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推理] 神探狄仁傑 作者:高羅佩(Robert H. van Gulik)(連載中)

 
CTNANG 2017-2-8 22:24:4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76 22710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09
                                                                      第十五章

黃雲飛馳,暮色降臨,洪參軍垂頭喪氣往衙門走去。 他今天出來緝訪收效甚微,那幾個後生都說不准黑衣黑褲人的臉面是何等模樣,只說是臉色蒼白,且前額有一綹捲髮垂下。 但這又能說明什麼呢?

他低頭走著,不覺轉入一條店肆林立的大街。 突然,一個寬胸闊肩的大漢與他交臂而過。 洪參軍眼前一亮,只覺此人好生面善。 遠遠望去見他頭上正戴著一頂尖頂的黑皮帽,與那啞巴男孩描畫的可疑人物十分相似。

洪參軍心中警覺,趕緊排開眾人,緊緊尾隨而去。 他見那大漢進了一家珠寶行。 洪參軍踅到珠寶行門首,偷眼向舖裡細看。 珠寶行的掌櫃正從櫥櫃裡取出一個紫檀木嵌綴珠王的首飾盒。 那大漢黑皮帽戴得很低,兩片毛茸茸的護耳耷拉著,遮去了大半個臉面。 洪參軍見他兩手戴著白手套正打開了那首飾盒,在裡面挑揀。 忽而那大漢摘下了一隻手套,從盒裡拈出一顆紅光閃閃的寶石放在手掌心細細觀賞。 接著便見他與掌櫃的討價還價。 最後,那掌櫃聳了聳肩,將兩顆紅寶石用絨紙小心包裹了遞給那大漢。 那大漢交了錢,接過絨紙包出了珠寶行,很快便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裡了。

洪參軍一時不見了他的身影,正懊惱不迭,責怪自己大意,忽又見那大漢正搖晃著走進一家酒肆的大門。 洪參軍這番看得仔細,便急步跟上。 這時他才見那酒肆的門首掛著塊黑漆燙金招牌:“春風酒家”。
   
他四下張望,想發現一個熟人或衙門裡走動的人,但他失望了。 正心中焦急,突然見春風酒家門口有一個擺著攤的鞋匠,此時並無生意 。 洪參軍將那鞋匠拉到牆角,從袖中取出一兩碎銀並一張名刺交給他說:“勞動師傅快去州府衙門走一遭,將這名刺交給狄老爺 ,叫他立即派人來春風酒家拿獲逃犯。這一兩銀子你權且收了,路上跑快,千萬不可耽擱,事後還有重賞。”

那鞋匠見有一兩銀子的賞酬,當即答允,趕快撇下那攤子,匆匆向州府衙門跑去。

鞋匠走後,洪參軍乃推開大門走進了春風酒家的樓下店堂。 店堂裡兩溜排開十幾張桌子,每張桌子上都坐滿了客人。 杯盤狼藉,觥籌交錯,酒香瀰漫,人聲鼎沸。 洪參軍遍看了店堂,並不見那大漢,心中納罕。 忽見堂館從珠簾後端一空盤出來。 他眼角一閃,見珠簾後原是一間雅座。 那大漢正背向著店堂在獨斟獨酌。

洪參軍走上前去,掀開珠簾,用手在那大漢的肩上一拍。 那大漢急忙回首,大吃一驚,手中那紙包墜落到了地上。

洪參軍認出了那大漢,禁不住倒抽了口冷氣,頓時臉色蒼白,驚愕萬分。  “原來是你?你就是拐……”“洪長官,你坐下,我全告訴你。”

洪參軍從桌底拉出一把靠椅,坐到了那大漢的右首。 大漢乾笑了一聲,說道:“這事說來話長,洪長官休嫌煩絮,容我慢慢敘來……”說著偷偷從皮靴裡抽出一柄雪亮的匕首,乘洪參軍不備,猛然刺進了他的胸膛。

洪參軍雙目圓睜,發須齊豎,嘴唇一翕動,鮮血頓時從嘴裡噴湧了出來。 雙腳早軟了,趔趄了幾步,只覺眼前一黑,便撲倒在桌子上,一面咳嗽喘息,一面輕輕呻吟。 他掙紮起身子用顫抖的手指蘸了自己的鮮血,在桌面上寫了一個字,於是一陣猛烈抽搐,便不動彈了。

那大漢輕蔑地望了一眼伏倒在桌邊上的洪參軍,回頭又看覷了一眼鬧哄哄的店堂,冷笑了一聲,輕輕地將洪參軍用血寫的那個字拭去。 於是站起身來,穿過廚房,走出了酒店的後門。

大漢去了約一盅茶時,狄公率陶甘、馬榮、喬泰趕到了春風酒家。

店堂裡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彼此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馬榮、喬泰穿過店堂,排開眾人,掀起了珠簾,讓狄公走進那雅座小間。

狄公默默地看看洪參軍浸在血泊裡的屍身,禁不住熱淚盈眶。 陶甘、喬泰、馬榮失聲抽泣,都傷心地轉過了臉去。

陶甘道:“老爺,你看這桌面上的血,像是誰寫了個字,但又被塗抹了,莫非是洪叔叔他寫的。”

馬榮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一絲鮮紅的血從他的嘴唇上滲出。

“我們要為洪叔叔報仇,待拿獲了那兇手,剮他二百四十刀挖出他五臟來,血祭洪叔叔!”

陶甘跪下身來,細細搜索地面,見地上一個絨紙包。 他打開紙包,見是兩顆閃閃發光的紅寶石。

“老爺,這兩顆紅寶石必是兇手倉皇逃去時遺落下的。”

狄公接過那絨紙包看了,點了點頭。

“陶甘,我們晚了一步,讓這閃手得逞了,喪了洪亮性命。——紅寶石的事我心中多少也已明白。”

狄公叫來了酒店的掌櫃,問道:“衙里的洪參軍是不是與一個頭戴尖頂黑皮帽的人一起來的這裡?”

酒店掌櫃膽戰心驚,結結巴巴地說:“他們並不是一起來的。那頭戴黑皮帽的客官先來這裡,叫了一角白酒,兩味冷盆。這死者卻不知是何時進的這小間。當我們堂館發現他滿身是血時,那兇手早已溜去。我嚇破了膽,這裡正待派人去衙門報事,老爺及衙里諸相公倒是先行來了。”

馬榮粗聲粗氣地問道:“掌櫃的,你見那兇手長得何等模樣?”

“他——他黑皮帽壓得很低,兩翼護耳毛茸茸一直遮到了嘴角上。小人……沒看清他的臉。”

狄公強抑住心中的怒火,命馬榮、喬泰:“明日一早你們就去山羊鎮,並邀朱達元一起去,他熟悉那裡的許多捷徑,且人頭也熟。你們找到那家旅邸,詳細打聽了潘豐那天來歇夜的情況,並去將那出賣銅爐的農夫找來問問。所有這些打問實了,再與朱達元一併回衙里。——聽仔細了?”
   
馬榮、喬泰點了點頭。

狄公聲音淒慘地說道:“此刻你倆將洪亮的屍首移回衙門。”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10
                                                                      第十六章

中午,馬榮、喬泰和朱達元三騎從山羊鎮回到州府衙門時,衙門口正擠滿了看審的人。

馬榮道:“看來,馬上就要升堂了。朱員外 ,隨我們一併進去看看吧。”

陶甘已在衙門口等候,見他們三人歸來,忙從儀門引入前衙正廳,擇了個便利的角落站下。

陶甘說:“ 老爺已初步查清了幾起案子的根由本末,此刻正準備升堂開審。”
   
狄公高高坐在大堂正中的案桌後,深緋色的官袍像一團熊熊烈火。 他兩眼射出尖銳峻冷的光芒,蒼白的兩頰瘦削了下去,臉色顯然比昨天憔悴了許多。

狄公拍了一下驚堂木,說道:“潘葉氏被殺一案經本衙勘查追索,現已有了眉目。”他用眼睛掃了一下堂下侍立的衙卒,喝道:“將那物證取來當堂驗過。”

衙卒會意,下去將一個大油紙包捧了出來,又用一張油紙鋪平在案桌上,然後將大油紙包放在那鋪平的油紙上。

狄公迅速將那包上的油紙褪下,露出了一個雪人的頭。 雪人的兩隻眼睛嵌著兩顆閃閃發光的紅寶石,正閃出一種不祥的幽光。

堂下一陣咨嗟,轉而雅雀無聲。

馬榮、喬泰面面相覷,心中不禁狐疑重重。

狄公一言不發,兩眼只盯住了朱達遠。 朱達元痴痴地望著那雪人的頭慢慢走上公堂。 突然他伸出手來大聲叫道:“將紅寶石還給我!”

狄公用驚堂木在雪人的頭上輕輕拍了幾下,雪珠紛紛落下,露出一顆披頭散發的女人的頭顱!

堂下看審的人一片驚慌。

朱達元泥塑木雕般站在公堂上,惘然失措。 他很快明白了這一切的含義,抬頭看了看狄公冷峻的臉,又看了看那顆可怕的女子的頭顱。 慢慢搞下手套,俯下身來在雪塊上揀起了那兩顆紅寶石,放在他那腫脹成紫紅色的手掌上。 一面輕輕剔去粘在紅寶石上的雪珠,臉上露出平靜的微笑 。

“ 美麗的紅寶石,像血一樣鮮紅……”他囁嚅道。 狄公厲聲喝道:“朱達元,你認識這顆人頭嗎?——快將你殺害廖蓮芳小姐的詳情從實招來!”朱達元從夢魘中醒了過來,兩眼嫌厭地看了看那人頭,默不作聲。  “朱達元,本堂再問你,葉泰現在何處?”“葉泰?”朱達元搖了搖頭,接著他放聲大笑。  “葉泰,他……他也埋在雪裡了。”狄公見狀,示意衙卒上前將朱達元套了枷具,上了手枷腳鐐押下公堂。 堂下看審的人這才大夢初醒,嘩然議論開了。 狄公拍了一下驚堂木,說道:“殺害廖蓮芳小姐的正是這朱達元,我懷疑他也殺死了葉泰。——這人頭是廖小姐的,而潘葉氏則藏身在朱達元的宅府裡,她是朱達元殺人的同謀!”狄公揮了揮手,堂下激動的人群乃靜了下來。 他續續說道:“今天早上本行搜查了罪犯朱達元的宅府,在他花園裡的雪人頭中找到了廖小姐的頭顱,在一幢幽僻的房子裡找到了潘葉氏。——現將潘葉氏帶上堂來!”潘葉氏被押上了公堂,跪定在水青石板上。 狄公道:“潘葉氏,你將你是如何勾搭上朱達元,又是如何夥同朱達元拐騙廖小姐,並殘酷地將她殺害的詳情—一招來。”潘葉氏慢慢抬起頭來,低聲招供道:“小婦人一個多月之前在市廛上一家首飾店裡遇到朱員外,我見他買下了一對鑲紅寶石的金手鐲,很是羨慕。我的丈夫太慳吝,從不與我打製金銀首飾。誰知朱員外眼光竟看出了我的心事,出了首飾店的門,他走到我的身邊與我攀談了起來。他說他很有錢,家中金銀無數,奴婢成群。他問我丈夫做何等營生,我回答說在南城根開一爿小小的骨董鋪子。他呵呵笑道:'原來就是潘夫人,知道,知道',他說他常到我丈夫的鋪子裡買骨董,我聽了很是高興。他又問我他能否來我家做客,順便挑買幾件骨董。我一口答應,說哪日等我丈夫外出時便可過來相會。他欣喜若狂,當即將一隻金手鐲戴到了我的手腕上,臨分手時又囑我莫相負了。

“過了幾天,我丈夫出外辦貨,我便將朱員外邀來我家。我做下了幾味菜餚請他嚐嚐,兩個也真是情投意合,只恨相見太晚。他將另一隻金手鐲也給了我,又給了我一把金髮夾。他當時便提出要將我娶去做長久夫妻。他說他雖有八房夫人,但上面並無人拘管,豐衣足食,自不須說,穿戴裝束的更不鬚髮愁。至於我丈夫,他說只須給一筆錢就可以了。我丈夫是個窩囊廢,跟著他那號人,日日粗茶淡飯,住那陰冷潮濕的破房子,胭脂花粉都不捨得買,哪還會有金手鐲與我佩戴?再說,我平時辛苦積蓄點錢下來,又被我那兄弟葉泰拿去押賭。我想過這等艱難的日子有何意思,不如跟隨朱員外去,也可圖個後半世逍遙快活。他是個慷慨大度的男子,且體魄雄壯更勝潘豐十倍。朱員外又要我助他辦理一件小事,我當然一口答應,隨他吩咐。

“朱員外說他要請一個女子到他家去,那女子也早已同意,只是有個老婆子總是死死跟定了那女子,故她遲遲脫不得身子來。——一天,朱員外陪同我去市廛上,果然見到那女子。我幾次努力去接近那女子,但礙於那老婆子跟隨著形影不離,我們也只得作罷。”

狄公問:“你可認識那女子?”

“回老爺,小婦人並不認識那女子,猜想來必是一個妓女。幾天后我們又去市廛,記得那天很冷,朱員外穿著狐裘皮袍,頭上戴一頂黑皮帽。

“市廛的丁字街,正圍著一群人看江湖藝人耍猴戲,那女子和老婆子也在人群之中觀看。我擠進去湊近那女子耳邊,按朱員外吩咐說道:'姑娘——於相公要見你。'那女子一聽,果然偷偷跟隨我出了人群,那老婆子正看得入迷,並未覺察。於是我將那女子引到朱員外事先指定的一幢宅子,朱員外則跟隨我們身後而來。進了那幢宅子,朱員外對我說三日後市廛上見,便將門關了,我只得獨個回家。

“三天后,我在市廛上見到了朱員外,他說那女子愈來愈不像樣,脾氣很壞,故他想將那女子偷偷帶到我家,教訓她一頓。我說我丈夫午飯後即要去山羊鎮買一件骨董,恐怕要兩天才能趕回來,他說正好。

“當天晚上,朱員外將那女子裝扮成一個尼姑模樣帶來我家。我正想上前同她說話,誰知朱員外將我推到一邊,叫我去準備點酒菜。我只得獨個去廚房。等我準備好了酒菜來臥房叫他們時,見那女子已被勒死在炕上。朱員外坐在一張凳子上,一不小心手粘著了那方茶几的新漆,正在使勁地擦拭。朱員外嘆了一口氣說道:'那賤貨不聽我的話,自找死路。好了,既然她已死,且死在你的臥房裡,你如何脫得這人命干係?如今只有一條活路,你快穿上這女子的衣服,與我一起回家,從此就藏匿在我家,做我的第九房太太'。說著,他迅速將那女子的衣服全部扒下,扔給了我,叫我趕快換上。我只得從命。他又從我手指上摘下銀指環戴在那女子的手指上,想了一想,又拿下了指環上的紅寶石自己藏過了,叫我去門外等候。“我在門外等了好久,才見他提著兩個大包袱出來,說道:'我怕人家認出那屍體不是你,故將她的頭顱剁了下來,與你的衣裙鞋襪一併帶去我家。 從今後人人都道是你死了,而你正可與我做百年恩愛夫妻。  '我叫道:'你這傻瓜,你不看她這身裝束打扮,正經是個未出嫁的姑娘,一個處女,而我……'他笑道:'這賤貨早已不是處女了,她與我家於康那小子早做下了手腳。 你們兩個身子都無瘢痕胎懷,膚色又相似,外人哪里分辨的出?  '“於是我們兩人再去廚房端來了酒食,天哪!我害怕極了,但朱員外他竟還有說有笑,很快便將那酒食全數吃了。洗了盤碟杯箸,將一切收拾齊整,乃偷偷乘黑夜爬出後牆溜走了。

“到了朱員外家,他將那裝有人頭的包袱扔在花園一角,帶著我轉彎抹角,曲曲折折走了好一陣,到了一個十分幽僻的所在。他說:'從今後你就在這房子裡住下,一日三餐自有人服侍,休得擔擾。我明天再來看你'。我見那房間裡屏帷床席,十分齊整。第二天一早,朱員外就來到我的房間裡,問我他送我的金手鐲收藏在家中什麼地方了,說昨夜匆匆忙忙竟忘了一併取出帶回。我告訴他那對金手鐲放在衣箱的夾層裡了。他說他將去我家將那對金手鐲取回。我要他順便將我最心愛的一件羅衫和一條狐裘皮袍也取回來,他答應了。但他深夜回家來時只帶回了我的羅衫和皮袍,他說那對金手鐲不知怎的竟不見了。我膽小害怕,要他陪陪我。他說他的手腫得厲害,要找大夫抓藥,改日再來看我。可從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了。——老爺,我說的句句是實,但求老爺寬恩,超豁了小婦人。”

狄公道:“你與朱達元同謀拐騙殺人,手段殘忍,依律當斬,快與我畫押!”
   
潘葉氏畫了押,淚如雨下。 書記將錄下的口供念讀一遍。 兩名衙卒上前給她上了十斤重的大枷,押下死牢監候。

狄公又喚廖文甫上堂來,數斥道:“自古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女兒廖蓮芳既已許配下了於康,因何變卦賴婚,拖延時日,遲遲不將女兒嫁出,致使弄出這般意外奇禍,悔之不及,做父母的都要於中汲取教訓。我命潘豐將裝有廖小姐屍身的棺材交付與你,你如今將這顆人頭配了屍身擇吉日做些法事盛殮安葬了。我將從朱達元的家財中撥出一筆錢來作為你的補償。本衙委託於康代理朱達元的家財折算,家中浮財除分與他八個妻妾使各自歸寧之外,餘宅邸、田產全數籍沒繳公。”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12
                                                                      第十七章

退堂後回到衙舍,狄公笑著對馬榮、喬泰說:“此事瞞過了兩位半日,非為他故,只是不想驚動了朱達元、讓你倆先將他引出去,然後我與陶甘帶了番役到他宅邸作一次徹底搜查。朱達元不僅生性貪狠,而且狡詐十分,非如此計算不行。再則,倘若我昨夜便將此中真情吐露給你們,你兩位必然掩飾不住自己的感情,露出形跡,反誤大事。”

馬榮咬牙叫道:“倘若我早知朱達元是殺害洪叔叔的兇手,我當即就親手將他勒死!——但是, 老爺你是什麼時候發現那無頭屍不是潘葉氏呢?”

狄公答言:“朱達元自己留下了兩個大破綻。首先一個就是他將死者的鞋襪也拿走了。”

“鞋襪拿走了?他不是將死者的所有衣裙鞋襪全拿走了嗎,為何單說拿走了鞋襪便是大破綻呢?”馬榮不解。
   
狄公道:“你有所不知,兇手倘若單拿走那鞋襪而留下潘葉氏的衣裙,官府必然會懷疑起鞋襪失踪的含義。因為我們知道女子的衣裙是否合身,是否系本人生前所穿很難判別,而鞋襪是否合腳則是判別屍首是不是潘葉氏的重要的一個證驗。兇手單拿走了鞋襪遺下衣裙,我們無從驗別,反容易疑心屍首不是潘葉氏。而兇手若是拿走衣裙單留下鞋襪則更糟——我們只須將鞋襪與屍首的腳一配,便知道這屍首不是潘葉氏。兇手狡猾,一併將衣裙鞋襪全數帶去,我們無所適從。果然也一時騙過了我們的眼睛,都以為是潘葉氏的屍首。

“第二個破綻便是朱達元第二天又溜去潘宅,破窗而入,從衣箱的夾層裡取走了那對金手鐲,更愚蠢的是他竟將潘葉氏生平最珍愛的一件羅衫和一條皮袍也拿走了。這個事實很清楚告訴我們,潘葉氏並未死,只是被兇手藏匿過了。倘若兇手殺人時早知道金手鐲所藏之處,必是當日就順手取走。當日未取,隔日再來,這說明有人事後告訴兇手金手鐲所藏之處,要他回來取走。而告訴兇手的只能是潘葉氏自己。”

喬泰問:“那麼,老爺又是何時懷疑起朱達元的呢?”

狄公微微一笑,答道:“起初,我只是懷疑葉泰是兇手。我反复思索這案子的內情,被殺害的女子不是潘葉氏只能是廖蓮芳——她失踪後一直不見形跡。件作說死者不是處女,我從於康的招供中得知廖蓮芳與他早有姦情。後來葉泰拐騙了廖蓮芳,葉泰身強力壯,足以將她的頭顱砍下,而潘葉氏則夥同葉泰掩蓋這殺人兇案,自己也乘機躲藏了起來,嫁禍於潘豐。但很快我改變了看法。”

陶甘問道:“為什麼?——為什麼老爺很快又排除了葉泰作案的可能?”

狄公道:“潘豐家臥房裡的一張新刷了漆的方茶几,改變了我的全部看法。潘豐離家去山羊鎮前將這方茶几放在臥房裡陰乾,但有人不慎碰了這茶几,茶几上的濕漆留下了手摸過的痕跡,故潘豐開釋回家後只得又再刷一層新漆。我斷定摸過這茶几的必是兇手無疑,因為潘葉氏知道新漆有毒,她是決不會去碰它的,而兇手卻不知這一層利害。——葉泰的手並未中毒腫脹,故他殺人的可能可以排除。

“這時我突然想到了朱達元,原因只在兩件不為人注意的小事上,朱達元的手因為碰上了濕漆,故腫脹疼痛,為了遮掩,他故意將他的家宴擺在後院的露天平台上,這樣他戴上了白手套赴席就不為人留意。因為,你們知道,那天夜里天氣確是很冷。其次,同樣因為是手中毒,腫脹疼痛,他與你們打獵時三箭未中那條野狼,反使你喬泰射中了。朱達元嫻熟騎射,必是手中毒腫痛,才有如此失誤。那天他同樣是戴著白手套。

“還有一層原因也不可忽視了:兇手的家或藏匿潘葉氏的地方決不會離潘宅很遠。——兇手當天夜裡背著兩個大包袱牽著一個尼姑打扮的女子走出潘宅必是十分謹慎,要擔不小的風險。南門一帶因為地勢偏僻,故巡邏十分緊嚴,稍不留神,撞上巡丁,必然盤詰,一經盤計詰,即敗露無疑。人贓俱在,往何處逃?”

陶甘點頭道:“從潘宅到朱宅還要經過南門口,那里士兵最多,且有崗戍。”

狄公道:“守城門的士卒只留意進出城門的可疑人物,僅僅打橫穿過,並不十分留意。”

陶甘又問:“那麼,朱達元因何要殺廖蓮芳呢?”

“我想來必是葉泰來朱宅訛詐於康時,被朱達元聽到,尤其是朱達元聽到於康和廖蓮芳曾在朱宅里幽會一事,更為惱火,這就促使他要攫奪廖蓮芳。廖蓮芳被他拐騙後,必是奮力反抗,不肯順從,故朱達元動了殺人之念。朱達元殺了廖蓮芳後,擔心葉泰多事,吐風露口,且又疑心潘葉氏已將廖蓮芳之事告訴了葉泰。葉泰這個無賴保不定會在什麼時候來訛詐他,於是他又想到將葉泰除了。”

“最後一點我還須說的是,我們去朱宅赴宴那夜,我獨個迷路時走到了朱宅的後花園,那裡堆起著一個大雪人。當時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且聞到一股血腥的氣味。如今才知道朱達元將廖蓮芳人頭埋在雪人的頭里,天天用來練習射箭,正是發洩他的餘恨。”

狄公的臉蒼白憔悴,眼中隱隱閃出淚花。

“我原打算昨夜與你們一起去朱宅突然搜查,只因朱宅門戶錯雜,屋宇深播,且朱達元又十分狡檜,怕有閃失。故想捱到第二天引開朱達元再動手,倘若能找到潘葉氏,那麼一切疑團都冰消雪釋。可是……可是這殘忍瘋狂的兇手竟先一步對洪亮下了毒手。倘若是早一步知道……唉,雖說是死生由命,實也是我算計失誤,喪了洪亮性命。洪亮在天之靈襄助我們勘破此案,拿獲真兇,如今想來還隱痛陣陣。”

衙舍裡一片哀穆、靜寂。

狄公默默地將案桌下洪亮的衣袍捧起在手上,打開櫥門,輕輕放入。

“我已寫信去太原給洪亮的長子洪蛟,與他商議安葬洪亮事宜。等我了卻此案,還要大請名僧,鋪張法事,與他做九九八十一天水陸功德道場,超度他的靈魂,再擇吉日將其屍骨捧回太原故鄉落土安葬。”

狄公覺得神思散亂、身體困乏。 他閉目凝思半晌,突然又說:“我們再來商議一番藍大魁的案子吧!我認為毒死他的必是一個女子,然而唯一可以追索下去的線索只是藍大魁的徒弟梅成看到的情況。僅這一點似不足以推斷出那女子的身分。噢,梅成那夜見藍大魁與一女子談話時可曾聽得片言只語?”

馬榮答道:“梅成說;那女子當時很生氣,似乎在責怪藍大哥什麼,而藍大哥則是一味好言勸慰。——梅成並沒有聽清他們交談的言語,不過,梅成又說他轉身剛要回去時,好像聽得他師父叫了一聲'貓'。”

“貓?!”狄公暗吃一驚,幾乎不信自己的耳朵。

他猛然想到陳寶珍的女兒陸梅蘭說起的那隻貓——陳寶珍與她的奸夫談話時曾提起一隻貓。 難道那隻奇怪的貓與藍大魁之死有關聯? 莫非陳寶珍的那隻貓、藍大魁的那隻貓是同一隻貓?

他命令馬榮:“你立即騎馬去潘豐家,問一問潘豐,陳寶珍曾否養過一隻獵。要不然,貓僅僅是一個人的綽號。你再問潘豐,陳寶珍未出嫁時可曾與一個綽號叫'貓'的人有過來往。”

馬榮驚異:“潘豐又如何知道陳寶珍未出嫁時之事?”

“潘豐與陳寶珍娘家曾是緊鄰,從小看著陳寶珍長大。”

馬榮退出衙舍,去庭院後馬厩牽過坐騎匆匆飛馳出了衙門。

馬榮去了半個時辰就轉回衙門,徑進衙舍。 只見他滿頭是汗,氣喘吁籲。

“潘豐他……他獨個在家垂頭喪氣,神色沮喪。他妻子行為苟旦之事早傳遍了一個州城,人人罵作淫婦,潘豐受到的打擊比他當初聽到妻子被殺尤甚。我見他時,他淚流滿臉,痛不欲生。我只得好言安慰他一番,又開導他說:'死了這等淫婦又何足惜?日後見著有門戶相當的可再續弦。'——最後我才問他陳寶珍那隻貓的事。他回答說,陳寶珍在家作姑娘時綽號就叫'貓'。”
   
狄公恍然憬悟,用拳頭在案桌上猛然一擊。

“果然如此!”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13
                                                                      第十八章

狄公的三名親隨退下後,典獄郭夫人進衙舍來參見狄公。

“ 老爺 ,潘葉氏不思飲食,一味痛哭。她問我能否允她回家一次與她丈夫訣別。”

“我看這無必要,且有違衙獄條例。”

“不,潘葉氏自分必死,她也無意苟且偷生。她如今感到悲痛的是對不住丈夫,問心有愧。她要跪在她丈夫的面前請求寬恕,這樣她在黃泉之下乃可瞑目。”
   
狄公抬頭看了看郭夫人,說道:“官府的職司在懲惡勸善,移風易俗;律法的本意原是挽救人心,拯拔沉溺。如今潘葉氏幡然思悔,有贖罪從善之心。本衙念她只是利欲動心,才犯下了這同謀殺人之罪,姑且破例一次,準她回家去與潘豐話別一宵。”

郭夫人急忙代潘葉氏致謝,又說:“陸陳氏身子十分虛弱,再經不起動刑,望老爺革鞫審時高抬貴手,免了刑罰相逼。”

狄公嘆了一口氣,答道:“我記住你的忠告。”

郭夫人又慌忙稱謝。 她猶豫了半晌,又開口道:“我見陸陳氏寡母孤女,委實可憐 ,故斗膽問一聲老爺,陸陳氏關押期間能否讓我將她女兒陸梅蘭領到我家撫養。看來撫養時間不會很長。陸陳氏說她純屬冤枉,最後終將要無罪開釋,屆時再讓她自己領回不遲。”

“好個主意!郭夫人,你這就去棉布莊陸陳氏家中將陸梅蘭領去你家撫養。我派兩名番役跟隨你去,順便搜查一下她家中的衣箱,看是否有一套男子穿的黑衣黑褲。”

郭夫人點頭,徐步退出。

十九日晚衙二堂開審,陳寶珍被押上大堂時仍是那麼神態自若,氣度倨傲。 她回頭望了一眼堂下廊廡處,不禁有點失望——廊廡下看審的人不很多。

狄公平靜地說道:“陸陳氏,昨日你雖然藐視公堂,辱罵本官,本官大度不計,仍以國家法度為念。故此二堂重審,你必須據實回答我的問話。倘若仍一味胡攪蠻纏,故意頑抗,不以衙門律條為忌畏,僥倖以身試法,本堂刑罰無情,看你皮肉能耐得幾何鞭子。”

“老爺實問,小婦人實答。老爺若是以鞭子脅逼,小婦人抵死不服!”

“如此乃好。我先問你,你可曾有一個綽號喚作'貓'?”

陳寶珍一愣,不解狄公問此話何意,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答道:“是的。小婦人在家作姑娘時,只因一對眼睛厲害,鄰里街坊多有喚我作'貓'的。”

“你的亡夫陸明也如此呢稱你嗎?”

陳寶珍的兩隻眼睛露出了凶光。

“他從不如此喚我!”

狄公見她兩隻眼睛果然像一隻兇貓。

“你曾經穿過男子的黑衣黑褲嗎?”

“老爺怎可平白侮辱小婦人?小婦人正經女子,因何要穿那男子服裝?”

狄公道:“我們在你家中搜到一套男子的黑衣黑褲,剛穿過了換下的,尚未下水洗滌。”

陳寶珍臉上露出微微不安的神色,她猶豫了一下,說道:“那套黑衣黑褲是亡夫的一個遠房堂兄來我家拜訪時遺忘下的,當時就一旁擱下了,專等那遠房堂兄來取去。小婦人還嫌它臟哩,哪裡會去穿?”

狄公道:“陸陳氏,你此刻跪過一邊。”又大聲喝道,“傳證人上堂來!”

衙卒將三個後生帶上了公堂,他們心寒膽虛,神色慌張,不等衙卒發喊,便插燭似地向堂上狄公磕了幾個響頭,跪伏在水青石板地上。

狄公大聲問道:“你們認識左邊跪的這個人嗎?”

三個後生抬頭向陳寶珍看去。

陳寶珍冷笑了幾聲,用蔥管般的手指搔了搔凌亂捲曲的一頭烏雲,嬌喘頻頻,擠眉弄眼,放出萬種妖冶,兩頰升起一層淺淺的緋紅,顧盼流眄,光采照人。

三人疑惑地看了半晌,只是搖頭。

狄公耐著性子問道:“這不就是前天夜裡與你們一起進'甘泉池'浴堂的那個人嗎?”

“不,不,那日與我們一起的是一個小官人,並不是這個女子。”

狄公嘆了一口氣,揮手示意衙卒將那三個後生帶下去。
   
陳寶珍臉色刷地變得冷若冰霜,反唇相譏道:“老爺要我穿了男子衣服去'甘泉池'幹何勾當?眾所周知,那是男子洗澡的浴堂。老爺又為何不干脆直說我陳寶珍是個男子? ”

堂下看審的人爆發出一陣哄然大笑。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14
                                                                      第十九章

狄公臉上一陣熱辣,氣得連連吹著鬍子。 但他強抑住心中的怒火,又問:“陸陳氏,本堂再問你,你與藍大魁究竟是何關係?”

狄公此刻更堅信了陸陳氏必是毒死藍大魁的真兇。

陳寶珍平靜地答言:“ 老爺必是技窮智竭,怎的憑空又搬出了藍大魁這個英雄人物與小婦人瓜葛。藍師父英名震動華夏,四海之內,誰人不知敬仰?老爺玷污小婦人名節則可,玷污藍師父英名恐怕天下不服。小婦人一個寡婦 ,被老爺侮辱了,折磨了,只得含忍。 眼淚往肚內吞下。藍師父可是蓋世英雄,即使如今死了,他的靈魂也不會容忍老爺信口雌黃,毀他名聲。”堂下看審的人群一陣高聲喝彩,嘖嘖讚歎聲響成一片。 狄公吃她一頓搶白,不覺惱羞成怒,竟忘了郭夫人的忠告,喝道:“來人!這刁潑婦人怙惡不悛,嘴舌尖利,與我抽二十五鞭,先償了昨日欠下本堂的債。”

兩邊衙卒一聲吆喝,上前動手,一把將陳寶珍長發掀起,拖翻在地,用鞭子連連抽打。
   
堂下群情激奮,噓聲一片。

“光折磨一個無辜的寡婦頂鳥用?”

“昏官!不許你玷污藍師父名聲!”

“衙門有本事,去將殺害藍師父的兇手抓來抽鞭子!”

狄公連連拍打著驚堂木,喝道:“肅靜!肅靜!本堂馬上就會拿出藍大魁本人控告陸陳氏的證據來!”

陳寶珍一聲聲慘叫。

狄公見已抽了十鞭,示意衙卒住手。 俯身又問陳寶珍:“你招不招?”

陳寶珍汗血如雨,兩眼放出凶光,咬緊牙關道:“不招!不招!”

“將剩餘的十五鞭,一併償了!”

衙卒又掄起皮鞭,一鞭一鞭打在陳寶珍血肉模糊的背脊上和屁股上。 十五下抽過,陳寶珍痛得死去活來,嗓子已叫不出聲來了。

狄公喝道:“傳第二個證人!”

一個身子強壯的後生被帶上公堂,他的頭皮精光,穿著一件素樸的褐袍,看上去十分忠厚老實。

狄公道:“你叫什麼名字?上公堂作證人不許一字虛假,可聽見了?”

“小人名喚梅成,是藍師父的徒弟 。小人說話不敢一字有虛。”

狄公點點頭,說道:“梅成,你將半個月之前的一天晚上你去藍大魁家看見的情景細說一遍。”

“那天晚上我練完了拳回家後,突然想到第二天一早要練鐵球,於是我匆匆趕去藍師父家向他借用。正當我走進師父家的前院,突然發現師父讓一個客人進層後即將門關上了。我模糊地看見那客人穿的是黑衣黑褲,心中便有幾分納罕,因為師父所有的朋友和徒弟我都認識,並不曾見過如此一個穿黑衣黑褲的人。我不便敲師父屋子的門,正待口頭,卻聽見屋裡有女子說話的聲音。”

“那女子說了什麼?”狄公忙問。

“老爺,我當時並未聽清她的言語,我只覺得那女子很生氣,像是在指責藍師父,藍師父則好言勸慰。我清楚地聽到藍師父說'貓啊'、'貓啊'。——我不願偷聽別人說話,轉身便匆匆走了。”

狄公揮手示意梅成退下,狠狠一拍驚堂木,說道:“本衙認為,那天晚上去藍大魁家的女子正是陸陳氏。——藍大魁原來與陸陳氏有過來往,但他很快拒絕了陸陳氏進一步的要求。陸陳氏失望之餘便思報復。前天晚上,她穿起了那套黑衣黑褲,將自己裝扮成一個年輕後生,跟隨適才上堂作證的三個後生一起進了'甘泉池'浴堂。她偷偷溜進了藍大魁正在洗澡的那個單間,將一朵噴灑了毒粉的茉莉花投入到藍大魁的茶盅裡,從而使藍大魁中毒身亡。適才那三個後生沒能認出她來,也不奇怪。她當時是男裝,如今呈了本相,男女之別,一時不易辨識。且陸陳氏又故意搔首弄姿,咳唾頻頻,將個身子搖擺不停,做出種種媚態。那三個後生哪裡還能認出她來?——我此刻再讓你們看一看藍大魁本人又是如何控告這個墮落的婦人的!”

堂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輿論似乎又轉向於狄公有利。 大家都踮足延頸,等待著狄公呈示最有力的證據。

狄公示意陶甘。 陶甘一揮手,兩名衙卒將一塊塗抹成黑色的木板抬上了公堂。 木板上早已用釘子釘著七巧板的六塊。 七巧板用硬紙板做成,塗抹成乳白色,每塊有二尺長短。 即使站在衙門口柵欄處都能清楚看見。 狄公道:“你們看!這樣一幅七巧板中的六塊拼成的圖形,我們在藍大魁洗澡的單間小池邊的方桌上發現了這個圖形。”他手中高舉一塊三角形,又說道:“這塊三角形是藍大魁臨死前緊捏在手掌心的。他中毒後,口已不能叫喚,只得用七巧板來拼出兇手的形跡。不幸的是他沒有將圖形最後拼成便全身抽搐了,在垂死掙扎或最後翻倒在地時,不慎又將那圖形碰了,致使其中三塊變動了位置。現只需將這三塊稍稍變動一下,並加上他手上捏著的那塊三角形,便能拼出一隻貓的圖形,你們看。”

堂下看審的人點頭頻頻,一陣陣喝彩。  ——狄公從被動轉到了主動。

狄公捋著鬍鬚道:“藍大魁師父正是要拼出這隻貓來提示殺害他的兇手是陸陳氏。”

“一派胡言!休聽這狗官的一派胡言!”陳寶珍掙扎著抬起頭來,咬牙切齒地罵道。

她掙脫出衙卒的手,顫顫巍巍站了起來,忍著疼痛,慢慢走近到那黑木板前,一面痛苦呻吟,一面緊緊抓住那黑木板的邊緣,拼出全身力氣,抖索著將那貓的圖形兩三下一動,竟弄成了另一個圖形。

“瞧!這不又是一隻鳥嘛!因何硬說是一隻貓呢?”

狄公呆呆地愣住了,半晌發不出一聲。

陳寶珍的臉色變得蒼白,一陣暈眩襲來,臥倒在大堂上了。

堂下不禁又一陣咨嗟,言論嘩然。

狄公只得宣布退堂。

回到衙舍,狄公嘆息頻頻。 他萬萬沒想到這陳寶珍竟是如此強硬橫蠻。 更令狄公驚異的是他花了許多時間反复琢磨才想出那貓的圖形,而這婦人隨意動了兩三塊木板竟將一隻貓變作了一隻鳥,從而使狄公最認為是無可辯駁的證驗化為灰燼。

喬泰道:“這女子決非尋常等閒之輩,難怪乎能迷惑了藍大哥這樣的男子漢。”

狄公憂慮重重地說:“看來在藍大魁之死上我們還不能將她制勝,我們的證據太薄弱了,不堪她輕輕一擊。如今唯一的法子是從他亡夫之死的謎上打開一條新路。我可以斷定,陸明之死必有隱情。陶甘,你立即去'濟生堂'將郭掌櫃與我請來。”

不多時,陶甘便將郭掌櫃請來衙舍。

狄公問郭掌櫃道:“上次你曾說起陸明死後兩眼向外凸出,當時你感到疑惑。又說一個人當他的後腦勺受到猛擊時可能會出現這種徵象。後來陸明的兄弟裝殮前與死屍穿衣時竟也沒有發現後腦勺的傷口嗎?”

郭掌櫃苦笑地搖了搖頭。

“老爺,如果用一塊厚布包裹了鐵鎚猛擊人的後腦的話,那就不會留下傷口,更不會流血。”

狄公點頭,又說:“如果我們驗屍,我想那被擊碎的後腦殼必定會顯露出形跡來。但如果陸明死於中毒呢?如藍大魁那樣,那麼,驗屍還能看出這一點嗎?要知道死屍已經下葬五個月了。”

郭掌櫃答道:“如係中毒而死,即便屍體已經腐爛,從皮膚和骨殖的顏色仍能發現其中毒的痕跡,這並不比後腦殼尋到傷口更難。”

狄公沉吟半晌,反剪了雙手,在衙舍裡踱了十幾來回。 突然他停住了腳步,說道:“我要開棺驗屍!”
   
陶甘驚道:“老爺要開棺驗屍?老爺可知道開棺驗屍的結果?倘若開棺後找不到陸明被害致死的無可辯駁的證驗,那就得引咎辭職。因為這褻瀆了聖潔的墳墓和死人的尊嚴,罪孽最大,律法裁處最重。如果那時再有人上本告你有意誣陷陳寶珍,恐怕老爺丟了烏紗帽還是小事,保不定連性命也會賠上。這又何苦來? ”

狄公決心已定,言辭堅決:“我願冒這個風險!你們不必再行勸說。明日未牌時分,去北門外陸明墳墓開棺驗屍。”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15
                                                                      第二十章

二十日午後,州城荒僻的北門外突然車水馬龍,一片熙熙攘攘。 聽說刺史老爺要在北門外的墳場上開棺驗屍, 看熱鬧的百姓吃了午飯都擁出了北門,擠在一座已經掘開的墓穴旁,有秩序地圍成了一個大圈子。

墓穴旁搭著一個簡陋的席棚,棚裡臨時搬來了案桌、凳子。 棚外兩條長凳上擱著一口黑漆完好的棺木,外面粘著許多泥土。 棺木前的雪地上鋪了厚厚的蘆席,郭掌櫃正蹲在一個火爐旁使勁地扇火。

狄公坐在棚裡案桌後的一張靠椅上,喬泰、馬榮侍立兩邊。 陶甘正圍著那口棺木細細地察看著。

轎夫將陳寶珍抬到那座被掘開的墳墓前停下,抽了轎杠、掀開轎帘,讓陳寶珍下來。 陳寶珍拄著竹杖步履艱難地走向席棚。 當她看到被掘開的墓穴,不由踉蹌了幾步,慌忙用衣袖遮住了自己的臉面。
   
狄公用驚堂木在那張破舊的案桌上狠狠一拍,那聲音在這寒冷的荒野裡,聽起來尤其清脆響亮。

“少間本衙就要對陸明的屍身開棺驗檢,此刻屍親陸陳氏已到案。本堂開棺驗屍倘若一無所獲,甘受律法制裁。”

陳寶珍突然抬起頭來,淚流滿面,哀求道:“老爺是一州之主,百姓父母 。恕我愚頑無知,屢次冒犯沖撞。 可憐我是一個孤苦無依的孀婦,我不得不要保護自己的名節,也要保護藍師父的聲譽。正由於如此,我已受到了老爺五十鞭的懲罰,想來這也可抵了小婦人之罪了。事到如今,正可完了,我懇求老爺千萬不要開棺,讓我那可憐的亡夫的靈魂得以超升。不然,我更死無葬身之地了,他日黃泉之下我有何面目再見夫君。”說著雙膝一屈,跪倒在狄公面前,又連連磕了三個響頭。

她給了狄公抽身退步的最後機會。

狄公心中微微一驚,冷冷說道:“本衙決意開棺驗屍,倘若無獲,屍親可以據實告我。此刻莫要花言巧語,羅唣不休。本衙沒有十二分把握是決不會貿然下令開棺驗屍的。”

狄公大聲對衙役命道:“開棺!”

兩名衙役用鑿子撬進棺蓋,用鐵鎚猛敲了幾下,棺蓋軋軋作響,很快啟起了所有長釘。 另兩名衙役上前幫助將棺蓋放在長凳邊。 四人用手巾將嘴鼻遮得嚴實,一面伸手進棺去將陸明的死屍搬了出來,放在地上的蘆席上。  ——四周看熱鬧的人群有的摀住了嘴鼻退後,有的則延頸向前張望。

郭掌櫃在屍體旁安放了兩個白瓷香爐,裡麵點燃了香。 他用白紗巾將自己的嘴臉裹嚴實,換過一副白紗手套。 衙役遞上熱水手巾,郭掌櫃用手巾將屍體輕輕拭了,然後開始細細檢驗。 周圍所有的人——當事的狄公和陳寶珍,不當事的看熱鬧百姓——都全神貫注看著郭掌櫃熟練的動作。

郭掌櫃在屍體的後腦勺細細看了半日,搖了搖頭,又用銀棒撬開屍體的嘴,並仔細觀看了腐爛的皮肉下露出的白骨。

狄公的臉變得灰白,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最後,郭掌櫃站了起來,在熱水里洗淨了雙手,說道:“禀報老爺,陸明屍身並無一點施暴的痕跡,也非中毒身死,因而完全可斷定係死於疾病。”

陳寶珍冷笑了幾聲,正待嘲諷狄公,看熱鬧的人群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怨怒。

“殺了這個狗官!他玷污了聖潔的墳墓。”

“撕下這狗官的官袍,包裹無辜受辱的屍身!”

“將陸陳氏釋放了!”

一片叫囂聲中,狄公穩步走出席棚外,臉色嚴峻。 他說:“我將信守自己的諾言。”

他命四名衙役將陸明屍身重新裝入棺木,埋入墳墓,合了墓門。 於是上轎回衙。 陶甘留此料理一應善後事宜。

深夜,狄公及他的三名親隨都沒有去睡,圍坐在陰冷的衙舍裡默默相對。 火盆裡的炭都燒成了白灰,誰都沒有留意到。 案桌上的燭火閃爍不定,寬敞的衙舍籠罩著一種悲哀的氣氛。

狄公終於開了口:“倘要從目下的絕境中救出我們自己,只除是意外發現新的證據,並且就在這一兩天之內。”

突然一陣敲門聲,衙役進來禀報說葉彬、葉泰兄弟叩見老爺。 狄公十分驚訝,忙傳命葉氏兄弟進衙舍說話。

葉彬扶著葉泰慢慢走進衙舍,狄公忙讓坐。 葉泰的頭和雙手都纏著繃帶,他臉色發青,身子極是虛弱。

葉彬道:“老爺,今天下午,四個農夫將葉泰從東門外抬回了家,三天前,一個農夫看見他躺倒在雪地裡,失去了知覺,後腦勺嚴重擊傷,便將他背回了家,悉心照料。今天早上他才恢復了知覺,於是下午被抬回了我的鋪子裡。總算沒折了一條性命。”

狄公迫不及待地問葉泰:“到底出了什麼事?”

葉泰哭喪著臉,聲音微弱地說道:“三天前的下午,我急匆匆正往家趕,不料半路被人用棍棒猛擊了一下後腦勺,只覺天旋地轉,眼冒金星,跌倒在地,便不省人事了。”

“葉泰,暗中害你的不是別人,正是朱達元!是你將於康和廖小姐幽會之事吐露給他的吧?”

“老爺此話說到哪裡去了?這於康、廖小姐暖昧之事,並非我透露於朱員外,恰恰是朱員外自己最先知道——他親眼見著他們兩人幹的好事。但他卻從未告訴過別人。一日,我去朱員外家,在房門口忽聽見朱員外在房里大罵於康,說他狗膽包天竟敢白日里在他房中與廖小姐幽會。管家通報了我來拜訪,我走進房裡時,他卻十分平靜,於康也不知溜到哪裡去了。他照樣有說有笑,似乎並沒有不快之事。”
   
狄公撫掌笑道:“原來如此。但你卻利用偷聽來的秘密去訛於康的錢財。好在老天已懲處了你,以後切不可再走邪道,自甘墮落,更不許去那賭窟、妓館了!”

葉泰沮喪地點了點頭,葉彬站起向狄公拜謝告辭。 狄公送葉氏兄弟到衙舍門口。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16
                                                                      第廿一章

第二天整個州城沸騰了, 憤怒的百姓成群結隊擁向衙門吆喝、叫囂,辱罵州衙官吏,士卒也不敢上前勸阻。

早晨狄公騎馬去舊校場遛了幾圈,舊校場上的人群高聲辱罵“狗官”、“昏官”,有的竟用石子向狄公投擲。 狄公只得灰溜溜返回衙院,緊閉了州街大門,整日不出。

陶甘、馬榮、喬泰三人則陪侍著狄公,寸步不離。 只是彼此都心情陰鬱,緘默不語。

狄公開始料理辭職的一應善後事宜。 喬泰、馬榮雖不甘心狄公就此丟了前程,整日外出尋訪陸陳氏的線索,奈何一州的百姓都在怒罵狄公,哪裡還能順利勘查,故也只是空手而回。 唯一使狄公開顏欣慰的是狄夫人從太原來了家書 ,報導老岳母的病已痊癒。 目下三位夫人正打點行裝準備啟程來北州任所。 信中還問狄公需要她們從太原帶些何物來北州。 狄公看罷,不覺心酸。 他明白倘若陸陳氏之案日內沒有意外的突破,而陸陳氏又遞狀告到河北道黜陟大使署上,恐怕他這輩子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妻子兒女了。
   
第三天一早,北鎮軍諸路兵馬都統來了一封緊急公函,公函說連日來北州暴徒千人騷亂邊庭,地方治安太壞,都統為之深表憂慮。 他警告狄公,倘若幾天之內不將民風整肅、法紀嚴飭,邊庭萬一出現不測,聖上震怒,狄公可要人頭落地,殃及九族。 狄公看罷公函,汗如雨下,憂心如焚。

他心裡明白,此際他倘若再不站出來向北州百姓宣布自己的辭呈,交出印璽,摘下烏紗,北州的百姓決不會善罷甘休。 他命陶甘撰寫一紙告示,擬定明日早衙當堂宣布辭去刺史官職,上表吏部,戴罪待命。

他又對馬榮、喬泰說:“此刻你們不要來打攪我的平靜,中午可來衙舍將我簽押的辭呈複寫了到州城各個角落張貼。百姓一旦知道我狄某辭官,秩序必會安定下來,憤怒的群情也會頓時平息。”

陶甘、馬榮、喬泰三個忠心耿耿的親隨不禁抱頭痛哭。 狄公一旦辭官,卷席擔囊回鄉,他們三人也只得分道揚鑣,各奔前程了。 又想到洪亮的慘死,不由更添了三分悲傷。
   
狄公轉出街舍,回到府邸。  ——自從三位夫人啟程去了太原,狄公還是第一次回到府邸。 狄公喚管家備下高燭紙馬、禮盒信香及三牲福物、酒饌果品,隨他去家廟祭祖。

狄公祭畢列祖列宗,從莊嚴肅穆的家廟回到衙舍,心情反覺舒坦,平靜。  “禍福無門,惟人自招”,既然是自己招來這件無端的大禍,他當然只得束手待命,寄望於皇天后土和祖宗蔭德了。 此刻他只求丟官莫丟命。 他想起聖上頒賜給他的一封帛書,那是聖上御筆撰寫的一首讚詞, 讚美狄公在蓬萊縣的出色成績。 他盼望憑這御筆帛書的護佑,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和一份可以苟且到晚年的家產。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17
                                                                      第廿二章

狄公用鋼火簽將火盆裡的炭塊挑了挑,讓火苗升上,又拉過一張靠椅坐下,將手伸向火盆上不住地搓動。

突然衙舍的門被推開了,狄公抬頭見進來的是郭夫人 。 他禮貌地說道:“郭夫人見諒了,你大概也已聽說下官已經提出了辭呈,烏紗帽已摘下,保不定哪天被戴上大枷押去京師刑部受審。此刻你有什麼事禀告,可徑直去找陶甘,或值房書記。”

郭夫人低眉垂手,沉吟不語。 半晌她輕啟櫻唇,說道:“聽說了狄老爺要辭官,我們心中很是不捨,我丈夫要我來向老爺表示謝意。”

“謝意?倒是我應向郭先生表示謝意,下官在北州任職時間不長,卻承蒙你丈夫不少幫助 。”
   
“那麼,我呢?老爺就不需要我的幫助了?”

“你的幫助?——你將女牢管理得井井有條,我深深感佩,但是如今我自己已是一個罪人——”

狄公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閃過心田,忙問:“你一個女子又能幫助我什麼?”

郭夫人抿嘴一笑,說道:“你們男子大多粗心,哪裡知道女子的心機?難怪乎狄老爺識不破陳寶珍的機關了!”

狄公驚問:“郭夫人,難道你識破了陸陳氏的機關?”

“不。”郭夫人道。  “但我覺得有個線頭不妨與老爺拈出看看。”

狄公大喜,蒼白的雙頰頓時泛起紅暈。 叫道:“快說!快說!”

郭夫人將身上的猩紅色大斗篷裹了裹,慢慢說道:“我們婦道人家除了在家料理酒食侍候丈夫外,還要縫補漿洗釘皮靴。老爺可知道釘皮靴是多麼令人苦惱的事嗎?有時手上拿著一顆鐵釘,恨不得……”

“恨不得釘入仇人的腦袋!”狄公驚叫道。

“我正是這個意思,老爺。那鐵釘又細又長,從一個人的鼻孔釘進腦子裡去,不須化費氣力,且絲毫不留痕跡。誰也不會知道是為何死的。 ”

狄公的兩眼閃出希望的火花。

“郭夫人!你拯救了我。對,我非神仙,安能識破這層機關!難怪乎陸陳氏為此害怕開棺驗屍,這也正說明了你丈夫驗屍因何一無所獲。他見屍體雙眼凸出,卻只從後腦勺去找傷痕。這女子的心腸不僅歹毒十分,且精細十分。”

郭夫人臉色慘白,向狄公淡淡一笑,說道:“老爺恁的喜悅,我可以告辭了。”

狄公激動地說:“承郭夫人指教.如撥雲見日,等陸陳氏之案具結,改日再上門拜謝大恩。”

郭夫人走後. 狄公立即將陶甘、烏榮_喬泰召進了衙舍。 三人神色沮喪,沒精打采. 卻見狄公喜氣洋洋,臉上紅光閃耀。

狄公道:“我已識破陸陳氏罪惡機關.立即進行第二次開棺驗屍!你們這就去北門外將陸明屍體搬運來衙門。目下百姓還未知底里,不便在墳場上再行驗屍。屍體搬運進衙門後,可出告示向全城宣布第二次驗屍,歡迎百姓來大堂觀看。我猜來起初百姓必有不滿之意,但好奇心將抑止他們愚昧的盲動。待驗屍有得,內情勘破,我們便站穩了腳跟,不僅百姓不會反對我們,就是那刁潑的陸陳氏也只得認罪伏法。”
   
三位親隨半信半疑,退出衙舍,立即去準備運屍之事。

狄公捫心自問:“倘若第二次驗屍再失敗,我狄仁傑還有葬身之地嗎?”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19
                                                                      第廿三章


午膳狄公未吃一口飯,未飲一滴酒。 他只匆匆喝了一盅茶,正待凝思猜度將會出現的最壞情況,馬榮、喬泰和郭掌櫃走進衙舍。

郭掌櫃禀報說:“陸明的棺木已搬運來衙門,一路因為防範謹嚴,並未出現亂子。”

馬榮則面露憂色,說道:“城裡的百姓聽說老爺要再一次開棺驗屍,便如同沸水翻騰。此刻,成百上乾的人正擁擠在州衙門口,鬧哄哄一片,有的公然指罵老爺名諱,有的還向衙門裡投擲石頭土塊。”

“別理會他們!等驗屍有了結果,那沸水也便會如釜底抽薪一般,很快冷了下來。”
   
狄公命衙役持著面大銅鑼敲擊著,向衙門里外所有的人通報驗屍馬上開始,要看審的人都保持安靜。 倘若有人膽敢大聲吆喝、興釁尋事,押去衙門口旗桿下先抽一百鞭子,以儆效尤,再滿城號令。

狄公官袍、玉帶、烏紗帽上下齊整,慢慢步出前衙正廳。 喬泰、馬榮左右侍立,十二名怒目金剛般的衙卒唱喝參拜,手執火棍、鞭子,護定了驗屍的場地。

正廳裡早按下兩條長凳,陸明的棺木端正擱在長凳上。 執事的衙役跟定在郭掌櫃背後。 一角爐火金焰熊熊,大鍋沸水正在噝噝冒氣。

陸陳氏被帶到,拄著根竹杖,依憑著棺木站定。

狄公喝道:“今日本堂第二次開棺驗屍。不消片刻,大家便可親眼目睹棉布莊掌櫃陸明是如何被其髮妻陸陳氏用殘忍手段謀害致死。——番役侍候,開棺!”

陳寶珍猛然緊抓住棺蓋,聲嘶力竭地叫道:“狗官竟敢再次褻瀆我亡夫的遺體,令人實難容忍!我問你,倘若開棺仍是驗不出名堂,你該當何罪? ”

狄公平靜地答道:“甘受律法制裁,一無怨言。”

“狗官居心叵測,有意折磨我年輕寡婦 ,再次翻騰亡夫陰穴,暴凌亡夫寒骨,今日小婦人做這條性命來結識你。我恨不得手中有鋼刀,劈了你這狗官的頭!”

狄公更不理會。 衙役開始用鑿子鐵鎚撬著棺蓋。

廊廡下到衙門口人頭攢動,喊聲震耳。

“劈了這昏官的狗頭!”

“不許昏官欺凌我北州父老兄弟姊妹!”

陳寶珍兩眼射出慘綠的凶光,她嘶叫怒吼,呼天搶地,發瘋般用身子壓住棺蓋,企圖阻止衙役將棺蓋抬下。 狄公冷冷地說:“陸陳氏,小心棺上鐵釘釘了你的皮肉!”陳寶珍頓時發了愣,頭垂了下來,止住了叫喊,放鬆了緊緊攥住棺蓋的手指。  ——狄公第一次見她的眼中閃出恐懼的神色。 許多人未聽見狄公剛才說了一句什麼話,致使陳寶珍當即懾伏,出現了這令人不解的奇妙變化。  “那狗官說什麼?”後面的人迫不及待地問前面的人。

“好像說什麼鐵釘——”前面的人也未聽真。

一時間整個衙廳全靜寂了下來,廊廡下也變得鴉雀無聲。

“砰”的一聲,棺蓋放下了地,陸明的屍身被搬出了棺木。

千百雙眼睛盯住了那具略有點腐爛的屍身,白瓷香爐熏香的濃烈氣味早壓過了屍臭。

狄公高聲喝令仵作:“細細檢查死者的頭顱,他的鼻孔和腦門。”

郭掌櫃蹲伏下身來,重新細細看過了死屍的腦勺和腦門,又用銀鑷小心掰開死屍的大鼻孔,探入到裡面輕輕碰了兩下,突然驚叫:“老爺,死者的鼻孔裡釘入了一枚長長的鐵釘!”

“鐵釘?!”狄公心中大亮。

“鐵釘!鐵釘!”——堂下到衙門口幾乎所有看審的人都呆呆地念著“鐵釘”、“鐵釘”。

郭掌櫃迅速站起,手中的銀鑷正夾著一枚紫褐色的長約三寸的鐵釘。

狄公用手接過那銀鑷,高聲叫道:“這便是陸陳氏謀殺親夫的證據!”

陳寶珍癱軟在地上,不吭一聲。

突然堂下有人高喊:“將這謀害親夫的淫婦號令示眾!”“狄老爺是清官!”又有人高喊了。 狄公忍不住熱淚盈眶,他從黑壓壓人群的臉色上看出了百姓的通情達理,也看出了他們的淳朴正直。 他強抑住心中的激動,平靜地問道:“陸陳氏,你如今還有什麼話講?你快說,招不招!”

陳寶珍慢慢抬起頭來,臉上出人意料的沈毅、平靜。 她理了理一頭凌亂不堪的烏雲,將垂到前額的一綹捲髮向上一撩,輕輕答道:“我招。”

大堂下頓時嘩聲四起,轉而又很快靜了下來。

陳寶珍輕輕嘆息一聲乃開了言,這番聲音卻如春鶯一般嬌柔。  “小婦人自小愛強,不甘人後,偏偏命苦,錯報了八字,嫁了陸明這個窩囊廢,夫妻間並無恩愛可言。生了女兒還定要我再生兒子,他天天守著算盤、賬冊、銀子,全不顧我母女生趣。一天他回家來皮靴脫了後掌,逼我馬上修補,又催我好酒好菜服侍讓他吃了出外收賬。我心中正一肚子氣,便在酒食裡伴了蒙汗藥與他吃了。我趁他熟睡之際,用一枚鐵釘釘入了他的鼻孔裡,擦乾了血跡,又胡亂請了個康大夫作證人,說是心病猝發而亡。前任刺史粗心,被小婦人一時瞞過。”看審人群開始咒罵陳寶珍,也有為她惋惜的,鬧哄哄嚷成一片。

狄公大叫:“肅靜!”

堂下頓時靜寂無聲,衙門的威嚴終於重新恢復。  “一個月之前,我外出鄉間,不慎跌了一跤,骨頭脫了臼,撕裂般疼痛。冰天雪地裡我爬不起來了,雪幾乎將我掩埋,我凍得四肢麻木,口唇青紫。正在這時一個男子漢走來將我扶起。我疼痛不能行走。他將我背到了他的家裡。他幾下推拉,就使我骨頭復了臼,又替我按摩、抹藥。我感動極了。我見他體格健壯,相貌軒昂,雄武有力,這正是我最企慕的男子。我愛上了他。他像一團烈火,也愛我。但我見他心情矛盾,有時很痛苦。他果然很快後悔了,要擺脫我。——我心裡明白,但我不甘心,我心性就愛強。我威脅說,他如果要甩掉我,我決不善罷甘休。他並不在意。我又明確警告過他,再不回頭,我便要殺死他。他哪里肯信:我一個弱女子能殺死他一個蓋世英雄、角抵大師?”陳寶珍的聲音又變得尖銳起來,與適才的溫柔恬靜判若兩人。
   
“我一向說得出做得到。見他不以我的警告為意,我就動手了!正如老爺猜測的那樣,我裝扮成一個年輕後生溜進了'甘泉池'浴堂,在他包下的單間裡將一朵噴灑了劇毒藥粉的茉莉花投入了他剛倒上茶水的茶盅裡。——等他喝完那盅茶,我才離開。他臨死前才知道了我的手段,明白了一個發狂地愛他的女人會發狂地致他於死地。他不屑我的愛,我就不屑他的性命。於今我獨個活著還有什麼滋味?左右是一個死,是殺是剮一任你們的便了。我想我的供詞總會令老爺滿意吧?”

狄公點點頭,叫她在供詞上畫了押。 書記將所錄供詞讀了一遍,陳寶珍無一異詞。 狄公宣布退堂。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20
                                                                      第廿四章

衙舍裡充滿了喜悅的笑聲,陶甘、馬榮、喬泰又互相擁抱作一團,歡欣雀躍。

狄公捋著鬍鬚望著他們狂喜之態,心裡也樂滋滋的。 突然他想到一事,臉上頓時似蒙上廠一層冰霜。 他淡淡地說:“馬榮,你快去換過狩獵的裝束,去馬厩後牽過兩匹坐騎,陪我上藥師山打野獐子去。喬泰、陶甘你們去城裡張貼官府的告示,要求百姓各安其業,休要滋亂生事。”

衙廳前院,鵝毛般大雪正飛飛揚揚,地上潔白晶瑩的雪已積了厚厚一層。

“快!馬榮!”狄公催道。  “天很快就要黑下來了!”
   
馬榮將皮帽的護耳向下拉了拉,翻身上馬。 兩騎放轡躍出州衙大門,繞過舊校場,向北門疾馳而去。

夜幕冉冉降臨,雪漸漸小了,風卻一陣緊一陣。

出北門時,馬榮向守城士卒要了一個燈籠。 狄公揚了幾鞭驅馬向西往墳場而去。

“ 老爺不是說去藥師山打獐子嗎,如何又去那荒涼的墳場?”馬榮不禁問道。

狄公不答,自顧縱馬馳入了墳場。

墳場上白楊蕭蕭, 北風颯颯,鬼火閃爍,鴟鴟淒號,好生令人心寒膽怯。

狄公在一株禿樹幹上係了韁繩,步入亂墳堆中。 他細細查看每一塊墓碑上的文字。 馬榮心中一團疑雲,又不好再問,也只得在那禿樹上係了韁繩,跟隨狄公進入墳場。

突然,狄公停了下來,用衣袖拂去了一塊墓碑上的積雪,細讀了一遍碑面上的黑字,不覺脫口叫道:“正是這座,正是這座。”一面回頭招呼馬榮:“來,幫我掘開此墳!——我的馬鞍袋裡有一柄鎬和一柄鍬,快去與我取來。”

天已經全黑了下來,寒風刺骨,潑墨般的烏雲將月亮整個遮蔽。

狄公、馬榮用力將墓碑推倒,一個執鎬,一個執鍬,開始掘墓。

墓門終於掘開了,狄公拭了拭額上的汗,丟了鎬,擎起燈籠,貓著腰鑽進了墓穴,馬榮後面緊緊跟上。

墓穴正中並排放著三具棺木。 狄公用燈籠照著,審看著棺木頭上的描金文字。 他走到右首那具棺木的旁邊,點了點頭,說道:“馬榮,你拿住這燈籠!”馬榮接過了燈籠,狄公迅速從衣袖裡取出一柄鑿子撬進棺蓋的縫中,再用鍬當作錘子狠命地錘了起來。 棺蓋軋軋響了幾下,離開了棺材 。

“你撬你那頭!”狄公命道。

馬榮將燈籠放在地上,將鍬用力塞進棺蓋下的縫隙撬了幾下,果然撬了進去。 再用一下大力,棺蓋這一頭也開了。 馬榮雖力大,究竟心虛怯,他知道如果北州百姓一旦發現他與狄公兩個在此偷偷發墓開棺,其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想到此,忍不住全身哆嗦,又不敢啟齒問狄公端底。

兩人於是將薄薄的棺蓋抬起放倒在棺材一旁。 狄公一面將手巾摀住嘴鼻,一面將燈籠高擎照著棺材上方。 棺材里平躺著一具整齊的骨骸,骨骸之上這兒那兒還蓋著一片片腐朽的衣服碎片。

狄公將燈籠交給馬榮,囑他高擎莫移動了,自己則俯下身子仔細撫摸起那顆骷髏 。 馬榮見那骷髏的一對空空的眼窩正緊瞅著狄公。 狄公稍一用力,骷髏“卡”的一聲便與頸椎斷裂了。 狄公將骷髏捧出了棺材,只聽得“當嘟”一聲,一枚鐵釘從骷髏裡掉到了棺材裡,正落在一根肋骨上。 狄公忙將骷髏放回,揀起那枚鐵釘拿在手上看了半晌,吩咐道:“我們回衙吧。”

馬榮恍然有悟,他見狄公臉色蒼白,目光惟悴,好像勘破了陸陳氏鐵釘奇案,反增添了他一層更深重的煩惱和隱痛。

他們爬出墓門時,天上正一輪明月飛光千里,明月照積雪,空明澄徹,一個墳場竟恍然同瓊宮廣寒一般。

狄公吹熄了燈籠,兩個又用力合了墓門,將墓碑立起在原處,收拾起鍬、鎬納入馬鞍袋,飛身上馬,疾馳出了那荒涼的墳場。

馬榮終於忍不住了,問道:“老爺,這是誰的墳墓 ?”

“明日早衙升堂便可知道。”

馬榮不好再問。

狄公道:“馬榮,你先行回衙,我還想乘此大好月色獨個遛遛馬。”

馬榮答應,訕訕地按轡自回北門,狄公則加了一鞭放轡信馬向東而去。

狄公策馬到了藥師山腳才停了下來,將坐騎系在一株老松樹下,便步行登山,未上十來級,他猛然發現山道上有腳印,不由心中大疑。 再俯首細看那腳印,不禁微微感到暈眩。

天師觀前的懸崖石欄邊娉娉裊裊站立著一個披猩紅斗篷的女子。 她正默默地瞻矚著腳底茫茫平川,像一尊玉琢的雕像。

她聽見沉重的馬靴聲,回首淡淡一笑,平靜地說道:“狄老爺,我猜到你會上這裡來的。”

狄公點點頭,回頭望瞭望懸崖邊上那株展苞包盛開的紅梅,不覺呆呆出神。

“狄老爺,你的皮袍上滿是法塵土,靴子上濺著這許多污泥,這是到哪兒去來?”

“郭夫人 ,只為了證實五年前一樁舊案……”

“不要說了!我全明白了!”郭夫人將斗篷裹了裹,很快恢復了平靜。

“狄老爺,我知道會有如此的結局,我更知道狄老爺會走到這一步,走到這裡,走到我的面前。但我仍然要說出那個秘密。——這並不只是為了救你狄老爺,還為了救我自己,救出我自己的靈魂。”她低下了頭,輕輕抽泣。

狄公只覺恍恍惚惚,魂不守舍,好像有什麼正在咬噬著他的心,使他隱痛陣陣。

“郭夫人,律法是最神聖的,我們無論如何要維護律法的尊嚴,即使毀了我們自身。我知道在我最危難的時刻是你拯拔我出了水火,你是我的大恩人。銜環結草正愁報恩無門,轉眼我卻反臉要逮捕你。這無疑是痛苦的,但我不能因為個人的恩怨而徇私枉法。——老天捉弄了我們,使我狄仁傑做了個負恩背義之人。我不奢望你的寬恕,我自己都不會寬恕自己。我只想為你祈禱……求得我良心的安寧。”

郭夫人平靜地說:“何必這麼說?狄老爺,我告訴了你那個秘密,便算定了自己的歸期。我決不要求你為我而忘了國家法度,我倘若有意苟且偷生,今天早上也就不會去告訴你了!”說著禁不住淚如雨下。

狄公一陣心酸,言語哽噎,不覺熱淚盈眶。

郭夫人突然揚起頭來,微微一笑:“你聽!你還記得那首《五人詠梅》詩嗎?'飄落疑有聲,蛾眉古難全'。你聽那一片片雪花和梅花在夜空中飛舞而下,襯著這蟬娟月色是何等的皎潔明麗。這使我想起了自己的生命,自己的靈魂……”
   
狄公回頭又望著那株雲蒸霞蔚般的紅梅,不勝咨嗟,那深紅淺紅的一朵朵花瓣像一顆顆紅寶石襯映著瓊枝玉葉在閃閃發光,這景色正彷彿是蓬萊仙山一般。 一陣輕風拂來,吹送著紛紛花瓣、霏霏雪片,慢慢向懸崖下的深淵飄飄而去。

突然一聲樹枝折斷的聲音,狄公驚回首,忙衝上石欄邊。 惜已遲了一步,猩紅色斗篷在銀白的月色下,正飄飄然與梅花、飛雪一起墜入那不見底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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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辱不關身,誰為疏與親。 有山堪結屋,無地可容塵。 白髮偏添壽,黃花不笑貧。 一樽朝暮醉,陶令果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