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推理] 神探狄仁傑 作者:高羅佩(Robert H. van Gulik)(連載中)

 
CTNANG 2017-2-8 22:24:4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76 22721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58
                                                                      第十章

狄公走進店堂時,排軍站在櫃檯旁正和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乞丐說著話,酒保在為他們敬酒,艷香蹺起著二郎一腿坐在一旁正在那兒剪指甲。

“鬍子哥,快來!”排軍高興地叫道,“我有好消息告。你聽這個老傢伙說吧!”

老乞丐的紅眼睛老是流著淚,飽經風霜的臉上佈滿了皺紋,就像乾癟萎縮的蘋果皮一樣。 他扯了扯他那油污的、蓬亂的鬍子,乾咳了一聲,哀訴似地說道。  “我經常在西門裡那幾條街遊蕩,那兒有一家秘密的窯子。上下樓房不很招人眼目,內裡的排場卻是很大,非常氣派。我到那裡多少總能討到些錢…… ”

“那裡是一個上等的行院,”艷香插嘴道,“我走紅的時候,也被帶到那裡去過一兩回。”
   
老乞丐轉過身來,瞇起了紅眼睛向她看了一眼。

“我見過你!”紅眼睛說,“下番你得告訴你的客人起碼給我四個銅錢。那日他只給我兩個—— 先生 ,你知道,臉有喜色的客人出來時,我甚至可以向他討到十個銅錢!”

“別扯遠了!”排軍罵道。

“對,正經說,我見到的那個貴婦人到那裡去過兩回,戴的正是你剛才給我看的那副耳環。因為她總是戴著紗巾,我看不見她的臉,但我卻看清了她耳朵上這副耳環。那日這貴婦和一個年輕男子走出來時,她看了看我,然後對那年輕男子說:'給這個可憐的老頭十個銅錢吧!'他就如數照給了。你猜我當時是多麼的歡喜!”

“你用不著感到驚奇,”排軍對狄公說,“這些乞丐掙的都不少,什麼時候你不妨也去試試!”

狄公嘴裡含糊地應了一聲,肚裡卻在暗暗吃驚。 事情的發展又出乎他的預料之外。 排除掉那幾乎不可能的情況——牟平縣里還有第二個女人戴同樣的耳環——滕夫人就一定曾經有過一個秘密的情人 。 到現在為止,狄公還認為那樣的事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他厲聲問紅眼睛:“你能斷定她確是戴的那副耳環?不會看錯嗎?”

“你且聽著!”紅眼睛憤憤地說,“我的眼睛雖然老是要流眼淚,但我敢睹誓我的眼光比你靈得多,我從未認錯過一個人!”

“紅眼睛在這方面是個行家,眼光很是準確。”排軍說,“鬍子哥,你現在就想法子去找那個年輕男子,他肯定便是兇手。紅眼睛,我問你,那人長得如何模樣?”

“這後生穿戴得很闊氣。噢,他也許是一個酒鬼,我記得他的兩頰喝得紅通通的。別處我卻從未見過他。”

狄公慢慢地捋著鬍子. 對排軍說道。  “最好我還是去一趟,到那行院查問個備細。”

排軍狂笑起來,一面說道:“你想過沒有,你這樣大大咧咧地去查問,那老鴇肯定會把你給轟出來!”

狄公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排軍嚴肅地說:“要去那裡查問,唯一的法子就是讓艷香陪著你一起去,在那裡租一個房間,假戲真做。那裡的人都認識她,誰也不會起疑心。即便一時查不出兇手是誰,至少你也可以從那裡摸到一些情況。”

艷香噘著嘴道:“還得準備上幾兩銀子,那裡不是個便宜去處。至於我,你們也得考慮考慮,在家裡是家裡,到外面乾勾當卻是不同的。”

“不要擔心這個。”狄公問,“我們什麼時候可以去那裡?”

“午飯以後,”她答道,“那裡午飯前是不開門的。”

狄公給排軍和紅眼睛又各斟了一杯酒。 紅眼睛沒完沒了地講著他一生中撞著的奇事。 喬泰回來了,大家又一起喝了幾杯。 那艷香自顧去廚房打點午飯。 狄公對喬泰說:“吃了午飯我要帶艷香到西門附近去一趟。”喬泰正待問為什麼,坤山象幽靈一樣悄然出現了。

狄公說:“坤山,你來得正好!買賣很順利,你坐等著來分紅利吧。今天我請客,我們到外面尋個僻靜處所喝幾盅去。”

坤山點頭表示贊同,於是三人一同出了鳳凰酒店。

他們在隔壁一條大街上找到了一家不大的飯店。 狄公將一張飯桌搬到一個角落裡,叫了好幾味菜,要了三大碗酒。 店伙計剛一離開,坤山就迫不及待地問:“冷虔給錢了嗎?我們得趕緊一點,聽說冷虔被拘捕了。”

狄公不慌不忙從衣袖裡取出那兩張批子,將它們鋪開。 坤山高興得壓住嗓門怪叫了一聲,伸手就要拿,可是狄公飛快地又將批子收起,放回到他的衣袖裡,冷冷地說:“老弟,且慢!”

“你莫不是想賴帳?”坤山有點緊張。

“坤山!你欺騙了我們!”狄公厲聲說道,“你不只是訛詐冷掌櫃,你還瞞著我們——卻原來這事與一起謀殺案有乾系!”

“胡說八道!”坤山從牙齒縫裡進出這四個字來。  “什麼謀殺?”

“柯興元的所謂自殺”

“真是莫名其妙!”坤山氣憤地說。

喬泰罵道:“你這個狗雜種不肯吐真情,唆著我們去頂缸。”

坤山咧開嘴唇剛待叫,店伙計正端過來酒菜,伙計剛一轉身,坤山就切齒罵道:“這是你們耍的詭計!莫非你們想將那筆錢賴去不成!”

狄公拿起筷子揀了塊精肉吃了,又將酒杯斟滿,喝了幾口,然後淡淡地說:“你先將那帳本交給我,從實告訴我你是怎樣將它偷到手的,我再給你批子……”

坤山跳了起來,掀翻了椅子,氣得臉色發青,大罵道:“你這個卑鄙的賊,吃肉不吐骨頭的強盜,你等著瞧!”

喬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了回來。

“我們回鳳凰酒店樓上心平氣和地談談吧。”

坤山猛一扭身,掙脫了喬泰的手,一面憤怒地亂罵。 最後他衝著狄公叫道:“明日千刀萬剮,少不得要後悔!”

喬泰站起來還想攔住他,狄公阻止道:“讓他走吧!犯不著跟他糾纏不清。”轉臉又對坤山說,“你知道該到何處找我們,也知道如何拿回你的那份紅利。”

“我當然知道!”坤山怒火中燒,一轉身衝出了飯館。

喬泰疑惑地問:“老爺,你這就放走了這個惡鬼?”

狄公回答:“不忙,他冷靜下來還會來找我們的,他決不肯白白丟了那筆錢!噢,桌上這許多東西可怎麼辦呢?”

喬泰笑道:“老爺,你看那壁上正有四句好話了。”

狄公抬頭一看,原是那飯館的裝飾,不覺念道:

“世情易改眼前花,到處逢場戲作合。

春暖不消頭上雪,此間有酒且高歌。  ”

念罷微微點頭。

喬泰忙說:“此間這一桌酒菜豈可白白斷送了?”說著操起筷子津津有味地吃將起來。

狄公並不覺得餓,他心不在焉地將手中的酒杯轉來轉去。 想到滕夫人秘密幽會,他感到非常吃驚,他必須十分謹慎,不能讓自己貿然採取行動。 他現在開始懷疑自己在對待坤山的做法上是否恰當。 他固然是個極危險的人物,但自己對他至今還不很了解,甚至連他固定的棲身之處都不知道。 狄公對自己的冒失感到驚訝,他越想越感到不安,與坤山的較量看來是過火了。

狄公只喝了一杯酒,而喬泰則把所有剩下來的酒菜都吃光了,便滿意地咂了咂嘴,說:“好酒!好菜!老爺,肚子打發了,下一步我該做什麼了?”
   
狄公用熱手巾揩了揩鬍子,說道:“你先將我那封公函交到軍政司,隨後,把關於排軍的案卷材料取來。看來他與這些麻煩事都沒什麼干係,當然也不可完全排除可能。想後你可以去拜訪一下卞半仙,就是那個告誡柯興元十五日那天生命有危險的占卜先生。你查一查他是一個真正的占卜先生還是一個騙子,並且問他一聲是否了解坤山,同時你設法讓他多講一點有關柯興元的情況。他的死是我感到最大興趣的一個謎。”

他們付了帳,漫步走回鳳凰酒店。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59
                                                                      第十一章

艷香正等著狄公。 她已換上了一條海藍皺錦摺裙和一件玄色輕紹夾衫,頭上鬆鬆地挽了一個墮馬髻,插了幾枝亮閃閃的簪子。 鉛粉胭脂雖是次等的,但一經塗抹竟很增得幾分光鮮。

店堂裡沒有別人,午飯剛過,大家都上樓睡覺去了。 喬泰下午的事不緊,多喝了幾杯很有些乏意,就把沉重的身驅躺倒在那張舊藤椅上了。 狄公和艷香則出了鳳凰酒店一路去西門南街那家行院。

艷香在狄公前面幾步遠的地方走著,象通常一個妓女帶著一個客人一樣。 假如一個男子和他的妻子出去,那個女的就會與此相反,只是在男子後面幾步遠的地方跟著。

艷香認識許多近路,很快他們就走到了西門,又穿過兩條安靜的小街,來到一扇漆黑整齊的大門前。 這房子很不注目,誰都不會想到這是一個秘密的地方。
   
艷香在門環上敲了幾下。 半晌一個肥胖的中年婦人來開了門。 艷香上前跟那肥胖大人答了話。 狄公見那女人笑瞇瞇地點了點頭,堆起一臉歡喜把他們引進一間小客廳。 那女人顯然是老鴇,這幢房子的房東 。

老鴇說他們現在可以包下那間最好的房間,租金是三貫銅錢。 狄公說太貴了,討價還價了一陣,最後達成協議:兩貫銅錢。 狄公付了錢,老鴇領他們上樓看了房間,給了鑰匙便離開了。

艷香說:“這確是此處最好一套房間了。我可以斷定,縣老爺的那個婦人就是在這個房間與她的情人幽會的。”

“我要好好檢查一下這個房間。”狄公道。

“你須等一等再說,不久就會有人來送茶,別忘了給她幾個銅錢,這是規矩。”

她見狄公準備在茶几旁邊坐下來,便又說道:“我不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的,不管怎樣,我們最好還是換上睡衣,這裡的人眼睛很尖。我們的行動與其他的客人不同,他們就會懷疑我們的。”

艷香半裸著身子在梳妝台前慢慢打扮。 狄公早換上了乾淨的白紗睡衣坐在床沿。 他忽見艷香的背上縱橫交錯著許多條瘢痕。 不禁問道:“是誰虐待了你啦?背上都是傷痕,是排軍嗎?”

“哦,不,不。”她淡淡地說道,“說來也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已經十六歲,我的主人一意要將我賣到行院去,我死活不肯,他便天天用鞭子抽打我,逼我應允。一天,不知怎麼正摸上排軍,他看中了我。他告訴我的主人說,他要將我買去,我的主人就給他看了我父親賣我時畫的文契,說是要四十兩銀子……”

她轉過身來,慢慢地穿上了睡衣,微笑著繼續往下說:“我的主人又加了什麼我的衣食錢,改口又要六十兩。排軍劈手將那文契奪了去,說道:'好了,就這樣成交吧!'我的主人伸手向他要銀子,排軍兩眼一臉說:'剛才不是給了你嗎?怎麼,還想要雙份的,莫非要訛騙我不成!'你可以想像我那主人心中是多麼的憤怒,然而他卻裝出一副笑臉,結結巴巴地說:'是,先生,是,謝謝你。'就這樣,排軍把我帶走了,你想我是多麼的幸運。我的主人知道,如果他上衙門去告排軍,排軍就會帶著他的人馬將他的傢俱統統砸個稀爛。排軍雖是脾氣很暴躁,但他的心地很好。我身上這些瘢痕倒正是我這段經歷的印記。”

狄公聽罷,微微點了點頭,站了起來,走到那梳妝台前,拉開了抽屜,見裡面是空的。

“你要找什麼?”艷香坐在床沿上問道,“到這兒來的人都很注意,不留下任何顯示他們身份的痕跡。他們知道,那怕最不令人注意的痕跡都會使他們遭到訛詐。我看你最好還是在這張床裡邊貼著的字畫上去碰碰運氣。這些字畫聽說都用的是隱名,你識字,或許能從中發現點什麼。”

老鴇親自捧著一個大托盤走了進來,托盤裡放著茶壺、茶盅、鴨梨和糖果。 狄公給了她一把銅錢,她有禮貌地道了聲謝便退了出去。

艷香把床簾拉開,爬上了床。 狄公摘下帽子,把它放在茶几上,然後也上了床盤腿坐在乾淨透涼的蔑席上。 那張床本身就是一個玲瓏精緻的小房間,床頂很高,三面床壁都用紫檀木的雕花板一扇一扇嵌合著。 艷香跪在床的後壁前,小心地把一根發針塞進木板的一道裂縫裡。

“這是乾什麼?”狄公不解地問。  ”

“我堵死這道裂縫。你知道客人里許多慣手都愛從這種裂縫偷看床裡。今天時間這麼早,不致於會有人來偷看。但這也難說定,不管怎麼,還是細心點好,不要被他們看出我們在幹什麼。”

狄公感到新奇。 但他意識到這無疑是很有用的經驗,他知道自己對這裡的了解是很淺薄的。

狄公抬起頭來開始一扇一扇地察看那雕花板。 他發現每扇雕花板上都有或方或圓的框格,框格里有詩有畫,很是雅緻。 民間夫婦的床壁上一般也都貼有題詞和繪畫,但都是些婚姻美滿、白頭偕老的頌詞或是古時烈女節婦、賢德孝行的畫圖,再有就是吉祥如意,花鳥蟲魚之類的裝飾。 可是這兒貼著的這些東西就難免顯得輕浮和猥暱了。 來這裡的文人墨客常常會見景生情,寫下些詩文和圖畫,一是消遣,二是留念,一般都不敢留下真名實姓。 圖畫詩文做得好的,老鴇就用來裝飾床的內壁,貼得久了,再換上新的。 狄公見一聯對子字跡很是靈動灑脫,不禁低聲念道:

“柳梅才欲渡春色,楸梧半已墜秋聲”

他點了點頭,說道:“寫得很淒切,人生往往正是如此啊。”他突然直起腰來,眼光落在一首七言絕句上。 絕句前兩句筆跡正和冷虔房裡看到的那幅夏日蓮花圖上的題詩幾乎一樣,後兩句卻是一絲不苟的工楷,極是娟秀,一眼就可看出是受過教育的名媛淑女們的慣常筆跡。 詩道:

百年紛紛走大川,逝水落紅兩渺渺

莫向三春田華章,一夜風雨記多少?

詩沒有留款。

這也是當時流行的雅事。 男的先寫下前兩句,女的再續上後兩句,分珠便是聯句,合壁則成一絕。 上面這首詩正是這樣。 它用逝水落花來比況人生短暫、歡樂難久,很可能就是暗喻這種私會的關係,且寫得不落陳套,甚有意境。

那個紅眼睛描述滕夫人的情人兩頰噴紅,這種噴紅並不一定是由飲酒引起的,倒很可能是使冷德喪命的那種可怕的肺癆所表現出來的症象。 那個年輕畫家對生命的感嘆、對蓮花的偏愛似乎更進一步​​說明問題。

狄公對艷香說:“這首詩有可能就是滕夫人和她的情人合寫的。”

“我不懂詩的意思,”艷香道,“不過,我聽起來倒像一首悲哀的詩。你認得出她情人的字跡嗎?”

“認得出。不過,即使認出了又有什麼用呢?他死了半個月了,怎會是殺了滕夫人的兇手呢?”

他想了一會,又對艷香說:“你現在下樓去,同那老鴇閒聊聊,請她仔細說說那對情人的事。”

艷香不快地噘起一張小嘴。 說道:“你急於想趕走我嗎?你……你耐著性子再陪我一會兒吧,假戲不真做也還得做做樣子。”

狄公帶著歉意陪了一笑,說道:“我心裡雖捆著點事,但我還是非常喜歡你陪著我的。你去把那個大盤拿來,我們吃一點、喝一點,多聊上幾句。”

艷香一聲不響地從床上爬了下來,取來那托盤放在兩人之間,一屁股坐在篾席上,倒了兩杯茶,自顧吃了一塊糖。

突然,她開口道:“這不同你在自己家裡一樣麼?傻瓜!”

“你說什麼?”狄公從沉思中驚醒過來,“在自己家裡?你不知道干我們這一行的是不會有家的。”

“別講你的鬼話了!”艷香生氣地說。  “你的戲演得很像,但你瞞得過排軍他們一幫粗心人,你卻瞞不過我。”

“你這是什麼意思?”狄公不由問道。

她湊近狄公,很快用手摸了摸他的肩膀,然後帶著輕蔑的口氣說道:“瞧這細膩平滑的皮膚,每天香湯沐浴,再塗上什麼油脂粉膏的,才有這等光澤。渾身又沒一處傷疤。你身子強壯是與公子哥兒們比劍要拳練出來的。瞧你那目中無人的模樣,一個攔路打劫的強盜會像你這樣安穩地和我一起坐在席子上津津有味地品呷著茶?那號人遇上這樣的好機會,即使他們正忙著一頭買賣,也要與我糾纏夠了才去為他的買賣操心。他們哪裡像你這樣有福分,家裡一定藏著三妻四妾的,嬌滴滴甜言蜜語,白天黑夜哄抬著你。我不知道你是何等人,幹什麼樣的營生,我也不須管問這些,我卻是忍耐不了你這股子怠慢人的勁。 ”

這突如其來的一頓數落,著實叫狄公吃了一驚。 他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艷香以一種抱怨的聲調繼續說道:“既然你不是我們一類的人,為什麼又混來我們這裡監視我們、監視排軍——一個完全信賴你的好人,你是不是想拿著我們的短當笑話講去?”

憤怒和激動使她流出了眼淚。

“你說得對。”狄公平靜地說。  “我確是在扮演著角色,但絕不是隨便取笑你。我是衙門裡的官員,正在查訪一樁殺人案子。排軍和你雖不知我的底細但卻給了我種種方便和協助。你說我不是你們一類的人,那完全錯了。我曾立誓為國家效忠,為百姓辦事。我們黃帝子孫,大唐臣民都是一家人,刺史夫人也好,你艷香也好;宰相尚書也好,你的排軍也好,都是一類的人——我講的這話你聽得明白嗎?”

艷香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怒氣消了不少。 她抽出絹帕擦了擦臉。

“還有一句話,”狄公笑了笑說:“讓我向你照實說,我覺得你是一個非常動人的女子,不僅體態窈窕,容貌可愛,而且還有一顆善良的心。”

“這雖不是實話,”艷香淡淡一笑說,“不過聽起來還挺入耳的。看樣子你很累了,你躺下吧,我給你打扇。”

狄公在蔑席上躺下。 艷香輕輕將掛在床角的那把芭蕉扇摘下給他打扇。 不知不覺他就進入了夢鄉。

狄公醒過來時。 見艷香正站在床前。

“你這一覺睡得很香吧?”她說,“我在樓下與那老鴇母閒扯了半日。”

“我睡了多長時間?”狄公迫不及待地問。

“都有半日了。老鴇母說你準是個用情很深的人。呵,她告訴了我那個貴婦同她的情人到這裡來過兩回,這和紅眼睛說的正是一樣。她是一個柔弱的女子,但卻是十足的派頭。那男的看上去也是出身於豪富之家,然而好像身體不太好,咳嗽得厲害。他付給老鴇母一大筆錢。老鴇母還說,他們來這裡時,兩次都有人跟踪。”

“跟踪?”狄公一驚。  “卻是如何個跟法?”

“跟到這所房子,跟到這個房間。兩次都是一樣。那一對剛上樓,這一個就跟著來了,他就從剛才我堵塞的那道裂縫往裡偷看——當然這很隱蔽,還得付給那老鴇母一筆錢。”

“那人是誰?”狄公緊問道。

“他可沒留下名刺。老鴇母說,那跟踪的人是個瘦高個,方巾裹著臉面,只露了一對眼睛在外面,所以沒看清他的相貌。他講話時又把個聲音壓抑住,看他那行動氣質倒像個官府裡做公的,很是有些氣度。他走路時一條腿有點瘸。”

狄公聽罷,一聲不響地沉思著。 此人不可能是別人,正是滕侃的師爺潘有德!

艷香幫著他換上了那件鴉青葛袍,系上了腰帶。 他戴上了帽子,用手摸摸衣袖,有點躊躇地說道:“艷香,你對我的幫助太大了,我很是感激……”

說著從衣袖裡摸出幾貫銅錢:“這點……你權且收了,作個茶錢……”

“不,”艷香不等狄公說完就打斷了他,“我一個銅錢都不要。”

他們走下樓來。 老鴇正在樓下等候著,堆起了一臉笑,送他們出了大門。
   
上到大街,狄公對艷香說:“我現在得到北門去一趟。吃夜飯時我們在酒店裡再見。”

艷香點點頭,給狄公指了去北門的路,然後他們就分手了。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00
                                                                      第十二章

狄公將他的大紅名帖遞到牟平縣正衙大門。 不一會街里走出一個參軍,說道:“潘總管請沈先生內廳敘坐。”

潘師爺將一大堆公文函卷推到了一邊,請狄公就在書案對面坐下。 他拿起一把茶壺給狄公倒了一盅茶,然後哭喪著臉說道:“沈先生,你一定聽到那個可怕的消息了,滕老爺悲痛得差不多要發瘋了。今天早上他又突然把冷掌櫃給抓起來了,你知道這冷掌櫃是本縣有名的鄉紳。一時滿城風雨,到處議論紛紛,我真為滕老爺捏著把汗。現在一切都亂了套,屍也驗不成了,那個一向謹慎的忤作竟擅自離開縣城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他突然想到了什麼,看了看狄公,改了個話題:“沈先生,我想你今天遊覽得很愉快吧,我不想說些不愉快的事來敗你的雅興。你到了城隍廟了嗎?我擔心下午天氣太熱,你不會感到什麼……”

“我今天確是遊覽了一個令人愉快的地方,”狄公打斷了他的話,“在西門南街。”他緊盯著潘有德的臉,潘有德的臉上沒有反應。
   
“南街?”潘師爺皺了皺眉頭重複道,“噢,我知道了,你說錯了一點,你說的實際上是南二街,一點沒錯,南二街上有個小小的禪寺很古老,是三百年前一個從西域來的大和尚創建的,那個和尚……”

狄公聽任他把和尚和禪寺的故事講完,沒有打斷他。 他想,假如監視那對情人的正是這潘有德的話,毫無疑問,他準有一套出色的表演功夫。 等潘有德一講完,狄公說道:“我不想多打擾你了,我知道滕夫人的案子忙得你不可開交,不知衙里緝查出了什麼線索沒有?”

“尚無線索。”潘師爺口答。  “滕老爺知道的情況可能多一點,他親自在進行緝查。這你完全可以理解,被害的正是他的太太。罪孽,沈先生,這真是可怕的罪孽啊!”

狄公說道:“作為滕老爺的客人,我也感到很難受,他們夫婦的同僚朋友想來更當如此了。聽人說,滕夫人是一位很有名望的女詩人 ,我想她大概加入過什麼詩社吧?”

潘師爺微微一笑,說道:“看來沈先生對老爺夫婦是很不了解的。你知道,他們一向深居簡出.當然滕老爺有縣衙的公幹,但除此之外,他幾乎謝絕交遊。他在牟平縣的望族鄉宦中沒有什麼知己,也不同什麼名流清客來往。他不想同任何人有所牽連糾葛,這樣他在問案理事時便可秉公執法,不阿私情。滕夫人則幾乎從來不出門,除了逢年遇節的到她守寡的姐姐家中去住上幾天。她姐丈原也是一個有錢的富紳,三十五歲頭上得急病死了,那時她姐姐剛過三十。到現在一直寡居在北門外一個很華麗的莊子裡。那兒空氣清爽,景色宜人。丫環們老說太太每回從鄉下姐姐的莊子裡回來都顯得精神煥發。但近一個月來,她身體一直不好,臉色蒼白,樣子很是憂傷,這次一去,竟被人殺了!”

停了一會,狄公決定發動一次直接的進攻。 他裝得漫不經心地說:“今天我偶爾在一家鋪子裡看見一軸畫,是這裡一個名叫冷德的年輕人畫的,畫得很好。聽人說,他對滕夫人很是了解。 ”

潘師爺驚奇得一時愣住了,慢慢才說道,“這,我倒不知道,可是非常有可能。讓我想想,這冷德是已故富紳的一房遠親,故也常到滕夫人姐姐的莊子裡去。對了,在那兒當然會碰到滕夫人。可惜他死得太早了,他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人,會作詩,又畫得一手很好的花鳥。他特別擅長畫蓮花,千姿百態,卻都有一種特別的格調。”

狄公覺得潘有德這些話根本不能解決他的問題,現在他已經知道了那對情人幽會的地方,但最要害的問題,即捲入其中的神秘第三者是誰,他卻沒有取得進展。 聽那老鴇的描述,很像是指潘有德:個兒高而瘦、身上有官氣、瘸腿……

他決定最後再試一下。 他身體向潘師爺靠了靠,低聲說道:“潘先生,昨天你給我介紹了許多本城的名勝古蹟,這些地方白天當然是使人很感興趣的。可是,天黑之後,可以這麼說,一個孤獨的旅行者的思想很自然地就會轉向另一個方面……這兒你可知道哪些地方會有叫人滿意的女人……”

潘師爺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對尋花問柳的勾當一向不感興趣,也絕少關心,故無法作出令你滿意的回答。”

僵了一會,潘有德的情緒稍稍平靜了下來,心想,不管怎麼說,這個下流的傢伙畢竟還是刺史大人介紹來的。 於是,他強笑著緩和地說道:“你知道我也沒有空閒,我結婚很早,一妻一妾,八男四女,故我……”

狄公聽後,十分沮喪。 潘有德的誠實規矩給他印像很深,看來他不會是跟踪去妓館窺伺的人。 那麼,這個神秘的人又是誰呢? 看來情況更複雜。 他忽然想到,也許從滕夫人的詩作中能夠找出一點什麼線索。 他將茶一飲而盡,緩和了臉上的僵色,說道:“我是一個世俗的商賈,不敢說懂得什麼文學,但我一直十分欣賞滕縣令的詩,只可惜我從未見過滕夫人的詩集,你能告訴我在什麼地方可以找到一本?”

潘師爺答道:“這個可有點難辦。滕夫人是一個性情孤寂、謹慎虛心的人。滕老爺告訴我說,他常勸夫人將她的詩也刻印集子,但夫人總是堅決地拒絕,這樣,老爺也不好意思再去勉強了。”

“這卻是可惜了!”狄公說。  “我真想讀讀她的大作,這樣,當我去向滕縣令表示我對他夫人的哀悼時,也好就她的詩文講幾句讚賞的話。”

潘師爺忽然想到說:“這我倒也許能幫你一點忙。幾天前滕夫人曾交給我一部她的詩作的抄本,是她本人謄寫的。她請我幫她查核一下她的詩裡有關牟平名勝古蹟的描繪有沒有什麼錯誤的地方。我正要將這部手稿交還給老爺收起保存。如果你很想看看,現在不妨就拿去翻翻。”

“好極了!”狄公叫道。  “我就坐在那邊窗戶旁翻閱翻閱,你在這裡繼續忙你的公務吧!”

潘師爺打開抽屜,拿出一本用藍絹封面裝訂整齊的冊子,狄公接過便向那窗前椅子上坐下。

他首先將詩冊很快地翻了一遍,發現上面那娟秀工整的筆跡和他在那幽會的床壁上所看見的那首詩的後兩句的筆跡幾乎一樣,只有細微的一點差別。 這點細微的差別當然可以理解的,抄本是在安靜的書房中仔細謄寫的,而那兩句詩則是在秘密幽會的過程中隨手寫下的。

接著他開始從頭一首一首讀起來,很快他就被吸引住了。 他從狹隘的儒家觀點出發非常欣賞這本詩集,其倫理綱常關乎世道人心,諷諭比興切合詩旨三昧,溫柔敦厚,怨而不怒,且鍛字煉句、音韻聲律上也有很高的造詣。 狄公早年也曾寫過一首勸農的長詩,他一向對那種摛紅拈翠,專門描寫男女間恩恩怨怨個人的喜怒哀樂詩不感興趣,對那種嘆老嗟卑,無病呻吟的詩更是頭痛。 然而他不得不承認滕夫人的抒情詩寫得好,她的詩孕蘊著熾熱的感情,閃發著新穎奇妙的想像力,有氣象,有意境,自然而然攫住了讀者的心,激發起人一種略微感傷的愛慕之情。 狄公記起有好些名句、警策在滕侃的詩集中也出現過,這清楚地表明他們夫婦在文學創作上的合作是非常密切的。

狄公把詩冊放在腿上,慢慢捋著鬍子,坐在那里呆呆出神。 潘師爺驚奇地看了他一眼,他也不曾察覺。

他想。 一個溫雅潤淑、感情敏覺而又才華出眾的女子幸福地嫁給了一個和她志同道合的丈夫,怎麼會對丈夫不忠呢? 她將自己深厚、熾熱的感情如此真實坦白地記錄在她的詩歌中,她竟會墮落到去妓館干那種幽會的下賤勾當。 突然狄公想起了那筆跡上的細微差別來,會不會那個去幽會冷德的女人不是滕夫人而是她寡居的姐姐。 那個年輕的寡婦也可能戴上滕夫人的耳環及手鐲,因為姐妹間互借首飾的事是經常有的。 冷德又是她的遠房親戚,她比滕夫人有更多的機會與冷德接觸。 再者,滕夫人不是還有兩個妹妹嗎? 於是他問潘有德:“你知道滕夫人有兩個妹妹也住在北門外的莊子裡嗎?”

潘有德答道:“就我所知,那裡只住著她的一個姐姐,就是那個富紳的遺孀。”

狄公將詩冊還給了他,口中連聲稱讚:“好詩,好詩,閨閣風雅,令人肅然起敬。”現在他確信那個年輕的寡婦就是冷德的情婦,她筆跡當然會和滕夫人的十分相似。 因為她們在家做姑娘時就跟隨一個坐館先生讀書習字的。 很可能她打算孝期一過就和冷德結婚。 他們的幽會現在已不是他要關心的事情,而那個低級趣味地監視這一對情人的神秘人物,看來也沒有必要再去找尋了。 事實證明,他弄錯了。 他嘆了口氣站了起來,要潘師爺轉告滕侃:他要求見他。

狄公在滕縣令的書齋裡一坐下就說:“滕相公,我打算明天就離開這兒回登州。我盡了最大努力進行了調查,始終無法證實有第三者捲入尊夫人死亡一事。你的分析是對的,實際上它不可能是一次巧合。滕相公,我很抱歉,我今天晚上準備為沼澤地裡發現尊夫人的屍體琢磨一個言之成理的解釋。當然,我還要對拖延此案上報的事向刺史大人承攬全部責任。”

滕縣令嚴肅地點了點頭,說道:“狄年兄,我對你為我盡的一切努力深表謝忱,對你這種樂於助人的品格十分讚賞。事實是我應抱歉,我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壞了你許多遊興。你能到我這裡來看我本身就是對我的一個莫大安慰,你對我的同情和幫助,我將銘記在心。”

狄公聽了深為感動。 滕侃完全可以把他痛責一頓,因為他毀壞了證據,延誤了申報,再者,他還曾給了滕侃一種不切實際的希望。 唯一使狄公感到安慰的是他曾設法將忤作支開,這樣炎熱的天氣,屍體肯定已經腐爛,詳細的驗屍已經不可能了。 這樣,滕侃就幸運地永遠也不會知道他在殺害他的夫人之前自己究竟乾了些什麼。 狄公雖還感到這件事不無蹊蹺,但是一個處於神經失常狀態的人的古怪行為,別人又能想像得出什麼呢?

“滕相公,我希望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在另一方面,也就是說在柯興元死亡的案子上出點氣力,庶幾減去一些我的內疚和慚愧。也許你對我的查緝方法已經感到厭煩了,然而這大概乃是個巧合,我與那案子的一些非常重要的人和事偏偏碰上了。冷虔與此事有牽連,他向我供認他曾騙取了柯興元一大筆錢,這就是我通知你拘捕他的原因。我聽說你已立即依我的請示辦了,我很高興。滕相公,我狄某智短力薄,而你對我卻如此看重,這越發使我愧疚在心。不過,我相信在柯興元的案子上我不會令你失望。”

滕侃用手抹了抹臉,又打了個哈欠,顯出一副十分疲倦的樣子,說道:“噢,我幾乎已將這起案子忘了!”

“我想,今天你不必再去考慮這件事了,如果你能允許我和潘總管一起對此案進行一番調查,就是幫了我一個大忙了。”

“當然可以。”滕侃答道。  “你想得不惜,由於心情關係,我不可能對這個案子付予更大的注意了,我一心只想著明天如何去見刺史大人的事,狄年兄確實是個考慮周到的人!”

狄公只感到一陣羞赧。 心想,從外表看來滕侃似乎是一個很冷淡的人,可是他的自我克制卻是那麼的有力。 而我竟假設他的夫人對他不貞,一直在欺騙他——我是多麼荒唐啊!

他說:“滕相公,你現在可以將我的真實身份告訴潘總管,這樣我就可以和他一起將此案的狀卷、供錄,從頭至尾地細看一遍。”

滕侃拍手稱好,喚老管家馬上去請來潘師爺。

潘師爺獲悉狄公的真正身份時吃一大驚,忙不迭對狄公表示歉意,他為上次的談話中對狄公的怠慢和衝撞深感不安。
   
潘師爺欲待領狄公去他的衙舍,狄公搖手道:“天已經黑下來了,我們不如到衙門外面去透透空氣,在街上走走。如果你願意和我一同到一家飯館去吃頓夜飯。為我點幾味地方風味的萊,我就十分高興了。”

潘有德忙辭不敢,狄公卻一味堅持,說外面只知道我是福源商號的沈先生,沒有什麼不便。 潘有德只好從命了。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01
                                                                      第十三章

潘有德選擇了一家座落在城中央山崗子上的小飯館。 在這飯館的樓上可俯瞰整個縣城,此刻暑氣初消,月華當空,正是觀賞夜景的最好時候。

潘有德點了好幾味菜:薑汁鮮魷、烤雛鷸、燒魚翅、熏火腿、蔥爆羊肉、鵪鶉蛋湯,加上酒飯擺了滿滿一桌。 這幾味菜餚做得甚是鮮美可口,狄公十分欣賞。 吃著,吃著,他卻想到了此時還在鳳凰酒店喝豆粥、吞黃齏淡飯的喬泰,不由心裡有點兒感到慚愧 。

酒飯桌上潘師爺將柯興元案子的情況作了一個清晰的大概說明。 接著,狄公將冷虔做贓舞弊、坤山偷去帳本訛詐冷虔以及何興元藏在他銀櫃中的二百兩金子等事告訴了潘師爺。 並暗示說,那個訛詐冷虔的坤山是個很可疑的人物。 狄公又告訴了潘師爺他已設法使坤山將從冷虔那兒訛詐來的兩張批子交出來——每張批子是三百五十兩金子。 他接著問潘師爺:“縣行里有沒有坤山的犯案記錄?”

“沒有。狄老爺 ,我還從來未聽說過這個名字。你這兩天裡對本城的了解比我在這兒幾十年的還多,這可真令人驚嘆!”
   
“多半是運氣不錯,都給撞上了。我問你,那柯夫人年紀比柯興元小得多,他們是什麼時候結的婚,老柯還聘過偏房沒有?”

潘師爺答道:“老柯原有三房妻妾,但娶後不多年就死了兩房,最後那一房夫人一年之前也死了。老柯已經六十出頭,他的兒女都已長大成人,成家的成家, 出嫁的出嫁,家裡沒個人照應他。大家都以為他會很快再續弦,但也只是猜測,沒見老柯行動。有一日,老柯到一家同行會的絲綢鋪去,那鋪子與老柯自己的鋪子買賣上有來往。掌櫃的姓謝,早已死了,他老婆不通業務,搞得債台高築,沒法收拾。誰知老柯一見到她竟是一眼看中了,他們很快便結了婚。起初,人們只是當作笑話談談,但柯夫人卻真是一個賢慧的妻子 ,她把一切家務都安排得井井有條。有一陣子,老柯老鬧胃痛,她就沒離開他的床頭一步,天天親奉湯藥。後來人們都說老柯最後一個老婆可娶著了。”

“你曾聽到過有關於柯夫人不貞的風言風語嗎?”狄公問道。

從來沒有聽說過!  ”潘師爺立即回答。“她的名聲非常好,我所以沒有敢叫她上公堂作證,原因就在於此。 老柯的事發生後,我親自到她家在客廳裡訊問了她一些當時的情況。 當然,根據習慣做法,她坐在一張簾子的後面答話,由她的一個丫頭陪著。  ”

狄公想自己去見見這位柯夫人,因為潘有德對她的評價與喬泰的那次奇遇嚴重不符。 他說:“我想去看看出事的現場,我們不如現在就去拜訪一下柯夫人。你就說我是州里的官員,臨時委派來牟平辦理案於的。”

潘師爺點點頭說:“我也想到那裡再看看。我們現在去並沒有什麼不便,柯夫人已經將那房間封上了,她自己已搬到左首外屋裡去住了。”

狄公惠了飯錢,又提議在兩頂轎子,潘有德堅決不用。 他說,他雖腿腳不便,但完全可以湊合著走下山去,山下離柯夫人的宅邸並不很遠。 他們慢慢溜達著不一會便到了。

柯興元的宅邸正面是一幢水青雕磚的高大門樓,飛簷重額,煞是壯觀。 朱漆大門裝飾有雙獅銅環,門外磚石慢地,平坦整齊。

他們拍了拍門上銅環,一會兒走出來一位管家。 潘有德遞上名刺,管家認識是衙里的潘總管,心知官府來人,忙將他們引到了一間裝飾得古色古香的廳堂。 他給客人端上了茶壺和水果,便忙去通報女主人。

不一會,管家回到廳堂,手中拿著一串鑰匙,說是柯夫人歡迎他們的拜訪。 她正在更衣,請兩位客人先去那柯興元房間等候。

管家手提一盞油燈,領著他們穿過恍若迷宮一般的走廊、庭院、樓台、亭閣、池塘、假山,來到一個四麵粉牆抱定的小竹園。 小竹園後有一座幽靜的房子,房子的陽台正俯臨大花園和河流,這裡是柯興元生前日常起居的地方。

管家掏出鑰匙將那扇關得很是嚴實的大門打開,進去又用鑰匙將一扇雕花小房門打開——裡面就是柯興元的房間了。

管家點著了房間裡桌上的蠟燭,說道:“如果不夠亮,我就來點大油燈。”狄公環視了一下這間空蕩蕩的房間。 房間的門窗兩天來一直關閉著,因此很是悶熱。 房間那頭還有一扇小門,出那扇小門,下幾步台階,便來到了一條不長的過道。 過道盡頭又有一扇門,打開那扇門,便看見了一個青花細石的寬闊平台,平台外使是沿著河岸修葺的一個大花園。 老柯死的那天舉行宴會的亭子就在花園的左側,碧綠的琉璃瓦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狄公在平台上站了一會,欣賞了一下花園的夜景,然後走回到屋子裡去。 他注意到過道那兒的門雖然較低,但也只有身子很高的人才可能把頭碰著上面的門框。

狄公再回到房間裡來時,柯夫人已站在房裡等候了。 狄公見她婷婷修長的身子,穿一身縞白衣裙,容止端麗,氣度矜持——心裡不免三分信了潘師爺的評價,也三分服了喬泰的眼力。

狄公欠身向她致意,柯夫人微微一笑,以示答禮。 潘師爺恭敬地向她介紹了狄公,說是州里委派來辦理案子的沈長官。 柯夫人抬起一雙閃閃發亮的大眼睛打量了一下狄公,轉身叫管家退出,示意客人坐下。 她自己卻端正立在一邊,一個年輕的侍婢跟在她的身後。

柯夫人撥弄著手中的那柄檀香團扇,不自然地說道:你們不辭辛勞來這裡查訪,處於我的地步不知該為你們做點什麼?  ”

潘有德剛想做什麼解釋,狄公卻打斷了他:“柯夫人,我們對你的合作表示感謝。我清楚地知道你不想回憶起那件令你十分痛苦的事,但人命關天,王法昭昭,我們也不敢半點疏忽怠慢,還請柯夫人鑒諒。”

柯夫人沒有反應,只是把頭低垂著,顯得滿面愁容。

狄公開始檢查這房間。 空蕩蕩的房間裡最引人注目的是靠牆角安放著的一張大床,大床外整個遮了一幅藍紗床簾。 房間另一頭堆疊著幾隻紅漆衣箱。 此外就是粉刷不久的白牆頭和打掃得很乾淨的石板地。

狄公說:“柯夫人,這房間為何沒有什麼家具。我想柯先生在世時總不止這幾件東西吧,至少亦應有一張梳妝台,台上放著什麼花瓶古玩的,也許牆上還掛著幾幅畫。”

柯夫人冷冷地回答:“柯先生是一個十分儉樸的人,雖然他有萬貫家財,但卻過著清苦的日子,一個錢都不捨得花。”

狄公點了點頭。 說:“這是柯先生品性高潔的緣故。”

狄公的眼光第二回落到了那幾隻衣箱上,不由好奇地問道:“柯夫人,那裡只有標著秋、冬、春字樣的三隻大衣箱,那隻夏字的箱子放到哪兒去了呢?”

柯夫人微微一怔,不耐煩地答道:“送去作坊修理了!”

狄麼忙說:“明白,明白,只是平日看慣了衣箱、屏風之類的都是四隻一套,眼前少了一隻,隨使問問。柯夫人,最後我想請你將出事的那天晚上在這兒發生的事情詳細地講一講。當然,公堂上的有關記錄我都看過了,不過……”

突然,柯夫人用團扇去撲打什麼東西,聽她厲聲對那侍婢說:“這間房屋裡我不想看到這些討厭的蒼蠅,我跟你講過幾遍了!快……快打!它飛到哪兒去了?”

狄公對她的突然舉動感到十分驚奇,不明白她見了蒼蠅為什麼如此激動。

潘有德安慰她說:“夫人,也就是一兩隻,我可以……”

柯夫人根本沒理會他說的話,只催著侍婢撲打那隻還正在飛的蒼蠅。

“為什麼不打啦!”柯夫人又大聲嚷道。  “在那兒……快去打!”

狄公懷著極大的興趣注視著她。 突然,他想到了什麼,立起身來,拿起蠟燭想點燃旁邊放著的大油燈。

“不要點那油燈!”柯夫人急促地命令道。

“為什麼?”狄公語氣溫和地問,“我是想幫你看看是否還有蒼蠅.”他舉起蠟燭,抬頭看看天花板。

“在死人的房間裡點太亮的燈對死者是不敬的!”柯夫人說出了道理。

狄公沒吭聲,他的兩眼死死盯在天花板上看著。 忽然說道:“你瞧:柯夫人,這房間裡有這麼多的蒼蠅,你不覺得奇怪嗎?這兩天裡房間可沒有打開過啊!瞧,那些蒼蠅都在那兒打磕睡呢,燈光也許會使它們活躍起來。”

他不顧柯夫人的反對,迅速就將油燈的四個燈蕊全點亮。 他將油燈高高舉起,仔細觀察著天花板。 柯夫人趕緊走過來,眼睛跟著他的視線轉來轉去。 這時,她的臉色變白了,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太太,你不舒服嗎?”侍婢著急地問道。

柯夫人根本沒有理會侍婢的問話,一大群蒼蠅從天花板上飛下來,圍著油燈嗡嗡亂轉,她不由得向後退縮了幾步。

狄公叫道:“你們瞧,蒼蠅繼續往下飛了,燈光對它們已經失去了吸引力!”

潘師爺望著狄公,驚訝得都發了呆,看這光景,狄老爺莫非傻了?

狄公向那張大床走去,彎下腰來檢查地面。 突然他又叫道:“奇怪!奇怪!它們都集中在床簾上了:”他急將床簾掀起,注視床底下。  “啊!我明白了!原來它們對地下石板發生了興趣,呵,不,它們對這底下的什麼東西發生了興趣……”

身後傳來一聲恐怖的尖叫,柯夫人一頭栽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侍婢立即上前,跪在她身旁,低頭看著她那蒼白的臉上大汗淋漓。

潘有德慌張地說道:“她猝發了心病,我們得趕緊去請……”

“廢話!”狄公厲聲叫道。 他回頭對那侍婢說:“不要管她!你到這兒來,幫著我把這床移到那一邊去。潘總管,你是否也來幫一把;這床太沉,兩個人恐怕挪不動。”

幸而地面平滑,三個人沒費多大勁就將那張大床挪移到了靠窗的那一邊。 狄公跪下仔細檢查地面上的石板。 他從方巾上取出一根銀牙籤,用它在石板縫隙裡剔來剔去。 然後,他站起身來,對潘有德說:“有幾塊石板最近取出來過!”又吩咐侍婢:“你快去廚房與我拿一把刀和一柄鏟子來,不許與其他僕人說這裡的事,拿了就立即回來,聽見沒有?”

那侍婢早嚇破了膽,領了命匆匆走了。

狄公表情嚴肅地看了看潘有德,說:“一個惡毒的陰謀!”

潘有德茫然站在半邊,似乎還未明白狄公的意思。 狄公也不理會他,只把眼睛盯著地板看,慢悠悠地捋著他的大鬍子。

侍婢拿來了刀和鏟子。 狄公跪在地上用刀撬起了兩塊石板。 石板下的土又鬆軟、又潮濕。 他又用鏟子移開了其他幾塊石板,將它們一起堆迭在一邊,一數共有六塊,六塊石板剛好是一個五尺長,三尺寬的長方形。 狄公捲起衣袖,開始用鏟子將鬆土往外挖。

“狄老爺,你不能幹這個!”潘有德嚇得叫了起來。

“我去喚幾個人來!”

“且慢!”狄公叫道。 他的鏟子觸到了什麼軟軟的東西,他再往下挖時,只覺一股令人作嘔的濃烈氣味從泥土縫隙裡鑽出來。 泥土裡露出一塊暗紅色的東西。

“潘總管,那隻不見了的衣箱就在這兒!”狄公於是命令侍婢。  “你趕快到大門口去,告訴管家就說潘總管命令他火速到衙門去報事,要衙門立即派四名番役趕來這裡。你回來時,從佛堂的香爐裡給我拔一把點著的香來,快去!”

狄公拭了拭額上的汗。 潘有德憂心忡仲地看著昏臥在地上的柯夫人,躊躇地問道;“狄老爺,是不是去請個大夫來給她息個脈,她一直昏迷不醒……”

“不!”狄公簡捷地答道。  “躺在冰涼的地板上,她很快就會醒討來,你勿需擔心。她丈夫的屍體就埋在地板下。她是殺人兇手的同謀!”

“柯先生不是跳進河裡死的嗎?這是我親眼目睹的啊!”潘有德仍感到迷惑。

“可他的屍體卻未找到。我可以斷定當柯興元回到這個房間裡服藥時遭到了兇手的殺害。”

“那麼,誰從房間裡奔跑出去的呢?”

“正是殺人兇手!”狄公回答。 他把胳膊支在鏟柄上繼續說道:“這是一個相當狡猾的計謀。兇手將柯興元裝進那在箱,埋在地板下之後,又穿上了柯興元的長袍,戴上了他的帽子,在臉上塗抹了血,出了房門,真奔花園。你們所有的人都等著何興元從房間裡出來,你們看見的又是同樣的長袍和帽子,而且被他的叫聲和臉上的血嚇呆了,怪不得你們誰也沒有看清那人的真面目。他開始時奔向亭子,但十分注意不能跑得太近了,所以在半途上他突然改變了方向,奔向河岸,跳進了水里。我估計,他潛在水里順流而下,直到發現岸上確實沒有人時才爬了上來。他將帽子扔在河中,目的是迷惑你們這些粗心的人。”

潘有德恍然大悟,不住地點頭,說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那麼,這兇手又會是誰呢!莫不就是那個坤山?”

“坤山確實是最大的嫌疑,”狄公道,“看來多半是他殺了柯興元之後,順手將冷虔錯交給柯興元的那本帳本也偷走了。坤山身體雖然瘦小,但他水性也許不錯。”

“他臉上的血也許是自己弄破了頭,流出來的。”潘有德猜測道。

“或者他就用柯興元的血塗抹在臉上。呵,侍婢來了。現在我們就來確認一下柯興元是怎樣被害的,你把那香拿著,靠近我的臉。”

潘有德按照吩咐從侍婢手中接過那把香,靠近在狄公面前擎著。 狄公將一塊方巾掩蓋了鼻子,然後把那暗紅箱蓋上的浮上鏟去,又把衣箱周圍的上挖出一部分。 他跪下來撕去貼在箱蓋四周的油膏布,開始用鏟尖掀開箱蓋。

一股惡臭味衝了上來,潘有德立即用袖子摀住了鼻子,同時使勁舞動手中的香,好讓這香煙沖和一些惡臭。 一個瘦癟的男子屍體蜷縮著塞在箱子裡。 身上只穿著內衣,灰白的頭殼光禿禿的,左肩胛下露出一把刀柄。 狄公用鏟尖將死者的頭撥轉了一下。 死者那張滿是皺紋的臉正面對著他們。

“啊!柯興元!”潘有德失聲大叫。 恐懼和激動使潘有德臉色大變,粗氣直喘。

狄公蓋上了衣箱,他將鏟子扔在地上,走去將那窗戶打開,戴正了帽子,拉下罩在鼻尖上的方巾,慢慢擦拭著臉上的汗。 然後,他對潘有德說:“衙里番役來後,讓他們將衣箱拉出來,連同屍體一齊抬到衙門裡去。另外,叫一頂轎子來將柯夫人押解回衙門監禁起來。請你將這裡發生的這一切向滕縣令詳細禀報。告訴他我正在設法捉拿坤山,即使他不是兇手,至少也能向我們提供這案子的重要線索。滕縣令一心想著明天一早去州里見刺史大人。現在這個案子有了新的突破,我想他最好還是明天早上升堂先審柯夫人。如果我提到了坤山,明天早上在公堂上我們就能具結此案,然後一起同去登州也不遲。我這就走了。你回衙後,就我們發現柯興元屍體一事草撰一個呈報的手本,你我畫了押明天在公堂上就是正式的證詞。”
   
狄公告辭潘有德,回到大街上。 街上依然很悶熱,可是他只覺得通身涼爽。 一直走到鳳凰酒店門口時才感到微微有點燥熱和疲乏。

笑聲,鬧聲,罵人的粗話從鳳凰酒店的窗戶里傳了出來。 那幫閑漢,乞兒,賭的賭,鬧的鬧,灌黃湯的灌黃湯,一個都沒有睡。 狄公心裡很高興,下一步的計劃是打聽到坤山的消息,逮住他。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02
                                                                      第十四章


店堂裡六支大蠟燭照得通亮,一片熱鬧的景象。  賭博正在緊張地進行著,吆喝聲此起彼落,喬泰和秀才卻坐一旁觀局。 排軍坐在藤椅上,正在為艷香唱的小調打著拍子。 他一見狄公回來,便大聲叫道:“嗨!抓賊的,你那個賊抓住了沒有?”

狄公答道:“賊究竟是哪一個都未查出,叫我到哪裡去抓?”

狄公在靠窗的那張桌旁一屁股坐下,喬泰忙站起來從櫃檯裡取出兩隻酒杯 。 狄公迫不及待地問道:“坤山來過嗎?”

“連個影兒都未見他晃過!”
   
狄公把酒杯往桌上使勁一擱,懊恨地說:“我後悔沒聽你的忠告,將他放走了。但我不懂他為什麼就不來了。他相當狡猾,他一定知道衙門既然逮捕了冷虔,馬上便會發佈告。停止他櫃坊的業務,清查他財務的帳目。這樣一來,天雨金市的兩張批子就要作廢了,那坤山還要趕來做什麼只得自認晦氣了。”

狄公向那賭徒們大聲問道:“你們有誰知道到哪裡可以找到坤山?”

禿子和幾個賭徒互相瞧瞧,都搖了搖頭。

“鬍子大哥 ,那廝從無一個常呆的窩。我想此刻他恐怕正摟抱著什麼蟲豸在石頭縫裡睡覺呢!”不知是哪一個耍了嘴皮子,引起賭徒們一陣哄笑。

喬泰問狄公:“這個狗雜種還乾過什麼別的害人勾當?”

狄公回答:“可能還殺過人。”

他低聲將剛才柯興元家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喬泰。

喬泰聽罷,搖頭說道:“ 老爺 ,我可認為坤山他絕不會是殺害柯興元的兇手。他不可能跳進那條河裡去。我仔細觀察過那條河,水流很急,河中到處是狗牙齒一般的大石塊,還有許多處危險的旋渦。跳水的那個人能順著水流向下游,而後又在無人看見的地方爬上岸來,他必須對這條河瞭如指掌,單有高超的泅水本領還不夠,必須具備非常耐久的能力。而坤山根本不可能有這點本事,他決不可能幹這件事。”

“如果這樣,”狄公說,“坤山也必定是那兇手的同謀。這個假自殺的陰謀本身就具有坤山特有的那種狠毒且又狡猾的行動特點。此外,既然他偷了冷虔的帳本,那麼在謀殺進行時,他也一定在場。明天,我準備讓潘有德派人去搜捕他,估計他此刻還不可能逃離牟平縣,他沒有得到錢走不了,也不會甘心撤手。”

“說到同謀,”喬泰蹙了蹙眉頭說道,“我倒想起一件事來。那天我在柯夫人那兒,她告訴我她當時正等著另一個人。然而那人卻沒有來,當時我把柯夫人當作名妓,我把她的話理解為她正等著她意中的客官了。那人也許就是她的情人,很可能就是謀殺柯興元的直接兇手,而坤山只是個幫手。夭哪,這倒提醒了我,她還說她很快就要離開這裡了!”

狄公冷冷地說:“我已把她關進了監牢。事情很清楚,她是同謀犯,明天我將助審這個案子。審理完畢,退了堂,我就陪滕縣令一起上登州。”

接著狄公又將關於冷德和他的情婦兩次去秘密妓館,關於那個監視她們的神秘人物以及他認為那個情婦根本不可能是滕夫人等等想法告訴了喬泰。 然後說:“我對自己在柯興元案子上取得的順利進展感到高興,因為我覺得這是我欠滕縣令的一筆帳,現在藉此正可償還。喬泰,你今天下午有什麼進展? ”

“我的進展也很順利。我在這兒打了一會兒盹,就出發了。那個討厭的秀才又纏著我吹了一通,說是他正在獨自計劃著一個驚人之舉。成功了,可淨得二百兩金子的橫財……”

“這小子盡是吹牛皮,”狄公道,“那天我們去沼澤地他也同樣吹過。噢,關於劉排軍的事,軍政司說了些什麼?”

“起先,我把老爺的信交給了軍政司,誰知他們看了說,這—類材料在縣尉司,我又跑縣尉司。縣尉司又推軍政司,互相踢來踢去。我正設主張處,恰好碰到一個老相識茅兵曹,就是我們登州平海軍蓬萊砲台茅都尉的內侄。這茅兵曹說他也曾在左驍衛大將軍麾下的豹騎三營服過役,當年正與這劉排軍屬一個營盤。劉排軍當的隊正,他當​​的副隊正,所以極是稔熟。他說這劉排軍好幾次都因英勇善戰受到嘉獎,同時也得到夥伴們的尊敬,後來只因衝撞了一個姓武的長史,這才犯了事。那武長史是個剋扣軍餉的壞蛋,一個士兵背後怨他,他就命令劉排軍用鞭子抽那士兵一百下,劉排軍不肯執行,或長史抓起鞭子便抽打他,排軍一時怒起,便將那武長史按翻在地。狠狠地揍了一頓,自知肇下大禍,當夜便選之夭夭。後來那武長史接受蕃邦使臣賄賂的事被上司察覺,抓起來送軍法司被砍了頭。當然,這劉排軍犯上的罪也就勾銷了,可從此就再也不見他的踪影。聽說如果哪位老爺現在出來保薦他歸伍,還可提升呢!”

狄公道:“這真使我高興,排軍雖粗魯橫蠻。但還是一個正直的漢子,心地不壞,我們得盡力幫他一把。那麼,那占卜先生的情況又怎樣呢?”

“那占卜先生也是一個無可非議的人。”喬泰說道。  “他的名望很高,算命佔課非常嚴肅,也甚是靈驗,人們管他稱卞半仙。他早就認識柯興元,兩人很有些來往。他說老柯性一情上雖古怪些,但卻是一個善心的人,也經常周濟別人。我又把坤山嚮他描述一番,可是他說從未見過這個人。最後。一我還請他替我看看相,算個命。他瞧瞧我的手,說我必將死於刀劍之下。我對他說,這對我來說是最理想不過的了。可他很看不慣我這種滿不在乎的樣子。我剛才說過,他對他自己那一行是非常嚴肅的。”

狄公滿意地說:“好,這事就這樣了。我曾推測過這種可能,就是說,企圖殺害柯興元的人曾收買了這位佔個先生,讓他點出十五日那天是個危險的日子。這樣,他就可以事前擬訂他的計劃,又可惑人耳目。現在好了,我們還是上樓睡覺去吧,明天一早還得上公堂。喬泰,這是我們在鳳凰酒店的最後一夜。明天我就得公開我的身份。。住進縣衙里了,我們這就好好享受幾天”

喬泰拿起了蠟燭,兩人皺著眉頭走上了樓。

他們覺得所住的房間比昨夜更加悶熱。 狄公想去打開窗戶,然而從窗外傳來無數隻飛蟲撞擊著窗上粘糊著的骯髒油紙的聲音。 他嘆了口氣,躺倒在木板床上,將身上那件葛袍裹緊,又把方巾拉到鼻子尖上。 喬泰還是躺在地板上,把頭靠著大門。
   
狄公在木板床上翻來复去睡不著。 過了一會,他發現房中實在悶熱難受。 大概是吹熄了蠟燭的緣故,飛蟲撞擊窗上油紙的聲有好像沒有了。 於是他決定將窗戶打開。 但是他推拉了半天,窗戶卻是紋絲不動,好像是被人反閂上了。 他從方巾上取下那根銀牙籤,用它劃破了一塊窗格的油紙。 頓時吹進了一些清風,銀亮的月光同時也漏了進來。 他覺得多少舒服了一些,重新又躺倒在木板床上,把方巾拉到了額上。 以防蚊子叮咬。 實在是太困乏了。 不一會兒,他就好呼地睡著了。

這時除了有節奏的鼾聲之外,鳳凰酒店裡一片寂靜。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03
                                                                      第十五章

喬泰驚醒了,他聞到一股奇怪的刺鼻的氣味。 他當了狄公的親隨幹辦在城裡雖生活了多時,但他在綠林生涯中培養起的感官的警覺卻絲毫不曾減弱。 他不停地打著噴嚏,同時立即想到了失火。 他又想到這整個酒店都是木頭蓋的,心裡一驚,忙跳了起來,一把抓住狄公一隻腳,用自己的身體猛地向房門撞去。 門撞開了,他拖著狄公跌跌撞撞來到門外一條狹窄的過道。 黑暗中他感到似乎和一個滑溜溜的東西猛撞了一下,他忙伸手去抓,卻未抓著,接著便聽到有一人摔下樓梯的聲音。 半晌,樓下傳來一聲聲強被壓抑住的輕輕呻吟。

喬泰一面咳嗽,一面大叫:“快起來,失火了!失火啦!”樓上頓時一片喧鬧,光著膀子的客人們都擁到了過道上,嘴裡不停地罵。 喬泰拽著狄公衝到了樓下。 喬泰又被什麼絆了一跤,他趕忙爬起來,一腳將大門踢開。 衝了出去。

兩個人又是咳嗽,又是噴嚏,只感到頭暈噁心。 大街上靜悄無聲,空氣涼爽,很快他們便感到舒服點了。 狄公抬頭一看,酒店樓上只是漆黑一片,並不見起火。 他馬上明白這準是發生了別的意外。 喬泰到店堂的櫃檯裡摸著一個火絨盒,點起了一支蠟燭,樓上的人都湧下樓來,擠到店堂裡,一時店堂裡的幾支大蠟燭也全點亮了。

在燭光的照耀下,一個離奇的景像出現了:排軍一絲未掛,像一頭渾身是毛的巨猿正同禿子一起壓在一個人的身上。 那人赤裸的身上塗抹著閃閃發光的油,嘴裡不停地呻吟著。 周圍的人都吃了一驚,咳嗽、噴嚏、叫罵的聲音響成一片。
   
狄公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根竹管。 那竹管約兩尺長,頂端雕鏤著一個小葫蘆。 他馬上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你在我們房間裡噴吹了什麼毒藥?”狄公大聲問道。

“不是毒藥,只是一點蒙汗藥粉。”坤山哀泣道。  “不會有事的,我不敢傷害任何人!哎喲,我的腳踝摔斷了……”

排軍在他肋骨上狠狠踢了一腳。  “我要折斷你身上每一根骨頭!”他咆哮道,“你這條毒蛇爬到我們這裡來顯你的活屍!”

狄公道:“他是來偷弟兄們財物的。你們看這無賴,脫光了衣服,將身上塗抹了油,滑溜溜誰也逮不住他。財物偷到手,他就逃去去。”

排軍高聲說道:“事情已很清楚了。我是一向不贊成開殺戒的。不過,'偷盜朋友者死'這一條規矩恐怕還是立得不錯,今天得把這個王八崽子結果了。鬍子哥,你可先將他審明白,使弟兄們亦右個後戒。”

排軍使了個眼色,周圍跑上四條大漢,抓住了坤山便將他按牢在地板上。 當禿子一隻腳踩到坤山腳踝時,他痛得失聲慘叫。 排軍罵了一聲又狠狠地踢了他幾腳。

狄公搖了搖手止住了排軍,他仔細端詳著坤山。 見他那癟癟得可伯的身子上佈滿了一條條長長的瘢痕,看樣子是被人上過火刑。

喬泰走來把從樓下搜到坤山用衣服裹著的兩個包袱交給狄公。 一狄公將那個重的包袱還給喬泰,叫他放好,將那輕的包袱打開,取出一本有浸水痕蹟的帳本。

“這是你從哪兒偷來的?”他厲聲問道。

“我揀到的。”

“說實話!”狄公叫道。

“我說的俱是實話。”坤山幾乎是哀求了。

“去廚房裡取一鏟燒紅的煤塊和一把火鉗來!”排軍對酒保大聲叫道。

“不!不,不要烙我!”坤山發狂般嘶叫。  “我確是揀來的!我發誓!”

“哪兒揀的?”狄公問。  ”

“就在這兒!那天晚上當你們熟睡的時候,我來到這兒一個個搜索你們的房間,在那個女人的床頭後面我揀到了它。”

狄公立即看那艷香,她手摀著胸脯,壓著嗓子苦叫了一聲。 狄公見她那強烈懇求的眼神,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回頭對排軍說:“這樣吧!他在這兒吵吵鬧鬧,街坊鄰居見了不便。我和我的伙伴帶他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和他慢慢聊聊。對,我們把他帶到沼澤地去。”

“不!不!我不去那兒!”坤山哀求道。

排軍又給了他狠狠一腳,罵道。  “你這條癩皮狗,竟咬到我們的女子頭上!”

“我句句是實!”坤山竭力分辯,“那天我只從這帳本上撕下了幾頁,便放回到原處,今夜我來這兒才真想拿走……”

狄公迅速用方巾硬塞進坤山張開的嘴裡,說道:“現在讓你再胡說八道去!”狄公於是拿出那竹管給排軍看。  “藥粉就藏在葫蘆裡,”他說,“若是這無賴運氣好,我們這酒店樓上的人都會被散開的藥粉熏得昏死過去。我的伙伴正是頭靠著大門睡的,因此全部藥粉都噴到了他的臉上,藥粉沒來得及散開,他就打起了噴嚏,嗆得跳了起來,撞開了門,衝到外面來了。我曾在睡覺之前又將窗上的油紙捅破了一塊,冷風也吹去了部分藥粉。否則,你們且不說,我和我的伙伴已被這無賴抹了脖子了。”他轉身問坤山:“是不是你把我們房間的窗戶給反閂了?”

坤山連連點頭。 他感到氣憋得慌,動了動那鼓鼓的腮幫,企圖吐出那塊方巾。

“將他的嘴用油膏布貼起來!”狄公對排軍說。  “然後用兩根竹桿做成個擔架,再把一條毯子將他身子捲起,抬到沼澤地去。若是撞著巡丁,就說是得了急病,正抬著去尋大夫去。”

“禿子,放開他那隻壞腳!”排軍叫道:“去拿張油膏布來!”他又轉臉問狄公:“要不要隨身帶上些家甚?”

排軍的“家甚”指的是刑具。

“我在衙門裡混過飯吃,我知道該怎麼收拾他。”狄公道。  “不過,你不妨借給我一把刀子。”

“好!”排軍說。  “這倒提醒了我,請你把他的耳朵和手指割了帶回來。我要讓城裡一些不太安分的傢伙照照眼,收他們一點輕妄的心。你準備將屍體藏在什麼地方?”

“埋在那沼澤地的下面。永遠也不會被人發現。”狄公答道。

排軍滿意地說:“好!就這樣。我雖最忌殺人,但必須殺的,象坤山這王八崽子這樣,我喜歡殺得巧妙一些,不要驚動官府。”

疼痛的恐懼使坤山的眼睛凸了出來。 他像一條黃鱔一樣在人們腳下扭動著身子。 禿子和另一賭徒把方巾從他嘴里拉出來又馬上用油膏布嚴實地將他的嘴封住,排軍親自將他的手腳用一條些麻繩捆束了,艷香抱來了一條舊毯子幫助喬泰將他那乾癟的身子從頭到腳裹在裡面。 另兩個人扛來了一副擔架,把坤山接在擔架上。 又用繩子將他拴縛牢固。

狄公和喬泰抬起擔架正待要出門。 秀才進來了。 他看到這個場面驚訝地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

“不關你的事!”排軍高聲喝道。 又轉臉對狄公說:“夜裡那沼澤地裡沒有人,你們可以慢慢對付他。我可從來沒有相信過這個王八崽子!”

狄公和喬泰抬著擔架出了酒店,轉了幾個彎,剛上了大街便碰到了一隊巡丁。 狄公簡要地對他們的領頭說:“請幫我將這個人送到衙門去,他是個非常危險的強盜。”兩個身強力壯的巡丁從他們手上接過擔架,他們邊跟隨著走在一旁。

到了衙門,狄公要衙卒去報禀潘總管。 巡頂把擔架抬進了大門柵欄裡放下就走了。 不一會兒潘師爺跟在衙卒的後面走了出來,他一見是狄公連忙稽首致意,又迫不及待地問這問那,狄公打斷了他的羅嗦:“我把坤山抓來了,吩咐將擔架抬到老爺的內廳書齋,再去請滕縣令來相見。”

幾名衙卒將擔架抬到了內廳書齋,狄公又叫他們去取一壺熱酒來。 接著他同喬泰把坤山從毯子裡放出來,又用排軍的刀子將捆著他的繩子割斷,然後把他放在一張椅子上。 狄公將椅子轉了個方向,命令坤山面對著牆不許回頭。 坤山想抬手去撕粘在嘴上的油膏布,由於那根些麻繩勒得太緊,他的手一時還沒法抬起。 他痛苦地呻吟著。 蠟燭光下那副變了形的醜臉和瘦癟的、滿是瘢痕的身體更加令人厭惡。 喬泰注意到他的左腳踝已腫得很大,不由說:“他這傷了的腳踝使我產生了一個想法。若是那個跟踪到秘密妓院去的人是偽裝的跛腳,那不是一個絕妙的辦法麼?你看這傢伙正符合那老鴇說的:個兒很高,又相當瘦,就是少一點官氣。”

狄公突然轉過身來,兩眼盯著喬泰,激動地叫道:“喬泰!你提醒了我!我太傻了,竟被一個假象蒙住了眼睛……”

走廊上傳來了腳步聲,他趕快止住了言語,迎到書齋門外。 滕侃穿著睡衣搖搖晃晃地正走來,睡眼朦朧,打著哈欠。 他一見狄公,剛想要問什麼,狄公低聲對他說:“請潘師爺暫時迴避。”滕侃低聲又對潘有德耳語幾句。 潘師爺唯唯退步,回到自己的衙捨去了。

滕侃攙著狄公步入書齋。 狄公開口道:“滕柑公,明天你在公堂上審訊,此刻我在這裡先盤問幾句,這不違背衙門的條規,你悄悄站定在那椅子後面,耐著性情先聽一陣。”

衙役捧著酒盤在門口等候,狄公接過盤子,拉了把椅子在坤山旁邊坐下,滕侃和喬泰則在書桌邊屏氣站著。 狄公使個眼色叫喬泰關上房門,隨後他親自撕下坤山嘴上的油膏布。

坤山那張畸形的嘴痙攣了一陣,結結巴巴開了口:“不!不要……殺我。”

“坤山,我們不折磨你。”狄公和顏悅色地說。  “我是衙里的緝捕,專一捉拿犯案的兇手。我從酒店裡那一幫人的手中將你救了出來。來,先喝一杯緩緩身子。”

狄公一手執壺,一手捧杯,把熱酒送到了坤山的嘴邊,坤山呷了一口。 狄公繼續說道:“我已吩咐人給你取衣服去了,馬上再請大夫來看看你的腳踝。你一定很累了,腳踝疼得厲害吧?好了。等一會,你就好好地去睡上一覺……”

酒店裡的場面和狄公此刻的態度使坤山完全失去了自製和勇氣,他也開始輕聲哭了起來,淚水從他那凹陷下去的面頰滾落下來。 狄公從懷中取出一個布包,將它打開,拿出那柄古玩匕首給坤山看,輕聲問道:“坤山,這柄匕首是掛在梳妝台上面的嗎?”

“不!掛在床頭,就在那架古箏的旁邊。”坤山答道。

狄公又讓他喝了一口酒。

坤山呻吟道:“我的腳踝……疼得厲害,哎喲喲……”

“不要緊,坤山。我已去請大夫來給你來治,很快就會好的。我答應過你,你不會受到折磨,他們以前總是用燒紅的鐵烙你,對嗎? ”

“嗯,嗯,”坤山哭著說道,“我是冤枉的,是那個賊女人叫他們來烙我的……”

“坤山,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不久剛殺死過一個女人,當然這是要償命的,但是我將盡一切力量不讓你受罪。我吩咐了,誰也不許碰你。”

“坤山的神智還未清醒過來,喃喃說道:“那個淫婦,確實是那個淫婦勾引我的,落後又來害我,烙得我這身子像個……”

“坤山,他們為什麼要烙你?”

“那時我還很年輕,還是一個孩子。我從一處人家的門口走過,那個女人在窗裡向我微笑,這光景就是請我進去。可是當我進去以後,她卻說她只是看著我的模樣長得稀奇發笑,跟著她就失聲怪叫,我上去掐住她的脖子,我……我……她卻拿起一隻酒瓶打在我的臉上,酒瓶砸破了,尖利的瓶底刺進了我的一隻眼睛。我滿臉是血,疼得直叫,你看這傷疤,只剩了一隻眼睛。這時闖進來好幾個男人,她大哭大叫,說我要強姦她,他們一齊上來把我放倒在地上,用燒紅的烙鐵燙我……後來,好不容易才給我逃脫。”

他抽泣著,一仰脖喝光了杯裡的酒,牙齒打著顫繼續說道;“從此我再不敢碰一碰女人,我恨透了她們。可是。就是前幾天又有一個賊淫婦來勾引我了。我本想要的只是錢。我可以發誓,你總相信我的話吧……”

“坤山,我問你,你溜進過縣令滕老爺的房間裡去過沒有?”狄公平靜地問道。

“只去過兩次,都是在縣衙里午休時間去的,那是最理想的時刻。早晚都有警衛。我從後院的角門進去,穿過花園溜到了房間裡。房間裡面卻空無一人,我剛發現房門後面有個銀櫃,正好有人來了,我趕緊竄到花園裡,爬上屋頂,翻過粉牆,跳下去就到後街,那里平日是很少有人的。”

“你第二次又是怎樣進去的?”

“我爬上粉牆,從屋頂上下去,穿過那個花園。我將那藥粉從房門底下吹進去,等了一會,才推開了門,見一個丫頭已經昏迷,躺在一張竹榻上。我走進房間去開那銀櫃,這時我看見那個婦人赤條條躺在那兒也昏迷了。我確實不想干那種事,可是……是她引誘了我至後來她翻了個身,正張著眼睛望著我,我防她喊出聲來,趕緊從床頭拔出匕首,插進了她的胸膛,她哼了一聲閉上了眼睛——這種淫婦留在世上有何用?不如殺了倒是乾淨。”

他突然停了下來。 汗水從他那乾癟的臉上滾落著,再沿著他那塗著油的身子很快往下流。 他那隻獨眼裡閃爍著一種狂亂亢奮的目光。

“我忽然聽到房間外有了聲音,便迅速藏身到梳妝台的後面。那丫頭還沒醒來,走廊上的腳步聲越來越響了。我將竹管裡的藥粉全噴在那兒,推開那小門溜到了花園裡,又回頭把門關緊,才爬上屋頂跳到後街。我恍恍惚惚在大街上溜了幾轉,看見一家茶館,便走了進去,拉了一把椅子,就躺了下來。

“我慢慢喝了幾杯茶,神智多少恢復了一點。這時我才感到害怕,知道壞了他家人命,那縣令老爺怎肯甘休,我得趕緊從冷虔那兒把錢弄到手,然後逃走。就在這時我看見了你們兩個,你們喝茶時我細心觀察了你們,等我斷定你們這兩個外鄉人能夠把冷虔那兒的錢弄到手,我就下了決心,請你們幫忙,我跟在你們後面來到飛鶴旅店……”

“以後的事全知道了!”狄公打斷了他的話,“我也知道你是怎樣弄到那個帳本的,你在艷香的床頭後面發現了它,起先只撕下幾頁,今天晚上你想將它偷到手。所有這些現在都無關緊要。可以告訴你,我們準備把你的罪名定為偷竊殺人。若是你招認了強奸了滕夫人,那麼,你可要大大吃苦了,他們會殘酷折磨你,讓你慢慢死去,他們把你身上、腿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來,這叫做凌遲,你們喚作千刀萬剮。你犯了強姦罪,就這樣對付你。”

“不!我怕!”坤山尖聲急叫,“求老爺方便我。不要把我剮了!”

“不要怕!坤山,我正是要幫助你。但最要緊的是你決不許說你強奸了膝夫人的事。你就說,你知道滕夫人常到北門外她姐姐的莊子裡去。你是從花園溜進屋的,當你看見那個侍婢不在時,你就去敲門。你告訴滕夫人說她姐姐有緊要的事要她立即就去,她姐姐處在某種麻煩中,要她帶十兩金子去,但不要告訴任何人,就是老爺也不要告訴。她信了你的話。帶上錢跟你出去了,走的是後院那扇角門,那外面很僻靜。你將她帶到了那塊沼澤地。在沼澤地裡你要她把金子和首飾交給你,她要呼救,你害怕起來,就拔出匕首叫她住口。她試圖從你手中奪下匕首,然後你在不知不覺當中,將她刺倒了。你持了她的首飾,一對耳環和一副手鐲,搶走那十兩金子。你把金子花了,這些首飾還沒有變賣。這些首飾在這兒,可以作為物證。”

狄公從衣袖裡取出首飾給坤山看了看,然後繼續說道:“坤山,你就一字不差地照上面這話說。我保證他們不會打你,也不會上刑。當然殺了人是要抵命的,但那將是一個很痛快的死。那時你所有的苦惱就結束了,你也不需要再害怕被人抓住用燒紅的鐵來烙。他們會給你一張舒服的床睡覺,給你好的東西吃,還要派一名大夫來給你治腳踝。這樣的日子有好幾個月,你會養得胖一點的——明天一早上公堂,就把剛才這一套話講給他們聽。”

坤山沒有反應。 他的頭慢慢垂在了胸前,他疲倦得幾乎要打瞌睡了。

狄公站起來低聲吩咐喬泰:“叫獄卒把他先押下去關著,別忘了請大夫,給他敷藥。”

狄公示意滕侃跟他到書齋外面。 滕侃大夢初醒,面如死灰。

狄公道:“請允許我今夜就歇在衙里。”

“當然可以,狄年兄。你要求什麼都可照辦公至於那件事……那件事千萬不要張揚出去。”

狄公冷冷地說:“你現在把潘總管叫來,讓他撥出十二名番役跟著我的親隨喬泰火速去那座鳳凰酒店把一個叫'排軍'的和另一個叫'秀才'的人給我抓來!”

滕縣令滿口應允,忙發令簽,叫管家去傳話潘師爺。 一面回頭又對狄公說:“明天一早升堂,我在公堂上另設一張案桌,準備下令簽傳禀、硃砂筆.驚堂木,請年兄坐一旁相機助審。”

狄公笑領道:“若這樣,就十分好了。”

狄公告辭了滕縣令,當夜便歇宿在衙里。 滕老爺視作貴賓,一聲吩咐,衙役奔走奉承,自不必說。
   
夜闌人靜,狄公背靠在坐椅上,獨自慢慢地品著茶。 他從衣袖中拿出坤山吹藥粉的竹管,輕輕嘆了一口氣,放在桌上。 他應該早想到這種可能了,那侍婢在整個混亂過程中一直在睡,甚至滕侃把大花瓶碰倒,打碎在地上她都沒有醒過來,還有滕夫人那平靜安詳的臉— —這些事實早提醒了我,她們已經昏迷了而不可能是某種巧合。 滕侃也沒有精神狂亂的症候,他是被坤山吹在梳妝室裡的蒙汗藥粉尊倒的。 滕侃第一次從那半開著的房門看見滕夫人時,她已經死了。

狄公模模糊糊聽到街上傳來敲四更的梆子聲。 天就要亮了,他想反正是睡不著,便站了起來在那雅緻的書架上抽出一函用砑紅銷裝幀的書冊,打開一看見是滕侃的詩集的增訂本,裡面每一頁都用五色光滑的斑石紋紙精印。 他喟嘆了一聲把它放回原處……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04
                                                                      第十六章

天剛亮喬泰就來報告,狄公正在梳洗。 他一面梳理他的胡於,一面聽喬泰說。  “排軍和秀才都已捉到。抓人的時候,氣氛甚是緊張。一時間看去像有一場惡鬥。禿子和一幫賭徒都已操刀在手,準備保衛排軍。但排軍向他們吼道:'我告訴過你們幾回了!誰叫你們動刀子的!我走了,禿子接替我。'然後,他讓番役用鐵鍊套了脖子。”

狄公點了點頭,說道:“你現在去衙廳後院率一匹馬到北門外滕夫人 姐姐的莊子裡走一趟。問一聲騰夫人的兩個妹妹住在什麼地方。你回來的路上到一家絲綢鋪去買兩匹上等絲綢,明說是做衣料用的,你拿著十兩銀子去。如果你回來時我還沒有退堂,你就到公堂上來找我,順便也看看審訊的情況。”

喬泰急忙辭了狄公去後院牽馬,他非常希望早點趕回來看看審訊柯夫人。

狄公匆匆喝了一杯熱茶,便去找潘師爺。 潘師爺告訴狄公滕縣令已決定將今天審訊的一應事務都委託他料理,縣令自己則幾乎是出來應應景了。
   
狄公問他:“關於我們發現柯興元的屍體的證詞你寫完了麼?”

潘有德從衣袖中拿出一捲紙交給狄公,狄公展開仔細地從頭至尾看了一遍,修改了一些句子,把發現柯興元屍體的主要功勞歸於潘有德,然後在證詞上簽字,蓋了私章。 說道:“今天審判分兩堂進行,滕縣令將審坤山,我本人審柯夫人,最後滕縣令同我一起審冷虔。這兒是兩張批子,均為三百五十兩金子,約是冷虔偷挪柯興元贓錢總數的七成,你將領取人的名字填上柯家的繼承人,因為這筆錢依律應歸他的子女所有。”

他又取出喬泰從坤山那裡查繳來的那個沉甸甸的包袱,將它打開,說道:“這裡是四條金錠,正好二百兩金子。是坤山從柯興元的銀櫃裡偷走的,把這筆錢也轉到柯家。還有三百兩在天雨金市裡存著,也是冷虔的贓錢,先將它沒收了,在適當的時候也轉到柯家去。”

潘師爺收下了批子和金錠,寫了字據。 一面帶著感激的微笑說:“你抓住了罪犯,又追回了所有贓財。你怎麼可能在這樣短的時間內做成這些事呢?狄老爺真是可敬可佩。”

狄公不無得意地微笑了一下。 衙役捧來了烏紗官帽和一身淺綠色公服。

狄公穿戴畢,進了早膳,便到衙廳後堂拜會滕縣令。 滕縣令也身穿一件淺綠色官袍,頭上一頂烏紗帽,與狄公一般打扮。

衙堂上一陣擊鼓,接著三聲鑼響,鑼畢,八名街卒吆喝著列立兩廂。 滕縣令手挽著狄公走出那幅繡著獬豸的帷幕,一升上高台。 狄公與滕縣令長揖稽首,遜讓就座,狄公的案桌放在滕縣令的右首。

縣令滕老爺的太太被殺、柯興元家裡搜出柯興元的屍體。 柯夫人被拘捕等等消息早已傳遍了全城。 公堂下的廊廡上密密麻麻地擠滿了看審的人。 滕縣令宣明公堂守規之後,便喝命帶偷盜殺人犯坤山上堂。

坤山被帶上堂來,去了枷鎖,跪倒在地上、左腳踝處已經縛了綁帶,夾了板。 看見坤山這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狄公記起了他們第一次見到他時,喬泰對他的描繪:一條剛從毛殼裡爬出來的令人作嘔的小蟲。

姓氏、身份驗報完畢,坤山就照著狄公昨夜教他的供詞背了一道,稍有點接不上茬時,滕縣令便湊著關節處動問幾句。 坤山供畢,書記錄了口詞,宣讀一遍,坤山確認不諱,畫了押。

滕縣令當堂宣判坤山盜騙殺人,依律擬斬,呈本申報刑都大堂候复。 坤山於是被重新枷上帶回大牢監禁起來。

堂下看審的人好一陣喧嘩,有的痛罵罪犯膽大妄為,有的對滕縣令的不幸表示同情,對他的情緒表示讚賞,有的嫌審得太快,沒聽到驚人的情節。

滕老爺拍了拍驚堂木,喝命肅靜,又高聲宣道:“傳柯謝氏上堂!”

令簽一下,柯夫人被帶到堂前跪定。 見她渾身縞素,不施粉黛,一頭鬢髮攏在腦後鬆鬆地挽了一個髻,髻上插著一柄玉梳,算是裝飾。 一副雍容華貴、高傲矜持的樣子。 狄公暗暗吃驚,擔心自己會不會是冤枉了好人。

狄公掃了一眼堂下,慢慢開口道:“昨天夜裡,你丈夫的屍體在他臥房的地板下找出來了,你當時在場。關於這一點你還有什麼需要辯解的麼?”

柯夫人搖了搖頭。

“本堂現在問你,十五日那天晚上你丈夫離開宴席回到房中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須將那詳情從實招來!”

柯夫人抬起頭來,形容淒楚,聲音幽咽地回道:“望老爺明鑑,我只是一個不見世面,柔弱無知的女子。那夜又是出了這般的大事,想來悲痛尚猶不及,哪裡還敢拋頭露面,往來衙門報事,吃人恥笑。小婦人實是知罪了。那夜之事,容我這裡慢慢想來,細禀老爺。”

她稍停了停,抬頭望瞭望堂上的狄公,身子卻不由哆嗦起來。 又開始說道:“我真不敢回憶那夜的情景,正如個惡夢一般。記得我當時去我丈夫的房間是想看看僕人們是否將新洗的床單鋪好。我剛走到桌旁,突然發現房中有人。我回頭一看,床簾拉開了,一個人跳了出來,我剛想呼救,那人則對我舉起一把長長的尖刀,我嚇得不敢出聲。他向我走近幾步……”

“那人甚麼個模樣,如何打扮?”狄公打斷了她。

“回老爺,他臉上這著一條薄薄的藍紗面巾,個兒很高,身子很瘦……呵,對了,他穿著一身藍色衣褲.當時我害怕極了,沒能看得很清楚。”

狄公點點頭。

她又說下去:“他就立在我面前,嘶啞著聲音說。'你敢叫出聲,我就……'他刀尖對著我的胸脯壓低了聲音說:'馬上你的丈夫就要來了,你就和他說話,他叫你幹什麼你就乾什麼。'正在這時,我聽見了過道上傳來了腳步聲。那人迅速將個身子靠在門邊的牆上。我的丈夫走進來,見了我,剛想張口說什麼,那人突然從他後面將他捅倒了……”

她雙手摀著臉,開始抽泣起來。 狄公做個手勢,一旁的衙卒遞過一杯濃茶,柯夫人接了一口喝光,又說下去:“我一定是嚇得昏了過去,當我醒來的時候,我丈夫卻不見了,我只看見我丈夫的長袍和帽子擱在椅上,那人正忙著穿起那件長袍,又戴上了我丈夫的帽子。我見他滿面是血,浸透了那塊面巾。那人低聲說:'你丈夫自殺了,你明白嗎?如果你張口亂說,我就一刀割下你的腦袋:'他粗暴地將我推出了房門,我跌跌撞撞回到了我自己的房間,剛剛一頭栽倒在床上,就听到外面花園裡一聲大叫,僕人們跑來告訴我說,柯老爺跳河自殺了……我一直想把真情講出來,老爺,我發誓,我確是想全講出來,可是當我下決心去衙門的時候,我又看見了那張可怕的臉,上面滿是鮮血,我又不敢了。”

柯夫人低聲嗚咽起來。 堂下黑壓壓一片觀審的人群中傳出一陣嘖嘖的同情聲。

狄公說:“你暫且跪在一旁。”隨後高聲喝道:“帶肖亮上堂!”

衙卒押著秀才走上堂來。 秀才抬頭見那堂上的老爺卻是酒店裡的鬍子哥,不由一楞。 他很快恢復平靜,冷眼兒盯著一旁跪著的柯夫人,一面慢慢跪了下來。

狄公厲聲道:“你就是肖亮嗎?竟然還有個秀才的功名!你這個黌門的敗類,犯下了彌天大罪,還不快招,免得皮肉受苦!那個女人已全部供了。”

(黌門:學校校門,古時對學校的稱謂。黌:讀'紅'。)

秀才平靜地說:“老爺敢情看差了,學生委實不知犯了什麼彌天大罪,也從未見過這個女人。”

狄公十分惱火。 他本來指望秀才一看見他坐在正堂上問審,又出乎意料地與柯夫人見面,會立即垮下來,全部招認。 看來他低估了這個秀才。

狄公喝道:“抬起頭來看著這個女人!”又轉臉問柯夫人:“你認得出這個人就是殺害你丈夫的兇手嗎?”

柯夫人從容地看了看秀才,他們的目光相遇了一下。 她慢慢地但清楚地說道。  “我怎麼認得出他來呢?那兇手當時瞼上遮著一塊面巾。”

狄公怒道:“本堂出於對你過世的丈夫的尊重,一再為你提供解釋清楚那樁血案的機會,並且給你帶來了重要的嫌疑犯讓你辨認。現在你企圖推翻你剛才的供詞,你等於在說這個被告無罪,他不是兇手——我們把嫌疑犯弄差了。來人,將肖亮開枷釋放。柯謝氏。本堂斷你與一個尚不知名的奸夫一起謀殺了親夫柯興元!”

“等一等!不,容我再細想想。”柯夫人慌忙叫道。

她咬著嘴唇重新對著秀才看後,猶豫了半晌,才說道:“對:他的身子看來差不多高……不過,我仍說不准他的臉……”

狄公拖著聲調長長地“嗯”了一聲。

柯夫人聲音顫抖了。  “他……他既然當時滿臉是血,如果他是兇手,他的頭上就有塊傷疤。”

狄公忙喝令衙卒驗看。 兩個衙卒按著秀才的肩膀,另一個一把揪起他的頭髮朝後猛地一扯,前額露出一塊尚未痊癒的傷疤。

“就是他!”柯夫人有氣無力地叫道,一面用雙手摀住了臉。

秀才死命掙脫了衙卒的手。 他的臉漲得通紅,破口罵道:“你這個背信棄義的淫婦!”

“他瘋了!”柯夫人叫道,“老爺,不許那個卑賤的乞丐信口罵人。”

“乞丐?”秀才叫道,“你才是乞丐!你乞求我,乞求我愛你,我太蠢了,我竟沒有看穿你這個無恥女人的伎倆!你利用我殺了你的丈夫,你把他的錢全弄到手,然後又想把我甩掉,拿走那二百兩金子的正是你……”

柯夫人正想爭辯,無奈那秀才的話就像流水一樣衝出來:“我太蠢了!我可以同我喜歡的任何女子結婚,她們又年輕又漂亮,可我卻強迫自己愛你,愛你這個比我年紀大許多的女人!天哪!我太蠢了,我……”

“亮,別那麼說了,我受不住了……”柯夫人忍不住地哭了起來,淒切地說道:“亮,你不應該說這樣的話,我是深愛你的。”她的聲音低了下去,輕輕地哭泣著。 緩過長長一口氣後,她擦去眼淚,抬起頭來從容地看著狄公,神情開朗地說:“他就是我的情人,他殺死了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同謀!”她又回過頭來看著正發了呆的秀才,低聲說道:“亮,現在我們可以一起去了,最終……還是在一起了……”她閉起了眼睛,喘著粗氣。

“肖亮!”狄公說道,“原原本本從實招來。”

秀才痛苦地搖了搖頭,怨聲切切:“這個女人……她毀了我,毀了我這個鬼迷心竅的蠢人。不錯,是我殺了柯興元,但卻是她教我的!我原只是想在那裡偷點東西,酒店裡的人總是嘲笑我無能,瞧不起我。一夭我注意到柯家的園宅牆外有一棵大樹,我斷定從那兒可以爬進他的家。我想叫酒店裡的那幫人瞧瞧我的本領,讓他們看看真正的金子。兩個月之前,我聽他家僕人說老柯要外出幾天,於是我決定動手。我從那棵大樹上爬進了柯家的院子,我摸進了房,在黑暗中我突然撞在一個女人的身上。天哪!我嚇呆了,第一次出來幹買賣就交了晦氣。那僕人明明告訴我他主人不在家時,這裡是沒有人住的。要是她叫了起來怎麼辦呢?於是我一把抓住她,用手摀住了她的嘴。月亮出來了,我們互相看了看,我感覺到她的嘴唇在我手心裡動了,我忙鬆開手,她卻一點也不害怕,當然也一點不感害臊。她非但沒有怪我,反而沖我嫣然一笑。就這樣,她直到天亮才讓我走,臨走時她又給了些錢。”

狄公打斷秀才的話,轉臉對柯夫人說:“柯謝氏聽著,若是你沉默不語,本堂就認為你已默認肖亮的供述。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柯夫人痴痴地望著肖亮,搖了搖頭。

“繼續說下去!”狄公命令肖亮。

“從此之後,我經常上她那兒去。她告訴我柯先生非常有錢,但卻非常小氣,從來不肯讓她稱心如意地花過錢。她說柯先生自己拿著所有的鑰匙,因此她無法多給我錢。我說我不在乎這麼一點零頭雞食。她又說柯先生的銀櫃中放著有二百兩金子,假如能把他這塊大石頭搬了,我們就能拿到這筆錢,然後一起逃到遙遠的地方去。二百兩金子固然是一筆巨款,但殺人卻不是兒戲。我說要么不干,要乾就幹得漂亮,不露痕跡,此事還須從長計議。可是她老催我,她說她一天也忍受不了她過的那種日子。於是我就交給她一包砒霜,叫她每隔一天在何先生喝的早茶裡放上一點兒,只要夠使他肚子痛就行了。同時我又給了她一些解除肚子痛的藥粉。於是她周到地照顧她的丈夫,那個老烏龜還十分感激她呢,逢人就說她的好處,外人哪裡知道是她弄的毒計呢?”

柯夫人傷心地苦叫了一聲,可是他全不理會,又繼續說下去:“有一天她告訴我,有個占卜先生告誡柯先生要當心十五日那天,說那天是個凶險的日子。她說她才不相信這瞎話,但是不管怎樣,我們正可利用這個預言來設計我們的圈套,有占卜先生的告誡在先,就是當真出了事,誰也不會疑心。她於是甜言蜜語哄得柯先生那天晚上在亭子裡擺酒請客。在柯先生去亭子之前。她給他喝進了大量的砒霜。我翻牆進來時她早已將所有的僕人都打發到房子那頭的廚房裡幫忙去了。我們將床移開,在地上挖了一個坑,以後又將床推回原處,挖出的土和撬起的石板都堆在床下。然後我們就等著。天哪!我害怕極了。可是她卻絲毫不怕,自由自在走動。終於我們聽到了腳步聲,我靠牆站著,那柯先生走進房來,她的嘴還像糖一樣甜,問這問那,又說去替他拿藥粉。她的眼光向我一掃,一麵點了點頭。我想機不可失,人無橫財哪能富,猛跳上去將尖刀從他背後插了進去。幸好血不多,我們脫下他的長袍和帽子,這時她發現長袍的袖子裡有一個封口的信封。她將信封塞在我手裡,說:'拿著,也許是錢!'我將它放進衣袋裡,然後我們將屍體裝進早先預備下的衣箱用油膏布封了箱蓋,再推開床將箱子放進坑里。我用鏟於將鬆土覆蓋上,又將石板鋪好把床移回原處。於是我就將那長袍往身上一套,帽子往頭上一戴。這時她說:

'月亮出來了,他們會認出你來的!  '她拿來把剪刀,把我的頭割破了一大塊,血像殺豬一樣往外流,我將血塗在臉上,就衝出房門,進那花園,直向亭子奔去。 亭子裡的人驚作一團,我乘機折向河邊翻過那道矮牆,跳進了河裡。 我的家就在那條河的岸邊,我從小就在這條河裡游泳,哪里水急,哪裡有旋渦都很清楚。 但那日這河水確是很涼。 我順著水流遊了好些路才從岸邊一叢灌木的底下爬上了岸,將帽子扔在河裡,擰乾了衣服偷偷溜回了家。  ”

肖亮這個誤入歧途的青年人現在已經實現了他的可悲理想,被人看作是危險的罪犯。 狄公現在已經完全弄清了他所想了解的一切,但他決定還是讓秀才講完。 一個青年人卑劣膽怯地殺死一個毫無防衛的老頭,狄公斷定是那個女人唆使他幹的,這是嚴重的罪行,比她自己親手殺人還要嚴重得多。 狄公要使這些卑鄙的陰謀、狠毒的詭計多讓人知道,多讓人警戒。

肖亮喝了一口茶,潤了潤嗓子,又繼續說:

“回到酒店,我將信封打開,只見一個帳本,裡面並沒有錢,我沒有財氣。我想還是給她看看,也許她可以從中看出這老傢伙是否在屋裡別的地方還藏著錢。我第二天就去看她,我們打開銀櫃,可是那二百兩金子早已不翼而飛!這時我完全應該明白她的詭計了,可是我真責,我還幫著她認真尋找。這金子當然完了,我把帳本給她看,她一點也摸不著頭腦,我們只好作罷。她說她將再好好找一找那金子,反正跑不了。若是最終還是沒找到,她就將她的首飾賣掉,一旦我們手中有了夠花的錢,我們就逃走。我想,也罷,不管怎麼說,我已膩煩了這個地方,我在路上可以把她賣給一家妓院,也許可以賣得十兩金子。我回到酒店,想將那帳本扔掉,然而不知為什麼,我只覺得它或許還會有些用處,於是就把它交給那兒的一個女人,請她管我保管。其實那天夜裡我回來就偷偷地塞在她的床頭後面,只是沒有告訴她。艷香對我可好著呢!我不敢放在我的身邊,因為那裡的人總是在我房間裡轉來轉去,窺探我的行跡。唉,我想說的就這麼多了。”

狄公向書記做了個手勢,書記站起來高聲讀了一遍肖亮的供詞,肖亮在供詞上畫了押,衙卒又將供詞轉給柯夫人,她也在上面畫了押。
   
狄公對滕侃說了幾句什麼,滕縣令清了清嗓子,判道:“柯謝氏與肖亮犯有通姦殺人之罪。情節惡劣,手段殘忍,兩犯供認不諱。本堂宣判兩犯死刑,呈報刑部大堂候复。其執刑手段,道俟刑部定奪。”

他拍了一下驚堂木,宣布押下。 四個衙卒上前將柯夫​​人和肖亮戴了枷鎖,帶下了公堂。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05
                                                                      第十七章

觀審的人群又發出一陣陣喧嘩。 滕老爺不得不將驚堂木敲了好幾下。 狄公迴轉頭來正見喬泰站在他的椅子後呆呆出神——他早已站在那裡看了多時,臉色灰白,神情木然。

滕老爺高聲叫道:“肅靜,肅靜,本堂還有第三個案子要審,現在傳令帶冷虔上堂!”

衙卒接過令簽去提冷虔的當兒,狄公從衣袖裡掏出那帳本交給滕侃,說:“這就是肖亮談到的那個帳本,也就是坤山想偷的那個帳本,上面有冷虔欺騙柯興元錢財的秘密帳目,都是他本人親筆記下的。”

冷虔姓名、身份驗報後,狄公開口說道:“冷虔,你用不法手段欺騙了你的財務合夥人柯興元的一千兩金子,你本人也將這一切都記在你的這本帳上了。本堂將仔細查驗與此有關的單據書契,確定你犯法的輕重,追回贓財。現在你就你的犯罪事實作個簡略的交待。”
   
冷虔答道:“我承認我欺騙了我的朋友 、財務合夥人柯興元許多錢財。我對不起他。”

他的話裡有一種厭倦、麻木的聲調。

“我是一個破了產的人,不可救藥了。但我知道不是我把我的朋友逼上了死路,正是這一點使我心裡感到安寧。我認罪服法,恭候判決。”

狄公低聲對滕侃說:“不如先將被告拘押起來,等到所有的有關材料查驗完畢,再升堂細審。”

這滕侃巴不得早點退堂,聽了狄公此言,正中下懷,便草草宣布冷虔拘留候審,喝令將冷虔帶下堂去。 於是敲了三下驚堂木,宣布退堂。

兩位縣令走過繡著獬豸圖像的帷幕,向內衙書齋走去。 喬泰與潘有德跟隨在後。

滕侃乾笑了一聲,說道:“狄年兄,你幫我解決了這許多難題,我真不知如何感謝你才好。好,我現去內廳換下公服,望稍息片刻就請到我書齋來喝杯茶敘敘。既然拙荊的事就這樣具結, 自然也不必去登州麻煩刺史大人了。明日我就陪年兄在敝邑開懷暢遊,發些詩興。這年平縣方圓數百里很有些好玩的地方。”

滕侃說罷忙拱手告退,先一步走了。 潘有德也乘機要求原諒他失陪,因為他不得不要同幾位衙吏一同整理出關於這三起案子的一應呈報文本。

狄公剛在外廳椅上坐定,喬泰便將一包東西放到桌上,說道:“老爺,這是你要的絲綢。照你的吩咐買了一式上等的料子,質地極好。我到滕夫人 姐姐的莊子去過了,那真是一個漂亮的所在,叫什麼菰浦山莊,十分的富裕。我打聽了滕夫人只有一位姐姐,從未聽說有過妹妹。噢,那裡的人還說冷德經常去這莊子,他以那兒的風景為素材畫了好些畫,有幾幅現在還掛在客廳裡。那裡的人都對冷德的死感到沮喪和惋惜。”

狄公點點頭,捋著鬍子,陷入了沉思。

喬泰耐不住性,便問狄公:“老爺怎麼知道是秀才殺了老柯的呢?”

狄公從沉思中驚醒過來,笑了一笑,答道:“你是說秀才?嗯,有四個方面的事實表明是他幹的。第一,你的奇遇表明柯夫人根本沒把她丈夫的死當一回事,我就自然而然地想到她已有了一個情夫,老柯的死很可能與這個情夫有關。她不是說她在等一個人嗎?實際上那天晚上秀才約定了到柯夫人那去,只是因為被我拉著一同去了那沼澤地,所以未能赴約。第二,去沼澤地的路上,秀才向我吹牛說。他獨自一個人要搞什麼驚人之事,後來他又告訴你他將弄到二百兩金子,而冷虔和坤山都提到老柯的銀櫃中有二百兩金子。第三,我們第一天晚上在鳳凰酒店時,禿子打了秀才一個巴掌,秀才立即鮮血直流,同時禿子還說到他額上原有了一塊刀傷。第四,也是最後一個事實才使我突然看出了上述事實之間的全部聯繫。坤山那段供述,即他發現了冷虔的帳本藏在艷香的床頭後面。我注意到那艷香對秀才是愛護喜歡的,當坤山說他在她房間裡發現了那個帳本時,她那求饒的眼神告訴了我秀才把那帳本存放在她那裡了,而她又不想讓排軍知道這件事。噢,天哪,這倒提醒了我一件事,那個朋友還在監牢里呆著呢!你快去叫獄卒把他帶到我這兒來。”

獄卒把排軍帶到了狄公面前,跪倒在地上,狄公示意卒獄退下。 他對排軍說:“請站起來,我們又可好好地聊聊了。”狄公拉了把椅子讓他坐下。

排軍神情懊喪地望著狄公,兩道濃眉緊鎖著,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他恨恨地哼了一聲說:“這麼說,你真是個地地道道的抓賊的,把我也當賊抓了起來。老天,一個人還能信任人嗎?沒想到我竟落到今天這個結局。”

狄公和顏悅色地說:“劉排軍,原諒我。我是為了破案子才不得不求助於你的,你也確實幫了我的忙。我欣賞你的豪爽好客,我注意到你在你的人當中嚴定了許多條規,只讓他們去乞討或乾一些小偷小摸的事,而決不許犯真正的大罪,更不許動刀殺人,此外我還專門查詢了你過去當隊正時的材料……”

“這不更糟了!”排軍大為驚異,“看來我的腦殼也保不定幾時搬家了。罷,罷!人生一世,有什麼追悔的!鬍子哥,痛快地說,你要把我怎樣吧!”

狄公急忙說:“你胡扯些什麼!我已決定讓你重返軍隊,你曾是一個出色的軍士,營幕、沙場才是你該去的地方。禿子將會替你管那一幫人,你對他也是這麼說的。這兒是給軍政司的正式公函。上面已寫明你為維護地方安靖出了氣力,所以縣令出面引薦你重新歸伍,你可能會被提升為校尉——現在你帶上這公函可以去了!”

“你去找那位姓茅的兵曹參軍,他最了解你。”喬泰說道。

“那麼就交給茅兵曹。”狄公微笑著說。  “當你領到頭盔、鎧甲和寶劍的時候,最好就把它們全部穿裝佩戴起來,然後再去看你的艷香,劉排軍你應該娶她了,正式娶她為妻。她是一個好女子,別人不應分享她。同時。她也愛你,也需要你。”

他從桌上拿起喬泰替他買來的那包上等料子的絲綢交給排軍,說道:“請把我這點薄禮送給她,讓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真像個校尉的夫人。並告訴她,我十分抱歉不能陪她再到什麼地方去查訪案情了。”

排軍將公函塞進腰帶,把那包絲綢挾在粗壯的胳膊下面,惘然地望著狄公傻笑,黑堂堂的臉上閃出了喜悅和羞赧的光亮。 半晌,才激動地叫道:“天哪!校尉,校尉!”他轉個身,興奮地衝了出去。

“那麼說,老爺,這就是你拘捕他的原因?”喬泰咧嘴笑道。  “那天可差點兒動起刀兵!”
   
“不這樣請,他會自己跑到這衙門裡來?當然,我也沒有時間去拜訪他了。我們也要離開這兒回蓬萊了。你此刻帶一名番役去飛鶴旅店將我們在那兒的衣服包裹取來、一併告訴這裡的馬夫,備好我們的馬。”

狄公站了起來,脫下官袍,摘下烏紗帽,仍將自己的條鴉青舊葛飽穿上,戴上黑弁帽,徑直來內衙書齋拜辭滕侃。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07
                                                                      第十八章

在老管家引狄公進了滕侃的書齋。 滕侃已換上了公餘穿的青衿舊袍,頭上一頂軟翅紗巾。 他見狄公進房,趕忙稽首讓座,老管家送上茶盤便唯唯退出。 這個場面使狄公回想起他們第一次在這兒見面時的情景。

滕侃給狄公倒茶,狄公忽然發現那四扇漆屏不見了。 滕侃苦笑一聲,說道:“我不想再看見它了。狄年兄,我已把漆屏搬到樓上鎖起來了。你知道,它會引起我許多痛苦的回憶 。”

狄公突然把茶杯放下,語氣嚴厲地說:“滕相公 ,請你不要再跟我重複這套漆屏的謊話了!一次已經夠了!”

滕侃吃了一驚,呆呆地看著狄公毫無表情的臉,問道:“狄年兄這話是什麼意思?”
   
“就是我剛才講的意思!”狄公冷冷地說。  “這是一個編造得非常高明的感傷故事 ,你又講得十分生動。前天晚上,我聽後深受感動,然而這個故事從頭到尾都是無稽之談。你的夫人只有一個姐姐 ,並沒有兩個妹妹 ——這僅僅是一點小破綻。”

滕侃的臉轉青了,他動了動嘴唇,但沒有發出聲來。 狄公站了起來,走到開著的窗戶跟前。 他的手反剪在身後,看著窗外花園中裊裊擺動的竹子。 背朝著滕侃說道:“你的四漆屏的故事和你愛你夫人銀蓮的故事一樣荒誕不經。你只愛一個人,滕侃,這就是你自己。當然你也愛你的詩,愛詩人的名望。然而你是一個狂大自負又極端自私的小人,你從來沒有什麼精神失常、狂亂的遺傳。你無兒無女而又不想納妾,你正是利用這一點來贏得所謂'終身伴侶'的虛偽聲譽。我是痛恨淫亂的,但我要為你夫人說句公道話,她與你在一起生活肯定是不幸福的。”

狄公停了一下,他聽見身後滕侃粗急的呼吸聲。

一天。 你開始懷疑你的夫人和那個年輕畫家冷德有私通關係,他們一定是在她姐姐的莊子裡認識的。 我想他們之所以互相接近、愛慕是因為他們兩人都生活在鬱愁的陰影裡。 冷德知道他活不長了,他患了不治的肺癆;你夫人則是嫁給了一個冷酷無情的丈夫。 你需要證實他們的關係,所以你就秘密地尾隨他們到西門南街那個秘密妓館去監視他們。 你用方巾遮上了你的臉,但那個老鴇卻把住了你的跛腿,你那個時候正好在花園中扭傷了腳踝。 這個臨時的跛腿實在是一個很好的偽裝,它分散了人們對你其他特徵的注意,而且扭傷的腳踝一旦痊癒,那個跛腿也就消失了。 我本來早把這個情況忘了,昨天晚上我的親隨喬泰對坤山那隻摔傷的腳踝發表了一通議論,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你的腳踝,這樣我就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女子的貞操是我們神聖的人倫綱常的基石,它關係到世風淳樸、人心敦厚。朝廷律令也明確規定姦夫淫婦雙雙都要處以死刑。你完全可以當場就捉拿住他們,你也可以將他們告到登州刺史那裡。他們就會被連枷枷在一起,各搽半邊黑臉滿城遊街,然後再去殺頭。你為了顧全自己的面子不想這麼幹,你不願看到你精心建立起來的'終身伴侶'的形像一旦毀壞,你更不能忍受你夫人欺騙了你的醜聞公之於眾,讓人家笑話。於是你決定不露聲色,暗中醞釀殺害你夫人的陰謀,卻又小心不讓人看出你這樣做是為了對她的不貞行為進行報復。而絲毫無損'終身伴侶'的聲譽。當然這一切又都不能冒著被人指控為謀殺的風險。你祖父的精神失常和那套四漆屏使你想出了那個絕妙的花招。滕相公,你一定獨自一人坐在你這個書齋裡盤算過多少個夜晚了。還有一點,我也不得不說幾句。你夫人確是一位才華出眾的女詩人,你詩集中許多名句、警策都是從她作品裡偷來的。你妒嫉她的才華,你不讓她的詩集刻印,生怕露出馬腳。然而我卻讀過了她自己親手謄抄的一本詩集,可以肯定你的詩永遠也達不到她的高度。”

“你的四漆屏的故事真是一部迷人的傳奇,海內的詩人學者、風流才子甚而閨閣淑媛都會交口傳說,流為佳話,難怪我一開始就相信了其中的每一個字,而且為之深受感動。假如一切都按你的如意計劃進行,你就會在一次精心籌劃的精神失常時將你夫人殺死,然後你再跑到刺史大人面前去自首,複述一遍這個精心編造的故事。刺史大人當然會判你無罪,這樣你就可以體面地辭去官職,作為一個傳奇色彩的詩人了此終生。你對女人毫無興趣,所以你不會再婚,你會裝出悲痛的樣子為你夫人悼哀奠掃,直到你載著你的聲譽溘然死去。

“我並不懷疑你早已有了一個報復冷德的同樣巧妙的計劃!但你沒來得及將這計劃施行,他就死了。你對你夫人的絕望當然幸災樂禍。我聽說上半個月你顯得異常的高興,而你的夫人卻纏綿悱惻,哀痛地病臥在床。

“坤山殺害了你的夫人,她對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一點也未知道,所以她平靜地死去了。你是在坤山剛把蒙汗藥粉噴完後走進房間的,你吸進了藥粉昏迷了過去。你甦醒過來後卻認為是你目已把夫人殺了,這開不怎麼使懷感到恐懼和激動。後來你有點顯得狂亂和緊張,僅僅是因為你覺得這事不無離奇,擔心是自己日夜思慮真的弄壞了頭腦。這個想法使你的頭腦有點糊塗,你不能沉住氣冷靜地將你的計劃付諸實施。當時又正趕上我這個不速之客的拜訪,你在頭腦混亂中對管家撤了一個笨拙的謊言。說你夫人去她姐姐莊子裡了,同時又想盡快地將我擺脫。然而當你冷靜下來的時候,你想到了我的到來真是一個天賜良機,這樣你就有了第一個確認你的四漆屏故事的證人,你將邀我一道去面見刺史大人,通過我的陳述,這個不幸的故事又會增添一層神奇的光輝。所以你趕緊派人來找我,可是我卻不見了,你當時肯定感到很是失望,為之大傷腦筋。你開始懷疑起你的判斷和你這個計劃的可靠性!僕人們開始對臥房上鎖起了疑心,那具死屍留在那兒也很使你心神不安。就這樣你邁出了愚蠢的一步,將你夫人的屍體在沒有檢查一下的情況下就搬移到沼澤地去了。

“那天深夜,我終於來了。你津津有味地講過你這四漆屏的故事,你的信心又升起來了。可是使你失望的是我發現了一些缺點,並暗示你存在著第三者殺人的可能。我的意見對你來說是最不受歡迎的了,後來你意識到移動屍體的不智而我也許可能想出一個辦法來幫你掩飾。因此你同意推遲去見刺史,同時放手讓我去尋找真正的兇手。你認為我肯定是徒勞無功的,以為絕不可能會有第三者闖入這樣的巧合。

“現在對你來說一切結果都是很好的。你沒有親手殺死你夫人,這對你可能還不滿足。可是另一方面,你現在卻是一個更受人同情和尊敬的詩人了。你的夫人,也可以稱為詩友,被人殘酷地殺害了,而你作為一個詩人,一個不幸的受害者,名聲將會越來越大。四漆屏的傳奇沒人講了,但你們這對終身伴侶的故事卻人人稱道,代代流傳。你的詩不可能再有任何長進了,人們會說這完全是破壞你幸福的這一殘酷打擊所造成的。悲痛欲絕當然會挫折了詩思和靈感。人人都會同情你的遭遇,高度讚揚你的詩歌,你的詩名即使與那王、楊、盧、駱齊稱也不為過的。”

狄公回過頭來,看了看他的這位陷入了惘惑窘迫之中的同行,用一種近乎鄙夷的語氣結束了他的話:“滕相公,我要與你說的就是這些。當然我會對這一切守口如瓶,這一點,你毋需擔心。我只指望以後再也別讀到你的詩了。”

窗外花園中的翠竹在薰風裡發出淅淅瑟瑟的聲音。

書齋內好一陣子沉默。

最後,滕侃終於開了口:“你太冤枉了我!狄年兄。你說我不愛我的夫人,這究竟不是事實,我是深深地愛著她的。只因為我們沒有子嗣,我心中一直悶悶不樂。她的不貞對我是一個殘酷的打擊,使我的心都碎了。我有好幾次懷疑自己真的精神失了常,就在我的痛苦和絕望中我編出了這個四漆屏的故事。就像你剛才所說的那樣,儘管我完全可以把我的妻子殺了,但我卻沒有這樣做。既然我沒有殺她,而且坤山的招供已經具結了此事,你就完全沒有必要對我說剛才這一番話。即使你知道了四漆屏的故事不是真的,你也應該可憐可憐我這個希望破滅的人,而不應該把我的弱點和錯處象作剛才那樣全數抖露出來並加以殘忍的冷嘲熱諷。狄年兄,我對你很失望,因為你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一個寬仁公正的君子。但為了顯示你自己的聰明才乾而來羞辱、貶低一個瀕於絕望的人,這不是寬仁厚德的君子行止。再者,你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憑著自己的想入非非硬說我仇恨自己的妻子,並為你這種無端的污衊強行辯護,這是不公正的,也是不道德的。”

狄公轉過身來,面對著滕侃。 滕侃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只把頭低垂著,不敢正覷狄公一眼。 狄公銳利的目光盯著他,冷冷地說:“在沒有確鑿的證據的情況下我從不指責任何人。你第一次到西門南街那個秘密妓館去是完全正當的,因為你必須對他們的關係加以證實。若是你那時衝進房去將他們兩人當場拿獲,或者羞愧地跑回家來俏悄自盡,或者採取其他天曉得的不顧一切的激烈行動,我就會相信你是真愛你的夫人的。然而,你第二次又到那兒去偷看他們,這就暴露了你變態的心靈和墮落的本性。同時也給我提供了我所需要的確鑿證據——滕相公,就此告辭了。”

狄公稽首施禮,拂袖而去。

喬泰牽著兩匹馬正在衙門的庭院裡等他。

“老爺,我們真的就回蓬萊去了嗎?”他問。  “你在這兒可呆了只有兩天哪!”

“夠長的啦!”狄公答道。

他們出衙門上了大街,跨上馬鞍,加了一鞭,從西門馳出了牟平縣城,沿著城外綠楊蔭裡一條沙堤放轡馳驅著。
   
狄公忽然感到衣袖裡還留著什麼東西,他勒定韁繩,止住了馬,伸手一摸,原來是印著“沈墨、福源商號牙儈”的最後一張大紅名貼。 他笑了笑,將它撕得粉碎。 又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手心中的那些紅色碎片,然後甩手扔去。

碎片在狄公的馬後飛舞了一陣,慢慢和揚起的塵土一同落到了地上。


<四漆屏  完>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12
                                                                      迷宮案

狄公被調任至地處邊陲的蘭坊,一到任所,城門和衙門卻是緊閉,城內一片蕭條,縣衙里僅剩一人,公堂積著厚厚的塵土,到處毀損破敗,但縣衙後的縣令居所卻是整潔乾淨、完好無損,為何這般蹊蹺? 一位素有清正廉明之名的京中高官,為何突然堅決離職,到這邊陲城鎮隱踪安度晚年? 臨死前,又為何口述遺言只留給次子一卷畫軸,其餘龐大家產皆歸長子所有? 種種疑難層出不窮,城內本就諸事纏身,窮於應付,這時又聞胡人即將來襲,而狄公手下可信賴的軍卒卻不及五十人,蘭坊城危在旦夕……


                                                                      第一章

蘭坊城東一片重巒疊蟑,四乘馬車正穿山越嶺向城池方向緩緩迤邐而行。

第一乘車上坐了蘭坊新任縣令 狄仁杰和他的忠實助手洪亮。 狄公背靠一隻書箱坐於鋪蓋卷之上,洪亮則在對面一捆布帛上坐著。 由於行程遙遠,道路陂陀,一路上顛簸之苦,不言而喻。 狄公與洪亮已一連行了數日,很是疲頓,只得借包裹囊擔做軟墊,盡量求得一點舒適。

(陂:讀'坡',陂陀:傾斜,不平坦。)

後面是一乘羅帷篷車,裡面坐了狄公的妻孥和侍婢。 她們更經不起這長途勞累,一個個均蜷身縮脖,枕藉於車內被褥之中,合上眼睛,以期小憩一會。
   
(孥:讀'奴', 妻子與兒女的統稱。)

最後兩乘裝了一應包袱行篋,有幾名家奴搖搖晃晃坐在大堆行囊箱籠之上,另幾名膽小的則伴著幾匹汗馬一路徒步而行。

(篋:讀'切',小箱子,藏物之具。大曰箱,小曰篋。)

黎明前,狄公一行離別了於平川上投宿的最後一個莊子 ,此後便進入了一片荒山野嶺之中。 一路上車轔馬蕭,除幾名樵夫外,並不見商賈行人,更不見村舍農家。 按照路程狄公本來可在天黑前趕到蘭坊,卻不期途中一隻車輪毀壞,耽擱了兩個時辰,現在已是日薄崦嵫,暮靄沉沉,四周群山險惡,令人望而生畏。

(崦嵫:讀作'煙資',山名。在甘肅省天水縣西。古代常用來指日落的地方。)

車仗前兩彪騎身掛利劍,彎弓搭在鞍座前橋之上,狼牙箭於皮蘭中咯咯作響。 兩騎乃狄公的親隨幹辦,一喚喬泰,一喚馬榮。 二人奉主人之命,一路護送車仗西行。 狄公的另一名親隨手辦名喚陶甘,上了幾歲年紀,面容清癯,腰背略駝,與老管家一起在車仗後緊緊相隨。

馬榮登上山梁頂峰,將坐騎勒定,放眼一瞧,前面山道通向一道蓁蓁谿壑,再過去又是一座嵯峨蒼山。

(蓁蓁:讀作'真真',草茂盛的樣子。谿壑:讀作'西鶴',山谷溪澗。嵯峨:讀作'矬鵝',山勢高峻。)

馬榮在鞍座上轉過臉來,對身後車夫罵道:“你個鳥人,半個時辰前你就說蘭坊旋踵即至,卻如何還要再翻一座崚嶒大山了”

(崚嶒:讀作'棱層',形容山高的樣子。)

車夫聽他出言不遜,好生不快,又不敢發作,只得忍氣吞聲道:“差爺休要心急,翻過下一道山梁,蘭坊城就在你眼前了。”可他在嗓眼裡卻在罵衙門裡的傢伙就是沒有耐性,還動輒出口傷人。

馬榮對喬泰說道:“ 太陽偏西之時這廝就說'下一道山梁',行了這許多路,卻又是'下一道山梁',現在我們前不靠店,後不著村,即便翻過前面那道山梁到了蘭坊,也太晚了。那卸任的鄺縣令一定從午牌時分便翹首金足,望穿秋水,專候我們的到來,以向我們主人移印交割。還有一縣僚屬,公卿王爺,名流顯宦,按國禮官俗在新縣今走馬上任之日,都要去城外接官廳中為他擺宴洗塵接風。如今他們一定和我們一樣,早已飢腸轆轆了。如此。好不狼狽!”

喬泰說道:“腹中飢餓倒也罷了,造口中乾渴最是難熬!”說罷掉轉馬頭走到狄公車邊。

“ 老爺 ,前面又是一條深谷,過了谷,還要再翻過一座大山,我們方可到達蘭坊。”

洪亮輕輕嘆息一聲,說道:“官場中調職瓜代之事本屬平常,然老爺這次調離浦陽,補缺蘭坊,也委實來得太快,不兔令人遺憾。雖然我們一到浦陽就立即碰上了兩大疑案,弄得我們席不暇暖,疲於奔命,然那地方畢竟是一處物阜民豐的舒適所在。”

狄公淡然一笑,將身子重新於書箱上靠好,說道:“京師禪門內那幫殘黨似與廣州商界的狐朋狗友串通勾連,同惡相濟,進而加壓於朝廷。我在浦陽離任滿尚早,卻如此提前調遷,原因恐就在此。不過,在像蘭坊這樣一個邊野之區任職亦不無益處,我們在此無疑會遇到在通都大邑永遠也遇不上的一些有趣的偏題怪題,正可大顯身手,大干一場。”

洪亮對此番議論雖點頭稱許,但臉色仍陰沉憂鬱。 他已年過花甲,華髮滿頭,從浦陽到蘭坊有好幾日路程,一路辛勞早弄得他精疲力竭。 他從年輕時起就是太原狄府的管家,一向忠心耿耿,是狄家的一名義僕,狄老太公對他很是喜愛。 待到狄公入仕為官,他執意同往侍候小主人,狄老太公欣然應允。 這樣,他就成了狄公的一名心腹隨從,狄公每到一處赴任,都委他以官衙錄事參軍之職。

車夫啪啪甩了幾鞭,車仗過了山脊,沿著彎彎曲曲的山道向深谷行進。

片刻間,車仗已到谷底。 道旁蓁莽芊綿,荒涼蕪穢,頭頂松柏陰翳,夭矯婆娑,本來就不明的山道頓時變得更暗淡了。

狄公正欲傳令掌燈舉火,忽聞道旁一聲吆喝:“肥羊休走,快快丟下買路銀!”喊聲未落,車前車後立即有人呼叫響應,亂聲中一幫面蒙黑紗的強人突然從樹叢中一湧而出。

喬泰與馬榮正欲抽出利劍,卻早被一夥強人拽下馬來。 與此同時,那為首的強人挺一桿長槍直向狄公猛撲過來,另兩名強人也奔向車仗後面襲擊陶甘與管家。

車夫見情勢不妙,急從車上跳下,躲到樹叢中不見了。 狄公的幾名家奴也嚇得抱頭鼠竄而去,只恨爹娘當初沒給他們多生兩條腿。

狄公等眾人事先毫無防備,又以寡敵眾,始時不免只有招架之力,並無還手之功。 洪參軍正欲跳車,腦門上卻挨了一棒,昏暈過去。 老管家也被一強人擊倒”。但喬泰、馬榮本為武林高手 ,對這打鬥之訣竅,克敵之絕招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狄公固通文墨,亦精武功,刀槍拳棒自是樣樣錯熟;陶甘雖與槍棒無緣,卻足智多謀,慣以種種手段引誘兇犯受騙上當,然後擒之。如是雙方沒鬥幾個回合,強人漸漸亂了陣腳,抵敵不住。狄公率眾猛攻猛打,越戰越勇。喬泰一劍結果了一名強人,馬榮砍翻一強人後,又手起劍出,將另一強人刺了個穿心。正欲拔劍再刺,卻冷不防被身後一強人一棒打在左肩之上,跌倒在地。喬泰見狀,忙接過那強人廝殺,不期另一強人又殺向馬榮。馬榮左肩疼痛,左臂僵直,只得蹲伏在地,用一隻右手與那強人廝打。馬榮的對手個頭不高,手舞一把匕首,在馬榮身邊跳來跳去,尋機下手。

狄公正前來助戰,馬榮卻一把抓住了對方的手腕,用力一擰,那匕首便從強人手中脫落下來。 馬榮又將他按倒在地,一條腿跪在他身上。

強人經不起任,嘶聲怪叫起來。

馬榮剛一鬆腿,那強人卻又舉起另一隻手對馬榮劈頭蓋臉打來,但那拳頭分量輕似棉花,猶如給馬榮撣土一般。 馬榮喘著氣對狄公道:“老爺,請將他面紗揭了!”

狄公扯下面紗,馬榮驚叫道:“啊!原來是個年輕女子!”馬榮見姑娘杏眼圓睜,柳眉倒豎,忙鬆開了她的手。

狄公將她雙手反鎖於背後,說道.  “強人中有此自暴自棄的女子並不鮮見,亦將她捆了!”

喬泰此時已製服了他的對手並將他五花大綁捆了。 馬榮喚過喬泰,喬泰遂將姑娘兩手縛於背後。 馬榮站立一旁抓耳撓腮,一時竟茫然不知所措。 那女子則一聲未吭,從容受縛。

狄公走向女眷的篷車,見他大夫人蹲在車窗口,手中握著一把剪刀,其餘的人則一個個嚇得鑽到了被褥底下。

狄公對她們說道:“休要害怕,強人俱已收拾了。”

狄公的家奴、車夫見強人已除,均從各自躲藏的地方走了出來,忙著將火把點燃。 狄公借助火光,將戰場審視一遍。

自己方面,只有幾個人受了點輕傷。 洪參軍頭上吃了一棒,只因那棒在車內無法舉高,故打得併不重,現在已醒了過來,陶甘幫他纏了頭上傷痕。 老管家與其說是打暈的,倒不如說是嚇昏的。 馬榮將衣袍脫到腰部,光著粗胳膊坐在一橫倒的樹幹上歇息,他的左肩又青又腫,喬泰正用藥膏為他塗抹按摩。

對方傷亡慘重。 三名強人死於喬泰、馬榮的利刃之下,其餘六名傷勢輕重不等,只有那姑娘皮肉未傷。

狄公命家奴將生擒的強人於一裝行囊的車上綁了,又命將三具死屍裝在另一囊擔車上。 那女子無傷無損,自然讓她隨隊步行。

陶甘捧上茶簍,狄公和四親隨千辦各飲熱茶一盅。  ”

馬榮以茶嗽口,噴吐在地上,對喬泰說道:“原來是一群烏合之眾。從其攻擊的情形看來,竟無一人在行,我思想來,這夥人恐並非是專一打家劫舍的響馬。”

喬泰應道:“賢弟此言很有些道理,他們共有十人,本不該如此不堪一擊,一敗塗地。”

狄公聞言說道;“此言欠妥,我們雖然勝了,亦並非兵不血刃。”

眾人默默又喝了一盅茶。 此時人人皆倦,誰也不想再多說話,惟有家奴們在竊竊私語,受傷的強人在痛苦呻吟。

稍事休息,狄公一行又繼續前行,兩名家奴手舉火把走在車仗前頭。
   
半個時辰之後,車仗翻過最後一道山梁,來到寬闊的官道之上。 須臾,蘭坊北城門箭樓上映在夜空中的雉堞便隱約可見了。

(雉堞:讀作'擲碟',古代城牆上掩護守城人用的矮牆,也泛指城牆。)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CTNANG

LV:6 爵士

追蹤
  • 18

    主題

  • 1060

    回文

  • 2

    粉絲

榮辱不關身,誰為疏與親。 有山堪結屋,無地可容塵。 白髮偏添壽,黃花不笑貧。 一樽朝暮醉,陶令果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