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推理] 神探狄仁傑 作者:高羅佩(Robert H. van Gulik)(連載中)

 
CTNANG 2017-2-8 22:24:4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76 22725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25
                                                                      第十二章

翌日晨,陶甘去內衙書齋路經中院之時,見馬榮雙手抱頭曲身坐於院中一石凳之上,止步問道:“馬榮弟莫非身體欠安?”

馬榮頭也不抬,胡亂揮揮右手,啞著嗓子說道:“陶大哥只顧自去,讓我在此休息片時。昨日夜間我與吳峰一起飲酒 ,夜既深,就權在店中住了一宿,正可藉機多打探一點吳峰的虛實動靜,今日一早才跑回縣衙。”陶甘聽了信疑參半,乃說道:“我此去內衙見老爺銷差復命,你須與我同去,一旁聽聽吳峰的消息,也看看我給老爺送去何物。”馬榮無奈,只好站起,隨陶甘進了內衙書齋。

狄公於書案後正埋頭審閱公文,洪參軍則在一角品呷香茗。 狄公不等二親隨幹辦上前請安,便抬頭問道:“你二人受遣當差夜以繼日,不辭辛勞,但不知吳峰夜間可曾出門?”

馬榮手搓前額,愁眉苦臉問道:“老爺,我身體有點不適,復命之事由陶甘代勞。”
   
狄公注目一瞧,只見馬榮形容憔悴,儼然一副病態,便轉向陶甘,命其禀報。

陶甘將他如何尾隨吳峰去三寶寺及吳峰在廟中舉止奇特等節原原本本講了一遍。 狄公聽了,濃眉皺起,略沉思一會,說道:“如此說來,那姑娘終未露面!”

聞得此言,洪參軍、陶甘與馬榮均丈二的金剛,摸不著頭腦。

狄公起身,將吳峰所贈畫軸鋪展於書案之上,用鎮紙壓了兩頭,又用白紙將畫面蓋了,只露觀音菩薩臉容於外。

狄公說道:“你們都來仔細看看這副面容!”

陶甘與洪參軍站起。 一同低頭看畫,馬榮剛離座起來,只因頭痛欲裂,又重新坐下。 陶甘看了一陣,從容道:“老爺,依我看,這並非尋常女菩薩之面。佛門諸女神向來面目安詳恬靜,不露表情,但此頭像似是一活生生年輕女子的肖像!”

狄公聞言大喜。  “正是如此!昨日我在永春酒店樓上觀看吳峰所作之畫,只見所有觀音像都現出一副相同的人臉。我思想來吳峰定是深深愛上了一位姑娘,這姑娘的形像在他腦中浮現。這樣,他畫女神之時就將其特徵畫了進去,而他自己也許還沒有察覺出來。須知吳峰作畫很有些手段,此畫必是那姑娘的肖像無疑。我斷定,吳峰所以滯留蘭坊,樂不思蜀,為的就是這個姑娘。吳峰與丁虎國遇害有何關聯,我們從這姑娘身上或許能得到些許線索。”

洪參軍道:“欲知此姑娘行跡並非難事,我們不妨去那古剎前後尋她一尋。”

狄公讚道:“此計甚好!你等三人且將此畫像特徵熟記心間,也好辨認那姑娘相貌 。”

馬榮呻吟一聲站起,也向畫像看了幾眼,,又急用雙手壓了太陽穴,合上眼睛。

陶甘挖苦道:“馬榮,你身體何處不爽?莫非酒癮又上來不成?”

馬榮也不理會,睜開雙眼,慢言慢語道:“我相信我曾見過這姑娘一面。不知何故,我對她好生面善,但我卻怎麼也記不清與她相會於何地何時。”

狄公復將畫軸捲起,說道:“等你醒過酒來,也許就想起來了。”又問陶甘:“你手中何物?”

陶甘小心將一小包打開,露出一塊木板,上面方方正正貼了一張薄紙。 陶甘將它放到狄公面前,說道:“老爺務請仔細,這方薄紙仍潮濕未乾,極易撕破。今晨我將倪公畫軸襯裡揭開,卻見這紙糊於錦緞邊框之內,仔細一瞧,果是倪公終前留下的一紙遺文。”

狄公俯身一看,頓時變了臉色,氣得連揪幾把鬍鬚。 陶甘攤開雙手,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說道:“老爺,這真是知人知而不知心!倪夫人表面裝得三貞九烈,暗裡卻藏奸耍滑,無時不在欺騙我們。”

狄公將木板推向陶甘,命道:“高聲宣讀!”陶甘領命,念道:

本人——倪壽乾自知病入膏育,行將就木,特立遺囑如下:

我去後、家產本應由二子共同繼承,然填房梅氏一向負我,所生幼子倪珊亦非我之骨肉,故身後一切家產均歸長子倪琦獨有。 琦兒乃我倪門正宗苗裔,盼其接續香煙,榮宗耀祖,我則雖死無憾,含笑九泉。

立囑人:倪壽乾私章

乾封元年九月十五日

停了片刻,陶甘又說道:“我將蓋了此遺囑三上的印章與倪公畫軸上的印章作了比較,二者卻是一模一樣。”

內衙中一片死靜。

狄公沉思良久,忽坐直身子,以拳擊桌道:“此遺囑有詐!”

陶甘向洪參軍投以不解的目光,洪參軍搖頭不迭,馬榮則斜過眼來看著狄公。

狄公嘆道:“我道此遺囑有詐,並非憑空臆斷,且聽我說於你聽,自有分曉。倪壽乾乃一智慧過人有遠見卓識之人,其長於倪琦心術不正,對同父異母兄弟倪珊素來忌刻,他豈能不知?倪珊出世之前,倪琦一向把自己當作倪門萬貫家財的惟一合法繼承人,現在多了倪珊這個眼中之釘,肉中之刺,欲與他平分秋色,他豈會甘心?倪壽乾生命垂危之際,自然會想到如何保護其愛妻幼子,務使她母子免遭倪琦欺凌之事。他明白,不要說將家產全歸倪珊,就是給他兩人二五平分,令他兄弟分居異釁,倪琦對倪珊也定不輕饒。兄弟鬩牆倒不足懼,怕的是謀財害命恐在所難免,因此,倪壽乾表面上做出剝奪倪珊財產繼承權的樣子。”

(鬩牆:在牆內爭吵,指兄弟失和。鬩:讀'細'。)

洪參軍連連點頭,向陶甘瞥了一眼。

狄公又說道:“與此同時,倪壽乾將其真正遺囑隱藏於此畫之中。我思想來,他是欲將一半家財或大半家財分給倪珊,這從他在病榻上囑咐後事的奇怪做法上可以看得出來。他說得明白,畫軸歸倪珊母子,其餘家產歸倪琦,這'其餘'究竟指什麼,他對此十分小心,沒有言明。倪壽乾可謂老謀深算,用心良苦,他以此法保護幼子,直至他長為大成人繼承遺產。他希望十年之後能有一位聰明的縣令解開畫軸之謎,將倪珊應得的財產物歸原主。正是為了這個緣故,他囑咐愛妻,每遇新縣令上任,就將畫軸獻上,懇請審驗。”

陶甘插話:“老爺,我們只聽得倪夫人一面之詞。只怕倪公從未如此吩咐過。依我淺見,此遺言稱倪珊實為私生,恐並非不經之談。倪壽乾一向光風霽月,寬宏大度,不想讓長子倪琦為他報仇,從而給倪珊母子一條生路。但又不甘永遠蒙此不白之冤,故將此遺文藏於畫軸夾層之中,以期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一旦某一縣令發現夾層中所藏秘密,就可據此遺言為倪琦開脫,駁回倪夫人母子的財產要求。”

狄公仔細聽陶甘講完,反問道:“如你所言。倪夫人盼揭謎底,迫不及待,又作何解釋?”

陶甘答道:“有道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女子又常常對此估價過高。我以為倪夫人一心只想到倪壽乾出於寬厚仁愛之心,不計前仇,可能在畫軸之中藏得一張銀票或找尋一宗財物的秘訣,從而補償她一半家產之失。”

狄公搖頭道:“此議雖多少有些道理,然與倪壽乾一世為人很是不符。我思想來,此遺言實為倪琦假造。倪壽乾可能在畫軸之中藏了一紙無關係要的憑信,藉以轉移倪琦視線,引他受騙上當,而將真正遺囑另處藏起。我曾說過,倪壽乾智慧超群,若他將重要秘密藏於俗人均能發現的地方,此舉未免過於拙劣。以我觀之,真正的秘密一定就藏於這畫面之上,只是十分機巧,隱而不露,非慧眼不能識破。倪壽乾擔心倪琦懷疑畫中藏有價值連城之物,從而將它毀掉,遂於夾層之中做了手腳,目的是掩人耳目,讓倪倚發現後,不去尋找真正的秘密。

“倪夫人對我言講,稱倪琦將畫拿去,數日後方還。這樣倪琦就有足夠的時間找出夾層中所藏之物,進而以此假遺矚取而代之。如此,他就可以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了。”

陶甘道:“老爺條分縷析,自有一番道理,但我仍以為我的芻蕘之言亦非全是迂闊之論。”

(芻蕘:讀作'除饒',割草打柴,也指割草打柴的人。)

洪參軍道:“自古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想只要弄到倪公手跡,此難便可迎刃而解。只因畫題以半隸半篆古體寫成,此遺囑是否出於倪公手筆亦就無從查驗了。”

狄公道:“我早有心見倪琦一面,今日下午便去訪他,相機將倪壽乾手澤及簽名樣品弄來。洪參軍,你即刻就去倪宅,遞上我的名刺,就說我要登門拜訪。”

洪參軍等三人告辭而去。 走過衙院之時,洪參軍對馬榮說道:“我們且到值房去稍坐片時,你喝上幾種濃茶。自然就會解醒,等你酒醒了,我再去倪宅不遲。”

馬榮欣然應允。

方緝捕於值房桌邊在與兒子閒話。 方虎眼尖,見洪參軍等三人進來,忙起身讓座。

眾皆圍桌而坐。 洪參軍即命當值衙卒徹茶侍候。 方正道:“適才我正與小兒計議去何處找尋長女下落之事,不知諸位有何見教?”

洪參軍呷了一口茶,開言道:“方緝捕,有句話本不想對你言講。怕說出來引你傷痛,今你既問,說與你聽聽也好。我只怕白蘭有了秘密情侶,她二人早已遠走高飛了!”

方正聞言搖頭不迭,說道;“常言道龍生九子,我家黑、白玉蘭在脾性上可謂大相徑庭。黑蘭一向任性,我行我素,自長到膝頭高矮,作事便有主見。黑蘭實不該是個女孩子家。然女白蘭卻生性姽嫿,素來嬌羞婉娩,從不越軌造次,這結交男友並與之私奔之事她是斷斷想不到也做不出的!”

(姽嫿:讀作'詭畫',閑靜美好的樣子。)

陶甘道:“既如此,我們須作最壞的打算。會不會有歹人擄了她去,再將她賣於菸花行院?”

方正點頭,愁雲滿面,嘆道:“陶大哥見教得是,我們該去風月煙花場所尋查一番才好。這樣的地方本城有兩處;一處在城西北,叫北寮,都是些番女胡伎,當年通西域之路經過蘭坊,這北寮最是繁華。現今去西域之路改道,北寮也就蕭條零落下來,漸漸成了潑皮。閑漢、乞丐、偷兒出沒的去處。另外一處名喚南寮,城東南角荷花池過去便是,本城上等行院均集中於此處。這裡只有漢家姑娘,有的還喝過幾年墨水,琴棋書畫,歌舞彈唱也都樣樣在行,不亞於都市大埠中的歌伎舞姬。”

陶甘捻弄一陣左頰上三根黶毛;開言道:“我意應從北寮查起,上等行院多數奉公守法,不致貿然接納不明不白之女,逼良為娼。”

馬榮一隻大手輕拍方正肩膀說道:“方緝捕休要煩惱,一旦了虎國命案有個眉目,我就去老爺面前討差,請求將尋你長女下落之事委於陶甘與我二人,陶甘出點子,我出力氣,何愁尋她不著?”

方正淒然淚下,謝了馬榮。

黑蘭一身侍婢打扮走進值房。 馬榮見了,似乎酒已全醒,湊上前問道:“黑蘭姑娘,此去丁宅幫閒,一向可好?”

黑蘭不予理會,向方正施一禮說道:“父親,女兒有事飲報禀老爺,請帶女兒前往。”

方正起身,說聲“少陪了”,告辭眾人而去。 洪參軍也即出值房,徑去倪宅投片子知會去了。

狄公獨坐內衙書齋,雙手托腮,攢眉苦思。 抬頭猛見方正父女進來,不覺轉憂為喜。 方正命黑蘭上前請安,狄公忙說道:“罷了!黑蘭,且將你打探得的情形慢慢說於我聽。”

黑蘭婉轉陳詞,將她在丁宅所見所聞講了一遍。 從黑蘭口中,狄公知道了丁宅許多內情。

原來丁虎國十分怕人加害於他。 但凡他吃的飯食,都要先取其部分餵狗,看其有毒也無。 丁宅日夜關門落鎖,凡有賓客來訪,家奴都須開門後復將門鎖上,客人離去時仍要開門鎖門,如此循環往復,實令人煩惱。 再者,丁虎國整日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對家奴侍婢誰也放心不下,因此眾奴僕均不願在丁家侍候,長則三月五月,短則一月兩旬便捲起鋪蓋走路。

丁虎國大夫人李氏已亡故數年,現在是二夫人錢氏主持家務。 錢氏好不容易熬到大夫人一瞑不視,被丁虎國扶了正,掌了權柄,因此整日擔心大權旁落,生怕別人瞧她不起,不聽使喚。 這樣的人自然不好侍候。 三夫人張氏斗大的文字不識幾籮,一天到晚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實為一行屍走肉。 但脾氣尚好,只要一日三餐服侍得她妥妥帖帖,停停噹噹,也就無事。 四夫人姓王名月花,本地人氏,丁虎國於大夫人亡故後才娶的她。 這四夫人正在韶華之年,生得蓮臉生春,秋波送眉,走起路來裊裊婷婷,娉婷風韻的身段露出一身撩人的狐媚。 加之齊紈蜀錦,白粉綠黛,瓔珞繽紛,璋佩丁東,更添三分妖嬈。 整天不是變著法子從二夫人手​​裡弄銀子,便是對著菱花寶鏡梳妝打扮。

丁秀才夫婦居於一獨立精舍,小倆口合卺數年,至今膝下猶虛。 少夫人其貌不揚,又比丁秀才年長幾歲,然都博學多才,是個四書五經無所不通的婧女。 丁秀才乃一風流少年,早存納小之心,每與之商量,她都不依。 丁秀才仍春心不死,又想在年輕婢女中間幹些拈花弄草的勾當,但宅中侍婢均為良家女子,誰也不肯從他。 她們本來就想離開那是非之地,也就不怕冒犯丁秀才。

(合卺:舊時結婚男女同杯飲酒之禮,後泛指結婚。卺:讀作'緊'。婧:讀'靜',美女。)

狄公了解了丁宅各人的脾性特點,自思黑蘭這一趟差總算沒有白遣,正要誇她,黑蘭卻又開了口:“老爺,今日上午我收拾丁秀才書房,趁機將他信札文稿略翻了一翻。”

狄公不樂,冷冷說道:“我須不曾叫你翻他書房!”

方正聽了,對女兒怒目而視。

黑蘭臉上泛起紅雲,忙解釋道:“老爺,我在一隻抽屜的最裡面見到丁少爺寫的一札詩稿和書信,出於好奇,便打開看看。那文筆、格律我自是一竅不通,但從我看得懂的幾句詩文來看,其內容寫得十分奇特,非同一般,故我將詩稿和書信拿了出來,請老爺過目。”說完,於袖中將一紙包取出,恭敬呈上。

黑蘭如此冒失,一壁廂早氣壞了方正。 狄公向他溜了一瞥,低頭將詩稿,書信略翻了一翻,說道:“都是些艷情之詩,有的詞句甚為污穢,你看不大懂倒是件好事,書信也都是情書,無非還是寫些風月情愛之事,落款均為'禕跪拜'。這些艷詩情書均未送到情人手中,丁禕分明是藉作詩寫信發洩他的愛慕之情。”

黑蘭插上話來:。 少夫人是有名的香閨才女,丁少爺是本會給她寫這些東西的。

方正本來有氣,又見女兒如此放肆,再也忍耐不住,伸手一巴掌打在黑蘭臉上,高聲喝罵道:“小賤人!老爺不問你,我看你還敢饒舌! ”又轉向狄公,深表歉意道:“都怪我家教不嚴,這個小冤家野調無腔,尚請老爺大度包容!”

狄公道:“方緝捕休妄如此,等我們將此命案一具結完畢,我要為令愛擇婿主婚,再任性的姑娘一旦有了婆家,整日忙於孝敬翁姑,侍候夫婿,疼愛兒女,自然也就安分了。”

方正一再拜謝。 黑蘭挨了父親一頓打罵,又氣又惱,但終究沒敢再吭一聲。

狄公食指輕敲書信、詩稿。 說道:“黑蘭聽了,我馬上命人將它們謄抄清楚,今日下午你將它們重新放回原處。你的差使乾得不錯,還要繼續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不過不得再去打開關嚴的抽屜、櫃櫥之類。明日再來向我報禀。”
   
方正父女離去後,狄公喚來陶甘,吩咐道:“此處有一札艷詩情信,你拿去抄繕複製,再仔細從字裡行間理理線索,找一找到底誰是丁禕的情人。”

陶甘向詩稿溜了一眼,眉頭頓時皺了起來。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25
                                                                      第十三章

狄公登門拜訪倪琦,只有洪參軍和四名衙從隨身。 官轎抬過漢白玉石橋,早見左邊荷花池中九重寶塔聳立一端,煞是壯觀。

一行轉彎西去,沿河道直至城西南一片荒地。 倪宅就在這片荒地之上,離水門甚近,宅邸圍牆又高又厚,令人望而生畏。 蘭坊與異族僅一河之隔,為防胡兵騷擾,房屋堅固乃理所當然。

門丁見縣令駕到,忙開了大門閃過一邊,打躬作揖請狄公官轎抬進大院。

狄公下得官轎,客廳外早有一人降階恭迎而來。 此人中等身材,肥頭圓臉,短鬚疏眉,一對鼠眼上下左右較個不停,與其行動敏捷,出言快速正可配對。 他走到狄公近前,迎頭一揖,自薦道:“小民倪琦向大老爺請安。今日勞動老爺移駕惠臨敝舍,心中實是不安。且請老爺廳內用茶,小民亦好聆聽教誨。”
   
倪琦引狄公上得台階,進了客廳,請狄公坐了上座,狄公環顧左右,見廳內各樣陳設均以黑檀精雕細刻而成,一派古色古香;牆上書畫亦都是歷代宗匠留下的稀世墨寶,十分名貴。

家奴獻上香茗,狄公開言道:“本縣每到一處上任,都要拜會當坊鄉紳巨宦,名士清流,這已成為慣列。但今日到府上拜訪,卻更有一層緣故。令尊在世之時乃為朝中英傑,國之棟樑,本縣仰慕不已。甘為私淑弟子。只恨當年不曾拜識尊顏,親蒙訓迪。今聞足下在此居住。故慕名而來,自思能與已故黜陟大使的令郎見上—面,亦是欣幸之事。”

倪琦聞言受寵若驚,說道:“老爺大駕賁臨,已使小民蓬革增輝,更蒙對先父如此推崇備至,小民當銘感五申,今生無忘。說起家父,老爺確是言必有中。想他在世之時,官場中可謂出類拔革,卓爾不群,滿朝文武誰不折服?就連皇上也敬他三分!說來慚愧 ,小民這樣一條爛蛇竟是如此一條蛟龍的後代,多麼不配!咳, 天才 ,天才,天賜之才。天才加勤奮就出了家父這樣的一代宗師。老爺休要恥笑,小民卻天生是個駑駘,即便焚膏繼晷,磨穿鐵硯,也是朽木一塊,終不可雕也!不過小民還算有點自知之明,既然自己是朽木糞土,缺才少能,也就從來不知宦遊,不思幹進,但求守著祖上留下的些許薄產,布衣蔬食,安穩度日,也就心滿意足。”

(駘:讀'台',劣馬。晷:讀'軌',日影。)

倪琦搓搓肥手,微微一笑。 狄公剛欲開口說話,倪琦卻又開了腔:“早聞老爺學問淹博,深藏若虛,我等凡庸之輩實不配與老爺閒話。更有甚者,老爺宵衣旰食,吊民伐罪,政績顯赫,口碑載道,如此一縣之主今日卻屈尊來舍間一敘。小民蒙此殊榮,實屬三生有幸 。老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了錢牟,何等功業!說來可憐 ,前幾任縣令哪一個不折腰拜倒在錢牟腳下!記得家父生前常責怪年輕官員偷安苟且,上不想報國,下不思安良,但老爺自是與眾不同… …”

(旰:讀'贛';旰食:因事忙而晚食。喻國事繁忙。)

對此番阿決奉承,狄公聽了好生不快,不等倪琦說完,就打斷了他:“想來令尊一定給你留下大片田莊?”

“此話倒是不假,只是小民無能,為整治這片田莊整日忙得不得空閒。佃戶倒都是些老實勤勞的莊稼漢,就是租米老拖著點尾巴 。家奴侍婢也都謹守本分,與京師中刁民潑婦自是不同……”

狄公又插上話來。  “聽說你有一大片田莊在東城門外?”

“不錯,不錯,那確是一片膏腴之地。”

(膏腴:肥沃;腴:讀'魚'。)

“那裡有座迷宮,十分有名,本縣得個空閒倒想去一飽眼福。”

“若蒙光臨,不勝榮耀!只是地老天荒,修葺馳廢,那迷宮已破敗不堪,看時多有不便。小民早有心將其修整一新,但家父執意保持原狀,三令五申不許動其一磚一石,一草一木。老爺,小民雖生性愚頑,但身為人子,當盡孝道,這個道理總還明白,故不敢有違父命。家父將迷宮交於一對老奴看護,老兩口倒是一片誠心,但欲將其保持良好狀態卻是無能為力。老爺,這家權當久了也就老壽星賣娘,以老賣老,不好使喚,故小民的一雙腳從未向那裡邁過,兔得那翁娘倆口調嘴學舌,搬弄是非……”

狄公道:“聽說那迷宮中九曲十八彎,變化萬千,因此對宮內景象興趣甚濃,不知你可曾去過宮中?”

倪琦一對鼠眼射出不安的光亮。

“這個卻是不曾。實不相瞞,宮中秘密只有家父一人知曉,對親生兒子亦是守口如瓶。”

狄公問:“迷宮之謎令尊的孤孀想來不會不知?”

“老爺提及家慈,不免令人心酸!老爺有所不知,小民垂望之年,家慈便沈痾纏身,疾痛難熬,雖經良醫診治,終因大限已到,飲恨而去。每想起此事,就要落淚!”

(疴:讀'科',疾病。)

“令堂作古歸西,本縣早有所聞,所云孤孀乃指令尊二房繼配,你後母梅氏。”

倪琦所得此言,憤然作色道:“老爺說的是她!不提這個狐狸精倒也罷了,一提起她來,怎不叫人痛心疾首!家父清風亮節,寬宏大度,卻因此鑄成大錯,真是家門不幸!父慈子孝本是人之本分,但小民卻不得不接受家父招惹來的這一錯誤的既成現實,其心情之苦悶可想而知。老爺,那梅氏乃一狐狸妖精,花言巧語哄騙得家父動了惻隱,收她做了填房。人道'六十老翁娶小妻,將錢買馬他人騎',此話不錯。倪、梅兩家結親,本來門不當,戶不對,他二人又年齡懸殊,脾性各異,更兼梅氏原為狐狸成精,天生一水性楊花的妖冶之婦,故這樁姻緣也就注定不得美滿。梅氏過門後開初幾天,還裝出一副安分守己的樣子,然沒出滿月便風流開了、整日穿紅戴綠,將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專幹些招蜂引蝶的勾當。老爺,這私通淫亂之罪。小而言之,敗壞門風,有傷鳳化;大而言之,則亂了綱紀,毀了圭臬。是可忍,孰不可忍?家父心裡明白,然這房帷家醜實難張揚,只得飲泣吞聲,將隱衷深藏心底,就是對小民這個親生骨肉也從未吐露一字。只是到了臨終之時,病榻上才對小民留下遺言,將隱憂托出。”

(圭臬:指圭表,比喻標準,準則和法度。臬:讀'聶'。)

狄公意欲插話,但不等他開言,倪琦又說道:“小民知道老爺要言講什麼。老爺會問:'既如此,你為何不將她告到有司衙門,鞫審問罪?'但那樣一來,家父的隱私,倪門的醜事必將公諸公堂。俗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傷風敗俗之穢聞一經傳出,便會不翼而飛,不消一天半日,這全城父老百姓,遊民閑漢,一乞丐偷兒,三姑六婆便會家喻戶曉,人人皆知。家父一生叱吒風雲,波瀾壯闊,仙逝後卻名譽掃地,惹人恥笑,九泉之下何得安寧?身為人子,小民我又於心何忍?”

說到此處,倪琦雙手掩面,痛不可言。

狄公冷冷道:“只怕此事非要弄到公案之上不可,真是憾事一件!你繼娘已在縣衙將你告下,言稱口頭遺言不足為信,要求將一半家產平分於她母子。”

倪琦又氣又惱,忘了謙稱自己,叫道:“好一個忘恩負義,綿里藏針的賤人,真是情不知恥!老爺,我道她是狐狸成精,這不是麼?試想,但凡常人,豈會墮落到這步田地?”說完,搖頭不迭,嘆息不止。  ”

狄公悠然飲茶,等倪琦鎮靜下來,乃道:“本縣無緣聞睹令尊音容笑貌,已引為終身遺憾。但筆鋒見氣概。筆勢顯精神,令尊筆力雄渾,筆路灑脫,素有書法巨擘之稱。本縣思想來一若能藉得令尊翰墨一閱,也算了卻夙願,深慰平生。不知你對此意下如何?”

倪琦答道:“老爺著借別物。豈有不奉獻之理?惟借閱家父手澤一事,實難從命!家父一向韜光養晦,老爺恐亦有所聞,故於垂危之際嚴命將其手稿付諸丙丁,一字不留,言稱他無一文一字值得留傳後世。家父如此虛懷若谷、實令人肅然起敬!”

狄公又問:“令尊四海聞名,想來在此三朋四友一定不少?”

倪琦笑道:“這陰山背後多年來除老爺之外,恐無一真正知書識禮之人。家父自然不屑與那輩村愚凡夫閒話,若是他有幸與老爺相識,一定會視為莫逆,傾心交談,其樂無窮。家父在世之時,力主勵精圖治,對澄清吏治興趣尤濃……啊……不,家父在此一心埋頭文學,讀書餘暇亦監管田莊中春耕、夏鋤、秋收、冬貯等鎖事,那梅氏所以能巴結上他,一條原因也就在她略通農桑稼穡之理……啊,這簡直扯得太遠了!”

(稼穡:農事的總稱。春耕為稼,秋收為穡,即播種與收穫,泛指農業勞動。穡:讀'色'。)

倪琦拍掌命添新茶。

狄公默捋美髯,心中尋思,他的這位主人好生較狡獪,雖談鋒甚健,卻空洞無物。

倪琦又滔滔不絕講起蘭坊的氣候來,狄公只是慢慢呷茶,似聽非聽。 突然他打斷倪琦的話問道:“令尊生前作畫一向都在何處?”

倪琦向客人掃了一眼,面露難色,一時竟答不上來。 他輕撫下巴,略想了想,說道:“東城門外別院後有座小軒,位處花園後部,離迷宮人口處甚近,確是個幽靜地方,家父生前就常在那裡吟詩作畫。若是老門丁看管得嚴,恐家父當年用過的畫案仍在那裡。老爺知道,老家奴……”

狄公站起意欲離去,但倪琦一再挽留,又閒扯一番,狄公好不容易才辭別主人而去。

洪參軍在門丁值房中正等得心焦,見狄公終於出來,忙張羅打轎回衙。

狄公於內衙書案後坐下,長嘆一聲,對洪參軍說道。

“倪琦這廝好生嘮叨,實在令人厭煩!”

洪參軍急問道:“老爺此去有何收穫?”

“若論收穫,卻是甚微。我本欲將倪壽乾手稿弄來,與陶甘於畫軸夾層中取出的遺文核對筆跡,然倪琦稱其父命他將他書稿字畫統統付之一炬,故空手而回。我又想倪壽乾在蘭坊友朋之中有人珍藏一冊兩本也未可知,不料倪琦卻言其父在此竟無一好友至交。我見倪琦這廝十分狡黠,待人外松內緊,講話雖口若懸河,卻時時留心,處處設防。但儘管如此,也並非滴水不漏,他無意中講出的一、兩句話對我們解開畫軸之謎也許大有助益。此可稱之為言多必失!洪參軍,不知你對倪宅有何印象?”

“我在值房等候之時,與二門丁閒話許久,他二人稱其主人行為不無怪異,他雖和生父一樣偏執,卻心胸狹窄,忌能妒賢,全無他父親的豁達胸懷。倪琦乃一紈絝子弟,手無縛雞之力,卻對舞拳弄棒、角抵格斗等尚武諸事十分豪興。家丁亦嚴經篩選,多為身強力壯之人。倪琦最喜好觀看家丁練武比試,已將中院闢為演武校場,他常一連數個時辰坐在場邊為演武家丁喝采助威,對勝者必賞。”

狄公微微點頭,說道:“身胖體虛之人奢望體魄雄健亦是人之常情。”

洪參軍又說道:“二門丁還說倪琦曾以重金誘惑錢牟手下最佳劍手改換門庭,效命於他。對此,錢牟雖是不樂,卻也未認真計較。倪琦乃一懦夫,卻朝思暮盼胡兵前來洗劫蘭坊,他整日熱中於厲兵秣馬,操練家丁,原因即在於此。他甚至越界聘得番胡武士兩名來宅中教家丁使用胡兵弓箭,傳授胡兵擺陣之法。”

狄公問:“倪壽乾生前對倪琦如何看待,門子可曾說及?”

“據說倪壽乾對兒子好生嚴厲,倪琦十分懼他,就是在他去世以後,仍心有餘悸。甚至一見到舊有奴婢便聯想到嚴父,故索性將他們—一辭退,半個不留。倪壽乾終前所留遺言,倪琦也句句從命,身體力行。倪壽乾囑咐東城外那片田莊須保持原樣,不得更動,倪琦自父親死後確從未到那裡去過。門丁說,倪琦對東郊可謂談虎色變!”

狄公捋鬚,說道:“不日我欲去那迷宮親眼一瞧。洪參軍,你可去將倪夫人母子現居何處打探明白,邀她二人前來見我,倪夫人身邊藏有亡夫手跡亦未可知。再者,倪琦稱其父在蘭坊並無良朋好友,此話是真是假,見了倪夫人一問便知。說及潘縣令一案,錢牟的那名奸黨至今仍神出鬼沒,逍遙法外,我不能就此罷手。我已命喬泰將錢宅眾門丁一細查細問,命方緝捕詳審牢中另一名策士,又尋思是否要遣馬榮到群氓出沒的去處暗中察訪。若果是那狗頭軍師壞了潘縣令性命,定有同黨與之狼狽為奸。”

洪參軍道:“如此,馬榮亦可趁此機會打探一下白蘭下落。今日早上我們與方正計議此事,他亦以為十之八九白蘭已被歹人擄去,賣到了煙花行院。”

狄公嘆道:“只恐那可憐的姑娘真地身陷那萬劫不復的火坑里了。”1

略停片刻,狄公又說道:“對丁虎國命案之勘查至今無甚進展,我意命陶甘今晚再去三寶寺走一遭,看看吳峰與他筆下所畫之女子是否露面。 ”

狄公拿起他不在之時陶甘放在他書案上的一迭公文,洪參軍仍無意離去,一陣躊躇後,說道:“老爺,我思來想去,總感到我們在丁將軍書齋裡忽視了什麼,越想越覺得欲揭開丁虎國遇害之謎,線索只能在書齋內找尋。”
   
狄公放下手中公文,看了洪參軍一眼,打開小漆匣,取出陶甘為他復制的小匕首,放於掌心之上,說道:“洪參軍,萬事我向不瞞你,時至今日,我雖反复推敲了與丁將軍命案背景情況有關的各種可能性,但實言相告,我對此匕首如何施用,兇手又如何進得書齋,進而又逃遁出去等節仍一無所知,對如何勘破此案也一籌莫展。”

二人沉默良久,狄公最後說道:“洪參軍,明日我們重訪丁宅,複查書齋,也許正應你話,謎底就隱藏在書齋之內。”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26
                                                                      第十四章


次日晨,狄公用罷早膳,對洪參軍說道:“今晴空萬里。鳳光旖旎,我意欲安步當車前去丁宅,你去喚陶甘一同前往。”

三人穿廊過院,出縣衙西門,徑往丁宅而去。

狄公輕裝簡從二訪丁宅,事前未知照丁禕。 管家見縣令大人突然駕到,位引去花廳請茶,一面遣人飛報丁禕。

丁宅忙喪亂成一片。 少不得請高僧來宅中掛榜開經,拜七七四十九天梁王懺。 靈寢和道場均設在正廳,靈樞前立一銘旌,上書“顯考丁大將軍虎國尊靈之位”,兩側一副輓聯,寫道:
   
木本水源先世澤

春霜秋露後人賢

靈前香煙繚繞,白燭高燒,一班和尚正法螺鐘磐。 吹吹打打,為死者唪經唱佛,超度亡靈早升天界。

走廊中靠牆有一方桌,上面壽禮成堆,均以紅紙包裹,上附祝壽吉言,賀喜佳句,真是琳瑯滿目。 狄公見了,大為詫異。 管家忙解釋道:“ 老爺 ,這堆壽禮本應早早清理入庫,奈困家奴忙於料理喪事,不得空閒,故仍堆擱於此。”

丁秀才縞素絰帶,趕至花廳來見縣令。 狄公道:“今明二日本縣欲升堂審理今尊命案,因有幾處細節尚需查實,故復來府上一訪。本縣這就去令尊書齋,你丁憂理喪忙碌,不必相陪。”

(絰:讀'疊',古代喪服上的麻帶子。)

二衙卒仍在走道中值番,保護現場,見了縣令,忙禀報無人走近書齋大門一步。

狄公啟開封條。 推門進屋。 剛欲邁步,只覺一股惡臭衝鼻而來,忙以袖掩面,急退數步,說道:“屋內似有腐爛之物,陶甘,你速去靈堂向做佛事的僧人討幾柱香來。”

陶甘領命而去,少頃返回,手中檀香煙霧濃烈,氣味刺鼻。 狄公一人持香入內,須臾復出,手舉懸畫鐵釘一枚,一頭刺了一隻半腐的黑鼠,將鐵釘交於陶甘,說道:“命衙卒將此死鼠用木匣裝了,休要丟扔。”

狄公將檀香擱於書案筆架之上,以熏去室內臭氣。

陶甘返回,三人一同進入書房。 狄公手指地上一紙盒道:“此盒原在丁將軍衣袖之中,內裝九枚蜜棗,上次離去時,我將它放在書案上端硯近旁,黑鼠聞到甜味就爬上書案享用,瞧,死鼠留於書案之上的足跡仍清晰可見。”

狄公俯身,仔細揀起地上那紙盒,放在桌上,只見一角咬了一個窟窿,揭開蓋子一看,九枚蜜棗剩下八枚。

狄公道:“此乃又一殺人凶器,原來這些蜜棗均染有劇毒。”遂命陶甘:“你於地上好生將那枚染毒蜜棗尋來,休要用手碰它。”

陶甘跪地仔細尋找,終在一書架下將那尚剩一半的果脯尋了出來。

狄公於衣縫中取出牙籤,將蜜棗簽了,置入盒內,重新蓋上,命洪參軍道:“將此盒用油紙包了,帶回縣衙留待查驗。”

狄公四下觀瞧一遍,搖頭道:“看來別無可疑之處,我們還是回縣衙再作道理。陶甘,你將房門重新封上,二衙卒仍須在門外值守,不得有誤!”

三人離了宅自回縣衙,一路無話。

回到內衙書齋,侍役獻茶畢,狄公開言道:“洪參軍,你去差一名衙隸將仵作喚來見我!”

洪參軍去後,狄公對陶甘道:“此命案越發奇了,我們尚不知兇手如何施用那小匕首殺人,卻又發現了他備用的凶器。再者,被告吳峰有一詭秘女友,無獨有偶,原告丁禕也有一秘密情人!”

陶甘道:“老爺,此二女會不會實為一人?丁、吳若是情敵,二人爭風吃醋,丁禕先下手為強告了吳峰,也就不足為怪!”

狄公道:“此言倒甚有些見地。不過,若如此吳峰如何不殺丁禕本人,卻要壞他父親性命?”

陶甘道:“我亦為此犯難,還有,我更不明白兇犯如何讓丁虎國接受了染毒果脯。我思想來,此物一定為凶犯親手所贈。走廊中桌上堆滿壽禮,兇手不會將禮物放在那裡,若是這樣,他又如何肯定丁虎國偏將那紙盒揀去?”

洪參軍插進話來:“兇手既殺了丁虎國,卻為何不將紙盒從其袖中取走。反而將此罪證留於作案現場?”

陶甘連連點頭,嘆道:“前也見得些大小疑案,卻不似今日之事如此犬牙交錯,撲朔迷離。除丁虎國命案外,那風景畫之謎尚一衷莫是,錢牟的那名神出鬼沒的奸黨也仍逍遙法,說不定又在呼朋引類,繼續作惡。老爺,此人到底是誰至今仍無一絲消息?”

狄公苦笑道:“卻是沒有。昨日喬泰說他已將錢宅門丁人等一盤詰,卻誰也不知他相貌特徵,更不知他姓張姓李。他總是深夜才來,長長的大氅遮了身體,一條圍巾檔了口鼻,大氅的帽沿又蓋了腦門。他從不講一字,就是雙手也總是籠於袖中,不肯顯露出來。”

三人又喝一盅茶,隸役報稱我做已經喚到。

狄公將仵作上下打量一番,說道:“上次你給丁虎國驗傷之時,聲言但凡內服之毒大都可查驗出來。今有蜜棗一盒,共九枚,一鼠食了其中半枚,當即中毒而亡。你現在就當眾查驗這盒果脯,看其內含何毒。必要時,亦可剖驗死鼠本身。”

狄公將紙盒交於仵作。

仵作將隨身所攜小包打開,取出一皮夾,裡面各式手鉗、探針,小刀等器械一應俱全。 仵作右手揀了一把薄刃利刀,左手去袖中取了四方白紙一迭,置於書案一角,又從皮夾中取出小手鉗一把,挾起死鼠咬過的那半枚蜜棗,置於白紙之上,再用利刃細心切下薄紙狀果肉一片。

狄公和二親隨幹辦將仵作的一舉一動都仔細看在眼中。

仵作使用刀刃將薄片於紙上攤平,又取了嶄新狼毫一管,於沸水中蘸了,將水滴於薄片之上。 浸泡一會後,仵作從懷中拿出雪白亮紙一方,蓋了薄片,又以手掌緊壓其上。 隨後燃蠟一支,拿起亮紙於火上烤乾,拿到窗前仔細觀瞧,又用食指在紙上輕抹細摸一陣,轉身將白紙交於狄公,說道:“啟禀老爺,小可以為蜜棗之毒乃為一作畫顏料,名喚藤黃,一根空心針管將毒施於其內。”

狄公慢撚鬍鬚,對白紙細瞧一番,問道:“何以見得?”

仵作笑道:“此驗毒之法已在我醫界經用數百年矣!果汁中之異物從其顏色和外表形狀即可辨認。老爺請瞧,這紙上印痕乃呈黃色,其外表為細微顆粒狀,只有行家感覺靈敏之手方可撫摸得出。又薄片之上多有細小圓形斑痕,故小可斷定施毒器具乃為空心針管。”

狄公聽了,連聲讚道:“好!好!你再將盒中八枚蜜棗—一驗過,看是否均染有此毒。”

仵作從命。 狄公一時無事,只將紙盒拿於手中把玩,一會又將糊底白紙撕下,這時紙邊隱隱一個紅字忽映入眼簾。 急低頭細看,原來是吳峰的半方印章,不覺嘆道:“吳峰這廝做事好不荒唐,卻將自己的名字留在這紙盒上了。”

洪參軍與陶甘忙立起觀看。 洪參軍道:“老爺,這印章與那日他蓋於畫軸之上的那一方印章竟是不差分毫。”

狄公身靠椅背,說道:“如此說來,兩條線索均直指吳峰。第一,藤黃乃畫師必備黃色顏料,其毒性之巨無人不知。第二,這紙上半方紅印更為吳峰作案之真憑實據。我一思量來,吳峰於畫上用印之時曾以此頁紙張為襯墊,無意中將印章一爿蓋於其上。”

陶甘喜道:“老爺,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今吳峰將罪證送到我們手裡,真是天助!”

狄公不贊一詞,只默默等仵作查驗剩餘果脯。

最後,仵作禀道:“老爺,小可已將餘下八枚蜜棗—一驗訖,每一枚都染有致死之毒。”

狄公書案上取了一紙公箋交於仵作,命道:“將查驗結果如實寫了!”
   
仵作持筆作書,須臾寫就,畫了押,雙手呈上。 狄公好言相待,打發仵作離去,一又命傳役喚方緝捕來內衙聽差。

少時,方正到。 狄公命道:“方緝捕,差你率隸役四名即赴永春酒店將吳峰捉拿歸案!”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27
                                                                      第十五章
蘭坊縣衙大堂廊廡處早已擠滿了看審的人群。 丁虎國將軍乃當坊耆宿,聽說要審理他的命案,滿城百姓都想看個究竟。

三通鼓響,只見帷簾開處,狄公頭戴輕翼掐絲烏紗帽,身穿雲龍出海綠錦袍,腰圍玉帶,足登皂靴,出內衙,進大堂,登高台,入公座。 公案前早有堂役侍立兩側,值堂看刑,書辦人等亦各就各位,當差堂前。

狄公將驚堂木一拍,命丁禕上堂聽令。

丁秀才早被傳到大堂,聽狄公傳喚,忙於公案前跪下。 狄公道:“丁禕,那日你將吳峰告到本堂,稱他害了你生父性命。本縣數日來明查暗訪,獲憑信證據不少,已將吳峰拿下,然尚有些許疑難之處須加澄清。本縣馬上鞫審被告吳峰,你須聽個仔細,若是中途有話要說,只管講來。”
   
狄公拔根火簽擲於堂前。 少刻,二堂役將吳峰從牢提中到堂上。

吳峰跪於公案之前,泰然自若,等候狄公發問。

“被告姓甚名誰,操何營生,講!”

“ 老爺聽禀,小生勝吳名峰,長安人氏,秀才出身,出於偏好,已棄文從畫數年。”

狄公臉一沉,說道:“吳峰,你身為秀才,本為斯文士子,而你不在京師勤學苦讀,矻矻求進,卻來這偏遠小縣優游歲月 ,作惡造孽。你如何害了了虎國將軍性命,快快從實招來。”

(矻:讀'枯',矻矻:辛勤勞作的樣子。)

吳峰說道:“老爺容禀,所傳小生犯下殺人之罪,純屬丁禕向壁虛構,實乃千古奇冤。說起丁虎國,小生至今仍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小生在長安之時,常聽家父說丁虎國欺君妄為,血債累累,最後終獲褫職之懲,故對其劣跡醜行略有所聞。然對他本人卻素不相識,直至他兒子丁禕在此調三窩四,對小生竭盡造謠污衊之能事時,方知他原在這蘭坊苟延殘喘 。丁禕無中生有,惡意中傷,實屬荒誕,不值一駁。故小生對此也就置若罔聞,未予理會。小生思想來,老爺一向兼聽明斷,絕不會信了丁禕一面之詞,深文周納,冤枉了小生這無辜之人。”

狄公高聲喝道:“吳峰休得放肆!本縣問你,如你所云,丁將軍何以一向懼你?又為何整日幽閉家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步?再者,若是你不存歹意,為何還要於丁宅前後布下眼線,探聽丁家虛實?”

任憑狄公厲聲喝問,吳峰卻不失寸心之平,從容答道:“老爺且息雷霆之怒。前兩句問話,純屬丁宅家事私衷,小生對此一無所知,也就無法作答。這第三句問話,卻是稀奇,小生的回復為八個大字:子虛烏有,絕無此事!不知原告可有證人與小生當堂對質?”

“吳峰,如今你對簿公堂,還敢嘴硬放刁!你放明白點,本縣已拿住你遣去的眼哨一名!只是與你三頭對案為時尚早!”

吳峰聽了怒道:“定是丁禕那廝對此蠅營狗苟之人餌以重利,從而藉刀殺人,嫁禍於我,用心何其狠毒!”

狄公見堂前吳峰終於憤然作色,心中暗喜。 自思機遇難得,切莫失之交臂,須緊握戰機,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對吳峰來個單刀直入,一針見血! 章程拿定,狄公厲聲道:“吳峰聽了,你對丁家如此切齒痛恨,並非出於丁、吳兩家世仇宿怨,卻是因你心懷不軌,與人爭風吃醋所致。你抬起頭來,看看這嬌嬈女子是誰!”

狄公從袖中取出從吳峰所作觀音畫像上剪下的頭像,命班頭傳於吳峰觀瞧。 丁、吳二人一聽案中涉及一年輕女子,立時都變了臉色,丁禕則嚇得睜大了眼睛。

狄公正對堂前二書生察言觀色,忽聽身邊班頭驚叫一聲,急扭頭一看,只見方正手持畫像呆呆立於案邊,面色如白紙一般。 突然,方正叫道:“老爺,此女非是別人,正是我長女白蘭!”

廊廡處一片大嘩,狄公本人亦驚訝不已,只不過是未露形色。 急舉驚堂木一拍,喝道:“肅靜!”又從容對方正道:“方班頭,快將畫像交吳峰一瞧!”

方正畫像上認出女兒,吳峰更加局促不安,手足無措,但丁禕卻如釋重負,一身輕鬆。  ”

吳峰凝視畫像,沉默不語。

狄公喝道:“你與此女有何瓜葛,快快招來!”

吳峰面色灰敗,咬牙答道。  “不招!”

狄公臉一沉,嗔道:“公堂之上,刑罰無情,不由你不招!”

吳峰定一定神,心一橫,大聲說道:“任憑大刑加身,筋骨斷,體膚裂,也休想叫我開口!”

狄公怒道:“案犯吳峰,竟敢咆哮公堂,抗拒本官。左右,皮鞭侍候!”

眾堂役聞命一聲吆喝,二人褰了吳峰衣袍,另二人將他按伏在地,只等班頭上前施刑。

(褰:讀'千',撩起(衣服等)。)

方正苦痛萬分,舉目瞧狄公一眼,只是不前。 狄公會意,心中暗暗佩服。 方正乃一正直之人,惟恐一怒之下結果了吳峰性命,故示意他命別人執刑。

一堂役從方正手中接過皮鞭,狄公命道,“且罰重鞭二十!”

十鞭抽過,吳峰背上已是皮肉俱裂,流血不止,但他仍咬緊牙關,拒不招認。 二十鞭打完,吳峰早已奄奄一息,昏暈過去。 二堂役忙於他鼻孔下燃香熏醋,他連打幾個噴嚏,又甦醒過來。

狄公說道:“你如此不識抬舉,才吃此眼前之虧,若早早招認,也免得皮肉受苦!”

一堂役手揪吳峰頭髮,將他面對狄公。 吳峰面歪眼斜,嘴唇抽動,牙縫中仍進出那兩個字來:“不招!”

堂役正欲掌嘴以懲。 狄公急止。 心中尋思道,吳峰重刑之下不肯招認,其中也有緣故。 他本官宦子弟,斯文書生,若再受刑,恐性命不保,不如以話引他,叫他開口。 主意拿定,乃道:“吳峰,你聰明一世,怎地卻糊塗一時?你與那姑娘之事,你不講本縣也並非不知!”

吳峰搖頭不語。

狄公道:“離東城門不遠,有座古剎叫三寶寺,你與白蘭幽會廟中……”

沒等狄公說完,吳峰就忍痛跳將起來,搖搖晃晃指著狄公罵道:“如此,白蘭姑娘性命休矣!到頭來,是你這昏官壞了她一條性命!”

廊廡處看市的閒人聞言。 一個個交頭接耳,相顧詫異。

狄公复舉驚堂木一拍,厲聲喝道:“肅靜,公堂之上不得喧嘩!”

喧聲漸止,只見吳峰癱倒在地,泣不成聲。 一方正直立一旁,呆若木雞,一副牙齒直咬得嘴唇流出血來。

狄公慢捋美髯,開言道:“吳秀才,事到如今,你只有將真情和盤托出才是道理。照你所言,本縣將你二人於廟中相會一事說出後會危及白蘭性命,若果真如此,均你之過也。你早該禀知本縣休要將她名字和三寶寺相會一節在堂上提起。如今,她既成釜底游魚,全力救她於水火,乃你義不容辭之責!”

狄公挨了吳峰一頓辱罵,心中並不生氣。 自思非如此吳峰就不會開口,那樣一來,不但案子無法審下去,有關白蘭失踪的重要的消息也就得不到了。 故反以好言勸誘,引他說出實情。

狄公又命堂役捧來濃茶一盅,吳峰接過喝了,淒聲道:“白蘭的秘密既為全城所知,其性命已無法拯救!”

狄公道:“白蘭能否得救,縣衙自會作主。你且將事情原委本末細細講來,本縣自有權衡!”

吳峰定心想了一想,終於咬咬牙,低聲說道;“如此,只得講了。據云三寶寺乃當年天竺高僧所建。後因通西域之路改道,廟中香客稀少,香火不盛,故僧人自去,留下空廟一座。年月一久,廟宇失修,鄰里劫掠,只落得個頹垣斷壁,梁傾頂塌。但大雄寶殿中番僧所作五百羅漢巨幅壁畫卻完整無損,至今倖存。為尋求禪宗藝術珍品,小生遍訪全城,偶見三寶寺壁畫瑰寶,從此便常去廟中臨摹作畫。

“廟後有小花園一座,雖已荒蕪,卻是個好去處。尤在夜間,一池清水,一鉤明月,煞是清雅幽靜,因此常去園中納涼賞夜。

“約二十日前一日晚上,小生多飲了幾盅,心想何不趁此嬋娟團圓之夜去那園中稍坐片時,也好去去酒氣,散散心懷。小生剛在池邊石凳上坐下,忽見一娉婷女子嬝娜步入園中。”

說到此處,吳峰低下頭去,堂內鴉雀無聲。 停了片刻,吳峰又抬起頭來,說道:“她的出現。於小生猶如天仙下凡一般。月光下只見她絲巾羅裙,白如霜雪,似有沉魚落雁之容,羞花閉月之貌,說不盡的齊整。走近她再一細瞧,卻見她雲鬢間愁容滿面,峨眉下淚掛兩行。此情此景,銘刻我心,至今仍歷歷在目!”說罷雙手掩面。 略停,又說道:

“小生情不自禁,口中'仙子'忙叫幾聲。她一聽卻嚇得急退蓮步,低聲說道:'相公休要高聲說話,只恐屬垣有耳,我心中實在害怕!'小生雙膝跪地為誓,以換取一顆信賴之心。她裹緊衣裙,小聲說道:'我叫白蘭,現為別人籠中之鳥,今夜私自飛出,若被知曉,我命休矣!現在我須立即歸去,請千萬不要對他人說起今夜之事,改日再來會你,相商逃脫之策。'小生忙問:'你既出了牢籠,今夜不逃,更待何時?'她輕聲說道:'不行,不行!若如此,我家兄弟便沒命了!'說完急抽身自去。

“一片烏雲遮蓋了月亮,剎那間黑影中不見了她的身影。只隱約所見她急急離去的腳步聲漸漸遠去。那一夜小生將破廟前後尋了個通遍,卻再沒見到她的踪跡。”

狄公命堂役又遞上一盅茶來,吳峰一飲而乾,搖搖頭道:“自此以後,小生每夜都去廟中後花園候她,她卻再也沒有露面。小生思想來,定是歹人獲知她私訪三寶寺後,對她嚴加看管,不讓她出門一步。如今,她偷訪三寶寺一事已經為眾人所知,那歹人得信後必加害於她無疑!”

說到此處,吳峰熱淚潸潸,痛不欲生。

(潸:讀'山',流淚的樣子。)

吳峰平靜之後,狄公說道:“你瞧,若不將事情顛末言講明白,本縣怎知白蘭已成涸轍之鮒?又如何設法救她性命?現在,你將如何謀害丁將軍一節從實招來!”

吳峰哀求道:“小生願招認一切,但不是此時此刻。現小生別無他求,惟祈一願,即請老爺開恩格外,速遣差役衙隸將白蘭救出虎穴龍潭。也許亡羊補牢,猶未為晚。”

狄公聽了,自思言之有理,遂命堂役將吳峰押回大牢。

狄公轉向丁秀才,說道:“丁禕,吳峰與白蘭三寶寺相遇一事,純屬案情枝節,與你父親命案自是風馬牛不相及,但今日堂上卻是因此不能再審案犯吳峰了。你父親一案,改日再審。”

狄公驚堂木一擊。 自離公座,下高台,退堂進內衙去了。

觀審的閒人魚貫出得大廳,對案情節外生枝議論紛紛。

狄公更衣畢,命洪參軍喚方正前來見他。 馬榮。 陶甘進得內衙書齋,於狄公書寒邊板凳上坐了。 少頃,方正來到。 狄公賜坐,嘆道:“方緝捕,今日堂上之事令你震驚,都怪我事前沒將那畫像交於你看。但我又如何知曉此畫像與你長女生死休戚相關?不過,如此一來,你女下落總算有了一點眉目了。”

狄公取了三支令箭在手,對方正道:“你速帶二十名精壯衙卒去三寶寺尋訪白蘭,由馬榮與陶甘為你引路。憑這三支令箭你等可對東坊一帶鄰里逐戶搜查,任何人不得違抗!”

狄公將令箭交手馬榮,馬榮接了,納入衣袖,與方正、陶甘匆匆離去。

侍役獻上茶來,狄公呷了一口,對洪參軍說道:“方緝捕自女兒失踪之後,於今總算有了一點音信,我亦為之高興。現在終於明白,吳峰畫軸上的觀音原來就是畫的白蘭。再一細看,那畫像與方正次女黑蘭其實有不少相似之處,這一點我本該早就看得出來。”

“老爺,惟一看出那畫像象黑蘭的人乃是我們的勇士馬榮!”

狄公淡然一笑道:“如此,馬榮對黑蘭比你我都看得仔細。”說完,臉色又陰沉下來,慢言道:“方正等人尋到白蘭之時,她是死是活實難預料。照吳峰堂上所言,白蘭夜訪三寶寺之時身上穿的白裙實為睡裝,由此推斷,她就被軟禁在離破廟不遠的地方。那歹人多半是個酒色之徒,一旦獲悉白蘭偷出家門與人密會,心生疑懼。極可能殺人滅口。哪一日白蘭的屍體從一口眢井中拖出也未可知。”

(眢:讀'鴛',眢井,乾枯的井。)

洪參軍說道:“不論白蘭命運如何,對我們勘查丁虎國命案卻是無濟於事,只怕仍免不了要對吳峰重刑拷問。”

狄公對洪參軍最後一句話不置可否,只說道:“有件事引我深思,今日堂上我說及案子與一女子有涉之時,丁、吳二人均是談虎色變,丁禕更是顯得有點驚慌失措。後來,丁禕得知此女原是方正之女白蘭,才鬆了一口氣。如此看來,確有另一女子捲進了丁虎國命案之中,丁禕情詩所贈之人分明即此女子。”

有人輕輕敲門。 洪參軍開門一看,原來是黑蘭求見。

黑蘭向狄公道了萬福,說道:“老爺,奴尋家父不著,故唐突來此報禀,望老爺莫怪。”

狄公喜道:“黑蘭,我們正議論丁家之事,你來得正是時候。你且說與我聽,丁秀才可是少在家,常在外?”

黑蘭搖頭不迭,說道:“不!奴婢們何嘗不盼他如此,然他無事則從不出大門一步,整日在家中探頭探腦,東張西望。家奴侍婢倘若玩忽職守或作事有半點差池,他隨時都可查獲。一次,一婢女於午夜時分還見他躡手躡足行於迴廊之中,行為甚是詭秘,多半是他要訪查奴婢們是否仍在耍錢嬉戲。”

“今日上午,我突然复訪丁宅,不知丁禕對此有何動靜?作何評說?”

“老爺抵達之時,丁禕正與少夫人在上房清點賻儀,估算一應喪葬開銷。其時奴恰在房中取紙研墨,侍候茶水。丁禕得報老爺二訪丁宅,立時喜形於色,對少夫人說道:'我早說過官府上次初查現場實在敷衍了事,這不是縣令老爺又來複查?我正盼著他來!上次他匆匆忙忙胡亂查了查就走了,只恐明顯的線索也被他忽略過去。'少夫人聽了不以為然,說他自以為比縣令高明,未免矜奪自詡,言過其實。丁禕聽後也不理會,急出門迎接老爺去了。”

狄公說道:“黑蘭,你耳聰目明,探得丁家許多真情內幕,我十分感激。現在你無需再去丁宅了。今日下午,我們得悉你大姐些許指息,你父親已取尋她去了。你先去內宅稍歇,但願你父親帶得喜訊而歸。”

黑蘭從命,拜謝而去。

洪參軍道:“丁秀才並不常夜出,此事看來不無蹊蹺。他與那尚不知名姓的女子廝混,總得在某處有個秘密情寓才是。”

狄公點頭:“說不定此屬舊情往事,昔日情侶於今早已薄情寡義,分道揚鑣。然癡情男女偏有保存信物舊贈之癖,也是常事多不足為怪。不過,黑蘭交於我之書札詩稿似近日寫就,不知陶甘從謄下的詩文中尋得些許追查那女子的蛛絲馬跡不曾?”

洪參軍答道:“卻是不曾尋得。不過陶甘辦此差事倒是津津有味,他將詩稿精心抄下,一面抿嘴暗笑不止。”

狄公微微一笑,書案上公文堆中找出陶甘工整謄於公箋之上的抄件,身靠椅背閱讀起來。 讀了一會,嘆道:“題材千篇一律,機杼也很平常,雖非詰屈聱牙,卻味同嚼蠟,只是表現手法略有不同。可憐丁秀才庫門十載,卻如此風流放蕩,彷彿詩歌非吟風弄月,兒女情長不足為題。此有五律一首,我念於你聽:

(聱:讀'鰲';聱牙:文句彆扭,讀不上口。)

繡衾香羅帳,

溫柔富貴鄉。

情癡無章典.

心醉忘綱常。

月圓成鸞鳳,

花好配鴛鴦。

心曲訴深閨,

肝膽照愁腸。  ”

狄公將詩稿擲於書案之上,說道:“這首詩除韻腳、對仗尚有點像首律詩外,實無一可取之處,虧得丁秀才有此閒情逸致,寫得這等閨閣香豔之詩,好不無聊!”

狄公搖頭,下了面慢慢捋起了又長又黑的美髯。

突然,狄公一驚,复揀起詩稿,又仔細閱讀起來。

洪參軍見狀,知主人有所發現,忙站起立於狄公身後觀看。

狄公以拳擊桌,命道:“快將丁宅管家的供詞取來一閱!”
   
洪參軍將存放丁虎國案卷的皮箱從檔房中搬來,從中取出公文一卷。 狄公接過來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又放入箱中,離座踱起步來。

良久,狄公停下腳步,嘆道:“人一旦墮入情網,便忘乎所以,不能自拔,什麼壞事蠢事都能做將出來:現在,丁虎國之案我心中已有一半數了,好一個傷風敗俗、喪心病狂的兇犯!”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28
                                                                      第十六章

馬榮、陶甘與方正正在東坊坊正加重會齊之時,已過晚上一更。 三人在桌旁默默相對而坐,燭光下,一個個臉色陰沉,面容憔悴。

三人將東坊挨家挨戶象梳頭一樣梳了一遍,連白蘭的影子也沒找見。

馬榮將衙卒分為三路,陶甘領一路,方正領一路,剩下一路自己帶領。 每路又化整為零,三三兩兩從不同路徑進入東坊。 三路人馬先以各種口實尋訪了各家大號小店,茶寮酒肆,又去各家各戶挨門查找。 方正一路嚇跑了幾個樑上君子 ,馬榮一路驅散了一夥賭徒,陶甘一路則攪了鴛鴦枕上一對情人的好夢,但就是尋不著白蘭的踪影。

最後,他們只得拿了坊正的戶籍簿冊,逐戶核查丁口,仍是一無所獲。
   
陶甘道:“我尋思來,恐是那歹人將白蘭關在附近一所房中只不過數日,他知悉白蘭私去三寶寺後大為驚恐,故將她賣到城中別處某一行院或某一秘密幽會處去了。”

方正說道:“我們在此城土生土長,他若將白蘭易手賣於某家行院,有朝一日冶遊的客家會認出她來,並告我知道,這個風險他是斷斷不敢擔的。賣給某一幽會處倒不無可能,只是偌大一個城池,尋查起來猶如大海撈針,非三兩日工夫可以訪個明白。”

馬榮道:“城西北北寮的行院不是極少有漢家客人光顧麼?”

方正點頭:“那確是一處專供胡人尋歡作樂的所在,當年西域諸國的王公貴族 ,行商客旅,墨客騷人云集蘭坊,這北寮可謂盛極一時.現在那裡的娼優仍五花八門,都是昔時遺留下來的。”

馬榮站起,束一束腰帶,說道:“我現在就去北寮走一遭,為進人耳目,我一人隻身前往,夜間我們衙中相見。”

陶甘將左頰上三根黶毛捻了又捻,說道:“我以為此計甚好。我們搜查東坊的消息,明晨就會傳遍全城,因此,今晚我們須火速行動。我這就去南寮打探,此行我雖不寄多大希望,但不去看看心裡總是不安,萬一壞了大事,就後悔莫及了。”

方正意欲與馬榮同往,說道:“北寮乃盜賊 、 乞丐 、 流氓出沒之地,你單槍匹馬深入虎穴,恐是兇多吉少。”

馬榮笑道:“這個不妨,對付幾個潑皮,我有有些手段。”遂將帽子搞下交手陶甘收了,一根破布條纏了頭髮,腰帶中塞了衣袍,一副袖子高高捲起。 方正苦苦勸阻,馬榮只是不聽,揚長而去。

街上行人仍熙來攘往,一見馬榮這副模樣,早紛紛避過一邊。 馬榮過鬧市,穿陋巷,大步流星往前趕路,不久便至北寮。 這北寮自是另一番景象,但見酒家茶肆之內多為胡人,身著異裝,口操番語。 馬榮這等模樣之人在此處並不鮮見,故他們見了他自然也就漠然視之。

馬榮拐過一彎,卻見前面一排平房,門首均掛了燈籠彩飾;又聞遠近琴笛之聲,有如晚鴉噪林,軋軋刺耳。 馬榮正向前走。 一衣衫襤褸傴僂之人忽從陰暗處走出,以蹩腳的漢話問道:“客官,有美人,你喜歡?”

(傴僂:讀作'魚呂',腰背彎曲。)

馬榮站定,上下將來人打量一番,只見他鳩形鵠面,傻笑中露出一口殘缺不齊的大黃牙。 馬榮罵道:“你個鳥人,看了令人噁心!前面引路,須尋個好去處,還要價錢公道,時候你爺,須懂些規矩!”醜八怪顯然明白了馬榮的意思,忙引馬榮進了一條小街。  ”

(鵠:讀'鶴',通'鶴',鶴科各種禽類的泛稱。)

街旁房子的門面昔時也曾粉刷裝璜得漂漂亮亮,如今卻因修繕馳廢,早已破舊不堪。 街側門簾開處,娼優依門而立,一個個濃妝豔粉,穿紅披綠,見馬榮二人走近,忙以笑臉相迎。 馬榮也不打話,只顧向前走去。

醜八怪引馬榮來到一棟房子,兩盞燈籠高掛門首,看門臉似比別家略好。 醜八怪說道:“客官,這家便是,見你的美人去!”說罷做個鬼臉,向馬榮伸出一隻臟手。

馬榮一把掐了他的脖子,將其腦袋在門上撞得山響。 罵道:“你這個龜孫,真是瞎了狗眼,你引薦客人便去帳房領賞,這個老規矩難道不知?卻來打爺的主意,想搭個雙份!你無需進去通報,爺只用你腦袋敲門便行。”

少頃,一大漢開了大門。 只見他禿頭光臂,一隻獨眼直盯馬榮。

馬榮道:“這廝欺生.意欲拿我做大頭,這不是有眼無珠,自討沒趣麼!”

對方把臉一沉,轉向醜八怪,喝道:“有哪一次少了你的賞錢?還不快滾!”又對馬榮陪笑道:“客官請進!”

屋內既悶又熱,一股羊臊臭直鑽鼻觀。 中間地上支了一隻火盆,四周矮凳上圍坐了三男三女,一個個均袒胸露臂,手執鋼釬,撥火烤肉。

掌班看了馬榮一眼,說道:“照舊例。先收銅錢五十,隨後自有飯食款待,美人相陪。”

馬榮袖中取出銅錢一串,松結解緡,於櫃檯之上不多不少數了五十。 掌班伸手就要來取,馬榮卻一把將他手腕抓住,壓在櫃上,說道:“慢!我且問你,可有好酒解渴?”

(緡:讀'民',古代穿銅錢的繩子。)

掌班道:“按成規,卻是沒有。”

馬榮鬆開手,將掌班向後一推,邊揀銅錢邊說道:“你既不仁,我亦不義,死了你這張屠夫,我也不吃生毛豬!”

掌班見到手的銅錢又要易手,忙說道:“罷!罷!算你是個慣家,就破例饒你好酒一壺。”

馬榮轉怒為喜:“這還像話,下次仍來照顧你的買賣。”說完將五十銅錢交了櫃檯,轉身於火盆旁尋了張小凳坐了下來,也學著三嫖客的樣子脫下長袖係於腰間,又去火盆上取了一串羊肉咬嚼起來。

一嫖客已有三分醉意,一隻胳膀摟了身邊的女子,搖搖晃晃輕聲哼起了下流小曲。 另二人則清醒如常,以番語說著話兒。 二人不算高大,卻一身緊肉,不可小看。

掌班將一小壺酒放在馬榮面前,自回櫃檯。 一女子起身,琴架上取了琵琶,依牆自彈自唱起來,雖不成宮調,嗓音卻佳,倒也別有風趣。

後門處走進一名女子,粗俗中卻也顯幾分姿色。 她在馬榮身邊坐下,一副圓臉上微露笑容。 馬榮捧起酒壺喝了一口,也照著風月場中一套斯文問身邊女子道:“不知大姐芳名?青春幾何?”

女子莞爾一笑,只是搖頭,原來她不懂漢話。

馬榮衝對面二嫖客說道:“幸好我與這妮子的勾當並非是談天說笑,若如此,豈不晦氣!”

一嫖客聞言大笑,問道:“朋友,你尊姓大名?”

“不敢,我姓榮,單名一個保字。你叫何名字?何處學得一口好漢話?”

“此間人都喚我獵戶。我在蘭坊多年,漢書都厚厚讀過幾本,豈能不會漢話?你那小妮名喚吐爾貝。不知朋友到此有何貴幹?”

馬榮心中不快,沒有理他,只默默捧起酒壺,自飲了一口,又遞於吐爾貝。

獵戶嗤一下鼻子,冷冷說道:“若只為這事,何須遠道專程來此!”

馬榮怒目相視,忽地立起,走向獵戶。 吐爾貝阻攔不住,馬榮早到獵戶身後,抓住獵戶胳膀一擰,疾言厲色道:“你這廝好不仗義,爺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今日爺初登門檻,須不曾冒犯於你,你卻疑神疑鬼,如此盤詰是何意?”

獵戶環視眾人,另一嫖客只顧撕咬烤肉,並不理他,掌班依櫃檯而立,悠然剔牙,也假裝不見。 獵戶一見眾人無意助他,只得軟了下來,哀求道:“榮大哥莫要見怪,只因你們漢人除官府權門偶或遣人來向我們里甲催要課銀外,平素是極少有人到此地來的,故隨便問問,並無他意。”

馬榮鬆開手,回原位坐下,一口將酒壺飲幹,手背擦了嘴唇,說道:“有道是不打不相識,今日有緣相會於此,又何須瞞你。我本在鄰縣一兵卡戍邊值巡,那兵卡到此地來也有三日路程。只因一日與一同營守卒爭辯逗趣,無意中在他腦後輕輕一拍,不期他卻頭破腦裂,頓時斃命。我雖屬失手商人,究竟人命關天,上峰不知就裡,豈能不問罪償命?到時,我縱然滿身是口,也難分辯,與其束手待斃,不如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故披星戴月,一路逃到此。如今我是有家難奔,有國難投,處處有害死米珠薪桂,出逃時所攜一點盤纏也所剩無多,很想著點差事,也好賺得幾文,聊解飢渴。若是你不嫌棄,有心提攜於我,我定效犬馬,雖死不辭。”

另一嫖客不懂漢話,獵戶充作通事,將馬榮所言以番語—一講了。 二人均目視馬榮,將信將疑。

獵戶早存戒心,答道:“榮大哥,你我既成朋友,豈有不關顧之理!只因目下無差缺可委,一時實難從命,容日後再作計較。”

馬榮道:“依我愚見,尋件差使倒也不難,比如選中一人黃花嬌娃,將她擄來,再賣於菸花行院,何愁銀子不來?”

“榮大哥有所不知,昔年官道驛路均通蘭坊,王侯將相,掮客遊旅,才子文人,多會於此,這尋歡作樂的勾當自不必說。其時美女一名,搖錢寶樹一棵,家有十女,可日進斗金。如今卻是人少客稀,百業不旺,這花街柳巷的買賣也自是日漸凋敝。目下大小行院均人多客少,哪裡還會再去做這蝕本的交易!此可謂今非昔比,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馬榮第一次試探不成,又單刀直入,二次探問:“人道這北寮亦有漢家歌伎舞姬,不知此話可真?”

獵戶搖頭:“這話從何說起!我在此多年,也不曾見著一個,你休小看了我們異族姑娘。不是自誇,我們的姑娘體魄雄健,文能歌舞彈唱,武能騎馬射箭,你們漢家女子自不能與她們相比。”

馬榮立即隨聲附和,說道:“誰說不是?若小看她們,今日我怎會到此?”

獵戶銳利的目光再次向馬榮掃去,又以番語向夥伴講了一番,對方先是搖頭,爾後又似乎欣然應允。 獵戶站起走近馬榮. 將吐爾貝推開,坐到馬榮身邊,小聲道:“榮大哥,美差興許倒有一件,但不知唐室官軍之中所用兵刃你可熟知?”

馬榮暗吃一驚,心想他這話問得蹊蹺,不如將計就計,探他一探。 章程拿定,忙答道:“兄弟不敢說一生戎馬,鋒鏑餘生,然這要槍弄棒、沙場廝殺的勾當卻也略通一二。不是兄弟誇口,這軍中十八般兵器,我自是件件諳練,樣樣在行。”

獵戶將馬榮拉到隔壁房內,正色道:“你既是行家里手,不妨直言相告。據我所知,數日之內此城中必興干戈,只要你好自為之,助我一臂之力,這招財進寶的買賣便是小事一件!”

“此話當真?”

“絕無戲言!”

馬榮伸手道:“造化了!但不知賞錢多少?”

獵戶道:“你休要性急,我講的並非現銀。一旦戎馬倥傯,蘭坊大亂,這金銀財寶還不由你予取予求?”

馬榮喜道:“如此,一言為定!但不知何日起事?我與你何處會齊?”

獵戶喚來同夥,與他一番計議,說道:“榮保,隨我來,我這就引你去見我們頭領。”

馬榮將衣飽穿好,走到吐爾貝身邊,忘記她不會漢話,拱拱手對她說道:“委屈你稍候片刻,我有事去去就來!”

二人離去。 獵戶引馬榮走過兩條小巷,進了一座庭院,在一棟房子前停下。

獵戶敲門,無人應答,遂推門入內,招呼馬榮緊隨。 二人於兩張裹了羊皮的凳上坐了,獵戶說道:“我們在此稍坐片時,頭領轉眼就會回來。”

馬榮點頭,耐住性子,準備久候。

突然,大門撞開了,一大漢衝了進來,見了獵戶,口中嘮叨不止。

馬榮問:“獵戶,他系何人?所言何事?”

獵戶面露憂色,答道:“他也是我們頭領的門下,說他斥侯得真切,縣衙差役不知何故,今晚將東坊搜了個挨門逐戶。”

馬榮趁機跳起,說道:“如此,我該去了。若是官府查到此處,我命休矣!今夜權且避避風頭,明日無事,再來拜訪。只是這地方好生難尋,還望指點路徑才好。”

獵戶答:“只需打探烏爾金郡王,便能找到此地。”

“如此,告辭了,我們後會有期!”

馬榮出得大門,一口氣跑回縣衙。

狄公正於內衙書齋中孤燈獨對,凝神靜思,見馬榮回來,顰眉道:“陶甘與方正適才來此,報說東坊尋查無有結果,陶甘又去南寮尋訪,各家院主均稱近半年來從未買得一女半姑。你去北寮多時,可曾打探得白蘭下落?”
   
馬榮答道:“只是不曾,不過我卻聽到一段奇聞,怕是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遂將他在北寮偶遇獵戶等人一節原原本本講了一遍。

狄公聽了不以為然,乃道:“番胡各部落之間勾心鬥角、互相傾軋之事常有發生,那幫亡命之徒興許要藉刀殺一人,消滅異己,故拉你入夥,你可要當心上當受騙!”不等馬榮開口爭辯,狄公又說道:“明晨你陪我和洪參軍去東郊倪壽乾田莊一訪,夜間,你可再去北寮將那番胡頭領的來龍去脈打聽個實在。”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29
                                                                      第十七章

狄公用完茶,正欲打轎去東郊,忽報倪夫人母子應約前來縣衙求見,狄公命引入內衙。

倪珊少年 自信 ,秀外慧中,狄公很是喜愛。

狄公命倪夫人母子於書案前坐了,寒暄畢,狄公說道:“夫人,我本想在你的案子上多費些時日,只因衙務纏身,心餘力絀,至今尚未解得畫軸之謎。不過,我若對你亡夫生前情況多有了解,恐對我審案中排難釋疑不無補益。為此,我有話詢問於你。”

(絀:讀'處',不足,不夠。)
   
倪夫人斂衽點頭:“ 老爺請問當面,妾如實口禀就是。”

(衽:讀'刃',衣襟。)

狄公問:“第一,你亡夫生前對長子倪琦如何看待?據你所言,倪琦乃一狼心狗肺之人,你丈夫在世之時,可知他兒子心術不正,滿腹壞水?”

“先夫故世之前,倪琦可謂溫文爾雅,行止無虧,萬沒想到後來竟如此心狠手毒。先夫在時,見倪琦朝乾夕惕,孜孜矻矻,總誇他是他治家的好助手。其時,我見他對父親百依百從,十分孝敬,也是滿心歡喜,慶幸我倪門有此孝子賢孫。”

(矻:讀'哭', 努力 、勤勞的樣子。)

狄公又問:“第二,倪公在蘭坊多年,定有許多良朋好友 ,不知夫人可否列舉其中幾位的名姓?”

倪夫人略遲疑道:“老爺有所不知;先夫生性孤僻,不喜交遊。他生前每日上午均去田間查看耕鋤收割一應農事,午後則獨自去那迷宮消磨時日,一去少則半個時辰,多則一個時辰,天天如此,從不間斷。”

“想必那宮中你也去過?””

倪夫人搖頭道:“這個卻是不曾。先夫總說宮中陰暗潮濕,不叫我進入。每日他出得迷宮,便去宅後花園內小軒之中,一方書案,一盅香茶,或讀書,或作畫,自我陶醉。說起作畫,我倒想起一個人來了。昔年舍下雖是門可羅雀,然先夫卻常邀一李夫人去軒中評書論畫,我亦同往,因此寫她極是稔熟。這李夫人一生偏愛書畫,水墨丹青造詣尤深。”

“這李夫人仍健在?”

“她大概不會不在。昔日她家離我們城中炸堤甚近,因此常到舍下看望、此人一向謙和心善,可憐命薄,婚後不久便喪夫寡居。我仍待字閨中之時,一次她從我娘家田邊走過,與我偶遇,對我一見如故,視為知己。我出閣來到倪門,她仍與我友誼不斷,常來常往。我夫君對我可謂體貼入微,關懷備至。他深知我從蓬門蓽戶來到偌大一個新家,人生地疏,不免有孤獨之感,故破例常邀我的舊友李夫人來家中作客,以寬我愁悶之心。”

“你丈夫故去之後,李夫人仍與你交往頻繁?”

倪夫人見問面起紅雲,說道:“自夫君亡故,我再也沒有見她一面。所以如此,我之過也。倪琦將我逐出家門,我自覺羞愧,無臉見人,便領了珊兒歸寧哲避,從此再也沒去看她。”

狄公見她動了感情,忙岔開話題:“如此說來,倪公在蘭坊竟是無一知交摯友?”

倪夫人控制住自己,說道:“先夫一向喜好清靜,不與人交,不過有次他對我言講,離城不遠的山中住著他的一名至交。”

狄公急問:“此人姓甚名誰?”

“先夫從未講起他的名姓,我只從他言談吐語當中知他對此人十分景仰,把他視為知己。”

狄公鄭重說道:“倪夫人,除此之外你還知道什麼,望再細細想來。”

倪夫人低頭想了一想,抬頭說道:“此人一定來宅上見過先夫一面。因他來得蹊蹺,故至今還能回想起來。先夫在世之時,每逢十五這一天在家接見佃戶,但凡佃戶心存不平之事或遇有難處,均可在這一日登門求見。一次,一農家打扮的老翁在院中候見,先夫得報,趕忙親自走出大門恭迎。禮畢,攜手請老翁書齋長敘,數時不出。我思量來,此人定是先夫的舊友,興許是深藏山間的一名隱士。不過,此並非我等女流之輩所管之事。也就從未問起。”

狄公捋鬚,又問道:“倪公書畫指不勝屈,我思量來,你身邊定存有他所作神品數卷?”

倪夫人聞言連連搖頭。

“我們成婚之時,我還幾乎是個目不識丁之人。婚後,經先夫早晚指點,我耳濡目染,日將月就,漸漸始能識文斷字,魯魚亥豕之誤還常有發生,這評騭書畫之事自非我能力所及。老爺若要藉賞先夫字畫,可向倪琦索取,他宅中少不得要收藏幾幅。”

(豕:讀'史',豬。騭:讀“智”,評定,評論。)

狄公站起,說道:“夫人,你一路辛苦來衙門相見,我亦無甚可謝,只有決心解開畫軸之謎,方不負了倪公之願。令郎倪珊好生聰明伶俐,有此依托,將來你一定後福非淺。”

倪夫人母子也立起,施禮辭謝,洪參軍送她母子二人出衙。

洪亮回到內衙,對狄公言道:“老爺,欲尋倪壽乾數行書稿手跡,本該易如反掌,唾手可得,卻不期竟如此費難!我尋思來,當年倪壽乾官拜黜陟,聖上御前少不得有他參本奏疏,若是求助於京師,此難可解。”

“洪參軍之言自有道理,只是去長安一個在返非一月不可,恐是緩不濟急。我思想來,李夫人既是書畫行家,昔時又與倪家往來頻仍,她手中仍存倪壽乾一兩幅字畫也未可知,只不知她是否向在人世,現在又居於何處。洪參軍,此事就乾淨委於你了,你得閒即可去打探實在,速速報禀。倪壽乾的至交隱居深山老林,行踪飄忽不定,我們既不知他名姓,也不知他死活,恐難尋覓。”

“今日下午升堂,不知丁家之案老爺可要復審?”前一日夜間,狄公吟誦丁禕詩作,於字裡行間有所發現,然未透露其中奧秘,洪參軍出於好奇,急於知道內情,故以話引他。

狄公一時沒有作答,略思片刻,起身說道:“洪參軍,實不相瞞,我現在仍方寸不寧,章程未定。我們還是先去城郊,回來後再作道理。你去看看官轎可曾打點齊備,再去喚馬榮一同前往。”

洪參軍自知再問無益,領命而去。

狄公坐轎,馬榮、洪亮各自上馬,一行出得東城門,沿沵迤田野中縱橫阡陌迤邐前行。 行至一片高地,前面出現三岔路口。 為避歧路亡羊之誤,馬榮下馬問道於路邊農人,經指引,知靠右第一條小道可通倪府田莊。 此道荒涼蕪穢,荊棘蓁蓁,只剩道中一線之地方可落腳。

(沵:讀'米';沵迤:平坦綿延貌。)

轎班停下官轎,馬榮對了轎窗說道:“老爺,前面路窄道茀,轎、馬怕是過不得,不如步行前往,也省得一路礙手礙腳。”狄公下轎,馬榮、洪亮一棵樹上縛了馬降,三人呈一行緩步行進。 狄公頭走,馬榮與洪亮緊隨,經過九曲三彎,終來到一座高大門樓之前。 營時門上也曾鎦金刷漆,如今卻金漆無存,只留得破門朽木,歪斜欲傾。

(茀:讀'福',野草塞路。)

狄公一見,驚道:“如此,人人都可自由進出!”

洪參軍說道:“老爺,人道主坊方圓百里,無一安全之地。聽說這地方很是不干不淨,時至金烏西墮,玉兔東昇,即便吃了熊心豹膽的強人也不敢貿然跨入此門檻一步。”

狄公推門入內。 一瞧,往昔一座錦繡花園,草異葩奇,羽嘉木瑞,於今卻是遍地榛榛,一片荒涼。 滿園不見翩翩蝶舞,不聽呃呃鳥鳴,惟是四野闃然,死氣沉沉,令人毛骨悚然。 園中一條小道通向榛莽深處,馬榮分開濃密枝葉,讓狄公走過。 頃刻間前面出現一座高台,中央是一棟平房,只因多年不修,如今已變得破舊不堪。 房屋十分寬大,想來昔時一定好生氣派,可藉現在只落得斷壁殘垣,塌頂數處,門柱之上原有的花雕空鏤也早經風吹雨打,毀壞殆盡。

高台前一段石墀,也已是碎石阻道,殘缺不齊。 馬榮上得台階,環視左右,遂高聲叫道:“門子何在?”連喚數聲,惟有回音作答。 無奈何,三人推門進入廳堂。

(墀:讀'遲',台階上面的空地,也指台階。)

廳內亦是滿目蕭然,只見四壁灰泥剝落,隅角處幾張桌椅,也是缺背少腿,破破爛爛。 馬榮又喚數聲,仍無人應答。 狄公輕輕在一張破椅上坐了,說道:“你二人且去園中四處尋看一番,說不定那翁嫗二老正在後園中栽花種菜。”

二人去後,狄公雙手托腮,閉目凝神細聽,寂靜中那森可怕之感又一次向他襲來。 正沉思間,忽聽一陣亂步聲遠而近,馬榮與洪參軍衝進廳堂。

馬榮喘息未定,說道:“老爺,不好了,那老翁老嫗早已喪命,暴屍荒園!”

狄公道:“快引我前去一瞧。”

二人引狄公來到屋後高台邊,只見後園四周均是謖謖長松。 中央一座八角小軒,犄角處有木蘭一株。 馬榮手指木蘭說道:“老爺,那邊便是!”

(謖:讀'素',謖謖:形容挺勁有力,挺拔。)

狄公下得台階,穿過草叢,走向木蘭。 樹下一張竹榻之上躺了腐屍兩具,身上鶉衣皮肉早已腐爛,露出根根白骨,骷髏頭旁,只剩兩縷白髮。 二人均以手抱胸並排躺在一起,從現場判斷,二人已死去數月。

(鶉:讀'醇',鶉衣:補綴的破舊衣衫。)

狄公俯身細看一番,說道:“看來這對翁嫗均屬老死而亡。其中一人先死於竹榻之上,另一人沒了依托,貧病交加,不如與老伴同去,故也躺下,慢慢死去。我要命衙卒前來將屍身抬至縣衙驗傷,不過並不指望能驗出別樣結果來。”

狄公走向小軒,只見格子窗櫺結構精巧,圖案別緻。 足見昔時確是個幽雅所在,如今卻利四面光牆,惟有那張又髒又破的大畫案仍在裡面。 狄公道。  “倪壽乾生前就常在此小軒內讀書作畫。”

三人離小軒向園後圍牆木門走去。 馬榮將門推開,卻見一座大院。 前面一座石頭門樓隱於簇簇綠葉之中,彎彎脊頂之上琉璃瓦閃閃有光,兩堵樹牆分列門樓左右兩側。 狄公走近抬頭一瞧,見拱門上方石板上銘刻有字,默默念道:

莫道盤陀千里遠

通心只在咫尺間轉身對洪亮與馬榮道:“此處定是迷宮入口了,瞧那上面兩行銘文便可知曉。”

洪參軍與馬榮舉目細看,只是搖頭。 洪參軍道:“此草書也太草得出奇,我竟一個字也認不出來。”

狄公好似沒有聽見洪參軍說的話,只默默站在那裡看著鉻文出神。 半晌,高聲讚道:“好書法!我自寒窗苦讀到出仕為官,各種真草隸篆也算見得不少,但似這等龍騰虎躍,藤盤蔓繞,首尾纏綿,變幻莫測之狂草傑作,平生還是第一次看到!只是青苔蓋了下面落款,看不大真切。啊,我看出來了,筆者名為'鶴衣隱士',有趣!有趣!狄公又低頭想了一陣,說道:“我一時竟記不清到底聽說過此人沒有,不過,不管是誰,此鶴衣隱士當為蓋世神筆。 古人稱書法大家為筆下通神,贊其翰墨為龍飛鳳舞,今見此等恣肆峭拔之作,不得不心悅誠服。  ”

(恣肆:言談、文筆等豪放瀟灑。)

狄公走過拱門之Z時,仍連連搖頭,讚歎不已。

迎面是一排古杉,枝葉扶疏,高入雲天,樹頂毗連交錯,遮擋了射下的陽光。 兩樹之間圓石成排,荊棘從生,猶如道道高大胸牆。 樹蔭下滿是腐技爛葉,發出陣陣臭氣。

右首道旁有碑石一方,上刻“入口”二字。 再向前,便是一條陰暗潮濕的綠色宮道,先直後彎,子拐彎處不見了盡頭。 狄公凝眸遠望,一種可怕不安之感油然而生。 他慢慢轉過身來一看,左首也有一條綠色宮道,幾塊大圓石堆於古杉之間,其中一塊上寫了“出口”二字。

馬榮與洪參軍默默立於狄公身後,見眼前迷宮如此幽邃可怖,無不膽寒。

狄公又轉身复瞧迷宮入口,其時雖風靜樹止,然只覺一股寒氣從宮道中襲來,透人肌骨。 狄公意欲將視線移開,但那神秘的宮道令他著迷,敦促他進去看個究竟。 想著想著,他似乎看見倪壽乾高大的身影立於拐彎處綠葉之中,正向他招手頻頻。

狄公努力控制住自己,強迫自己低頭看著被腐葉覆蓋到的地面。 突然,他看見腳前一段土路中間有一小腳的腳印,腳尖正對宮道入口。 這腳印猶如一桿路標,向他指明方向,催他入宮。

狄公長嘆一聲,轉身說道:“宮中路徑不知,只恐進得去,出不來。還是不要貿然進入為好。”

三人望而卻​​步,從原路返回,穿門樓,復來到花園,只覺處處雲蒸霞蔚,春色彌望,似乎陽光從未如此溫暖明媚。 狄公抬頭見一高大杉樹,命馬榮道:“你攀上此樹,看看這迷宮究竟是何樣形狀,何等大小。”

馬榮喜道:“這有何難!”遂束一束腰帶,縱身一跳,攀上了樹枝,再引體向上,轉眼間便消失於濃葉之中了。

狄公與洪參軍於一棵倒伏樹幹上默默坐了。 少頃,馬榮從樹上跳下,禀道:“老爺,我於樹梢之上俯視了迷宮全貌。這迷宮足有幾百畝地大小,形如蜘蛛網,只因處處樹頂毗連,看不清路徑,只見幾處煙靄氤氳,想必宮中有死水數潭。”

“你可見得形似房頂、亭尖之物?”

“卻是不曾,只見綠葉一片。”

狄公自語道:“這就奇了,倪壽乾每日進官一次,宮中如何沒有書齋畫亭?”

狄公立起,整整衣袍,說道:“我們不妨再入倪壽乾別院內細細尋查一番,興許能有所獲。”

三人將大小房間挨次看了,只見一間間門朽簾破,牆皮剝落,一片淒涼景象。 三人進了一條昏暗走道。 馬榮走在頭里,忽叫道:“老爺,此間還有一室,我們進去看看。”狄公與洪參軍近前一看,果見一扇木門。 馬榮用肩一扛,險些摔倒,原來此門並未上鎖,一扛即開。

狄公步入房內,只見隅角處右一張竹榻,除此房中別無他物。 狄公低頭一看,地面卻是不髒,又舉目環視四壁,一面牆上有一窗戶,一副鐵格柵封了窗口。

洪參軍跟著進了房間,去向窗口,馬榮一見,已跨進門的一隻腳又急抽回來,到地走道,到得走遍,對狄公說道:“以前我們曾遭人暗算過,自那以後,我一見密室、暗道就心生警戒。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你與洪參軍在房內慢慢尋查,我在外值哨,以防不測。”

狄公笑道:“好,吃一塹,長一智,若是我們擔任都被鎖於房內,只恐一時難以脫身。”伸手摸摸竹榻。 上面竟無一點灰土,又說道:“想必有人在此居住,不久前才剛剛離去。”
   
洪參軍說道:“這可是個藏人的好地方,說不定某個兇犯就在此處躲藏過。”

狄公喃喃道:“也許是兇犯,也許是因犯!”出得房間,狄公命洪參軍將門用封條貼了。 午時將至,狄公命取原道回城。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30
                                                                      第十八章

狄公回到縣衙,即命方緝捕率衙車十名,擔架兩副去倪壽乾東郊別業將老門丁夫婦屍身泰來縣衙相驗。 又命將午餐送至內衙書齋,藉以擠出鬧空喚檔房館吏問話。 老館吏原為當地一絲綢莊掌櫃,已在家養老數年,雖已年過花甲,卻仍明眸皓齒,鶴髮童顏。 絲綢行行頭將他舉薦給狄公,他滿心歡喜在衙門應了這份館吏的差使。

狄公匆匆用了午膳,問館吏道:“人道蘭坊有一位老處士,號稱鶴衣隱士,不知你可聽說過此人?”

老館吏反問道:“ 老爺指的是鶴衣先生 ?”

“想來正是此人,但恐他並不在城中居住。”
   
“不錯,世人多稱他鶴衣先生,據云他一直隱居於南城門外萬壽山中,一簞食,一瓢飲,苦心修煉,以求不老長生,誰也不知他現在多大高壽。”

狄公道:“我倒很想見他一見。”

老館吏面露難色,說道:“此事恐不易成功。老夫生自息影深山老林之後,個出山口,小見賓客,早與塵世隔絕了。幾日前二樵農上山打柴,偶然見他老人家在花園中勞作,若非他二人說起此事,我真不知他仍活在人間。老爺,此人聰慧穎達,博學多才。樵人一說他於山中終獲長生不老之藥,一說他不日便要羽化登仙。”

狄公慢捋鬍鬚,說道:“此類隱士的故事我聽得不少,講得神乎其神,卻十之八九都是徒有虛名的騖才。不過,此人也許與眾不同,我未見其人,卻已見其書法,那豪放氣勢,有如天馬行空,令人嘆觀止矣。但不知南郊山道可好通行?”

“老爺若決意尋訪鶴衣先生,只能步行進山。萬壽山路窄坡陡,山高谷深,即便二人小轎也上不了山去。”

狄公謝了,命老館吏離去。

喬泰進了內衙,滿面憂愁。

狄公問:“喬泰,錢牟宅中諸事停當?”

喬泰坐下,捻一捻短鬚,說道:“老爺,此事一言難盡。近二日來,我見軍中有人一常態,心中總覺得不實,向凌剛一打探,他也正為此擔憂,他見軍卒中幾日來有人揮金如土,只不知這銀子從何而來。”

狄公聞言,暗暗一驚,說道:“如此,大事不好!且聽馬榮將他的奇遇說於你聽。”

馬榮將他在北寮的所見所聞又細述一遍。

喬泰聽罷,連連搖頭道:“老爺,只怕此事兇多吉少。我們假造官軍巡查邊庭結果有二:一是我們藉此除了錢牟,並迫使其門人就範;二是此舉可促使胡兵決心趁我們立足未穩孤注一擲,打我們個措手不及。”

狄公手揪長須,怒道:“我們現今已是捉襟見肘,左支右絀,若再遇胡兵犯擾,洗劫此城,我等勢孤力單,情勢實危殆矣!我思想來,這肇事幕後之人定是暗中為錢牟出謀劃策的那個狗頭軍師。喬泰,我們手下可信賴的兵卒共有多少?”

喬泰不假思索,口道:“少則四十,多則五十。”

眾皆默然。 突然,狄公以拳擊案,高聲道:“有了!喬泰說及我們假造官軍、虛張聲勢,一方面除了錢牟,另一方面又招致敵人鋌而走險,此話給我莫大啟示。看來,我們擺脫困境,轉危為安,為時尚未太晚。馬榮,我們須將你昨晚尚未遇見的那名番胡頭領立即拿獲,但一定要不動聲色,做得人不知鬼不覺,不知你對此有何良策?”

馬榮聞言,喜上眉梢,說道:“老爺,抓個把小小番酋,乃甕中捉鱉,手到拿來之事,只是青天白日,不免人多眼雜,容易走漏風聲。不過,只要小心謹慎,隨機應變,也並非不可行事。”

“如此,你與喬泰即赴北寮緝拿賊酋!記住,此事務須做得乾淨利落,不露痕跡。若是無甚把握,寧可放他一時,亦不可魯莽輕率,壞了大事!”

馬榮點頭應允,起身招呼喬泰隨他而去。 二人去值房一角坐了,低聲計議良久後,馬榮隻身離了縣衙,向北城門方向走去。 路經一家小酒店,馬榮停步看了看動靜,大步跨入店中。

馬榮前曾光顧此店一次,故掌櫃與他相識,見他進店,忙上前招呼。 馬榮道:“我到樓上尋個雅座,圖個清靜。馬榮上得樓來,適逢隅角處有一單間空閒無人,便進去了。點過酒菜,小二自下樓張羅去了。此時,喬泰卻推走門了進來。原來他從後門進入店內,相機上了二樓,並無人知曉。

馬榮急卸卻衙門公服,摘下差官高帽,交喬泰用一包袱包了,又打散頭髮。 一根布條頭頂上纏了,將衣角塞於腰帶之中,挽起袖管,匆匆別了喬泰,輕手輕腳下樓去了。 他悄悄溜進庖廚,見一庖丁正汗流泱背在爐邊煎餅,近前罵道:“呔,爺腹中飢餓,還不快拿塊油餅宋孝敬你爺!”

老庖正待發作,抬頭猛見前面口出污言之人乃一國首垢面的潑皮,自知得罪不起,只好自認晦氣,去鍋中鏟了一塊油餅遞上。

馬榮伸手接了,咬了一口,噴噴嘴,出後門揚長而去。

樓上,喬泰自斟自飲,頃刻間餐桌上酒菜一空。 馬榮與喬泰都是一樣鋼筋鐵骨的彪形大漢, 相貌本相差無多,又兼身穿一樣的公服,小二哪能識破這移花接木的勾當。 喬泰會了酒菜錢,趁掌櫃忙亂之機,下樓走出店門。

馬榮搖搖擺擺向鼓樓方向走去。 離鼓樓不遠有一露天市場,他先去小攤處彳亍一圈,見鼓樓石頭拱道下無人,便大步走了過去,每逢刮風下雨 ,設攤商販都到拱道下躲避,如今風和日麗麗,自然也就無人去哪裡了。

馬榮扭頭向身後一瞥,見無人注視於他,便三步並作兩步進了拱門,爬上二樓。 這鼓樓第二層形似一間閣樓,四面有窗。 夏日,周圍百姓常有人爬上來納涼消暑,不過,現在卻是空無一人。 通向三層的樓梯口有一扇木門,門上無鎖,只插了一根鐵閂,上有官府貼的紅紙封條,馬榮將封條撕了,開了門,上了三樓,只見一隻大圓鼓架於中央一塊高台之上,鼓旁有一對三尺大槌,上面都厚厚積了一層灰土,看情形,此鼓已多年無人插過了。

馬榮點點頭,又快步走下樓來,探頭看了看,見無人發現他的行踪,便走了出來,邁開大步向北寮走去。

白日看北寮比晚間更覺蕭索淒涼。 街上不見一人,原來此間胡人因前晚熬夜過深,正在補睡。 馬榮到處走了一遍,卻再也找不到他前一晚到過的地方。 信步走到一家門口,將門一推,見一邊幅不修的女子正躺在一長大木床上酣睡。 馬榮朝床上踢了一腳,女子慢慢坐起來,搔揚頭,揉揉眼睛,看樣子還未睡醒。

馬榮粗聲道:“我找烏爾金!”

女子一下子活躍起來,從床上跳下,進廂房叫出一個科頭跣足的男童,手指馬榮嘰里咕嚕一陣吩咐,又對馬榮連比帶劃講了幾句。 馬榮雖不懂番話,但意思已明,忙點頭稱善。

男童向馬榮一招手,出門上了大街,馬榮緊跟其後。 男童鑽進兩棟房子之間的一條縫隙之中,馬榮卻須側身橫行。 走到一扇窗下,馬榮心想,若是此時有人從窗口舉棍砸他腦門,他只能束手待斃。 一鐵釘將他衣袍撕了一道口子,他看看撕破的地方,心想也好,這樣一來,他越發像一名潑皮了。

正待再往前走,忽聽頭頂之上有人嬌聲軟語喚他:“榮保!榮保!”馬榮抬頭,卻見吐爾貝正從窗口探出頭來。 馬榮一見,又忘了她不會漢話,喜問道:“吐爾貝,原來是你;今日可好?”

吐爾貝神色慌張,睜大一對眼睛,向馬榮低聲將兩句話重複數遍,一面連連擺手。 馬榮不解其意,不管吐爾貝懂不懂,只說道:“你有何煩惱,我不明白,現在我有急事,容改日再來。”正欲走開,吐爾貝窗口中伸出手來,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指指男童去的方向,搖頭不迭,又用食指橫劃頸脖,做了一個砍頭的動作。

馬榮終於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你休要擔心,我自有道理!”輕輕推開她的手,向前走去。

男童引馬榮走過一堆垃圾,又翻越一堵塌牆,抄近路來到一座院落前面,用手向院中指了指,便一溜煙跑了。

馬榮認出這便是他前一夜與獵戶來過的地方,遂進院上前敲門。

過了一會,門內傳出聲音:“進來!”馬榮剛一推門,立時驚出一身冷汗。 原來屋內主人靠後牆而立,一手一把飛刀,對他這不速之客怒目相視。 馬榮於門首立定。 一雙眼睛盯緊了對方手中利刃,作好了拼殺一場的準備。

一陣緊張過後,對方將飛刀插入皮鞘,於一張羊皮凳上坐了。 開言道:“榮保,坐下,我問你,你果是真心投我?”

馬榮亦於另一皮凳上坐了,心中尋思,原來烏爾金適才是在試他,故答道:“若非真心,我榮保豈敢冒死到此?獵戶又怎肯將我引薦給頭領?”

烏爾金說道:“若不縣他一力保舉於你,你現在已經上西天了。我這兩口飛刀,雖稱不上百步穿楊,但一旦出手,二、五十步之內,誰也休想逃脫!”

烏爾金是個瘦高個子,說得一口流利漢話。 馬榮見他驕矜倨傲,微微一笑,故意奉承道:“江湖上重個義字,我聞頭領一向義氣,扶人危困,故慕名前來投靠,只盼頭領開恩,遣我個差使,也好賺得幾兩碎銀,聊解飢寒之苦。今蒙不棄,我榮保當銘感終身。”

“你乃一逃兵叛卒,要錢不要臉的無恥之徒!不過,對我們也許還多少有點用處。你既投我門下,就要惟我命是聽!今有一言在先,若是你手中有詐,圖謀不軌,你就問問我這兩口飛刀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頭領此言差矣!我榮保不才,卻也非是得魚忘筌之人,何來恩將仇報?況如今我是個有罪之身,回不得軍中,見不得官府,只有破釜沉舟,跟定頭領,才是一條生路……”

“休要饒舌!你好生聽仔細了,我的話從不講第二遍。我手下三路人馬正會師於界河彼岸平川之上,明日午夜就要攻占此城。你休要心生害怕,且讓我細細剖析於你,你便會明自我胸中自有雄師百萬。我自幼隨父常出入蘭坊,亦曾去長安經商數年,還到過京畿之外不少州縣,故深知唐室官場中一向文恬武嬉,不乏屍位素餐之人。那些鮮衣怒​​馬,峨冠搏帶的袞袞諸公,整日燈紅酒綠,鬥雞角抵,高車駟馬,子女玉帛,早將國家安危置於腦後。再者,蘭坊又是個西陲邊鎮,此城易手後,長安官家未必馬上知曉。況現在通西域之路改道,唐朝廷即使獲知蘭坊失陷,也無須擔心我們會攔截西域諸國東進使臣,劫掠財禮,故不會立即發兵前來收復失地。待長安昏君醉臣大夢初醒,我們則早已在此站穩腳跟,立國稱雄。到那時我們兵精糧足,以逸待勞,唐軍縱有貔虎十萬,又奈我何!記住!我們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奇襲此城,先擒狗官,後拿僕從,繼而接管縣衙。這一切均已安排停當,只是尚需幾位漢家朋友做內應,到時將守城門兵除掉,大開城門,方好行事。用你們漢家話來說,現在是萬事齊備,只欠東風了。”

馬榮笑道:“頭領,恭喜了,恰巧我在此有一密友,想來正是頭領用得著的人。他原是官軍中一名夥長,只因頂撞了那個姓狄的縣令,闖下大禍,故隻身逃出營寨暫避。咳!人道柔弱為立身之本,剛強乃惹禍之胎,此話一點不錯!聽說那姓狄的狗官手段甚是狠毒,揚言一旦將他拿住,那割他舌頭不可!”

烏爾金冷笑道:“你們這些人就是怕官,我可誰也不懼,幾年前,我就親手宰了這裡一名狗官!”

馬榮心裡在罵,壞了播縣令性命的兇手原來就是你這個雜種,口中卻讚道:“好,有擔待!不過,頭領明夜起事缺少內應一事尚需斟酌。我那朋友劍法精諳,軍機暗語也無一不知,只是我口說無憑,頭領最好還是當面審察,方可錄用。但事不宜遲,他既有罪在身,隨時都會逃離此城。若如此,豈不坐失良機,貽誤大事?”

烏爾金急問:“此人現在何處?”

“就在鼓樓三樓上躲避,白日睡覺,夜晚方下來走動,那地方多年來無人去過,豈不是個藏身的好去處麼?”

烏爾金大笑,說道:“虧他想得出來,誰也不會去那裡尋他!如此,速引他前來見我一見!”

馬榮面露難色,蹩眉道:“頭領差遣,理當效命,但現在是青天白日,他豈敢貿然冒死下樓?鼓樓離此甚近,我們何不去那裡會他一會?”

烏爾金死死盯了馬榮一眼,略思片刻,起身將飛刀從腰間移至袖內,說道:“榮保,我把你當人,你須不能騙我!你頭走,我後跟,若見你行止有半點差池,我這飛刀就會從你後心穿到前胸!”

馬榮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說道:“頭領何須如此說話,我榮保只有一顆頭顱,縱然你飛刀不傷我,就憑你一句話傳到縣衙,我的朋友和我還能活命麼?”

“只要你不將此話忘記便好!”

二人出門上了大街,烏爾金十步後跟定馬榮。 馬榮來到市場,遠遠見喬泰立於一塊石碑前,目光注視來往行人,他頭上尖頂官帽,身上衙門公服,一著便知是公門差官。

馬榮放慢腳步,好讓喬泰看見自已。 他明白,身後飛刀隨時都會向他刺來,但只得冒此風險,別無他法。 他額前沁出冷汗,裝出一時間逡巡不前的樣子。 就在這時,喬泰抬手輕輕摸了摸鬍鬚。 馬榮看得明白,隨即轉身從石碑後繞道向鼓樓走去。

馬榮抵達鼓樓下拱道後,烏爾金也跟著進來。 馬榮低聲道:“石碑前立著一人,那廝可是衙門的一名差官!”

烏爾金冷冷道:“就你眼尖,快上去!”

馬榮先上了二樓,等烏爾金也爬上來時,指著樓梯口門上破封條說道;“你瞧,我的朋友就是從這裡上去的。”

烏爾金袖中抽出尖刀,用拇指試試鋒芒,命馬榮道:“少廢話,上!”

馬榮從命,烏爾金在身後緊隨。 爬到三樓樓梯口的,馬榮罵道:“瞧你這條懶蟲,還在酣睡!”一面加快腳步爬過最後幾級樓梯,對那大鼓叫道:“呔,快醒醒,有活對你言講!”

烏爾金也快步爬了上來,等他腦袋剛露出地板,馬榮冷不防飛起一腳,朝他面門踢去。 卻說烏爾金對馬榮一直存有戒心,豈能不時時警惕,處處提防! 見烏榮一腳飛來,他脖子一縮,頭一低,躲了過去。 馬榮本指望一腳成功,不期卻踢了個,險些摔倒。 急尋思道,別看對手膀不粗,腰不圓,卻行動靈活是個會家,不可等閒視之。 昔時習學拳棒,恩師曾授他一套八仙真功防身,囑他不到萬不得已,不可輕易濫用。 如今遇上強手,更兼徒手對雙刀,何不用此殺手鐧勝他? 章程拿定,急退至鼓邊,順手操起那對大鼓槌,擺好門戶,準備迎敵。 烏爾金上當受騙,惱羞成怒,手舞雙刀,縱蹦穿跳上得三樓,直奔馬榮。 馬榮趁他立足未穩,舉起左手朝他腿上就是一槌,這一槌,八仙拳上叫做“打草驚蛇”。 烏爾金顧不得進招,急跳起避過。  “打草驚蛇”這一招實為虛晃一槍,不等烏爾金雙腳落地,馬榮右手一槌又風馳電掣般攔腰掃來。 此稱作“玉帶圍腰”。 若非行家里手,即使躲過第一槌,也逃不過這第二槌。 若躲避不開,則肝膽俱裂,難以活命。 豈知烏爾金卻早料到這一手,只見他身子一閃,就勢一個翻滾,又躲了過去。

原來這烏爾金客居李唐久了,不但讀過《毛詩》。 學得滿腹漢文,滿口漢話,也偷閒舞拳弄棒,練就一身漢家武功。 這八仙拳雖不拿手,卻也識得些拳路,故馬來連進兩招,均未奏效。

卻說烏爾金一個翻滾爬將起來,也施展起八仙拳術,雙刀直取馬榮人頭。 馬榮見他的招數是“二龍搶珠”,忙向後一倒,一個鰲魚翻身,退後幾步,依大鼓又站了起來,重新擺開門戶。 馬榮這一招喚做“老龍脫殼”。 烏爾金殺得性起,發一聲喊,飛起雙刀,直插馬榮心窩。 這是一著絕招,名喚“韓湘子玉燕雙飛”。 馬榮防的就是他這一招,急揮動兩槌迎擋,只聽噹啷一聲,兩槌折斷,雙刀從身側飛過,將隻大鼓刺了個穿心。 這一招實在厲害! 馬榮雖有千斤氣力,也被震得兩手酥麻,站立不住。 正踉蹌間,忽急一中生智,故意賣個破綻,就勢一倒,擺了個“何仙姑醉臥牙床”的陣勢。 烏爾金對這路拳卻是不識,以為馬榮震昏倒地,故急搶步上前,抬腳就向馬榮小腹踩去。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馬榮一個龍騰虎躍,爬將起來,兩手順勢抓住對方抬起的腳踝,使盡全身氣力,將烏爾金懸空提起,急轉兩一圈,喝一聲“你去也!”手一鬆,烏爾金便飛往樓梯,摔得頭破腿折,昏暈過去。

馬榮地上揀了雙刀,插進腰間,身上取根縲紲,將烏爾金反綁了。 下得樓來,倘佯進了市場,直向石碑走去。 正欲走過,喬泰走上前來,喝道:“漢子休走!”順手一把將馬榮抓住。 馬榮一甩手掙脫了,惡狠狠盯了喬泰一眼,罵道:“你是何等鳥人,敢阻擋你爺走路!”

(縲紲:讀作'雷謝',捆綁犯人的黑繩索。徜徉:讀作'長楊'閒遊;安閒自在地步行。)

喬泰嗔道:“潑賊大膽,我乃縣行差官,奉了狄大人之命,專此盤查形跡可疑之人,你老實跟我去縣衙走一遭,狄大人自有話問你。”

馬榮惱道:“狄大人有話問我?我須不曾作姦犯科,殺人越貨,與你家縣令爺何涉?我說你這做公的也不要太狐假虎威,倚官仗勢,欺負我們良民百姓。”

一群好事的路人閑漢早擠將過來觀看熱鬧,將喬、馬二人圍了個水洩不通。

喬泰威逼道:“少廢話!你是要吃敬酒,還是要吃罰酒?曉事的,就乖乖的跟我走一遭,若不識抬舉,休怪我言之不預!”

馬榮轉向眾人:“衙門這幫惡吏,整日尋釁滋事,欺壓無辜,實在可恨!諸位父老兄弟,對此天下不平之事,難道你們竟都隔岸觀火,無動於衷?”

眾皆默然,作壁上觀。 馬榮見無動靜,心中暗喜,只不形於顏色,長嘆一聲,說道:“罷!罷!如今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人到矮簷下,怎能不低頭!我一身清白,量縣令老爺也奈何我不得!”遂由喬泰反綁了雙手。 又復轉身,說道:“我去也罷,只有一事相求,奈因我一友朋行走不得,容我留下此間賣大餅的兄弟幾個銅錢,也好送些糕餅去與他充飢。”

喬泰問:“此人現在何處?”

馬榮遲疑不答,經喬泰催逼,方說道:“說來令人恥笑,事到如今,也只得說了。昨日夜間,他爬上鼓樓賞月,一不小心從樓梯跌落下來,折了一條腿,如今仍躺在二樓,我為他到處抓藥尋醫,不期路經這裡,卻……”

眾閒人不等他說完,都忍不住大笑起來。

喬泰道:“如此,亦將你那狐朋狗友一併抬到縣衙,聽候發落!”又轉身對眾人道:“你等速去一人知照當坊坊正,命他帶從人四名,擔架一副前來見我!”

少頃,坊正與四名隨從肩扛竹竿毛毯趕到。 喬泰命道:“坊正,你在此將此潑皮看了,休叫他跑掉,我去去就來。”遂招呼二從人隨他去鼓樓抬人。

喬泰抱了舊毯上得二樓,烏爾金仍昏迷不醒。 喬泰一方膏藥於他嘴上貼了,又將舊毯一條包了身體,一條裹了頭肩,向樓下。 聲呼喚,二從人上樓將烏爾金抬了下去。 到得市場,喬泰牽了馬榮頭走,坊正等從人抬了擔架隨後,一路吆喝走向縣衙。

一行從耳門進了衙院. 喬泰對坊正說道:“且將擔架放下,你與從人可以去了。”

坊正等告辭自去。 喬泰鎖了耳門,馬榮則自解了縛手活扣,與喬泰一前一後將擔架抬到大牢,選一間小牢房將烏爾金送入。 撕兩塊破布包紮了頭傷斷腿,馬榮急走出牢門會內衙復命,喬泰則鎖了牢門,候在門口,等牢頭巡獄過來,說道:“我剛將此犯捕來,這廝野性難馴,你須好生看管。”

馬榮進得內衙書齋,只見陶甘一人坐在一隅打盹。 馬榮將他推醒,急問道:“老爺現在何處?”

陶甘抬起頭來,打個哈欠說道:“你與喬泰去後不久,老爺與洪參軍也出去了。你何事如此大驚小怪?此去可曾將那番酋拿獲?”
   
“豈止如此,我們連殺害潘縣令的兇手也都抓來了!”

陶甘喜道:“如此,今晚你少不得破費一串銅錢,請我們眾兄弟好好乾上一盅!好了,言歸正傳,老爺命我邀倪琦於今日晚下午來縣衙一敘,我思量來,定是就倪琦家東郊別院老門丁夫婦慘死荒園一事向他作些詢問、你既回來,也無別事,就請你在此權且替我一替,我去知照了倪琦便回。”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54
                                                                      第十九章

喬泰與馬榮離開縣衙後,狄公案頭取了一份公事,但拿在手中看了半日,也不知上面言講何事。 洪參軍明白, 主人心中愁悶,如何有心事研讀公文。

狄公放下手中公事,說道:“洪參軍,我對你一向無話不言。這蘭坊歷來蘭艾同盆,龍魚混雜,如今更境內憂外患,危機四伏,若是喬泰與馬榮拿不到那番胡頭領,我們處境實危如累卵矣!”

參軍安慰道:“ 老爺且放寬心,喬、馬二人膽大心細,武藝超群,素能降龍伏虎,除妖捉怪,此去擒拿小小番酋,定能馬到成功,萬無一失。”

狄公默默無語,批了幾張公文,仍不見喬、馬動靜,放下手中玉管狼毫,說道:“喬、馬二人到現在不歸,量來他們已經得手。我們在此坐等無益,今日天高雲淡,秋陽杲杲,不如趁此晴和天氣,去萬壽山中尋訪鶴衣先生 ,也是道理。”
   
(杲:讀'搞',杲杲:明亮的樣子。)

洪參軍跟隨狄公多年,深知主人每遇疑難,六神不安之時,總要外出走走. 或扮作身背藥箱的江湖 郎中 ,或者裝成手搖串鈴的遊方道士 ,假借行醫看相 ,微服私訪,體察民情,進而消愁解悶,安神定心。 遂忙出內衙命從人厩房中牽出驊騮兩騎,配了鞍轡。

兩騎從正門出了縣衙,一路南行,過石橋,出南門,沿官道南奔而去。 行至一三岔路口,經一農人指引,二騎上了一條小道,直奔萬壽山。 到得山腳,二人甩蹬下馬,恰遇一樵夫路過,洪參軍衣袖中摸出數枚銅錢賞了,命其代為看馬。

二人滑石徑攀山不止,。 一口氣登上峰巔青龍嶺。 稍事休息,又下羊腸小道進入深谷。

谷中萬籟俱寂,惟聞溪流潺潺,泉水幽咽。 二人跨石橋,過小溪,來到一條岔道,騁目遠眺,盡頭似有一間草堂隱於簇簇綠葉之中。 沿岔道前行,撥荊棘,穿草叢,來到一扇竹門門首。 門內是一座小花園,十分別緻。 園中夭桃穠李,百卉競妍,幽香四溢。 沁人心脾。 似這等仙山佳景,實令人心曠神怡,流連忘返。

(穠:讀'農',花木繁盛的樣子。)

草堂屋頂青苔碧綠,簷下藤蔓滿牆。 狄公不願打破這寧靜氣氛,也不呼喚,只將堂前花木輕輕撥開。 向前一瞧,見一以斑竹搭成的露台之上,一老者身著襤衫,頭項斗笠,正俯身澆灌花木,這才喊道:“老丈可是鶴衣先生麼?”

老者回過頭來,沒有答言,只朝屋子方向略略做了個手勢。 老者白眉銀鬚蓋了一半臉面,另一半又被斗笠邊沿遮了,故狄公無法看清他的容貌。 老者轉過臉去,放下手中水壺,默默走到屋後。  ”

老者對遠客如此漠然相待,狄公心中自是愀然不樂。 命洪參軍候於門外,自己慢步上得門前階梯,推開半掩的木門,進人屋內。

(愀然:形容神色變得嚴肅或不愉快。愀:讀'巧'。)

屋子很大,只在窗前有木桌一張,木凳一對,靠後牆尚有竹案一方,牆角整整齊齊擺了花鋤花鏟,看樣子倒很像一座農舍。 但屋中卻窗明幾淨,樸素中更顯幾分清雅。

屋中不見主人。 狄公自思如此鞍馬勞頓,翻山越嶺,一路風塵,踵門求見,卻遭此冷遇,不免心中氣惱。 嘆息一聲,在一張木凳上坐了,移目窗外。

露台花架之上奼紫嫣紅,群芳爭艷,室內屋外一片寂靜,惟聞一隻蜜蜂在花叢之中嗡嗡長鳴。 狄公置身於這恬靜香馥環境之中,愁悶之心自然漸漸寬鬆,一時的惱怒也就慢慢煙消雲散。 遂將兩肘擱木桌之上,悠然環視四壁,見竹案上方有一幅單條懸於牆上,輕聲念道:

天龍昇空成仙果

地蚓掘土亦長生

狄公尋思,這副條幅好不尋常,一時恐難解其中寓意。

條幅左下方有筆者簽名印章,但字跡太小,狄公從坐的地方看不清楚。 正欲近前看個明白,忽見後門門簾開啟,老者慢步走進屋來。

老者正是鶴衣隱士,此時已摘去頭上斗笠,身上換了一件褐袍,手中提了一把銅壺,熱氣蒸騰。

狄公忙起身,迎頭一揖,鶴衣先生略一點頭,似為還禮,背朝窗於另一張木凳上坐了。 狄公一陣躊躇,告個罪也重新坐下。

鶴衣先生已至耄耋之年,滿頭銀絲,一臉紋皺,但仍唇紅齒白,器宇軒昂,一雙眼睛矍鑠有神。 狄公誠惶誠恐,單等鶴衣先生開口說話。

(耄耋:讀作'冒碟'、八十歲的年齡,高齡,高壽。)

鶴衣先生沏了香茶,放下手中銅壺,抬眼看看客人,開言道:“老朽隱跡深山,孤陋寡聞,不染塵事,不知禮儀,若有懈怠之處.尚請擔待。”狄公聽得分明,鶴衣先生說話口齒清楚,嗓音洪亮。

狄公忙說道“晚生乃一個不速之客,蛛諸多打擾,萬望涵容。先生你……”

誰知。  “你”字剛一出口,鶴衣先生就將狄公的話打斷:“哈哈!倪!如此,你是倪門宗親!”

狄公急糾正道:“晚生姓狄。我……”

鶴衣先生又插上來話來,連聲說道:“不錯”、“不錯!”自那次我與老友倪公於他宅中敘舊話別,白駒過隙,轉眼已是十年有餘,卻再也沒有相見,想來他已故世八、九年了。  ”

狄公心中尋思,鶴衣先生畢竟到了遲暮之年,不免有些昏聵。 不過,他如此牽強附會,倒把話題直接引到了他來訪的目的之上,不如將錯就錯,聽其自然。

鶴衣先生將兩茶盅倒滿,又說道:“昔年倪公與我在京師同窗同門,同作同憩,情同手足,於今已七十年矣。倪公自韶光之年便胸怀大略,腹有良謀,立志革弊興利,正本清源……”鶴衣先生說話聲漸漸低了下去,呷了一口茶,連連點頭。

狄公小心問道:“倪公在蘭坊居住數年,必定皓首窮經,老驥伏櫪,在此大有一番作為。對此,晚生很想聆聽先生見教。”

鶴衣先生似乎沒有聽見,依然品呷香茗。 狄公好生尷尬,只得也將茶盅送到唇邊。 剛呷一口,便知似這等醇香馥郁之茶他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品嚐。 幾口喝下去,頓覺神清目爽,周身舒貼。 正品茶間,鶴衣先生又開了口:“山中嶙峋怪石之間流出一眼甘泉,我溪邊取來泉水,昨日晚間又將茶葉置於綻苞初放之菊花之中,今晨初日曈曈,晨露未晞,鮮花怒放之時,才將其取出。茶葉受花香熏染,玉露滋潤,再沏以甘泉,自然獨具奇香,別有風味。”

(曈曈:日出時光亮的樣子;曈:讀:'同'。晞:讀'西',幹,乾燥。)

他略停一停,又說道:“後來,我們勞燕分飛,倪公出仕為官,而我則浪跡江湖,遍遊全國名山大川。倪公於沉浮宦海之中從七品縣令升遷至州府刺史,後又官拜黜陟。他為官一生,恫瘝在抱,疾惡如仇,一心除暴安良,懲惡揚善為國家振興,社稷大治,可謂嘔心瀝血,鞠躬盡瘁。他一意大施經倫,大展鴻圖,卻將對其不肖之子倪琦的家教丟棄一邊,既無諫諍之言,微辭之語,更缺痛下針砭,當頭棒喝。群輕折軸,積羽沉舟,倪琦終於墮落成性,不可救藥。

(桐瘝在抱:把人民的疾苦放在心上;桐瘝:讀作'通觀'。)

“倪公對家出惡子如夢初醒之時,適逢丁虎國將軍遭黜來蘭訪定居養老。不久,他上表並親覲皇上,棄卻高官厚祿,也來到蘭坊,意欲以田園之樂,終其天年。這樣,我與他分別四十餘年之後又在此邂逅。我們二人走過的道路各異,卻終於殊途同歸,只是所經之路一長一短,一曲一直。”

說到此處,鶴衣先生停了一停。 這最後幾句話狄公不解其意,意欲動問,鶴衣先生卻又開了腔:“就在他故世前不久,他還與我就此論細細商討過。其時他寫下一幅單條,至今我仍懸於對面牆壁之上。你起身瞧那魏碑,何等蒼勁峭利,何等秀潤灑脫!”

狄公近前一瞧,方看清落款寫了“寧馨簃倪壽乾敬書”八個小字。 狄公終於明白,倪壽乾畫軸內所藏遺文確為他人假造。 誠然,倪壽乾二字與贗文上簽字十分相似,然明眼人一看便知,兩個簽名絕非同出一人手筆。 狄公慢捋長須,輕輕頷首。 至此,結於他心中的許多疑團已經解開,慶幸這一趟深山之行實在受益非淺。

(簃:讀'移',樓閣旁邊的小屋。)

狄公重新入座,開言道:“先生,倪公書法自是爐火純青,超群出眾,而你的瀚墨則是獨占鰲頭,蓋世無雙!你寫在倪壽乾迷宮前門樓之上的銘文……”

鶴衣先生似乎沒有聽他說話,將他打斷,說道:“倪公志向遠大,抱負不凡,生命不息,奮進不止。就是他定居蘭坊之後,仍念念不忘懲兇扶善,昭雪冤屈,並為之精心籌劃,巧作安排,有的深謀遠略甚至要在他去後多年方能見效。為了清靜,他購下並重修那座迷宮.其實他整日操心勞神,一顆心又安能清靜下來!”說罷連連搖頭,又將茶盅斟滿。

狄公問道:“倪公在此可有許多高朋好友?”

鶴衣先生慢撚長眉,吃吃一笑道:“倪公乃一儒門弟子,來蘭坊後仍不忘研讀四書五經,孜孜不倦。他曾贈我許多卷帙,真是汗牛充棟。我廚中灶下正缺引火之柴,他卻雪中送炭,給我送來這上等之薪。”

狄公尋思,他的主人對他所問避而不答倒也罷了,不期卻又進而貶低儒家經典,心中很不是滋味,正欲好言相辯,鶴衣先生卻又開了腔:“孔子,你們將他奉若神明,視為聖人,其實他只不過是個碌碌終生之輩,從不知他所為愈多,所獲愈少;所求愈碩,所得愈微。當然,孔子確實不愧是個壯志凌雲之人。倪壽乾就是這樣的人。”

鶴衣先生停了停,又突然指了狄公說道:“還有你,也是這樣的人!”

狄公聞言大驚,惶惶然立起,小心說道:“晚生有一不明之處,尚清先生指點。”

鶴衣先生也立起,說道:“一處不明?有其一必有其二。如今你好比漁人上山,樵夫下海,如何打得魚回,砍得柴歸?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望你腳踏實地,好自為之,切忌捨近求遠,莫要再做緣木求魚,治絲益棼的蠢事,也許有朝一日你能找到打開成功之門的鑰匙。失陪了!”

(棼:讀'焚',麻布。)

狄公正欲稽首長揖辭謝主人,鶴衣先在卻早已轉身向後門走去。

狄公等主人離去後,自出前門。 來到花園門口,見洪參軍仍依門酣睡,遂將他喚醒。

洪參軍睡眼朦朧,揉了揉,打個哈欠,笑道:“這一覺睡得好生香甜,還做了一個好夢,夢見了我青梅竹馬的童年。那些往事其實我早已忘記,不知怎地竟在夢中又出現了!”

狄公道:“此地奇事甚多,我們回去吧!”

二人默默取原道返回,不一會,又來到青龍嶺上,洪參軍問道:“老爺入草堂多時,那隱士可曾與你勾通關節,指破迷津?”

狄公略一點頭,答道:“經他指點,我已知倪壽乾畫軸之中遺文確係他人偽造,也知倪壽乾致仕辭官確實事出有因,還有丁虎國喪命的全案曲折我也已了然於胸。”

洪參軍本想追本溯源,問個詳細,見狄公臉色陰沉,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稍事歇息後,二人下得山來,上馬回城。

內衙中馬榮將他與喬泰如何重獲番胡頭領從頭至尾講述一遍,說他二人假戲真做,配合默契,捕人一事做得人鬼不知,又將他與烏爾金一段對話細細講了,只將他偶遇吐爾貝一事略去。 他知道,狄公對此類事情絕無興趣。

狄公專心聽禀,聽完,愁容頓消,連聲讚道:“好!好!蛇無頭而不番今番烏烏爾金已在囹圄之中,量胡兵不敢輕舉妄動,我們可操左券。”

馬榮又禀道:“陶甘已將倪琦邀於縣衙,此時正與他在花廳中品茶閒話。”

狄公聞言大喜,對洪亮說道:“洪參軍.你即去廳中面見倪琦,就我因急務在手,一時脫身不得,請他在衙中再稍候片時,我一旦得空即去會他。”

洪參軍領命。 正待出門,狄公問道:“洪參軍,日前差你打探李夫人下落,不知可有消息?”

“老爺,我尋思方緝捕在此土生土長,耳目靈通,欲探李夫人下落,我自不能與他相比,故將此差事又委於他了。”

狄公點了點頭,又問馬榮:“丁夫婦屍身,結果如何?”

“回禀老爺,據件作稱,那對翁嫗均屬衰老而死。”

狄公起身更衣,加冠束帶,穿戴整齊。 突然對馬榮說:“聞你自幼拜名師習學拳棒,十年前便有九級角牴大師之稱,不知此話可實?”

馬榮聽了眉飛色舞,毫不自謙,口道:“老爺,確有此事。”

“你初學之時,對業師有何評說?”

馬榮顰眉回想一陣,答道:“恩師手段高強,稱雄武林。他於我恩重如山,我對他欽仰不已。他從難從嚴,諄諄教誨,我也不畏艱辛,用心習學。不過,當他與我比試,擋我殺手不費吹灰之力,破我門戶易如反掌之時,我於敬佩之餘,卻因他總是勝我一籌而往往心生痛恨。”
   
狄公淡淡一笑道:“好一對恩師賢徒!今日下午。我在南郊萬壽山中遇見一人,此人給我一頓酸甜苦辣,令我感憾不已,卻又不敢向自己言講明白,現在我心中有些話卻由你說了出來!”

狄公這幾句話,馬榮自是不解其意。 不過,他對此番誇獎著實受寵若驚,朗聲一笑,掀開了通向公堂的帷簾。 狄公搖曳出得內衙,進入大堂。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55
                                                                      第二十章

三通鼓響,晚堂開審。 蘭坊百姓不知審理要案,只道是錢糧甲課之類例行公事,故只有寥寥數十人前來看審。

狄公於公案後坐定,方正奉命去大堂入口處把了大門。

狄公驚堂木一擊,高聲道:“今日堂上鞫審要犯,事關社稷安危,本縣嚴令,退堂之前,誰也不得離開大堂一步!”

堂下眾人聞言驚疑不定,一陣嘩然。
   
狄公喝一聲“肅靜”,籤筒中拔根火簽,命班頭提取案犯到堂。

二堂役大牢中提了烏爾金。 扶他來到大堂,將他一條好腿按跪於案前。

狄公喝道:“堂下案犯,你姓甚名誰,是何職司,從實講來!”

烏爾金昂起頭來,眼中怒火燃燒。

“我乃河西烏爾金郡王,只恨遭你暗算,致使功敗垂成。今既被擒,一死而已,何須多問!”

“烏爾金,你一區區番酋,也自封為王。今且不問這個。本縣要向你言講明白,我大唐皇帝龍恩浩蕩,對你主以王侯尊之。你主亦歃血為盟,永遠結好唐室,以謝天恩。如今你卻恩將仇報,背主毀盟,圖謀攻城略地, 殺人擄掠,犯下彌天大罪,我大唐自立國以來,對大逆者一律明正典刑。你若想得個好死,就須將你陰謀如實招供,且說出蘭坊內奸名姓。似這等軍機大事,你小小一個烏爾金,獨木難支,孤掌難鳴,能成何氣候?必有漢家叛賊與你互為奸宄,裡應外合,方可作孽!”

(宄:讀'詭',作亂或盜竊的人。)

“要殺便殺,要剮便剮,要我出賣朋友 ,難!”

班頭舉鞭要打,狄公止住,喝道:“烏爾金休得刁頑!大堂之上刑罰無情,你右腿已經折斷,若再嘴硬,只恐左腿難全!”

烏爾金只是不招。

狄公一擊驚堂木,高聲道:“左右,大刑侍候!”

話猶未了,二堂役早將烏爾金掀翻,將其兩手踩於腳下,又一堂役搬來兩尺高低長凳一張。 班頭將烏爾金左腿於板凳上綁了,舉目請狄公示下。

狄公把頭一點,一粗壯堂役手起棍落,正著烏爾金膝蓋,疼得他止不住慘叫一聲。

狄公命那堂役:“莫要性急,且一棍一棍慢慢打來!”

堂役於案犯小腿上打了兩棍,又於大腿上打了兩根,烏爾金於哭叫之餘,破口大罵不止。 打到第六棍時,烏爾金狂叫起來。 堂役再次將水火棍高高舉起,若此棍打下去,左腿必斷。 狄公見狀,抬手急止。

狄公道:“烏爾金,如此刑訊實屬例行公事。其實,你的同黨不但早已懸崖勒馬,而且已將你於衙中告下。要不,本縣怎會將你擒來?本縣只不過想從你。供中驗證一下他的供詞是否有不實之處。”

烏爾金聞言,一股神力從堂役腳下抽出一隻手來,指了狄公罵道:“狗官聽了,我烏爾金上你惡當只有一回,你又來花言巧語騙我上鉤,我豈能信你!”

狄公冷冷道:“你的同謀自比你聰明十倍,他本與你同床異夢,當然不能和你同舟共濟。他裝出助你一臂之力,與你同謀共惡的樣子,只不過是要藉你人頭一顆,換取他烏紗帽一頂,一見風頭不對,便將你告到官府,報功請賞。如今他確係報官有功,本縣已呈請上台委他官職,厚祿待之。似你這等愚頑之輩受人如此戲弄,卻仍蒙在鼓裡,還要對他講義氣 ,為他受刑,豈不可憐 ?”又對馬榮道:“烏爾金不見棺材不掉淚,你去將他同黨請來!”

倪琦一見烏爾金躺倒在地,知大事不妙,一副臉早成了死灰色,正拔腿要溜,馬榮一隻大手鐵鉗般將他抓住。

烏爾金見了倪琦,不容不信,指了他口中罵道:“好一個叛賊!我烏爾金須不曾虧待於你,你卻明里是人,暗中是鬼,對我兩面三刀,落井下石。你這個忘恩負義,狗肺狼心之徒,今生不得好死!”

倪琦故作鎮靜,說道:“老爺,此人瘋瘋癲癲,休要聽他一派胡言!”

狄公不予理會,對烏爾金說道:“倪琦宅中你還有哪些同黨?”

烏爾金供出兩個胡人名字,此二人即為倪琦聘來,在宅中拜為教習的兩名武士。 烏爾金又說道:“城中函件也大有人在,事到如今,也顧不得他們了。倪琦興許是為了一官半職將我欺騙,但其他人所以投我門下卻是為了白花花的銀子。”遂將三名店家和四名軍卒的名姓說了出來。

陶甘一旁早將此九名從犯名姓單獨錄下,交於狄公。 狄公將喬泰喚至身邊,附耳道:“你拿了我的令箭和這份名單速回錢宅先將那四名軍卒拿下,回頭與凌剛帶二十名軍​​士去倪宅將兩名番胡教習抓獲,再去捉拿三名店主,最後去北寮將獵戶及另兩名奸黨拘捕歸案。”

喬泰領命去後,狄公對烏爾金又說道:“本縣一切秉公而斷。倪琦犯上作亂,此為不忠;玷辱父先,此為不孝;唆使你犯罪,此為不仁;又反咬你一口,此為不義。如此一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卻只因告你有功,從此飛黃騰達,平步青雲,實非本縣本意。但若查不出他身犯別罪,亦只好如此。若是你不願看到他逍遙法外,因禍得福,你就將潘縣令遇害一節供個明白。”

烏爾金眼中露出凶光。

“此仇不報,誓不為人!我說!四年前一日,倪琦贈我紋銀十丙,命我去縣衙報官,假說他當夜亥牌時分子界河一可蹚涉之處與我主所遣心腹使臣密會,共圖不軌。潘縣令不知是計,信以為真,又因初來乍到,衙皂缺員,匆忙中只帶隨身扈從兩名由我引路前去捉拿。剛出城門,我趁他三人不備,飛起雙刀,先將兩從人結果了。潘縣令一人豈是我的對手?我手起刀落將他砍翻,又將屍身拖至河沿。”

烏爾金講完向倪琦啐了一口,狠狠說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現在你也去請功去吧!”

狄公命書辦將烏爾金供詞高聲念了。 烏爾金供認不諱,在供單上畫了押。

狄公道:“烏爾金聽了,你乃一異族酋首,本縣不便直接治罪於你,只將你火速押解長安,如何處置,朝廷自有定奪。”

堂役奉命將烏爾金用擔架抬了,送回大牢收監。

狄公命道:“將案犯倪琦押跪堂前聽審!”

倪琦於案前水青石板地上跪下。 狄公臉一沉,說道:“倪琦,你勾結番胡,圖謀造反,對此謀反之罪,按我大唐刑律,或判磔刑,或判凌遲。但你亡父乃朝廷功臣,一代英傑,本縣也願為你講情開脫,最終上台動了惻隱,饒你個整屍也未可知。故本縣勸你現在就將你罪行—一招來。”

(磔:讀'折',古代的一種酷刑。以車分裂人體。)

倪琦低頭不語。 狄公也不追逼。 只命班頭並眾堂役耐心等待。 倪琦終於慢慢抬起頭來,長嘆一聲,說道:“自古不成功,便成仁,我招。除兩名香胡教習外,我家中別無同黨。我打算到最後時刻才將我們接管此城的計劃向眾家丁言講明白。那四名軍率為我銀錢所買,將於明日午夜於錢宅最高一座望樓之上點燃煙火信號。他們只知一幫潑皮一見火起便在城中鬧事,另一夥潑皮則趁亂打劫兩家金市。但望樓上烽煙實為界河西岸胡兵渡河攻城之信號。屆時烏爾金等內應則將水門打開……”

狄公將他話打斷,說道:“此供就此為止,明日堂上再多細招來。現在,本縣尚有一節須問個明白,你亡父於畫軸夾層之中所留遺言,如今怎地不見了?”

倪琦憔悴的臉上又多了一層驚愕,答道:“只因原遺囑寫明家產由我兄弟二人平分,故我將它毀了,又將一份偽件插入邊框夾層之中,這樣,我自然就成了亡父全部遺產的推一合法繼承人了。我欲有所作為,手下就要有人,僅有家丁遠遠不夠,還要藉助胡人軍力,從沒有大宗銀錢是斷斷不行的。”

狄公道:“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一切腌臢勾當均在本縣掌握之中。左右,將案犯押往大牢!”

狄公退堂回到內衙,剛坐下,喬泰進來報禀,稱案犯均被拿獲,無一漏網。 在北寮,獵戶負隅頑抗,多少費了些手腳,最終凌剛將他生擒。

狄公道:“如此甚好,不過我們須將烏爾金等六名番胡案犯火速​​押解京師,命凌剛挑選十名精細軍漢權作長解,明晨即領了公文,打點起程。若驛馬精壯,一路順當,七日內可抵長安。三名店主及四名軍卒就地審訊治罪。”

四名親隨幹辦圍成一個半圓,坐於狄公案前。 狄公微微一笑說道:“有道是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玉,如今酋首已被一網打盡,胡兵不戰自亂,必不敢輕舉妄動。”

喬泰點頭不迭,說道:“番兵胡勇能騎善射,若在壙壤之野交手,其威力實不可低估,但攻打金城湯池,他們則相形見拙。明夜錢宅望樓上不見信號,他們斷不敢貿然進兵!”

(壙:讀'曠',原野。)

狄公道:“喬泰,自古有備無患,我們還是作些防備方好。此事一併委於你了。”又對四助手笑道:“連日來,諸位誰也沒有埋怨自己閒得無聊,我耳根自然也就清靜了許多。

洪參軍也笑道:“記得我們來到蘭坊之日,老爺就預言我們在此會碰到一些有趣的偏題、怪題,正可大顯身手,大干一場,如今此話果然應了。”

狄公屈指一算,說道;“我們到此才七天時日,實令人難以相信,近幾日中我最大的心病便是不知錢牟的幕後人是誰。我深知,此患一日不除,蘭坊一日便不得太平。此可謂盲人瞎馬,厝火積薪,什麼禍端都可能發生。”

(厝:讀'錯',安置,措置;厝火積薪:置火種於堆積的柴薪之下。比喻危機已伏,尚懵然未覺。)

陶甘問:“老爺如何知曉倪琦便是此人?我卻沒見一絲痕跡。”

“不管案犯是誰,第一,他須通曉國事,第二,他須居於錢宅近旁,我們可依此順藤摸瓜。始時,我對吳峰有過懷疑,心想此人有膽有識,若冒險作惡,實不足為怪。況且他是將門之子,見多識廣,國事軍機,多有所聞,欲在暗中操縱錢牟並非難事。”

洪參軍插言:“再有一條,吳峰偏好番胡畫藝,看來亦不無緣故。”

狄公道:“此言甚是。但吳峰來蘭坊時日並不長。他的下處又離錢宅甚遠。若經常喬裝進出酒店,店主豈能全然不知?還有,從馬榮與獵戶一席話中獲知,吳峰被捕一事並未在反賊中引起驚慌,他們仍一如既往準備接應胡兵攻城。由此可知,吳峰不是錢牟的幕後之人。”

狄公又面對喬泰說道:“我正一籌莫展之時,你一句話使我心中頓時亮堂起來。”

喬泰聞言愕然,正沒理會處,狄會又道:“你稱我們假造巡邊官軍產生了兩個結果,這句話給我莫大啟迪。倪琦尚武之舉既可解釋為居安思危,枕戈待旦,以防胡兵侵犯之不測。亦可看成是他正厲兵秣馬,準備引狼入室,偷襲此城!一旦心中起疑。倪琦即是那幕後人物也就越看越象。第一,倪琦生於望族名門,自然通曉國事。第二,倪、錢兩家相距不到半里之遙,錢牟於門首升起皂幡,倪琦立即能可看見。我曾自問,倪琦既怕胡兵擄掠,本應居於東城門附近倪家舊宅,一有風吹草動便可出城進山躲避。但他卻離開這安全之地,偏選擇城西南角離水門甚近的危險地帶購置宅邸,這是為何?倪琦將錢宅兩名鬥劍高手弄到他門下,對此錢牟雖是不願,但後來也就听之任之,這又是為何?答案只有一個:倪琦與錢牟原是一丘之貉。奪取蘭坊並在此邊鄙之區建立獨立王國,與朝廷分庭抗禮,此歹意正是出自倪琦。

“其實,這個答案錢牟本人早已告訴我了!”

洪參軍與馬榮不約而同問道:“老爺,錢牟何時如此說過?我們如何不知?”

狄公看了面前四名助手,粲然一笑道:“錢牟斷氣之前,我們都以為他要說'你……',只因一口氣上不來,一句話只講了一個'你'字就一命嗚呼了。其實我早該明白,一個瀕死之人,一口中進出一個字都難,豈會說長話?他只不過想說出一個人的名字,一個殺害潘縣令兇手的名字,從而回答我的問話。而此名字即是倪琦,只是'琦'字未講出口他就咽了氣。”

陶甘以拳擊腿,點頭不迭。

狄公又道:“今日我進山拜見鶴衣先生,言未三句,他卻將'你'一誤聽為'倪',我心中一亮,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錢牟瘐死之前四中吐出的一個字是'倪'而不是'你'!其實,老隱士未必當真聽錯,回顧他與我一席話,雖多有不著邊際、故弄玄虛之處,有的地方甚至妄下雌黃,但我思想來,他每句每字恐是都有所指,意味深長。”

(瘐:讀'羽';瘐死:囚犯在獄中病死。)

狄公慢捋美髯,一時沉默不語。 又抬頭掃視面前四名親隨幹辦,說道:“明日堂上我就將倪琦謀反一案具結,潘縣令命案也就隨之了結。除此之外,丁虎國命案亦可審理完畢。 ”

狄公最後一句話使四名助手再次瞠目,禁不住你一言我一語議論開來。

狄公道:“丁虎國書齋喪命之奇案已知端底,尋找作案人的線索就在作案現場。”

洪參軍道:“如此,案犯到頭來還是吳峰!”

狄公道:“明日堂上審理此案,你等自會明白丁虎國如何喪命,又是死於何人之手。”呷了口茶又說道:“今日我們所獲甚大,但仍有兩道難題尚無答案,一是白蘭仍不知去向,二是倪壽乾畫軸之謎仍未揭開。這第一件事實屬緊急,刻不容緩;第二件雖非十萬火急,也應全力以赴,不可懈怠。須知,倪琦犯謀反死罪,按律官府將沒收他一切家產。若是我們無法證實倪夫人母子有權繼承倪公所留一半遺產,這對孤兒寡母就會一世衣不遮體,食不果腹,受難無窮。可惜倪琦已將倪公藏於畫軸之中遺文毀掉,如此,這樣的證據亦就不復存在。即使倪琦堂上供出實情,亦無法改變倪壽乾終前病榻之上留下的遺言:畫軸歸倪夫人母子,其餘家產歸倪琦。上台官府,尤其是長安戶部必據此口頭遺言將倪琦一切家產沒收充公。如此,除非我們解開畫軸之謎。倪夫人母子只得落個兩手空空。”

陶甘點頭,問道:“始時我們只知倪琦與一宗遺產糾紛有涉,卻不知他陰謀造反,而老爺從一開始就對倪家這個案子興趣甚濃,卻是何故?”

狄公笑道:“說來話長,你既問,不妨說於你們聽聽。我對黜陟大使倪壽乾心儀已久,記得昔年我仍在黌門就讀之時,便將他問理刑名之案例—一精心抄錄,其時他還是小小一縣之主。我將各類案例苦苦研求,一心習學他勘案之法。後又將他上書聖上的案本奏章細細閱讀,只見其文探驪得珠,蕩氣迴腸,文筆縱橫排奡,一瀉千里。我百讀不厭,愛不釋手,不但為滿目珠璣拍案叫絕,更為倪公一片赤誠,滿腔激情所深深感動。從此,我便將他視為終身楷模,夢寐以求有朝一日能拜識尊顏,親聆教誨,以了乎生之願。但其時他已官後黜陟,而我只不過是掙扎於坎坷仕途之中的一個無名小卒,何能如願以償!不久。我心目中的這位英雄突然致仕辭職,我為之愕然,自此心起疑團,百思不解。

(黌:讀'洪';黌門:學校校門,古時對學校的稱謂。驪:讀'麗';驪珠:寶珠,傳說出於驪龍頷下。奡:讀'傲',矯健有力,常用以評述文章風格;排奡:文筆矯健。)

“我來蘭坊後、於檔目中看到倪家這宗案子,心想細細研討一下倪門這場紛爭、對我這個一向視倪公為偶像的人說來,可起到如聞其聲,如見其人的作用。更有一層,他那奇怪的遺囑猶如他從墳墓中向我發出了挑戰……”

狄公稍停,雙目直盯對面牆上畫軸,用手一指,說道:“縱有千難萬難,我也要解開畫軸之謎!自倪琦招供以來,倪壽乾的遺囑已超出了向我挑戰的範圍。我深深感到,務使倪壽乾遺孀幼子獲得應得的財產乃我義不容辭之責,特別是我不久就要將他長子送上西天,對此,我就更加責無旁貸。”

狄公立起,走到畫軸之前,四親隨幹辦也—一離座,再次凝神細看那幅神密的畫作。
   
狄公雙手背於身後,慢慢說道:“虛空樓閣!想當年,倪壽乾發現他長子雖和他一樣有將相之才,卻品行不端,心術不正,該是何等震驚!何等失望!這幅畫我已反复看過多遍,每一筆都在心中記得一清二楚。本指望能從倪公東城門外別院中獲得些許線索,卻……”

狄公突然煞住話頭,俯身向前從下至上又將整幅畫細看一遍,然後慢慢直起身子,扭頭悠然慢捋長須,兩眼光茫四射,對四親隨幹辦微微一笑,說道:“有了!明日,畫軸之謎亦可解開!”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56
                                                                      第二十一章

次日早堂,狄公升廳審案,數百名百姓蜂湧進入衙堂。 倪琦鋃鐺入獄的消息不脛而走,番胡頭領被捕的傳聞則越說越奇,前來看審的人自然就多了。

狄公將廊廡處駢肩看眾環視一遍,一面尋思如何開審。 狄公暗忖,倪琦平素工於心計,慣於幕後操縱,此類人一旦原形畢露,精神上常常是立即土崩瓦解。

(駢:讀'便[宜]';駢肩:肩挨著肩,形容人多擁擠。)

狄公拔根火簽投擲於地,班頭領命去牢中提人。
   
倪琦於堂前石板地上跪下。 果不出所料,一夜之間,倪琦看上去端的判若兩人。 昔時那神氣活現,悠閒自得的樣子早已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副失魂落魄,半死不活的可憐相。 這真是貓兒得勢雄似虎, 鳳凰失勢不如雞!

狄公道:“案犯倪琦,昨日堂上已經開審,今日無須再將堂規重複一遍,你即將罪行細細供來!”

倪琦慢慢抬起頭來,低聲說道:“ 老爺 ,一個人到了今生無望,來世亦然這步田地,何苦不將案由端末講個明白!家父對我懷恨在心,我自然知曉。我雖懼他三分,卻也對他心存怨恨。早在黌門攻讀之時,我就立誓要做人上之人。家父官居黜陟,雖在萬人之上,仍在數人之下,我卻要勝他一籌,決心寶祚登極,居至上之尊!多年來。我苦心孤詣,仔細審察西疆情勢。一則,蘭坊位處偏遠之區,長安對它鞭長莫及;二則,河西番胡內部四分五裂,各部落之間明爭暗鬥日趨加劇。故我認定若對其中一部或數部誘以重利,並以我三寸不爛之舌聯橫合縱,就不愁千百番兵胡勇歸順於我。一旦時機成熟,我就可利用他們拿下蘭坊,並以它為都,建立一個地跨胡漢兩疆的獨立王國。大功告成之後,我一面口頭答應向唐室俯首稱臣,一面則藉與長安討價還價之機把延時日,以高官厚祿引誘河西別部頭領—一投奔於我,逐漸將疆域向西擴張。待我立足已穩,羽毛已豐之時,唐室又怎能奈何於我?”

(祚:讀'作',帝位。)

倪琦嘆息一聲,又說道:“我自信我外有縱橫捭闔,折衝樽俎之才,內能盱衡大局,熟知唐室綱政,但兵戎韜略之事卻是不甚通曉。欲成帝業,此三條缺一不可。我尋思錢牟於中正可補偏救弊,故決定借他之勇圖我大業。我首先慫恿他在蘭坊稱霸,又向他面授機宜,教他與上台官府周旋之法。此舉正合他意,他感激涕零,對我自然言聽計從。錢牟一介武夫。雖有點小聰明 ,卻成不了帝王氣候,我只不過利用他在蘭坊的一舉一動來觀察朝廷的動靜,並藉他之力作為我籠絡胡兵的本錢。我所以要爭取胡兵助我,一是因為錢牟雖早已控制蘭坊,。但若公開與朝廷對抗,他這點人馬卻不能濟事;二是因為若我手中無有兵權,錢車便不會心甘情願為我效力,擁我為君。

(捭闔:讀作'百合',或開或合。戰國遊說家所使用的分化或拉攏的方法。)

(樽:讀'尊;俎:讀'組'。盱橫:觀察,盱:讀'須'。)

“諸事如意,朝廷對錢牟在此倒行逆施並無所作為。如此,我決定按計行事,與番胡勾通,共商大計。正在此時,潘縣令到蘭坊上任,我寫給一番胡頭領的密書不期落入他的手中。我本不想壞他性命,只因案情重大,你死我活,不得已而為之。即命烏爾金將他誘出城外,結果了他性命。錢牟得知我殺了縣主,怕朝廷興師問罪,大發雷霆。我從中巧作安排,教他瞞天過海之法,果然奏效,一場風波也就平息下去。

“其後,我遊說於各部落頭領之間,贈以重金,許以重利,最終聯合了三路人馬。雙方商定,只要我一聲令下。他們就會開赴此城,共圖大事。但自潘縣令遇害後,錢牟知道了我原有稱帝之心,胸中很是不服,我答應事成之後封他為鎮國大將軍 ,他仍不依。只是此時我已有胡兵做為後盾,他也不敢奈何於我,況我們二人的命運早已連在一起,我也不怕他去官府告我。但有他從中作梗,我舉事的日期也就長期拖延下來。

“巡邊官軍隨老爺來到蘭坊,捕了錢牟,他手下門人亦樹倒猢猻散。他被捕後,我起事的絆腳石自然也就不復存在,但卻怕他於絕望中咬我一口,故一時曾生出逃跑念頭。又一尋思,自覺不到萬不得已,不可如此行事。若如此,我多年來苦心經營的鴻猷大計勢必付諸東流,毀於一旦。後聽說他一直昏迷不醒,未供一字便死於獄中,這才放了心。但仍擔心有人走漏風聲,更怕不久大隊官軍要來蘭坊常駐,故決定一不做,二不休,趁官府不知,官軍無防,火速行動,立即起事。經烏爾金內外聯絡,今夜三路胡兵將會師於城西郊外,一見錢牟宅邸望樓上火起,便強渡界河,從水門入城。不期老爺神機妙算,先下手為強,使我功虧一簣,黃粱一場。今既被擒,但求早死,也省卻心中許多煩惱。”

(猷:讀'由',計劃,謀劃。)

廊廡處看眾議論紛紛,慶幸滿城百姓免了一場劫難。

狄公喝了聲“肅靜”,又問倪琦:“胡兵共有多少人馬?”

“步卒三百,馬兵一千。”

“三名店主各承何責?”

“平日我盡量藏而不露,也就沒與他們見面,只命烏爾金相機收羅十數名本坊亡命之徒於今夜接應胡兵,帶領他們攻占縣衙及四大城門。老爺若問烏爾金,便知端底。”

狄公命書辦將供詞念讀一遍。 倪琦聽後於供單上畫了押。

狄公正顏道:“案犯倪琦,陰謀造反,身犯死罪。依照刑律,非判磔刑,即處凌遲。本縣念你不打自招,將備文求請上台官府成全你一具整屍,如何發落,長安自有定奪。”

看官,這磔刑與凌遲均為酷刑。 磔刑即五馬分屍或五牛分屍,用五匹馬或五頭牛拴了案犯人頭與四肢,將人體分開。 凌遲亦稱剮刑,施以謀反大逆、弒君殺夫者。 先慢慢分離臠割犯人肢體肌,再將頸脖刌斷。 受此二刑罰的犯人不但死得痛苦,早然也就得不到整屍了。

(臠:讀'孿';臠割:分割,切碎。刌:讀'村〔三聲〕',割。)

堂役將倪琦押出大堂之後,狄公對堂下看審的百姓說道:“天網恢恢,日月昭昭。至此,本縣已將眾賊首一網打盡。今夜胡兵不見望樓信號,斷不敢貿然進兵。但萬事有備無患,故本縣仍下令嚴陣以待,以防不測。你等體要驚慌,各自回去好自為之,諸事聽從各坊坊正、里甲安排。我蘭坊垣高牆厚,固若金湯,更兼軍民一心,以逸待勞,定能以少勝多,以弱勝強。況胡兵多為倪琦所矇騙,一旦醒悟,必不肯為他賣命!”

堂下眾人聞言,頓起歡呼。

狄公一拍驚堂木,宣道:“現在審理丁虎國命案!”

狄公又摔下一根火簽,班頭接了,二堂役忙去牢中提人。

吳峰於案前水青石板地上跪了,狄公衣袖中取出紙盒一隻,推出桌沿,掉落在吳峰面前。 此盒乃從丁虎國袖中尋出,被黑鼠咬壞的一角早已修復如新。 吳峰低頭看了,心中納罕。

狄公問:“吳峰,你曾見得此盒?”

吳峰抬頭答道:“老爺,此類紙盒乃為店家出售果脯蜜餞所用,鼓樓邊市場上不下成百上千,小生平素偶或也買上一隻,嘗個新鮮。這類紙盒我雖看過無數,然地上這一隻卻是從未見過。從盒蓋上有壽字看,此乃給人祝壽的一份禮品。”

狄公道:“此盒確是一份壽禮,內裝香甜蜜棗,不知你願不願嚐嚐滋味?”

吳峰不解其意,看一眼狄公,說道:“謝老爺賜賞,吳峰遵命就是!”遂打開盒蓋,見九枚蜜棗整齊排於白紙之上,用食指按了,揀一鬆軟的放入口中,將果肉吃了,果核吐於地上,問道:“這蜜棗端的好吃,小生意欲再嚐一只,不知老爺恩准否?”

狄公冷冷道:“休得饒舌,你退下站過一邊!”

吳峰立起,環顧左右堂役,不見有人抓他,便退後數步立定,舉目瞧一眼狄公,只是納悶。

狄公喝道:“帶丁禕上堂!”

丁秀才於案前跪了,狄公道:“丁禕,你父親為誰所害。本縣已勘查明白。此案盤很錯節,本縣並不偽稱已將細微末節統統分辨得一清二楚,然不止一人要壞他性命,其手段也不止一種,卻是千真萬確。今日堂上只涉及殺人成功之法,其餘一概不論。只因吳峰與此案毫無關聯,故本縣將你原訴駁回,了結丁、吳兩家這場官司。”。

廊廡處看審的人聞言無不驚奇,紛紛交頭接耳,輕聲私議。 丁秀才沉默不語,沒再指控吳峰。

吳峰見狀,一旁插上話來:“多謝老爺卓裁,為吳峰洗刷去這海底沉冤。自古黑貓偷饞,白貓不能遭災,我吳峰做得端,行得正,豈懼小人讒言!”說完向丁禕瞪了一眼。 又轉向公案,一問狄公道。  “但不知老爺可曾尋得白蘭下落?”

狄公未及開言,才只搖了搖頭,吳峰則早轉身分開人群,急急向公堂大門走去。

狄公也不理會,公案上取了朱漆狼毫一管,命丁秀才:“丁禕,你起身看看這管狼毫,將其來歷說與本縣聽聽!”一面將手中毛筆遞了過去,筆管空心一頭直對丁秀才面門。

丁秀才見物不禁一驚,從狄公手中接了,將筆頭轉向自己,又低頭看了筆管上文字,點頭道:“老爺,見了刻於筆管之上的小字,小生才想起來了。幾年前,一次家父讓小生看他珍藏的名貴玉器玩好,亦將這管狼毫取出叫小生開開眼界。他說此物乃一友人提前向他祝賀六十壽辰所贈的厚禮,卻不曾遣出此人名姓,只說此人自覺自己壽數已終,故將此壽禮預贈於他。家父視此饋贈如無價之寶,給小生看過以後即與他所藏各式玩好一起鎖於原匣之中,直至慶賀六十壽辰當日,才取出為其所著《邊塞風雲》作序。”

狄公正色道:“這管狼毫就是殺害你父親的兇物!”

丁秀才復將手中之筆反复端詳了,只是迷惑不解,又瞄眼向空心筆管細瞧良久,仍連連搖頭。

丁秀才一舉一動狄公均看在眼裡,見丁秀才搖頭,索回毛筆,說道:“且讓本縣做與你看。”狄公從衣袖中取出小木棍一根,高舉手中亦讓眾人著了,說道:“丁虎國喪命於插入咽喉之中的一把小匕首,這根小木棒乃照了這把匕首的形狀仿製而成,現將它插入空心筆管之中。”

小木棍不粗不細正可插入,只因比實物長了許多,故插入約二寸時即被卡住。 狄公將筆交於馬榮,命道:“將木棍壓下去,伸直手臂,再飛速將壓住木棍的手指移開!”

馬榮—一做了,剛移開手指,那木棍便飛出筆管有三尺多高,掉落地上。

狄公從容道:“這管狼毫實為一機巧殺人凶器,其空心筆管之中壓了彈簧,用松香凝住,再將小匕首插入筆管之中。”狄公打開一隻小盒,小心翼翼將小匕首取出,又說道:“這圓圓的把兒正可插入筆管,彎彎的刀刃亦緊貼了管壁,這樣,小匕首既掉不出來,從外面也無法看見。

“有人將這管狼毫作為壽禮贈給了丁虎國,從此也就判了他的死刑。但凡新筆,筆頭上總不免有飛毛,丁虎國用筆之時,就會於燭焰上將筆管下端岔出的飛毛燒掉。一旦筆管內松香於燭焰旁受熱熔化,彈簧一鬆,小匕首立即就會飛出,不插進他咽喉也刺進他面門。”

丁秀才聽了,始時茫然;後又驚恐萬狀,叫道:“老爺,這可怕的殺人的物竟是何人所製?”

“此人早將自己是誰刻於筆管之上了。若非如此,本縣怕今生也查不出你父親到底死於誰人之手。筆管上共有十三個文字:丁翁六秩華誕之喜,寧馨簃敬題。這寧馨簃便是作案人書齋之名。”

“此為何人?小生從未聽說此間有一書齋叫得此名!”

狄公道:“昨日本縣方知這寧馨簃的主人乃是已故黜陟大使倪壽乾,除他一名至交之外,誰也不知他有一書齋叫此雅名。”

堂下群情激昂,高聲歡呼。

一陣喝彩狂呼之後,狄公道:“丁禕,你亡父生前做得何奸詐邪惡之事,致使黜陟使倪壽乾判他死罪,再用此奇特刑罰將他處死,也許你比本縣更加明白。但倪壽乾早已不在人世,本縣無法再審這個案子,故宣布此案到此了結。”

狄公驚堂木一擊,退堂自回內衙。

堂下看審的百姓魚貫走出大堂,邊走邊議,丁虎國命案,如此結局,完全出乎他們意料之外。 狄公足智多謀,一識破筆管機關,破了奇案,致使看眾個個敬服,人人稱頌。 但亦有幾名老者見蜜棗盒之事沒有下文。 心中不解,他們預料這中間一定還有文章。

方正回到衙丁下房,卻見吳峰已候他多時。 吳峰施禮畢,懇求道:“方伯,聞你正尋白蘭下落,若蒙不棄,請准許小侄助你一臂之力。”

方正略一遲疑,說道;“吳相公,你為小女吃盡詿誤之苦,我實不敢再難為於你,但你一片至誠,推卻了有乖人情,就答應你了。不過此刻我有差事在身,你在此稍候,我去去就來。”遂別了吳峰。 徑去縣衙大門。 觀審的百姓正蜂湧走出大門,丁禕亦隨人流上了街市。 方正看得明白,追上前去對丁禕說道:“丁秀才留步,狄大人請你去內衙書齋少敘。”

(詿:讀'掛',連累。)

狄公於內衙書案後坐了,四親隨幹辦圍坐於書案之前。 陶甘早將筆管鋸成兩半,露出了管內松香與彈簧。

方正將丁秀才引進內衙。 狄公對四助手說道:“我與丁秀才有話閒敘,你等請退。”

洪參軍等三人起身走出大門,惟喬泰站立不動,說道:“老爺,喬泰請留!”

狄公眉頭顰蹙,見喬泰面色鐵青,心中詫異,略一思索,命他於書案旁凳上坐了。 丁禕也想坐下,但縣令沒言賜坐,遲疑一陣,仍立於原地。

狄公開言道:“丁禕,你父親丁虎國既已離開人世,故本縣未在大堂之上將他罪行公之於眾。你是他的獨生兒子,本也不願在你面前翻他屍骨,只因一特別原因,才不得不向你言講明白。

“你父親被迫解甲歸田,本縣底里盡知。昔年本縣於長安刑部司抄繕之職時,有幸見到丁虎國一案的秘密文本。只因你父親手下的受害者無一倖存,故案卷上並無他罪惡行徑的詳細記載,但從吳龍將軍所獲大量間接證據來看,我八百官軍將士的性命均斷送於你父之手,這一事實卻無可辯駁。

“慘案驚動宸聽,聖上龍顏大怒,意欲將他立斬於午門,以祭殉難將士冤靈。但再一轉念,軍中有人正愁天下不亂,若將慘案真相公開,這些人必藉機煽動,軍中必嘩,社稷必亂,故將案情暗中藏起,只降旨賜你父辭職隱退,永不錄用。倪壽乾乃一剛正不阿之人,決意親懲你父,令其罪有應得。他辭官也來到蘭坊,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就是向你父討還血債,為國除奸,為死難將士報仇。既然他不能違了聖意公開取你父親首級,便造出這巧妙機關要了他的性命。對於黜陟使的所作所為,本縣不想多加評說,在此只想向你講明,對你父親丁虎國一案的始末,本縣知道得一清二楚。”

(宸:讀'辰',帝王、王位的代稱。)

丁秀才默默不語,只低頭看著地面,分明他也知曉父親罪行。

喬泰端坐於小凳之上,雙目一眨不眨,直視前方。

狄公慢慢捋了又長又黑的美髯,又說道:“丁秀才,你父親一案本縣已向你說破,現在再來說你本人。”

喬泰聞言立起,對狄公道:“喬泰請退!”

狄公點頭,喬泰離去。

狄公一時間沒有開言。 丁秀才誠惶誠恐抬起頭來,見狄公雙目怒火燃燒,嚇得不由向後倒退三步,又低下頭去。 狄公緊握座椅扶手,身體前傾,冷冷說道:“丁秀才,為何不抬眼看看本縣?”

丁禕略略抬頭。 眼中充滿恐懼。 狄公突然喝罵道:“蠢才!你自作聰明,以為你的腌臢當可以瞞過本官,真是自欺欺人!”

狄公好不容易壓住怒火往下講,但言辭鋒利,句句投槍,字字利劍,丁秀才聽了,嚇得畏縮一團。

“圖謀毒害丁虎國之人並非吳峰,而是你這個人面獸心的不孝之子!身為人子,做得此等傷天害理之事,天地不容!你早存弒父之心,只恨未得機遇,難以下手。吳峰來到蘭坊後,你挖空心思,想出了以丁、吳兩家世仇掩蓋悔罪行的主意。你一面對吳峰竭盡造謠中傷之能事,一面暗中監視於他,趁他外出或下樓酗酒之機,偷偷溜進他畫室,將蓋了他圖章的紙張偷了出去。”

丁禕剛欲開口狡辯,狄公以拳擊案,喝道:“你休得多言!”遂又說道:“你父親六十壽辰那日夜間,你早將染毒蜜棗納於袖中。席散,你與管家送你父親離開壽堂去書齋將息。你父親啟鍵開了書齋大門,你請晚安跪拜於地,趁管家入房燃點書案上兩支蠟燭之機,於袖中取出禮盒,默默呈贈你父。你無須開言說話,一見盒蓋上'壽比南山,福如東海'等字,你父便知是壽禮無疑。你父向你道了謝,將紙盒納入衣袖,此時管家出得房來,”他以為你父在將鑰匙放口袖中,謝你是因為你向他叩頭請安。 但在管家進房點燃燈燭後再走出房間這段時間內,你父親為何一直手拿鑰匙立於門首? 為何不開門以後隨即將它納入衣袖? 不消說,管家瞧你父親納入衣衫舊9並非鑰匙,而是裝了染毒果脯的紙盒,是喪盡天良的忤逆子殺害生身父親的兇物!  ”

狄公目光如劍,直刺丁禕雙眼,刺得他渾身觳觫,卻又不敢將視線移開。

(觳觫:讀作'胡速',恐懼得發抖。)

狄公壓低聲音:“最終你父親並非死於你手,他還未打開紙盒,已故黜陟使的暗器飛出,結果了他的性命。”

丁秀才這才舒了一口氣,連咽幾口唾沫,結結巴巴問道:“老……老爺的高論,小人怕……怕是未敢苟同,小人何故欲弒殺親父? ”

狄公立起,書案上拿了存入丁虎國案卷之中一的詩稿抄件,走到丁禕面前,罵道:“畜牲大膽,竟敢如此問話!你胡亂塗下的這首無聊艷詩,不僅明白道出了那淫婦乃作痛恨親父之根源,也將你們這對賊男女淫亂之罪暴露無遺!”

狄公將詩稿向丁禕臉上扔去,怒道:“看著你這骯髒情詩中都胡寫了些什麼!你二人於香羅帳中心醉情癡.典章毀盡,倫常丟光,還盼花好月圓,成鸞鳳,配鴛鴦,一時不得趁心如意,便又是肝膽相照,又是愁腸寸斷。凡此云雲,說出口真是有污清廳。你這個衣冠禽獸,竟與親父之妻王月花通姦亂倫,該當何罪?”

丁禕一時間張口結舌,無言以對,一陣囁嚅,才結巴道:“老……老爺,這首歪詩乃小……小人一次於青樓吃花酒之時為一花姐即興而作,實不敢對家父偏房側室心存邪念,萬望老爺細斷明鑑!”

狄公氣得三尸暴跳,七竅生煙,喝道:“業障還敢抵賴!這詩中'無章典,忘綱常'六字姑且不足為據,你隱於最後四行詩句句首之中的'月花心肝'四字難道還不是你犯罪的鐵證麼?”

書齋內一片沉靜。 狄公壓下火性,又說道:“本縣本欲將你們這對姦夫淫婦拿到大堂鞫審定罪,尋思刑律以修復犯罪造成的損害為其主要宗旨,在此案中既無損害可以修復,也就不將你二人的醜事立案公審了。但如同不能讓毒瘡任意漫延一樣,毀典亂綱之罪犯亦不能不受懲處。一根樹枝生蟲朽爛,園丁就將它伐去。以保全樹。丁門千年古樹之上出了你這根朽枝,也必須砍掉。你回去仿效園丁,自我砍伐去吧!”

丁秀才慢慢轉身,灰頭土臉,黯然走出內衙,恍如夢境。

有人推門。 狄公見喬泰進來,、轉怒為喜,忙說道:“喬泰,快坐下!”

喬泰於一張小凳上坐了。 臉色仍然鐵青,開門見山說道:“老爺細聽我言。十四年前,北疆胡戎犯境,邊關告急。皇上降下聖旨,欽命丁虎國將軍統領三萬將士赴邊庭禦敵。是年秋天,番將白天彪率胡兵一萬餘眾越境討戰,於牛頭山腳下將丁虎國中軍大營八千人團團圍住,遺番使送來戰表一紙,欲與我決一死戰。其時敵我兵力相差無多,又兼敵長途跋涉,且征戰於他鄉異土,人生地疏。與之相比,我軍以逸待勞,既得地利,又得人和。若丁虎國趁敵立足未穩率軍迎戰,未必不能取勝。面對白天彪的包圍,眾將校力主出戰迎敵,諫道:'如今大敵當前,我六尺血性男兒當衝鋒陷陣,血灑疆場,豈能苟且偷安。畏縮不前?'但丁虎國貪生怕死,置吳龍等眾將校苦諫於不顧,一意主和,將番使待為上賓,並暗中與之密議,許下金銀錦帛以換取白天彪退兵。哪知白天彪得寸進尺,言稱非取我軍首級數百,令其搶挑人頭奏凱而歸方可退兵。丁虎國假裝採納眾議,出兵退敵。便以截斷敵軍逃路為名,令樑都尉率部去葫蘆谷埋伏。樑都尉不知是計,還以為丁虎國改弦易轍,決心抗敵,一聲令下,所率八百勇士殺出重圍,是夜兼程向此咽喉要道進發。我軍浩浩蕩盪進入谷中,正欲安營,忽聽三聲炮響,方知中計,待欲撤出,谷口早已被敵軍死死封住。二千胡兵居高臨下,滾石如雹,飛話似蝗,一齊向我軍撲將下來。我軍雖浴血奮戰,終因腹背受敵,寡不敵眾,全軍覆沒。胡兵割下數百人頭,挑於戈矛之上,鳴金而去。

“樑都尉與五名校尉均中箭身亡,被別成肉漿。第六名校尉頭盔上吃了一箭,昏暈跌落馬下。隨後他的坐騎連中三箭,正好倒於主人身上。這名校尉於番軍離去後甦醒過來,舉目一瞧,無頭屍體滿山遍野,慘不忍睹,八百健兒除他一人之外,無一倖存!”

說到此處,喬泰的聲音變了,汗珠從憔悴的臉上涊涊而下。 定一定神,又說道:“此校尉滿腔悲憤,風餐露宿。一路尋回京師,將丁虎國告到兵部大堂。但兵部宣稱丁虎國已經解甲為民,今後不得再提此事。此校尉聞得此言,一氣之下卸卻戎裝,立誓欲親斬丁虎國人頭以祭九泉下八百冤鬼之靈。從此他改名換姓,浪跡江湖尋訪丁虎國下落。後於綠林中結識一名好漢,二人結為兄弟,相依為命。一日他於山林一中偶遇一位赴任的賢明縣主,便投在他的門下。這位縣主對他言傳身教,諄諄誘導,將他心燈撥亮,他……”

(涊:讀'碾',出汗的樣子。)

喬泰聲音顫抖,淚如雨下。

狄公深情地看了他的這位親隨手辦一眼,說道:“喬泰,如今丁虎國已得到了應有的下場,只是命中註定你的青鋒錕铻不該為老賊的污血所染,最終倪壽乾結果了他的狗命。

“適才你對我言講之事就此為止,你我都不得再對他人說起。不過,當初我們結識之時你有言在先,一旦找到仇人,你即離我而去。今你仇家已除。我知你心在軍中,故不想違你心願,將你強留在此。我意尋一口實,將你送往京師,你帶了我將你薦於兵部尚書的密情,何愁他不委你個都尉之職!不知你對此意下如何?”
   
喬泰淡然一笑道:“老爺升遷長安之日,便是喬泰去京師之時。只要老爺不棄。喬泰情願侍候老爺,終身不離。”

狄公聞言大喜,說道:“好!一言為定!喬泰,你誠心隨我,如此深情厚誼,我當鏤骨銘心,沒世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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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辱不關身,誰為疏與親。 有山堪結屋,無地可容塵。 白髮偏添壽,黃花不笑貧。 一樽朝暮醉,陶令果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