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推理] 神探狄仁傑 作者:高羅佩(Robert H. van Gulik)(連載中)

 
CTNANG 2017-2-8 22:24:4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76 22714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23
                                                                      第廿五章

狄公一夜未曾合眼,驚心動魄的七天過去了,他感到自己老了十​​年,不僅是神衰力疲,身體困倦,而且是對事物的敏感反應都失去了。 他覺得自己變得呆痴遲鈍,渾渾噩噩。

衙役送來早茶,低聲向狄公禀告道:“聽說昨夜郭夫人上藥師山採藥時不慎墜下了懸崖。今天一早,一個獵手在藥師山的山谷間發現了她的屍身。”

狄公點點頭,他命衙役去傳馬榮進來。

衙役去了一盅茶時,馬榮走進衙舍。 狄公說道:“馬榮,昨夜我做了一件大錯事,如今想來十分後悔 。你決不許將昨夜之事告訴任何人,你須將那件事徹底忘去!”
   
“是, 老爺放心。我最怕老爺要我記住什麼事,老爺要我忘記什麼事,我正求之不得。”

狄公深情地望瞭望這個憨實的親隨,忍俊不禁笑了一聲。

馬榮剛退下,郭掌櫃進來衙舍。 他向狄公深深鞠躬 ,將郭夫人死訊禀告了狄公。

狄公點點頭,向郭掌櫃表示了哀悼之意。

郭掌櫃說道:“狄老爺,賤妻並不是不慎墜下懸崖,她是自己翻過石欄跳下去的!”

狄公緊皺眉頭,沉吟不語。  “狄老爺,我……我也犯下了一樁嚴重的罪行。當初要與賤妻結婚時,她就坦率地告訴了我,她曾親自殺了她的前夫。她的前夫是一個人所不齒的賭徒、淫棍、醉鬼。我當時很同情她,我並不認為她是犯了罪。如今想來……如今想來,我也犯了知情不舉之罪,我早應該勸她向官府投案自首。我膽小自私……”狄公冷冷地說:“因何你此刻想到提及這事?這能安慰你夫人在天之靈嗎?”

“我思想來向狄老爺講出此中真情——當然這是五年前的事了——能夠使賤妻在天之靈得到欣慰。她是一個誠摯的女子,從不自欺,更不欺人。一定是昨天陸陳氏的鞫審觸起了她的舊創,她良心痛苦 ,覺得唯有自殺才能贖罪。也兔得有朝一日被官府問破,公堂上出乖露醜。”

狄公捋了捋頷下一把美髯,說道:“郭掌櫃,我無權對你的亡妻再提出訟訴,也不忍在她死後再去折騰她不安的靈魂 ,且她似乎從未告訴過你,她是如何殺死前夫的,我更不敢再冒風險去開棺驗屍。我想這事就到此算了,你須得備辦上好的衣衾棺槨將她盛殮,廣延高僧為她建九九八十一天水陸道場,超度她有罪的靈魂。屆時切莫忘了告我一聲,我要親自來參加她的閉殮安葬儀典。因為……因為她作為一個典獄,將州衙女牢管理得井井有序。”

“狄老爺,賤妻這一死,我活在世上已毫無意味了。你知道我們並無兒女。”

狄公道:“陸陳氏的女兒陸梅蘭不是還在你家嗎?現在就由本官做主,將她判與你撫養,稱你作爹爹。我見她是一個令人疼愛的姑娘,聰明靈秀,將來再招贅一個女婿。”

“感謝狄老爺做主,使我晚歲有靠,賤妻在日也是十分的歡喜她。”郭掌櫃顯然很是激動。  “老爺,我在北州住了四十年,並不曾見過如你這樣恢宏大度、體貼人心的刺史。你撫化一方,問理刑名。朱達元也好,陸陳氏也好,任何罪犯也休想逃出你的巨眼。三大奇案的勘破將使你狄老爺的令名政績永載史冊。”

狄公只覺芒刺在背,臉上熱辣辣,心中酸楚。 他想,不正他自己的巨眼才逼得郭夫人含恨跳崖嗎?

郭掌櫃長揖施禮,又跪下磕了一個頭,乃徐徐退出。

狄公坐在靠椅上陷入了沉思,不知怎麼他又想起了那兩句詩:“飄落疑有聲,蛾眉古難全。”

突然衙舍的門被推開,陶甘、馬榮、喬泰三人一齊闖了進來。

“老爺!大喜,大喜,京師來了欽差,他們日夜兼程趕來這裡,說是有聖旨傳老爺回京師加官晉爵哩。”

狄公將信將疑,忙換過公服,步出衙廳參拜。 兩個欽差,黃袍玉帶,見狄公出來,喝道:“狄仁傑請旨!”

狄公從容跪下,欽差宣讀聖旨:“狄卿仁杰忠亮存心,貞堅表志。勤勞工事,守宰宣化。德行大彰,治績丕顯。宜進為大理寺卿,正三品,賜紫服。欽此。儀鳳丁丑冬十二月。”

狄公恭敬地接過聖旨,站起又細讀一遍,乃信不是夢境,心中不覺大喜。

欽差又道:“聖上御意要狄老爺早日進京赴任,金殿謝恩。接旨之日,即行動身。期限五日,不得有誤。新任北州刺史今夜便可達到這裡。”

另一欽差又道:“皇恩浩蕩,吉星高照,狄老爺的三名親隨,聖上也御筆準了新職,特敕:陶甘為尚書省刑部員外郎;喬泰為京師十六衛衙府左果毅都尉;馬榮為京師十六衛衙府右果毅都尉。”陶甘、喬泰、馬榮聽罷不禁狂喜,忙拈香跪拜,仰謝聖恩。 狄公陪同欽差去貴賓樓小憩,傳命膳房,中午於前衙正廳擺下豐盛酒宴,一來為欽差洗塵,二來慶賀自己升遷,三來祈祝北州長治久安,百姓豐衣足食。  ——酒宴罷,即治點行裝,鳴鑼啟程。
   
馬榮叫道:“陶大哥、喬泰哥,趕快將這好消息向全州宣布,多多複寫了到處張貼。”

他們三人走出州衙大門時,州城的三街六市早已披紅垂綠,張燈結彩了。 遠遠鑼鼓聲、喇叭聲、歡呼聲、爆竹聲響成一片。 整個州城沉浸在歡騰的節日氣氛之中。


<鐵釘案  完>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46
                                                                      四漆屏

忽然,他的神經一陣劇烈震盪,他只感到全身痙攣,又一次的暈眩向他襲來。 他蹣跚著走到了書桌旁邊,扶著光滑的桌沿氣喘吁籲地轉了幾轉,一屁股坐倒在太師椅上,便緊緊地抓住太師椅的扶手,死勁地掙扎著、喘息著。 暈眩過去之後,他慢慢睜開雙眼,猛然發現靠牆立著的那座高大的朱漆屏風,心裡不由一陣寒噤。 他迅速移開了目光,然而這漆屏卻像是隨著他的視線在轉動。 他瘦長的身軀開始顫栗起來,他本能地又將身上穿的青色舊袍,裹緊了胸襟。  “難道我真是瘋了嗎?”


                                                                      第一章

牟平縣縣令滕侃直立在書齋的門後呆呆地發楞。 只覺頭暈目眩,神魂顛倒,眼前飛星亂閃,什麼都看不清楚了。 他閉上了眼睛,慢慢抬起雙手壓一任太陽穴,劇烈的頭痛漸漸緩解, 耳朵也不嗡嗡作響了。 時已入夏,縣衙里午休後的衙役們又開始忙碌起來。 他聽到後院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心想。 該是管家來給他送茶了。

這時,他的魂靈總算附了體,自覺神智漸漸清醒,目光也亮了起來。 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抬起眼來再向那裡細細看去,卻是一滴血跡也沒有了。 巨大的紫檀木書桌漆一得亮亮的,象面鏡子一般,將綠五花瓶中快要枯萎的花葉都映出了影來。 他恍惚想到他的夫人就要來給花瓶換上新花了,因為她總不忘從花園裡摘些花來插在花瓶裡。

忽然,他的神經一陣劇烈震盪,他只感到全身痙攣,又一次的暈眩向他襲來。 他蹣跚著走到了書桌旁邊,扶著光滑的桌沿氣喘吁籲地轉了幾轉,一屁股坐倒在太師椅上,便緊緊地抓住太師椅的扶手,死勁地掙扎著、喘息著。

暈眩過去之後,他慢慢睜開雙眼,猛然發現靠牆立著的那座高大的朱漆屏風,心裡不由一陣寒噤。 他迅速移開了目光,然而這漆屏卻像是隨著他的視線在轉動。 他瘦長的身軀開始顫栗起來,他本能地又將身上穿的青色舊袍,裹緊了胸襟。  “難道我真是瘋了嗎?”他的額頭上直冒冷汗,牙齒捉對兒廝打,渾身如同中風麻木一般。 他從書桌上拿起一卷公文,強迫著自己聚起精神來閱讀。
   
“ 老爺 ,請用茶。”老管家托著茶盤走了進來。

他習慣地想答應一聲,但唇焦舌敝卻連一個字兒也吐不出來。 只用那顫抖的手接過茶盅,很快呷了一口。

老管家侍立一旁,像是要啟禀什麼事情。

老爺厭惡地看了他一眼,生氣地砸了咂嘴,卻沒有說出什麼來。

“老爺,”老管家輕聲地說,“有位沈先生送來一封信,說是要見老爺,此刻正在外廳等候。”

老爺滿腹狐疑地看了一眼那封套,封套上醒目地寫著:牟平縣縣令滕侃親啟。

左下角是登州刺史府的大紅印。 滕縣令拿起信便伸手去摸他的裁紙竹刀。

作為一個登州刺史轄下的七品縣令,他只不過是強盛的大唐帝國龐大的行政機器的一個齒輪。 但是在他自己管轄的牟平縣里卻是十萬百姓的父母官,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力。 老管家信還算送得及時,照他的經驗,帶著上司官印信函的客人是不能怠慢的。 謝天謝地,他的腦子這會幾已經可以有條有理地思考問題了。

他裁開封套,裡面是一張官府用的公箋,公箋上簡短的寫著三行字:

滕侃密鑑:蓬萊縣縣令狄仁傑,於州衙議事之餘,

欲在牟平稍行耽擱。  望予嚴隱姓名,寬與其便

為盼。

刺史私章

滕縣令將信慢慢折疊起來,心裡尋思道:這位蓬萊縣的同行恰恰在這個尷尬的時候來到這裡。 又囑咐不要露出姓名,莫不是出了什麼麻煩的事情? 他知道刺史大人處理公事總是那麼藏頭露尾的,現在這位狄相公來此,會不會是微服私訪,要滿著我查緝什麼弊端,他想到自己如今不能推病不見,因為衙中上上下下的人都看著自己早上還好端端的,儘管他這會兒真像個得了失心風病的樣子。 他一仰脖把剩下的茶一飲而盡,便吩咐道:“再進一盅茶來,與我打點衣帽見客,請沈先生到內衙書齋敘禮。”

滕縣令穿戴整齊,來到書齋,坐在一把太師椅上,身旁空著把烏檀靠椅專等那沈先生到來。

這書齋庭戶虛敞,窗櫺明亮。 正中牆上一幅金碧山水,牆下一排四扇朱漆屏風——卻被那大書桌遮了一半高低——右邊架上滿堆著書籍。 沿窗一張几上擺列著文房四寶。 窗外綠竹瀟瀟,石泉潺潺,煞是清雅。 那膝侃坐在太師椅上只呆呆望著那四扇漆屏出神。

門開了,老管家進來禀報,呈上一張大紅名帖。 名帖上黑溜溜兩個大字:沈墨。 左下角注著身份:福源商號牙儈。 滕侃抬頭看時只見一個軀幹豐偉、相貌軒昂、頷下飄著長長美髯的人跟著步進房來。 他慌忙欠身拱手說道:“不知沈先生駕臨敝邑,有失迎迓。今日得睹丰采,深慰平生。”說著溜眼看了看這位冒了沈墨名字的蹊蹺的同行。 見他穿一件褪了色的鴉青葛袍,頭上一頂黑弁帽,足下一雙黑皮靴。 渾身雖無一點官場的氣象,卻是人材雄偉,氣度不凡,心裡先是服了三分。

沈墨長揖答禮,賓主就坐,管家獻茶已畢。 滕侃使了一個眼色,老管家唯唯退出。

沈墨飛快地看了滕侃一眼,聲音溫恭地說:“臊相公風流儒雅,蜚聲詩苑,我在京師奉職之時便已久仰大名了。相公筆下那十來卷詩作,真是行行錦繡,字字珠璣,每令人感奮於衷,喝采不已。”

“狄年兄過譽了,”滕侃忙答道,“我閒時胡亂塗上幾行歪詩,只是為了一時消遣,實不敢勞年見屈尊枉讀。論文學,年兄乃是當今泰斗,自領一代風騷。況且政績昭著,朝野播揚,專斷滯獄,勘破如神……”他微微又感到一陣暈眩。 停了一停,又說道:“容我無禮動問一聲,刺史大人手札之中命我嚴隱閣下名姓,莫不是特來敝邑查辦什麼案子?”

“膝相公的話說差了,”狄公笑道,“刺史大人的信游離了詞色,你好歹不要為此存下疑心。你知道這蓬萊縣是我外放的第一個任所,公事十分冗繁,直到今天才偷得暫時的清閒,專想尋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消乏。聽說貴邑山川風物甚是幽美,且有許多名勝古蹟可尋。所以暫時就隱藏了姓名欲想盡情享用幾天,亦可省了許多麻煩和應酬。你知道我的名帖上寫著'福源商號牙儈'也就大可不必拘泥。”

滕侃點頭說道:“原是這樣。”心裡卻怨著狄公來逛山水不揀個時候。

“不知年兄帶了多少行員隨身?”

“只有一名親隨幹辦,名喚喬泰。”

“二位喬裝百姓,往來三街六市之間,會不會亂了禮數,比如說'不敬'?”滕侃疑惑不解地問道。

“我卻從未這樣想過。”狄公覺得有趣。

“請先為我們安排一個整潔乾淨的旅店,千萬要避人眼目,再指點一下幾處名勝的所在。”狄公要求道。

滕侃慢慢呷了一口茶,說道:“原諒我不能奉陪年兄把手同行了。我安排你們到飛鶴旅店住下。這旅店不僅僻靜穩當,寬敞整潔,還有一個好處就是離我這衙門很近,你若有個不便可以徑來內衙找我。至於逛山水、遊名勝我的總管潘有德正好替你們當個響導,他土生土長,對這牟平縣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他都如數家珍。我領你就去見他,此刻他正在衙舍里辦公哩。”

滕縣令說著就站了起來,攙著狄公要走。 狄公見他神情恍惚,步履踉蹌。

“滕相公有點不舒服?”狄公問道。

“不打緊,只是頭有點暈,身子困乏得慌。”滕侃言罷淡淡一笑。

老管家候在書齋門口,見主人出來,趕忙上前扯了扯滕縣令的衣帶,小聲禀道:“老爺,上房丫頭來報說,太太中午後一直不見起身。”

滕老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老管家遲疑了一下,又鼓足了勇氣;“太太的房門可緊鎖著……”

滕老爺不動聲色地“嗯”了一聲,半晌才說。  “知道了。我忘了告訴你們,太太午飯後到鄉下的莊子裡看望她姐姐去了。”

他見管家還在猶豫,便生氣地斥道。  “你不見我正在陪客!”

“還有一事不敢不來禀告……”老管家戰戰兢兢,哆嗦著聲音說道:“太太房裡的大花瓶不知被誰打碎了。”

“以後再作計較!”滕侃不耐煩地說,一面引著狄公向後院走去。

路上滕侃突然說道。  “狄年見在敝邑滯留期間,還望不吝多多賜教。我正有一個傷腦筋的問題想要請問你,你什麼時候來找我都行。啊,請向這邊拐。”

從行齋的後院穿出便是一個花園,潘師爺的衙舍就在花園對面一個庭院裡。

潘師爺正伏在書桌上忙碌,書桌一邊堆著厚厚一大疊公文。 他抬頭一見上司陪同客人走來,慌忙離坐踉蹌著步子上前躬身作揖。 滕侃鄭重其事地對潘有德說:“這位是福源商號的沈先生,刺史大人專門有信給我介紹了他。沈先生想在本縣遊覽幾日,觀賞些山水名勝,望你代我盡心照應,為沈先生解說推薦。公堂還有那起案子等著擔問,我得失去料理一下,沈先生請方便,恕我失陪了。”說罷長揖陪笑,告辭而去。

潘師爺拉了把椅子讓狄公坐了。 狄公見那活師爺心事重重,顯得神情不安。 心裡思忖這公堂上定是遇到了疑難的案子。 可是當他向潘師爺詢問時,潘師爺卻正色答道;“不曾有什麼疑難的案子,衙門近來一向平安無事,公堂上只是一些日常庶務需要料理。”

狄公說:“只因剛才從滕老爺的言語中聽來,像是暗示有什麼疑難的事情纏上了他,所以隨便問問。”

潘有德皺了皺他灰白的眉頭,停了一會,才慢慢說道:

“這個卻不甚清楚……要不就是那花瓶的事,不知哪個笨丫頭將太太房中的花瓶打碎了。老爺平日里十分珍愛這只花瓶,聽說是他家祖傳的寶物。而今丫頭們誰也不肯承認,老管家叫我暗裡查問一下。你知道老爺是個性情孤僻的人,閒常待人接物也甚是冷淡。他為這花瓶一定感到很優傷,他剛才進來時我見他臉色很蒼白。”

“他一向有什麼疾病沒有?”狄公問道。  “我也見他臉色十分難看。”

“哦,沒有。”師爺回答。  “他從未抱怨過他身體不好,近來還倒越發精神哩。一個月前他在後院滑了一跤,扭傷了腳踝,行走不便,如今傷也早已痊癒了。要不然是夏天太炎熱,令他很有些煩躁。哦,好了,沈先生,現在讓我想想你該先去觀賞什麼地方吧。這城外東北有一座東牟山……”

潘有德將這牟平的山川勝跡,風物掌故細細與狄公說了一遍。 狄公發現他是一個博覽群書、很有教養,且對本地歷史掌故、佳話遺聞極感興趣的人。 狄公告訴他今天還得失去飛鶴旅店安頓歇宿,明天才能正式遊覽。 他的一個伙計還在衙門後面那家茶館中等著他呢。

潘師爺道;“既然如此,我就帶你從那後院的一扇角門出去,這樣就省得你從衙門正面去繞個大圈子。”

潘師爺領著狄公走出街舍的庭院,沿著右首一條長長的、沒有窗戶的走廊摸索著向前走去。 潘師爺儘管腳有點跛,但走起路來卻很利索。 走廊不見光線,繞了好一會才到了盡頭。 潘師爺掏出鑰匙將那角門的鎖頭打開,微笑著說:“這扇角門算來也是本縣一處名勝了,七十年前為對付盜賊,修下了這個秘密出口……”

狄公忙打斷師爺的話頭,道了聲謝便閃身出了角門。 角門外是一條僻靜的後街。

狄公拐了兩個彎便找到了那個茶館,他約定了喬泰在那裡等他。

茶館裡擠滿了人。 有錢而無事的茶客在那裡悠閒自得地品茶、嗑瓜子。

狄公徑直向角落裡一張桌子走去。 喬泰正翻閱著一本書。

他穿著一件茶末色褐袍,頭上戴一頂緞子麵的黑色圓帽。 虎背熊腰、金剛般的身子卻長著一張淨白無須、英俊的臉面。

他抬頭見狄公走進茶館,不由露出一臉喜色,說道:“沒想到老爺這般早就回來了。”

“記住,別再叫我'老爺';我從現在起是沈先生——餵,茶博士,上茶!”

離他們桌子不遠的一張椅子上半坐半躺著一個骨瘦如柴的人。 這人容貌猙獰,面皮蠟渣兒黃,一道顯而易見的長疤痕從下顎一直延伸到右眼凹陷的眼窩。 著道疤痕毀壞了嘴唇,使他的嘴看上去好像無休止地在冷笑。 他用一隻枯柴般的手歪托住面頰,然後用皮包骨頭的肘部撐住個身子略微向前傾斜,拾起雙眼一意想偷聽狄公和喬泰的談話。 茶館里人聲嘈雜,一片喧囂,使他無法聽清楚他們說的什麼,似乎很失望. 於是就用他的一隻不懷好意的眼睛死死盯著這兩個外鄉人。

喬泰向周圍掃了一眼,偶然發現那個人正全神貫注地盯著他們,便小聲地對狄公說:“留意身後那個傢伙!他看上去就像一條剛從毛殼裡爬出來的令人噁心的小蟲。”

狄公斜眼溜了一瞥,贊同道:“對!瞧他那樣子,確不是個善類。噢,喬泰,你剛才在讀一本什麼書?”

“向茶博士借來本牟平縣遊覽志隨便翻翻,我們到這裡游山逛水,不可不讀。”喬泰將那書推到狄公面前,指著一頁繼續說道:“這兒有一座將軍廟,說是廟裡有十二尊和真人一般大小的雕象,出於南朝一個著名的雕塑家之手,雕的都是古來有名的大將。呵,這裡說是有一眼熱泉…… ”

“這些,剛才衙里一個潘師爺都給我介紹了,要全部遊遍,日程看來頗緊。”狄公呷了一口茶,又說道:“唉,我的這位姓滕的同行太使我失望了,一個很有名望的詩人竟然很不健談,也沒有樂天達觀的胸襟,相反倒是個一臉病容,整天憂心衝忡的人。”

“你還能指望他幫你點什麼忙了?”喬泰說。  “難道你忘了他只娶了一位夫人嗎?像他這樣體面的老爺這就相當有些奇怪了。”

“這怎能說是奇怪?”狄會帶著責備的口氣說。  “你可不知道滕縣令和他的夫人是夫妻恩愛的模範。他們結婚已有八年,雖然沒有子女,但他卻從未納小。京師的名流學士都很是欽慕,稱他們是'終身伴侶'。滕夫人名叫銀蓮,同滕縣令一樣也是詩才橫溢,一肚子的麗章秀句。這種吟詠作詩的共同興趣就使他們緊緊地結合在一起了。”

喬泰嘟囔道:“我不懂得詩,但總覺得少了女人詩大概是寫不好的——你們做詩的人不是常說靈感麼?”

狄公懶得去批駁喬泰的胡說。 他的注意力被旁邊桌上兩個人的談話吸引過去了。

一個胖乎乎的人說道:“我認為縣令老爺不通情理,老柯的自殺他為什麼堅持拒絕備案呢?”

坐在他對面的一個面孔狡黠的瘦子說:“你要知道,屍體尚未找到。不見屍體,不能備案,縣令當然要這樣堅持。”

“找不到屍體,這完全可能!”胖子急了。  “他跳了河,河水又那麼急,還有許多旋渦……當然我對我們縣老爺沒二活,端的是個青天。我只是說.作為百勝的父母官,他對我們生意人財務上的煩惱一無所知。他哪裡知道,自殺的事一日拖著不備案,老柯的錢財帳各就一日不能具結。這種拖延,不論對其家庭或是財務上的合夥人來稅損失都使巨大的。”

瘦子審慎地點了點頭。 然後說道:“你知道老柯自殺的原因嗎?總不會是財務上不明不白的勾當吧?”

“當然不會是:”胖子馬上答道。  “他是本城絹行、絲綢行的行頭,這生意還正興隆發旺的很呢!不過,柯掌櫃近來好像得了什麼要緊的病,沉病纏身,便動了個棄世的念頭。你還記得去年那個姓王的茶葉商自殺的事嗎?他死前不也總是為頭疼病叫苦連天麼?”

狄公對他們的談話不感興趣了,他倒了一蠱茶,自顧喝起來。

喬泰說:“老爺,別忘了你此刻是一個官場外的閒人。煙霞雲水是你要關心的,什麼'死屍'什麼'自殺'那都是滕老爺份內的勾當,與你無干! ”

“你說得很對,喬泰。”狄公道。  “現在你看一看那本遊覽志,上面有沒有珠寶商的名單?我想買一些小首飾,回蓬萊時送給我的夫人們做個紀念。”

“這有長長的一串呢!”喬泰答道。 一面翻動著書,指著其中一頁給狄公看。

狄公點了點頭。 站起來招呼茶博士算茶錢。
   
“我們先去飛鶴旅店,滕先生安排我們在那裡歇宿,離這兒不遠。”

那個醜八怪見他們付了帳,走出了茶館,便迅速站起身來竄到狄公他們剛才坐的那張桌子前。 他揀起那本遊覽志,往那打開著的一頁瞧了瞧,那隻獨眼里馬上閃出了邪惡的亮光。 他扔下書,急匆匆趕出茶館,見狄公和喬泰正在遠處向街上一個小販問路。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48
                                                                      第二章

飛鶴旅店座落在縣城邊上一條繁華的街道上。 背後是一座小山崗,左首緊挨一家裝飾華麗的大酒樓。 它門面狹窄,且裝飾素樸,不為行人注意。 但它有著自己獨特的一套傳統經營方式,有悠久的歷史 ,有很高的聲譽——對旅客還有一定的選擇。

坐在櫃檯後面的一個胖掌櫃把一本厚厚的登記簿遞給狄公和喬泰,叫他們填寫姓名、身份、年齡及籍貫。

狄公填:沈墨福源商號牙儈三十四歲祖籍太原府

喬泰填:周大伙計三十歲祖籍京兆府
   
狄公預付了三天的房金。 店小二領他們到一間陳設簡樸卻是非常乾淨的房間。 房間外是一個齊整地舖著水青石板的大院子,沿牆栽了幾株楊柳,甚是清靜。

狄公望著這院子大聲稱好,回頭對喬泰說:“我們何不在這院子裡練耍一陣,完了洗個澡,找個酒肆喝幾盅,嘗些時鮮魚筍。”

“ 老爺主張極是。從登州一路來此,騎了一天的馬,兩條腿都僵硬了。”喬泰應道。

於是兩人脫卸長袍,整束一番。 狄公喚店小二遞上兩根棍棒,將一把美髯分作兩綹往那脖項後係了個松結,脫了帽子,提起根棍棒直奔喬泰而來。

狄公精於劍術和拳術,只是這棍棒在喬泰指點下新近才學著撥弄。 這玩意本是剪徑的強盜和閑漢無賴愛弄的,正經有頭面的人一般都不沾手。 偏這狄公卻覺得它是一種很好的健身術,得個閒時便想著要耍弄耍弄。

喬泰卻最精於此道。 他投奔狄公之前正就是一個剪徑的強盜。 一年前,狄公去蓬萊走馬上任的途中,喬泰和他那位歃血為盟的把兄弟馬榮在一條偏僻的路上攔了他的駕,然而狄公的威儀和氣度懾服了他們,他們當即棄邪歸正,投在狄公手下當了貼心的親隨幹辦。 後來輾轉公役,竟也立了不少汗馬功勞。 兩人但有些差了禮數處,狄公也是一味體恤寬諒,狄公對他們的心直口快和忠心義膽很是賞識——這是前話,表過不題。

這時,喬泰也提起棍棒迎來應手。 兩人一來一去,都使出了通身解數。 人們只聽得棍棒互相碰擊聲和微微的喘氣聲,一個院子早擠滿了觀看的人。

一個瘦長、醜陋的人瞪著一隻獨眼看了好一會寸溜出了院子,回身又輕輕掩上了門——誰也不曾察覺。

他們倆耍弄得汗流浹背才停了手,將那兩根棍棒扔還給店小二,提了衣袍便上湯池。

旅店建在山崗下,湯池正砌在熱泉的裂隙口。 滾熱的泉水汩汩流來,他們在湯池裡足足浸泡了一個時辰,才抖擻起精神回到房間。

兩人換罷衣褲,坐下呷了一口茶。 房門開了,一個獨眼瘦子蜇進了房間。

“這就是在茶館裡看見的那個無賴!”喬泰不禁叫道。

狄公冷眼看著那張令人生厭的臉,怒容滿面地說:“如何不吭一聲便兀自闖了進來?”

“單想和你說幾句話……沈先生 。”

“你幹的什麼營生,來得這般蹊蹺。”

“與你一樣,是個盜賊 。”獨眼猴溜了狄公一眼。

“待我把這個無賴驅趕出去!”喬泰怒氣沖沖地說。

“且慢,”狄公非常想弄明白這不速之客究竟是怎麼回事。  “既然你知道我的姓氏,也不會不知道我是一家商號的牙人吧——我是專門替我們掌櫃代辦轉撥貨物、簽訂買賣契約的。”

瘦猴瞇起那隻獨眼冷笑了一聲:“哈哈,你的行動瞞不過當方土地!我是誰,你來瞞我?難道我真不知道你們的行徑不成?”

“不妨講來。”狄公和藹可親地說。  。

“要我原原本本敘個備細?”獨眼猴問道。

“當然!”狄公對這獨眼猴有了濃厚興趣。

“豎起耳朵聽著,先說你,一副正經體面的臉面,又養著齊整的鬍子,一眼就知道曾經在街門里幹過勾當。生得又猛悍結實,須是緝捕,典獄的差使。你屈死過無辜,或偷盜過錢財,或者兩者都於過,後來露了餡只得潛逃在外,各處竄奔。你那伙伴無疑就是個攔路的響馬。你倆狼狽為奸,你以假斯文和一副油嘴滑舌去蒙混商旅行客,而你的伙伴則去持刀狙擊。你們來這牟平想去搶一家珠寶商,看來你們這個冒險要蝕本的,一個小孩都會一眼認出你們是強盜,你們能得手?”

喬泰氣得跳了起來,狄公制止了他。 又慢條斯理地問道:“那麼,你依憑什麼斷定我們要來這牟平幹這個勾當?”

獨眼猴籲了一口氣,得意地歪起了頭說:“今天我一見這個惡煞走進茶館,就認出他是個專一剪徑攔路的響馬。瞧他這胳膊粗、肩膀圓的,那皮肉上刀箭的傷疤。落後你來了,我頭里還認定你是個革了職的行吏,直到看見你們耍棍棒這才明白你倆的秘密。同時我發現你也是一個武藝高強的盜賊,只是皮肉稍嫌白淨了點。你們兩個捧著那本書指點亂劃,只顧把一雙雙賊眼盯著那珠寶商的名單……你們幹這買賣是多麼的魯莽……”

狄公平靜地對喬泰說:“把他攆出去!”.

喬泰站起來正待上前去揪,獨眼猴早象閃電般出了門。

喬泰拔步要追,狄公微笑著把他叫住了。 說道:“不必太去認真。這個無賴倒提醒我不應固執地墨守一個程式去勘破案子。他真是一個觀察甚細,行動敏捷的傢伙,他對我們的身份分判得何等精練,只可惜錯了。他又這麼自負固執——強盜會跑到城裡客店來耍棍棒?”

“這個狗雜種從茶館起就一直尾隨著我們,莫不是想訛詐我們不成,幹嘛老盯著不放?”

狄公答道:“我看倒亦未必。他看來是個靠小聰明,耍詭計的小偷或騙子,他非常怕武力。我想他或許再也不會露面了。你剛才講到茶館,卻使我回想起我在那兒聽到的一些談話。你記得那是一個姓柯的絲綢商自殺的事嗎?還說屍體尚未找到。此刻我們何不去公堂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個案子。差不多也該是升堂的時候了。”

“老爺,別忘了你來這裡是遊山逛水的!”喬泰顯然有點責備的口吻。

“你說得不錯。”狄公淡淡微笑。  “但我想私下了解些滕先生自己的情況,你知道他本人好像纏上了什麼麻煩。再說看看他如何問理刑事對我們也不是完全沒有幫助的。走吧!”

他們走出了飛鶴旅店,在街上慢慢地踱著步子,暑氣漸消,清風徐來,只感到絲絲涼快。

他們走到縣衙時,衙廳裡早升了堂。 門外鴉雀無聲,沒有個閒人。 四個衙役坐在一條長板凳上打盹,一大群人聚在衙門柵欄裡廊廡處尖著耳朵在看審。

他們也擠到那廊廡口,跂起腳往堂上望去。 只見高高的大堂上正中坐著縣令老爺滕侃,穿著亮光閃閃的淺綠官袍,頭上戴的那頂烏紗帽的兩翅不住地搖晃。 他一邊漫不經心地翻著案桌上的公文案卷,一邊慢條斯理地持著下巴稀疏的幾根山羊鬍子。 潘師爺站在他身後,雙手交叉著籠在袖裡。 衙廳後高高垂下一幅帷幕,帷幕上用金絲線精緻地繡著一匹獬豸的圖像一一據說這是公正執法的象徵。

(跂:音'齊',抬起腳後跟站著。)

大堂下兩列分侍如狼似虎的四個街役,手上拿著板子、鐵鍊和拶指的夾棍。 為首一個粗黑鬍鬚的矮胖子手上正撥弄著一根牛皮鞭子,令人望而生畏。

公堂的可怖、王法的威嚴、觸犯刑律帶來的可怕後果給人留下極深刻的印象。 到這裡不分老少,無論貧富,也不管是原告還是告都必須在大堂前那光光的水青石板地上雙膝跪倒,恭受官吏衙役們的高聲呵斥。 經常縣令老爺一聲令下,板子、火棍便會打得你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按成習,一個被傳訊到堂上來的人在證明自己確實無罪之前都被看作是有罪的。

滕縣令用驚堂木狠狠地在桌上一拍,只見一個胖胖的中年男子戰兢兢在堂前跪定,穿著一身白色喪服。  “向前脆一步!”那個領首的衙役班頭吼了一聲。 跪著的人趕緊向前跪上一步。

狄公用肘輕輕推了一下他旁邊立著的人:“這人是誰?”

“你還不知道?這人就是櫃坊的冷掌櫃冷虔,與昨天自殺的柯興元是財務上的合夥人。”

唐朝的這種櫃坊,兼了後世銀號和當舖的買賣,是最能生利發財的行業。

狄公嗯了一聲,又問:“這何興元死了,他卻要戴孝?”

“不,先生有所不知。他戴的是他兄弟冷德的孝。這冷德生肺癆病已死了半個月了。”

狄公點點頭,就仔細聽那冷虔在說些什麼。

“回禀老爺,我們今天喚船家沿河在水上尋了三里多路,只找回老柯一頂天鵝絨帽子,看來他是淹死無疑的了。因此我冒昧又重申今天早上在公堂提出的要求。我負責老柯產業部分帳目,現在事亂如麻,他的自殺不早點備案,許多財務帳目不能清理,許多商務買賣無法簽辦,我們的損失不計其數,還望老爺明鑑,早點給老柯的死備個案吧。”

滕縣令皺了皺眉頭,答道:“人命關天,不可草率行事,刑法律令明文昭彰,屍身未發現或未經官府驗核不能以自殺備案。冷虔,你須將柯興元之死的詳情從實細細向本堂禀來,倘其情理有可諒之處,細節無抵牾之疑,本官尚可便宜從權,替你作主,具文呈報上峰,再俟定奪。”

冷虔聽罷,感激地說:“倘能如此,老爺山岳般恩德沒齒不忘了。說起老柯之慘死,容我再細細禀來。約莫有一個月前柯先生曾在卞半仙處佔了一課,打問南門外動土木的凶吉,他想在那裡造一座花園專用作夏季的休憩。那卞半仙為柯先生草畫裡宮圖時發現了蹊蹺,警告柯先生,本月十五日,也就是昨天,是一個黑道兇日,行居得萬分小心。何先生聽罷著了慌,急問端底。那卞半仙賣關子,只道天機玄妙,難以明說,禍起不測,防不勝防。並說中午正是最凶險的時刻。

“這個可怕的預言使柯先生鬱鬱寡歡,憂慮重重。他本來就是個性子敏感的人,這時又犯了心病。決定命運的日子越來越近,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十五日那天,他狂躁激動了半日,拒絕走出他的房間,就是到花園去散步也感到害怕。然而他的管家午後捎了個信給我說他的主人心情有了很大的好轉,因為中午這個最凶險的時刻已經過去,他並沒有碰到意外。他認為有了轉機,感到很高興。為此,柯夫人便建議在家設個便宴邀請一些朋友和同仁,以此來分散他的心思並使他高興高興。他同意了夫人的建議,於是除我之外,柯先生還請了衙上的潘總管和絹行、絲綢行的幾位行董。

宴席擺在柯先生家那花園的亭子裡。 亭子座落在花園一角的高台上,正俯瞰著一條河。 開始時,柯先生精神極好,又說又笑,並說就是佔課這麼靈驗的卞半仙也會有差失。

酒過三巡,大家正吃得興酣耳熱,他的臉突然變白了,他說他感到一陣劇烈的肚痛。 我還開玩笑說準是他過敏的神經產生的錯覺,他聽了之後非常生氣,大罵我們都是沒良心的傢伙。

他這時突然站立起來,嘴裡咕嚕著說要回房裡去服藥……”

“從亭子到房裡有多遠?”滕縣令打斷他的話問道。

“回老爺,柯家那花園很大,但隻長著些低矮的草木,我們從亭子裡可以一眼看清那房子前後的一切。那夜月色又很好,照得像個白晝一樣。半晌,只見老柯出現了,他衝出房門,滿臉是血,鮮紅的血從他前額的一個傷口中湧出來。他尖叫著,用手胡亂比劃著奔向亭子,像是來求救。我們幾個坐在那兒看著漸漸接近的身影,一時都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了。到半路,他突然改變了方向,迅速穿過草地奔向那石頭圍牆,很快爬過圍牆,墜到了牆外的河裡去了。”

冷虔稍稍停了停,情緒很激動。

“死者進房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呢?”滕老爺問道。

“對!”狄公推推喬泰說。  “毫無疑問,這正是本案的關鍵所在!”

冷掌櫃答道;“後來柯夫人告訴我們,她丈夫回房之後就叫嚷疼痛難受,並激動地責罵朋友殘忍,在他痛苦時一點都不表示同情。柯夫人竭力安慰他,然後到間壁去為他取藥。當她取藥回來時,何先生已經激動得近乎喪失了神誌,他雙腳踩著地板,拒絕服藥。突然,他扭轉身子向門外衝去。這是他夫人最後看見他的情景。我猜想他在奔跑穿越那狹窄的通道時。把頭撞破了。你不知道,這柯先生的房間與門口乎台間有一條丈把長的狹窄通道,又相當低矮——處於他當時狂亂的狀​​況下,那個突如其來的碰擊可能使他的神經完全錯亂了,困此他決定結束他的生命,”

滕侃顯然感到了很大興趣,他直了直腰,迴轉身問潘師爺道;“你去過柯興元的家,檢查過那條通道不曾?”

“老爺,我檢查過。”潘有德恭敬地答道。  “可那兒沒有發現任何血跡,地板上沒有,那房門的橫樑上也沒有。”

“沿著河岸修築的那道圍牆有多高?”老爺轉過臉來又問冷虔。

“回老爺,只有三尺高。我常勸老柯把它加高一點,我擔心哪一天保不定會有喝醉了酒的客人從圍牆上翻出去,跌到河裡淹死。圍牆外距離河面有一丈多高。柯先生則說他所以把圍牆砌得低是特地為了他坐在花園的亭子裡就可以欣賞河上的景緻。”

老爺又細問道:“你說亭子修在高台上,那麼上亭子有幾級台階?這台階是用什麼舖的?”

“回老爺,要爬三級。台階用一式刻有花紋的青花石舖的。”

“當死者翻牆跳進河裡時,你們都看仔細了?”

冷虔猶豫了一下。 慢慢答道:“牆下長著些雜亂的灌木。那天我們還沒有來得及弄清怎麼回事,他就翻身跳下去了,我們一時都嚇呆了。”

滕縣令將身子向案桌靠了靠,嚴肅地說:“冷虔,那你憑什麼認為柯先生是自殺的呢?”狄公微笑著點點頭。 對喬泰耳語道:“我的同行問話問到了三昧了!”

老爺這個突如其來的問話使冷虔不由得暗吃一驚。 他結結巴巴地說道:“我……就是說,我們當日在場的人……既然我們看見這事就發生在我們眼前……”

滕老爺打斷了他的話:“你親眼看見柯先生的臉上都是血,也親眼看見他開始時奔向亭子,後來又改變方向朝圍牆奔去。你難道沒有想過從頭部傷口流下來的血模糊了他的眼睛,他可能就把圍牆誤當成了亭子的台階,結果翻跌了出去?”

冷虔沒有吭聲。

滕老爺繼續說道:“事情已經很清楚,柯興元究竟是怎樣死的,現在還無法確定下來。本縣認為他的死或許必有緣故。此外,本縣甚不滿意你關於死者如何碰破頭的說法——這太缺乏依據。因此在上述疑點澄清之前,柯興元的死仍不能以自殺備案。”

滕侃說完,把驚堂木一拍,宣布退堂。 潘師爺將那幅繡著獬豸圖像的帷幕拉向一邊。 滕縣令走過廳堂,踱著步子退回內衙。

衙役開始驅趕擠在廊廡上看審的人群。

狄公和喬泰隨著人群也出了八字衙門。
   
狄公道:“滕侃斷的倒甚有些見地。我現在不明白的是那冷虔為什麼一開始就想到柯興元是自殺呢?同時也不知道柯興元進房後究竟發生了什麼。”

“這些都留待滕老爺去絞盡腦汁瞎猜吧!現在我們該去尋一家酒肆醉飽一頓了。”喬泰有點不耐煩地說。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49
                                                                      第三章

他們來到鬧市中一家大酒樓。 高高的樓簷下掛出一排彩燈,彩燈上奪目赫亮五個大字:“四海美味居”。 翠綠窗軒,朱紅欄柵,珠簾掀動時撲來一陣陣撲鼻的炸蔥的香味。

狄公和喬泰就在這家“四海美味居”喊了好幾味菜,足足灌了十來盅陳年佳釀。 酒足飯飽後出了酒樓專揀那熱鬧的市廛看新鮮,狄公尤愛聽那些售賣本地土產的坐販們叫賣的聲調。

喬泰突然低聲對狄公說:“留意,有人正跟隨著我們!”

“你看清楚了?”狄公警覺地問。
   
“雖沒看仔細,但我對這行勾當有特別的知覺,每回都沒猜錯。我們不妨使個解數煞他一招。”

他們閃到一個黑暗的門廊,環視四周,細細察看了街上的每一個行人,並不見有誰在跟踪他們。

喬泰還不罷休:“準是個狡猾的積年高手 。 老爺 ,你先行回客店,我設法混進到前面那一幫乞兒中去摸個底,定把那王八羔子揪來客店見你。”

狄公點了點頭。 他們迎面擠過一群衣衫襤褸的乞兒,喬泰消失了,狄公則從拐角穿過一條小巷,便上了熱鬧的大街,徑向那飛鴻旅店急步走去。

店小二端來了茶和兩支蠟燭。 狄公於是坐下慢慢呷著茶,輾轉著腸子尋思道:“這牟平縣竟會有人對我們如此地感興趣,幾次三番跟踪窺視,真有點不可思議。在蓬萊縣有一幫歹人專一要與我們作對,甚而想謀我的性命,那他們又如何知道我此刻在牟平呢?來牟平這般秘密難道還走漏了消息,蓬萊那幫歹人竟唆使這裡的同黨合夥來算計我不成?”狄公捋著他的鬍子苦苦思索。

一聲門響,喬泰闖了進來,一面拭著額頭的汗珠,一面沮喪地說道:“又從我手底心給溜掉了!老爺,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今天來刺探我們的那個醜八怪,獨眼猴。我見他鬼鬼祟祟地走著,左顧右盼。好像在尋找什麼人。當時我混在那群乞丐中,買了杯酒假裝喝著。待我看清楚正要上前揪住他時,他也認出了我,一閃眼就像兔子一樣跑了,我想追去,早沒了踪影。”

“真是一個狡黠的傢伙!”狄公悻悻地說,“但我總不明白他究竟盯著我們要做什麼,在蓬萊或什麼地方你曾見到過這個傢伙嗎?”

喬泰搖了搖頭。 說道;“若是哪裡曾見著過這副五八怪模樣,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的。我想他既然死死纏住我們不放,說不定我們再出去時又會撞上他。再撞上,我賭誓決不讓他跑了!噢,老爺,這裡又出事了!一個女人被謀殺了。滕老爺恐怕頭更疼了。”

“你說什麼?喬泰。”狄公吃驚地問道,“你又聽見什麼了?”

“謀殺,確實是謀殺。到現在為止只有一個老乞丐和我兩人知道。”喬泰得意地說。

狄公迫不及待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們應當趕快將此事通報滕縣令 。”

“我們當然要替滕老爺分點憂。”喬泰給自己倒了一盅茶,慢慢說道。  “事情是這樣的:獨眼猴溜走後,我便到那個小酒攤去付錢。正待轉身要走,一個混身骯髒邋遢的老乞丐鬼鬼祟祟靠我走來,問我是不是外鄉人,我當然承認是外鄉人,並問他有什麼事。他點了點頭就把我拉到一邊,問我是否要買幾件首飾,說是價錢很便宜。我想不妨先看看到底是什麼首飾再說,就嘴上答應了他。他就從衣袋裡拿出一副漂亮的耳環和兩隻金手鐲,並說只賣一兩銀子,立刻就要交錢。我知道這老傢伙的首飾是偷來的,當時就琢磨著是將他帶到這兒還是直接送他去衙門。他看我猶豫不決,以為我怕是贓物不敢買。於是他就索興交了底:'別害怕,不會出漏子的。這些東西是我從一個女屍身上摘下來的,就在那北門外的沼澤里。我是知道這件事的唯一的人。'

“我要他把他如何發現那女屍的事從頭到尾講一遍。他說他在那片沼澤地邊上的灌木叢中有一個藏身處,有時他就在那裡過夜。今天晚上他到那兒去時,發現了一具年輕女子的屍體躺在那沼澤地裡,好像是穿著什麼紅繡裙,半個身子藏在灌木叢底下,一把匕首刺進她的胸膛,那柄還露出在胸前,的確是死了。他在那屍體上摸了半天沒有摸到錢,所以就拉下她的耳環,摘下了她的手鐲,然後就跑掉。那塊地方晚上很荒涼,少有人跡走動,可能現在還沒有別人發現。那老乞丐又說他們也有個什麼行會,每個乞丐討來或偷來的錢都得統統交給這行會中一個叫'排軍'的頭目,然後從他那兒領取自己分攤到的一份。那老傢伙不甘心將這首飾交上去,想找個外鄉人私自賣了,把錢獨吞下來。外鄉人今日來明日去容易瞞過排軍的耳目,不會擔多少風險。那老乞丐很怕排軍……”

“那老乞丐現在哪裡?不要也從你手底心溜掉了。”狄公問道。

喬泰略有難色地搔了搔頭,答道:“沒有,他不可能溜掉。不過那老傢伙一副半飢不飽的樣子委實可憐。我前前後後盤問過他,我深信他與那屍體毫無干系。我看那耳環上面有乾的血跡,所以他說從屍體上摘下的也不是謊話。我明白,如果我們把這個可憐的老乞丐送進衙門,結局將會怎樣呢?公人們會把他打得半死,即便打不死,放了出來,那'排軍'也決不會乾淨放過了他。故我還是網開一面,放了他。我們將此事報知滕老爺時就說他早已逃之夭夭了。”

狄公不無責備地瞅了喬泰一眼,但似乎也不十分怪他自作主張。 他說:“你這樣做當然有違衙司的條規,不過,我理會你的意思。一個窮愁得發慌的老乞丐不可能竄進貴婦人的內宅,貴婦人也不會單身出門,出門坐轎還有許多人前呼後擁,跟隨服侍。那老乞丐說當時沒有其他人,這也是實話。否則他是決不敢盜屍的。那女子很明顯是在別的地方被殺害,屍體被抬來放在那沼澤地裡的。我並不認為你放走那乞丐有什麼大錯,但在這種事上,一個大意疏忽便會誤了全局。現在我們就去衙門報信,滕縣令聞報會立即著手偵查的。人命關天,不可延誤。噢,對了,你把那兩件首飾拿給我看看吧。”

喬泰把手伸進衣袖取出兩隻耳環和一副閃閃發光的金手鐲放到桌上。

狄公看了一眼,不覺稱讚,又拿在手中細細地欣賞了一會兒。

那耳環每隻上都有一朵用銀子打製的蓮花,上面又精緻地繞盤著金絲,中間點嵌著六塊紅寶石。 手鐲用純金打製,狀如環蛇。 蛇眼睛卻是一對綠寶石,在燭光下隱隱有凶光閃出。

狄公把玩了半日,慢條斯理地捋著鬍鬚,陷入了沉思。

喬泰等不及了,催促道:“為何不想走了?”

狄公拿起首飾放進了自己的衣袖,說道:“喬泰,我們暫時不將此事通報滕侃,看來為時尚早。”

喬泰驚異地望著狄公,正待要問情由,房門突然開了,那個獨眼猴閃了進來,神情激動地說:“他們已經來追趕你們了,來得比我想像得還早。你們還要去什麼衙門,別乾蠢事了!緝捕已到了這旅店,此刻正在客堂裡打聽你們的房間呢!不要慌張,我來幫助你們逃跑,來,跟我來!”

喬泰正待開口大罵,狄公制止了他。 狄公猶豫了一會,便對那獨眼猴說:“你帶路!”

他們出了房門,獨眼猴迅速地把他倆拉進一條狹窄的走廊。 他看上去對這客店佈局十分熟悉,他帶著他們拐入到一條漆黑的發著霉味的過道,然後將一扇搖搖欲墜的門打開,來到了一截小巷。 他們在垃圾堆中擇路而行,繞過客店廚房後門再往前走便竄進隔壁那家大酒樓的後門,又從鬧哄哄的店堂出得大門來,在大街小巷轉了幾個彎兒,早把狄公他們繞得迷失了方向。

來到一條荒涼僻靜的小街,獨眼猴終於停下了腳步,指著街盡頭那唯一透著燈光的窗戶對狄公說:“那是鳳凰酒店,你們在那裡住下最是安全,請你們告訴排軍,就說是坤山送你們來的——以後我們還會見面。”
   
狄公和喬泰到這時才知道這個行動詭秘的獨眼猴名叫坤山。

坤山轉過身,打喬泰身前擦過,只幾步便消失在黑暗中了。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51
                                                                      第四章

喬泰忍不住憤憤地說:“ 老爺 ,我實在不明白你想幹什麼,那賊頭狗腦的坤山你卻信他胡謅什麼?別聽那鳳凰酒店有詩一樣好聽的名兒,它準是那奸惡偷盜人物的巢穴,放著那'飛鶴'不去騎,來管人家的閒事,你明天還遊不遊山水名勝?”

狄公平靜地說:“你不要急躁。這鳳凰酒店固然不是正經去處,但是同他們打個交道便可弄清他們對我們感興趣的原因。如果發現這坤山和那排軍一起捲進這一串陰謀的話,那麼他們正就是我目下找尋的人物。現在,我們姑且充作坤山想像的角色,扮作盜賊 。退一步,情況有變,我們亦可憑手段衝殺出去,對嗎?”

喬泰沒奈何,咧了咧嘴表示服從。

他們走到鳳凰酒店。 那酒店是一幢木板結構的二層樓房, 房子年陳已經有些歪斜。 透出亮光的窗戶里傳出粗俗的說話聲。
   
喬泰敲了敲門。 裡面聲音停了,大門口開一條縫,一個粗啞的聲音問道:“誰?”

“我們是來找排軍的!”喬泰高聲叫道。

門“吱呀”一聲,走出來一個人,一言不發把他們引過低矮的散發著臭味、霉味和劣質酒酸的店堂。 店堂裡垂著一盞冒著黑煙的油燈,燈光昏暗。 那開門的人——這酒店的酒保——走到櫃檯裡,回過身,沉著臉,把兩位客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說道:“掌櫃沒有回來。”

“我們坐著等他。”狄公說著,一面揀了張靠窗戶的小桌一屁股坐下。

喬泰拉了把椅子坐到了狄公對面。 轉過頭來,大聲喊道:“來兩杯最好的酒!”

店堂角落一張桌上四個賭棍抬頭望瞭望狄公他們,又埋頭賭他們的錢。 櫃檯旁站著個妖冶的年輕女子,她正以一種傲慢放蕩的目光將他們上下打量。 她穿著一條玄色羅裙,腰間繫著紅絲絛,上面一件寬綽的水綠輕縐衫,衫鈕兒散開了一半露出杏紅抹胸。 頭上插著一朵枯萎的紅玫瑰 。

她仔細打量了一番之後,開始和她旁邊的一個後生低聲耳語。 那後生漂亮的面孔上閃動著一對輕浮的眼睛。 只見他猛地將那女子推開。 扭過頭去興致很濃地看那四個人賭博 。 賭桌上吆喝唱喊,狂笑聲、罵人的髒話和大木碗里沙拉沙拉的骰子聲混作一片。

酒保端來了兩杯酒,放到狄公的桌上。  “六個銅錢!”他粗暴地開口索錢。

狄公慢吞吞地掏出四個銅錢放在桌上。  “一杯酒最多只值兩個銅錢了。”他輕聲說道。

“你不想喝,就給我走!”酒保更無禮了。

“你這個不要臉的無賴!”喬泰忍不住罵道。

狄公制止喬泰,又摸出兩個銅錢。

酒保接過訕訕地走了。

突然,那觀賭的後生與一個禿頭賭棍吵起嘴來。 只見後生舉起拳頭向那禿子奔去,但他還未近得禿子的身,自己的肚子早就挨了禿子狠狠一腳,踢得他搖晃著倒退了幾步。 靠在櫃檯上喘著粗氣。

四個賭棍大聲哄笑起來。

櫃檯邊那女子驚叫一聲,撲向那後生,趕忙扶住了他。 後生臉色慘白。 她抓住了他的袖子,向他低聲說了些什麼。

“不用管我!你這個臭女人!”他氣喘吁籲地罵道。

那女子還想說什麼,後生朝她臉上就是一巴掌。 她疾奔進櫃檯裡,用袖子擋住臉,失聲哭了起來。

後生恢復過神來。 突然,他從腰帶裡拔出一把尖刀。 說時遲,那時快,酒保見狀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輕輕一擰,那刀“當”地一聲掉倒了地上。

“小兔羔子,掌櫃明言不許動刀,你不知道?”酒保冷冷地說。

禿子早已站了起來,從地上將刀揀起,一把揪住後生的衣領又是狠狠一巴掌,後生頓時滿臉是血。

禿子洋洋得意地說:“今天是你想著動刀子,額頭上還想再吃一刀嗎?我不與你這兔崽子計較,別人可不輕易讓你!”

門口傳來兩聲重重的敲門聲。

“掌櫃回來啦!”禿子說著,趕快來開門。

一個腰粗腿圓的黑胖大漢走了進來。 他的臉盤很大且又粗糙,半臉的絡腮鬍子亂蓬蓬又短又硬,象把用舊的鬃刷。 頭髮自用一塊布包紮著,上身一件短褡褂露出胸口茸茸的毛和胳膊上一塊塊凸起的肌肉。 他沒理會禿子的問候,徑向櫃檯走去,眼睛沒向眾人看一下。

“來一大碗,從我的酒壇裡舀!”他吩咐酒保。  “剛才在外面遇到了點麻煩,差點出事!唉,到處都是衙門派出的細作。”

酒保趕忙捧上了酒碗。

他端起酒碗一飲而盡,咂了咂嘴,對那女子嚷道;“別站在那裡哭哭啼啼的,小東西!”

又吩咐酒保:“也舀一碗給她,怪可憐見的!”

他的眼光落到那後生身上,後生正在擦臉上的血。

“秀才,怎麼啦?”

“他今天竟向我動起了刀子!”禿子先告狀。

秀才膽怯地走向排軍。  。

排軍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冷笑了一聲,說:“動刀子?好哇,就把你的解數都抖出來讓我看看。”

排軍掣出一柄閃閃發光的短劍,左手一把抓住了秀才的衣領。

那女子不知從哪裡奔出來,一骨碌跪倒在排軍的面前。

“饒他這一遭吧!我求求你!”她幾乎是哭喊了。

排軍愣了一下,鬆開了手。 搖了搖肩膀想說什麼,猛看見窗下的桌上坐著兩個陌生人,他趕快推開秀才,扔掉短劍,向前走上幾步,大聲問道:“老天:這個長鬍子是誰?”

“過路的客人。”秀才獻媚地說,“坐了一會兒了。”

排軍走近狄公,厲聲問道:“你們打哪兒來?”

“我們也遇到了一點麻煩,”狄公答道,“是坤山送我們到這兒來的。”

排軍將信將疑地看了他們一眼,拉了把椅子坐下,說道:“我對坤山不很了解。告訴我你們遇到了什麼麻煩?”

狄公答道:“我和我的這位夥伴都是老實的生意人。一路上我們老老實實地做生意。今天早上在山路上遇到一個客商,我們跟他講了兩句吉利話,他就笑嘻嘻地捧出十兩銀子送給我們,然後就躺在路邊休息了。我們拿著銀子剛要進城來,那客商卻睡醒了,變了卦,大發脾氣,跑到衙門裡告我們搶了他的錢。衙門就派人來抓我們。坤山知道了,就把我們帶到這裡來了。這原不過是個小小的誤會,只怪那客商醒來得太早了。”

這是強盜間的行話,翻譯出來是:他們在山路上搶了一個客商十兩銀子,把商客打倒在地。 他們剛要走,那客商醒來了。

那排軍聽罷,咧嘴一笑。 接著又懷疑地問:“你為什麼要留著大鬍子,說話的聲調卻像個塾館裡的教書先生?”

喬泰急忙回答:“留鬍子是為了討好他的上峰。沈先生過去在衙門里幹勾當,由於錢財方面的誤會,他不得不提早辭了職。掌櫃的,你以前莫不是也吃公堂裡的飯,這樣盤問得人緊!”

“這幾句話須得問清楚。”排軍老大不高興地說,“告訴你,我從不曾在衙門里幹過事,正經是個軍官,左驍衛大將軍麾下豹騎三營的隊正,正九品呢,人稱劉排軍。你且好好記住。噢,坤山是你們的老相識嗎?”

“不,”狄公答道,“我們今天第一次見到他,衙里派人來抓我們時,他碰巧在那裡。”

排軍回頭吩咐道:“快拿酒來!我要與這兩位先生好好敘敘。”

酒保應聲搬來了一個酒壇,端出了幾味菜,一面湊著狄公陪笑。

“你們以前都在哪兒廝混?”排軍問。

“在蓬萊。”狄公道。  “但我們不想呆在那裡了。”

“言之有理!”排軍齜牙咧嘴地大聲說道,“聽說那里新來的一個狄縣令甚是厲害。那人暴狠兇殘,就是幾天前,把我的一個朋友殺了!”

“所以我們趕著要離開那兒。以前我們總同​​屠夫混在一起,住在北門不遠他的客店裡。”

排軍用大拳頭猛往桌上一搥。  “你們為什麼不早說?坤山那個鬼雜種根本沒法同屠夫比。屠夫是條正直的好漢,只是性情暴躁點,動不動就要耍刀子。我跟他說過上百次,耍刀子是沒有好結果的。可他偏偏……”

屠夫在蓬萊殺了人。 狄公七天前離開蓬萊時將他斬了首。

“那麼,那坤山是你們行會的兄弟嗎?”狄公問道。

“不是,他是獨腳蟾,一個人幹買賣。幹得倒很出色,但終究是個小人。你們是屠夫的朋友,這使我非常高興。你們這就去丟一貫銅錢在銀罐裡,從此便是我們的新兄弟。”

狄公從衣袖裡取出一貫錢,喬泰也跟著掏出了一貫錢。 排軍接了,叫禿子放進那銀罐裡。

狄公說:“我們打算在這裡住上兒天,等風聲平靜了再走。”

“不忙,你們儘管住,就這麼定了。噢,我倒忘了向你介紹了,”說著向那女子嚷道,“艷香,你過來,見見這兩位客人。”

那女子應聲走到桌邊。

“這是我們的女管家,名叫艷香。那個禿子是我最好的伙伴,我們兩個花錢從來不分的,就是這艷香,也是同享的。我手下有七十多個弟兄,也是一樁麻煩事,他們每隔一晚要來這多結一次帳。這裡沒有識字的人,我只得用點豎劃叉來計算。那秀才倒能幫這個忙,但其他的人都不同意,大夥兒都不信他。我想你來正可勝任這份差使,你淨抽半成利,自己弄來的錢也不需上繳——這個買賣如何?”

“錢倒是不差,只是我喜歡自由自在地走動,圖個耳目快活,消息靈通。劉掌櫃,你聽說這裡又發生了謀殺的事麼?”

排軍將艷香推開,緊張地問:“你是說謀殺?哪裡出了事?”

“我在街上聽說一個有錢人家的太太被殺了,屍身扔在北門外的沼澤地裡。我和我的伙伴雖也乾些勾當,但決不殺人。殺人每回總惹來大麻煩,你知道我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殺人。”

“禿子!”排軍吼叫了,“有一個女人被謀殺了,說是就在附近,你為什麼不向我報告?著是誰幹的?”

“大哥,我賭誓,這殺人的事我一點都不知道,也沒聽誰說過。”

狄公建議道:“我想到那去著看究竟是真是假。派給我一個弟兄,從僻靜的街上帶我去那兒。別忘了我曾幹過緝捕,檢驗死屍也是行家;或許能替你查出是誰幹的罪孽。”

排軍用手托著滿是皺紋的前額,神情陰鬱地望著眼前的酒杯。 猶豫了半晌,抬起頭來說:“好吧,你就帶秀才去。——嘿,秀才,你跟鬍子哥去走一遭!”
   
狄公轉身對喬泰說:“伙計,你最好還是呆在這兒。我們倆一同出去很可能引起麻煩。”

喬泰憤憤地嗯了一聲,捧起酒壇汩汩地往自己杯中倒酒。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52
                                                                      第五章

秀才領著狄公沿著僻靜的街巷向北門走去。

“白天那沼澤地裡走的人多嗎?”狄公問道。

秀才回答:“很多,一早那兒就人來人往,很是頻繁。 農夫挑菜進城販賣都得走過那塊沼澤地。不過,一到晚上那兒就很冷清,很少有人行走。那個地方又經常鬧鬼 。”

“為什麼不把這塊沼澤地填平呢?”
   
“四年前,我們這裡發生了一次地震,北門一帶的房屋全都倒塌了。接著,又起了一場大火,不幾日這裡就只剩了一片廢墟。待要重建時才發現這塊地方已經下沉了,比河面還低了一截,周圍全是污水塘、雜草叢,再也不能建房屋了,所以人們只得讓它荒在那兒。”

狄公點點頭。 他想起來,多溫泉的地方常是多地震的。

這時,萬籟俱寂,明月當空。 大街小巷都熄了燈火。

秀才突然說:“告訴你,我要離開排軍這一伙了。”

“是現在嗎?”狄公意思模糊地敷衍了一句。

“當然,”秀才揚了揚眉毛說道,“你可以看得出我同那幫痞子、 乞丐不是一個窩的雀。我父親是縣學裡的助教,我也有了秀才的功名。我所以逃離家庭只是因為要想乾一番事業。而排軍、禿子一幫一天到晚幹的就是偷雞摸狗的勾當,要不然就是伸手乞討。那幫蠢貨還經常嘲笑我,辱罵我。我讀了幾卷書,也懶怠與他們計較。我雖無奈誤投了他們一夥,但是決走不上一路。”

狄公點了點頭。

“你和你的伙伴卻與他們不同。”秀才若有所思地繼續說道,“我敢說你們兩位曾經殺過人。你說你不喜歡殺人 ,只是因為聽了酒保說排軍從不殺人,也反對殺人。原諒我唐突直言,我全是根據事實推斷的。”

“還要走很遠嗎?”狄公沒理會他的胡說。

“穿過前面這條街就到了。這條街通衙門後院的一條死胡同。這兒就能看到許多坍塌的房子了。嘿,我再問你,你在衙門裡做公的那陣,經常折磨女人嗎?”

“快走!”狄公催促道。

秀才還在羅嗦不休:“你知道許多的女人都喜歡我,但我卻不喜歡她們。那些令人討厭的踐輩!嘿,當你用燒紅的烙鐵往她們身上貼或是用夾棍拶她們的手指頭時,她們會像殺豬一樣慘叫,是嗎?她們受刑時都是失聲鬼叫呢,還是嚎啕大哭?”

狄公抓住秀才的一條胳膊,用他鐵筋般的五個指頭使勁一勒,秀才痛得失聲哭了起來。

“你欺凌弱小!”秀才抽泣著用另一隻手托看受了傷的那條胳膊。

“你提出一個有趣的問題,”狄公和謁地說,“現在你自己作出了回答。”

他們默默無語地從倒塌了的破房子中間擇路而行,不一會便來到了一片潮濕的開闊地。 灰濛蒙的霧氣低低地飄浮在連綿不斷的小樹和灌木叢上面,遠處隱約可以看見北門的城牆和門樓。

“這就是你要找的沼澤地了。”秀才怏怏地說。

沼澤地一片寂靜,沒有人影,只有偶爾從遠處的灌木叢中傳來一聲水鳥的怪叫。

狄公沿著一條泥濘的小路朝沼澤地當中走去,同時仔細搜索著低矮的灌木叢。 忽然他看見前面十來步遠的樹叢底下有一團紅光閃出。 他飛速跑上前去,靴子在爛泥裡發出呱唧呱唧的聲音。

他分開樹叢一看,果然是一具女屍躺在那兒。 屍身用一條金線掐花的猩紅色繡衾包裹著,但顯然已被人翻動過了。

狄公俯下身來細細端詳了死者的臉。

那女子約莫廿五歲上下,杏臉柳眉,面皮細膩白淨,甚是嫵媚。 她面上平靜安詳,了無慍色。 一頭縝密的烏黑頭髮卻往後被一根棉線繩胡亂地係作一束,露出晶瑩白玉般的耳垂。 耳垂被撕破了,凝著幾點血跡。

狄公掀開那猩紅繡衾,又立即蓋上。

“你到路口去看看動靜,”他命令秀才,“見有人影,你就打個呼哨。”

秀才走後,狄公又重新掀開了那繡衾。 那個女子一絲未掛,一把匕首深深地插進她的左胸,只留得那柄兒露在外面,柄四周有一圈幹血跡。 細看那柄,金銀雕鏤,寶石鑲嵌,雖年歲久了,顏色有點發黑,狄公一眼認出這是一件十分值錢的古董。 那個老乞丐不識貨,只偷走了耳環和手鐲。 他摸摸胸部,感到粘濕糊糊,再提起一隻手臂,發現仍能彎曲,尚未僵直。 他想,這女子很可能就是白天裡被害的。 她面色安詳,頭髮蓬亂,赤裸著身子和雙腳。 這些又說明她遇害的時候是在床上,而且是在睡眠中,被殺之後兇手才急急忙忙紮起她的頭髮,捲起一條繡衾包裹了身子,把她移到了這兒。

狄公將頭頂上的樹枝椎開,讓月光照著那屍體,根據他多年緝查和鞠刑的豐富經驗,他發現這個女子被人強姦過了。 他站起身來,用繡衾仍將屍體包裹好。 然後又把屍體搬挪到一處更幽僻的樹叢下,這樣一般的路人就很難發現。 於是他回身去找秀才。

秀才正弓著腰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揉他的胳膊。 狄公對他說:“你就在這裡等我,我到那倒塌的房子裡去搜查一下。”

秀才哀訴道:“我一個人呆在這裡害怕。地震和大火時這兒死人最多,陰魂不散,誰都說這裡時常鬧鬼。”

狄公笑道:“這個不礙事,我有法子。”說著就在秀才坐的那塊大石頭周圍不快不慢轉了三圈,口中念念有詞。
   
“現在你可平安無事了,我曾從嶗山老道那兒學得這個禁魔真咒,任何妖魔鬼怪都無法近得你身!”

秀才將信將疑地坐定了。 狄公很快穿過那片瓦礫場,插向了後街。 在拐彎處他看見了今天午後和喬泰一起坐在那兒喝茶的那家茶館,再走半截胡同,便來到縣衙門後院的那扇角門。 他急急地敲了敲門。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54
                                                                      第六章

在門很快就開了。 老管家一見狄公就像迎得了個活菩薩一般高興。

“ 老爺派人到客店找了你幾次,還留下口信。沈先生 ,老爺一直在等著你。”

他將狄公一直領到滕侃的內衙書齋。 滕侃正靠在太師椅上打盹。 銀燭台上兩支大蠟燭照在他萎縮、乾癟的臉上,他顯得疲乏不堪。 老管家在他耳邊輕輕禀道:“老爺,沈先生到了。”

滕侃從朦朧中立即站了起來,繞過書桌,趕忙上前與狄公見禮。 老管家隨即退出。
   
滕侃長長地呼了一口氣,開口說道:“謝天謝地,你總算來了,請坐,請坐。狄年兄見笑,我此刻正陷在困擾之中,一日里如坐針氈。我急需求得你的幫助 。”

他倆在茶几旁坐定以後,狄公說道:“依我猜來,你困擾之事莫非與尊夫人有關,她大概被人謀害了。”

滕侃聞言立刻吃了一驚,顫抖著聲音問道;“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且將我所知道的先告訴你,然後你再告訴我都發生了些什麼事。”

滕侃點了點頭,兩手顫抖著捧起茶盅,想要送上唇邊,卻不料失手潑翻在那鏡亮的雲石茶几上。

“今天午後我來拜訪你時,”狄公開始說,“我立即留意到你身體不適, 心情顯得煩躁不安。後來我向潘總管問你究竟得了什麼病,可是他說你今天早上還是好端端的。這樣,我就明白了你一定是在我到達之前,很可能就是在中午,受到了某種沉重的打擊。我記起當你的管家向你問起尊夫人時,你回答說,中午休息的時候,她接到她姐姐的口信到鄉下莊子去了。然而管家說她的房門卻是鎖著的,這就使人難以理解了。尊夫人離開時,為什麼要鎖緊了屋門呢?她走後侍婢自然要去她房間整理打掃,你又為什麼阻攔她們呢?同時管家告訴你說,尊夫人房裡的大花瓶打碎了,你聽後竟無動於衷,一味鎮靜。潘總管後來告訴我說,那隻花瓶是你最珍愛的寶物。這就又清楚地說明早已出了比打碎花瓶更為嚴重的事。這樣,我就斷定午休之時尊夫人在房間中一定發生了意外,這個意外一直壓在你的心頭,使你神情麻木,憂心忡仲。當時,我作為客人。一時也不便多問,放也沒有進一步去想這些事情。”

狄公呷了一口茶,滕侃低下了頭來默默無語。

狄公繼續往下說:“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得到了一些首飾。這些首飾是一個乞丐從一個女人的屍體上偷來的,據那乞丐說,屍體躺在北門外的沼澤地裡。首飾中有一副耳環,上面雕著銀蓮花,盤繞著金絲,鑲嵌著寶石。這些裝飾價值連城超過銀蓮花本身幾十倍。顯然,這很蓮花定有某種特殊的含義。我擔心這副耳環正是尊夫人的,因為聽說她的名字就叫銀蓮。當然,我不能肯定這城裡再也沒有叫銀蓮的女人,但我聯繫起你焦慮不安的神情和尊夫人神秘地離去,我疑心這中間有著某種不祥。

“正當我得出這個結論的時候,你派人到飛鶴旅店來尋我。我猜想你準是找我來商量此事。但我覺得,我在見你之前必須查問到更多的線索。因此,我才急急忙忙從後門離開了那家客店,並找了一個人把我帶到那個沼澤地。我對屍體進行了檢查,毫無疑問,她是一位貴婦人,身上沒穿衣服說明她是在床上睡眠時被殺害的,很可能就在午睡時間死的。沼澤地離衙門後院很近,所以我就斷定這具屍體正是尊夫人——她在房間裡午睡時被殺害了。天黑之後被搬移到了沼澤地。因為沼澤地晚間人跡罕至,你的後院又有一扇不為人所注意的角門,出角門是行人稀少的後街,這樣在搬移屍體時也不容易被人發覺。不知我說的對與不對?”

“對!對:狄年兄果然料事如神,小弟我只是…”

狄公搖了搖手,打斷了滕侃的話說道:“在你進一步講任何事情之前,我有言在先,我會盡一切力量來幫助你。不過,你不能指望我徇著私情,違著律法。假如你想對這件人命案作出什麼說明,擺出什麼事實,我都非常歡迎。將來一旦被傳到大堂作證,我將引用你的話作為依據,解釋案情,以利早日勘破,未知你意下如何?”

“我完全理會你的意思。”滕侃以一種干澀而平板的聲調說道,“你知道,這是樁可怕的案子,一定要打到刺史大人那裡。狄年兄不妨再寬坐片刻,讓小弟將這內情全部吐露與你。然後你再站在小弟的地步替我想想法子,提出你的建議,這就是對小弟最大的幫助了。現在,我不能不告訴你,殺死拙荊的正是我自己!”

“你為什麼要殺死尊夫人?”狄公暗吃一驚。

滕侃往太師椅後靠了一靠,沮喪地說:“要回答這個問題須從七十多年前的往事說起。”

“看你年紀尚不到四十,尊夫人可能也只是廿五上下,為何要說七十年前的事呢?”

滕侃矜持地點點頭,說道:“年兄留心軍事的話,總會聽說過滕國堯的名字吧。”

“滕國堯?”狄公緊皺了眉頭,想了一想,答道,“嗯,像是有個將軍名叫滕國堯的,很是驍勇善戰。太宗皇帝討平西戎的一次大戰中,他衝鋒陷陣,威名大震,朝廷很是嘉獎。但班師回朝時,他卻突然退了軍職,因為是……”狄公突然停了下來,吃驚地看了滕侃一眼,“老天,那滕將軍莫不就是你的祖父吧?”

滕侃點點頭。

“他是我的祖父。允許我簡略地再說一下你剛才待說而未說出口來的話。他所以突然退職是因為他在一時精神狂亂下,把他的一位親密的副將殺了。儘管後來朝廷赦他無罪,但他當時必須辭去將軍之職。”

書齋裡寂靜無聲。 半晌,滕侃又開了口:“我的父親始終是一個健康正常的人。我萬萬沒有想到我祖父的這個病有隔代遺傳的可能!八年前,我和銀蓮結了婚,婚後我們相敬如賓,非常幸福,彼此間推心置腹,矢忠不渝。我不喜交際多半還是由於銀蓮待我太好的緣故,我認為像我們這般的恩愛夫妻世間不多。七年前有一天,銀蓮發現我失去了知覺,躺在地板上,她急忙把我扶到床上。我恢復知覺時,卻有些奇怪的記憶在我心頭掠過。我似乎從未感到如此興奮過,雖猶豫了一陣,我還是把那些猶如夢幻的奇怪的記憶告訴了銀蓮。原來我失去知覺時,我夢見自己親手殘忍地殺了一個人,並對此感到揚揚得意。我意識到遺傳性的災禍已經降臨到我的頭上,祖父的幽靈時時出現攪亂我平靜的心。我坦白地告訴銀蓮,我已經得了這個可怕的病了,她卻這樣年輕美麗,她不能繼續與一個瘋子生活在一起。我考慮到對她的責他就想寫封體書給她,盡快安排與她離婚。”

說到這裡,滕侃雙手掩面,悲聲哽咽。 狄公深表同情地望著眼前這個心靈受到嚴重創傷的人。 滕侃控制住自己的激動情緒後,又繼續講下去:“銀蓮堅決拒絕離婚,她說她永遠不會離開我,她不能拋棄我,況且我得了這個倒霉的病。她說我真是染上了這個病,仍將仔細服侍我,使我不致發生任何意外。同時,她又竭力否認隔代遺傳的說法。她說她要盡一個妻子的責任,我一旦休了她,她就自殺。最後我只得讓步了,你知道當時我的心裡有多麼痛苦。我們沒有孩子,也決定不要孩子了。兩個人從此就對月賞花,吟詩作對,互相唱酬了此一生。你如果也看出我有點甘居寂寞的話,恐怕也會理解是什麼原因的。”

狄公默默地點了點頭。 聽了他的這位不幸的同行如此一番傷心的話,他還有什麼可以說的呢?

滕侃繼續說道:“四年前,我第二次發病,兩年後,又發了第三次。在第三次犯病時,我處於暴躁狂怒的不正常狀態中。銀蓮不得不用湯藥來灌我,生怕我出什麼可怕的意外。她對我的忠貞不渝是我唯一的安慰。我的病時犯時好,她常為之心事沉重。後來,就是上個月,發生了一起奇異的事。這件事使我失去了這種最後的安慰,陷入了絕望的境地。”

滕侃停了停,用手指著那四扇高大的朱紅漆屏說道:“就是它把我的人生希望全粉碎了,我從此走散了魂魄,再也振作不起來了。”

他轉過身來,凝視著這四扇漆屏,半晌無言。 閃爍不定的燭火照在雕鏤精細的漆屏上發出奇妙的光輝。

滕侃閉了一會眼睛,以一種異常平靜的聲調說:“年兄請來先把這四扇漆屏仔細看了,我再與你講述一遍這漆屏的故事。這故事的內容我在睡夢中都能夠背得出來。”

狄公站了起來,走到那漆屏前細細觀賞。 見這漆屏共有四扇,每一扇上都雕刻著一幅精緻的圖畫。 畫面上鑲嵌著金銀。 翠玉、珍珠、瑪瑙,無疑是一件珍貴的古董。

滕侃的聲音變了,彷彿是一個陌生人在講故事:“這四扇屏風和其他的屏風一樣刻畫著一年四季。左邊第一扇的景色正是春天。一位年輕的書生在一棵虯蟠古松下伏案瞌睡。他的書僮正在一旁為他煮茶。書生夢見四位風流窈窕的女子,他愛上了其中最美麗的一個。

“第二扇描繪的正是夏天的風景,夏天是人的抱負成熟的季節。這位書生已長大成人,正騎著馬上京趕考。書僮挑著書擔跟隨在後。

“第三扇的景色是秋天。秋天象徵著收穫。這位書生已經三榜高中,做了大官。他身穿朝眼,衣錦回鄉。這時,他正抬頭看見一個富貴人家的樓閣上站著他夢見過的那四位女子,他想娶的那一位也在其中。”

狄公移了幾步,跟著滕侃站到了第四扇屏風跟前,好奇地觀看著。

“這第四扇,”滕侃又說下去,“已是冬天了。冬天是內省的季節,也是對自己取得的成果更加理解並安安穩穩享受的季節。它體現了婚姻美滿和家庭幸福。”

狄公看著屏風上那一對年輕夫婦正坐在一間豪華精緻的廳堂裡吃酒。 他們的身子緊偎在一起,丈夫的一隻胳膊摟著妻子的脖子,另一隻手端著一隻酒盅正往她嘴邊送去。 狄公看罷,沒有言語。

滕侃說道:“我和銀蓮結婚不久,一天在京師的一家古董鋪子裡發現了這套屏風。我越看越蹊蹺,越看越驚異。你不知道,這四扇屏風上的圖畫恰恰正是我自己一生中四個代表階段。當我在家鄉唸書時,有一次我確實夢見了四位美麗的女子。後來,我赴京趕考,果然中了進土。一日在京城乘馬,正看見吳府尹家的樓閣上站著我夢中曾經見過的四位女子。這之後,我又正好同吳府尹的二女兒銀蓮結了婚,她就是我在夢中選定的那個最美麗的女子。狄年兄,你說這事巧也不巧。當時我就用一百兩銀子將它買下,這套漆屏風就成了我家最珍貴的財產。第二年,我外放到這牟平縣,也就把它帶到了這裡。有多少次我和銀蓮一起坐在這四漆屏前細細欣賞著它,談論著我們奇妙的姻緣和忠貞的愛情。上個月的一天。吃罷午飯,天特別的炎熱。我喚管家把一張湘妃竹榻放在這漆屏的前面,因為這兒常有習習的涼風,躺在竹榻上又正好面對著那第四扇屏風,那對夫婦的纏綿恩愛正可消解我的悶乏。就在這時,我驚奇地發現漆屏上的圖案改動了,畫中那個男人正將一把匕首對著他妻子的胸膛! ”

狄公驚叫一聲,忙俯身再細看那畫面。 現在他看清了,那個男人摟著他妻子的左手裡正緊握看一把匕首,尖刀正對給她的心窩。 他疑惑地搖了搖頭,回到椅子上坐了下來。

滕侃提高了聲音繼續說:“我一點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發生了這個變化。我的頭腦禁不住又開始狂亂浮躁。我揣摩著也許打造這套漆屏的工匠當初不小心將一塊薄銀片粘在潮濕的紅漆裡,當表面侵蝕了,就在這個不吉利的地方顯露了出來。可是我很快就發現那處薄片是後來加上去的,而且加得相當笨拙,因為就在那塊地方的周圍我發現了一些小的裂隙。”

狄公慢慢地點點頭。 他也注意到了這個情況。

“因此,唯一可能的結論是,在一次我根本記不清楚的精神狂亂時我自己作了那種改變。此外,第二個結論也是十分容易得出的,那就是當我精神狂亂時正計劃著殺害我的妻子。”滕侃激動地說著,又長長吁了一口氣。 迅速將目光移開漆屏,臉上露出十分痛苦的神色。  “那漆屏死死地纏住了我,再也不得安寧。從此以後,我連續好幾次都夢見我正在下手殺死銀蓮。我從這種可怕的、令人窒息的惡夢中醒來時往往大汗淋漓。即使在我醒著時,這種狂亂的衝動也無時不在困擾著我、折磨著我。我感到了絕望,我有了一種極可怕的預兆。那漆屏使我整天提心吊膽,心神恍惚。但我又不能將此事告訴我的銀蓮。她可以忍受一切,卻不能忍受我這種可怕的念頭。她一旦發現了這一點,她便會心碎的。

“看來我們逃不出劫數,可怕的事終於發生了:今天我們在花園的樹蔭下吃罷午飯,我覺得空氣悶熱,心裡很是煩躁不安。我告訴銀蓮說,我要到書齋去休息一會,順便翻閱一下早上公堂審案的記錄。然而書齋裡也很熱,我的頭隱隱作痛,心情無法平靜下來。於是我決定到銀蓮的房間裡去休息一下……”

滕侃說著,一面站了起來,拉定狄公:“你跟著我來。我指給你看看。”

他拿起了一台銀燭,兩人一同走出了書齋,穿過一條彎曲的走廊,來到過道口的一扇門前。

滕侃打開了這扇門。 裡面是銀蓮的化妝室。 一張紫檀雕。 花的大梳妝台立在右首,梳妝台上有一面擦亮的銀鏡。 左首的一扇小門前放著一張竹榻。 正中是一方紫檀雕花圓桌。 滕侃說,那圓桌上原來還放著他後來打碎的那個大花瓶。 左首那扇小門外是花園。 銀蓮的侍婢平日就在小門前的那張竹榻上睡覺——正面對一扇紅漆房門,房門里便是銀蓮的臥室。

滕侃從懷中取出一把精巧的銀鑰匙,將那紅漆房門打開。 他讓房門半開半掩著,向狄公說道:“今天中午我走進這間梳妝室時,那個侍婢正躺在竹榻上睡午覺。我走近臥房門時,那房門當時就像現在這樣半開著,只見銀蓮光著身子臉朝里躺在床上。她的頭枕在彎曲著的右臂上,一頭美麗的長發蓬亂地散開,好像一塊村在雙肩下的黑絲絨墊,頭髮還從床沿上垂掛下來。正當我想要走近她時,突然眼前一片漆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當我迷迷糊糊地醒來以後,發現自己正躺在梳妝室的地上,那大花瓶打碎的瓷片散了一地。當時我頭痛欲裂、思緒混亂。我見那丫環還躺在竹榻上打鼾。我掙扎著爬了起來,踉蹌地向臥室走去。當我發現銀蓮還像剛才那樣平靜地躺在床上時,心裡感到很寬慰,頭也不感到暈眩了。可是當我走近床邊一看,不由大吃一驚,我突然意識到了我已乾出什麼事來。我的那柄古玩匕首已經插進了她的胸膛,她早已死了!”

滕侃雙手掩面,身子靠著那扇紅漆房門,輕輕抽泣起來。

狄公走進臥房,觀察那張鋪著篾席的寬大的床。 他發現靠枕頭的地方有少許血跡。 他抬頭看牆上,一束絲帶吊著一個空的刀鞘,旁邊掛著一張古箏。 臥房的窗戶厚厚地糊著一層白紙。 窗下一張茶几,兩邊各放一隻圓凳。 隅角里堆起四隻朱紅衣箱——每一隻裝著一個季節的服裝——旁邊端正地放著一個銀櫃。

狄公走到滕侃面前,輕輕問道:“以後。你又做了什麼呢?”

“我頭暈目眩,眼前發黑。跌跌撞撞回到我的書齋,只覺心亂如麻,手足無措。正當我掙扎著聚起精神試圖弄清到底發生了怎麼一回事情的時候,管家來禀,說是你來拜訪我了。”

“我來得真不是時候。”狄公深有侮意地說。  “不過,當時我並不知道……”

“唉,當時我言語恍惚,舉止久禮,還望年兄鑒諒包涵。我們現在還是回書齋去坐吧。”

他們重新在書齋茶几旁坐定_

滕侃與狄公斟了茶,自己也慢慢呷了一口茶,咕咕地漱了漱口,又吞下,才說道:“你走之後,我的神誌恢復過來一點。後來,公堂上那起離奇的案子也分散了我的憂慮。我明白這件事的嚴重後果,上峰執法是不含糊的。我必須刻不容緩到州里去向刺史大人投案,承認我是殺害我妻子的兇手。然而我那可憐的銀蓮,她的屍身又如何處置是好呢?丫環幾次要進臥房整理打掃,管家老來問我要鑰匙。我一時糊塗,便乘衙里吃晚飯的時候,溜進了臥房,胡亂尋了根線繩扎束了她的頭髮,隨手掀了條繡被將屍身包裹了,然後扛著她繞出後院的角門,從後街穿過那片廢墟,將我可憐的銀蓮便丟在那沼澤地裡了!

“我回來以後,才明白自己是多麼的愚蠢。我為什麼不能假裝說,我丟失了那臥房的鑰匙,而大家只知道太太已到她姐姐鄉下的莊子裡去了——誰也不會懷疑。等我自首了,什麼都好辦了。唉,這時我便想到了你,想到年兄那查緝兇犯、審理案子的本領。我於是便派人到飛鶴旅店來請你。他們說你不知去向,我便只得留下個口信,讓你一回旅店便到我這兒來——我就在這兒專意恭候著你。謝天謝地,儘管這麼晚了,你終於來了。狄年兄,現在你告訴我該怎麼辦?”

狄公沒有馬上回答。 他坐在那裡,一面慢條斯理地捋著他的長鬍鬚,一面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四扇漆屏。 過了一會,才轉過臉對滕侃說:“我看你從現在起,什麼也不要做,至少暫時什麼也不要做。”

“年兄這話是什麼意思?”滕侃道,“我卻打算現在就給刺史大人寫一封投案的信,派驛使星夜送往登州。明天一早,我們一起去親見刺史——我看這是我目下唯一的抉擇了。”

狄公搖手錶示反對。

“你必須沉住氣。”他說。  “我檢查過屍體,也細看了發案的現場。我並不相信我們已掌握了所有的事實,我需要找到你殺死你太太的證據!”

滕侃站了起來,激動地說:“狄先生,你,你別講廢話了!證據,你還要什麼證據?我的發病,我做的夢,我的匕首,那殺人的現場,還有那奇異的漆屏……”

狄公打斷了他的話:“然而有一個非常奇怪的現象表明這起命案可能與你無關。”

滕侃驚異萬分,滿腹狐疑地說道:“狄年兄,不要用那渺茫的希望來愚弄小弟了。你這樣做太殘忍了。你是不是有了一個十分虛幻的想法,即:當我犯病的時候,又有另一個人闖進屋來殺害了我的妻子。你想想,天下哪有這等巧事?”

狄公聳了聳肩。  “我不是盼望什麼巧合,更無意愚弄你。滕相公,要相信這樣的事情恰恰是有可能的,更可能在你第一次看見尊夫人的時候,她不是面朝里躺在床上的嗎?她那時已經被殺害了。滕相公,你周圍有沒有仇家?”

“沒有!沒有!”滕侃激動地回答,“狄年兄,你要記住,只有我的妻子和我才知道這套漆屏的含義。自從我們來到這里以後,這套漆屏從未搬出過我的家門。所以沒有任何人可以改動它!”

他稍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嘆了口氣,又說道,“唉,狄年兄,那麼,你認為還能為我做些什麼呢?”

狄公道:“我建議你給我明日一天的時間,讓我去搜索其它一些證據。如果我一無所獲,後天即陪你一同去登州,向刺史大人面陳這裡發生的一切。”

“狄年兄;對人命案延誤上報是嚴重的違法行徑。你我身為朝廷命官,理著一縣刑名,豈可瀆職自誤——日後上峰發罪下來,怎擔這個乾系?”

“滕相公不必著慌,如有差池,我狄某一人承當!”

滕縣令猶豫了半日,也只得讓步:“既然狄年兄高義助人,小弟這事也就從命了。那麼,還須我替你做點什麼呢?”。

“很簡單。你首先拿出一個信封來,填了尊夫人名字、身份。”

滕侃從抽屜裡取出一個信封。 在上面寫了幾行字,交給了狄公。 狄公將它放進了衣袖裡。

狄公又說道:“你再去尊夫人臥房中取出一套她平日所穿的衣服打成一個包袱。別忘了還要帶上一雙鞋!”

滕侃疑惑不解地瞧了他一眼,然後一聲不響地離開了書齋。

狄公立即站起來,從抽屜裡又取了幾張官府信箋和蓋著縣衙紅印的大封套,一併塞進了衣袖裡。

滕侃手裡提著個包袱走口書齋。 忽然朝著狄公上下打量了一下,然後很表歉意地說:“狄年兄見諒,我一心只撲在自己的事上,竟沒想到給你拿件衣服換換。你的葛袍這麼臟,你的靴子上滿是污泥,讓我借你一套……”

“不必麻煩滕相公了。”狄公打斷了他的話。  “我還要拜訪一些人在那些場合穿著新衣袍反而會引起麻煩。現在,我首先要回到沼澤地給屍體穿上衣服,再將她拖到路邊,以便明日一早就被路人發現。我將那信封放在她的衣袖裡,這樣人們就會立即認出死者是誰。然後,你就可以前去認屍。噢,你們這裡總有幾位可以勝任的忤作吧?”

“只一位忤作——有事到衙里驗屍,平日里自開著一座大生藥舖子,做著掌櫃。就在那市廛邊的拐角上。”滕侃答道。

“且好。明日你就說太太在去北門的路上被人謀殺了,緝查正取得進展。然後,你就可以將屍體暫時安後在一具棺木里。”

狄公拿著包袱,深情地望著他的同行說:“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就會給你個消息,你不必送我了,我知道怎麼走。”

狄公又趕回到沼澤地,找到了秀才。 秀才蜷縮著身子仍坐在那塊大石上,儘管是三伏的熱天,他卻在渾身打顫。 秀才抬頭見到狄公回來,馬上顯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嘿,秀才,別那麼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稍等片刻,我們就可以回酒店了。此刻我再去看一看那屍體。”

秀才委屈地點點頭,仍坐在那兒。 心神很是不安。

狄公尋著了屍體,將胸口的匕首拔出來,用一張油紙包上,然後放進自己的懷中。 接著他給屍體穿上了衣服和鞋,再把屍體拖到路邊。 幹完這一切之後,才叫起了秀才,一同回鳳凰酒店。

半路上,秀才突然對狄公說:“我知道你和排軍並不把我當一回事,不過我要告訴你,幾天之內我就會賺到一大筆錢,叫你們大吃一驚。

狄公沒有反應。 對秀才的牛皮他感到厭惡。

秀才望瞭望狄公,心裡自認晦氣。
   
到了鳳凰酒店的那條街口,秀才說:“給你耽誤了一夜。好了,回去跟排軍交差吧: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幹,就這里分手吧!”

狄公一個人回鳳凰酒店。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56
                                                                      第七章

狄公和秀才離開鳳凰酒店去沼澤地之後,喬泰與排軍兩個又喝了幾杯酒。 他倆談論著近幾年來朝廷用兵的事,很是投契——排軍最喜歡聊的還是打仗的事。

“既然你這般喜愛行伍生涯,”喬泰問道,“那你又為什麼離開了?”

“我乾了一件蠢事,不得不倉皇逃跑。”排軍不勝感慨地嘆了一口氣。

衣衫襤褸、身上發著臭味的乞丐們三五成群地晃進酒店裡來,排軍不得不與禿子一起同他們結帳。 喬泰覺得酒店裡的空氣越來越污濁,他更擔心那個賣給他首飾的老乞丐也會在他面前出現。 他決定到外面溜達溜達散散心。
   
大街上也悶熱得慌。 他想河邊也許會涼快些。 於是他穿過​​幾處大街小巷,爬上一座橫跨河流的拱形石橋。 他依著石橋一邊的雕花石攔桿,望著橋下黑色的河水咆哮著向下游奔流而去,河水沖擊在嶙峋的岩石上激起無數白色浪花。 這—帶空氣很涼爽,也很少有人走動。 周圍散落著好幾幢高雅的園邸,居住著本縣的許多鄉官富商。 喬泰觀賞了一晌,漸漸覺得無聊。 他嘆了口氣,決定折回酒店。 那群乞丐此時也許都已經走了。

他下了石橋,沿著河岸走去。 一時間 ,他又一次產生了一種不安的感覺,他覺得後面有人盯著他。 但馬上他又解除了疑心,坤山現在已經是他們的朋友 ,除了他還有誰會來盯他的梢。 他捐了一個彎,信步向南走去。

突然,一扇打開著的窗戶把他的眼光吸引過去了。 這所房子離街較遠,前面有一排竹柵欄。 他跨起腳尖從那竹柵欄上望那窗戶裡,見是一間佈置典雅的臥室,茵席簾幃,煞是齊整。 梳妝台上兩支銀燭照得煊同白晝,一個女子正立在鏡前梳妝打扮。 那女子三十左右,容貌體段自有一種動人的風韻。 只見她梳妝已畢,懶傲地倚著床頭輕輕嘆息。

喬泰一眼就認定這是一個自己開業的名妓。 不知怎麼,喬泰發現自己被那個女子吸引住了。 他一掏衣袖,只有兩貫銅錢,不由得感到沮喪,轉念又想錢雖少,就是見個面,認識認識也有意思。 不管怎樣,試一試總是值得的。

他推開竹柵欄,穿過一個十分雅緻的花園,在一扇黑漆大門上敲了兩下。

開門的正是那女子。 她先是吃驚地大叫一聲,接著又很快用袖子摀住了嘴巴,顯出十分驚慌的樣子。

喬泰趕忙上前躬身施禮:“ 姐姐 ,十分抱歉了,夜裡這麼晚來打攪你。我從這兒走過,碰巧看見你在窗前梳頭。你的容貌風度給我留下極美好的印象。不知我這個迷了路的外鄉人能否在你這裡稍事休息並從你的言談中敬聆芳教。”

聽了喬泰這一遍半文不白的話,那女子猶豫起來。 她上下打量了喬泰一番,輕輕皺了皺眉頭。 忽然她微微一笑,用一種柔媚的聲調說道:“我在等候另一個人……不過既然時間早過了,你不妨就進屋來坐坐吧。”

“沒想到妨礙了你的約會 ,那麼我就改天再來吧!”喬泰急忙說。  “假如你的客人要是不來……”

那女子笑了起來。 說道:“進來吧!你這副邋遢相倒挺有意思。。

她自顧回房走去,喬泰跟著進了房間。

“請稍坐片刻。”女子略為害羞地說,“讓我把頭髮紮好,我最怕熱。”

喬泰在一個鼓形的繪花瓷墩上坐定:“不敢動問姐姐芳名?”

“我的名字?”她噗妹一笑,“你就叫我秋玫便行。秋天的秋,玫瑰的玫。”

喬泰湊趣道:“秋天的玫瑰,嗯,別緻,難怪姐姐這般容貌。”

秋玫紮起頭髮微笑著轉過身來,在床沿坐下。 順手拿起一把檀香四扇,悠閒自得地扇了起來。 她細細看了看喬泰,說道:“我猜你八成是個軍官,是路過牟平的吧?”

“差不離。”喬泰回答。

“打算在牟平呆多久?”

“只呆幾天。不過今夜遇了姐姐,卻是不想回去了。”

秋玫笑著,用一雙發亮的大眼睛只看著喬泰。 半日又問道:“你們軍官也允許隨便出來嗎?”

喬泰只望著她傻笑。

秋玫斜眼看了喬泰一下。 一面搖著扇子,一面毫不介意地解開胸前的鈕扣:“這個倒霉的天氣,就是到夜裡,也還這麼熱!”

喬泰在瓷墩上移了移身子,清了清嗓子,鼓起了勇氣,問道:“不知姐姐……多少……錢?”

這秋玫聽罷,不禁大聲笑了起來。 喬泰也尬尷地跟著她笑了幾聲。

她用四扇掩住嘴,一本正經地問道:“在你看來值多少錢?”

“一萬兩黃金!”喬泰謅媚地說。
   
“哎喲!”秋玫邊笑邊嗔道,“今天你可以和我在一起呆一會兒。不過,你必須答應我,以後你再也不許到這裡來!就這兩天我也要離開這裡了。 ”

“我可以起誓。”喬泰說著站了起來,靠到秋玫身邊……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57
                                                                      第八章

喬泰哼著小調回到了鳳凰酒店。 他發現酒店裡空蕩蕩的,只有艷香一個人在那裡掃地,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見了他進來,便問:“ 秀才上哪兒去了?”

“反正死不了!”他答道。 說著就在一張破藤椅上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哎,沏一壺茶來。不是我喝,是為沈先生沏。他是個十分喜愛喝茶的人。坤山沒有來嗎? ”

艷香做了個鬼臉,不耐煩地答道:“早來過了:我告訴他你們兩個都出去了,他說過會兒再回來。唉,我倒要說,任何男人我都能忍耐,那個坤山他就是給我十兩金子我都不屑看他一眼。”

“你閉起眼睛不去朝他看就行了嘛。”喬泰說道。
   
“不,我不是指他那一副醜八怪的嘴臉,他是一個專門傷人痛處的歪料,又陰險,又狠毒。”艷香說著,又輕蔑地嗤了一下鼻子 ,走回廚房去了。

喬泰狂笑起來,又將背往那藤椅上一靠,把雙腳擱到了桌子上。 等艷香端著一把大茶壺回來時,他已經鼾聲如雷了。

狄公一走進酒店的門,艷香就扯住他著急地問道:“秀才怎麼沒有跟你一起回來?”

狄公瞅了她一眼,答道:“我委派他辦件差使去了。”

“他不會遇到什麼麻煩吧?”

“不會的,即使他遇上什麼麻煩,我也有法子把他解脫出來。你還是先上樓睡覺去吧,我們有些事,還要在這兒多呆一會兒。”

艷香上樓去了。 狄公立刻將喬泰叫醒。

喬泰看見狄公一副憔悴疲憊的樣子, 心情頓時陰沉起來。 他馬上給狄公倒了杯熱茶,焦急地問道:“情況怎麼樣?”

狄公便將屍體的情況及他和滕侃的談話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喬泰。 話還未說完,便聽見有人輕輕地敲了一下門。 喬泰去開門迎面正碰上進屋來的坤山。 喬泰忍不住罵了一聲。

坤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轉臉對狄公說:“沈先生,新的住所還舒適吧?該道個謝吧?”

狄公說:“請坐下,現在你跟我講講你為什麼要幫助我們吧。”

“實話對你說了吧!”坤山尖聲說道,“我正需要你們,而且是急需要你們。你們也許已聽說了我的大名吧。三十年來,從未失敗過一次。然而我缺少武力,但我從來不想增強它,因為我認為單憑武力是庸俗低下的勾當。現在我碰巧有一樁買賣,卻還需要用點武力。我仔細地對你們倆進行了考察,覺得你們是能勝任這樁買賣的。我已經獨個做完了所有困難的準備工作,輪到你們來幫我忙的事已經沒有什麼風險可擔了。你們能得到一份數目不小的報酬也就應該心滿意足了。”

“你說得倒輕巧,”喬泰打斷了他,“讓我們去干那號危險的買賣,你卻不費氣力地坐等著發橫財。告訴你,少了我們不干,你這個卑鄙無能的膽小鬼!”

聽到喬泰罵他膽小鬼,坤山的臉變白了,這個稱呼顯然觸到了他的痛處。 他惡狠狠地說:“一個人身強力壯就算是英雄?今夭晚上我真擔心那張紫檀木床經不起你這個身強力壯的英雄折騰。詩人描寫得何等好哇:輕扇搖春雲,急雨摧秋玫……”

喬泰跳了起來,一把掐住坤山的脖子,將他按倒在地,接著雙腿跪在他的胸上,動手就打。 一面咆哮著寫道:“你這個卑鄙的下流坯,原來又是你在暗中監視我。我要勒斷你的脖子!”

狄公忙上前勸住:“放開他,他的話還未說完呢。”

喬泰站起身來,把坤山的頭砰地一聲往地上一磕,坤山躺在那兒不動了,嗓子眼裡發出一陣陣哮喘聲。

喬泰的臉氣得發青,一屁股坐下來,說道:“晚上我在一個名妓那兒呆了一陣,她名叫秋玫,不想這王八羔子卻在暗中監視著我。”

“得啦。”狄公冷冷地說。  “給坤山的頭上潑灑些涼水!”

喬泰從櫃檯後面端來一大盆洗碗的髒水往坤山的頭上澆去,一面說道:“這個狗雜種還得有一段時間才能醒來呢!”

“你坐下,我來把滕侃的事情沒有講完的部分說給你聽!”

狄公講完了四漆屏的來龍去脈,喬泰的火氣早過了。 不由稱讚道:“老爺,這起案子可真令人驚異啊。”

狄公點點頭。  “我不想告訴他他的夫人被人強姦過了。你知道我懷疑是別人殺害他妻子的最明顯的理由就是這一點。我不想進一步使我的同行苦惱了。”

“可是,你不是說過那死者看上去很平靜嗎?”喬泰問道。  “我想她至少應該驚醒過來,表現出激動和憤怒,對嗎?”

“這就是這個疑案中最令人費解的一個細節,當然還有其它……注意!坤山甦醒過來了!”

喬泰從地上將獨眼猴一把提起,放在那藤椅上。 坤山漸漸張開了那一隻眼睛,嘶啞著聲音對喬泰說:“雜種!等著我跟你算帳!”

“什麼時候來都奉陪!”喬泰洋洋得意地應道。

坤山那隻獨眼間出一絲狠毒的光,冷笑道:“你連那個風流寡婦都不認識,你這個笨蛋!”

“寡婦?”喬泰一愣。

“當然是一個寡婦,而且是一個昨天剛剛死了丈夫的寡婦!你這個笨蛋,就連鼎鼎大名的絲綢行行頭柯興元的家都不知道,竟闖進去與他夫人圖快活。柯夫人為了表示對死者的哀痛剛搬挪了臥房——就是你剛才去過的那個房間。你這個傢伙竟把柯夫人當作一個妓女了!”

喬泰臉皮羞得通紅。 他想說什麼,可是只能發出一些別人聽不懂的聲音。

狄公衝著坤山問道:“那麼說,柯夫人的道德貞操也許與老柯的自殺有關係?”

坤山托著他的脖子,將一杯茶一飲而盡。 然後陰陽怪氣地說;“柯夫人自然也不會是講道德貞潔的女人!嘿,我與你們剛才談的那樁買賣卻正好與這柯興元有些關係。你仔細聽我說,我的話很簡短。我手中弄到一本冷虔的帳本。這冷虔是本城一家有名的櫃坊的掌櫃,一日金銀進出不計其數。他是柯興元財務上的合夥人。我對財務的花樣也精通一些,我很快發現那帳本上有冷虔在過去的兩年裡怎樣通過偽造帳目,欺騙老柯的秘密記錄。他用卑劣的手法從老柯那裡弄到相當可觀的一筆錢財。哎,大約有一千兩金子!”

“那麼,你又是如何把這帳本弄到手的呢?”狄公問道。  “一個精明的掌櫃決不會把這本關係到自己身家性命的東西隨便亂放。”

“這不關你的事!”坤山厲聲說。

“不,我對財務上的事同樣也很感興趣——這正是我急急忙忙辭退了衙門的公職的真正原因,你能夠從錯綜複雜的財務交往中弄到這個秘密帳本,今天我總算眼了你了!朋友,要合作就要信任,只這三言兩語的,我還未摸到事情的邊呢!再說你還得把弄到這帳本的細末說給我聽聽。”

坤山多疑的眼光溜了狄公一瞥。

“真是個狡猾的奸賊!”坤山陰險地笑了一聲,“既然你很想知道事情的細末,今天我索性全兜給你。我到柯家去過好幾次,這當然他是不知道的。我弄開了他的銀櫃,發現有二百兩金子——這當然現在歸了我。我把他藏在銀櫃裡的帳單、票據、合同、契書細細推敲琢磨,終於弄明白了冷虔那帳本的秘密。”

“原來是這樣。”狄公說。  “你繼續講下去。”

坤山從袖子裡拿出一張小紙片,小心地把它平攤在桌上。 用他那細長的食指輕輕地點著那張紙,繼續說道:“這一頁是我從那帳本上撕下來的。明天早上你們倆去拜訪一下我們的朋友冷虔,把這張紙給他看看,告訴他你們掌握了所有的情況。然後,你們叫他開兩張空著名字的批子,一張開六百五十兩金子,另一張開五十兩金子。他出這點血之後,還能得三百兩。這對他相當過得去了。當然我非常想把整筆的錢都弄到手,可是這玩意取得成功的秘訣卻是給別人留下一條活路,使他不至於狗急跳牆。那張六百五十兩的批子歸我,五十兩的歸你們。不花力氣能賺五十兩金子。這還不算是一筆便宜的買賣嗎?”

狄公銳利的眼光盯著坤山,悠閒自得地撫摸著他的美髯,一面輾轉著腸子想對策。 半晌,見他慢慢說道:“我的這個夥伴說話固然生硬了點兒,但是他倒說得不偏不倚,恰到好處。踰牆鑽穴是你的本行勾當,。但你卻沒有膽量對著面搶奪,我斷定你沒有勇氣去當面訛詐那冷掌櫃,對不對?”

坤山不由自主地在椅子上動了動身子。 狄公將那張紙拿來放進自己的衣袖裡,說道:“這確是一樁好買賣。可是應該彼此無欺,南北拆帳。老實說我現在就是不需要你和什麼帳本照樣可以去訛詐冷虔。為什麼我就不可以將所有這一千兩金子都裝進自己的腰包呢?”

“真的,為什麼不可以呢!”喬泰咧開大嘴附和道。

“那麼,我就到衙門去報信,讓他們來捉拿你們這兩個強盜!”坤山凶狠地說。

“諒你也不敢去報信。”狄公平靜地說道,“別拉扯了,還是下決心吧!怎麼樣?”

坤山惡狠狠地瞅著狄公的臉,用手壓了壓腮幫上抽搐的神經,低了半日眼珠,讓步了:“好,就這麼辦吧:南北拆帳!”

“一言為定。”狄公躊躇滿志地說,“明天早上我就去拜訪冷虔。你這裡先替我畫一張冷虔櫃坊的街路圖。”

坤山畫罷街路圖正待起身要走,狄公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和藹可親地說:“時間尚早,再寬坐片刻,讓我們再聊聊,為我們的合作幹兩杯!週大,到櫃檯後邊將排軍特備的酒壇取來!”

喬泰跑到櫃檯後,見酒保正呼呼大睡,順手就將排軍那酒壇搬了出來。

幾杯酒下肚,狄公摸摸鬍子說:“坤山老弟,老實與你說吧,你的那套偷雞摸狗的本領與我們幹的這一行比較起來簡直如同兒戲。讓我告訴你我們在路上所經歷的一些冒險活動吧。周大,你還記得嗎?那次在徐州,當我們……”

“你那套騙人的鬼話誰高興聽?”坤山反唇相譏,“你們幹的那些冒險活動完全憑藉武力,靠胳膊粗,拳頭大。我幹的勾當則要用腦子,一個真正成功的高手可不是三年五載就可磨煉出來的,我幹這一行三十年了:”

狄公提高了嗓音:“我也會不費氣力把人家門鎖扭開,進了屋子,就將屋子的主人治服,有禮貌地問他值錢的東西都放在哪兒然後拿起這些東西悄然離去。這種買賣幹起來還有啥難的?”

“廢話!”坤山輕蔑地說,“你這是一般小偷小盜笨拙的伎倆,也許一次兩次能僥倖的成功。然而官府一旦下一張緝捕文書,畫影追拿,就只得束手就擒了。可是我卻有我的絕招,我縱橫了三十多年,從來沒被抓到過一次!你們這兩個才出洞的耗子,能見過多少世面?就是把我這絕招教與你們,你們這一輩子也沒法模仿得了。”坤山得意忘形地打開了話匣,“聽著!開始我花一個月的時間將對方的職業、住宅、家庭成員以及他們的生活習慣進行一番仔細察訪。我設法和僕人們聊天,和附近店舖的掌櫃閒談。當然這時要花費點錢財。接著我便溜進屋去,然而我卻什麼也不拿。我有的是時間,不必著急。我進屋去只是了解屋內的情況。我可以在一隻大衣櫃里呆上一兩個時辰,可以躲在窗簾或帷幕的褶皺處,可以蜷縮著身子藏進衣箱裡,或者擠進床架後面的狹窄的空隙裡。這樣我對主人的衣食起居進行觀察,聽他們講些什麼私房話,在哪裡收放貴重東西——好,我於是進行最後一次登門拜訪。既不要撬鎖,也無需亂翻,任何人也不驚動,箱櫃傢俱也不挪移位置。如果有一個秘密藏錢的地方,我比藏錢的主人更要了解這個地方;如果有銀櫃,我準確無誤地知道該到什麼地方取鑰匙。我做得人不知鬼不覺。常常過了半月一月,他們才發現家中的錢不翼而飛了。但他們卻不以為被盜了,他們根本沒有想到這—點!於是丈夫開始懷疑妻子,妻子則懷疑偏房、丫頭,給他們造成了不知多少誤解。許多和睦的家庭因之互相反目,甚至大打出手……”

坤山說得提意,一面吃吃地笑著,一面又用手摀住那張歪裂的嘴唇:“我的聰明的同行,現在你們該有所妙悟了吧?”

“妙倒是妙,只是我們絕不會模仿你這一套伎倆去做。”狄公轉了話鋒。  “你這一套本領可能使你了解了不少男女間的隱私吧?近來風聞出了幾件案子,還殺人流血了,你一定很知道些內情!”

坤山的臉猛烈抽搐了一下,氣色更顯得陰暗可怕了:“別提起這一類話題!我憎恨女人、鄙視女人,我討厭男人們為了調弄她們而要的種種骯髒的把戲。我並不願意藏在別人的房間裡聽那些女人一套一套的話語,但有時我又不得不要聽這些骯髒下流、令人作嘔的話,討厭的是……”

坤山講到這裡突然止住了口,額頭上冒出了汗珠。 他站起身來用那隻獨眼狠狠地盯了狄公一下,嘶啞地說:“明天中午我們在這兒再見。”

坤山一走,喬泰就憤憤地罵了起來:“一個地道的下流坯!一條可惡的蟲豸!可是,老爺,你到底為什麼還要聽他羅嗦這許多廢話?”狄公平靜地答道:“我想從他的嘴裡得到些有關潛入屋內的方法,這也許對弄清兇手如何潛入滕夫人的臥房有所幫助,可惜坤山沒有說出什麼來。其次,我也很想多了解一點坤出本人。”

“他為什麼對我們這樣有興趣,要同我們搞合作呢?”喬泰總還不明白。

狄公道:“可能他認為我們是他的這次訛詐陰謀最理想的合作者。我這個人看上去甚有些體面,不僅能夠開始時迷惑住冷虔,而且有能力和他進行冒險的談判並最終制勝他。你身強力壯又正可以對他施加壓力。此外最重要的還是我們是外鄉人,事成之後,各奔東西,彼此不認帳,不會給他留下什麼麻煩——我想這就是他一反常規,纏著我們與他合作的主要原因。然而他很爽利地接受了我們平分贓款的建議,我認為這中間可能有鬼,我原以為肯定有一場艱苦的討價還價,不想這條毒蛇這麼口松。不管怎樣,我們將把這個惡棍投進監牢這是肯定的了,讓他在鐵籠子裡蹲完後半輩子。”狄公揉了探發紅的眼睛,繼續說道:“我現在要寫一封信給那縣里的忤作,你去給我找方硯台和一支筆來。排軍要點劃打叉來記帳,那他就會有這兩樣東西。”

喬泰到櫃檯後面亂翻了一陣,找來一方滿是塵灰的破硯台和一支毛頭疏疏拉拉的禿筆。

狄公用蠟燭將筆頭散開的亂毛燒掉,再放在嘴裡好好地舔了一陣,終於把筆頭弄尖了。 然後他從衣袖裡取出從滕縣令的書桌裡拿來的官府公箋和封套。 他以牟平縣令滕侃的名義簽署了一道手令,要那忤作火速趕到四羊村,說那裡急需要他去驗屍。 他匆匆用火漆燙了封口,將信交給喬泰。 說道:“我不想讓那件作檢驗滕夫人的屍體,因為沒有必要讓他知道滕夫人被人強奸的事實。明天一早你就將此信送到市裡拐角那家大生藥舖子裡去,忤作就是那鋪子的掌櫃。我們從州里來時路上曾經過一個叫四羊村的地方,騎馬到那里至少要半天時間,這樣,那個忤作明天一整天就不能來妨礙我們的查訪。”
   
狄公用筆管搔了搔頭皮,忽然想到,既然我可以這樣利用滕侃的名義自由地行動,我不妨再寫一封信呈給軍政司,請他們核查一下當年在左驍衛大將軍麾下豹騎三營服役的一位姓劉的隊正的案卷,並摘錄有關材料。 狄公又取出一張公給草草寫罷,燙了封口也一併交給喬泰,又關照道:“你明天揀個方便的時間將此信送交軍政司,並把軍政司的口復以及摘錄的有關排軍履歷的材料帶回。”

他看了看喬泰疲乏的眼神,笑道:“莫名其妙地就折騰了這半日。好吧,我們現在可以上樓去看看我們睡覺的房間了。”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57
                                                                      第九章

狄公一夜沒睡好。 樓上留給他和喬泰的簡陋的房間只夠放兩張破舊狹窄的木板床,木板床的上下里外爬滿了臭蟲、蝨子,屹蚤在跳, 蚊子在飛,這個情景狄公如何能夠睡著。 喬泰則不在乎,他乾脆就躺在兩張床間的地板上,頭頂靠著大門,不一會兒就鼾聲如雷了。

勉強挨到天亮,狄公起來叫醒了喬泰。 兩人穿戴起身下了樓來,店堂裡這時還空無一人, 鳳凰酒店的客人大都是睡懶覺的。 喬泰先到廚房灶頭添了把火,接著他們胡亂地梳洗了一下。 喬泰給狄公端上一壺熱茶後就出門送信去了。 狄公獨個在牆角那張桌邊坐著慢慢喝茶 。

艷香下樓來了,她用拳頭大聲敲著櫃檯叫醒了酒保,就下廚房熬粥去了。 不一會,排軍和另外四個乞丐也露面了。 排車拉了把椅子湊到狄公的桌旁。 狄公遞給他一碗茶,他不喝,大聲叫艷香給他燙酒。 艷香應聲也就端上一碗燙熱的酒來。 排軍問道:“昨天晚上情況怎樣?”

“死去的女人是個有錢人家的太太,”狄公答道,“那個殺害她的傢伙看來也很有錢。他沒有拿走她身上的這些小玩藝兒。”他從衣袖裡取出耳環和手鐲,放在桌上。  “我將這些東西變賣了,你可得一半好處”。
   
“老天爺!”排軍讚賞地說,“到沼澤地去走一趟還是值得的啊:可以斷定她是被她同類的女人暗裡害死的。你將這些好東西拿去變賣,可要準備上一個大口袋。噢,你最好想法子找到那個殺人的傢伙,訛詐他一下,告訴他如果還想殺什麼女人的話,請他到別處城市去下手。”

一個衣衫破爛的乞兒走進店來,急急喝完一碗粥,對排軍小聲說道:“聽說了嗎?他們將縣老爺的太太的屍身弄到衙門裡去了,她在那塊沼澤地裡被人殺害了。”

排軍用拳頭猛擊桌子,厲聲叫罵起來。

他面對狄公大聲說道:“剛才你說是個有錢人家的太太,真說準了。鬍子哥,你最好趕快把兇手找到,好好敲詐他一番,然後送他去衙門。我的天!所有人都平安無事,偏偏是縣令老爺的太太被人殺了!”

“你卻是為何這般激動?”狄公驚奇地問道。

“縣令老爺是什麼號的人,你是知道的。假如你、我的老婆被人殺了,我們去報官,衙里的公差先將我們數落一頓,'為什麼連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然而現在是縣令老爺自己的老婆,那便是另一回事了。如果殺人兇手不是很快被抓到,那麼全城將會發生一場騷亂,夜裡宵禁,白天搜索,到處是衙門裡派出的兵丁、緝捕、探子細作。這些傢伙又稱自己便是王法,他們會將這城市顛來覆去地翻騰一遍才會罷休的。你我之輩看來要捲起鋪蓋溜了,我所以激動,所以要你設法馬上抓到那個兇手,就是這個道理。”

排軍說完,神情沮喪地望著手中的酒碗出神。

狄公說:“不過要抓到兇手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兇手準是她的情人,沒錯!”排軍大聲說道。  “那些貴婦太太,名門千金褲腰帶上的結打得比我們這裡的淫婦還要松!小白臉兒情人膩煩了她,她就大吵大鬧亂嚷嚷折騰不休,於是只得敲碎她的腦袋,或刺穿她的胸膛。沒有什麼新鮮的!對!我把我的弟兄都叫來,讓他們一起認認這些小玩藝兒,他們會刺探出這個淫婦經常在什麼地方和老爺的什麼內弟表哥的鬼混,或許還可尋著那狗崽子的踪跡。”

“好主意:”狄公附和了一聲,突然他抬起頭來,不解地問道:“你手下的人怎麼能做到這一點呢?他們當中誰也沒有見過她一眼,即便見過了,也早忘了,如何刺探?”

“他們會認出這些首飾,也能回憶起戴這些首飾的人的踪影。”排軍說,“這是他們的專長。你和我看見一個衣飾華麗的女子走過時,不管她是步行或是坐轎,我們會設法偷看一下她的容貌,可是一個乞丐注意的卻僅是她戴的首飾。假如一個乞丐透過女人的紗巾看見了一副值錢的耳環,或是在女人掀轎簾時看見了她手上戴著的漂亮的手鐲,他就會估估它們的價值,因為穿戴的首飾值錢,那女人一定很有錢,他就可趕著去隨著那個女人的車轎哀聲乞討,她也許會扔下幾個銅錢,或丟下一點什麼值錢的小玩藝。現在,這幾樣首飾都是極珍貴的寶物,所以我想我的弟兄們很可能有人曾見到過,並辨認出這首飾主人的模樣,幾時到過哪裡等等,現在你總該明白了吧?”

狄公深有所悟地點點頭,心想這些有趣的知識在勘破這樁疑案中或許真會有些用處。 他將桌上的首飾推給了排軍。 抬頭見喬泰正走了進來,於是對排軍說:“我們現在要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

兩人出了鳳凰酒店,喬泰便問:“我們現在直接就去滕老爺衙門告訴他冷掌櫃舞弊犯法的事嗎?”

“別那麼著急!”狄公答道。  “我們先去拜訪冷虔,確認一下坤山恃以訛詐之事是否屬實。如果冷虔聽任我們訛詐,不敢反抗,這就意味著他確是犯了舞弊隱臟的罪。但是我們又必須考慮到坤山對我們耍陰謀的可能,我將細細觀察冷虔的反應,你只須看我的眼色行事。”

喬泰點點頭。

冷虔的櫃坊座落在市裡最熱鬧繁華的一角,寬綽嚴整的兩層樓房,店門面臨大街。 店堂中有一條二丈多長的櫃檯,櫃檯後面十多名伙計正忙著應付大群的客人,戥秤金銀、鑑定首飾、兌換銅錢、支簽飛票、質典貴重,一派忙亂的景象。

櫃檯後的一張高桌裡坐著領班的伙計,他正忙著撥算盤珠子。 狄公將大紅名帖從木柵窗口遞了進去,彬彬有禮地對那領班的伙計說:“如果方便的話,我想和冷先生當面商談一筆款子的業務,數目相當大。”

那領班伙計用懷疑的眼光看了一看這兩個陌生的客人,問了幾句金銀行道業務上的關節,狄公從容對答,恂恂有禮。 領班見狄公氣度軒昂,言詞清健,疑慮消除了。 在他的名帖上填了幾個字,叫來一個聽差將那名帖送上樓去。 過了一會,那聽差下樓來通知說,冷掌櫃將會見沈先生和他的助理。

冷虔穿著整潔素淨的長袍,戴著重孝,坐在一張紅漆大桌子的旁邊。 他一面忙著吩咐兩名伙計有關業務上的事,一面指著窗前茶几旁邊兩張椅子,示意狄公兩人坐下。 聽差趕忙來倒茶。 狄公著那冷虔面色蒼白,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他的眼光很快被牆上掛著的一軸畫吸引了過去。 畫面是一簇潔白的蓮花開在夏日池塘里,左下角落款處有一首字跡灑脫的長詩。 狄公坐在椅子上剛好可以辨認這軸畫的最後一行款識:“愚弟冷德草於菰浦山莊”——很明顯這就是冷虔的胞弟冷德的大作了。 這個年輕的畫家半個月前得肺癆死了,這是昨天他在公堂看審時聽來的。

冷虔將那兩個伙計打發走後,忙轉向狄公,臉上裝出一副很神氣的樣子,詢問他可以為客人幫點什麼忙。

“冷掌櫃,這業務關係到將一千兩金子中的一部分轉讓戶頭的問題,”狄公開門見山地說,“這是雙方畫押的字據。”說著他從衣袖裡取出那一頁紙,把它攤平在桌上。

冷虔的臉頓時變得灰白,他盯著那張紙嚇得發呆了。 狄公微笑地向喬泰點了點頭。 喬泰站了起來走到門口將門閂上,又走到窗前將窗戶關閉。 冷虔看著他的舉動,眼中充滿了驚恐的神色。 當喬泰走到冷虔椅子的背後站定時,狄公才繼續說道:“當然我還有許多附件。那是一冊特別的帳本。”

“帳本?你……你是如何弄到手的?”冷虔緊張地問。

“冷掌櫃,”狄公正色地說,“商洽業務我們最好不要離題太遠。我告訴你,我並不是一個不顧禮數的人。我的名帖你已看了,我只是想從你得到的紅利中抽一點頭,這裡總額是一千兩金子。”

“那麼,你想要多少?”冷虔全身發冷,抖索著嗓音問道。

“七百。”狄公平靜地答道。  “你仍然有一筆可觀的紅利坐享。”

“我要上街門去告發你!你們想訛詐我!”冷虔尖叫起來。

“同樣我也可以告發你!”狄公和藹地說,“我們還是不要告來告去吧。”

冷虔突然用手摀住了臉,嗚咽起來,口中喃喃低語:“我造了什麼孽啊!老柯的鬼魂纏上了我!”

有人敲門。 冷虔站起來想去開門,喬泰一雙沉重的手又使他坐了下來。 喬泰輕輕地對他耳語:“冷先生不要激動,這不利於你的健康。吩咐他們待會兒再進來。”

“待會兒再來!……我此刻正忙著!”冷虔朝門口粗著嗓子叫了一聲。

狄公冷眼看著他,一面又慢條斯理地撫摸著自己的鬍子。 他逼進了一步:“你沒有做虧負柯興元的事,為什麼擔心他的魂靈來纏住你?”

冷虔微微吃驚地看了狄公一眼。

“你說什麼?”他氣喘吁籲地說,“求你告訴我,那個信封是開著的,還是封著的?”

狄公不明白冷虔問話的意思。 他曾想這帳本大致上總是坤山從冷虔家偷去的,現在看來事情要復雜得多。 他轉念一想,那帳本既然是裝在一個信封裡的,看起來很可能是封著的,於是他說。  “當時我沒十分留意,後來我一看是好端端封著的。”“謝天謝地!”冷虔激動地叫了起來。  “那麼,老柯的命不是斷送在我手上!”

“不要轉彎抹角了!你還是把事情一五一十都講出來吧!”狄公幾乎是命令了。  “我已告訴過你,我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我是來與你商洽那筆交易的,請你尊重自己。”

冷虔拭去額頭上的汗珠,看上去已鎮定了不少。 真人面前不須講假話,能夠把憋在心頭的煩腦對這兩位神秘的客人和盤托出,冷虔反而感到心頭多少可以輕鬆一些。 他慢慢說道:“我做了一件蠢事。老柯請我赴宴時曾要我將一包他需要復核的字據帶給他,我將那包字據裝進了一個信封裡,封了口便放在自己懷中。可是我到達柯家之後卻忘了將信封交給他了。酒吃到一半,也就是老何發病之前,他問起字據的事來。我將手伸進懷中,卻錯將裝著我自己帳本的那個信封遞給了他。我那帳本平日總是隨身帶著的,兩個信封又一般大小輕重。直待老柯回房去服藥之後,我才發現了這個可怕的錯誤。後來,他就跳了河。我原想一定是他在房間里拆開了那信封,發現了我,他最忠實的朋友,也一直在欺騙他,以致在絕望中自殺了。這個夢魘一般的想法兩天來一直困擾著我,晚上我無法入睡,我老是夢見老柯的影子在跟隨著我……”

他痛苦地搖了搖頭,面色十分陰鬱。

“既這樣,你分點紅利給我們還需叫屈麼了”狄公道,“我猜你正打算遠走高飛,是不是?”

冷虔答道:“是的。假如柯興元沒有死,這兩天我就必須逃走,我沒臉見他。臨走前留封信給他,向他交代一切,求他饒恕。我需要償還九百兩金子的債務;再用剩下來的那點在遙遠的異鄉苟延殘生。老柯死後,我希望衙門早日替他備案。一旦備了案,我就可以處理他的財務,有權去開啟他的銀櫃,那裡我知道放著他二百兩金子,這是一筆不上帳目的應急的錢。可是現在,我卻不得不設法盡快逃出這個城市,我的債主們也無法拿到我欠他們的錢了。”

“我們不想麻煩你多久時間,”狄公說,“我們的買賣很簡單。你把那筆金子存在哪裡?”

“存在天雨金市。”

“那麼,請你給這家天雨金市開兩張三百五十兩金子的批子,簽字押印,留空著領取人的名字。”

冷虔從抽屜裡取出兩張批子,批子上已蓋有他的私章。 他掭了掭筆在批子上填寫好數目,又簽了字。 狄公取過批子看罷放進了衣袖。 然後說道:“可以藉我紙筆用用麼?”

冷虔抽出一箋白紙,與那筆一併恭敬地遞給了狄公。 狄公接過紙筆,將椅子移了個方向,背著冷虔飛快寫了一張便條。 喬泰仍站立在冷虔椅子後面監視著。

便條上寫著簡短兩句話:

滕侃縣台親鑑:立即派人拘捕冷虔。 他與柯興

元之死干係直接,詳情容待面陳。

狄仁傑頓首再拜

他將那便條放入了一個信封,迅速蓋了他的私章。 轉過身來對冷虔說:“冷先生,我們此刻就走。今天早上你不許離開這裡,我的這個助理就在大街對面窺視著你。如果你不聽我的忠告,後果不堪設想。少陪了,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喬泰開了門,兩人走下樓來。

他們上了大街,狄公將他寫給滕縣令的便條交給喬泰。 說道;“你火速跑向衙門,親手將它交給滕老爺。我先回鳳凰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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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辱不關身,誰為疏與親。 有山堪結屋,無地可容塵。 白髮偏添壽,黃花不笑貧。 一樽朝暮醉,陶令果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