面是一座大花園,四面不與其他樓舍毗連,十分幽靜。這紅閣子平昔也是專門迎候達官貴人的,租與狄縣令正合譜。只是……」

    狄公問:「只是什麼?」

    老帳房搶了捻頷下花白鬍鬚:「只是太幽靜了,恐也不便,遇有緩急,叫人不應。」

    狄公笑道:「如此風清月白之夜,一正需獨個休歇,無故叫人作甚。」

    老帳房唯唯,再不作聲。上去五六級白玉台階,推開紅閣子的雕龍門,高擎燈籠引狄公、馬榮進來閣中。

    閣中裝飾得富貴堂皇,門窗桌椅、案幾屏風皆仿古制。東面壁上掛下幾軸金碧山水,西面門外是一方小小露台。」露台三面綠蔭覆蓋,紫籐纏繞。露台下花木叢簇,密蓁蓁、碧萋萋,正是大花園的一角。遠處一幢高峨大酒樓,燈火輝煌,正傳出斷斷續續的絲管歌樂。

    老帳房又開口:「這閣子裡外一抹兒沐紅,原先有匾額,書作「如-閣」,我們都叫做紅閣子。——不知可趁狄縣令意,權且委屈一宵。這是外廳,臥房在裡間。」說著從懷裡摸出一柄鑰匙去開門鎖。

    (-:讀『門』,玉色赤。)

    狄公驚異:「這一室之內的臥房,何需裝鎖。」

    老帳房答非所問:「這鎖內裝雙簧,裡外能開。鑰匙自古只有一柄,交客官自己掌著。」

    臥房門打開,房內同樣也全沐了紅漆,還鋪了紅地毯。燈籠照耀下紅光閃爍,正合著窗外射來西天最末一弧晚霞景象動人。

    狄公見衾帷床席,皆極珍異,牆角窗柵,纖塵不染,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老帳房見狄公滿意,乃覺放心。

    「狄縣令請自穩便,我去喚侍女送茶上來。不知狄縣令晚膳去花園酒樓,抑還是房中侍候。」

    「我身子困乏,不想再出去了。你喚僕役將晚膳送來房中。馬榮,你呢?」

    馬榮道:「我上街去吃。哦,我們的馬還在外頭哩。」

    老帳房笑道:「這事儘管放心,我這就叫人牽進馬廄去餵麩料。」說罷傴僂著身子告辭。

    (傴僂:讀『魚旅』,腰背彎曲。)

    狄公問:「馬榮,你今夜擬住哪裡?」

    馬榮笑道:「若大一個金山樂苑,花花世界,還怕沒個宿夜之處。老爺放心。」

    「我只不放心你身上的兩顆金錠。你京師的二叔勞苦一世,無兒無女,將一身積蓄贈送與你,可不是讓你酒色逍遙的。」

    「老爺,這兩顆金錠是要留作晚歲生計的,造一堂屋,買一條船,我怎會不知珍惜?——這手頭還有二兩碎銀,今夜花銷,足足有餘。」

    狄公取笑:「小心被歹人詐去,偷兒竊去,姐兒哄去。

    記住,明兒一早便來這裡找我。趕到金華城裡吃午膳。

    我還要拜訪同年僚友羅應元縣令哩。」

    侍女托著木盤送來一盅香茶。狄公吩咐擱在露台的圓茶几上。

    侍女退下後,狄公獨個坐在露台上慢慢飲啜。夜風如絲,微微涼人,他伸了伸僵直的雙腿,十分舒適。心想飲完香茶,即去客店湯池沐浴,再美美吃一頓豬肉菜飯,便上床早睡。

    突然他感覺有一團黑影監視著他,漸漸逼近身邊。他猛地跳起,環視四周,露台上並無異象。門裡外廳也沒見有人。他趴上牆頭窗戶窺探臥房,也沒見什麼奇怪的蹤跡。心中生疑,怕是幻覺,又撥開紫籐,跳出露台玉石欄杆,在樹叢深處搜索了一陣。這時周圍一絲風也沒了,灌木叢外歌彈吹唱之聲清晰可聞。

    狄公再跳進露台,猛見紫籐架一串串花朵背後閃出一角潔白的裙幅,一個絕色的女子亭亭玉立在露台的圓茶几邊。裙下故意間露出窄窄金蓮。

    狄公初時還以為是侍女來送晚膳,及定睛一看,方覺詫異。那女子非唯沒托木盤,而是搖著一柄象牙細骨檀香扇。——肌凝冰雪,臉襯朝霞,滿頭珠翠,艷光四照。

    那女子輕移蓮步,娉娉裊裊走上前幾步,一對妖冶的眼睛上下打量著狄公。

    狄公大聲問:「你是誰?怎的無端問來這裡?」

    「闖來這裡?哈哈,這裡幾時成了閣下的私宅?」女子浪謔笑道。紅唇裡露出兩行碎玉,妖媚動人。

    狄公生怒。「今夜我租下了這紅閣子。小姐素昧平生,如何擅自近來這露台?」

    女子咯咯又笑,眼中閃出目空一切的光芒。

    「原來如此。閣下乍到初來,恐怕還未聽說起我的名字吧。」

    「敢問芳字。」

    「金山樂苑花魁娘子叫秋月的便是。——我的宅私便在這小徑的盡頭,每日路過紅閣子。這裡好幾天沒住人了,故抄這近路回去。順便踏上露台觀賞一番這野花趣味。誰知今夜閣下已包租了。十分冒犯,還乞恕諒。」說話時又做出一副嬌媚之態。

    狄公聽說是樂苑的花魁娘子,心中也生敬意。——風流班頭,勝地名花,一顰一笑,舉足輕重。轉念笑道:「秋月小姐恐怕這裡已偷看半日了。」

    秋月嗔道。「閣下好大言。我秋月一向不偷看別人,閣下恐也不是子建、潘安一流人物。——這樂苑裡行走,偷偷看我的男子正還不少哩。」

    狄公撚鬚微笑:「秋月小姐,天仙般人物,西王母瑤台下凡的,容光四射,惹動人目,吃男子偷看,也是常理。我只是說適才在露台飲茶時,感覺有人暗中窺視,心中蹊蹺,故而隨意問問,小姐不必遠想。」

    秋月略略猶豫:「如此說來,倒也湊泊。頭裡我沿樹叢中小徑走來時,也覺有人暗中窺視。不過,我一路行走,盯梢的人本來就多。哈哈。」說罷又清脆地大笑起來。

    狄公也覺有趣,眼前竟是個自命不凡的女子。

    秋月笑聲突然剎止。露台外的樹叢中傳出一絲絲輕微的、沙啞的笑聲,這笑聲很快又在紅閣子的臥房窗扉下迴響。

    秋月慌忙問道:「紅閣子裡還有何人?」

    「沒人——今夜只我一個租賃。」

    秋月邁步上前,企足從窗口向臥房內看了一眼,噓過一口氣來。又舒出削玉團冰一隻纖手,回頭拖了一把花籐小椅靠圓茶几坐下。一面扯開檀香扇,細看了尖尖玉筍般手指,乃慢慢扇動。

    花園那頭的大酒樓正笑語飛聲,浪謔一片。樓下好像在搬戲演樂,喝采歡呼一陣接一陣。

    狄公正色道:「秋月小姐見諒,我明日一早便要趕路,轉折金華城回捕陽。恕不奉陪了。」說罷抽身欲回進廳裡。

    秋月鼻孔裡哼了一聲:「閣下且慢逐客。實不相瞞,今夜有一個癡情郎白鶴樓為我排宴,少間便要去我私邸親迎,故而想在此地消磨一會。這半日還不知閣下姓名,聽你這言語氣度,八成是個做官的。」

    「小姐此言差矣。我只是個小小的胥吏,鄰縣浦陽充數,不值花魁娘子垂青。我看,小姐還是趕快回去仙宅梳妝準備赴宴。」

    秋月受此冷言,不由面皮紫脹,惶慚不已。轉而倒豎柳眉搶道:「區區小吏,如此怠慢輕侮於我,好氣人也。須知三日前京師一名舉人爺為了我還自尋輕生哩。」

    狄公一驚:「果有這事?你竟借此自炫,沒見半點感傷。」

    「莫非還要我為這癡漢子戴孝去?」秋月輕蔑地哼了一聲。

    「秋月小姐切勿輕言戴孝,鬼祭尚未終了,陰曹地府的大門還要敞開三日。孤魂野鬼在四處遊蕩,尋替身哩。」狄公唬道。

    突然又聽見「吃吃」的笑聲,十分輕微。似乎露台外的樹叢間有人在暗自竊笑。

    秋月臉上抽搐,兩眼惘然。忽大聲叫道:「這個鬼地方我算是膩煩了。今日正有個主兒,要贖我出去當官太太,萬貫家財夠我一世受用,又正管轄了你這區區小吏。再看你朱牙舞爪,氣勢凌人。」

    狄公又笑:「恐官兒都早有太太,萬貫傢俬也由不得你作主。惱了太太時,給你窄鞋穿,疼了腳趾還不敢說。」

    「你怕我不會弄手段?豈止傢俬媵妾,這金華一縣的十幾萬人丁到時候哪個敢不服?」

    (媵:讀『硬』,陪送出嫁的人,又指小妻,義同妾。)

    狄公還未聽明白秋月的說話,見她已跨出露台玉石欄杆,憤憤去了,心中不由一陣納罕。再細看,露台下原來便是一條細石幽徑,只是花木繁葳,幾近遮沒。秋月去處也有一條翠柳碧梧相夾的小路。

    (葳:讀『威』,葳蕤:草木茂盛,枝葉紛披下垂的樣子。)

    這時狄公又聞到一股刺鼻的腐臭味,露台外升起一個獰惡可怕的人影。見他穿一條髒破衲裰,一頭一身的霉瘡,膿瘍潰糜,臭癡膠結。左眼窩凹陷無珠,右眼惡狠狠地盯著狄公,嘴裡還「吱吱」有聲。一隻變了形的殘手,剩有三個指頭,哆嗦地向前伸著,不停顫抖。

    (裰:讀『多』縫實破衣。)

    狄公緊皺眉頭,趕緊從袖中抓出一把銅錢,用手帕包了扔給他。那怪物歪咧嘴唇一聲冷笑,並不接錢,轉身很快便消失在樹叢深處。 本帖最後由 CTNANG 於 2017-2-9 21:45 編輯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20:32
                                                                      第二章

狄公呆呆佇立半晌,幾乎是同一瞬間,一個美貌絕倫的天仙,一個奇醜無比的病鬼,先後出現,先後消失。——狄公心中良久不能乎靜。

    「老爺,老爺。」一個熟悉的聲音身後呼喚。

    狄公猛省,急轉過身來,見是馬榮,不由大喜。

    「你如何此刻又轉向來這裡?」

    「稟告老爺,金華正堂羅縣令正在這裡樂苑逍遙哩。我在大街上看見他的轎馬儀仗,打聽實了,正是羅縣令羅大人。聽說他今夜即要趕回金華去,故我急忙忙跑來告知。老爺何不這就去會他一會,也省得明日專程繞彎子拜訪。」

    「果真是羅縣令便好。你引路,我們這就去見他。」

    兩人離了紅閣子,轉永樂客店門首出了大街。——街上小樓連苑,花光鋪排,夜景正酣。紅燈一串串高懸處皆是青樓行院,低簷重簾,曲閣錦帳。「迷香樓」、「藏春閣」、「逍遙宮」、「海棠院」、「會樂堂」等,名號不一,五光十色。不時可見三三兩兩花枝招展的女人在大街小巷兜攬生活。

    馬榮心中有事,不便東西張望,盡情觀玩。一手牽著狄公,急匆匆往見著羅縣令轎馬的街口趕去。

    轉過「恆豐莊」賭局,果見一隊官府轎馬停在一個幽靜小院門口。小院並未掛牌,看去樓閣玲瓏,門戶深邃,似是羅縣令的安樂窩。

    馬榮叫來一個衙丁,遞過蓋有官府印璽的大紅名帖。他進去小院傳話。「浦陽縣令狄仁傑專來拜晤。」

    衙丁仰服狄公、馬榮氣度,又見名帖,不敢怠慢,便進去小院通報。「

    須臾見羅應元褰袍匆匆出來,老遠沖狄公便稽首行禮,高聲喧道:「狄年兄,幸會,幸會。什麼風把年兄吹到這裡,還尋著我這個躲藏小院。」

    (褰:讀『千』,撩起〔衣服等〕。)

    狄公拱手還禮,笑道:「我由京師返任所,路過這裡。本擬明日去金華城中拜會賢弟,剛聽說賢弟就在金山埠。故冒昧來尋,正好撞著。」

    「早在這裡撞著,年兄再晚一步,我使啟程返金華了。不知年兄今番可有什麼事兒囑托小弟。」

    狄公道:「許多時沒見賢弟,敘敘契闊而已,並無急事。明日我即回浦陽去。」

    羅應元湊近狄公耳朵笑道:「你道我有何事?金屋藏嬌?哈哈。不瞞狄年兄,小弟來這金山樂苑正是受理勘問李璉自殺一案。滯留三日,已可斷結。無非情場失意,司空見慣事,並無糾葛。李璉有個舉人的功名,又是先前朝中東台左相李經緯大人的公子,官府不得不出面勘查,申詳上峰。——這李公子風流倜儻,迷戀上這裡的一個煙花女子,孚了輕視,竟羞忿自殺。唉,也太糊塗了,枉自讀了一肚子書。」

    狄公唯唯。

    羅應元轉念道:「狄年兄,小弟今在即要返回金華,不能耽誤。故爾我想將李璉自殺事乾淨交付於你,依例斷處。填寫公文,申洋上司而已。年兄精熟刑律文牘,畫一通葫蘆便是了,不必勞心。」

    狄公驚詫:「賢弟這話何從說起。這金華的衙門官司怎可叫我代庖?」

    「年兄正可借此在這樂苑逍遙幾日,領略領略這裡的旖旎風光,絕妙人情。真所謂處處花草斗錦繡。家家杯-醉笙歌。年兄俯視幾日,也是快事。」

    (-:讀『甲』,古代酒器,青銅製,圓口,三足,用以溫酒。盛行於商代和西周初期。)

    狄公搖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賢弟莫要強人所難。再說也師出無名,吃人嘲笑。」

    羅應元笑道:「這有何難?」說著從腰間摸出一顆印璽,往狄公手中一塞。「年兄再莫推卸,這是金華縣正堂的官印。這裡官署衙務,刑房掌案,你一人管治。役丁皂隸,牢頭禁子,也由你一手分撥。——我這裡再不回去,太太陰沉下臉,徵色發聲,小弟狼狽可知。」

    狄公素知羅應元秉性風流,放浪豁達,且又懼內。這三日在樂苑逍遙,羅夫人正不放心哩。一時也不由動情,接了印璽

    馬榮又一旁攛掇:「老爺也就成全羅大人一遭,遲了一二日回浦陽,總不會令羅大人尷尬。」

    狄公問:「不知目下這金山樂苑由誰人攝管政務?」

    羅應元道:「這裡的里長叫馮岱年,一應官署政務由他一手掌管。樂苑的妓館、賭局全是他獨個經營,故爾十分富綽。他會協助你辦妥一應庶務。」

    羅應元一面說一面坐進官轎。吩咐吹滅燈籠燭火,悄無聲息星夜回駕金華.

    狄公望著羅應元遠去的官轎,惘然若失。忽然官轎又回轉來,羅應元伸頭出轎窗對狄公說:「險些忘了一件大事,今夜還有一個宴會。」

    狄公失聲問道:「什麼?宴會?」

    「狄年兄,今夜樂苑各界名流在白鶴樓排盛宴請我,事亦望年兄代勞。正可見見這裡的領袖人物,那個馮岱年正是為頭的。你告訴他們,我已委託你全權管攝樂苑一應衙務,並請他們驗看印璽。然後你愛如何幹,悉聽尊便。了結李璉一案,將公文驛馬送來金華即可。」說罷官轎抬起,飛一般消失在夜霧裡。

    馬榮得意道:「不管這位羅大人打什麼鬼怪主意,我們倒可在這裡盡情觀玩幾日了。」

    狄公搖頭道:「只呆一天。——羅縣令不是說李璉自殺一案只是填寫具結公文而已,又不是叫我們偵查曲直,盤詰是非。——我們快回客店換上公服就去赴宴吧!」

    回到永樂客店,兩人換過公服,關合了臥房門-,正要啟步,狄公掂了掂手中那串鑰匙:「這鑰匙繫在身上恁的沉重,許多不便。留在鎖上吧,誰會來偷竊我那馬鞍袋、破布囊!」

    馬榮早叫了一頂大轎,永樂客店門外侍候。這邊狄公出來,早已烏帽官袍,上下齊整,都肅然起敬。掀了轎簾,迎狄公、馬榮上轎。

    狄公道:「到了白鶴樓,你須在酒宴上宣稱我已代攝金華衙務,有羅應元印璽為憑。——宴會上酒菜時,你便早溜去大街小巷四處轉轉,碰碰運氣。」

    馬來道:「羅大人匆匆離開這樂苑,又不許打燈點火,躡手躡腳,恐有許多隱私。」

    狄公笑道:「這個不干你我事,了結了李璉案一走了之。」 本帖最後由 CTNANG 於 2017-2-9 21:47 編輯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20:33
                                                                      第三章

大轎在一幢美輪美矣的酒樓前停下。碧瓦凝月,紅燈高懸。隆起的甍脊、飛起的簷角上都裝飾了燈綵,五色斑駁,氣象華麗。酒樓大門正上方懸掛一金字古篆匾額:「白鶴樓。」

    (甍:讀『盟』,屋脊;屋棟。)

    白玉階前早有四人華服恭候。狄公,馬榮下轎,四人一見不是羅縣令,不由吃驚。

    馬榮厲聲道:「諸位賢達聽了,羅縣令已將金華行署印璽暫交浦陽正堂狄縣令管攝。——羅縣令已星夜回金華去了,這金山樂苑一應公私衙務皆由狄大人獨擅處斷。即此宣示,著樂等依序拜見。」

    「卑職馮岱年叩拜狄大人,仰問大安。」馮岱年率先表態。

    狄公滿意道:「羅縣令臨行時有囑,萬事可與馮相公商榷。」

    馮岱年臉上閃出紅光:「請狄大人樓上入席,主持酒宴。」

    狄公點點頭。——他的身份如此明快地為當方官紳接受,心裡頗為得意。

    馮岱年逐一介紹了三個同僚:溫文元,樂克裡最大的古董商。除經營秦瓦漢磚、骨董字畫外還兼做金銀首飾、珍珠玩好的生意。五十四五年紀,一張馬臉,白淨微鬚,兩頰凹陷,鼠目閃爍,顯得深於世故,精明幹練。陶德,樂苑裡酒樓飯館業主,正是白鶴樓的大掌櫃。年紀二十八歲,溫文爾雅,莊嚴矜持,脫盡商賈氣息。一他與馮、溫兩人幾乎包攬了這金山樂苑一應商界業務,最是這裡的富貴巨頭。賈玉波,最為年輕。眉目清新,丰姿俊雅,還是一名秀才。衢州府人氏,僑旅此地。因做得一手好詩,備受器重,出入上流府第,周旋於朱門青樓之間,逍遙自在。

    狄公—一拱手見禮,見這四人儀態各異,風格特立,不比世俗商人,心中遂也歡喜。

    眾人擁簇狄公上了白鶴樓,馬榮則乘機溜之大吉。

    酒宴開始前照例先飲茶敘話。狄公開門見山:「本縣受羅應元賢弟之托,具結李璉自殺一案,詳文申報。只是初來乍到,人地兩疏,很想聽聽諸位賢達對此事的高見。」

    一座正趨高興,不提防狄公忽的吐出李璉事來,皆嘿然無語。一對氣氛慎肅,心理沉重。

    馮岱年歎了一口氣,先開了言:「狄老爺,這李公子雖有了個舉人的功名,卻還年輕,不諳世故。稍受挫折,即憤而輕生,終是狷狹之徒,不足為訓。其實樂苑裡這類事並不鮮見,青樓失意,樗蒲破財,常有一死了結的。狄老爺似不必過於認真。」

    (狷:讀『絹』,偏急。樗:讀『出』,臭椿〔木〕。)

    狄公道:「這李璉案與青樓失歡不同,聽說是一味單相思,入了魔障,擺佈不開,終至棄世。」轉而又歎道,「讀書之人不思發奮用功,掇巍科,登上第,致身青雲,光宗耀祖,卻為個煙花妓女殉情,不思父母生養劬勞,友朋笑恥,實也可卑。」

    (劬:讀『渠』,勞累,勞苦。)

    馮岱年的眼光在座間遍掃一過,溫文元、賈玉波皆有意躲過,低頭不語。陶德則意味深長地看了看馮岱年,開口道:「這樂苑本是情天恨海,花柳世界,悲歡豈有一定?當事的一味癡念,迷溺其中,退步不得,也只是煩惱自尋。我們此地長大的人,早已司空見慣,持身超豁,不即不離,不偏不倚。入則盡情取樂,出則抽身自好,有何看不破的?古人早說盡了: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李公子一味清高,不知濯足,入得進去。抽不出來,憋在盆水裡淹死,都能怨誰誰?」

    狄公聽了心中暗驚。這個管攝酒桶飯囊的商賈竟有如此一通透徹之論,不由折服。便問:「陶先生可是本地人氏?」

    「回狄老爺問,在下祖籍嶺南,四十年前才來此地定居。先祖父買下了這裡所有酒鋪飯館,經營至今。——家父死得早,在下孩童時便知世故人事,故爾看似通達,其實孤陋,狄老爺見笑了。」

    狄公微笑地點了點頭。

    這時馮岱年站起大聲道:「我們入席吧。請狄老爺就上座。」

    狄公遜謝入座。馮岱年坐在狄公對面。他左首是陶德,右首是溫文元。又示意賈玉波秀才在狄公右首就座。——團團一桌,正有熱意。

    馮岱年朝陶德點了點頭。陶德一拍手,侍役魚貫送酒菜上桌。一時水陸八珍,佳饌紛迭,時新瓜果,點綴其間。

    酒過三巡,狄公啟疑:「馮相公,我這左首座位為何兀自空著。」

    馮岱年呵呵笑道。「見我這記性,竟忘了交代。狄老爺,這個座位是留給這樂苑的花魁娘娘秋月小姐的。——不知何故,至今未來就席。」

    「秋月小姐?」狄公驀地一驚。

    「是的,狄老爺。這秋月小姐是我們樂苑的參天搖錢樹,無底聚寶盆,人人仰慕,個個敬愛。少間來了,還望狄老爺賞識示恩。」

    狄公知道這樂苑繳納州府的稅金一直佔了江南道的首位,故稱富可敵國。秋月一班歌舞妓,無疑可稱是搖錢樹、聚寶盆了。

    「馮相公,這金山樂苑遍地金銀,如此富綽,只不知地方靖安如何?」狄公問。

    馮岱年得意道:「卑職手下有十六名干辦,機警過人,武藝高強。平日混跡於樂苑各處,與四方來客酬,不露身份。故爾對樂苑發生的一切洞若觀火。倘有歹人尋釁滋事,隨即被捕,往往防患於未然,十提八九著。各路游食光棍,干隔澇漢子也望而生畏,屏息守法,不敢造次。——狄老爺盡可放心。不過樂苑之外,出了易魂橋,就有破綻。強人出沒,偷盜不止,終不敢進樂苑來為非作歹。那日我們押稅金的驛車在樂苑外樹林中遇盜,我的兩名干辦一陣廝殺,打死強盜三人,兩個落荒逃命。——可知我干辦手段不凡。」

    狄公聽得有趣,笑道:「好得早些進來樂苑裡住樂,不然遇了強人,不得消受。」

    馮岱年忽問:「狄老爺匆忙裡受重托,還沒問今夜住宿何處哩。」

    「我已在永樂客店裡租了房間,那紅閣子十分幽靜。」

    「紅閣子?!」馮岱年吃一大驚。

    席間眾位也頓露憂色,不由得面面相覷覷。

    狄公道:「紅閣子氣象古雅,景色幽美,想來是十分穩妥的。」

    馮岱年停了杯觴,鄭重道:「不敢瞞狄老爺,李公子正是在那紅閣子裡自殺的,恐多不祥。——卑職即命人將狄老爺轉換去官驛安頓。」

    狄公心裡也稱蹊蹺,口中答道:「倘若李璉正是死於紅閣子,本縣更不想搬遷了。只不知李璉哪個房間自殺的?」

    馮岱年心煩意亂,囁嚅半日,似未聽見狄公問話。還是陶德沉著,見他略一思索,答道:「回狄老爺問,李公子就死在臥房內。其時房門裡面鎖上了,他的鑰匙正插在門裡的鎖孔上。記得是羅縣令率人將門撞開的。」

    狄公又問:「我見那臥房的窗戶有十幾條木柵,外人無疑是進不去的。只不知李璉如何死法?」

    「他自己抹了脖子。」馮岱年這時清醒過來。「聽說李公子在外面露台吃了晚膳,便回進臥房。他對差役道,他要整理一些文牘和書信,不許外人去打攪。過了一個時辰,差役換班來送茶,敲了半日房門不見答應。見門裡已上鎖,便轉到露台上從窗戶窺看,才見李公子仰面躺在血泊中。」

    馮岱年長長噓了一口氣,望了左右一眼又道:「我們約了羅縣令一同趕到紅閣子,羅縣令便命撞門。門撞開了,李公子早已斷氣。當即令仵作驗了,便移去太乙觀暫厝。」

    「驗屍時沒見有什麼異常?」狄公急問。

    「並無異常,正是自刎跡象。不過,不過,記得仵作當時說,李公子頷下有青紫瘀塊,原因不詳。——屍身移厝太乙觀後,即差驛馬去百沙山報信。李公子的父親李經緯大人致仕後即在百沙山上一別館內頤養。當時只稱沉苛纏身,行動不便。末了是李公子的叔父李棟樑前來認屍,請人抬回百沙山交割了,移桑梓祖塋安葬。」

    (塋:讀『營』,墓地。)

    狄公點頭頻頻,又風「不知李璉當時迷戀的女子是誰?」

    一陣尷尬的沉默後,馮岱年答道:「那女子正是秋月。」

    狄公長歎一聲:「我本就疑心是她,果然不錯。」

    馮岱年又道:「李公子臨死時並沒留下什麼言語與秋月。我們只見他在一頁紙上畫了兩個套迭的圓圈,圓圈下面寫了『托心秋月』四字。——李公子迷戀秋月,人盡知道。羅縣令當即傳來秋月問話,秋月爽快地承認李公子正是迷上了她,已提出幾遍為她贖身,但均遭秋月拒絕。」

    狄公低聲道:「本縣適才碰巧在永樂客店見過她了,一副盛氣凌人的傲態。可憐李璉死情,她竟認作是自己的風光體面,竭力吹噓哩。」

    陶德道:「樂苑的妓女都有這種不近人情的怪念頭。一旦有人為之輕生,這妓女便身價百倍。死的孤老身份名位愈高,或有官秩,則愈發不得了,那女子要嚼一輩子口舌。」

    狄公憤憤啐道:「可悲!大事末節顛倒,李璉也枉讀詩書,竟還是個舉人。」

    馮岱年道:「狄老爺莫為古人傷歎,也有這等不爭氣的。來,休要減了我們興致。」說罷一拍手,屏風後轉出三個年輕貌美的歌舞妓,濃妝艷抹,上前來為眾賓客斟酒。於是一個持鼓,一個操琴,分立兩頭。中間一個叫銀仙的自撥弦子,輕囀歌喉,吐出一段妙曲:

    東風軟如絲,

    柔條上春時。

    畫眉趁素手,

    心憂花開遲。

    胭脂終嫌薄,

    頻頻束腰身。

    鎮日坐照鏡,

    煩亂為相思。

    座間一陣喝采,又添酒興。

    銀仙裊裊退下。馮岱年贊曰:「狄老爺,這位銀仙便是秋月的徒兒,色藝可見一斑。」

    銀仙妖妖調調走到賈玉波面前,拈起酒壺,恭敬斟了一滿盅:「恭喜賈相公,即要做馮老爺乘龍佐婿。玉環小姐可真有福氣哩。」

    賈玉波笑道:「就憑銀仙小姐適才一段心思妙曲,還怕沒彭郎來湊好姻緣。」

    銀仙抬眼望著賈玉波,見他身段風流,姿儀俊美,不覺呆了,兩頰飛紅。溫文元嬉笑湊上:「彭郎不來,還有溫郎哩。」說著便動手去摟銀仙。銀仙躲過,啐一口香涎,佯嗔道:「好個溫郎,怕是瘟豬瘟狗哩。」賈玉波大笑:「行年將晚暮,佳人懷異心。——恐是古人正唱著了。」

    馮岱年也笑:「不瞞狄老爺,過幾日賈玉波便與小女玉環訂婚了,大媒便是這位陶先生。」

    狄公忙舉杯致賀,正要發言,見秋月頎長的倩影出現在酒廳門口。眉目生青,一臉怒氣。

    秋月身穿滿月一天星杭綢百襉羅裙,銀光閃閃。滿頭烏雲高高螺旋盤起,一支金雀釵貫穿其間,金雀釵頭嵌鑲一粒大紅寶石。兩片白玉雕出般的耳朵各垂下一葉翡翠明。後鬟間插一鳳凰展翅玉搔頭。——行步來搖曳閃光,嫣然動人,真是花妖轉世,壓了滿苑眾芳。

    (襉:讀『簡』,衣裙上的褶子-:讀『鐺』,玉製的耳飾。)

    一座見了,發聲長吁,頓時鴉雀無聲。馮岱年忙上前正欲表示歡迎,只聽得秋月厲聲問道:「羅大人何在?」

    馮岱年陪笑道;「羅大人星夜回金華去了,授印由浦陽縣令狄大人躬持酒宴。正虛席恭候秋月小姐鳳駕哩。」說罷請秋月在狄公左首就座。

    秋月也不謙讓,怒生生一屁股坐下:「銀仙侍酒!」

    銀仙不敢怠慢,趕緊上前與秋月滿滿斟了一盅。秋月接過,仰脖吞了。命再斟,銀仙又斟滿一盅遞上。又咕咚一口飲了。秋月拈過酒盅正還催酒,忽見鄰座坐著狄公,好像認得。

    「原來就是閣下?狄大人,我們早已在紅閣子相識了。哈哈。」

    馮岱年暗吃一驚:「秋月小姐在紅閣子幾時見過狄老爺?你……你果真去了紅閣子。」

    秋月並不理會馮岱年,只逼問狄公:「狄大人既受羅大人囑托,不知羅大人臨行前可有什麼話兒要你轉告我?」

    「沒有。羅縣今只囑我來白鶴樓赴宴,並未言及秋月小姐事。」狄公不知怎麼竟也不敢高聲。

    秋月圓睜杏限,怒道:「言而無信,一時竟杳如白鶴。這白鶴樓裡原是一局移花接木騙術。」一對美麗的眼睛放射出犀利的凶光。

    馮岱年不敢仰視,轉身與陶德咕嚕。

    狄公頓時明白:羅應元施了金蟬脫殼之計。他分明曾陷入秋月情網,但天性聰明,識途知返,雖一時信口許諾秋月贖身結緣,過後則生反悔。——秋月剛愎乖戾,終非宜家宜室之人。故爾情急生智,臨行李代桃僵,賺我來頂缸,自己則逃之夭夭。——馮岱年四人豈有不知趣的,恐這時也明白了羅應元苦心。只委屈了秋月一人,酸苦鬱結,強自吞恨。適才紅閣子露會上還沾沾自喜地以為要當官太太,獨佔寵愛哩。

    「秋月小姐,適才我聽說了李璉公子的不幸事。郎才女貌,竟也有此等結局的,令人歎息。」狄公話題轉到李璉身上。

    秋月稍稍回嗔:「李公子一往情深,忘乎所以,也是沒福之人。他對我確是用情專注,那日臨別時還特意送了我一瓶夜香露,裝在一個信封裡。說還附了一首詩,甜言蜜語的一堆。他知道我喜用各種各樣的香水鉛粉,可憐人兒不趁我意,至今還沒打開那信封看過。」

    忽然銀仙一聲叫喊,驚羞得滿臉通紅。——原來溫文元又在使促狹,酒水潑了溫文元一身。

    「你這個賤貨!」狄公嚷道,「你就這樣捉弄貴客?看你一身的酒污,還不回去梳妝換過。」

    銀仙答應,抽身下樓去了。秋月又飲了三盅,一時粉面生春,嬌喘咻咻。搖晃著站立起:「我身子有些睏倦,稍稍離席,片刻即回。」

    秋月再回上酒席時已別是一番情調。春意搖閃,容光煥發,雙眸脈脈含笑,氣態倍覺嬌艷。她坐了原位,故意捱近狄公肩下。一手搭在狄公肩頭,柔婉低語道:「狄縣令,恕奴家直言,你我兩個也是緣法相投。如今方才明白,你乃真正是人情練達的男子,遠非李公子、羅縣令輩可比。紅閣子裡初遇時我便有這種感覺。」

    狄公一時罔知所措,心中發怵。果然羅應元一盆污水潑到我頭上來了,這情狀十分尷尬。正腹中打草稿,如何委蛇應付,忽聽得溫文元拱手退席,道是與一商戶有約,先走一步。

    秋月忙立起回禮,又獻媚般敬了溫文元一盅。回頭見狄公泥塑木雕形狀,心中好笑。也不理狄公,逕自與馮岱年、陶德說起笑來。——柔媚溫馴,氣度嫻雅與先前判若兩人。

    狄公心中疑雲一團,舒展不開。不知秋月又在耍什麼花招。——這陰晴喜怒,火炭冰霜,令人不堪。難怪乎李璉會輕生,羅應元要脫逃。——正胡思亂想時,忽聽得秋月扯衣告辭,道是不勝酒力,先欲退席。又對狄公嫣然一笑。

    狄公忙不迭起身回禮。送走了秋月,如釋重負,乃覺精神健旺。 本帖最後由 CTNANG 於 2017-2-9 21:50 編輯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20:35
                                                                      第四章

話分兩頭,且說馬榮出了白鶴樓,便在市廛鬧熱處盡情觀瞻遊樂。街頭巷尾花枝招展的姐兒一個個向他搔首弄姿,馬榮只報以擠眉弄眼,心中惦記狄公的話。不敢造次。手摸著腰間那二兩碎銀,一心想去賭局裡撞撞運道。

    拐過街角,果見一爿「恆豐莊」賭局。燙金招牌懸得老高,兩邊還有一副對子。「賭局小世界,世界大賭局」。

    ——生意兀的興隆,大群的賭客聚在局中賭輪盤,也有四人一桌搖彩骰、發葉子的。

    馬榮大喜,先鑽人輪盤局中試試手氣,押了兩口寶,竟大發綵頭,贏了四兩銀子。急流勇退,趕緊收兵,一心想去發葉子。

    發葉子四張抬面都坐滿了。馬榮一張一張看過來,想插個座頭。半日沒見有人退下.正常煩悶,勿見兩人上前來招呼。一個五短三粗,滿臉橫肉;另一個乾癟精靈,形同瘦雞。

    「客官可是等著要鬥葉子。」瘦雞先開了口,和顏悅色。

    馬榮點點頭,不想搭汕。

    「不知客官身上帶了多少銀子?」瘦雞又問。

    馬榮不悅:「你兩個想賭便賭,問我銀子作甚。恁的羅皂。」

    「這裡一向有規矩,輸贏盤盤清,彼此不傷情。銀子沒帶足,不許開局。」

    馬榮氣道:「我這裡六兩銀子夠麼?還有錠三兩頭細絲的。輸了時還有兩錠金子哩,要照眼麼?恁的輕覷人。

    「客官息怒,聽客官言止像個軍官。」

    「正是軍官。浦陽縣正堂狄縣令手下親隨。——不妨告訴你兩個,羅縣令已將金印璽交於我狄大人了。」

    「壯士快人快語,十分敬佩。一我叫小蝦,這位伙夥計叫大蟹。我兩個正是馮里長的干辦。專一管治樂苑靖安,並非賭客。適才盤問,多有冒犯,壯士乞諒。」

    馬榮笑道:「我叫薑醋鹽,專一烹調蝦蟹的。」

    小蝦道:「壯士休取笑了。狄縣令大名如雷灌耳,天下仰重。如今真是代攝了金華衙署,這裡馮里長也須聽令行事了。」

    馬榮道:「正是。你兩位既是管治樂苑靖安的,想必知道李璉公子自殺一事。」

    「這個當然清楚。」

    馬榮大喜:「我這裡剛贏了四兩銀子,何不請兩位酒樓聚聚,交個朋友。適才取笑,在下真名叫馬榮。」

    大蟹看似木訥,聽得有酒喝,樂不可支。

    三人出了恆豐莊,就近一家小酒館叫了一桌酒菜。狼吞虎嚥,一時盡興。馬榮惠賬。

    小蝦乃敘李璉事道:「十天前,也就是七月十八日,李公子與幾位朋友坐一條大船由京師到這裡。他們在船上飲酒吟詩,盡歡作樂。船工火夫也一個個醉得泥人一般。那夜河上大霧,他們的船正巧撞壞了我們馮里長的船。船中坐了馮里長的女兒玉環,去鄉下看望親姨歸來,一時沒法啟行。李璉聞報,只得拿出三十兩銀子賠償。他的船也靠了江岸,幾個朋友都住進了永樂客店,李璉自己便住在紅閣子裡。」

    「紅閣子?」馬榮驚道,「如今我主人狄縣令正住在那紅閣子裡。——莫非李璉正是在那紅閣子裡自殺身亡的。」

    小蝦正色道;「李璉正是死在那紅閣子裡。不過,似非自殺。」

    「何以見得?」馬榮詫異。

    小蝦得意道;「這個自有分說,也是推測而已。我與大蟹兄照例在恆豐莊勾攝公事,監視賭客。我見李璉在賭桌上動輒大贏大輸,一向無動於衷,絕無吝色。一回見他輸了一千兩銀子,還談笑風生,泰然自若。如此城府學養,豈是一時糊塗,猖狂輕生之輩?」

    馬榮不住點頭,面生敬色。

    「那個酸秀才賈玉波則不然,輸了三兩三兩便不耐,十兩八兩即發火。前幾日見他輸了精光,漸漸一絲兩氣,七顛八例。此類人物,稍不節制,便有輕生之舉。」

    馬榮道:「聽說李璉眷戀上這裡一個煙花女子。受了冷淡,羞憤交加,便動了棄世之念。」

    大蟹這時插言:「這李公子冷面無情,心思尖刻。豈會輕易放過那婊子,自尋死路。」

    「如此說來,李璉系被人謀殺!」馬榮悟道。

    大蟹急辯:「小蝦為證,我可沒說過李公子被人謀殺的話。」

    馬榮笑問:「李璉迷戀的妓女是誰,這般有狐媚,不趁她意,竟輕易置人死地。」

    小蝦答曰:「李公子想煞的便是這樂苑的花魁娘娘秋月。不過見他時常與牡丹、紅榴、白蘭等女子廝混。——他總共在樂苑裡呆了七八天。」

    「七、八天後又如何了?」馬榮下緊追問。

    「三天前,也就是七月甘五。他的朋友們先乘船回京師去了,他獨個留下。那日他在紅閣子裡吃了夜膳,使閉門不出。一個時辰後即死在紅閣子裡了。」

    「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大蟹念道。

    小蝦又道:「以上這話大都道聽途聞,不算真鑿。我親見的則是古董商溫文元那日晚膳不久,到過永樂客店。」

    「莫非他當時正是去找李璉。」馬榮警覺。

    「這個我不敢妄猜。——不過,馬榮兄弟信得過,我不妨再透一點風聲與你:二十年前,陶德的父親陶匡時也是在紅閣子裡自殺的,偏巧也有人看見那日溫文元進了永樂客店。真是太巧合了,其間消息,馬榮哥聰明人,自個兒揣摩吧。」

    馬榮從腰間又揣出一兩碎銀,要謝小蝦大蟹兩人。兩人堅辭,只稱履行公務,不願受賞。

    馬榮小聲道:「再拜託一件私事,謹勿聲張。你兩位受了銀子我再說。」

    小蝦狡黠一笑,問:「不知馬榮哥喜歡哪一類的,我們方可獻策。」

    馬榮聽話投機,訕笑道:「只找一個江淮間長大的,同鄉乃覺有味。」

    小蝦道;「藏春閣有一姑娘,名喚銀仙,正是泗州臨淮郡人氏,或是同鄉。人物足色,品相又優,歌舞吹彈,色藝皆精。——不過此時正在白鶴樓侍宴,午夜前方可找她。」

    馬榮咧嘴一笑,將一兩銀子塞進了小蝦衣襟。

    「不知蝦蟹兩位賢弟今夜何處棲息?」

    「我們下處在樂苑西南隅的荒坡下,瀕臨金華江,十分僻靜。我們夜裡還得回去看守南瓜地,防人偷竊。」

    「你兩位也自己種南瓜?」馬榮好奇問道。

    大蟹笑了:「人各有好,強求不得。對了,馬榮哥,說起看守南瓜地,我倒想起一件事來。那一日我們見季璉的大船停泊在金華江的碼頭上,那碼頭正在南瓜地對面。溫文元與李璉兩個在碼頭邊的一株大樹下正竊竊私語。——早年李鏈的父親李經緯大人倒常向溫文元收買鐘鼎尊爵之類的殷周銅器,不過那日兩人未必談的是古董生意,那樣神色詭秘,鬼鬼祟祟。」

    馬榮感佩:「兩位賢弟如此黽勉職守,令人生敬。」

    小蝦道:「我們對馮里長一向忠心耿耿,捧他的飯碗已十來年了。此刻時間尚早,還得回去恆豐莊轉一圈哩。」

    (黽:讀『敏』;黽勉:勉力,努力。) 本帖最後由 CTNANG 於 2017-2-9 20:37 編輯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20:39
                                                                      第五章

馬榮也回恆豐莊去消磨了半日,手氣未退,又贏了十來兩銀子,自個歡喜不盡。看看已近午夜,便搖擺上街,逕投白鶴樓而來。

    白鶴樓酒席正散,狄公由馮岱年、陶德兩人陪同緩步下了彩瓷鑲嵌的樓梯。

    狄公對馮岱年道:「明日早衙時,我便上你的官署,審理李璉自殺案。你務必將一應案牘檔卷打點齊全,還要你的仵作準刻到堂聽旨。」

    馮岱年連連答應,遂與陶德兩人恭敬送狄公上轎。

    狄公見馬榮趕到,正是時候,十分歡喜。命一併上轎,回永樂客店。

    轎裡狄公將酒席上聽得有關李璉自殺案的諸項議論一一告訴了馬榮,但將秋月糾纏的前後情節輕輕略過。

    馬榮得意道:「老爺,這半日我也探得不少有關李璉的議論。」於是便將小蝦大蟹兩個的言語回復了一遍,又指出這兩個是馮里長的干辦,似不應忽視。」

    狄公笑道:「你須知道,李璉自殺時臥房的門是裡面上鎖的,那窗-上木柵完好,兇手何從潛入?」

    馬榮又辯:「不過,老爺,二十年前陶德的父親也正是在那紅閣子裡自殺的。有人也看見溫文元進了永樂客店。這層巧合,豈無蹊蹺。」

    狄公不耐煩:「溫文元與馮岱年臉面上敷衍,背裡並不和,且陰有取馮而代之的野心。馮的僚屬訐詆溫文元,故佈疑陣,豈可驟信?溫文元與李璉碼頭邊密語,也無非是與馮岱年過不去,嫉恨他的權勢和人緣。——這裡的官場紛爭,我們不必介入。了卻李璉一案,即回浦陽。休要在這裡出尖攬事,溺在其中,掙脫不開。」

    (訐:讀『節』,攻擊別人的短處或揭發別人的陰私。)

    馬榮雖嘴上不再作聲,心中依然深信小蝦大蟹的真摯,似不是那等做圈套讓他去鑽的人。

    狄公又道:「我們如今已知道誘惑李璉至死的那個女人是誰。李璉雖是讀書種子,情場上卻是個嫩貨,一受風雨便土崩瓦解,沉淪絕境。——不過,秋月這人也太冷酷薄情了,雖然美貌,但喜怒無常,令人心寒。酒席上我對賈玉波秀才很感興味,馮岱年已選了他作東府快婿。」

    馬榮道:「我探聽到那個賈玉波在恆豐莊輸了一大筆錢,形狀淒慘。恐怕如今想娶個闊小姐,補償回來。」

    正說話間,轎子已到永樂客店大門。兩人下轎來,馬榮去客店櫃檯上摘了一盞風燈引狄公進了紅閣子。

    狄公推開紅閣子的雕花大門,進到外廳,剛要坐下,忽見臥房的門-底下透出一線紅光。正覺詫異,馬榮點亮了桌上的燈盞。

    「馬榮,你瞧臥房裡有燈光,插在門上的鑰匙也不見了。」

    馬榮將耳朵貼在門-子諦聽了半日,不見聲響,又不敢貿然叩門。

    狄公道:「我們從露台上到臥房窗-看看,小心驚動裡面。」

    兩人出了露台,繞到臥房窗下往裡一看,頓時倒抽了一口冷氣。只覺熱血凝滯,鼻息不敢透出。

    臥房床前的紅地毯傷仰面躺著個赤身的女子,四肢蜷曲,腦袋歪倒一邊。像一尾剛宰了滾水褪了毛的雞。

    「死了?」馬榮低聲問。

    狄公失聲叫道:「秋月!」

    馬榮也驚:「秋月如何死在老爺房裡?。」

    「你看,鑰匙又是插在裡面的鎖孔裡。」」狄公氣急敗壞。

    「紅閣子裡第三個自殺的?」馬榮囁嚅。

    「不!我見她頸頷下有青紫傷痕,恐是被扼致死。你速去叫店裡掌櫃,將馮岱年請來這裡,暫不要言明死人的事。」

    馬榮匆匆去了。狄公又向N臥厲內細看,床帳枕席,並無異常。只是枕邊折迭整齊堆放著女子的裙衫,床前還有一雙小巧玲瓏的繡花弓鞋。

    「這個可憐而驕妄的女子,自命不凡,片刻間竟香消玉殞,一命歸陰。」

    狄公心中油然升起一陣傷感之情。——這麼一個人慾橫流的世界,要站得住腳跟,談何容易?可憐秋月她機關算盡,難逃劫數。尤使狄公心生惻隱的是秋月無疑是夤夜來這裡自薦枕席的。羅應元脫逸而去,秋月失望之餘竟癡心地將算盤珠打到自己頭上。白鶴樓上她的一番言語撩撥,已心跡昭然。沒想到好夢未圓,不測橫生,竟被人殺死在這是非之地。

    (夤:讀『銀』;夤夜:深夜。)

    狄公兀自冥想,竟也萌起一絲愧疚。正陷溺不拔,轉思愈深時,馬榮領馮岱年、胖掌櫃及兩名大漢趕到。

    「狄老爺,出了什麼要緊事?」馮岱年聲音帶顫,預感不祥。

    狄公用手指了指窗戶裡。馮岱年趴上牆頭一看,驚嚇得癱軟了下來。

    「撞開門!」狄公大聲命令。

    兩條大漢本是馮岱年的隨從,甚有氣力,與馬榮三人出死力控門。門撞開了,雙簧鎖周圍裂了一大片木頭。

    狄公命眾人門外守候,他獨個稍稍驗看屍身。秋月全身並無一處外傷血跡,臉容已劇變,怵目駭心。一對呆滯的烏珠從眼窩中凸了出來,十分可怕,死前定是受了巨大驚嚇。乳下尚有餘熱,分明死亡不久。口唇青紫,項下兩側青紫傷痕明顯,像是指扼致斃。傷痕上指甲印有粗細淺深不同,一時也未可遽定。全身雖未見施暴痕跡,但手臂上有幾道細細的抓痕。她的長指甲未有絲毫破損,指甲縫中有一二絲紅地毯的絨毛。

    (遽:讀『巨』,馬上。)

    狄公走出臥房,命人將秋月屍身穿戴了,移至馮岱年官署安厝,著仵作細驗。

    馮岱年忽問:「這臥房的門又是裡面反鎖的,外人如何進得去?這情景恁的與李璉案相似。」

    狄公道:「這正是我百思不解的。明日早衙我一併審理此案,傳溫文元、賈玉波、陶德三人到堂,不得有誤。」

    馮岱年使人將秋月屍身抬走後,狄公問永樂客店掌櫃:「這女子進來客店時可有人見著?」

    「回老爺,花魁娘娘的宅邸便在紅閣子南面不遠處、有一條小路可通。恐她是從她的宅邸過來的,未走大門。」

    「這紅閣子裡可有暗門通道?」

    「回老爺。這紅閣子獨立一幢,四南都是花園。並沒什麼暗門復道。只不知李公子、秋月小姐相繼死在這裡,叫我如何洗刷得清。」

    狄公嗔道:「這個不干你事,又沒指你是嫌疑,你快去將登記帳簿拿來。」

    胖掌櫃應聲去了。

    「馬榮,你將桌上那兩個茶杯舀點水拿去給貓狗嘗試,有沒有毒。」

    馬榮領命剛出去,胖掌櫃夾著一冊厚厚的登記簿來了,恭敬呈上。

    狄公細細翻閱,剛翻到記載李璉那一頁,馬榮回進房來,搖頭道:「此茶無毒,兩尾小貓吃了,並無異常。」

    狄公歎道:「我見秋月頸下有青紫血痕,疑心是中毒所致。如今茶中果無毒,這事須費周折。」

    「青紫傷痕,不正是掐扼致死的證驗麼?」馬榮不解。

    「那青紫血痕固類指扼所致,但又有誰能進去臥房?」

    馬榮轉思道:「會不會還有第二柄鑰匙?」

    狄公憬悟:「這事還需暗中盤問,不可張皇。」

    馬榮又道:「我見那手臂抓痕也感蹊蹺。唉,李璉,秋月這一對冤家都死在紅閣子裡,頸下又都出現奇怪的青紫,真不可解。」

    狄公歎了口氣,低頭又看帳簿。

    「馬榮,你來看,七月十九,李璉來此第一夜是與一個叫牡丹的女子同住的。接下去的三夜是白蘭,廿四兩夜是紅榴。他死在廿五夜。」

    「那夜沒女人陪著,偏偏出了事。」馬榮慘淡一笑。

    狄公道:「奇怪的是未見有秋月的名字。」

    「莫非這廿五夜正擬與秋月睡,誰知又死了。沒有記載。——其實再想想,又何必夜間來,午後不也是大好時光?廿五日午後李璉獨個在紅閣子裡酣睡,這內裡豈無文章?」

    狄公站起合了帳簿:「明日你須核合兩件事,李璉的大船撞破馮岱年眷屬船賠償銀子事和李璉碼頭邊與溫文元密談事。此刻時辰不早,你也可以去下處休歇了。我今夜便睡在這出事的房中,體驗一下紅闊子的恐怖氣味。明日一早你便來見我。但願這一夜大有所獲。」

    「萬一老爺你有個山高水低,叫我怎辦?」馬榮心怯。

    「你走吧!兩人在此,陽氣太盛,恐那鬼物不肯出來。」狄公道。

    馬榮素知狄公心性脾氣,不便執拗,腹中主意打定,便叩禮告辭。

    狄公小心翼翼將臥房內細細檢查一遍,然後上床。他發現床上簟席仍有絲絲汗濕,枕畔脂粉香氣隱隱可聞。——秋月如果在此床上睡過不少時間,巴巴地等我回來叩門。後來她下了床,而且是從容下床的,因為枕席羅帳並不凌亂。她一站立床前,可怕的事便發生了,並奪了她的性命。臨死前她那恐怖的臉容正可說明她受了劇烈的驚嚇。

    (簟:讀『墊』,竹蓆。)

    想到此,狄公不由一陣冷顫。秋月,李璉的屍身上都有奇怪的青紫,莫非這古老的紅閣子裡真藏有一種神秘的鬼怪妖物。抬頭見窗外月兒半遮,墨雲一堆。難道那鬼怪妖物是從窗外進奈的麼?——夜房門破了,也有個退步,真是將自己反鎖在裡頭,更不可思議!

    狄公忽的又翻身爬起,下床去外廳將自己的雨龍寶劍從馬鞍袋裡抽出。又去露台邊向紫籐樹叢深處一陣亂刺。瑟瑟聲裡只見落英繽紛,月光破碎,並無半點異相。於是又回到臥房,將衣袍脫了捲起充作枕頭,索性躺在地毯上。——兩眼直視窗外,一手緊握出了鞘的雨龍劍。 本帖最後由 CTNANG 於 2017-2-9 21:52 編輯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20:40
                                                                      第六章

且說馬榮回到客店店堂,找了一個小夥計,塞了他一串銅錢,由他領了繞到紅閣子的露台外。他細心地在密樹叢中搜索半日,果不見可疑之跡,乃罷休。

    小夥計道:「這條小徑一頭通大酒樓、湯池,一頭通花魁娘娘秋月的宅邸再東折還可插到隔壁桃花客店。」

    馬榮又問藏春閣方位。小夥計依實告知,在白鶴樓後背,有一節路。馬榮謝過,吹起口哨,逕直向白鶴樓而去。

    這時雖已午夜,一路南來,大街依然熱鬧。經恆豐莊賭局門口,更見燈火煌耀,賭客如雲。一直過了溫文元的古董鋪「龜齡堂」,才稍稍冷落。

    白鶴樓早已打烊,後背正是花街柳巷,連綿十幾家青樓行院。馬榮依門牌讀去,果見「藏春閣」字樣,夾在「逍遙宮」與「海棠院」之間,門面較窄,不甚惹眼。

    馬榮輕輕叩門,沒人答應。簷角一盞小小紅燈早熄滅了。一推門,竟應掩著。——門裡一片漆黑,見是一個軒廳,也沒燈火。後院一排房櫳,似有燭火閃出,月光下分外靜謐。

    馬榮輕步躡足。穿過軒廳,逕摸後院。突然他聽得一聲聲輕微的呻吟,從軒廳的右邊角落傳來,時斷時續。及再走近,果見一個女子捆綁在一根圓柱上,衣裙撕破,頭髮披散,滿身紫傷,已哭干了眼淚,正微氣呻吟。

    馬榮趕緊上前,從腰間抽出匕首割斷了繩索。那女子驀地倒地,昏厥過去。馬榮一摸,尚有熱氣,也不驚慌。見地上一根荊條已損皮折枝,粘有血跡。

    「只不知這姑娘受誰荼毒,如此手狠。」馬榮自語。

    半晌女子掙扎醒來,見是一個軍官搭救,心中害怕,輕叫道:「你不要管我,無需驚動官府。」

    馬榮猶忿忿:「你叫什麼名兒,緣何被捆綁這裡挨打?」

    「奴家叫銀仙,吃師父教訓,家常便飯,軍爺旦勿喧嚷。」

    馬榮一聽是銀仙,正中下懷,又問:「姑娘原籍可是泗州臨淮郡?」

    「軍爺如何曉得奴家籍貫?」銀仙驚愕。

    「我叫馬榮,正是同鄉。今日有緣,特來救你。」

    銀仙聽了,果是家鄉方言,十分親熱,不由「哇」地哭出聲來。

    「今夜白鶴樓侍宴,酒席上那個溫先生幾番刮涎,老不正經。奴家害怕躲閃,不小心時竟潑翻了酒,弄污了溫先生衣襟。師父將我悄悄弄到這裡,要施家法。先扇了我幾個巴掌,奴家強辯幾句,又揪我頭髮往柱上碰撞。奴家不該掙扎。抓傷她手臂。師父盛怒之下便將我捆綁在這柱上了。——馬軍爺,這本是常有的事,事後師父心軟便來放我,並不記仇。誰知……誰知今夜至今仍不來鬆綁,該是將奴才忘了。」

    馬榮不屑道:「你那師父是叫秋月麼?你還是將她忘了吧。她怎能來為你鬆綁,自己都被閻王爺捆綁了去。」

    「什麼?我師父秋月她怎麼了?被誰捆綁了去?」

    「告訴你吧,秋月死了。——則死了沒一個時辰。終是人心歹毒,逃不過閻王爺眼睛,也有報應。」

    銀仙這裡還要問詳裡,馬榮道:「看你一身是傷。吃了許多艱難苦楚,還憐憫你師父哩。秋月死時比你幸運。並沒人用荊條抽打……不過也死得蹊蹺,內中詳情我家狄老爺明日便要開審。日後便會知道。——你從此也擺脫師父的管束,自自在在做人了。」

    銀仙一面點頭一面飲泣,不知是自傷還是悲悼秋月。

    馬榮道:「銀仙小姐,你住哪個房間?我背你去房中,敷點藥膏養兩日便好。」

    「我住後院西捨四號。但今夜我不敢呆在這裡。馬榮哥,就住到你那裡去吧。」

    「不瞞銀仙小姐,我們今天剛到這金山樂苑,人地兩疏。我家狄老爺住在永樂客店的紅閣子裡。慚愧我至今尚未找到個過夜的處所哩。」

    銀仙抿嘴一笑:「我倒有個好去處。離這裡不遠的天仙巷,開著爿小小絲綢鋪。掌櫃的王寡婦與我極是稔熟,我們可以到她鋪子裡借宿。——你扶我起來,先梳洗一下,這個鬼相如何見得人。」

    銀仙梳洗罷,馬榮背起便依銀仙指點直奔天仙巷。巷口果見一爿絲綢鋪,已沒燈火。馬榮輕輕叩門,王寡婦點火出來。見是銀仙兩個,歡喜不迭。又捧茶,又打湯,果然十分親熱。銀仙說了借宿之意,王寡婦一口應允,掃拂了前樓一個空房讓他們棲息。

    馬榮、銀仙上樓來,關合了房門。馬榮細心地為她拭洗抹藥。

    「這個秋月也太狠毒,你這細皮白肉的,豈受得了荊條抽打。我見那荊條都打折了,粘了許多皮血。」

    銀仙心頭一酸,哭倒在馬榮懷中,抽泣道:「適才我沒吐實情。——師父只是捆綁了我,並沒打。來打我的便是溫文元這瘟豬。先是手掌批頰,後又扯發亂打,又用荊條抽得我遍體是傷,血淚交流。說我酒宴上摸不得,動不得,如今可逞了他的願,恣意輕薄。臨走時還留話,半夜過後還要再來,故爾我不敢留在藏春閣裡。」

    馬榮格格咬牙:「原來是這瘟豬的行徑。日後事發,決不輕饒。不過秋月必是與他串通一氣,捆綁了你,讓他來作踐蹂躪。陰私狠毒,也不得善報。」

    「馬榮哥,這事千萬隱忍,不可顛騰。溫先生,樂苑的金剛大菩薩,輕易惹不得。這事一旦洩漏,我銀仙死無葬身之地。」

    馬榮道:「這個我聽你的。日後自有治他的醫方。這條瘟豬聽說與紅閣子的李璉案有關涉,我甚而聽人說,二十年前他便有過虧心事。」

    銀仙笑道:「我才十九歲,如何曉得二十年前事。對了,我認識一個老婆子,人稱凌仙姑。吹彈歌舞,樣樣精熟,我就是跟她學唱曲的。這凌仙姑是個瞎子,又老又醜,滿面麻子,還患肺癆。但記憶極好,早年聽說便是這裡脂粉歌舞場上的行首班頭,風流一時的。這樂苑的許多往事,可以問問她,或可能知道些眉目。——凌仙姑現住在樂苑西南隅荒破下一茅篷裡,大門正對著江對岸的碼頭。」

    「是不是小蝦大蟹的南瓜地附近。」馬榮問。

    「正是,正是。馬榮哥也認識小蝦大蟹?」銀仙驚奇。

    「衙門裡做公的,知道的事便多,不然何以今夜偏偏來救你?這蝦蟹兩個都是我的朋友。」馬榮沾沾自喜。

    「這小蝦大蟹兩個可是好漢,俠義心腸。幾番幫我脫逃瘟豬的糾纏。聽說小蝦還有一身好武功。」

    馬榮不以為然,格格笑了。

    王寡婦又送了夜宵餑餑與一碗甜栗羹。兩個美美地吃了一頓。

    銀仙疲乏已極,很快就睡倒了。馬榮下樓來塞了一塊銀了與土寡婦,干恩萬謝.並關照明日一早他要出去勾攝公事,叫銀仙等他回來。

    王寡婦答應。馬榮聽聽已打三更,便回到前樓地板上和農而睡,須臾鼾聲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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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辱不關身,誰為疏與親。 有山堪結屋,無地可容塵。 白髮偏添壽,黃花不笑貧。 一樽朝暮醉,陶令果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