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推理] 神探狄仁傑 作者:高羅佩(Robert H. van Gulik)(連載中)

 
CTNANG 2017-2-8 22:24:4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76 22713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1:57
                                                                      第五章

第二天早晨,狄公直到升堂前一刻才匆匆趕來衙舍。 他的四名親隨早在那裡等候。

狄公精神困倦,臉色蒼白。 昨夜他為三位夫人整理了一夜行裝,今天一早撥出四名軍健,騎馬荷戈護送她們出了州城。 如果一路不遇下雪 ,三天便可到達太原。

狄公揉了揉發紅的眼睛,強打起精神,說道:“昨夜我回衙舍便去看了潘豐,果然與我頭里的猜度不悖。他看上去不像是殺人犯,似乎對家中發生之事一無所知。”

陶甘問道:“那麼,前天潘豐到什麼地方去了呢?”
   
狄公道:“刑部律例規定,我不能一人在大牢裡私自鞫審,待會兒上了公堂再問他便可知道。噢,昨夜我沒要你們三人一同回衙,此刻我只想問問你們在酒宴上見到有什麼異常之處嗎?我自己也許是有點頭暈噁心,總感到朱員外的宅院裡瀰漫著一種奇怪的氣氛。還有,我在他的後花園裡還聞到一股血腥之味。”喬泰、馬榮互相看了看,不由都聳了聳肩。 陶甘捻了捻頰上三根長毛,慢慢開口道:“昨夜碰巧我與藍大魁坐了鄰座,彼此又都不好喝酒 ,故閒聊了不少話。藍大魁聽說潘豐被緝拿很不以為然,他雖未正面評說潘豐,但卻說葉泰不是一個行正路的人,不過,葉彬人倒不壞。”

狄公問:“藍大魁熟悉葉泰?”

“嗯,葉泰曾拜藍大魁為師學拳術,但只學了一個月藍大魁斥退了他,不認他作徒弟了。他說葉泰心術不正,只想學幾路傷害人的絕招。”

狄公又問:“他還說了葉泰什麼沒有?”

“沒有。後來他便與我玩七巧板。我幾乎被他迷住了。”

“七巧板?”狄公驚訝地說,“莫不就是孩童玩的那種七巧板?用七塊硬紙板可拼出各種各樣的圖形。”

馬榮道:“正是。這是藍大哥的癖好,他能在一閃念間將見到的東西拼出來。”

陶甘點點頭:“馬榮弟說得對,藍大魁往往拿這一絕招與人賽賭,沒有不贏的。他拼出的圖形維妙維肖,極有生趣。”

狄公不由好奇:“陶甘,你不妨拼幾個圖形與我看看。”

陶甘從衣袖中取出七塊硬紙板,合成一個正方形,說道:“這副七巧板正是昨夜藍大魁送我的。”

他將七塊紙板攪亂,說道:“我先讓他拼出一座鼓樓。他三下兩下就拼了出來。我又讓他拼一匹奔馳的馬,他也一拼而就。我又叫他拼一個在公堂上跪著告狀的人和一個喝醉了酒的衙役和一個翩翩起舞的少女 。他也拼了出來。這時,我不得不認輸。”

狄公不禁大笑。 又說道:“既然昨夜你們都不曾感覺有什麼不安,想來是我自己過敏了。不過,朱達元的宅邸大得確非尋常,生人進去恐怕都會迷路。”

喬泰道:“朱家在那裡不知住了多少代了。宅子愈古老,稀奇古怪的幻覺愈多,神秘的氣氛愈濃,也最易給人有不安的感覺。”

陶甘道:“適才我倒忘了說了,昨夜我見於康那小子神情很有些異常,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他肯定認為他的未婚妻隨人私奔了,故心中很是痛楚。”

狄公點頭說道:“我們得趕緊問問他,多從他口裡打聽些廖小姐近來的情況。廖文甫來衙里總是為他女兒吹噓,適足反證廖小姐的品行還需好好訪查。此外,你們可向街坊鄰里打聽一下葉氏兄弟的情況,尤其是那葉泰的行徑,看看藍大魁對他的評議是否正確。不過,千萬不要魯莽造次,驚動了他反而誤事。 ”

早衙升堂,廊廡下早擠得水洩不通。 潘豐殺妻攜去夫人頭的消息不徑而走,早傳遍了整個州城,故早衙看審的人十分擁擠。 朱達元和藍大魁也在看審人群之中。

狄公發下令簽,不一刻被告潘豐便被帶上公堂。 衙卒替他去了枷具,喝令跪下。 葉氏兄弟倆原告則在公堂另一邊跪定。 看審的人群發出一聲聲“噓噓”的叫喊。 狄公將驚堂木一拍,喝令“肅靜”,堂下當即鴉雀無聲。

狄公喝道:“潘豐,本堂問你,前天你因何離家外出?”

潘豐小聲答道:“回老爺問話,小人本是老實的生意人,靠買賣骨董為生,從不敢做出犯法的事。只因山羊鎮的一個農夫在他馬圈後挖出一尊青銅爐,約我去看貨議價。我知道那裡原有一個漢朝王侯的墓葬,偏巧那天天氣又好,故我匆匆吃了午飯便出州城向山羊鎮趕去,打算第二天再回家。”

狄公又問:“你離家前的上午都乾了些什麼?你妻子又在幹什麼?”

潘豐遲疑了一下答道:“上午我將臥房中的一張骨董漆幾添刷了兩道新漆,賤妻則去市廛上買些果蔬,然後回家來為我準備午飯。”

狄公點點頭:“那麼,吃了午飯又怎樣?”

“吃了午飯我將我的皮袍捲起塞入一個大皮囊,因為山羊鎮的旅邸一向不生火,我最怕冷,故預先備下這皮袍好防寒凍。出門剛上了街正好遇見一個馬店的伙計,他說馬店裡出租的馬匹不多了,我聽了便匆匆往西門趕。運氣還不錯,租到了最後一匹騸馬,接著我便……”

“你在街上還遇見過什麼人沒有?”狄公打斷他的話。

潘豐想了想,答道:“噢,我還在街上遇見過本坊的里甲高二郎。我恐誤了租馬,只與他寒喧了兩句便向馬店走去。”

狄公點頭,示意他往下講。

“黃昏時分我趕到了山羊鎮,找到了那農夫,看了貨。我見那銅爐是漢朝開國時鑄造的,心中大喜,叵耐那農夫見我性急便漫天索價。我一氣之下便割了愛。這時天色已晚,我便去山羊鎮旅邸歇宿。

“第二天一早,我忍不住又轉到那農夫的家,一番討價還價,蘑菇了半日總算拍板成交。我簽押了銀號的批子,將那銅爐小心放入大皮囊中便匆匆往回趕。

“約走了八、九里地光景,山道上突然閃出兩個剪徑的強人。我心中發慌,趕緊奪路而逃。在荒野的雪地裡發狂般跑了半日,人和坐騎一身是汗,等逃脫了性命才發現迷失了方向。更糟的是我那裝了銅爐的皮囊也不知何時丟掉了。我回頭尋了一陣,沒有找到,只得在雪地裡轉來轉去。風沙刮來,鬼哭神嚎一般,我感到陣陣恐懼,生怕天黑還找不到有人煙之處。正沒理會處,猛見遠遠五騎官兵在巡邏。我欣喜若狂,大聲呼救。叵耐那隊騎巡不分青紅皂白,將我從馬上拖翻,捆縛了手腳。我忙問端底,那為首的巡官一鞭打來,正著我的臉面,只感到火辣辣的疼。他們用帕巾塞了我的嘴,將我縛在馬背上押回了州衙大牢。——老爺,我並不知自己犯了什麼王法?”

狄公問:“你說說那兩個剪徑的強人生得何等模樣。”

潘豐猶豫了半晌,答道:“當時驚恐萬分,並沒看真切,只記得其中一個像是獨眼。”

狄公點點頭,乃說:“潘豐,你的妻子被人殺了,是你幹的嗎?你的兩位舅兄來本堂告你犯了殺妻潛逃之罪。”

潘豐的臉頓時變得灰白。  “老爺,小民冤枉!小民前日離家時賤妻還好端端的,怎的忽然被人殺害?小民豈會殺死自己妻子,望老爺據實明斷。”狄公見狀,示意衙卒將潘豐帶下。

潘豐一面掙扎,一面聲嘶力竭高喊冤枉。 兩位衙卒上前,像捉拿小雞似地將他拖下了公堂。

狄公回頭對葉彬、葉泰說:“你們兩位也先回家暫歇,本堂將細細核實潘豐的供詞,到二堂開審,再傳兩位到衙聽訊。”

狄公拍了一下驚堂木宣布退堂。

狄公回到衙舍,洪參軍忙問:“老爺對潘豐的供詞作如何觀?”

狄公沉吟半晌,捋了捋他的長鬍子,說道:“我認為潘豐之言盡皆屬實。——他離家之後有人闖入他家殺死了他的妻子。”

陶甘道:“闖入的兇手未必知道衣箱裡的金首飾和店鋪抽屜裡的那堆散銀。但是,老爺,那兇手又為何非要將潘夫人的全部衣裙藏過呢?連一雙鞋襪都沒留下。這一點最令我迷惑不解。”

馬榮道:“我迷惑不解的則是從州城到山羊鎮一路常有騎兵執巡,專一對付北鎮軍的逃兵。照例強人是不敢白日剪徑行劫的。”

喬泰點頭贊同,他補充道:“不過,潘豐說那強人是一個獨眼,倒值得我們留意。”
   
狄公道:“我委派巡官帶兩名巡丁去一次山羊鎮,一找那售鬻銅爐的農夫,二找旅邸的掌櫃,核合一下潘豐的供詞。這裡再派人去細訪兩名強人的行踪。對廖小姐的事,你們還需努力緝查。下午陶甘去廖文甫家和葉彬的筆墨莊,馬榮、喬泰去市廛廖小姐當日失踪的地點去細細打聽,記得是耍猴戲的那個丁字街口。馬榮道:“老爺,我們能邀藍大哥一起去嗎? 他對那一帶坊區十分熟悉。  ”

狄公點頭答允。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1:58
                                                                      第六章

下午,陶甘出了街舍,踏著閃閃發光的積雪,折過舊校場,迎著刺骨的朔風,一路向將軍廟走去。

到了將軍廟前,陶甘見前面轉彎處果然有一爿小小的筆墨莊,門首掛著“葉記”的招牌,櫃檯裡陳放著文房四寶,牆上掛著幾幅名人字畫,甚是清雅。

陶甘慢慢踅到葉記筆墨莊對面的一爿肉舖櫃檯前,伸手遞上一點散銀。 那肉舖掌櫃忙堆起一臉笑,問:“客官要買豬肉還是羊肉?”

陶甘笑了笑,輕輕說道:“在下只想打問掌櫃的一個信,並不買肉,這銀子權且收下。”
   
掌櫃大喜,搓了搓滿是油膩的雙手,接過了銀子,稱謝不迭。 問道:“不知客官動問什麼?但說無妨。”

陶甘道:“無甚大事。對面那筆墨莊的葉掌櫃經常來這裡買肉嗎?”

掌櫃聞言笑道:“客官早是問到我,別看他葉掌櫃生意不錯,卻早已內囊空了,欠了外面不少債哩,哪有錢買肉吃?——一個人好賭能有好日子過?”

陶甘驚問:“葉彬他好賭?”

“啊!不,不,我說的是他兄弟葉泰。葉泰是個不務正業的浮浪子弟,無人拘管,恣意逛蕩,呼么喝六, 飲酒宿娼,無所不至。他吃喝嫖賭四件中最是好賭,手氣又差,賭了就輸,輸了便來鋪子要錢。唉,葉掌櫃不知被他兄弟坑去了多少冤枉錢。於今葉掌櫃自己也泥菩薩過江,保不住了。葉泰無法,轉而又厚著臉皮去問他妹子要錢。好了,如今他妹子也被人殺了,那葉泰看來從此沒本錢去賭了。”

陶甘點頭頻頻,又問:“掌櫃的可知葉泰常去哪個賭場勾當?”

肉舖掌櫃順手一指:“那絲綢莊樓上最是他愛去的處所。”

陶甘聽得明白,口上稱謝,拱手辭別肉舖掌櫃,徑向那爿絲綢莊搖擺而去。

陶甘上了絲綢莊樓梯一看,見雖是一個賭窟,卻佈置得十分雅潔。 條屏、字畫襯著潔白的牆壁。 房間中一桌一桌排開了賭局,賭徒們一面搖寶一面大聲吆喝。

一個胖乎乎的黑臉大漢端著個水煙瓶,眼睃著陶甘,慢慢走上前來,堆起笑臉開言道:“貴相公什麼風吹來,一向不曾仰識。請進,請進,湊一局吧!”

陶甘知道賭場規矩,忙從衣袖中抓出一把散錢遞過。 那胖掌櫃笑瞇了眼,正待讓坐,陶甘拱手道:“今日來此,有句話說。掌櫃的可認識葉泰那潑皮?”

“認識,認識。貴相公問他卻是為何?”

“只因葉泰欠我銀子多時,待要追逼,他抵死說前幾日在這裡輸得精光,沒法償還。我不敢信,便來這裡想向掌櫃的問個就裡,再作計議。”

“貴相公休聽葉泰這廝扯謊,他輸卻是輸過,但昨夜來這裡押賭時,我見他拿的都是白花花的足色紋銀。”

陶甘大叫道:“這狗雜種原來遮瞞得嚴實!他對我說他兄弟是守財奴,銅錢看得眼大。平昔倒是他妹子資助他些銀子,於今他妹子也被人殺了… …”

胖掌櫃點頭道:“這也是實話,只是貴相公尚有一層不知,他新近又從一個冤大頭那裡榨取了不少油水。”

陶甘忙問:“掌櫃的可知那冤大頭是誰?”

胖掌櫃搖了搖頭。

陶計道:“掌櫃的有興趣與我賭這玩意嗎?——他從衣袖中拿出那副七巧板。

胖掌櫃一愣:“七巧板?”

“對,七巧板,五十個銅錢輸贏。你說出一件東西,我用它將那東西拼出來。”

“一言為定。”胖掌櫃將那七巧板好奇地看了一遍,說道:“你就給我拼出一文圓形的銅錢,我平生最喜愛的便是銅錢。”

陶甘拼了半天卻拼不出來,只得認輸。 心想倘是藍大魁便一定能很快地拼出一文銅錢來。

陶甘告辭賭場掌櫃,下得樓來,便向廖文甫家行去。 廖文甫家離孔廟不遠,陶甘到時見黑漆大門關得緊嚴。 他舉手正待敲門,卻見廖文甫宅子對面有一家小酒樓,略一轉念便撩起長袍踱上那酒樓來。 他揀了一個臨窗的空座頭坐下,叫了兩味菜、一角酒,自顧獨斟,一面仔細俯看著對面廖文甫宅子前後動靜。

不一晌,陶甘見廖文甫宅子緊鄰的米舖裡走出一個掌櫃模樣的人,徑上這酒樓而來。 此人進得酒樓,偏巧與陶甘坐了同桌 。 他叫了幾味上好的菜餚,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陶甘乘機湊過身去與他攀談。 幾口酒下肚,兩人臉上都泛起紅暈,話也多了。 談著談著從米市行情談到對面宅子的廖文甫。 原來這廖文甫也是經營米麥五穀生意的,是州城里米行的一個大行董,故與這掌櫃很是稔熟。

陶片問:“掌櫃的,廖文甫女兒之事想來也端的蹊蹺,怎麼一閃間便不見了?”

米舖掌櫃“咯咯”笑道:“相公有所不知,這廖小姐早有個人兒在心上了,行動故意躲著人,這會子正不知遠走高飛到什麼地方逍遙快活去了。”

“掌櫃的莫非知道他們行踪?”陶甘忙問。
   
“我怎麼知道他們的行踪?只是有一次我見他倆從春風酒家勾著胳膊搖擺出來,那後生個子瘦瘦的。春風酒家是一個藏污納垢的所在,同私窯子沒有兩樣。”

陶甘頻頻點頭,恍有所悟。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00
                                                                      第七章

喬泰、馬榮到藍大魁家時,藍大魁正在院子裡練功,他光著上身,耍弄著一顆人頭那麼大的實心鐵球。 只見那鐵球在他身上、頸上、背上及兩條手臂上滾來滾去,像被一種什麼力量吸引住似的,只是不掉下地。 儘管北風凜冽,藍大魁那光光的頭上卻熱氣蒸騰。

喬泰、馬榮看得驚異,不禁連連喝彩。 藍大魁見喬泰、馬榮來訪,將大鐵球夾在腋下,拱手施禮道:“兩位賢弟稍等片刻,待我去穿衣服來。”

馬榮好奇地從藍大魁手中接過那大鐵球,只覺沉重異常,剛想轉動,“砰”的一聲掉到了地上,凹陷進泥土裡一半。

馬榮叫道:“我的天,這般沉重!藍大哥好大氣力。不知大哥能否教小弟撥弄撥弄這鐵球。”
   
藍大魁笑道:“這玩意要緊在養氣,養氣之道在清心寡欲,兩位賢弟不是個中人,恐怕玩不得。”

馬榮道:“藍大哥莫小覷了我們。論力氣固然大哥大,但我們一般也​​能勤學苦練,哪有不成的?”

藍大魁正色道:“我問你,有三條禁忌你能做到否?”

“不知大哥說的是哪三條禁忌?”

“一不飲酒 ,二不吃葷腥,三不近女色。”

馬榮咋舌,只得搖頭苦笑。

藍大魁道:“其實,賢弟又何須練這鐵球?你的拳術、棍棒很是精熟,世間恐怕已很少有對手。”

馬榮道:“哪裡,哪裡,在藍大哥面前寒傖得很哩。”

喬泰道:“狄老爺派我們來邀藍大哥一併去市廛上打聽廖蓮芳小姐 失踪之事。大哥這一帶人事很熟,望勿推辭。快去換過衣服,一起出門。”

藍大魁換過衣袍隨馬榮、喬泰逛向市廛。 市廛上熙熙攘攘,人馬擁擠。 路上行人十之八九都認得藍大魁,不免指指點點,嘖嘖稱道,多有恭敬讓道的。

藍大魁道:“這市廛的歷史很悠久了,關內外的行商坐賈都喜來這裡趕生意 ,故商肆店鋪都有各自的特色。不僅中原川陝的貨物,便是淮揚江南的貨物都有出售,買賣端的繁盛興旺。噢,聽說廖小姐正是在市廛那邊的丁字街口看江湖藝人耍猴戲時走失的,我們不妨先去那丁字街口看看。我記得了字街口東邊便有一個煙花窯子,會不會是被那窯子裡的人誘騙去了?”

馬榮搖手道:“不會,我們已對那窯子查詢過幾回。陶甘也暗中去私訪過,看來廖小姐失踪與那窯子沒有關係。”

突然,他聽得身背後有奇怪的叫聲,猛轉過身來,見一個又瘦又矮衣衫襤樓的男孩,正伸開著雙手哀哀向他乞討。 馬榮從衣袖裡取出幾文銅錢給了他。 那男孩接過錢很快跑到藍大魁身後,使勁拽著藍大魁的袖子。 藍大魁微笑著撫摩那男孩的頭。

喬泰驚訝地問:“藍大哥認識這男孩?”

藍大魁點了點頭,答道:“他是一個孤兒。一天我見他在路上被一醉鬼踢斷了肋骨,便將他抱回家,給他醫治,又照料了他半個月,他便痊癒了。他是一個啞巴,口裡'咿咿呀呀'也能發出一些不為人懂的聲音,但我略微能聽懂一點,他很聰明,凡是他見過的人和事,都不會忘記,回得出來。”

喬泰道:“藍大哥何不就問問他廖小姐的事?”

藍大魁點點頭,將那男孩帶到了丁字街口,又用手比劃著問那男孩是否見過兩個女子——一個上了年紀的養娘和一個年輕的女郎。

那男孩聽得明白,伸手去藍大魁的衣袖裡取出了七巧板,低頭認真拼排起來。

藍大魁微笑著說:“我教過他幾次拼七巧板,究竟生性聰明,很快就學會了。他常用七巧板與我訴說心中想說的話。”

那男孩用七巧板拼出了一個壯碩高大的人形。

藍大魁搖了搖頭,不懂這圖形的含意。 那男孩急了,“咿呀”了幾聲,拽著藍大魁的衣袖向街角轉去。 丁子街口轉角的地上坐著個乞丐婆子。 男孩指著那老婆子又“咿裡呀哇”地叫了幾句。 藍大魁忙上前在那老婆子的破碗裡施了幾文銅錢,便打問當日廖小姐失踪之事。 喬泰、馬榮則在一爿刀劍鋪門首等候。

約一盅茶時,藍大魁喜孜孜獨個走了回來。 見了喬泰、馬榮道:“兩位賢弟借一步說話,我已打聽實了廖小姐失踪那日的情形。”

他們三人走到一條小巷的角落時,藍大魁乃小聲說道:“街口一個老婆子乞丐告訴我說,那天她與那男孩碰巧見到看猴戲的人群中有一個奴僕打扮的老年婦人和一個衣著艷麗的年輕女郎。那男孩剛待要擠上前去向那年輕女郎乞討,卻見一個太太在那女郎的耳邊低語了幾聲,那女郎偷眼看了看幾步遠的老年婦人,隨那太太迅速溜出了人群。男孩也跟著那女郎擠出了人群,追上去向那女郎伸手,卻被一個高大凶狠的男子揪住衣領用力推到一邊,又狠狠地叱罵了幾句。那男子也急急尾隨那太太和女郎向前走了。男孩哪裡還敢再追上去乞討?適才男孩拼出的圖像正便是那個叱罵他的男子。看來,那年輕女郎正是廖小姐,但不知那太太和男子卻是何等之人。”

馬榮道:“老婆子說得出那太太和男子的形貌嗎?”

“可惜都不曾看仔細。老婆子說那太太用頭巾遮了大半個臉,那男子的皮帽也戴得很低,兩邊的護耳全遮了臉面。”

喬泰道:“我們需速將此可疑情況禀報老爺。這是迄今為止最可靠的一條有關廖小姐的線索。我們得努力尋訪到那個太太和男子。”

他們三人急匆匆向州街走去,剛到春風酒家門口,忽見兩個士兵帶著兩個珠光寶氣的女子出來。 喬泰見其中一個士兵是個獨眼,心中警覺,便上前攔阻,要驗查身份。

獨眼士兵答道:“我們是北鎮軍三營的士兵。”

喬泰道:“你們到過山羊鎮沒有?”

“山羊鎮?長官,我們休假回營的路上正經過山羊鎮。”

“你們在路上企圖搶劫過過路客商嗎?有人告發你們在山道上剪徑。”

“剪徑?長官莫開玩笑,我們一路上只見著一個客商模樣的人。他一見我們便驚惺地奔逃,我還以為是個竊賊呢。”

馬榮問道:“那客商馬背上掛著個大皮囊嗎?”

獨眼士兵搔了搔頭皮,說道:“早是長官提醒,他的那匹小騸馬的鞍背上正是掛著個鼓鼓的大皮囊。”

馬榮、喬泰交換了一下眼色。
   
喬泰道:“好,請兩位隨我們去州衙走一遭,狄老爺要向你們打問一事。休得驚慌,誤不了你們歸期。”說著回頭對藍大魁道:“咱們走吧!”

藍大魁拱手笑道:“兩位賢弟穩便,我失陪了。回家料理點小事還要去浴堂洗澡。”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01
                                                                      第八章

馬榮、喬泰走進衙舍,見狄公正與洪亮、陶甘在認真議論。 馬榮向狄公細細禀報了適才的所見所聞。 狄公聽罷持須微笑 ,頻頻點頭。 喬泰道:“那兩位北鎮軍的士兵此刻正在衙舍外等候老爺傳見。”

狄公道:“你們發現的線索與陶甘打聽來的內情一碰,廖小姐 失踪之事便有了個大概的輪廓。喬泰,你傳那兩名士兵進來。”

兩名士兵叩見狄公,又將山羊鎮路上如何見一客商的詳情細說了一遍。

狄公道:“你們提供的情況十分重要,我寫一公函給你們三營的校尉,為你們討幾天假期。等我這裡案子了結了,再問營去不遲。”
   
兩名士兵聽了大喜,又多了幾天逍遙自在的日子——公堂上做個證並不費去他們多少時間 。

狄公示意洪亮帶他們去大牢辨認潘豐。 又將陶甘打聽的詳情與喬泰、馬榮細說了一遍。

不一刻,洪參軍就興沖衝回到衙舍禀報狄公說,那兩名士兵去大牢一眼就認出潘豐正是他們在山羊鎮路上遇見的那個驚慌失措的客商。

狄公點點頭,說道:“如今我們可將手中的線索清理一下了。我們先來看潘豐夫人被殺一案。那兩名士兵的話正可證實潘豐確是去了山羊鎮,那大皮囊內裝的是買來的那隻銅爐,出城時則裝的是皮袍。少刻巡官從山羊鎮回來,我猜想他們查訪的結果也必是如此。眼下,我們的目光要搜索前天中午到昨天凌晨之間闖入潘宅殺死潘豐夫人的那個兇手。”

陶甘道:“兇手事先知道潘豐前天要去山羊鎮,想來他必然十分熟悉潘豐夫婦。我思量來葉泰倒很是個可疑人物,他常去潘宅向他妹子借錢,潘豐夫婦勤儉,難免手緊, 拒絕葉泰,於是葉泰便起了歹念,放大了膽,做出了人命。”

狄公道:“陶甘所言極是,我們必須盡快對葉泰做一番細緻的調查,先將他嚴密監視了。此刻,我們再來看看廖蓮芳小姐失踪之事。陶甘從那米舖掌櫃口中得知,廖小姐曾與一個年輕後生從春風酒家出來,春風酒家樓上是個暗窯,適才那兩名士兵不也正從春風酒家狎妓出來嗎?那天在市廛上的丁字街口看江湖藝人耍猴戲時,一位太太上前與廖小姐一陣耳語,廖小姐便欣然隨她而去。我猜想來那太太必是同廖小姐說她的情人即那年輕後生在某處等著她,約她過去相會。廖小姐遲疑地看了她的養娘一眼,偷偷溜去,並未有人強劫。至於那後面尾隨的那凶狠大漢的身分一時尚難以推測。”

洪參軍道:“米舖掌櫃說廖小姐的情人是個瘦瘦的青年後生,而那男孩拼出來的卻是個身材高大的男子。”

狄公道:“至於廖小姐的情人是誰,我們正可問問於康本人。他近來很是痛苦,也許他早知道廖小姐另有所愛,故心中一直鬱鬱不樂。如今那一對情侶又遠走高飛,他當然更是心如死灰了。我猜想他必然知道那青年後生的一些情況,只是羞於啟齒,心中有難言之苦衷罷了。洪亮,你此刻立即去朱達元家將於康傳來衙舍見我。”

洪參軍答應便去前院備馬。 半個時辰後,洪參軍將於康帶進了衙舍。 狄公見於康面容憔悴,精神萎頓,兩片蒼白的嘴唇不住地抽搐,手足也茫然無措。 狄公溫和地說:“於康,你坐下。本官希望你詳細說說你​​未婚妻廖蓮芳的情況。告訴我,你們訂婚有多久了?”

於康顫抖著聲音答道:“已訂了三年了,只是……只是蓮芳的父親意圖賴婚,連連推延婚期。他嫌我窮,父母沒給我留下財產,我擔心蓮芳她父母會替她另擇高門。”

狄公道:“你認為蓮芳小姐可能出什麼事了?”

於康的臉痛苦地抽搐了一下,“我一直擔心……我……怕她……”話未說完,竟自墮淚不止。

狄公突然問:“你是不是擔心她與她的情人遠走高飛了?。”

於康驚愕道:“不,不,這絕對不可能!蓮芳是個有志向的女子,她痛恨她父母嫌貧愛富,她信誓旦旦一再表示對我矢忠不渝,我可以斷定她不會另有情人。就是她父母為她另攀高門,她也會抵死不從。”

狄公道:“然而有人看見她失踪的前幾天與一個年輕後生從春風酒家出來。你可知道春風酒家是一家暗窯。”

於康聽罷,失聲叫道:“完了,我們的事老爺全知道了。”他的瞼頓時變得如張白紙一般。

他抽搐了半晌,斷斷續續地說道:“老爺,蓮芳她尋了短見。我……我不能阻止住她,我是一個可憐的懦夫,是個窩囊廢,我害了她。”說罷,不禁又淚如雨下。

狄公暗吃一驚,忙問:“於康,你將此事細細說來,休得過於悲傷。”

於康拭了拭眼淚,稍稍平復了一下情緒,說道:“我與蓮芳私下來往已有半年多了。只因為她父母有意賴婚,而且我的主人朱員外也不同意我們的婚事。老爺,你知道朱員外不拿出錢來,我的婚事就無法湊辦。就是那天蓮芳約我去春風酒家,她告訴我說她已懷孕,我們的事包藏不住了。我嚇得驚恐萬狀。萬一蓮芳父母知道此事,必將她逐出家門,而朱員外也必定將我辭退。我們在世上有何臉做人。我又一次哀求朱員外寬恩,成全我們的好事,早早完了大禮。朱員外一聽火冒三丈,罵我是無恥之徒。我偷偷寫信給蓮芳,催她努力說服她父母。然而蓮芳的父母比朱員外更固執,更絕情,他們乾脆就不承認我這個女婿。——蓮芳必是感到絕望才自尋了短見,只剩下我這個可憐蟲還在人世間苟且偷生,老爺,我……我……”

於康一陣悲慟,泣不成聲。

“這兩天來我日夜膽戰心驚,生怕事發,生怕哪裡發現了蓮芳的死屍。偏偏葉泰這個無賴又來訛詐於我,說他知道我與蓮芳幽會之事。我忍氣吞聲給他銀子。他一而再,再而三,得寸進尺,欲壑難填。今天他又來了,伸手要錢,竟然說我將蓮芳藏過了狄公道:“葉泰如何知道你與蓮芳幽會之事?

於康答:“想來是我們去春風酒家時被他暗中瞧見。不過,如今我也不怕他了,左右是個死,出乖露醜也好,坐牢殺頭也好,都無甚牽掛了。”

狄公道:“本堂現已查明,蓮芳小姐並不曾自殺,而是被歹徒誘騙而去,至今尚無下落。”

於康大驚,忙問:“誰?誰誘騙了她?蓮芳她如今在哪裡?”

狄公和顏悅色地說道:“於康,你休要驚怕,也休要絕望。你須咬住牙口,不將蓮芳之事向外張揚,千萬不要驚動了那誘騙蓮芳去的歹徒。葉泰來訛詐你,你只須拖延時日,虛與委蛇。衙里盡快將蓮芳小姐尋回,並拿獲那奸惡的歹徒,自然也要叫葉泰吐出訛吞了你的錢銀。不過,於康,我這裡還須教訓你幾句,你與蓮芳小姐尚未完婚,竟先乾出這等敗壞禮數的醜事,不僅辱沒了自己的祖宗,也毀損了蓮芳小姐一世的名節。她失踪之後,你又遲遲不來公堂申明其中情由委曲,拖延了官府的追緝,加重了蓮芳小姐所受的苦痛。回去與我好好自省。——蓮芳小姐果真有個山高水低,你的罪孽也不小。此刻你可以回去,衙里有傳即來聽命承訊,不得有誤!”

於康叩頭及地,惶惶然稱謝而出。

狄公道:“廖小姐失踪之謎庶幾可解。葉泰撞見過於康和廖小姐的秘事,故他正是誘騙廖小姐的最大嫌疑。且他的形貌也與那啞巴男孩所指出的甚相符合。如今,廖小姐必被葉泰關押在一個絕密的所在,他滿足了淫欲之後,可能將她轉手賣掉。這無賴狗膽包天,竟還敢去訛詐於康。”
   
馬榮憤憤地叫道,“老爺下命將葉泰拘捕歸案吧!”

狄公點頭答允:“你與喬泰先去葉家,此刻他們兄弟或許正在吃晚飯,你們不要貿然闖入,只須在門外靜候。待葉泰出來,你們便悄悄尾隨著他,他必將去那個藏著廖小姐的地方,於是你們可以一躍而入。但須小心保護廖小姐莫受傷害,葉泰若敢反抗,也不妨適當地教訓他一頓。”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02
                                                                      第九章

馬榮、喬泰領命去後,洪亮、陶甘也去膳房進晚餐,狄公乃細細閱讀書案上的一厚疊公文。

有人輕輕叩門,狄公以為是衙役送酒飯來了,忙傳命進來。 門推開了,進來的竟是郭夫人 。

狄公微微一驚,忙道:“郭夫人請坐,什麼風將郭夫人吹送到此。”

郭夫人向狄公請了安,便將女牢發送北鎮軍營妓之事向狄公作了詳細禀報。  ——這最後一批女犯遣放完,女牢幾乎全空了。
   
狄公深深感佩郭夫人的精明幹練,也微微被她那意態風神撩起一點迷惘。

郭夫人禀報完畢,道了個萬福,恭敬退出衙舍。

狄公忽想到他的三位夫人此刻也許已到了黃河邊,正在第一個大驛站歇宿。

衙役送來了晚飯,狄公匆匆吃了,漱了口,用熱水拭了臉。 剛沏了盅釅茶呷了一口,馬榮垂頭喪氣地走了進來。

“禀告老爺 ,葉泰這廝中午出去後一直不曾回家來,只葉彬一人在家吃晚飯。聽他家僕人說,他常與一些賭徒在酒樓飯館裡狂飲爛醉,到深夜才回家。此刻喬泰在那裡監視著他的門

狄公道:“看來今夜監視他家也沒有什麼用處,你可叫喬泰回衙。反正明天早衙他要上公堂聽審,屆時再當堂拿獲他也不遲。”

馬榮走後,狄公心裡很是不安。 他隱隱感到葉泰的事還有許多枝節,保不定他酒樓飯館狂飲爛醉後再去那絕密所在虐害廖小姐 。 此刻或許正在去那裡的路上呢! 他那頂黑皮帽在人群中最易被認出的。 突然狄公想到上回在城隍廟附近見到他,好像正戴的那頂黑皮帽。

狄公站起來去衣櫥裡揀了一領舊皮袍,又換了一頂帽子,背上了衙舍裡那個舊藥箱,裝扮成一個江湖 郎中的模樣,悄悄從後院花園的角門溜出了街府。

天漆黑一片, 北風漸緊,彤雲低沉,雪片像鵝毛一般紛紛揚揚,遠近人家都關閉了門戶,連狗吠的聲音都很少聽到。 狄公匆匆向城隍廟趕去,一路上幾乎沒有行人。

城隍廟四周寂靜一片,廟裡的香火都熄滅了,哪裡去找那頂黑皮帽? 狄公不禁苦笑了起來,感到了一種莫名的煩惱。 他穿入一條小巷,認得從小巷穿出頭,轉個彎,過孔廟便可回到州衙正門了。

突然,前面暗黑的屋簷下傳來低微的哭泣聲。 狄公停住了腳步仔細尋覓,見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坐在冰冷的石階上抽泣,小小的臉蛋凍得通紅,頭上身上都落滿了雪花。

狄公趕緊上前將那小女孩抱起在懷中,用皮袍一角將她裹緊。 不一會,小女孩感到了溫暖不哭了。

“小姑娘,你爹爹、媽媽管你叫什麼?”

“梅蘭。”小女孩答道。

“對,你是不是叫王梅蘭?”

“不,我叫陸梅蘭。”小女孩撅起了小嘴。

“對,你爹爹對你很好,常買糕給你吃。”

“不!你瞎說。我爹爹死了,我媽媽在店舖裡賣布。”小女孩很是失望。

狄公笑道:“我知道了,你媽媽開著爿棉布店。那麼,陸梅蘭,你家就在城隍廟旁邊嗎?”

小女孩點了點頭:“在一隻石頭獅子對面。”

狄公記起城隍廟正門對面是有一爿棉布店,於是抱起小女孩便向城隍店走去。

“我要媽媽給我看看那隻貓。”陸梅蘭又打開了話匣。

“什麼貓?”

“那個大叔來我家時,嘴上總是說貓啊貓啊,你這隻貓啊。——你不認識那大叔嗎?”

狄公納罕,問:“那大叔常去你家嗎?”

“不常來。來的時候總是夜裡,我都睡了。我問媽媽貓在哪裡,我要貓玩,我最喜歡貓了。媽媽聽了十分生氣,又罵我又打我,說我是做惡夢,家裡哪來什麼貓。真的,我聽見那大叔與貓說話哩。”

狄公嘆了一口氣,他猜出那寡婦必是搭上了漢子。

狄公又問:“你家裡除了媽媽還有什麼人?”

“沒有人了!我夜裡睡覺總做惡夢,很害怕。”

狄公尋到了“陸記棉布莊”,輕輕敲了一下門。

門很快開了,閃出一個妖豔的婦人。 她打量了一下狄公,惡狠狠地問:“你這個野郎中將我女兒拐騙到哪裡去了?”

狄公一愣,平靜地答道:“你女兒迷了路,在一條小巷裡哭泣,我將她領了回來。她穿得太單薄​​,恐怕受凍了。”

那婦人咧了咧兩片尖而薄的嘴唇,譏諷道:“賣你的假藥去吧!還來管人家的閒事!”說著將小女孩一把拉進屋去,“砰”一聲關上了門。

“好一個厲害的女人!”狄公聳了聳肩。

他折回大街,慢慢向衙門走回去。 猛聽得後面一陣穿著馬靴的急步聲,回首卻見馬榮、喬泰正急急忙忙向衙門跑去。
   
喬泰先認出狄公,慌忙叩見。 狄公見他滿頭大汗,驚問:“出了什麼事?”

馬榮搶著答道:“老爺,藍大哥被人毒死了!”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03
                                                                      第十章

“甘泉池”浴堂的湯池裡擠滿了驚慌失措的人,蒸氣噝噝地作響,熱霧瀰漫了整個湯池。 這“甘泉池”浴堂建在一個天然的溫泉口,掌櫃的多年苦心經營,居然也很有些規模, 生意一向不錯。

狄公到“甘泉池”時,才發現浴堂除了中央大湯池之外,還有許多單間小池。 單間小池設備尤為完善,熱湯清澈流動,不見一點污濁,因專供一人所用,故收費較大湯池昂貴。

浴堂掌櫃將狄公一行引進靠近花廳最末一間單間。  ——藍大魁照例兩天來“甘泉池”洗澡一次,每次都用這個僻靜的單間。

狄公拉開單間的厚木門,見藍大魁蜷曲著赤裸的身子,躺倒在小池邊的瓷磚地上。 臉被臨死前的痛苦扭曲了,呈可怕的青綠色。 腫大的舌頭從嘴裡伸了出來,滿臉汗珠。
   
狄公見池子邊的石桌上有一柄大茶壺和幾塊七巧板。

馬榮突然說:“ 老爺 ,你看,茶盅打碎在地上了。

狄公俯下身來看著地上茶盅的碎片,忽見破裂的茶盅底部留有一點褐色的茶末。 他小心將它揀起放在石桌上,轉身問掌櫃道:“你們是如何發現他死的?”

掌櫃恭敬地答道:“藍師父來洗澡時總先在池子里浸泡半個時辰,然後起來喝一盅新茶,練一會兒氣功。我們都不去打擾他,直到他練完氣功喊伙計沖茶。今天晚上,不見他練氣功,好久也不聽他呼人沖茶,便感到奇怪。我們進來一看,見他已翻滾在地,眼睛也倒了光……”

水池的熱湯還在噝噝冒氣,大家好一陣咨嗟。

洪參軍道:“掌櫃來衙門報信,我們找不到老爺,不敢擅自作主,便匆忙先趕到這裡護住現場。馬榮、喬泰已將所有浴客都登記了姓氏、身分、宅址。初步勘問,並不見有人進入過藍大魁洗澡的這個單間。”

狄公問:“那麼,藍大魁又是如何被毒死的呢?”

洪參軍答道:“必是有人進來這單間投放了毒藥。我見隔壁花廳正中有一個大茶缸,浴堂飲用的茶水都是那茶缸裡預先沖泡好,再—一灌入到每個茶壺的。若是毒藥投入了大茶缸裡,這裡所有的人都會毒死。藍大魁大意,他洗澡時從不鎖門,故歹徒得以潛入,將毒藥酒入他的茶盅,然後悄悄離去。”

狄公低頭見那塊茶盅底部碎片上粘著一片茉莉花瓣,問掌櫃道:“你們這裡招待浴客用的是茉莉花茶?”

掌櫃搖頭答言:“不,我們從不用這種名貴的茶,我們用的都是茶葉末子。”

狄公點點頭,說道:“小心別將碎片上的茶末和那茉莉花瓣碰了。陶甘,你將那塊碎片用油紙包了收起,並那茶壺一起帶回衙里檢驗。”

陶甘將那塊碎片用油紙包了納入袖中,一對眼睛不由自主地端詳起茶壺邊上的幾塊七巧板。

“老爺,你瞧,藍大魁臨死前還玩過七巧板,你看那圖形!”

狄公驚道:“七巧板少了一塊!”他用眼睛迅速地四下一掃,“藍大魁的右手緊握著拳頭,莫非少了的那塊三角形在他手中!”

洪參軍小心地掰開藍大魁的右手,果見一塊小小的三角形粘在他的汗濕的手心上。

狄公道:“顯然這圖形是藍大魁發現自己中毒後倉促拼成的。———他會不會用七巧板拼出兇手的線索?”

陶甘道:“這圖形一時看不出像什麼。想來是藍大魁倒翻在地時,胳膊碰散了拼出的圖形,那茶盅不也是摔碎在地上了嗎?”

“陶甘,你將這圖形描畫下來,”狄公道,“回衙後,我們一起再細細推敲。洪亮,你去喚幾名番役來將藍大魁屍身運回衙門去。——我這裡再去問問賬房。”

狄公出了那單間,繞過花廳,到了賬房門口,掌櫃惶恐地後面跟定。

狄公問正在撥著算盤的老賬房道:“請你講講藍大魁進來浴堂前後的情況,看來你是這裡不受懷疑的唯一的人。”

“老爺,我記得十分清楚。”賬房膽怯地答道,“藍師父如往常的時間來這裡買了五個銅線的紅籌碼,就搖晃著進了浴池 。”

“他是獨自一個來的嗎?”狄公問道。

“是的,老爺。他總是獨自一個來的。”

“你可記得藍師進父浴池後,緊挨著來的是些什麼人。如果是熟識的客人,你當然能說出他們的姓氏。”

賬房皺了皺眉頭,思忖了一下,答道:“記得藍師父進去後,第一個來的是殺豬的劉屠夫,他買的是兩個銅錢的黑籌碼,是洗大湯池的。之後是米舖的廖掌櫃,他買的也是五個銅線的紅籌碼,洗單間小池。再後,再後好像便是四個後生。三個有點面熟,都不是正道上的人,幹的是偷雞摸狗的營生,一個還是掏摸的高手 。只有一個不曾見過,穿的黑衣黑褲,頭上一頂黑皮帽,壓到了眼睛下,看得不甚真切。”

“他們四個買的是什麼籌碼?”

“都是黑籌碼。老爺。我們這里紅、黑籌碼不僅區分大湯池和單間小池,而且憑籌碼由伙計收管衣服。這樣一來可防止不付錢的人偷偷溜來洗澡,二來也防止洗完澡穿錯別人衣服。收管衣服的櫥櫃也漆成紅、黑兩色以示區分。”

狄公又問:“米舖的廖掌櫃買的單間小池緊挨著藍大魁的單間嗎?”

“不,廖掌櫃的單間在西廳,藍師父的在東廳,中間隔了大花廳。大花廳裡放著許多床榻,燒著炭盆,供客人休憩躺臥。”

狄公點點頭,又問道:“你可親眼看見那四個後生走出浴堂?”

賬房躊躇了一下,搖了搖頭。

“老爺,我未親見那四個後生離去。發現藍師父出事時,湯池里外的人都驚呆了,很快衙里便來了人,鎖了大門—一查問姓氏、身分…… ”

狄公回頭問喬泰、馬榮:“你們查問客人姓氏、身分時可曾見一個黑衣黑褲黑皮帽的年輕後生?”

馬榮答道:“沒有。如果有一個如此打扮的客人,我是不會不留意的。”

賬房道:“看來這四個後生尚未出浴堂,老爺你看,那個在大鏡前梳頭髮的便是其中一個。”

馬榮趕忙上前一把將那後生揪到狄公面前。

狄公溫和地問道:“你們一夥中有個身穿黑衣黑褲,頭戴黑皮帽的嗎?”

那後生驚恐地望瞭望狄公,答道:“其實我們三個並不認識那黑衣黑褲的人。前天我們來這裡洗澡時便見他在浴堂門首轉來轉去,像是在等候著什麼人。今天我們來時,他便尾隨著我們一同進了浴堂。”

“你能說出他的相貌嗎?”

“他個子矮小纖弱,一頂黑皮帽戴得很低,我只隱約見他前額露出一綹捲髮。他並不與我們答話。對,老爺,他的一對眼睛凶光畢露。”

“進了湯池之後你還未看清他的面目?”

“老爺,他大概是買的紅籌碼去單間小池了。我們三人在大湯池裡都不曾見到他。”
   
狄公揮手叫馬榮將那後生放了,轉身命賬房:“你快將黑籌碼理一理,有沒有缺了的。”

賬房很快將一疊黑籌碼查驗了,不覺失聲叫道:“老爺,果然三十六號黑籌碼不見了!”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05
                                                                      第十一章

第二天早衙升堂,狄公命“濟生堂”郭掌櫃當幾幹看審的百姓之面將藍大魁屍首作了全面驗檢。

郭掌櫃驗屍畢遞上屍格,說道:“ 老爺 ,茶盅底的茶末和那片茉莉花瓣都有劇毒。我曾剔出一丁點茶末餵食一條兇狗,那兇狗當即死去。不過,茶壺裡的茶卻是無毒的。”

狄公問:“你思量來那毒藥是如何投入茶盅的?”

郭掌櫃答言:“我猜想,投毒的人必是先將毒藥灑在幾片茉莉花瓣上,然後將茉莉花瓣偷偷投入茶盅之中。誰還疑心那幾片芳香撲鼻的茉莉花瓣會是致人死命的毒藥?”
   
狄公點了點頭,說道:“藍大魁先生是北州的榮譽和驕傲。他不僅拳術、角抵天下無敵,尤為令人敬重的是他的人品操行。然而這樣的一個人竟被人用卑鄙殘忍的手段毒害致死。本衙將盡快討拿到真兇,替他報仇 ,讓藍先生瞑目九泉, 靈魂超升。”

狄公俯身朝堂下看了一眼,用驚堂木在案桌上拍了兩下,突然喝道:“帶潘豐上堂!”

兩名衙卒將潘豐押上堂來。 狄公令開了枷具,高聲宣道:“本衙經多方調查核合,被告潘豐於本月十五日、十六日確係去山羊鎮做生意 ,並不知殺人情由,故葉彬、葉泰告他謀殺 妻子之罪難以成立,本衙現判潘豐無罪開釋。——葉彬、葉泰到堂了沒有?”

葉彬應聲走上公堂跪下,口稱:“老爺明斷,小人撤了原訴。”

狄公問:“怎的不見葉泰上堂?”

葉彬面露憂色,戰戰兢兢答道:“小人也實不知葉泰去向,他昨日中午離家出門後至今不見歸來。”

“葉泰常在外面宿夜嗎?”狄公問。

“不,他雖然有時很晚回家,但從不在外宿夜。故我為之一直放心不下,怕他遇了意外。”

狄公皺眉道:“葉泰回家來,你即告訴他來衙門一遭,就說是我有話問他。”說著又用力拍了一下驚堂木,宣布退堂。

潘豐叩頭稱謝,不覺熱淚盈眶。 葉彬忙走上前攙起潘豐,說道:“妹婿冤屈了,是愚兄一時糊塗,聽信讒言,誣告了你。”說著又躬身施禮,兩人挽袖一併退下堂來,出衙門回家不提。

狄公回到衙舍,洪亮早已遵狄公之命將朱達元請到衙舍等候多時。

朱達元一見狄公忙欠身拜揖,狄公拱手還禮。 賓主坐定,衙役獻茶。

狄公開門見山:“朱員外想必已聽到了藍大魁被人毒害之事,未知朱員外對這案子有何看法?”

朱達元神色慘然,沉吟半晌道:“藍師父為人品性不須我贅述了,未知此刻狄老爺有無兇手的線索?”

狄公道:“兇手是一個身子纖弱矮小的後生,這一點可以深信不疑。”

洪亮飛快看了陶甘一眼,問道:“老爺如何斷定兇手必是那個身子纖弱矮小的後生呢?當時浴堂里人進人出鬧哄哄,喬泰登記下姓名的就有六十來人。”

狄公道:“這六十來人不可能進出藍大魁那單間而不被人察覺。你道那兇手因何要穿黑衣黑褲,只因是“甘泉池”的伙計都穿一抹色的黑衣褲。故那兇手進去藍大魁單間時未被人注意,以為是伙計進去服侍茶水。兇手買了黑籌碼,卻未去洗澡,他乘湯池里外熱氣蒸騰之際,溜入藍大魁的單間,偷偷將那幾片灑了劇毒藥粉的茉莉花瓣投入藍大魁的茶盅裡,便迅速離開了'甘泉池'浴堂。”

朱達元大吃一驚,瞪大了眼睛。

狄公繼續說道:“還有一條更重要的線索,藍大魁臨死前掙扎著用七巧板拼出了一個圖形。可惜那圖形未拼全,或是碰亂了,尚未能看出是什麼含義。但無疑那圖形必是與兇手的身分有直接關係。目下我們對那後生的形貌也有了個大致的了解,朱員外也許能告訴我藍大魁有無一個身子矮小纖弱的徒弟,對,他的頭髮好像是捲曲的。”

朱達元答道:“沒有。藍師父的子弟輩我全認識,一個個都是熊腰虎背的彪形大漢,金剛一般的身子,哪來矮小纖弱的?再說,藍師父要子弟全剃光頭,不許留長發,當然也不會有什麼留捲髮的了。唉,一個頂天立地、名播遐爾的蓋世英雄,竟吃一個小人的卑鄙詭計害了性命,聽來真令人切齒扼腕,怒火中燒。”

“小人的詭計?——會不會是一個女子的詭計?”陶甘忽來了靈感。

朱達元搖了搖頭:“藍師父從不近女色。”

陶甘道:“不近女色有時恰巧是與女子結下深仇的原因。藍大魁可能拒絕了一個女子的追求,那女子惱羞成怒,定了這毒計,置他於死地。——這下毒的一招多是女子的手段。”

馬榮道:“陶甘說得也甚有道理,你愈拒絕女子,女人反愈死死地纏上你。其中的緣故只有天知道。”

“胡扯!”朱達元叫道。 狄公聽了忽若有悟,說道:“會不會是一個身子纖弱細巧的女子裝扮成一個後生,偷偷溜進了浴堂?倘是這樣,那女子必與藍大魁有些瓜葛,說不定就是情人,只是不為外人所知罷了。”喬泰道:“昨日藍大哥與我們講起練鐵球時還切切叮嚀說不近女色,他怎會自己偷偷藏過一個情人?”

陶甘道:“或許是他原先便有個情人,後來怕傷了元氣,心生悔意,又推辭了那女子。那女子才橫下心做出了人命。”

狄公一麵點頭,一面將手中的那七巧板顛來倒去拼了又拼,然而總拼不出一個理想的圖形來。  ——一來藍大魁只拼了六塊,二來,他翻倒在地時又碰亂了那圖形。 為此狄公很感納悶。

最後狄公說:“你們三人此刻分頭去找'甘泉池'洗澡的那三個後生聊聊,將他們引去酒肆醉飽一頓,說不定他們會說出那兇手更多的情況;他的形貌,他的言語,他的經歷甚而他的姓名。——洪亮,你陪朱員外回府上,順便去'濟生堂'將仵作郭掌櫃請來這裡見我。”

狄公慢慢飲了一盅茶,又在案桌上重新翻來复去擺弄著七巧板。 忽然,他拼出了一個圖形,眼睛突然一亮:“貓”!

這時郭掌櫃走進衙舍,狄公將七巧板撂到一邊,問道:“郭掌櫃以為毒死藍大魁的可是一種不常見的毒藥?”

“不,這毒藥最是常見的。老爺想從毒藥上發現線索,看來難以見效。”

狄公失望地嘆了一口氣:“看來用七巧板來發現兇手線索也同樣難以見效了。”

他忽然想到什麼,便又對郭掌櫃說:“郭掌櫃,昨夜我遇上一件有趣之事。我在城隍廟附近將一個迷路的小女孩送回了家,誰知那女孩的母親非但不致謝,反將我辱罵。我從那小女孩天真的言語中得知其母親是一個寡婦,正與一個姦夫往來。”

“那寡婦姓什麼?”郭掌櫃好奇地問道。

“她夫家姓陸,現在城隍廟對面開著爿棉布莊。那女孩名喚陸梅蘭。”

郭掌櫃猛抬起頭來,叫道:“老爺,她叫陳寶珍,最是個凶狠刁潑的女子。仗著有三分姿色,讀過幾本書,能說會道,專干那惹蜂引蝶的勾當。她丈夫名叫陸明,死了還不到半年。老爺,陸明死的可有些蹊蹺。”

狄公問道:“陸明之死有何蹊蹺?”

“老爺的前任處斷這事太草率,沒有驗屍就匆匆備案埋葬了。不過,那時這裡正在打仗,他確也一時顧不到細查一個小小的棉布莊掌櫃的死因。”

狄公忙問:“陸掌櫃死因如何備案的?”

“陳寶珍找來了一個姓康的江湖郎中,匆匆驗了陸明的死屍便簽了個心病猝發的斷診,交送官府了。前刺史信而不疑,當即回復了官批,押了大印,草草備案便擇日埋葬了。”

“你知道那陸掌櫃是如何死的?”

“說是飲酒過量,心病猝發。陳寶珍說他空肚喝了一斤白酒,死於爛醉之中。我認識陸明的兄弟,聽他那兄弟說陸明死時臉色未變,只是眼睛從眼窩裡凸了出來。我當時疑心是被人猛擊後腦所致。我向前刺史提出我的看法,誰知前刺史還怪我多事。他對康大夫的斷診深信不疑。”

“那康大夫如今何在?”
   
“幾月前便移家去了南方,以後再也不曾見到過他的影踪。”

狄公道:“原來如此。這番我倒要將此事細細勘查一遍。雖然目下已有兩件疑難的案子弄得我焦頭爛額,但誰叫我要做官的?做官便要對百姓負責,對律法負責,決不能讓真正的罪犯逍遙法外而善良的無辜卻蒙受冤屈。陸明之死真有蹊蹺,我定要查清此事,使他瞑目九泉。——少刻我便將陸陳氏傳來公堂訊問。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06
                                                                      第十二章

狄公送走郭掌櫃,只覺頭暈眼花,心神忡怔。 自從那天在朱員外家的酒宴上受了點風寒,至今一直感到胸悶氣塞,六情不舒。 他決定獨自出城外去遛遛馬,藉此散散鬱悶,以便讓自己的頭腦清醒清醒。 適才郭掌櫃談起陸明之死,陸陳氏的兇惡形象又在他眼前浮現。 他隱約感到陸陳氏不是一個善良之輩,她寡居未及半載便偷漢子,莫非她的親夫是她設計害死。 想著想著,不覺過了舊校場,悠悠然出北門,在皎潔的白雪地裡放轡馳驅。

遠遠望去,彤雲裡露出一座高聳的峰頭,那便是著名的藥師山了。 據說古時張天師在這裡種過神藥,故名。 山腰如今還有一座天師觀,觀後有一天師洞,風景幽美,古蹟斑斕。 山背後的懸崖峭壁上,經常還可採到珍貴的人參和靈芝,故更增添了三分仙氣。

狄公將坐騎系在一株枯禿的松樹幹上,信步拾級上山。 一面細細觀賞山道兩邊赭色石壁上的摩崖刻石。 忽然,他見石級上有清晰的腳印,那窄小的印跡,分明是一個女子的腳踩出的。 狄公循著腳印上到半山,猛見天師觀後的一方巨崖下一個娉婷女子正在用花鋤挖藥草。

那女子聽見身背後有“沙沙”的腳步聲,忙轉過身來,放下花鋤,上前款款道個萬福,說道:“原來是狄老爺小游至此,嚇了我一跳。”
   
狄公道:“郭夫人 ,原是你在這裡挖藥草。聽說你幾天前在這裡挖到一支人參。”

郭夫人笑道:“那真是僥倖。老爺怎的有閒情逸致獨個來這裡逛?莫非眼紅我挖到人參,也想來撞撞運氣 ?”

狄公道:“哪裡,哪裡,我只是被藍大魁的案子弄得頭昏腦脹,心神不舒,故獨個來這裡散散鬱悶,清爽清爽腦子。”

“老爺,那案子至今仍無線索?”

“不!那犯案的兇手已露了些端倪,很可能還是一個女子。”

“啊!”郭夫人不覺驚叫出聲。  “一個女子?真會是一個女子。藍師父與我丈夫是好朋友 ,我丈夫會幾套拳都是藍師父一手指授。平時我確也見藍師父對女子冷若冰霜,態度很是倨傲。他——他似乎一點都不懂女子的心腸。”

狄公見她的兩頰升起兩朵紅雲,眼睛裡閃出一種迷惘羞澀的光芒,不覺微微吃驚,心中好生納罕。 忽然他問道:“郭夫人,我上次到宅上見你家中養了許多貓。不知養貓是你的愛好,或是你丈夫的愛好?”

“我們都十分地喜愛貓,平時見著一些無家可歸的小貓、病貓,總心中不忍,都抱回家來養著。——如今我家中共養著七隻貓。”

狄公點點頭,他恍忽見郭夫人一對深黑明亮的大眼睛正緊緊睃著自己,心中不由一慌,只感窘迫尷尬,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

他抬頭見山崖上正挺立著一樹高大的梅花,一陣寒風吹來,花瓣共雪片齊飛,紛紛揚揚,煞是美觀,不由指著那樹梅花說道“你瞧那株寒梅,正如一位亭亭玉立的姣姣的美人,風姿清爽,英氣奪人。”

郭夫人道:“你還可聽見花瓣落在雪地上的聲音哩。記得古人一首詩中就吟詠過這種梅花落地悠然有聲的景象。”

狄公點頭,他想背誦郭夫人說的那首古詩。 但他此時頭腦裡一片混沌,哪裡還能記起一句? 他搖了搖頭,尷尬地笑道:“郭夫人請自穩便,下官告辭了。州衙里還有幾件急事等著我回去裁處哩。”說著躬身施禮。

郭夫人默默地望著他,只抿嘴一笑,以示答禮。 狄公轉身慌忙下山。 郭夫人拈起花鋤自顧去挖藥草。

狄公回到州府衙門,命巡官立即去城隍廟對面的棉布莊將掌櫃陸陳氏請來衙里。 巡官領命去馬厩牽過坐騎,飛馳出了衙門。

狄公坐在書案前拿出一卷公文正待閱讀,他的頭腦卻如天馬行空,縱橫馳騁。 忽然他記起了郭夫人說的那首吟詠梅花的古詩,詩的題目是《玉人詠梅》,出自二百年前南朝一個著名詩人之手。 他不禁興奮地一句一句地背誦了起來:

人境雪紛紛,

一枝弄清妍。

孤艷帶野日,

遠香繞天邊。

玉色寧媚俗,

真骨獨自寒。

飄落疑有聲,

蛾眉古難全。

狄公忍不住責備自己為何適間在藥師山上面對郭夫人卻一句也背誦不上來。 他長吁一聲,深恨自己記性太糟,往往應記住的東西卻忘卻了,待不需要記時卻又如泉水一樣奔騰激湧而來。 想到此,狄公不禁又喟嘆頻頻,自怨自艾了一陣。

狄公正想入非非,神思惚恍,巡官進得衙舍禀報導:“陳掌櫃她拒絕來衙門,老爺,她說她並不犯法,為何要來衙門出乖露醜。”

狄公大怒:“這女子果真是無理之極!國家法度何在?衙門要傳見她,竟敢大膽抗命!”

巡官膽怯地又說:“那女子還大聲哭喊,驚動了街坊四鄰都來為她說情。她見人多勢眾更來了勁,又叫又罵,說衙門怎可平白傳喚她一個孤苦無告的寡婦。眾目睽睽都護著她,我不好發作,只得空手回衙里復命。”

狄公厲聲道:“你拿這支令箭,帶四名番役,當即去與我將這膽大包天的女子押來衙門。我要在公堂上當眾審她,到時不怕她不苦苦求饒。這一類刁潑女子多半不是善類,很少有安分守己的。今番我不將陸明的死因查出,決不甘休!”
   
巡官應聲退下,自去遣派衙卒。 這回他有恃無恐,壯大了膽子,吩咐帶了枷具,如餓虎逐羊一般向城隍廟方向而去。

狄公轉念一想,陸陳氏押來衙門時不如先將她關押一時,折折她的威風。 他自己此刻正可抽身去看看潘豐和葉彬,如果能見到葉泰則更好。 狄公深信葉泰不僅將廖蓮芳誘拐去藏過了,而且正在犯更大的罪惡。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07
                                                                      第十三章

狄公在葉彬的筆墨莊前勒住了馬,命店中伙計去喊葉掌櫃出來。

葉彬正在店後作坊裡看伙計為徽墨描金,聞報狄老爺到了店門口,忙不迭三步並作兩步走出店堂,大開了店門,請狄公下馬進店歇坐,又命伙計獻茶。

狄公在馬上搖手道:“休要沏茶,我不進店裡坐了,我只想打問一聲,你兄弟葉泰他回家來了沒有?”

葉彬神色不安地答道:“回老爺,葉泰至今尚未回家,我已派人把城裡的酒肆、茶樓、賭場、妓館都尋遍了,只是不見他的影踪。——老爺,會不會出什麼意外?”
   
狄公道:“倘使今夜還不見他回來,你便來衙里報告我,我當即簽發海捕急遞文書,圖寫他的年甲、貫址、形貌到處張掛,令各路查訪追捉。 ”

葉彬只得點頭答應,心中暗暗叫苦。 狄公策馬折向南門疾馳而去,不一晌便到了城根的潘豐宅院。 這裡仍舊荒涼清冷,街上很少有行人。 狄公在潘豐宅院外的牆邊一根石柱上係了馬,便用馬鞭柄在大門上敲了幾下。 潘豐應聲出來開啟了大門。 潘豐見是狄公獨身來訪,心中發慌。

“狄老爺,請到店鋪中坐吧,那裡有火盆。不過,店鋪中什物堆放得雜亂無章,老爺休要見笑。”

狄公隨潘豐進了店鋪,果然見店舖裡東西堆得亂七八糟,看來是潘豐故意不去收拾。

潘豐讓狄公坐了,便站起沏茶,狄公見店鋪當中擺著一個四方茶几上蓋著一塊濕絨布。 茶几邊支著一柄寒刃閃閃的牛耳尖刀。 狄公好奇地看了看那尖刀,又想動手去將那茶几上的濕絨布掀開。

“狄老爺,切莫用手碰那茶几。茶几剛上了一遍硝紅漆。這硝紅漆很有毒性,老爺的手若是碰了那濕漆便會腫脹疼痛好幾日。”

狄公問:“潘掌櫃,你的這柄尖刀形制很古樸,莫不也是件骨董?”

“老爺端的有眼力,這寶刀正是五百年前東漢朝中一個大將軍所佩。他死前獻給了一個神廟 ,神廟用它來宰牛祭神。你看這刀刃寒光耀眼,如新發於硎,誰見了都羨愛不已。”

狄公突然說道:“潘掌櫃,本官有一句話問你,你切不可支吾遮瞞。我想殺害你妻子的人事先知道你要離家去山羊鎮。這只能是你妻子親口告訴他無疑。你平時察觀形跡,知你妻子可有外遇 ?——若是有,也無須迴避本官。這人乃是殺你妻子的真兇!”

潘豐的臉頓時變得蒼白,他不安地瞅著狄公,眼睛裡閃出痛苦的光芒。 半晌,聽他說道:“老爺,一個多月來,我見賤妻神色態度有些異常,尤其她眼光的細微變化令我吃驚。這使我心中懸起了一塊大石,為此我迷惘痛苦,但卻又未拿住真憑實據。”

“那人是誰?”狄公趕緊問道。

“人是張是李,我不能憑空亂猜,但無論如何葉泰與這事大有關連。我見葉泰來我家常與賤妻竊竊私語,我出門時他來得更頻繁,好像是在商計著什麼大事。我心中明白,葉泰必是勸賤妻另攀高枝,與我離婚 ,跟隨別人去過快活日子。賤妻貪慕富貴,最是眼紅人家穿戴裝飾,她常抱怨我從不給她買一二件昂貴的首飾……”

“她那一對金手鐲就足足有四兩重,還不昂貴?”

“金手鐲?”潘豐驚異地叫了起來。  “老爺想是弄錯了,她從沒有什麼金手鐲,她只有一枚銀指環,那還是她出嫁時她嬸嬸送她的。”

狄公嚴厲地說:“潘豐,休要在本官面前遮瞞了,你妻子除了那對鑲紅寶石的金手鐲,還有六枚金髮夾!”

“這不可能!老爺。”潘豐激動地說道。  “我從不曾給過她這些東西,她嫁過門來時只有手上佩戴的那一枚銀指環,更無他物!”

狄公站了起來,說道:“你跟我來!”說著牽了潘豐的衣袖走進臥房,指著那一堆衣箱道:“你將那第二隻衣箱打開!金手鐲就藏在那夾層裡!”

潘豐將信將疑,忙墊了張凳子爬上去移下最頂上一隻衣箱,遞給了狄公,於是打開第二隻衣箱。

狄公見那衣箱裡凌亂堆了許多女子的衣裙,他記憶起上次來時衣箱裡的衣裙疊得齊齊整整,陶甘搜查那衣箱後按原樣疊放了。

潘豐將箱內衣裙一件一件抖過扔在地上,箱子空了,潘豐吐了一口氣,說道:“老爺親眼看見了!哪來什麼金手鐲、金髮夾?”

狄公心中納罕,說道:“我來找!”他將潘豐推下那凳子自己站了上去,很快揭開箱子底部的夾層。  ——但裡面什麼東西也沒有。

他回頭冷冷地說道:“潘豐,你須講出真情,因何將那些金首飾偷偷藏過了?”

潘豐發了急,發誓道:“我潘豐倘然有半點欺瞞老爺,五雷轟頂,不得好死,墮入阿鼻地獄,永不超生!我從來就不知道這衣箱裡還有夾層!”

狄公略有所悟,忙檢查臥房的窗戶,果然有幾根木柵已斷裂。

“必有賊盜來過這兒!他從窗戶裡爬進了臥房。”

“但是,老爺,我賬櫃裡銀子卻一兩不少!”潘豐不信。

“這些衣裙你都仔細看過了,想一想少了什麼沒有。我記得上次來時這衣箱裡的衣裙疊得滿滿的,且十分齊整,如今卻是凌亂不堪。更奇怪的是那些金首飾竟不見了。”

潘豐低頭在地上一件一件地檢看。

“老爺,你說對了!果然少了兩件。一件大紅遍地金對襟通袖羅衫和一條嵌金枝玉葉狐裘緊身襖——這兩件是賤妻平昔最為珍愛的,價錢也最是昂貴。”

狄公慢慢點頭,恍若有悟,忽而又說:“潘豐,那牆角里一張絳紅色四方小茶几怎的不見了?”

“噢,那小茶几——老爺不見我適才正在刷漆嗎?”

狄公笑道:“瞧我這記性!潘豐,如今我真信了你說的都是實話。我們還是回店舖裡烤著火慢慢說吧。”

狄公此時心中乃有了草稿,他恨自己為何沒有及早看出這一點——罪犯一開始便露出了破綻!

狄公慢慢呷著茶,見潘豐戴上了手套輕輕將那方小茶几上的濕絨布掀開。

“這就是老爺說的那張絳紅色四方小茶几。其實,那天我去山羊鎮之前已將紅漆新刷了,正放在臥房牆角陰乾,不料卻被人碰了,恰恰在那面上留下了手摸過的痕跡。故我只能重新再刷一遍。——新漆過正經還能賣十兩銀子哩。這茶几原是南朝皇宮裡的陳設,賣金的偏未撞上了買金的,倘是有那識貨的見了,必肯出大價錢,故我趕緊先……”

“你妻子有可能碰著它嗎?”狄公不禁問道。

“老爺,”潘豐冷冷地笑了一笑,“賤妻決不會碰它,她知道這新刷的漆有毒,沾上了皮肉,腫脹潰爛還是小事,弄得不好還會發高燒,上吐下瀉,裡急後重,全身抽搐,折騰個半死。對,上月棉布莊陳掌櫃就不小心,將手沾了新漆,雙手腫得像個大蘿蔔。我告訴了她解毒的藥方……”

“你認識陸陳氏?”狄公詫異。
   
“陳掌櫃她娘家原與我家是緊鄰,故從小見她長大,我們都管她叫寶珍姑娘,為人極是尖厲潑辣,好勝心強。她出嫁後便不再見到過了。後來,我移居到了這裡,她竟知道了我的宅址,也偶爾來玩過一兩回。她父親是個老實規矩的生意人,她母親卻原是個巫婆,專會弄那騙人的法術。陳掌櫃還說起她丈夫陸明已死,他寡婦孤女日子很是艱難。”

狄公點頭頻頻,站起告辭,又說道:“潘掌櫃,我可預先告訴你,殺死你妻子的罪犯已有了些眉目,他是個十分危險的亡命之徒,你須處處小心防範。今夜,你必須留在家裡,緊閉門窗,吹熄燈火,將外面宅院的大柵門也鎖了,千萬不可大意。倘然有事,明日一早即來衙門報信。”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2:08
                                                                      第十四章

狄公回到衙舍,陶甘、喬泰、馬榮已在那裡等候著他。

馬榮鬱鬱不樂地說道:“朱達元同我們一起尋訪了藍大哥的所有徒弟 ,誰都說不出什麼線索。平時他們都十分敬重藍師父 ,藍大哥當然也對他們十分寬和。藍大哥的宅子也搜尋了,也並未發現有什麼值得可疑的東西。不過,藍大哥的一個名喚梅成的徒弟卻說了一件值得引起注意的事。”

“他說了什麼?”狄公忙問。

馬榮道:“一天夜裡他去大哥家,意外發現藍大哥正與一個女子在悄悄說話。”
   
狄公一驚:“那女子是誰?”

“梅成沒看清那女子的臉。他當時感到十分驚奇,因為藍大哥從不與女子往來。他根本沒聽到藍大哥與她說了什麼,只感到好像那女子在發脾氣。梅成這後生志誠老實,他不想偷聽別人說話,故匆匆就離開了。”

陶甘道:“藍大魁與這女子必有來往。——不管是不是正當的,總之,外人都被瞞過了。”

狄公正待再問,衙廳響起了升堂的鑼聲。 接著擊鼓三通,鼓聲傳到後廳衙舍特別清晰。 狄公皺了皺眉頭,說道:“晚衙公堂上我要問棉布莊陳寡婦幾句話。她的丈夫死得很是可疑,她自己的行跡也有許多不檢之處。退堂後,我還要將潘豐提供的一些新情況與你們講講。”狄公步入正衙大堂,升上高座,兩眼四下一轉,見廊廡下擠著不少的看審者。

他慢慢捋了捋鬍鬚,首先宣布:“毒死角抵大師藍大魁一案,本衙已初步有了線索,兇手不日便可拿到。”

堂下看審的人聽了頓時交頭接耳,猜測紛紛。

狄公突然用驚堂木在案桌上狠狠一拍,喝道:“將陸陳氏帶上堂來!”

兩名街卒應聲將陳寶珍押上廠公堂。 陳寶珍身後緊緊跟定著女牢典獄郭夫人 。

看審人群一片驚愕,禁不住面面相覷。

陳寶珍雖跪伏在堂下的水青石板上,身子卻不住地扭動。 她今天特別地濃妝塗抹了一番,放出一段妖豔的體態,口中大喊冤枉,兩眼隱隱透出不可掩飾的凶光。

狄公慢慢說道:“陸陳氏,你先不忙口喊冤枉,本堂只有幾句話問你,回答清楚了便可回家 。只因你敬酒不吃吃罰酒,我請不動你,只得將你拘捕來衙門。——此刻你先將你丈夫陸明是如何死去的,簡略地說明一番。”

陸陳氏咧嘴冷冷一笑,答道:“我夫君死時老爺恐怕還未來這北州衙門上任哩!前任刺史老爺早已為夫君之死備案具結。小婦人不明白老爺怎的想起提及這事來,莫非對我夫君之死起了疑心?算來也是衙門公堂空閒得慌,胡亂尋點是非來消遣我寡婦孤女。”

狄公被她一頓搶白,好生惱怒。 心想這婦人果然厲害十分,肚內不僅很有些心計,就是言語也尖辣刻毒。

“州衙的仵作曾要求檢驗你丈夫的屍體,被你夥同那姓康的江湖術士一時欺瞞,蒙混了過去。”

陳寶珍突然站了起來,大聲指罵郭掌櫃,口喊天大冤枉。

狄公狠狠地敲著驚堂木,喝道:“不許你咆哮公堂,辱罵本衙職吏!”

“好一個公堂!好一座堂堂正正的州府衙門!我的刺史大人——我問你,你昨天深夜因何鬼鬼祟祟闖入我的家中?我的夫君死了,你難道不知?你竟要毀壞一個可憐的寡婦的名節,弄出話柄來,吃眾人恥笑。”

狄公倒抽了一口冷氣,頓時怒從心起,臉色鐵青。

“大膽刁民潑婦人竟敢侮辱本官,來人!與我狠狠抽五十鞭子!”

兩邊衙卒一聲吆喝,上前將陳寶珍按倒了,一個衙卒掄起鞭子,狠狠地朝她背脊抽去。

陳寶珍吃了幾鞭,忍痛咬牙,破口失聲大罵:“殺千刀的狗官!只拿了俺寡婦人家逞你娘的威風。我陳寶珍到底犯了什麼王法?你一條一條羅列出來! ”說著又一聲聲“狗官”、“昏官”叫罵不絕。 狄公怒氣未消,心中益發感覺這女子決非尋常,不易對付。 抽了二十五鞭,陳寶珍背脊被抽得鮮血淋漓,血肉模糊,終於支持不住,倒在堂前,哀哀呻吟。

廊廡下看審的人一陣陣咨嗟,多有為陳寶珍抱不平的。

狄公示意衙卒住手,冷冷說道:“陸陳氏,你大膽咆哮公堂,辱罵本官,理應活活打死在堂上。今日姑且將剩餘二十五鞭寄上,明日再審,倘若不思反悔,一味冒犯頂撞,兩罪俱發,定打得你皮開肉綻,魂飛魄散。”

兩名街卒拈來幾炷香在陳寶珍鼻下揮動,見她緩緩醒來,忙將枷具、手枷套了,押下大牢監禁不提。

狄公長長吁了一口氣,拭了拭額上的汗,宣布退堂。 他站起身來,慢慢踱步回衙舍,陶甘、馬榮、喬泰後面跟定。

狄公道:“我與多少刁潑橫蠻的女犯打過交道,卻萬萬沒想到今日倒被這陸陳氏羞辱一場。我好意將她迷了路的女兒送回了家,她竟借題發揮,反誣於我,恣意誹謗,百般毀罵,實在令人髮指,怒火難消。”

馬榮問道:“老爺堂上又為何不作一句辯解?”

狄公嘆了一口氣,說道:“昨夜我實是去了她家,瓜田李下,有口難辯,叵耐這婦人好眼力,當場便識破了我身分,又嘴上不說,今日在眾目睽暌之下,顛倒圖賴,用心端的險惡。”

陶甘道:“其實她並無多少心術,她這樣叫囂誣衊,反倒越發令我們信了她丈夫死的可疑。”

狄公點頭,說:“她似乎對此毫不介意。但我見她非常害怕衙門對她丈夫之死重新調查,看來陸明之死必有蹊蹺。有必要時,我想開棺驗屍!”
   
突然,巡官氣吁吁奔進衙舍。

“老爺,適才一個街頭鞋匠送來洪參軍的緊急口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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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辱不關身,誰為疏與親。 有山堪結屋,無地可容塵。 白髮偏添壽,黃花不笑貧。 一樽朝暮醉,陶令果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