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推理] 神探狄仁傑 作者:高羅佩(Robert H. van Gulik)(連載中)

 
CTNANG 2017-2-8 22:24:4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76 22711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0:58
                                                                      第二十節

譙樓剛起更,狄公五人已裝扮妥當偷偷溜出衙院角門上了街。 披星戴月匆匆向聖明觀急趨而來。

聖明觀外陰風淒切、漆黑一片。 四周虛寥靜寂,了無人影。  ——果然巡官已將沈八一夥攆走了。

狄公命陶甘將聖明觀右首耳門上的大鎖打開,撕去封皮,好讓大家進去。

陶甘用撇人石點亮了燈籠,摸上白石台階,細細看了耳門上那把大鎖,一面從腰間摘下他那柄叫做“百事和合”的鑰匙,插進鎖孔左右幾下一擰,“咔嚓”一聲,果然打開了那把幾乎銹爛的大鐵鎖。 又用力一推,耳門“軋軋”幾聲,便開大了。
   
陶甘沾沾自喜,輕輕叫道:“ 老爺請進。”普慈寺他未能查出香閣的暗門,一直引作自己的羞恥,如今總算補了過失。

狄公及洪亮、喬泰、馬榮迅速躡進了耳門,馬榮隨手又將耳門關合。

陶甘擎著燈籠在前面引路,山門內一條平正的青石板路直通中央的三清聖殿。 兩側野草萋萋,斷磚碎瓦一片,石板的縫隙間也長出了一二尺高的蕭艾。

三清聖殿的神櫥上下積滿了塵土,供案和地上還可看到耗子爬過的印跡。 穿出三清聖殿,右側見是一幢高大的殿宇,殿內建立九星雷壇,雷壇周圍塑著神將若干:怒目裂齒,形象可怖;左側便是閻羅十殿。 殿內仿照釋門十八層地獄說建起陰間的十層地獄,鋸身犁舌,油烹刀割,種種酷虐,不一而足,—一雕塑得神氣逼真,令人毛髮森然,不寒而栗。

青石板路盡頭是大鐘殿,大鐘殿內外雕畫得金碧五彩,富麗堂皇。 殿內正中是一四方石頭平台,平台上端正擱著一口高丈餘的大銅鐘。 大銅鐘的盤龍頂鈕雖未鉤掛在巨樑上,四面四根朱漆大柱卻微微向中央傾歪。  ——聖明觀封閉前,這口大銅鐘原是懸空垂掛的,如今荒廢多時,不知誰人已將它放下,擱在石頭平台上。 大銅鐘呈青綠色,外面雕鐫著古色古香的饕餮紋和夔紋以及一組組陰陽八卦的圖案。

大鐘殿後是一個荒蕪的花園,花園裡盡是蝙蝠屎、 蜘蛛網。 野蜂窩,居然還有狐狸足跡。 花園兩邊是昔時眾道人的淨室,隅角里還有一間廚房,如今早破敗不堪,門里門外長滿了荊棘,野草。 花園正面到底是一堵高牆,看來這堵高牆是聖明觀的最後界限。

狄公走進那間廚房,忽見後牆角又有一門,心想此必是聖明觀的後門了,正不知出這門外是什麼地方。 陶甘將門用力一推,門外竟又是一座大庭院! 庭院中間青石板道十分齊整,縫隙間並無一根野草長出。 兩邊各有一幢修葺得煥然一新的樓閣。 此刻這裡如個墳場一般,樓閣裡也無人跡走動。 但顯然不久前還有人住在這裡,並且時時灑掃修飾。

洪參軍深感詫異,不禁囁嚅道:“作怪,作怪,這座庭院道士們究竟派作何用?前不久又不知誰住的這裡?”

這時一片黑雲正遮沒了月亮 ,庭院內外忽如黑漆一般。 陶甘彎下腰來正待剔亮燈籠,忽聽得“砰”一聲庭院隅角的樹叢後似有人關合了一扇門。

狄公機警,搶過陶甘手中的燈籠迅步跑上前,見那隅角處果有一扇木門。 木門無鎖,狄公推開木門見是一條幽暗的走廊。 正躊躇間,忽又聽得清晰的腳步聲,接著又是“砰”的一聲。  ——又有人猛然關合了一扇門。 狄公飛步穿過走廊,迎面被一扇沉重堅厚的大鐵門阻攔了去路。

陶甘上前,撫捫著那鐵門琢磨了半晌,不禁喪氣地搖了搖頭:“老爺,這鐵門沒有鑰孔,沒有掛鎖,連條縫隙都找不到。”

馬榮焦急道:“這鐵門倘若打不開,那個監視我們的王八羔子可要滑脫了。”

狄公慢慢捋了捋鬍子道:“我們還是回到那樓閣看看吧,這鐵門看來一時撞不開。”

他們只得回到那條走廊,站在庭院裡仰望起兩邊的樓閣來。

狄公道:“這樓閣無疑是觀中的道人藏經書的所在,我們此刻不妨上樓去看看,都有些什麼經書藏著。”

他們盤旋閣梯上得樓來,才見樓閣裡空空如也,並無經櫥和書箱。 地上鋪著厚厚一層蘆席,看似像個庫房。

馬榮驚異道:“莫非道士們也在這蘆席上練刀槍、鬥角力,你們看牆上還有掛刀槍的鐵鉤哩。”

喬泰道:“這里莫不潛藏著一夥兇徒匪盜,專干那號沒本錢的營生。”

狄公臉色陰鬱道:“此言甚是。我見這樓閣清掃得十分清潔,蘆席上連一點塵土都沒有,這幫歹徒分明是最近幾日才逃離這裡的。對,他們還在這裡留下了人,至少留下了一個,那個適才監視我們又逃到鐵門裡去的便是。——可惜只不知那鐵門外是什麼地方。今夜我們不如回去,明日帶了器械再來這里里裡外外、上上下下翻騰搜索一遍。陶甘,離此之前,你且將一張封皮貼在那鐵門上,明日來時亦可知那鐵門是否被人打開過。”

陶甘點頭,便從袖內取出兩條白紙封皮去那鐵門上下邊縫上貼了。 眾人乃輕步回到了那庭院。 轉到大鐘殿門口時,狄公猛然想起那大銅鐘平日應是懸空掛起,今夜卻因何放下在石平台上,會不會——會不會這銅鐘底下藏匿著什麼機關。 他停下了腳步,略一遲疑,向洪參軍點了點頭便轉折進了大鐘殿。

洪參軍驀地一驚,問道:“老爺因何又去看那銅鐘?”

狄公道:“我疑心銅鐘下有什麼機關。你看銅鐘上的頂鈕原應是掛在那大樑上的,快,馬榮、喬泰,你兩人快去找幾桿鐵棍來,將這銅鐘撬起來看覷一番。”

馬榮、喬泰去了半日,各持一桿鐵棍又匆匆回到殿內。 馬榮性急先將鐵棍從從微微撅起的荷葉似的銅鐘邊緣插了進去,一頭擱在他那寬闊的肩膀上,狠命一抬撬起了一寸高。 喬泰馬上用鐵棍插入接應馬榮,兩人用力抬撅,銅鐘被撬起離地面約有半尺。 馬榮氣咻咻叫道:“快墊上石頭!”

殿內並無石頭,兩人洩氣只得又放下。 陶甘、洪參軍慌忙奔出殿門去那九星雷壇邊上搬來一個石鼓。 馬榮、喬泰兩人又重新將鐵棍撬起了銅鐘,狄公、陶甘上前幫忙用肩頭頂上。 四人用力將銅鐘撬起了約一尺高,洪參軍用力將那石鼓墊入銅鐘邊沿之下。

洪參軍趕緊又掏出撇火石將一支蠟燭點亮,移近銅鐘底下一看,不禁嚇得猛退了兩步。

狄公睜眼一看,也不由倒抽了口冷氣。  ——銅鐘下直挺挺躺著一具齊正的屍骨!

他脫去長袍從洪參軍手裡接過蠟燭,趴倒地上爬進了銅鐘底下。 洪參軍、喬泰、馬榮也跟著往裡爬。

陶甘手上擎著燈籠正待也要爬進去時,狄公回臉道:“裡面已擠滿了,你且在鐘外守候,有事亦可接應。”

銅鐘底下滿是塵土,雪白的屍骨令人心驚膽寒,雙手雙腳處的鐵鍊滿是鏽斑。

狄公常年偵刑勘案,這驗屍辨骨之道頗亦精熟。 他細細驗看了每一根屍骨,皆完好無損,只除是左臂胛節骨轉下曾斷裂過,接合時疏忽,稍稍錯了位。 他捋了捋鬍子,嘆道:“這個可憐的後生是活活餓死在銅鐘裡的。”

洪亮突然在屍骨下的塵土中揀起一片閃閃發光的金鎖。

“老爺,看這金鎖!”

狄公接過金鎖,挪近燭光下細細觀看。 金鎖正面鐫著“長命百歲”四個篆字,背後卻單鐫著一個“林”字。

洪參軍自語道:“這死人分明是梁珂發了。卻如何金鎖上刻著個'林'字?”

馬榮道:“這有何難解?那林藩將梁珂發推入這銅鐘底下時,梁珂發雖被鐵鍊套了,總也要拼死掙扎。故一時扯下了林藩頸下掛著的這鎖片,而林藩卻末知覺。

陶甘在銅鐘外聽得里面拾得了林藩的金鎖,心中好奇,也不由貓下了身子,鑽進了銅鐘裡。

狄公道:“這屍骨如是梁珂發了,林藩的罪名可以確立。我此刻乃想起來了,林藩的宅邸與這聖明觀很可能便是一牆之隔。——那扇大鐵門後正是林宅!”

陶甘插話道:“那藏經的樓閣如是林藩一夥屯積私鹽的所在。聖明觀裡的眾道人撤去後,林藩便私下將他的宅院與聖明觀連作一片了。只不從正面山門進出而已。”
   
狄公點頭道:“陶甘的判斷甚有道理。明日早衙便傳審林藩,倒要看他如何抵賴這殺人之罪……”

突然,銅鐘下的石鼓滾脫了出去,“澎”的一聲巨響,大銅鐘落下,將狄公五人全數罩蓋在下面。 本帖最後由 CTNANG 於 2017-2-9 01:33 編輯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0:59
                                                                      第二十一節

“嗡嗡嗡”——陣暈眩的耳鳴,眼前一片漆黑,蠟燭和燈籠也熄滅了。

陶甘頓時意識到自己的疏忽,大聲痛罵自己。 喬泰、馬榮用拳頭在銅鐘上使勁亂搥。

洪參軍道:“ 老爺 ,我們被歹人暗算了。壓在這銅鐘下即便不悶死,亦得餓死。我們這裡死命敲打又有誰能聽見?除非是林藩,而說不定那石鼓正是林藩油脫去的。如今已悔之無及。”說罷不禁連連嘆息。

狄公道:“我們在裡面無法將銅鐘抬起一寸,惟一的法子是我們五人朝一邊猛推,只要推得動這銅鐘便有生路。因為我見擱鐘的平台不大,只需將銅鐘推出平台的邊沿便能擠出身子往平台下跳。”
   
他們一齊脫了衣袍和帽子,齊心合力朝銅鐘一壁猛推,個個一身臭汗。 果然覺得銅鐘向前移動了。 銅鐘內空氣悶熱,五人擠作一團,大汗淋漓,漸漸都覺心悸忡怔,神氣虛脫了。

洪參軍終於支撐不住,癱軟了下來。 四人又猛一用力,終於將銅鐘推移到了東邊的平台邊沿。 漆黑的銅鐘裡透進一隙月色,一絲清涼的夜風飄洩進來,大家頓覺精神一爽。 狄公將洪參軍扶到邊沿下的罅隙處,讓他好好透透氣。

稍息了片刻,四人又一齊使出全身氣力推挪銅鐘。 小隙開裂得大了,像半邊月亮 。 又狠命發一聲喊,終於腳下露出一個懸空的大缺口。 陶甘兩腳往缺口下一伸垂了下去,又蜷縮起身子用力向下掙脫,雙肩被銅鐘邊緣劃破幾處,淌出了血。 忽聽得“嘣'的一聲,陶甘跌下三尺多高的平台。——他先獲救了。

他從地上揀起那兩杆鐵棍,遞了進來。 喬泰、馬榮各持一桿,兩人又用力一抬撬,缺口更大了。 喬泰、馬榮跳下了平台,狄公扶定洪參軍到缺口處,下面喬泰、馬榮伸手托住,放下了洪參軍。 最後狄公扔出了衣帽、燈籠等物,也跳下了平台。

馬榮舀來一碗涼水與洪參軍滿頭滿面噴灑了,見他慢慢恢復了過來,狄公大喜。

陶甘慚色滿面道:“老爺,全是我的不是,險些兒誤了大事,斷送許多人性命。”

狄公道:“今日若是這銅鐘推移不動,豈不全成了一副白骨?陶甘以後千萬不可大意了。當然,我也萬萬沒想到林藩那賊子竟還有這險惡一招,其狡獪狠毒可見。走!此刻便回去後面庭院看那鐵門如何了。”

五人穿戴齊整,匆匆又往裡院趕去。 果然鐵門上陶甘貼上的兩條封皮全撕破了。  ——他們離去後,有人開了鐵門追趕出來,一直追到大鐘殿外。

狄公道:“林藩竟敢對我們下起毒手,正是他開的這鐵門,暗隨我們到了大鐘殿。等我們五人全鑽進了銅鐘裡,他用鐵棍撬脫了那石鼓,將我們全數壓蓋在裡面。——他以為我們必死無疑,故得意地揚長而去。我今番定親手拿獲了林藩,方消心頭之恨。陶甘,你先出觀去找著這裡的里甲,叫他率團丁先來這裡應急;然後再去州衙傳我的命令遣派十幾名番役趕來。你自己則可留在衙里治理身上的創傷。你背脊和雙肩都流淌許多血了。”

狄公轉臉對喬泰道:“你與洪亮留守觀裡,衙里來了番役就叫他們設法將這銅鐘懸空掛起在大樑上。你收納起屍骨,用木盒裝了,再用篩子將屍骨下的塵土仔細篩過一遍,看看還有什麼留遺下的東西。”說完便與馬榮循原路走出耳門先離了聖明觀。

兩人繞過了幾條街巷,來到了林藩宅邸的前門。 馬榮上前敲門,半日只聽得門裡有人問道:“半夜三更,何人敲門,有事明日早上再來。”

馬榮道:“適才有竊賊翻牆進去了貴宅,我們正是衙門裡做公的,單要捉拿了那竊賊,望速速將門開了。”

門裡的人驚惶地答應一聲,慢慢拔了門閂。 門剛虛掩一線,馬榮一個箭步上前用腳蹬開了大門。 一手鉗住了那司閽的管家的脖頸,一手抽出繩索將他嚴實地捆翻了,扔在地上。 回身向門外狄公一招手,於是兩人閃進了林宅庭院。

兩人剛待轉入裡院,月洞門後突然竄出一條黑影,手上寒光閃閃一柄尖刀正朝狄公刺來。 狄公眼快,急忙躲過。 馬榮迅步上前揪住那人的胳膊只用力一擰,那尖刀“當”地落地,馬榮順勢朝他下顎尖就是一腳,“撲通”一聲一個沉重的血肉身軀臥倒在地上不動彈了。 馬榮彎腰揀起那柄尖刀,隨狄公徑直向裡院那閃出昏黃燭光的房間去捉拿林藩。

狄公飛起一腳踢開了房門,見林藩正背朝著門口坐在書案前。 他身上穿著一件薄薄的白綢衣。 房中屏帷床席,皆極簡陋。

狄公一把抓住林藩的肩頭向後一轉,林藩並不反抗,他慢慢抬起眼皮端詳著這兩個不速之客,臉上顯出驚訝萬分的神色。 狄公見他臉色蒼白,前額上有一條很深的創痕。  ——狄公進房來時他正往那創痕上敷藥膏。

“林藩,如今罪證俱在,還有何話可說?”

林藩垂下頭沒有作聲,他慢慢站了起來。 馬榮又從袖中抖出一根繩索正待上前捆綁林藩,林藩突然用手扳了一下書案上的一個暗鈕。 狄公眼明手快,上前一拳正中林藩面頰,一腿掃蕩去便將林藩打翻在地。

“啊”的一聲馬榮忽覺身子一搖,撲倒在地。 原來他腳下站著的地方裂開一方木板,露出黑幽幽陡直的石級。 早是狄公一把扶定,馬榮才沒有跌落到那石級下去。

狄公回頭再看林藩,見已昏厥在地,不省人事。 馬榮狠狠地罵了一聲,不禁問道:“老爺,林藩前額和肩頭如何有創傷。莫非今天日間與人鬥毆過?”

狄公道:“到時候自會明白。目下不必去打問那些創傷的來歷。你此刻先將林藩與適才打翻的總管都捆綁了,再細細將林宅里外搜查一遍。倘若再遇上林家的家奴,切不可輕易放過,務必捉拿歸案,最後將他們一併押解去州衙。我此刻便走下那石級看看究竟。”

狄公說罷,擎起書案上一支蠟燭, 小心翼翼走下了那黑幽幽的暗道。 暗道盤旋曲折,陰森寒涼,走了三十來級便覺裡面高敞寬大起來。 這時路分兩頭,他高舉蠟燭,見左首一帶發黑的河水汩汩流來,岸邊有好幾塊大青石以為水碼頭;右首則是一條狹窄的旱道。  ——盡頭是一扇大鐵門,大鐵門上掛著一把胳膊來粗的大鎖。

狄公看得仔細又回了上來。 馬榮已將林藩捆縛了,正在房中搜索。 狄公道:“馬榮,適間聖明觀後院的那扇鐵門正便是通的這暗道。你搜摸一下林藩的腰間,看有沒有一柄大鑰匙。”
   
馬榮去林藩腰帶上一掏摸,果然有一柄大銅鑰匙,便摘下了交給狄公。

狄公接過,又復下了暗道,將那銅鑰匙往鐵門上的大鎖孔裡一扭轉,沉重的鐵門打開了。  ——鐵門外果然正是聖明觀的後院。 本帖最後由 CTNANG 於 2017-2-9 01:34 編輯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1:00
                                                                      第二十二節

聖明觀內一片嘈雜的人聲,提著“濮陽正堂”大紅燈籠的衙役竄來竄去。 狄公走到大鐘殿前,窺見洪參軍和喬泰正在殿內指使眾衙役將那大銅鐘懸空吊起。 洪參軍精神矍鑠,狄公甚是放心。

洪參軍,喬泰見狄公突然出現在大銅鐘前十分驚異,忙問端底。 狄公於是將自己與馬榮如何拿獲林藩,又如何勘破那鐵門的秘密 ,一五一十與他倆細說了。 末了,他命喬泰道:“此刻你帶幾名番役迅速趕去林藩的田莊,將在那裡的莊客全數緝拿,不要逃漏一個。”

喬泰興奮地答應,點了十幾名麻利快手,告辭狄公、洪亮便匆匆向北門而去。

大銅鐘已經懸空掛起,狄公低頭見銅鐘下那具屍骨斷裂散亂,狼藉不堪。  ——他們在銅鐘下拼命掙扎時竟忘卻顧及那具屍骨了。 狄公吩咐衙沒頭目:“你們將那堆屍骨妥善收拾了,並將地上的塵土細細篩過一遍。即便是一件小小的東西也要拿來衙里與我過目。完了此事,留下四人在此監守,其餘都去那邊搜查林藩宅邸。””
   
狄公、洪參軍離開聖明觀,打轎先回去州衙。 沒過一個時辰,天便亮了。

狄公匆匆盥洗了,沏了一盅香茗正啜飲著,喬泰、馬榮進到內衙書齋禀報。

馬榮道他已將林藩、總管、管家及一名家奴押下了州衙大牢。

喬泰道,他將林藩田莊上的人都扣押下了,暫交當地里甲監管,只將田莊外一條船上的船主押下了大牢。 他說他見田莊里都是些粗頭夯腦的莊稼人,只是那船主轉起舵妄圖駕船逃跑。

過了片刻,衙役頭目又進書齋禀報導,梁珂發的屍骨已用木盒收藏了,銅鐘底下的塵土仔細篩了一遍,什麼東西都沒發現。 之後,他們又里里外外將林宅搜索了,並仔細看了那條用來走私的地下水道。

狄公點了點頭,說道:“此刻你去半月街將梁夫人請來衙門。”

衙役頭目應諾退下。 狄公又傳命老書吏將林藩的案卷檔存及一應經紀簿冊送來書齋。

半晌,老書吏將林藩案卷及在林宅搜來的所有地契、字據、票簽、賬冊都搬進了書齋。 禀道,他已查閱了林藩兩年前從一個姓馬的經紀人手裡買下那宅子時的憑據和宅圖。 當時那宅子和聖明觀只有一牆之隔,並無地道可通,也沒那扇大鐵門。 不久聖明觀被官府馮老爺查封,林藩暗裡動工挖通了地道,建裝了那扇大鐵門,以為他狡兔之窟。 只不知這水道為何兩年之內竟可挖出。

狄公道:“這不僅是狡兔之窟,躲閃梁夫人耳目,而且又便利他在濮陽的私鹽販賣。地下水道的鹽船可以直出水北門,與他田莊外的走私船相銜接。”

老書吏告退而下,陶甘陪同都尉李虎頭差遣來的先行官進了內衙。 那先行官遞上一封書札與狄公,狄公拆開一看,知道臨濮的山賊已被剿滅,李虎頭正班師回濮陽軍鎮。 狄公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他告先行官道:“你先回軍鎮去,李都尉回到濮陽我便親自來轅門犒酬三軍。”

先行官告辭退下。 狄公與陶甘沒說上幾句話,當值文書來報:梁夫人已到衙門,此刻正在外廳等候。

狄公吩咐立即傳梁夫人進書齋。

梁夫人穿扮得十分齊整,神情不安地走進了書齋。 見了狄公,恭敬道了萬福,又向左右親隨—一施禮。

狄公讓過坐,吩咐上茶。 一面開口道:“梁夫人,林藩殺人的證據找到了!這是他在濮陽犯下的罪行,本堂不得不問。”

梁夫人大驚:“發現了梁珂發的屍身?”

狄公道:“屍身是不是梁珂發,無法辯認。我們搜到的只是一副屍骨。”

梁夫人忙道:“屍骨左肩下可有折斷後接合的痕跡?”

狄公暗驚:“果然有折斷再接合的痕跡,但接合得很糟,幾乎偏了半寸。”

梁夫人頓時淚如泉湧,搥胸悲泣道:“苦命的孩兒啊!果然遭了那賊子的暗算!林藩獲悉我們到了濮陽,便動了這個歹念。”

洪參軍忙遞過一盅熱茶,梁夫人接過啜吸了一口,乃慢慢恢復了過來,斂衽坐定。

狄公道:“梁夫人,你的二十載沉冤很快便可伸雪。令孫人已死了,也挽他不回命來。本堂只想問一聲,當初你與梁珂發在你本家田莊時是如何從土匪的手中逃脫出性命的。”

梁夫人聞言,觸動舊痛,轉思苦楚,不覺神情惝恍,渾身顫栗,兩眼射出恐怖的目光。

“啊!……那時太可怕了!我不敢再去想它。老爺,你若是……”她搖晃著身子,雙目緊閉,心兒亂跳。 狄公忙示意洪亮將她帶出書齋,去外廳涼軒安寧片刻。

陶甘半邊生了疑心,不禁問道:“老爺,梁夫人及梁珂發土匪襲擊時如何從田莊逃脫一節究竟與本案有何干系?”

狄公道:“這一節裡有幾處細末我至今仍感迷惑不解,不過,此刻我們暫且不去議論了。陶甘,你看我們今番告林藩一個什麼罪名才妥當呢?”

陶甘道:“依我看,就告他謀殺梁珂發。這一殺人之罪最大,且有屍骨證驗,能一狀告倒林藩;也可不必再去糾葛私鹽和偷放銅鐘暗害老爺等其他情節了。”

洪參謀、喬泰、馬榮聽了都點頭稱善,惟狄公不答。 他緊攢濃眉,沉凝不語,半晌乃說道:“看來林藩已將屯販私鹽的罪證全部抹去了,我們拿不著他的贓物,難擬他的走私罪。我思量來最現成的狀詞卻是'圖謀殺害朝廷命官',單憑這一條罪狀,足可以據刑典致他於死地,很是簡捷。”

陶甘問:“梁珂發被殺一案不是幾近真相大白麼?他有什麼可抵賴的?殺人論死也是刑典的明文。”

狄公慢慢搖了搖頭:“林藩決不肯輕易承認他殺的梁珂發,兩年前的事我們拿不出硬挺的證驗,懾服不了他。且那時候聖明觀裡尚有道人,那班道人也是因罪惡多端才被馮相公查禁的。林藩可以狡辯說梁坷發既然死在聖明觀大銅鐘底下,焉知不是被道人殺害?更何況聖明觀外還有沈八一夥不務正業、偷雞盜狗的無賴哩。”

馬榮不耐煩地插嘴道:“何必為告他什麼罪名議論半日?只須夾棍將他套了,一時三刻,屯鹽走私、殺梁珂發,甚而昨夜放銅鐘暗算我們,一古腦兒全招了,哪費來許多周折?”

狄公道:“不然。這林藩是上了年歲之人,我見他身子虛弱,出了老態,哪裡經得起大刑?萬一受熬不過,死在大堂下,如何收拾?要動刑只能動那個碩壯的總管,那才是一條凶狠無比的豺狼哩。馬榮,你此刻與洪亮、陶甘再去一次林宅仔細搜索一遍,盡可能找到一二新的罪證,這樣我們在大堂上就不怕他詭辯或抵賴了。”

馬榮領命與洪亮、陶甘出了內衙,點派衙役徑去林宅不題。 突然典獄氣急敗壞走進書齋報告:“老爺,不好了,林宅的總管在牢中抹了脖子。”

狄公一驚:“究竟怎麼一回事?快說!”

典獄結結巴巴說道:“那總管一關入大牢便與小禁子打問林與消息,小禁子口松,說林藩已被生擒,老爺正待升堂開審。他聽了便偷偷抹了脖子,誰知他絲鞋淨襪裡還藏著有一柄薄刃小刀。”

狄公嘆氣道:“其餘的罪犯須是好生看管了,與我個個搜身,防著學了那總管的樣。——我這裡開審,證人一個個都橫成了屍,如何了得? ”

典獄領命,拜辭了狄公匆匆趕回大牢不提。

典獄剛走,老書吏又抱捧了幾卷破舊的輿地山川圖軸走進書齋,禀道:“老爺,卑職已查閱到了,林宅那水道卻原來是古已有之的,林藩只不過作了些疏浚的功夫。”他打開其中一卷圖軸,指著濮陽西北方位的一條古瀆給狄公看。

狄公看罷,不禁點頭頻頻。  ——林藩疏浚那條地下水道正為了販運私鹽!
   
喬泰道:“老爺何不就告他屯販私鹽之罪?我也不明白老爺為何不願在梁珂發之死上追查林藩。”

狄公看了喬泰一眼道:“喬泰,他也許已看出了我的心曲,我如今有一個奇怪的想法,連我自己都不敢十分相信。這個想法究竟是對是錯,此刻時間緊迫,待以後稍稍有空時再與你細說。” 本帖最後由 CTNANG 於 2017-2-9 01:36 編輯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1:38
                                                                      第二十三節

洪參軍、陶甘、馬榮在林宅里搜索了半日,並不見一件可疑之物。 馬榮忽然想到不如就走那暗道經鐵門去聖明觀一路看看,洪亮、陶甘拍手稱好。

他們從林藩的房間走入地道,曲曲折折經水碼頭出大鐵門,到了聖明觀的後院,一路行來也並無異常的發現。 三人正沮喪時,陶甘道:“庭院兩邊的閣樓之上我早疑心是庫房,如今說來正便是林藩屯藏私鹽的所在。我們不妨再上去看看,說不定能捉著點鹽末兒。”

三人上了樓閣,匍匐在地細細看了樓板上每一個角落和每一條縫隙。  ——一粒塵土都不見,哪來鹽末兒?

時近正午,他們垂頭喪氣回到街上,只覺又餓又累。 陶甘道:“前幾日我在這裡監工拆牆,知道那轉彎隅角有一爿小小飯館,飯館內單有一種蟹粉餅,內裡的餡兒是碎肉渣拌香蔥和合的,平鍋上一攤,鬆脆噴香,最是可口。此刻何不就去嘗他幾張?”
   
那飯館名叫“翠鳳亭”,門口一排珠簾,斜插著一竿酒帘兒,正在和風中緩緩拂動。 三人進去店堂買了十來張蟹粉餅,揀了一副臨窗的座頭坐了,大口大口嚼了起來。 果然蔥香撲鼻,餡兒裡的熱油汁真往嘴角外淌,滴在衫袍上,半天抹不去。 三人正吃得出味,馬榮忽見一條黑大漢哼著小曲搖晃進店堂來,不由一愣。 忙上前招呼道:“沈八相公 ,一向疏闊,如何久不見了踪影?”

沈八定睛一看,認得是“雍大哥 ”,噘了噘嘴應道:“久違了。聽說大哥原來是衙門裡做公的,不叫雍馬,卻叫馬榮,莫不正是你將我弟兄們從聖明觀趕走的?”

馬榮道:“衙門裡做公的又如何?也不是一天到晚為糊一張口奔波不息,受人差遣?哪裡有沈相公舒坦,管養著一幫徒弟 ,吃現成的,還有值錢的東西孝敬。——恕兄弟直言,沈相公身上這件黑長褂甚是體面,想來小別幾日,已成了大闊爺。”

他見沈八身上穿的那長褂。 好生眼熟,不由起疑。

沈八支吾,馬榮臉一沉,喝道:“沈相公,快將那長褂脫下來讓兄弟見識見識。”

沈八心虛,正待拔腳逃去,陶甘、洪亮已攔了他去路。 馬榮上前笑道:“委屈沈相公了。”說著一把撕剝下了那件黑長褂。

沈八早領教過馬榮的手段,哪裡還敢掙扎? 又不甘心撒手離去,站立一旁,嘟囔著牢騷。

“沈相公想要回這長褂不難,只需照直說了這長褂的來歷,不知賢弟是從何處得來的。”馬榮緩了口氣,臉上掛起一絲笑。

洪參軍忙去櫃檯打了一角酒,遞給沈八,一邊勸慰道:“沈相公只有與衙門做個講信義的朋友 ,才有遠大前程。我們並不是疑心你做下了什麼不端的行止,只是見這褂子蹊蹺,還望沈相公照實答來,莫要誤了自己。”

沈八究竟是個知趣的人,看這架勢也不是來圖訛他一件長褂的,便接過酒杯 ,一飲而盡,嘆道:“昨夜,這裡的里甲帶了一隊團丁喝令我們搬遷,我怎敢違抗?只得率眾弟兄捲了鋪蓋什物撤離,巴望去東城將軍廟尋個安身所在。因為離去得匆匆,竟忘了帶去埋在那香爐下的兩串銅錢。隔了一個時辰,我乘月明又偷偷溜回來取了那兩串銅錢。正待離開,忽見聖明觀耳門內閃出一個人影。我心中思忖,半夜三更莫非觀裡的狐狸精出來玩耍了。正待要躲閃,卻見那人穿著這件褂子鬼鬼祟祟走來台階。我見是人不是鬼,便壯大了膽,上前一個'神仙拐',那人便翻滾下了台階。我乘勢搶上前去剝下了這件褂子。眼看要冬天了,身上還是單衣,並不圖他什麼錢財,只是藉這件褂子穿著過個冬。明年開春回暖再貼上租金還給他。嘿嘿。”

洪參軍點頭道:“這般說來情由可諒。那褂子裡的錢且不說了,我只想打問一句:褂子的夾袋和長袖裡可有什麼小玩意沒有?”

沈八一愣:“你自己找吧!找到就算你的。”

洪參軍摸了兩邊長袖,並無一物,等摸到夾里間一條折邊時,忽觸到一硬物。 探手取出一看,卻是一方小小的翡翠印章,印章上陰文鐫刻著“林藩私印”四個篆字。 心裡不禁感佩馬榮眼尖。

洪參軍收藏了印章,將黑長褂還給了沈八,笑吟吟說道:“這褂子你還是穿上吧;昨夜你遇見的那人是個兇惡的罪犯。你此刻隨我們一同去州衙做個證人。——你毋需害怕,狄老爺待人可溫和哩。”

沈八心知無事,又穿上了那黑長褂,更覺這幫做公的可信。 四人於是將桌上剩下的幾張蟹粉餅分吃了,便興沖衝出了“翠鳳亭”往州衙而來。

洪參軍引著沈八進了內衙書齋,禀報了情由,狄公慌忙迎見。 沈八吃一驚,大叫:“這不是那夜賣卦算命的先生麼?”

狄公大笑,細述了本末。 又聽洪亮說長褂裡發現了林藩的印章,更歡喜不迭。 說道:“難怪昨夜見林藩身上有許多傷痕,沒想到他先挨了你沈八一下'神仙拐'。午後衙里升堂開審,沈八你須上堂來作個證人,倘見那被告正是昨夜你打倒的,便算立了一功。”

沈八叩頭謝恩,歡天喜地走出外廳等候。

沈八走後,狄公對他的四名親隨說:“看來林藩跳不出陷井了!洪亮,你傳命番役迅速去聖明觀後院那樓閣上將地上鋪著的六條大蘆席捲來送到衙里,我自有用處。”

洪參軍詫異,喬泰、馬榮也面面相覷,疑惑不解地搖了搖頭。
   
陶甘道:“老爺,何不就梁珂發之死指控林藩殺人!林藩那片金鎖正可作證物。”

狄公臉色陰沉,未置可否,半晌才緩緩說道:“陶甘,最令人不安的正是那片金鎖。”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1:40
                                                                      第二十四節

午衙前,州衙大門外又擠滿了濮陽城好事的百姓 ,黑壓壓的人群低聲傳說著半夜聖明觀裡那口大銅鐘的種種奇聞 ,一個個面紅耳赤,神思奮飛。 沉重的正衙大門剛拉開,百姓便如同潮水一般湧進了衙院外廳,又去兩廊廡下各揀了個好位置立定了,只等狄老爺升堂開審。 不待衙役吆喝,竟自秩序井然,絕無大聲喧嘩者。

內衙一聲銅鑼響,三通鼓畢,八名衙役雁行而出。 狄公頭戴蟬翼烏紗帽,身著深緋色海雲捧日公服升上高座。 衙役參拜唱唱,按班就列,各執火棍、板子,聽候差遣。

狄公抬眼大堂上下遍掃了,拍了一下驚堂木宣布開審,提正犯林藩。 衙役接過令簽,片刻便將林藩押上了公堂。 狄公見林藩鬚眉星星斑斑花白,滿臉青紫腫塊,額上還貼著一方黑膏藥。 一夜折騰下來,添了許多老態。

狄公厲聲道:“林藩,今日被押上公堂,可知罪麼?”
   
林藩冷漠地抬眼望瞭望狄公,苦笑搖頭。 他並不想作無益的抗爭,但顯然也不願認輸。

“回老爺,小民一向謹言慎行,知禮守法,正不知犯了何罪,受此凌辱。”

“林藩,本堂不忙點破你二十年來的罪惡行跡,今日先與你看一件東西。”說著將那片“長命百歲”的金鎖扔下案桌。  “當”地一聲正掉在林藩的腳跟前。

林藩睜眼看了地上那金鎖,不由雙眼放出異樣的光采。 他彎腰一把將金鎖拾起,挪到眼前細細端詳,禁不住心潮起伏,老淚縱橫,將金鎖貼到了臉面上。

狄公示意,衙役上前一把將金鎖從林藩手中奪過,小心放回到案桌上。

林藩臉色轉青,睜大了一對灰眼睛,尖聲叫道:“老爺,這金鎖哪裡得來?快將金鎖還與我,還與我!”——這聲音又淒厲又悲愴。

狄公喝道:“林藩,快將你如何屯販偷運私鹽之罪與我招來!”

林藩鼻子裡哼了一聲,臉上掛起一絲冷笑。

“老爺怎可厚誣小民屯賣私鹽,有何憑據?”

狄公大怒:“先與我打二十板,再傳證人上堂質對!”

衙役兩邊答應如雷,上前按翻林藩,不輕不重打了二十板。 林藩究竟上了年紀,不由聲聲慘叫,蒼白的臉上沁出豆大的汗珠。

“林藩,我這個證人與你一樣,非得挨二十板子才肯作證。”

林藩被狄公弄糊塗了,一對發紅的眼珠緊盯著狄公。

衙役下堂去抬上了兩卷厚蘆席,又將一張黑色油紙小心鋪在水青石板地上。

狄公道:“將兩名證人各打二十板,再令開口作證。”

堂下看審的人群一個個翹首肢足,伸長了脖頸。

衙役兩人各扶起一卷蘆席,另兩名衙役掄起板子向蘆席狠狠拍打。 紛紛揚揚,細白末子沙沙地落到了黑油紙上。

書記桌上洪亮、陶甘恍然大悟,相視一笑。

狄公厲聲道:“林藩,快用舌頭去嚐一嘗那是什麼。”

“鹽!”——看審百姓禁不住異口同聲叫了出來。

“這便是林藩私屯私販的鹽!——一包一包的私鹽就屯儲在聖明觀的藏經樓裡,這蘆席是用來墊放鹽包的。日長月久,故沾了許多鹽末。如今一頓撲打,便開。作了明證。鐵案如山,林藩還有什麼話可說的?”

衙役已將撒落的鹽末聚起,竟堆起小小的一座鹽丘。 一個衙役用手抓了一把往林藩嘴裡一抹,林藩只覺苦鹹十分,不由吐了出來。 堂下百姓高聲喝彩,爆發出一陣陣鼓掌。

狄公拍了一下驚堂木:“肅靜!肅靜!”

“林藩,昨夜你為何偷偷放下大銅鐘,圖謀殺害本堂及眾衙員?”

林藩鐵青了臉,輕聲答道:“昨夜,小民在宅院內絆了一跤,摔傷了身子,故一直沒有出過家門一步,如何會放下大銅鐘謀害老爺呢?小民偷運私鹽是實,這圖謀老爺性命之罪不敢虛認。”

狄公臉一沉:“傳證人沈八上堂!”

沈八戰兢兢被帶上堂來。 林藩斜著眼睛一看,見沈八身上那件黑褂子猛吃一驚,不由轉過臉去。

狄公問:“沈八,你見過這人麼?”

沈八道:“回老爺問話,這人正是昨夜鬼鬼祟祟從聖明觀內溜出來的竊賊,我險些兒不曾生擒住他。”

林藩大怒:“老爺休聽他胡言亂語,誣陷好人 。他乃真是個竊賊了,他此刻穿的這件褂子便是小民身上的,內裡還有小民的印章哩。”

狄公笑道:“如此說來便好。林藩,實告訴你吧,此人昨夜將你的行徑全數看在眼裡了。他親見你溜到聖明觀大鐘殿內,乘我們俱在銅鐘下勾當,你偷偷撬脫那石鼓,將我們全數壓在銅鐘底下。——這不是圖謀本堂性命又是什麼?”

林藩無言以對,垂下了頭,心裡認定那沈八必是衙里收買的無賴,或便是做公的化了裝。 既然自己行跡全被官府看破,不如全招了吧。 劫數如此,吉凶傳諸天意,何苦再費詞辯賴。

狄公道:“圖謀朝廷命官性命,便是謀逆,謀逆該論何罪,刑典上自有明文,本堂毋需多說。”

林藩喃喃道:“老爺明察。昨夜……昨夜,萬萬沒想到是老爺鑽入銅鐘底下,我只以為是竊賊。小民哪敢圖謀老爺性命,忤逆朝廷。”

狄公問:“石鼓可是你親手撬脫?”

林藩囁囁:“是,是,這個小民不敢抵賴。”

狄公道:“這就是了,快與我畫供。”

林藩不敢違抗,抬起筆在供詞上畫了押。

狄公一示意,衙役將梁夫人帶上了公堂。

“林藩,你再抬頭看看,眼前站著的是何人。”

林藩懵懂中還未明白過來,猛聽得背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喝道:“林藩,你看看我是誰?”

梁夫人直挺挺站在堂前,積年的重壓似乎此刻全部脫卸,她眼睛裡閃爍出亮光,臉上泛起了紅潤,一時間似乎年輕了不少。

林藩呆呆地瞅著梁夫人不由得混身戰栗,一對枯黃灰澀的眼珠凸得老大,兩片無血的嘴唇噘動了幾下,卻沒有吐出一個字來。

梁夫人擦了撩垂下到鬢邊的幾絲花發,二十多年恚恨只迸出了悲愴的幾個字:“林藩,你……你……你殺了你的……”

突然她哽噎住了,雙手蒙面,低聲地抽泣起來。

“你……你殺死了你自己的……”

她悲痛地搖了搖頭,淚如雨下。 慍怒化消,積恨冰釋,身子搖晃了起來。

林藩恍若有悟,他的眼睛濕潤了,剛待要伸手去扶梁夫人,兩邊衙役上前一把將林藩的雙手擒住,腳鐐手枷銬了,迅速將他押下了堂去。

梁夫人昏厥在地,不省人事。
   
狄公一拍驚堂木:“退堂!”

看審的人一個個都呆若木雞。 只覺審判未完。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1:45
                                                                      第二十五節

京師刑部對肖純玉案、普慈寺案和林藩案的批复尚未下達。 狄公的心緒一直不佳,常常悶悶不樂地獨個坐在書齋內苦思冥想。 他很少與他的親隨們商議刑名公務,更不將心中思索之事抖亮出來。

一日刑部差官,吏部差官兩騎驛馬到了濮陽州衙,聲言要狄刺史香燭紅帔拜迎。 狄公聞訊,不敢怠慢,當即會齊了州衙眾官吏,香燭紅帔,鳴鐘擊鼓,大開州衙八字正門恭迎兩位天使 。

刑部差官宣道:“濮陽州衙上呈的三起案子刑部已經批复,依律準了原判。普慈寺二十名淫僧已先期被市民毆斃,公心有以,情由可鑑,不屬暴民滋亂之列,特予免罪,不加追究。”

吏部差官宣道:“聖上嘉許狄仁傑刺史官聲清正,治績斐然,特恩賜禦匾一方,即日懸掛州衙正堂。”
   
匾上御筆真書“義重於生”四個赫然大字。

狄公大喜,三叩九跪,放炮鳴鐘,披紅掛綠,隆重上匾。 排宴款待了兩位天使,午衙當堂又宣讀了刑部的批文。 濮陽百姓聞之歡聲雷動,自行張燈結彩,鑼鼓爆竹 ,慶賀不題。

按刑部的批复, 強姦 殺人犯王三,斬首,首級懸東城門三日。 林藩圖謀戕害朝廷命官,屬謀逆重罪,處五牛分屍極刑。

執刑那一日,濮陽城萬人空巷,全擁到了南門外法場。 午時三刻,兩輛囚車轔轔而來,兩行軍士手執明晃晃法刀,雄赳赳左右護定。

王三自分必死,也只是一刀之苦,故鎮定自若。 執法官驗明正身,朱筆批了,兩劊子手從囚車中押出王三,推向前十來步,喝令下跪,又拔去插在身背後的死牌,開枷卸鐐。 執法官一搖紅旗,手起刀落,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滾到離身軀幾尺遠的地方,那一對眸子兀自不閉。 劊子手用油紙包裹了那首級,裝入一個早已備下的木籠,馳馬飛回東城門懸掛示眾。

這裡執法官一聲喝令,劊子手們從賬幕後率進五匹碩壯的大公牛。 公牛們昂首跳踢,低聲嘶鳴,一對對尖利的牛角在秋陽下閃著烏亮的光。

劊子手將早已酥軟作一團的林藩捉小雞似地揪到法場中央。 四面圍作一圈的百姓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十來步,又讓出一條丈把寬的通道,讓五匹公牛牽進法場。 五名劊子手用繩索將林藩頭顱並四肢套了,各緊繫在一匹公牛身上,只等執法官揮旗號令。

圍觀的百姓此時才感到了驚懼,多有紛紛逃避的,也有摀住眼睛的。

突然,五匹公牛朝五個方向揚起了前蹄。 只聽得一聲摧人肺肝的慘叫,接著便是一株枯樹被撕裂的聲音。  —— 可憐林藩已身首五處,留下地上一大攤粘皮帶肉的鮮血。

狄公在內衙聞報法場行刑已畢,心裡忐忑不安,神思恍惚,只感到一陣陣莫名的惶恐 。

突然衙役頭目來報:“ 老爺 ,梁夫人服毒自盡了!”

洪參軍、陶甘、喬泰、馬榮一齊驚叫起來。

“怎麼回事!”

狄公則如釋重負,臉上出奇的平淡,像是他早知道有如此一幕似的。 他命衙役頭目同仵作趕去現場收屍並填呈屍格,就說是梁夫人由於精神失常,而服毒自盡的。 衙役頭目領命退出書齋。

狄公乃慢慢呷了一口香茶,自語道:“梁、林兩家幾十年的世仇總算到今日了了。林家最後一個男子五牛分了屍,梁家唯一的未亡人也輕生服毒了。秋風蕭殺,寸草不留,人死淨了,才是結局。”

四名親隨似懂非懂,見狄公神情異常,也一時不敢插嘴問話。

狄公稍稍有些自覺,彷彿從沉思中醒來。 他聲調平緩地繼續說道:“我剛接到這個案子便注意到其中一個可疑的現象。林藩是個兇殘歹毒之徒,殺人不眨眼。他妄圖殺死梁家一門,不留子遺。然而梁夫人到衙門投狀告他,聲言與他不共戴天。他在濮陽財厚勢大,廣有心腹,卻又為何不去碰梁夫人一根毫毛?在濮陽他殘忍地殺害了梁珂發,就是昨夜他又毫不猶豫地撬脫石鼓,放下銅鐘,竟敢謀害我們的性命。他膽大敢為,一無顧忌,卻為何偏偏不敢動手殺梁夫人呢?——這一點我一直迷惑不解,直到在銅鐘底下發現了那片金鎖,我才恍恍然略有覺悟。

“那種金鎖,都佩戴在男孩的項下。倘若係繩斷了,也只是落到衣衫之間,故決不會是林藩身上佩戴之物,更不會是他遺落在那屍骨邊。金鎖在屍骨的頸胸間發現,無疑佩戴這金鎖的就是被殺害者。林藩殺死他時並沒有留意到他項下的金鎖,只是當土蟲蛀蝕,屍身腐朽後,那金鎖才顯露出來。——我因此疑心那具屍骨不是梁珂發,而是一個姓林的人。”

狄公停了一停,端起茶盅,一口將茶吸乾,又說道:“很快我又發現第二個疑點。梁珂發到濮陽時年應三十,他在戶籍登冊時也註明是三十歲。但那死者據里甲高正明描敘,只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後生。如此看來被林藩殺死的不是梁珂發而是另一個人。

“於是我疑心起梁夫人的真正身份。起初我以為她是梁家的一個女僕,她像梁夫人一樣痛恨林藩並深深了解林、梁兩家冤仇的內情。但林藩又為何不敢動手殺害這個興風作浪的女僕呢?看來,不像。突然我萌生了一個荒唐的想法,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但後來的事實果真露出了這樣的端倪。

“你們不妨回想一下,林藩施毒計姦污了梁洪夫人容氏之後,梁洪的胞妹梁英即林藩的妻子亦失踪了。當時猜測是被林藩殺害了,但這種說法沒有根據,也無證驗,當時連屍身也都沒找到。我恍然明白林藩並沒有殺害梁英,而是梁英她自己潛身逃出了林家。她深深眷愛著自己的丈夫,即便林藩謀殺了她的兄長,又氣死了她的父親,她都沉默以待,不曾反目。只是當她聞知丈夫用卑鄙的手法姦污了她的嫂子容氏時,她對丈夫滿腔的愛才被澆滅。她忍辱含恥,毅然出逃,與罪惡的丈夫一刀割斷恩愛,並懷著深仇大恨,設法告倒林藩。

“梁英的出走使林藩的邪氣受到沉重一擊,他幾乎一蹶不振。林藩儘管是個狠毒丈夫,但他對梁英卻始終沒有失去深厚的愛情。他對容氏的行徑只是一時的邪念生髮,梁英在他的心目中一直是個溫柔的賢妻,佔著不可動搖的地位。

“林藩失去梁英後,由惋惜而忿恚,進而燃起了他對梁家的更強烈的仇恨。他買通土匪摸進梁老夫人棲身的那個田莊,殺得雞犬不留。事實上那一次洗劫中梁老夫人及她的兩個孫子——一個就是梁珂發——無一倖免。

“梁英聞訊,從此對林藩真所謂恩斷義絕,不共戴天。她喬裝成梁夫人並不困難,本來母女相像,且她深知梁家內情細末,故一直不曾露出破綻。她暗中準備告發林藩的狀詞,梁英必定與林藩見過面,並坦然地將她的意圖告訴了林藩。她要到官府告發林藩的罪行,使他傾家蕩產,身敗名裂。林藩面臨這種局面究竟懼怕,且聲名攸關,只有退讓之份。於是他逃到了濮陽,梁英則追到濮陽,繼續纏住他不放。他不堪折磨便又準備逃離濮陽,再回廣州。

“梁英雖在林藩面前亮明了自己的意圖,但對她身邊的那後生卻始終沒有吐出真相。那後生不是別人,正是林藩的親生兒子。林藩不知自己妻子已有身孕,因為梁英懷孕時林、梁兩家已經開啟了仇釁,梁英便將這事隱瞞了。後來林藩果然把自己的親生兒子當成是梁珂發,並殘忍地下了毒手。梁英雖將那林家祖傳的金鎖戴在她兒子的項下,但沒有吐露出其中的真相。她兒子始終還以為自己是梁珂發,是梁夫人的孫子。

“我為了證實這一點,在審林藩時故意將那片金鎖扔給他辨認。林藩驚愕之餘,幾乎道出真相。最後在林藩夫婦短暫會面的那個瞬間,他倆的表現證實了我的設想。梁英悲憤地想譴責林藩:'你殺害了你自己的親骨肉、親兒子!'那個瞬間她對林藩的愛與恨交織成一種莫可名狀的情感,噴薄而出。林藩已經傾家蕩產,身敗名裂,而她自己的深仇大恨頓時化為烏有。她經受不住那種心靈的翻折,她甚至後悔了。她面前站著的是她曾深深眷愛的丈夫,她恨自己魯莽,恨自己寡情,她終於昏厥了過去。而同時林藩也覺悟了自己的罪衍,然而已經晚了。他伸手去扶持梁英時,我可以斷定,是出於真摯的夫妻之情的。

“這個故事就是這樣,我不能從林藩殺害他親生兒子的罪行上來審訊他,裁判他,更不想糾纏二十多年前的舊賬。林藩固然罪不容赦,而指控他的唯一罪名只能是圖謀殺害朝廷官員的謀逆罪。——屯販私鹽的罪名不能一下擊倒他,致他於死地。而梁英,我也不希望她以受害者的身分承襲林家的產業。我一直等著一個適當的時機戳穿她的偽裝,然而她再也沒有來衙門。聽到林藩處刑的消息,她毫不猶豫地服毒自盡,正說明她有自知之明和自愛之心。幾十年恩仇,一了百了,她還留戀著這個冷漠的世界?悲哀的戲文已經演完,她何苦再苟且在台上不肯脫卸戲裝、洗淨粉墨。”

書齋裡一片靜寂。

他的親隨們完全被這個故事迷住了,他們再也想不出一句話來打破這令人窒息的靜寂。

狄公打了一個寒顫,把官袍裹緊,說著:“冬天就要來臨,天氣要變冷了,夜里莫忘了叫衙役備下一個火盆。”

狄公此刻只覺五內顛翻,六情搖盪。 他猛然想起聖上恩賜給他的那方御匾,心裡稍稍安寧了一點。
   
他默默地踱步出書齋,轉出內衙,揭起簾幕來到外廳正堂。 正堂上那幅繡著懈豸的帷幕令狄公肅然起敬,帷幕之上高高懸掛著那方御匾。

“義重於生”四個赫然金字在夕陽下閃閃放光,狄公忍不住跪了下來。


<銅鐘案  完>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1:51
                                                                      鐵釘案

正當狄公嘆無事可為之時,平靜的北州突然發生了無頭裸屍案,這與富商之女的失踪一事可有關聯? 武功高強、受人景仰的正派拳師,又怎會命喪澡堂? 茉莉花茶的香味,可是指向兇手的線索? 下葬多年的棺木,狄公為何要在百姓的怒罵聲中二度開棺驗屍,甚至不惜自毀前程,以罷官下獄為賭注? 而為了查案,狄公已失去了從小隨侍他的洪參軍,再堅決查下去,他是否還會失去,或者得到什麼?


                                                                      第一章

斷獄寸心間,千古費詳猜。 生死決於我,能不謹慎哉!

這開篇四句詩,乃是大唐盛世名臣狄仁傑居官斷獄、問理刑名自誡之詩。 狄公為官清正,無私不阿,執法如山,斷獄如神。 凡狄公所任職州縣,風清政肅,地方靖安, 百姓 安居樂業 。 故胥吏敬服,士民感仰,郡人多有勒碑頌德者。 狄公所到任所,地方凡有疑難之案,累年不決者,經他剖斷,無不洞然。

話說高宗皇帝儀鳳年間,狄公調任河北道北州刺史。 這北州戶不過三千,口不滿二萬,只因地處北方朔漠之境,民風悍直驃勇。 又有駐戍邊庭的軍士畏苦逃亡,落荒為盜打劫為生的,加之前任刺史在治理上未知審勢而行,寬嚴失調,故殺人姦淫、偷盜兇鬥之事屢有發生。

狄公到任之後,勵精圖治,革除弊端,一張一弛,恩威並用,又大興儒學,流播詩書,宣布德化,勸農課業。 甫及三月,地方靖安,滯獄盡斷,無冤訴者,故囹圄常空,獄吏無事。
   
一日狄公正坐衙捨與洪參軍圍爐閒聊,忽憶及某商會行董廖文甫曾來衙門報事,說他的女兒廖蓮芳不慎失踪 ,使人各處尋覓不見。 衙里聞報即畫影圖形,各處張掛,又派緝捕、差官四處尋索,但三天來並無影踪。 狄公為之感到不安,儘管這不是什麼刑事案子,但一個年輕的女子失踪,其內情往往多有不妙之處。

狄公嘆了一口氣問洪參軍:“洪亮,那廖蓮芳失踪之事可曾打聽得下落?”

洪亮原是狄公的老家臣,狄公還是卯角孩童時,洪亮便悉心服待照料他。 狄公三榜高中 ,又外放為官,便帶了他一同在宦途裡奔波。 如今他的正式官銜是州衙門的錄事參軍事。 這洪亮敦厚正直,忠心耿耿,深得狄公信賴,正是狄公的左右臂。 狄公所遇里外疑難之事,無不虛懷垂詢。 因此,比起狄公的三名親隨幹辦陶甘、喬泰、馬榮來,他則更親近一層。

洪參軍見狄公又問及廖蓮芳之事,把手伸在火盆上慢慢搓了搓,答道:“衙里早已將廖小姐的年甲、形貌寫畫了到處張掛,又命城門、水關的守卒留意盤查。巡官,緝捕目下還在市廛酒肆茶樓等熱鬧處暗中尋訪,只是至今尚未有一點音訊。老爺,這廖蓮芳會不會與她的情侶一同遠走高飛了?比如說,她的父親不同意她同她心愛的人結婚,她就偷偷捲了金銀細軟,與情人約定了時間——”

狄公捋了捋他那烏黑齊整的長鬍鬚,皺了皺眉頭說道:“從跡象來看,廖小姐很像是私奔情人而去。聽說她是與她的養娘在市廛上看江湖藝人耍猴戲時突然失踪的。當時人群擁擠,都伸長著個脖子看猴子作戲,那養娘一轉眼便走失了廖小姐。光天化日之下,眾目睽睽,有誰敢用強力劫持她?——我思想來她不是被人誘騙便是自行溜走了。”

洪參軍道:“老爺可別忘了廖小姐早已許下了人家。”

突然,前衙正廳一聲銅鑼響,三通鼓畢,八名衙卒應聲魚貫而出,唱喝罷,各持漆棍兩列站定。

狄公換上了海日祥雲五龍深緋色官袍,玉帶皂靴烏紗帽穿戴齊整。 他正待要掀起簾幕步入公堂,忽聽得巡官奔來禀報:“老爺,不好了!今天早上南城殺死了一個女子,沸沸揚揚已鬧動了整個州府。”

狄公一怔。 後面跟隨的洪參軍慌忙道:“殺死的莫不就是廖蓮芳小姐?”

狄公並不答話,轉身問巡官:“喬泰、馬榮如今回衙沒有?”
   
“禀老爺,適才巡丁來報,一家酒肆發生酗酒鬥毆之久,兩位大哥狩獵歸來匆匆便趕去排解了,想來少刻便可返回。”

狄公點點頭,看了看神色憂慮的洪參軍,掀起繡絨簾幕邁步走進公堂,升上高座。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1:53
                                                                      第二章

狄公俯視了一眼堂下,見兩邊廊廡處人頭攢簇,黑壓壓一片看審的人。 南城的殺人案早傳遍了全城,好事的百姓都特地趕來早衙看狄老爺開審。

洪參軍照例站在狄公身後。 陶甘和書記共坐一桌,一個相機助審,一個記錄供詞。 此時書記正捋著頷下幾根銀鬚在磨墨潤筆。

狄公拍了一下驚堂木,宣道:“早衙升堂,凡本州軍民官司訟訴,本堂均予受理。有狀遞狀,無狀口述。”

狄公話未落音,堂下便有人喊“冤枉”。
   
狄公抬眼一看,人群裡早已閃出兩人,搶步爬上公堂,跪定在光光的水青石板地上。 一個年長的身子又高又瘦,面顏憔悴,形容枯槁;一個年輕的則身材魁梧,一臉橫肉。

廊廡下一陣喧嘩,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肅靜!”狄公將驚堂木狠狠地拍了兩下,又將身子向前稍稍挪動,問道:“你兩人有何事冤枉,快快說來!”

那個年長的原告略微抬起頭來,恭敬地開言道:“小人名喚葉彬,開著一爿小小的筆墨莊。這位是小人的胞弟,名喚葉泰。小人兄弟來公堂告發妹婿骨董商潘豐,這潘豐用十分殘忍的手段將我們的妹子殺死,伏請老爺緝拿兇身,替小人兄弟報仇雪冤。”

“潘豐?這潘豐現在何處?莫非已經潛逃?”

葉泰道:“老爺猜的正是。潘豐這廝昨日已潛逃出城。”

狄公道:“葉彬,你是何時又是如何發現你妹子被潘豐所殺?從容說來,休要漏了細節。”

葉彬在地上叩了一個頭,慢慢禀道:“是,老爺。今天一早葉泰去潘家,見潘家門戶緊閉,他敲了半天門,並不見有人答應。平昔這個時候我妹子、妹婿一向在家,可今天卻有些異常。葉泰見此情狀,心生狐疑,擔心有什麼不祥,趕緊奔回家中喚我同去察看——”

“且住!”狄公打斷葉彬的話。  “葉泰他為何不先打問一下街坊鄰里?或許潘豐夫婦一早出門有什麼事去了。”

葉彬趕忙道:“老爺有所不知,我妹子家在南城根一條僻靜的街上,兩邊都是破敗荒廢的空宅,並無人家居住,故一向無街坊鄰里。”

“往下說。”狄公點頭吩咐道。

“我們倆一同又去了那裡。到了門首一面高聲發喊,一面用力敲門,仍不見有人答應。乃感到事有蹊蹺,心中便覺發毛。我們趕緊又繞到後院,從院牆上爬進了宅子。我見那臥房的兩扇窗敞開著,便命葉泰伏下,我踩上他的肩頭,挨近窗戶向裡一張望。——啊!天哪!”

葉彬聲音大變,儘管嚴冬臘月,他額上的汗卻不停地往下流。

“老爺,我見我妹子躺在炕上,渾身是血,嚇得不知如何是好,腳力一軟,頓時跌倒在地上。葉泰扶起我來,我們就一口氣奔去找本坊里甲,要他作個證,來衙門報信。”

狄公道:“葉彬,我問你,你在窗外見你妹子渾身是血,又怎可斷定她已被殺死?”

葉彬老淚橫流,渾身顫栗,答道:“老爺,她……她的頭沒有了!光著個身子——”

公堂上鴉雀無聲,廊廡下看審的人驚愕得面面相覷。

狄公沉吟片刻,瞅著葉彬痛苦的臉,淡淡地說:“往下說——你適才說到去見里甲。”

“我們見到了里甲,將我妹子被殺之事告訴了他。我還對他說我們準備撬門進去。那里甲姓高,他說昨天中午他親眼見潘車手上提著個圓鼓鼓的大皮囊匆匆出城而去,說是有急事要離家幾天。我們聽了這話氣得七竅生煙,恨不得一把將潘豐揪回來,當場打他半死,才可解恨。老爺,你說他那大皮囊裡不是俺妹子的頭又是什麼?”

葉泰忍不住也說:“老爺,潘豐這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已潛逃在外,萬望老爺替小民作主,將他捉拿歸案!”

狄公問:“那姓高的里甲現在何處?”

葉彬道:“他此刻正守著出事的現場,不能脫身來公堂見老爺作證。他說那宅子倘不嚴加看守,案情會節外生枝。”

狄公滿意地點點頭,說道:“少頃我便與衙里差官、仵作人等,隨你兄弟趕去現場勘查。此刻你先將潘豐形貌特徵詳細報來,以便衙里圖寫備案。我立即下令關防、驛埠嚴加緝查,行文本州所屬各縣協力捉拿。你們弟兄儘管放心,想來這潘豐不消兩日便可拿獲。”

狄公拍了一下驚堂木,宣布退堂。

洪參軍低聲道:“死者沒有了頭,真是咄咄怪事。不知老爺作何看法?”

狄公道:“或許臥房內大暗,葉彬眼光閃失,沒看仔細。想來是炕上衾被遮去了死者的頭。少頃到了那里便見分曉。”

狄公的八人大轎早在前廳外庭院裡備下。 狄公同洪亮揭開轎帘上了轎。 四名軍健騎高頭大馬轎前喝道,陶甘、巡官及另四名軍健轎後跟隨,一路往城南迤邐行來。 路上行人見是官府儀仗,都紛紛躲避。 街市兩邊店鋪毗連,熙熙攘攘,雖是河朔邊庭之地,也居然如中原之興盛氣象。

過了將軍廟,幾處轉彎抹角,市景漸漸荒涼,道路兩旁白楊蕭蕭,近南城城根一帶人煙稀少,房屋大多是空宅。 這裡曾是北鎮軍駐戍時的軍械庫,於今早空廢了。 軍械庫對面一排宅院原來是軍需官的住宅,於今也已搬進了好些平民住戶——潘豐夫婦便是其中之一。

大轎在潘豐的宅院前停下。 狄公、洪亮下轎。 高里甲上前恭迎。 狄公讚許嘉勉了他幾句。

陶甘心中狐疑,不禁問道:“一個骨董商因何選擇如此荒僻的地方開店?我看這裡就是開豆腐店都不會有什么生意 ,哪個有錢人會跑來這裡買骨董。”

狄公點點頭,眼望著里甲,等待他的回答。

里甲答言:“這地方固然偏僻荒涼,但潘掌櫃的生意大都是上門兜售,無需主顧屈尊來此選購。商談妥了,他便上門送貨。”

狄公點頭,使命里甲引路走進宅院。

穿過前院便見一個小小院落,門口有一眼井,井旁一株年歲久遠的歪脖子樹。

里甲指著那小小院落說道:“老爺,你看,這中間一間便是潘掌櫃夫婦的臥房、左邊是他的店鋪,店鋪後是廚房,右邊這一間是倉庫,儲放些雜物,潘掌櫃平昔也堆囤些不值錢的骨董。葉彬兄弟去報案後,我便親自守住這院落的門戶,不許閒人進去。”

狄公一干人等進了潘豐夫婦的臥房。 臥房不大,臨窗一個大炕,炕上凌亂攤著條厚棉被,棉被上仰面躺著一個滿身是血的赤裸女屍。 她的雙手被捆縛在一起,兩腿僵直伸著。 屍體果然沒有頭。  ——脖頸被砍剁得參差不齊,血肉模糊。 棉被和炕上也都是乾凝了的斑斑血跡。

狄公把眼光從屍體上移開,打量起這臥房的佈置。 他見靠後牆有一張梳妝台,梳妝台邊堆棧著四隻衣箱,分別寫著春、夏、秋、冬的字樣,看來是按此盛放四季衣服的。 衣箱邊的牆角有一張小小的方漆幾,漆幾旁放著兩隻木凳。 狄公發現那漆几上的漆未乾時被人碰過了。

狄公的視線不覺又回到了那具屍體上。 突然,他問道:“我沒見到死者留下的任何衣服——衣裙鞋襪一件都沒有。陶甘,你去打開那些衣箱看看。”

陶甘用一隻木凳墊腳,打開最上面的那隻衣箱,翻了幾翻,說:“這裡面除了疊得齊齊整整的春季服裝之外,並不見有死人身上剝下的衣服。 ”

狄公道:“將四隻衣箱全打開看看。洪亮,你去幫陶甘一下。”

洪亮上前幫陶甘將衣箱全數搬下,—一打開搜尋,仍不見有剛才脫下的衣衫裙襖。 正狐疑不解時,陶甘突然叫了一聲,說道:“老爺你​​看!我在這第二隻衣箱的夾層裡找到了這些首飾:一副鑲紅寶石的金手鐲、六枚金髮夾。 ”

狄公道:“潘豐是個骨董商,自然也做些珠寶首飾的生意,有這些東西本屬尋常。你且將它們放回原處,我們將查封這幢宅子。陶甘,我此刻最感興趣的是屍體身上原來穿著的衣服,而不是這些首飾。你和洪亮將衣箱按原樣疊放後隨我去倉庫看看。”

狄公、洪亮、陶甘三人走進倉庫,見倉庫地上堆著大大小小許多木箱和紙盒。

狄公道:“陶甘,你就在這裡將所有這些箱盒細細檢查一遍。不要忘了,除了找那些衣服之外,還有那顆人頭!我與洪亮去間壁店舖裡看看。”

一道簡陋的櫃檯將店鋪分成兩半,櫃檯後架著三層擱板。 擱板上放著各種各樣的瓷器、玉器,最高一層擱著一函函的書帙,都厚厚地蓋著一層塵土。 店鋪角落裡堆著許多泥塑木雕的菩薩和石鼓鐵鼎等粗笨什物。

狄公拉開櫃檯的抽屜,卻見幾本舊賬冊邊有一大堆碎銀和銅錢。

“洪亮,潘豐是在十分驚慌的情況下倉皇離家的,你看他既沒拿走首飾也不及攜帶走這些碎銀。”

洪參軍若有所悟,頻頻點頭。

他倆又細細搜索了廚房,也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剛待要轉出去倉庫,正撞見陶甘從倉庫出來。

陶甘說:“老爺,我將倉庫裡每一個箱盒都—一翻看了,盡是些銅爐鐵瓦之類的東西,墓葬裡的古磚還藏著不少哩。倉庫裡陰黴潮濕且積滿了塵土,看來多時間沒人進去過了。”

狄公默默捋著他那大鬍子,暗暗納罕。

巡官、里甲及葉氏兄弟都在前院門外等候。

狄公走出前院命巡官道:“你派兩名番役用撓鉤在這井裡好好打撈一番,再隨里甲去借一副擔架來,將這女屍抬回衙里。最後封了此宅院,留下兩名番役看守,沒有命令不得撤離。如有可疑人物在左右逡巡徘徊,不拘是誰,一律拿獲了押來衙門。”狄公轉眼對葉氏兄弟說:“你們的胞妹確實被人殘忍地殺害了,可惜尚未搜尋到她的頭顱。”葉彬嘶啞著聲音叫道:“必是潘豐這惡魔攜去無疑,他生怕官府認出俺妹子麵目。高先生親見他提著個大皮囊匆匆出城。大皮囊裡圓鼓鼓的不是人頭是什麼?”狄公命里甲:“你如實將昨日見到潘豐的情景細述一遍。”里甲乾咳了一聲,答道:“昨日中午我在街上碰見潘掌櫃,便上前招呼。叵耐他有心無魂,腳步都不曾停一停,只向西門急走。嘴裡好像咕噥說是要離城去幾天。我見他並不曾穿皮袍,臉上凍得紅通通的。他右手上提著一個大皮囊,裡面凸鼓鼓像是個圓圓的東西。”

狄公問葉彬:“你胞妹曾訴說過潘豐虐待她嗎?”

葉彬答道:“小人實說,俺妹子妹婿一向相處十分和睦,並不曾有過爭吵口角之事。潘豐中年喪妻,兩年前才娶了俺妹子續弦,故年紀比俺妹子大了不少。他早先有一個兒子,已長大成人,目下在京師謀生。人究竟是到了遲暮之年,早露出了龍鍾衰老之態,身子也常鬧病痛。我過去一直認他是志誠老實,誰知竟是一條殺人害命的惡棍,瞞了我這許多時間。”

“我可早就看出他的狼子野心了!妹子常與我說潘豐這廝老是折磨她,毆打她!”葉泰禁不住插上話來。

葉彬吃驚,問葉泰:“因何一向不曾聽你說起?我還以為他們夫婦間很是恩愛哩。”

“我不想令賢兄憂傷,故此一直瞞著。”葉泰道。  “今番倘是拿住了他,定不輕饒。”

狄公問葉泰:“今天早上你又為何去你妹子家?”

葉泰猶豫了一下,答道:“我閒常無事便轉去看望他們,並無甚麼緊要之事。”

狄公道:“好吧!此刻我們便一併回衙門去,聽了仵作驗屍結果,再上公堂細細審議。”

狄公的大轎抬到“濟生堂”生藥舖前停下,狄公吩咐扈從在外等候,他親自進去見郭掌櫃。 郭掌櫃是州城裡第一等的大夫,醫道高明,自已開著這丬生藥舖。 衙里但有驗傷、驗屍之事,他便兼作仵作。 故狄公特意親自來請。

狄公推門進了“濟生堂”,便聞到一股生藥特有的香味。 郭掌櫃正挽起雙袖用鍘刀切削著一支人參。 他約莫四十上下年紀,但背已駝,兩鬢已花白。 身高雖不滿四尺,肩膀卻十分寬闊,濃眉下一對大眼睛炯炯有神。

郭掌櫃一見狄公走進店堂,趕忙撇下鍘刀,撣了撣身上的藥末細屑,搓了搓手,鞠躬施禮道:“狄老爺大駕降臨寒舍,小民失於拜迎,怠慢疏忽,幸乞恕察。”

狄公道:“下官特來府上央煩郭掌櫃屈尊去衙門相助驗屍。掌櫃或許已經聽說,南城有個女子被歹人殺害,且攜去了人頭,案情有些蹊蹺。”

郭掌櫃答允,將手中人參小心收藏進藥櫥,上了鎖。

狄公好奇地問道:“掌櫃適間手上拿著的莫非是人參?”

郭掌櫃笑道:“老爺猜的正是。這人參俗名曰別直,只生在城外藥師山的懸崖峭壁下,受日月之精華、天地之靈氣長成,故能治愈百病,延年益壽,最能賣得高價。這一支是賤妻昨日親自上山挖得,足足有二兩重,端的名貴。因此不忍割愛,想自己受用了。時值臘冬,正是進補的時令,故切削了準備與賤妻煎湯喝。”

狄公頻頻點頭,對他們夫婦間的恩愛十分讚賞。

郭掌櫃解了圍兜,正待隨狄公出店鋪,忽見一隻小白貓一瘸一拐爬來郭掌櫃腳下,纏綿廝戀,低聲嗚咽。 郭掌櫃彎腰將它小心抱起。

“老爺,這小白貓折了腿,是我從街上抱回來的。哪日得空閒想去請藍大魁師父幫忙將它腿骨接合了。”

狄公道:“我常聽衙里的親隨說,這藍大魁是北州最孚眾望的角抵大師,河北道幾次角力擂台,都是他奪的魁,最是一方英雄人物。”

郭掌櫃道:“藍大魁師父不僅體魄雄偉,相貌軒昂,人品也極是清正端直。他不近女色,守身如玉,故四方仰慕,深受人敬愛。”

他說著將小白貓放下地。 這時帷簾一掀動,走進一個身材頎長的艷麗女子,風姿翩翩,手上端著個茶盤,腳後跟著四隻大白貓。 她向狄公道了個萬福,敬上一盅香茶。 狄公認得是郭夫人。 郭夫人是州衙女牢的典獄,閒常對狄公也甚是敬畏。 狄公平昔很少留意她,今日乍見之下乃發現她眉如春山,目如秋水,肌膚如雪,體段嬝娜,別有一種迷人的格調。

狄公長揖施禮,說道:“下官不止一次聽衙吏說起郭夫人將女牢管理得井井有序,不意家中還是郭掌櫃的賢內助。”

郭夫人答道:“狄老爺過獎了。事實上州衙女牢平昔就很少有犯人關押,北鎮軍遣散的那批營妓被老爺妥善安置之後,女牢幾乎是常常空著。說來也是狄老爺治理有方,故地方靖安,姦宄斂跡,百姓安居樂業。雖是塞北朔方之地也不亞中原禮樂風化、繁榮富庶。”
   
狄公聽言。 心中更生一層敬意。 郭夫人不僅端莊矜持且吐言不俗。 郭夫人回房中取出一件貂皮大氅與郭掌櫃披了,又細細吩咐了幾句。 狄公一面呷著幽香精鬱的茉莉花茶,心中不禁想起自己的妻妾,臉上露出了甜甜的笑意。

郭掌櫃又戴上了一頂大皮帽,便隨狄公出了“濟生堂”。  ——官轎正在大門口等候。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1:54
                                                                      第三章

狄公回到州衙立即吩咐當值文書傳命,少頃便在衙堂後廳驗屍,非本案有關人等一律迴避。 驗屍時允許屍親葉氏兄弟在旁監伺。

洪參軍、陶甘跟隨狄公回到衙舍。 洪參軍遞上狄公一盅新沏的香茶。

狄公呷了一口,嘆息道:“這茶與我在郭掌櫃家喝的真是不可同日而語啊!我見郭掌櫃夫婦不甚相配,但他們之間倒相敬如賓,很是和睦。”

陶甘道:“郭夫人名志英,她的前夫原是一個放蕩不羈的屠夫,好像是姓王,五年前在一次狂飲爛醉後死去。他伸腳去時還背著一屁股的債,欠債最多的是妓館。妓館老鴇脅逼志英賣身典押,志英抵死不從。正沒奈何時,老郭慷慨解囊,替志英償還了所有債務並娶下了她。志英從此便順順調調地當她的郭夫人了,對她丈夫 自然十分敬愛,日子也愈過愈有味。當了女牢典獄後,她更顯出胸中不平凡的識見,故衙里上下對她無不敬重稱許。”
   
狄公道:“郭夫人看來頗有涵養,想必也是知書識禮的。”

陶甘答:“只是嫁了老郭之後才讀了些書,賴了根性穎慧,故能過目不忘。她從老郭那裡也學得不少醫道,對藥草有非凡的鑑別能力。古時傳說 神農嘗百草,郭夫人卻真的親自嚐過所有藥草,故對各味藥草的品性甚是精熟。她經常獨個上藥師山去採藥,目下州城裡已有不少大戶人家找她看病,尤其婦道人家有難言之病痛,都來找她。她手到病除,妙手回春,故益發受人敬重。”

狄公道:“由她這樣出類拔萃的女子來管理州衙的女牢,我當然十分放心。”

正說話間,喬泰、馬榮回到街舍。 自將一身雪花拂了,叩見狄公,禀報了市廛酒肆裡酗酒鬥毆之事。 他們已將酒後肇事之人帶來衙里拘押,只等狄公親自審訊裁處。 狄公點頭稱是,又問道:“你們可捉到了農夫們恨之入骨的那條野狼?它咬死了這裡農夫們的許多牲畜,也是地方一害。”

“捉到了,老爺。”馬榮答道。  “這次狩獵相當成功,朱員外也幫助我們一起去圍剿那條野狼。老爺知道朱員外是北州最出色的射手,百步穿楊,從來箭無虛發。今天正是他第一個發現那條野狼,但他射了三箭卻都落了空,令我迷惑不解。倒是喬泰哥一箭就射穿了那野狼的喉嚨。”

喬泰道:“朱員外必是故意謙讓,作成我立功。從不見朱員外射箭有過閃失,比起他來我與馬榮都自嘆不如。”

馬榮道:“朱員外他每天在後院習射,以一個大雪人為靶垛。他騎馬疾馳,跑過半圈連發三箭,每箭必中那雪人的頭。騎馬射箭最是朱員外的嗜尚。”

馬榮停頓了一下,忽然改了話題:“呵,老爺,聽說城南發生了殺人案,一路上人人都在議論。”

狄公臉色陰鬱:“嗯,我們此刻便去後廳看郭掌櫃驗屍吧。”

喬泰、馬榮隨狄公進了行堂後廳。 後廳裡方桌上已鋪下了一張雪白的床單,上面躺著一具無頭女屍。 桌一邊站定洪參軍。 陶甘,另一邊站著葉彬、葉泰兄弟。 桌前早備下銅盆、沸水、手巾及各色器具。

郭掌櫃去那銅盆沸水里擰乾了毛巾,將僵硬的屍身擦了一遍。 幹凝的污血拭淨了,皮肉也漸呈鬆馳,胳膊稍可挪動。 他解下了捆住死者雙手的繩索,從死者手指上摘下一枚銀指環,放在桌邊的一個瓷盆裡,於是開始細細驗查屍身各部位。

洪參軍壓低嗓子將發現這女屍前後之事告訴了馬榮、喬泰。 兩人聽了不由面面相覷,都緊皺起眉頭。

郭掌櫃在屍身血肉模糊的脖頸口細看了好久,乃填寫了屍格,遞上給狄公,說道:“死者已婚,尚未生育。並無先天胎記和形體缺陷,雙肩及背部有鞭痕,係被人砍去頭顱而死,凶器是廚刀或利斧。”

狄公在屍格上畫了押,蓋了大紅印,納入袖中。 隨之從瓷盆中拿起那枚銀指環交給葉彬。

葉彬接過一看,驚奇地叫道:“老爺,作怪!指環上怎的不見了紅寶石?前天我見她時還親眼看到這枚指環上綴著顆紅寶石。”

狄公聽得明白,便問:“葉彬,你妹子生前還佩戴過其它的指環嗎?”

葉彬搖了搖頭。

狄公道:“你於今回去先用一具棺木將令妹這屍身收厝了,等此案勘破,找到令妹的頭,再擇吉日盛殮安葬。衙里將盡力找尋到那顆人頭,並拿獲真兇為令妹雪冤報仇。”

狄公回到衙舍,馬榮見火盆將熄,趕忙向裡邊加添了些炭塊。 火星“劈啪”幾聲,火苗又裊裊升起。 衙舍裡很快又暖和起來。 狄公坐在靠椅上默默無語,慢慢地捋著他的鬍子。 洪亮、陶甘、喬泰、馬榮圍著火盆議論開了。

陶甘道:“這起殺人案端的新奇,兇手殺了人還特意攜去人頭,這又意味著什麼呢?莫非是怕人認出死者真面目?”

馬榮道:“潘豐這惡魔提著個圓鼓鼓的大皮囊究竟要去哪裡?人頭不在家中,不在井裡,難道插翅飛了不成?老爺,不管怎樣先得將潘豐這個最大嫌疑拿獲了才可問出真情。”

狄公從沉思中醒來,突然大聲說道:“不可能!這決不可能!潘豐不可能是殺人犯。這個女子的所有衣衫裙襖都被拿走,連鞋襪都不見踪影。試想潘豐殺了妻子匆匆離去時,將妻子的衣裙鞋襪包裹了裝入皮囊,又將人頭裝入皮囊,卻為何不將箱子裡貴重的金首飾和店舖裡的一大堆碎銀攜帶在身?這豈不是咄咄怪事?”

洪參軍道:“老爺的意思是這起殺人案有第三者的介入,而潘豐是無罪的。但他又為何要潛逃呢?”

狄公答道:“究竟潘豐何由外出,而今雖尚未弄明,但要用廚刀或利斧砍下一顆人頭決非易事。身強力壯者尚且要費些大力,這潘豐已是上了年紀之人,一個衰弱多病的身子能勝任嗎?何況他妻子又如此年輕,她能不反抗?馬榮說得對,我們必須盡快將潘豐找到!拿住了潘豐,不愁這無頭疑案不解,也不愁那顆人頭找不到。”

這時老管家匆匆進衙舍來禀報說,狄夫人得了太原驛使飛報,狄公的岳母大人病重危急,夫人問老爺能否抽出時間陪同她回太原看望。
   
狄公嘆了一口氣,說道:“潘葉氏的無頭案沒有勘破,我如何能離開北州?噢,今夜我已答應朱員外的邀請去他府上作客。你們四位天黑之前都來衙舍等候,我們一同去拜訪這位北州的首富,嚐嚐他府上的烤羊肉和陳年佳釀。”

狄公轉臉吩咐管家先行回府邸,他從朱員外家赴宴回來即與夫人整治行裝。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1:55
                                                                      第四章

北國的冬天薄暮時分早已渾黑一片。 狄公的官轎出了州府衙門向朱達元宅邸緩緩而去。 同時,喬泰、馬榮兩騎則分道去邀角抵大師藍大魁一同赴宴。 他倆最近已拜藍大魁為師,認真學著角力、拳術。 藍大魁對他倆也甚是看重,故彼此已成了密友。

狄公坐在轎裡對洪參軍道:“太原來了令人煩惱的消息,岳母大人患了急病。七十多歲的老人了, 夫人為之放心不下。她明天便啟程回太原,我讓二夫人、三夫人也乘便一同回太原省親,我也可吃住在衙舍,專一對付眼下這案子。今夜正不巧湊上這宴會,朱達元盛情邀請,我早已答允,豈可因內眷之事,不守信約,貽笑州民。”

洪參軍道:“平昔我見喬泰、馬榮與朱達元過往甚密,衙里無事時經常相邀一起去村間山里打獵,或是上他宅邸聚飲。朱達元為人豪爽慷慨 ,不拘小節,與他兩人最是投契。我聽說他雖有八房夫人,但尚未生下一個兒女,這委實也是朱員外的一塊心病。”

狄公聽罷,半晌無言。 他掀開轎帘向外一張望,見遠遠鼓樓上白皚皚一片積雪,彤云密布下顯出黑黝黝巍峨的輪廓。
   
“朱達元的宅邸馬上就要到了。”狄公道。

官轎在一幢重歇山簷的雕磚門樓前停下,門樓下四盞大紅燈籠顯赫明亮,一排侍役角巾皂服門邊站定。 衙役掀開轎帘讓狄公、洪亮下轎。 陶甘騎馬也隨後跟到。 朱達元早在門樓前盛裝恭候。 狄公見朱達元身穿狼皮大氅,頭戴紫貂皮帽,偉幹豐軀,體魄雄壯。

朱達元鞠躬恭請狄公大安,狄公欠身長揖以示還禮。 朱達元親自掌燈為狄公一行引路,朱達元的朋友廖文甫和朱府管事於康則在影壁後二門肅立恭迎。

狄公見此兩人不由微微一怔。 他早已聽說於康就是廖蓮芳的未婚夫。 莫非這岳婿兩人乘今夜酒宴之際催衙里盡快尋人,想到此心裡不免有些掃興。

朱達元將他們引到一個露天的青石平台。 平台四周用氈幕圍了一圈,點起了幾十支火把,照得如白晝一般。 平台上早擺下四張桌子。 四張桌子隔開相同的距離,正組成一個正方形,中央是一個巨大的火盆。 火盆裡炭火熊熊,上面支著的鐵架上垂下一個一個的鐵鉤,正熏烤著野豬 、獐子、野兔和山羊,油脂淌下到火盆裡,不時發出“嘶嘶”的聲音。 鐵架下放著鐵叉、鐵籤和牛耳尖刀。

四張桌上早坐下了許多來賓,只是還未動杯箸。 狄公一登上平台,四張桌上的賓客慌忙站立,紛紛向狄公表示敬意。 熱氣騰騰的菜餚,開始一道一道從後院的廚房裡端上桌面。

朱達元笑吟吟說道:“狄老爺見笑了,北鄙鄉野之民無甚麼款待老爺,今夜備下這精餚薄酒聊表小民敬仰之意,伏望老爺及街里諸位相公賞光則個。”

朱達元讓狄公坐了首席,他本人與廖文甫分坐狄公左右。 其他人等也紛紛就座。 大家一番寒喧,相互斟了酒正待動杯箸,喬泰、馬榮擁著藍大魁到席。 酒席上一陣喝彩鼓掌,馬榮、喬泰在狄公後首一桌坐下,藍大魁坐了狄公左首一桌,與洪亮、陶甘為鄰。

狄公第一眼見藍大魁,不禁一聲喝彩,心裡先信了喬泰。 馬榮眼力。 藍大魁人材雄偉,風神俊爽,果然丰采非凡。 一張光光的腦袋不蓄一點頭髮,手臂和腿脛上的肌肉一塊一塊凸出著,配上濃眉下一對大眼,正如一尊威武的天神。 聽喬泰、馬榮說,他尚未娶妻,但不近女色,過著十分節制的生活,傾全力在拳術、角抵上。 教授徒弟也以正心誠意為則,但謀自衛和健身,不許恃力作惡,更不可為豪門鷹犬凌虐弱小。 狄公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他為喬泰、馬榮在這短短的時間裡能交上像朱達元、藍大魁這樣的朋友而感到高興。 事實上,這對於他治理一州政事至為重要。

朱達元先敬了狄公一杯酒。 狄公一嚐,辣得眼淚頓時滾了出來;一面強忍了,又笑臉向東道主回敬了一杯。 朱達元仰脖一飲而盡,面不改色。 狄公見他手上戴著一副白手套。

朱達元道:“狄老爺,聽說南城發生了一起殺人案,殺了一個女子。為此我的朋友廖文甫先生深感不安,擔心他的女兒也會撞上歹徒生出不測。老爺無論如何得趕快想法子找到廖小姐。這不僅是為了我的朋友廖先生,而且是為了我忠心耿耿的管事於康。老爺,你知道廖小姐早已許配給了於康,而今她突然失了行踪,弄得這後生整日神思顛倒、有心沒魂的。”

狄公料到東道主有這番話要說,也早腹中打了草稿,應景說了些衙里正作努力的話。

儘管天氣異常寒冷,酒席上卻熱氣盎然,笑語歡聲一片。 狄公覺得周圍濃烈的土酒味和大蒜味嗆得他噁心陣陣,腹中翻騰,腸子“咕咕”直叫。 又怕廖文甫和於康親自再來苦苦糾纏,便告個方便說要去茅廁。

一個侍僕擎著一盞燈籠,引狄公穿過曲曲彎彎的走廊,來到一個小院,後邊正是茅廁。 狄公進入茅廁,吩咐侍僕自去,說他完了想在院子裡散散氣,慢慢自回酒席。

狄公完事出了茅廁,乘著月色摸索著轉過小院,沿來時那條​​走廊往回走。 突然他看見前面有一扇圓洞門。 信步出了這圓洞門,卻見是一個花園,四周豎起著一排木柵;木柵前高大的樹木被沉重的積雪壓得彎下了枝條。  ——來時他並未經過這個花園,他明白自己走錯了路。 月色皎潔,他索性獨個慢慢走走,乘便也可舒散舒散喉嚨間的腥羶。

這時一陣冷風吹來,花園裡的樹木颯颯亂響,狄公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怖。 他聽到風聲裡似有“嗚嗚”的鬼哭聲,鼻子也似乎聞到有血腥之味。 他猛見花園牆角堆起一個大雪人,活像是一個和尚盤著腿在那裡坐禪。 那雪人的一對眼睛沒有插上木炭,兩個空窟窿瞅著狄公正咧著嘴傻笑。

狄公心中好一陣不安,只覺昏沉沉神情恍惚,他疑心自己得了病,或是烈性土酒吃壞了肚子。 他蹣珊著循原路摸索著回酒席,剛拐到走廊盡頭,見一個侍僕正打著燈籠向走廊尋來。

侍僕攙扶著狄公重新走上平台,朱達元見狀忙問:“老爺為何臉色難看?”

“大概是感了點風寒,無甚大事。噢,朱員外你後花園裡那個雪人嚇出了我一身冷汗。”

朱達元哈哈大笑,說道:“那雪人是我習射的靶垛,一天不知要吃我多少支箭,老爺倒被它嚇了?來,我再敬你一杯酒暖暖身子,驅了寒氣,再發一身熱汗便好了。”

正說話間,一個侍僕引著衙里巡官來酒席上見狄公。 巡官見了狄公忙叩頭禀道:“巡騎在州城去山羊鎮的路上抓到了潘豐,此刻已押回衙里大牢監禁。”

狄公大喜,回頭對朱達元道:“下官失陪了,我得趕緊回衙問理此事,諸位先生務必盡興。”說著,示意洪亮隨他回衙。  ——陶

甘、喬泰、馬榮正酒酣耳熱,姑且讓他們酒足飯飽盡興再歸。

狄公回到州衙便問典獄:“從潘豐身上搜得何物?”

典獄道:“他兩手空空,只有幾兩散銀。”

“有沒有見到一個皮囊?”

“沒有。”

狄公點頭,命典獄引他去大牢。

典獄打開牢門,狄公見潘豐已用大枷枷了,老態龍鍾,兩鬢斑白,低垂著頭好像在自怨自艾,他的左頰上新落了一道鞭傷。

潘豐看了狄公一眼,嘆息了一聲,又低下了頭,只是沉默不語。

狄公問道:“潘豐,你知罪嗎?”

潘豐抬眼看著狄公,囁嚅道:“我早猜出是什麼事了,必是葉泰他上衙里誣告了我。他老是纏住我要藉錢,我拒絕了他,他懷恨在心。只不知他在公堂上誣告了我什麼?”
   
狄公道:“訟訴鞫審要待明日公堂上進行,此刻我只想問你一句話,近來你與你妻子發生過爭吵沒有?或是鬧了彆扭?有什麼不快?”

潘豐口中叫苦,說道:“看來她也參與一起誣告我了,難怪她近來神色慌張,鬼鬼祟祟,卻原來日日與葉泰一起商議著法子算計找——”狄公覺得潘豐果然不像是殺人犯,便揮手止住潘豐的話,命典獄鎖了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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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辱不關身,誰為疏與親。 有山堪結屋,無地可容塵。 白髮偏添壽,黃花不笑貧。 一樽朝暮醉,陶令果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