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推理] 神探狄仁傑 作者:高羅佩(Robert H. van Gulik)(連載中)

 
CTNANG 2017-2-8 22:24:4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76 22719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13
                                                                      第二章

狄公車仗一路南行,接官廳外不見宮燈彩棚,不聽喧闐鼓樂,連一個人影也沒有。 冷冷清清來到北城門口,但見箭樓聳立雲端,城門堅不可摧。 喬泰始時心中生異,又一轉念。 蘭坊乃一邊陲之地,西鄰胡戎雖與我友交,卻也保不定哪一天會兵戎相見,故不可不防。

(闐:讀'田'。)

城門裹以鐵皮,上有飾釘。 喬泰走上前去,以劍柄擊門。

敲了好一陣工夫,方見箭樓上一小窗開了,窗口傳出嘶啞的聲音:“上峰有令,入夜城門不開,明日清早!”
   
喬泰聞言好生氣惱,擂門如鼓,對樓上喝道:“ 縣令大人到此。快開城!”

箭樓上問道:“你這是哪位縣令?”

“休要羅嗦,蘭坊新任正堂縣令狄大人到此,還不快滾下恭迎!”

箭樓上小窗砰一聲關上了。

馬榮驅馬走近喬泰,問道:“城門遲遲不開,卻是何故?”

喬泰罵道:“上面那幾條懶狗這麼早就睡得醒不來了!”一面又用劍柄敲門。

不久,門里傳出鐵鍊的響聲,沉重的大鐵門開了,門旁一邊站著一個邊幅不修的門兵,頭上的鐵盔都生了黃銹。 喬泰不等大門開足,便驅馬撞了進去,險些將二門兵踩於馬蹄之下。

喬泰邊進門邊喝罵:“你們這兩個懶骨頭,快將城門大開!”

二門兵看著面前二驍騎如此盛氣凌人,心中著實不快,其中一人張口就欲頂嘴,但一見喬泰疾言厲色。 氣勢洶洶,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無奈何,只得大開了城門,請狄公一行進城。

車仗進得城內,只見街市黑燈瞎火,一片淒涼景象,時辰尚未至頭更,大店小舖卻多數早已關門落鎖了。

街上只剩下幾處攤販仍在張羅買賣,顧客三五一群圍坐在小攤油燈旁,或喝茶或吃麵,均默默無語。 狄公一行在街上從北向南緩緩走過,他們只是扭頭向車仗略看一眼,就又低頭捧起了麵碗,端起了茶盅。

新任縣令下車伊始,一縣文官武職隱跡,鄉宦望族潛踪,商賈藏匿, 百姓麻木,真乃曠古未聞! 車仗走過跨越街道的一座拱門,至此大街沿著一堵高牆分為左右兩條。 喬泰與馬榮一見,心想這定是縣衙衙院的後牆了。

一行左轉,沿著高牆向東,向南,再向西,直走到一座黑漆大門門首,門楣上方掛了一塊風蝕雨剝了的木牌,上有“蘭坊縣衙”四個大字。

喬泰甩橙下馬,重叩大門。

門開了。 門丁五短身材,身著鶉衣,鷹鼻鷂眼,鬍鬚蓬亂。 他舉起手中燈籠,向喬泰上下打量一番,怒道:“你這丘八好不曉事,難道竟不知這衙門一向緊閉不開?”

(鶉:讀'純';鶉衣:補綴的破舊衣衫。)

喬泰哪裡受得這等凌辱,伸手一把揪住對方鬍鬚,前拉後推,將頭冬冬只往門柱上撞,只疼得門丁哭叫求饒方止。

喬泰高聲命道:“新任縣令狄大人駕到,快大開衙門,傳齊三班六房去大堂衙參候命!”

門丁不敢怠慢,大開了衙門。 狄公一行進得衙內,於花廳前院中停下。

狄公下了車,借燈籠光亮向院內四周環顧一番,但見花廳大門落閂上鎖,對面行廳的窗戶也—一緊閉,院中廳內一片漆黑,不見一人。

狄公心中好生煩惱,命喬泰將門丁帶來問話。

喬泰揪了門丁衣領就走,到得狄會面前,門丁忙雙膝跪下。

狄公問:“你係何人?縣令鄺大人何在?”

門丁本不結巴,但這一切來得太突然,又見狄公威儀赫赫,早有點招架不住,期期艾艾答道:“啟……啟禀老爺 ,小……小人乃本衙牢頭禁子,鄺……鄺大人今晨出南門離去了。”

“縣衙官印現在何處?”

牢頭此時沉靜了一些,口道:“小人思量來,一定在衙廳什麼地方放著,老爺去尋,一定能尋到。”

至此,狄公再也忍不住了,跺足叫道:“隸役何在?書差何在?巡兵何在?”

“回老爺,緝捕上個月離去了,刑房老書辦二十日前就告了病假,至今未歸……”

狄公打斷了他的話,惱道:“如此,就剩下你一個人了?”又轉向喬泰:“將他先下在牢中:究竟何事在此作怪,我要親自弄個水落石出 ! ”

牢頭高叫冤屈 ,喬泰伸手就是一記耳光,將他雙手綁了,又轉過他身子,腿上踢了一腳,喝道:“去你的大牢,前面帶路!”

前院左廂是一溜巡兵、衙卒住的下房,空蕩蕩的,後面便是牢房。 牢中亦空無一人,不用說,牢房已許久沒有用過了,但車門堅固,窗有鐵柵。

喬泰將牢頭推進一間小牢房,鎖了鐵門,回到狄公身邊。

狄公道。  “我們這就去大堂、衙廳各處看看。”

喬泰提了燈籠,來到大堂門口,將門推開,生了鏽的合頁嘎吱直響。 來到廳內,喬泰高舉了燈籠,只見灰土遍地,蛛網滿牆,蓋於公案之上的猩紅台佈早已褪色破爛,一隻黑鼠從桌旁疾竄而過。

狄公向喬泰招招手,走上高台,圍繞公案走了一圈,又將分隔大堂和縣令內衙書齋的一塊中央繡了獬豸的帷簾拉向一邊,灰土紛紛掉落下來。

(獬豸:讀作'謝志',古代傳說中的一種異獸,能辨曲直,見人爭鬥就用角去頂壞人。)

內衙書齋內只有一張書案,一把靠椅和三張木凳,件件均搖搖晃晃,破舊不堪。 喬泰將里間檔房小門打開,一股陰濕的氣味直向他們襲來。 牆邊立著書架,上面擺了公文案捲皮箱,天長日久,都長了一層白黴。

狄公見了,不禁搖頭浩歎:“不想案牘檔目竟糟蹋到這步田地!”說畢,一腳踢開通向迴廊的大門,默默走回大院,喬泰手擎燈籠在前引路。

馬榮與陶甘己將山中七名生擒案犯鎖入牢中,將三具死屍暫於巡兵房中擱置。 管家正領眾奴婢從車上卸運行李囊擔,見了狄公,忙報說後院宅邸清潔整齊,萬物無損。 離去的縣令將宅中各樣陳設擺列齊整,原封未動留在原處,各房各屋均打掃得清清爽爽,一應家具用物也十分乾淨 ,無一毀壞。 庖丁正在廚下打火造飯。

狄公聞報舒了一口氣,起碼他的妻室家小總算有個舒適的安身之地了。

狄公命洪參軍與馬榮到他私邸一間廂房中暫息,又招呼喬泰和陶甘隨他復去內衙議事。

陶甘點燃兩支蠟燭,放在書案之上。 狄公在那張搖搖欲墜的破椅上小心坐下,雙手籠於袖中,擱在書案之上,二助手吹吹木凳上的灰土,也一旁坐了。

三人連日長途跋涉,又經山中一場惡鬥,一個個衣衫不整,面色憔悴,一時間竟相對而坐,默默無語。

過了一會,還是狄公先開了言:“時辰已經不早,我等飢困交加,本該早點將息,然當今情勢好生怪異,因此留下你二人相商。”

喬、陶二人忙頷首稱是。

狄公又道:“入城以來,所見所聞令人費解。我的前任在此整整三載,他的官邸倒是乾淨整齊,卻顯然從未用過公堂,且早將一應書差衙皂統統遣散。我定於今日下午到任,驛馬亦早前來將我到職赴任的文書投下,而他竟一不見面,二不給我留下一字半句就抬腿一走了之,且將縣衙大印交於一個禁卒存留。此外,一縣官商民學對我們冷若冰霜,不睬不理。凡此種種,究竟是何道理?”

喬泰以問作答:“老爺,會不會有刁民欲趁我們立足未穩,陰謀造反,對抗朝廷?”

狄公搖頭。

“不錯,天黑不久,三街六市就行人稀少,店鋪關門,此情此景,實屬異常。不過,我卻未見百姓有不安之感,城里城外也不見路障鹿砦、深溝高壘。再者,黎民黔首對我們並無敵意,只是無動於衷,麻木不仁。”

(鹿砦:用樹木設置的形似鹿角的障礙物;砦:同'寨'。)

陶甘手捻左頰上三根黶毛,說道:“一時間我曾想到時疫為虐的可能性,但見街閭中百姓安閒,攤販不慌,此慮也就消了。”

(黶:讀'演',黑痣。)

狄公以指當櫛,梳了梳蓬亂的鬢須,說道:“我並不指望從牢頭口中問出個子丑寅卯來,那廝賊眉鼠限,一看便知是個滑吏!”

(櫛:讀'治',梳子。)

管家走了進來。 兩名家奴緊隨在後,一人盤中捧了飯食,一人手中提了一把銅壺。

狄公命管家不要忘記給獄中囚犯送飯,有金瘡膏藥也給送幾張去。 管家—一應了。

三人默默用了夜宵,又各飲了一盅熱茶。 喬泰手捻短鬚,一時陷入了沉思。 過了一會,開言道:“老爺,我們在山中時,馬榮說過這夥強人並不像專一攔路行劫的響馬,我也有同感。依我愚見,不妨將那伙強人傳來問話,或許能問出點頭緒來。不知老爺意下如何?”

狄公聞言大喜,誇道:“好主意!快去查查他們領頭的是誰,將他帶來見我!”

少時,喬泰回到內衙,鐵鍊上所縛之囚犯正是挺槍直撲狄公的那名強人。 狄公銳利的目光掃一掃來人,只見他五大三粗,平頭正臉,鼻直口方,慈眉善目,一副直率的樣子,倒更像一名小店舖的掌櫃或一名工匠藝人。 狄公每日堂上審案,見的案犯多了,也就學得一點看相的本領。 案犯到了堂上;貞淫善惡。 他一看便能明了三分。

強人在書案前跪下,狄公命道。  “你姓甚名誰,作何生理,從實講來!”

“回老爺,小人姓方,單名一個正字。祖輩數代均在這蘭坊城中居住,小人也一向在此以打鐵為生,只在不久前才棄家出走。”

“你棄卻體面的營生不做,卻去山中落草為寇,是何道理?”

方不低頭. 門聲反問道:“小人聚眾攔路行劫,又欲加害於老爺,情真罪實,只等法場問斬,並無冤言、老爺卻為何窮原盡委,將小人來歷細細查問?”

聽方正絕望之言,狄公從容道:“本縣力持毋枉毋縱,信賞必罰,豈能不問情由,妄下裁奪?你好生回複本縣問話,講!”

“小人自幼隨家父習學打鐵,在此城開業已三十餘年。家有拙荊和一子二女,合家五口人人體魄頑健,個個勤勞儉樸,雖按月納課交稅,仍有剩餘,因此一日三餐不愁。不時尚有葷腥下飯。小人得個閒還常去書場尋個座位,日子久了,書文戲理也能知個皮毛。小人覺得自己雖家世單寒,但與城中許多饔飧不繼之家相比,小人的日子算是十分舒心和美了。

(饔飧:讀作'庸孫';饔飧不繼:指生活貧困,了上頓沒有下頓。)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一日,錢牟的爪牙見犬子年輕力壯,便將他擄去,逼他侍候惡主。小兒名喚方景行,只因從小長得虎頭虎腦,故人都管他叫方虎……”

狄公不等方正講完,急問:“錢牟何許人也?”

方正答道:“此人乃當地一霸,自篡奪蘭坊理刑軍機大權,於今已八載有餘。他蠶食鯨吞,巧取豪奪,佔去全縣一半良田沃土,城中店鋪商號,十家就有三家為他所開。他每隔五七日便遣人去州衙打點行賄,疏通關節。那幫貪官墨吏本為群肉復生之輩,又得了香火錢財,也就稀里糊塗信了他的鬼話,進而習非成是,信口雌黃,胡說什麼著非錢牟在此砥柱中流,番胡犯境,蘭坊易手則勢在必然,不可避免。”

(髀:讀'畢',大腿;髀肉復生:因為長久不騎馬驅馳,生活安逸,大腿上的肉又長起來了,比喻久處安逸,無所作為。)

“錢牟在此目無王法,倒行逆施,前幾任縣令都默許了?”

方正回道:“外放到此的幾任縣令初時還都有點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氣候,但不久便都息事寧人,退避三捨了。這些軟骨頭見錢牟財大氣粗,炙手可熱,也就趨炎附勢,曲意逢迎,做了傀儡。一旦他們就範,錢牟便以重金相謝,從此與他們相安無事。他們在此倒是聲色犬馬,腦滿肥腸,卻苦了我們一縣黎民百姓。”

聽到此處,狄公臉一沉,冷冷道:“你此話好不荒唐!某一邊城小縣一時被惡霸篡了大權,雖屬不幸,亙古有之;某一縣令軟弱無能,竟含垢忍辱,委屈求全,此情亦非鮮見。但你說八年來歷任縣令都是不為玉碎,寧為瓦全的軟骨懦夫,竟都屈從於錢牟的淫威之下,無一例外,本縣實難相信!”

方正冷笑道:“這就是我們蘭坊百姓活該命苦!四年前,倒是有一位縣令不甘太阿倒持,認賊作父,決意除掉錢牟,誰知半月之後,他卻身首異處,暴屍河沿。”

狄麼忙問:“這位縣令可是姓潘?”

方正點頭道:“正是!”

狄公道:“其時有本申奏朝廷,稱西疆胡戎犯境,潘縣令親率蘭坊軍民浴血退敵,不幸為國捐軀。當時本縣正在京師,記得他的屍體按國禮移至長安下葬,聖上又降恩追封他刺吏之職。”

方正道。  “老爺有所不知,此乃錢牟殺官欺君掩人耳目之騙局。小人久居蘭坊,四年前從未有胡戎犯境之事,何來沙場獻身之說?潘縣令分明是遭了錢牟暗算而死。”

狄公道:“你再講下去:”

“就這樣,方虎被迫做了錢牟的家奴,從此小人再也沒有見到他一面。”

“人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此話正應在小人身上。沒多日,一貫作淫媒的牙婆前來面見小人,言稱小人的長女白蘭早達標梅之期。應該有個婆家,又說錢車一向憐香惜玉。願以紋銀五十兩將她買下,收做偏房。小人當然不肯將小女拋入火坑,便一口回絕。豈知三日後,小女去市廛購物,卻再沒見回來。小人三番五次去錢宅央求見她一面,每次都遭一頓毒打,被逐出大門。

“先失獨子,已是飛災橫禍,又失愛女,更是雪上加霜。拙荊經不起這等打擊,從此一病不起,終日纏綿悱惻,椎心泣血,半個月前,竟悲憤而去。小人操起祖傳寶劍,徑去錢家拼命,卻被家了截住,一頓棍棒,將小人打得頭破血流,拋扔街心。七日前一夥潑皮又一把火將小人店鋪燒成灰燼。遭此回祿之災,小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好帶了次女黑蘭棄城而逃。人得山中,偶遇一幫弟兄,一打聽,他們也是被錢牟害得家破人亡,走投無路的人,便入了他們一夥。今日晚間,我們第一次出來打劫行商客旅,不期卻遇上老爺一行,到頭來死的死,傷的傷,小女黑蘭也遭生擒。哎,可憐方正命途多舛,說也枉然。”

(舛:讀'喘',不幸。)

書齋內一片沉寂。 狄公正欲將身子向後靠去,忽想起椅背已壞,忙將雙肘重又擱到書案之上。 沉默片刻,狄公說道:“你講得倒是十分哀戚,只是本縣聽慣了這類故事,也就不覺新鮮。方正,若是你以謊言欺騙本官,定不輕饒,若所言皆是實情,本縣當推遲審判,從容處置。”

方正嘆道:“老爺,信不信由你,小人左右是個死,縱然老爺開恩不殺小人,錢牟也決不會讓小人活下去的。”

狄公一個示意,喬泰立起,將方正押回大牢。

狄公離座,在書齋內踱起步來。 喬泰回來,狄公停步說道:“方正所言分明都是真情實話,惡霸錢牟在此弄權,前幾任縣令只不過是惟他命是聽的傀儡。當地百姓對我們冷眼相待,原因就在於此。”

喬泰拳頭打在膝上,說道:“難道我們也在錢牟面前低頭不成!”

狄公淡然一笑道:“時候不早了,你二人也好退去將息,明日我有許多差使要委派你等。我還要在此看看舊日檔目案牘,半個左右時辰也就離去。”

喬、陶二人意欲留下相助,狄公執意不肯,二人只好作罷。

喬泰、陶甘離去後,狄公手捧蠟燭,走進隔壁檔房,用衣袖拂去公文箱標籤上的灰土黴跡,仔細一瞧,卻見手邊一箱案卷箱蓋上寫了八年以前的日期。

狄公將此箱移至內行書齋,取出卷日,鋪子書案之上,略一瞥,便知多半均屬縣衙庶務之類,但箱底卻有一個小卷,上面寫著“倪氏兄弟財產案”七個大字。 狄公坐下。 展開案卷研讀起來​​。

原來此乃一起涉及財產繼承權的訟案。 退職黜涉大使倪壽乾息隱蘭坊,九年前病故,身後二子為爭遺產打起了官司。

狄公閉起雙眼,極力回憶起十三年前他在京師任法曹時的往事。 其時倪壽乾威震朝野,名聞海內。 他為官一生。 以其經天緯地之才,為國宣勞,造福黎庶,因而口碑載道,譽滿華夏。 聖上見其政績顯赫,腹有鴻猷,龍心大悅,遂降恩欽賜其政事堂宰相之職,參議朝政。 但正在此時,倪壽乾卻突然託病辭官,到一邊縣安度晚年去了。 聖上亦曾以金玉良言苦苦勸留,只是挽留不住。 狄公記得明白,倪壽乾此一不尋常之舉曾一時轟動朝野,引為奇聞。

(猷:讀'由',計劃。)

如此說來,這蘭坊卻是倪壽乾度過桑榆暮景的地方。

狄公再次將案卷慢慢打開,又從頭至尾細閱一遍。 倪壽乾隱退蘭坊之時乃一年過花甲之鰥人。 膝下有一獨於,名喚倪琦,三十歲整。 倪壽乾來蘭坊不久便娶了填房,其妻梅氏乃郭外鄉間一小家碧玉,年方一十八歲。 也是陳種落在肥田,六十老翁與二九妙齡小妻竟生下一子,取名倪珊。

這對忘年夫婦雖稱不上珠聯壁合,龍翔鳳翥,卻也知疼著熱,相敬如賓,又喜得一子,更添一層恩愛。 可憐倪壽乾這棵枯樹說倒就倒,九年前一病不振,雖延醫調治,終無見效。 終前將長子倪琦及小妻幼子喚至病榻之前,留下遺言:他親手所作山水風景畫一幀留於孀妻梅氏和幼子倪珊,其餘家產由長子倪琦繼承。 又囑咐倪椅務將畫軸歸於他後母母子。 交代完後事,便咽了氣。

(翥:讀'住',振翼而上,高飛。)

狄公看那案卷上日期,知道倪琦現年四十三歲,梅氏三十一歲,倪珊也已十二歲了。

案卷上寫道,倪壽乾頭一天人士下葬,第二天倪琦就將後母及幼弟逐出了家門,言稱亡父終前遺言分明暗指倪珊非他親生骨肉,故將她母子掃地出門乃理所當然。

梅氏不服,一紙大狀將倪琦告到衙門,又對遺言予以否認,要求照舊章慣例由二子平分亡夫家產。 不久,錢年便篡了蘭坊權柄,形格勢禁,這件案子也就因此拖延下來。

狄公復將案捲捲起,心中尋思,初看梅氏似乎理虧。 倪壽乾遺言中只留梅氏一卷畫軸;他二人年紀相差太大,且梅氏又非他元配正室。 從這兩條看,梅氏可能確有外遇,做下了薄倖的勾當,但倪壽乾乃當世偉人,冰清玉潔,年高德劭,卻以此異常做法知照世人倪珊非他骨血,這實是一件怪事。 若他果真發現少妻不貞,他該悄悄將她休去,遣至天涯之遙,永不相見。 如此行事,他本人名譽可保,倪家門牆亦可免遭玷辱。 既如此,他為何卻以畫軸相贈? 作怪! 作怪!

倪壽乾終前沒留下遺書,又是怪事一件。 口頭遺言幾乎無一不導致煮豆燃萁,同室操戈,他一世為官,這個道理焉能不知?

從幾個方面的情形看來,一這個案子都不無蹊蹺,值得仔細勘查。 也許,查明了此案,倪壽乾突然辭官的秘密也將迎刃而解。

狄公又將公文箱仔細翻查一遍,卻再沒找出一份與此案有些瓜葛的捲目,也未發現錢牟的絲毫罪證。
   
狄公將公文案卷重新放回箱中,坐在案前沉思良久,意欲想出剪除錢牟之良策,但不知為何,倪壽乾的影子總在他眼前浮現,那不尋常的遺贈弄得他精神恍惚,方寸不寧。

蠟燭畢剝一聲爆響,熄滅了。 狄公長嘆一聲,又點燃一支,舉在手中走回內宅。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14
                                                                      第三章

一宿無話。 次日晨狄公起床,見已日上三竿,十分懊惱,匆匆用了早膳,即去內衙書齋視公。

書齋內已打掃得一干二淨,椅背早已修復,書案擦得錚亮,狄公平素所喜愛的文房四寶也—一擺列整齊。 狄公一看便知,這一切安排均出自洪參軍之手。

洪參軍與陶甘正在檔房內忙碌,二人擦了地,開了窗,又將紅皮公文箱上了蠟,此時房內蠟味正濃。

狄公點頭稱許,在書案後坐下,命陶甘喚喬泰、馬榮來內衙書齋議事。
   
狄公見四名親防干辦一齊圍坐於案前,便先詢問洪參軍與馬榮的傷情。 二人答稱傷勢本不算重,一夜息將下來,又好了許多。 洪參軍已將頭上繃帶揭去,換了一張油紙膏藥。 馬榮左臂雖仍有些僵直,但已能活動自如。

馬榮回禀狄公,報說他與喬泰一早便巡查了縣衙兵庫,庫中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十八般兵器件件俱全,鐵盔皮甲亦樣樣不缺,但樣樣件件均因擱置多年鏽跡斑斑,滿是塵土,須好生洗擦方可再用。

狄公聽罷從容道:“方正之言道出了蘭坊現狀之結症,若他講的全是實情,我們須在錢牟探出我決意與他作對之前,來個先下手為強,出其不意,打他個措手不及。”

洪參軍問:“不知那個牢頭該如何處置?”

狄公答道:“暫時休要管他。說來也是有幸,我一時氣憤,使命將那廝鎖了。他分明是錢牟留在衙中的耳目,若不將他拿下。恐他早到主子麵前告密請賞去了。”

馬榮正欲張口問話,狄公抬手將他止住,對陶甘道:“你現在就去大街小巷走一遭,將錢牟及其爪牙的來龍去脈問個細備。還有,這城中有一富戶,名喚倪琦,是九年前謝世蘭坊的前東南三道黜陟大使倪壽乾的長子,你便中亦將此人情形好生探來。

“陶甘去後,馬榮隨我便裝去城中到處走走,也好對此城知個東西南北,還可藉此明採輿論,暗求民隱,作一番私訪。洪參軍與喬泰留下主持一應衙務。你二人須將衙院各門鎖嚴,我外出期間,除後宅管家可去市廛採買米薪之外,他人一律不得進出衙門。午牌時分我們再次在此相會。”

狄公站起,一頂小黑弁帽頭上戴了,又穿一件素淨青衿,看上去活像一個悠閒自得的斯文士人。

狄公與馬榮並肩走出行院。 始時,二人南去,。 看了看蘭坊有名的白虎塔。 城南有一荷花池,池中有一山丘,白虎塔就立於其上。 池中菡萏吐艷,水邊垂楊裊裊,狄公無心觀賞這湖光山色,遂與馬榮返回,混雜於北行的人流之中。

(菡萏:讀作'漢淡',古人稱未開的荷花為菡萏,即花苞。)

這日早晨亦與往常一樣,大街上行人蜂攢蟻聚,街市兩旁的大號小店生意也很興隆,只是不聞笑語飛聲,店家顧客一個個說話聲都壓得很低,開口前亦常常左顧右盼。

狄公與馬榮走到縣衙北面的雙層拱門,西拐,直走到鼓樓前的市場方停。 市場上又是另一番景象,來自界河彼岸的商販,身著異裝,均啞著嗓子招徠顧客,無不誇耀自己的貨物價廉物美。 還有些許天竺托缽僧人,東一個西一雙正舉缽化緣。 這蘭坊雖非京都華埠,只因地處西疆,故有此五方雜處之情形。

(徠:讀'來';招徠:把人招來,沿用指商業上招攬顧客。

市場中央一漁人正與一白面書生吵罵,一群閑漢圍了上去,一個個企足延頸,觀看熱鬧 。 看情形漁人在斤兩上做了點手腳,被後生識破,故爭吵起來。 最後,後生將一把銅錢扔進魚簍,怒道;“區區小民,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上下其手, 欺騙 善良 ,如今這世道真是奸小得逞,正義難張,奈何!奈何!”

話猶未了,一寬肩闊背大漢排眾上前,對准後生面門就是一拳,一面罵道:

“你一個黃口小兒,竟敢在稠人廣眾之中,指桑罵槐,影射辱罵我們錢大人,爺今日先讓你嚐嚐老拳的味道,下次碰著。割下你的舌根!”

馬榮見了這情形,就要上去打抱不平,狄公忙將手按於他手臂之上,暗示他休得魯莽從事。

圍觀的閒人見狀,一個個如鳥獸散。 後生則一聲不吭拭去嘴上血跡,低頭自去。

狄公給馬榮一個示意,二人便尾隨後生跟踪而去。

後生進了一條僻靜閭巷,狄公大步流星追到他身邊,說道:“ 相公請留步!恕我冒昧,適才偶見那潑皮虐待於你,你為何竟忍氣吞聲離去,不將他告到有司衙門? ”

後生聞言立定,滿腹狐疑將狄公與馬榮上下打量一遍,冷笑道:“你道我不知你二人乃是錢牟的細作?休要異想天開,我豈能二次自尋不自在?”

狄公顧眄流唆,見巷中只有他們三人,乃道:“後生休要驚怕,我乃蘭坊新任縣令 狄仁傑 ,你有何難言之隱。但講不妨。”

(眄:讀'免',斜視。睃:讀'縮',看,常指斜著眼看,偷看。)

後生一聽,頓時遍體生津,面色變白。 只見他用手拭了拭前額,鎮了鎮精神,又深深舒了一口氣,臉上漸漸漾開笑容,對狄公兜頭一揖,恭敬說道。  “原來是縣令大人微行到此,晚生這廂有禮了! 老爺 ,晚生姓丁名禕,祖籍長安,昔年鎮北大將軍丁虎國之子,托祖上前德,有個秀才的功名。晚生久仰老爺大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蘭坊百姓盼望賢明縣主,不啻大旱之望雲霓。老爺這一來,蘭坊可望大治,國家甚幸!黎民甚幸!只是老爺大駕光臨,晚生有眼不識泰山,還請老爺恕罪則個!”

(禕:亦作禕,讀'一',美好,多用於人名。)

狄公說道:“言重了,丁秀才何須如此說話:”他記起十幾年前北疆番胡窮兵黷武,侵犯中原,一時間北部邊庭狼煙四起,兵戈擾攘。 聖上封丁虎國為鎮北大將軍,御賜虎頭金印,命其統領貔貅三萬膺懲胡戎。 不過兵罷戰弭,班師回朝之後,他卻身遭黜免,解甲歸田了。 狄公弄不明白,丁將軍之子如何來到這鄙土邊鄉? 想到此,乃對後生說道:“丁秀才,適才你話中有話,此城氣氛似不正常,你有何皮里陽秋,儘管和盤托出。”

(貔貅:讀'皮修',古書上說的一種兇猛的野獸。比喻勇猛的將士。)

丁秀才沒有立即作答,沉思片刻,乃道“先借一步說話,容晚生請老爺二人喝一盅香茗,也好將一孔之見,一得之愚細細禀复。”

狄公應允。 三人來到門巷犄角處一爿茶肆,於隅角一張茶案旁坐下。 茶博士上茶畢,丁秀才低聲道:“老爺有所不知,本縣出了一個惡霸,名喚錢牟,此人獨攬一縣大權,武斷鄉曲,魚肉百姓,全縣竟無一人敢對他道個不字。錢牟在宅中豢養了約百名打手,這幫爪牙整日在城中狼奔豕突,欺壓良善。適才晚生在市場並未指名道姓罵他,臉上也還是吃了他打手一拳。”

(豕:讀'史',豬。)

馬榮問:“這幫打手身攜何種兵器?”

“這夥潑皮平素只帶棍棒、利劍在身,但錢宅內卻是十八般兵刃俱全,堆積如山。”

狄公問:“城中可常見番兵越界而來?”

丁秀才搖頭答道:“晚生從未見得一個。”

狄公對馬榮說道:“錢牟常呈文上合,報稱胡兵犯境,每每被他擊潰,這顯然是他故意謊報軍情,以騙取上台寵信。”

馬榮又問:“丁秀才,你可曾去過錢宅?”

“這個卻是不敢!平日見他躲猶不及,還敢去惹是生非!錢宅那一帶地方,晚生是從來不去的,隻老遠看見錢宅四周圈以雙層圍牆,四角上望樓高高聳立,可謂戒備森嚴。”

狄公問道。  “錢牟奪去一縣大權,不知用何手段?”

“這要從錢牟的父輩說起。錢父在蘭坊土生土長,於中開了一爿茶莊,幾十年茹苦含辛,單路藍縷,好不容易掙得一份家業。錢父為人耿介,一向急公好義,惜老憐貧,做下不少積善功德。錢父作古歸西之後,錢牟從亡父手中繼承了萬貫家財,卻將其父之高風亮節拋於九宵雲外。八年前,內地通往西域諸國的官道還經過蘭坊,因此此城昔時曾是西疆一重要的交通要道和商業中心。一後來沿途三處綠洲變為荒漠,官道改線,北移三百餘里,蘭坊這才成了一座西徼孤城。錢牟雖富貴榮華,然家中良田大宅,奇珍異寶,嬌妾美婢卻早已滿足不了他的無藝貪欲,故趁蘭坊與世隔絕,朝廷對此地鞭長莫及之機,搖兵買馬,以重金網羅了一夥潑皮、閑漢,自立為王,從此便稱霸蘭坊。

(徼:讀'叫',邊界,邊境。)

“此人聰穎果敢,若投軍從戎,須是一名將才。然而他恃才傲物,目無餘子,寧為雞屍,無為牛從,樂得在此稱王稱霸,無法無天。”

狄公道:“蘭坊出了此患,難怪生靈塗炭,百姓遭殃了。”一面喝乾茶盅起身要走。

丁秀才位移近身子,請狄公再稍坐片時。 狄公遲疑一陣見後生一副苦相,使又坐了下來。 丁秀才忙將三隻茶盅重新倒滿。 狄公靜候後生開言。 但丁秀才一時卻局促不安,欲言又止。

狄公道:“丁秀才,你有何心事。只管講來,休要悶在胸中。”

“老爺,實不相瞞,有件事一直壓在晚生心上,說來是一件家事。與惡霸錢牟倒是毫無干系。”丁秀才說到此處停了停,馬榮好不耐煩,心中只怪這書生實在嚕囌。

丁秀才鼓了鼓勇氣,說道:“老爺,有人要壞晚生父親的性命!”

狄公聞言,鎖緊了雙眉。

“既然你事先知道有此危險,正可未雨綢繆,曲突徙薪,阻止這一罪案的發生。”

(徙:讀'喜',遷移。)

後生搖頭,說道:“老爺,且聽晚生細細禀來。老爺也許聽說過當年吳龍將軍陷害家父之事。其時北疆邊關告急,家父請纓御前,出師掃北,經浴血征戰,大敗番胡。凱旋之日,沿途百姓簞食壺漿,滿朝文武百官迎至十里長亭。聖上正欲論功行賞,不期偏裨吳龍將軍卻心存忌妒,竟不以社稷為重,不思袍澤之誼,無中生有,參了家父一本。儘管他拿不出真憑實據,長安兵部卻仍偏聽偏信,將家父革職為民。”

(簞:讀'單';簞食:指用飯菜犒勞軍隊。)

狄公道:“丁將軍遭斥退一事,我亦有所聞,但不知令尊是否也在本城居住?”

“正是。家父相忍為國,來此邊地,一則因已故家母原系蘭坊人氏、二則也因在畿輔都舍容易遇到故舊同寅。為避免此類尷尬之事,不如在這陰山背後隱姓埋名為好。

“本指望家父在蘭坊從此可安穩度日,以終天年。不期一月之前。晚生髮現有人常在舍下鄰里遊蕩。幾日前又有人前來窺視,晚生便暗中尾隨在後,後來此人進了城東北一家名喚'永春'的小酒店,向同街別家店舖一打聽,原來吳龍的長子吳峰就住在那酒店樓上。晚生聞言大吃一驚,險些叫出聲來。”

狄公不解。  “吳將軍為何至今仍遣兒子打攪令尊?他已壞了令尊錦繡前程,若再糾纏不休,豈不自討沒趣!”

“吳龍所以如此,晚生豈能不知!他獲知家父在京師的舊交故友發現了他誣告家父的證據,故遣其子前來殺人滅口。老爺,人道這吳峰嗜酒放蕩,奸滑刁毒四字俱全,他既收買下潑皮監視我們,一旦機會成熟,就會下手殺人。”

“即便如此,官府亦無法隨意捉拿尚未犯罪之人,只能勸你日夜惕厲,對他嚴加小心,防患於未然。只不知吳峰與錢牟有無勾連?”

“這個倒是沒有,吳峰並不想藉錢牟之手殺害家父。說到防範,自家父到此定居以來。連年收到匿名恐嚇信件,故他一向深居簡出,舍下大門也是晝夜上鎖落閂。除此之外,家父將他書齋所有門窗都以磚牆堵死,只留一扇小門進出。此門只有一把鑰匙,家父隨時帶在身邊,一進書齋,他便立即將門閂上。家父就在這間書齋內編撰一部《邊塞風雲》,藉以消磨時日。”

狄公命馬榮將丁秀才住址記下。 丁宅離茶館甚近,過了鼓樓便是。

狄公起身,說道:“我欲去了,若是再有動靜,你就速去縣衙報官。”

丁秀才謝了,將狄公二人送出茶館大門,一揖到地,自告辭而去。
   
狄公與馬榮走回大街。 馬榮道:“這真是吳牛喘月,捕風捉影,如此杞人憂天,實在可笑。”

狄公搖頭道:“恐不好如此說話,依我看此事不無怪異,倒著實令人頭痛!”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15
                                                                      第四章

狄公所言,馬榮聽了不解其意,面露驚疑之色,然歡公卻未作解釋,二人默默走回縣衙。 喬泰開了衙門,禀報陶甘正在內衙書齋等候。

狄公亦將洪參軍喚來。 四親隨幹辦在書案前坐下,狄公便將他偶遇丁秀才一節略述一遍,然後命陶甘回禀。

陶甘一副瘦臉比往常拉得更長,開言道:“ 老爺 ,看來情勢甚是不妙。錢牟這廝很有些手腕,在此權勢極盛。他到處敲詐勒索,搜刮民脂民膏,但對從京師來的有些體面的官宦之家卻秋毫無犯。這樣,他在蘭坊橫行霸道,也就無人向朝廷告發了。他對老爺適才講到的丁將軍及已故黜陟大使倪壽乾的兒子倪琦均是如此。今日市場上丁禕被他爪牙所侮,恐是誤會,據云錢牟手下尚有不少官軍逃卒,新來的人中有不認識丁禕的,誤傷於他卻也難免。

“錢牟狡猾如狐,深知弓拉得太緊就會斷弦這個道理,故對本縣富商巨賈,名號大店並非敲骨吸髓,竭澤而漁,而是讓各商號店家於重金納課之後仍多少有利可圖。此外,他亦能馬馬虎虎維持地方靖安,若是穿窬之盜或鬥毆之徒被他的人拿住,當場就會被打得半死。他手下的爪牙進出各家茶寮酒肆,大吃大喝,從來一個銅錢不給,這是事實;但另一方面,錢牟揮金如土,他與他的爪牙又無一不是城中許多大店名號的主顧。倒是那些小店陋鋪,工匠藝人受他欺壓最甚。現在一縣百姓只得過來順受,聽天由命,不知這世局伊於胡底。”
   
(窬:讀'餘',穿窬之盜:穿牆和爬牆的賊。)

狄公問:“錢牟的爪牙都效忠於他?”

陶甘反問道:“他們為何對他不忠心耿耿?那伙潑皮約有一百之眾,整日在酒館賭場尋歡作樂。他們不是昔時的地痞、 流氓 、 乞丐 、偷兒,便是官軍裡的逃卒,沒有錢宅這個藏垢納污的地方,豈有他們的今天!說到錢宅,它看上去像一座堡壘,離西城門不遠,外牆甚高,牆頂一排尖鐵,四門丁槍在握,劍出鞘,日夜緊守大門。”

狄公一時間沉默不語,慢捋鬢須。 過了片刻,又問陶甘道;“倪琦的情況你打聽得如何?”

“倪琦住在水門附近,只聽說此人似乎生性孤僻,不喜友交,年過四十,中饋猶虛。不過對於已故黜陟大使倪壽乾卻有不少耳聞,看起來,倪公為人跡甚有些古怪。倪公於東城門外山腳下有一大片田莊,他生前絕大部分時間均在那裡一座私人別院中度過。如今別院已破舊不堪。別院後有座迷宮,佔地數百餘畝。據云這別院與迷宮均為原高祖麾下一退職宿將於武德年間所建,倪公將這筆舊產買下,又從江南道鳩工百名,重修迷宮,完工後又將工匠遣送原籍。人道這迷宮宮道兩側巨石林立,草木葳蕤,猶如兩堵高牆。有人說宮中蛇蜥無數,也有人說宮道上處處陷坑,眾說紛紜,不一而足。迷宮造得如此險象環生,奧深莫測,世人猜想就是倪公本人也不敢輕易人內。然出人意料,他卻幾乎每日必進宮一次,一去就是一兩個時辰。”

(葳蕤:草木茂盛,枝葉下垂的樣子。)

陶甘一口氣講完,狄公聽著,頻頻點頭,興致極高。 聽完,說道:“ 奇聞 !奇聞!但不知倪琦也常去那東郊別業?”

陶試搖頭道:“不!倪公的棺木一下到東郊山腳下主壙之中,倪琦就離開了那裡,自此,再也未回東郊一次。現在那座別院空著無人居住,只有倪家一名老蒼頭伴著老妻在那裡守護。人道那地方很不干淨 ,夜間倪壽乾的陰魂常在那裡游盪。因此,即便青天白日,途經東郊之人都繞道而行,誰也不敢近前一步。

(壙:讀'礦',墓穴。)

“倪府原在東城門內,。倪公去後不久,倪琦就將舊宅典賣。並在城西南界河邊靠水門的地方買下現在這個宅子。我尚無時間去那裡親眼一看,只聽說那一帶就那麼一座深宅大院,宅子四周也圍有高牆。”

狄公起立踱步,少時,停下說道:“芟夷錢牟,歸根結底只不過是刀兵並舉之事,我對此興趣無多。此類事猶如棋手對弈一般,一開局便知對手棋路如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兩件事使我好生迷惑:一是倪壽乾終前所留遺言如此模棱兩可,二是丁將軍欲遭謀殺,卻是預先報官。我對此二事倒是興致頗濃,意欲傾全力於其上。但錢牟一日不除,蘭坊便無寧日,故又須先將此惡撩除掉!奈何!奈何!”

(芟夷:芟,讀'山'剷除,除草,亦指殺戮。)

狄公扯了扯鬍鬚,起身說道:“現在我們各自回房用膳,飯畢我要升廳審案。”。

狄公離開內衙書齋徑去內宅,四親隨幹辦亦自回值房。 狄公的管家早在值房中備下飯食,專等四人到來。

剛欲進門,喬泰示意馬榮稍留。 二人立於走廊之中,喬泰對馬榮低聲道:“我擔心老爺低估了我們面臨的困難,你我皆出身行伍,一身武藝正愁無處施展,打錢牟可謂天賜良機。然錢牟亦並非等閒之輩,他手下有一百之眾,兵刃精良,訓練有素,而我們呢?你我二人當然首當其衝,老爺秉文兼武,自然也算一個,但除我們三人之外,就再沒有一個人能陣前廝殺了。我們離最近的兵卡飛馬亦有三日路程,實屬遠水不救近火。依我愚見,還是勸老爺諸事謹慎,方能有備無患。”

馬榮輕捻短鬚,小聲說道:“老爺向非目不見睫之人,大哥所慮,他豈能不知?我揣度來,如何審時度勢,應付逆境,從而轉危為安,化險為夷,老爺恐早有錦囊妙計了。”

喬泰道:“目下敵眾我寡,敵強我弱,縱有妙計良策,只恐難以抵敵。若論我等,倒下一橫,立起一豎,何懼之有?然老爺妻室家小又當如何?錢牟一旦得手,對她們絕不會心慈手軟。我意不如直言極諫,勸老爺一時詐降錢牟,做做屈節事仇的樣子,再徐圖萬全之策,為民除害。我們只要派精細之人將此間軍情飛報長安,不消半月,一團官軍就會開到蘭坊。”

馬榮搖頭道:“你未請自諫,老爺一定不聽。我看還是權且稍候一時,看其演變,再作道理。至於我本人,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殉命疆場,乃我善終,此念至今不渝。”

喬泰道:“如此,就依賢弟之言便了。我們進屋去吧,適才所言體要再提一字,洪參軍與陶甘一個年邁,一個體弱,他們知道也無濟於事。”

馬榮點頭。 二人進值房,狼吞虎咽,飽餐一頓。

飯畢,陶甘擦擦下巴,說道:“我在衙前當值聽差已六年有餘,對老爺可謂了解甚深。現在當務之急乃除霸安良,況又非是順風吹火,馬到成功之事,但此時此刻他卻捨本逐末,一心想著一件積年舊案和一件也許永遠不會發生的謀殺案,真令人費解。洪參軍,你一輩子與老爺朝夕相處,對他最是了解,不知你對此有何高見?”

洪參軍左手託了鬍鬚正在喝湯,見問,放下湯碗笑道:“這許多年來,我了解老爺最深的只有一件事,即是。對於他的決斷。你休要多言!”

眾人皆笑,起身回到狄公內衙書齋。

狄公於洪參軍幫他更換官服之時說道:“公堂之上一無書差,二無皂役,你等四人權且替他們一替。”

內衙與公堂之間只隔一塊帷簾。 狄公將簾子拉開,徐步走進公堂,於高台上公案後坐了,命洪參軍與陶甘持立兩旁,權當書辦,又命馬榮與喬泰立於高台前堂下,充作堂役。

馬榮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向喬泰瞥了一眼。 二人均不明白狄公為何定欲做出一副真正升堂審案的樣子來。 喬泰看了看空蕩蕩的大廳,禁不住想起了昔時他看優伶演戲時的情景。

狄公驚堂木一拍,拖長嗓音喊一聲“升堂”,命喬泰將案犯押至堂前。

喬泰將六,名強人及一名犯婦用一根鐵鍊栓了,帶上大堂。

狄公面色嚴峻,命陶甘將案犯的名姓、職業等—一錄下。

狄公開言道:“眾犯聽了,汝等嘯聚山林,攔路打劫,意欲謀財害命,犯下死罪。依我大唐條律,應沒收汝等家產,將汝等梟首示眾三日,以儆效尤。但異民守法向善,乃牧民者之本分。本縣念其受害者無一喪命,受傷亦輕,又念汝等實屬初犯,且是受人所逼,不得已而為之,故將此案視為特例,以天下心為本。慈悲重於法治,決定將汝等釋放。但須依了本縣一條:汝等須權當本衙隸役,由方正領班,聽差衙前。望汝等好生將功補過,報效國家。到一定時候,本縣自當釋放汝等。”

眾犯聞言均形容蘧然。

(蘧:讀'渠',蘧然:驚喜的樣子。)

方正垂淚道:“老爺網開三面,慈悲為懷,赦了小人等死罪,恩同再造,小人等自是刻骨銘心,作牛作馬,報答不盡。本當恭敬不如從命,只因錢牟生性狠毒,最會記恨,對我們決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我們躲過了今日,也逃不過明日,老爺饒了我們,我們也是避坑落井,早晚還是個死!”

狄公驚堂木一拍,厲聲喝道:“抬頭看看你們的縣令!仔細瞧瞧朝廷賦予本縣的這頂烏紗官帽!此時此刻,全國千百朝廷命宮正頭戴各式烏紗帽於大小公堂之上,為國執法,為民除奸。這烏紗帽乃國家堯天舜日、百姓安居樂業之本。此為我列祖列宗所循,上順天理,下合民情。我等炎黃子孫豈能數典忘祖,有違古訓!自古日不西出,水無倒流,錢牟可呈兇一時,又豈能霸道一世!他螳臂擋車,必將粉身碎骨!

“統統立起,解下鎖鏈!”

狄公這—番開導,鞭辟入裡,言簡意賅,方正等眾人自是淪肌浹髓。 又見縣令如此信心百倍,早被折服,不能自已。 狄公的四名親隨幹辦聽了這雋永之言,自知亦是開示他們。 喬、馬二人好生羞愧,低頭無語。 聽狄公命給案犯鬆綁,忙將七人鎖鏈打開。

(淪肌浹髓:深深地浸入肌肉和骨髓。比喻感受深刻或受影響嚴重。)

狄公又對方正等眾人說道:“汝等人人含冤負屈,受錢牟之苦非淺,退堂後可將各自冤情報於陶甘和洪參軍二人,到時本縣欲對諸案—一審理。日下行中急務頗多,汝等須協力同心,助本縣一臂之力。你們六人即去兵庫,將兵刃成衣擦洗乾淨,本縣的親隨幹辦喬泰和馬榮隨之便去教習你們操練。方正之女可去內宅侍候上下,聽從管家差遣。

“退堂!”

狄公一拍驚堂木,起立離座,走回內衙。

狄公換了一件便裝,頓覺舒服許多。 正欲翻閱公文,方正來到,施禮畢,恭敬說道:“啟禀老爺,山中尚有三十餘眾,亦多為錢牟所逼,才棄家落草,現權避於山間帳幕之中。我與他們極是稔熟,除五、六個不會正業者外,其餘十多人都是一向奉公守法的良民百姓。我想哪日不妨去山中走一遭,擇其優秀來衙中當差,不知老爺尊意如何?”

狄公喜道:“好主意!此事乾淨託付你了。你即刻驅馬前去,擇優選取,命他們於黃昏時分三三兩兩分別從四大城門混進城內。”

方正領命,匆匆告辭而去。

入夜,縣衙大院成了兵操的營地。 十名行卒頭戴漆盔,身穿皮甲,腰繫紅帶,方正正帶領他們耍鐧使刀;另十名,輕甲銀盔,馬榮正教他們舞槍弄棒;尚有十名,喬泰則向他們傳授格鬥劍術。

衙門緊閉,洪參軍和陶甘一左一右嚴密把守。

亥牌時分,狄公命一街之眾聚於大堂,將命令—一傳下。 又命眾人在原地靜候,不得走動,不准喧嘩。 傳令畢,將廳中僅點燃的一支蠟燭吹熄。

陶甘默默離開大堂,悄然關了大門,手提燈籠,穿過漆黑的走廊,來到大牢,開了牢頭手上的鐵鍊,罵道:“鄺縣令將縣行大印交你好生存管,你卻不識抬舉,玩忽職守,如此酒囊飯袋,留下何用!我們老爺已將你斥革,念你可憐,饒你一條狗命,你自去吧!不日我們老爺就要重新肯錄一應書差衙員,到時定將在此作威作福的惡霸錢牟第一個拿到大堂問罪!”

牢頭聽了只瞋目而視,未予應答。

陶甘引他出了牢門,經過黑洞洞的走廊,穿過空蕩蕩的大院,又走過平素巡兵、衙皂住宿的下房,到處是一片黑暗和沈寂。
   
陶甘開了衙門,將牢頭推了出去,口中罵道:“快滾!今後休得再來!”

牢頭斜眼瞧了瞧陶甘,冷笑道:“你豎起狗耳聽著,你爺不但要來,還要比你想的來得更快!”說完,一溜煙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街上消失了。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16
                                                                      第五章
午夜剛過,衙門外忽起喧嘩,打破了衙院的沉靜,只聽得傳令聲,叫罵聲,兵器的撞擊聲響成一片,一根巨木正在衝撞大門,沉悶的響聲迴盪在靜靜的夜空之中。

任憑衙門外風浪大作,亂成一團,衙院內卻無一絲動靜。

大門撞開了,錢牟的二十名爪牙一聲吆喝,舞棍揮刀一齊衝進縣衙,一高大黑漢手舉火把在前引路。

眾潑皮一起湧到前院,高聲叫罵:“狗官何在?快滾出來受縛,免你一死!”
   
為首的潑皮一腳將進入中院的大門踢開,抽出腰間利劍,站立一旁,命眾潑皮進院。 眾潑皮進得中院,見院中一片漆黑,只得停步,不敢貿然前進。 正躊躇間,忽見大廳六扇大門一齊大開,廳內燈燭齊明,​​照得大院亮如白晝。

眾潑皮的眼睛一下適應不了這突然變化,依稀看見左右均有官軍披堅執銳,嚴陣以待;又見台階下一隊衙卒巡兵,也是一個個拔劍在手,殺氣騰騰。

台階之上威嚴立著縣令狄公,官袍錦帶,烏紗皂履,正氣凜然,官威熾烈。 左有馬榮,右有喬泰,均身著巡騎校尉戎服,護心鏡、鐵披肩光亮閃爍,頭盔尖頂上彩纓搖晃不停。 二人均彎弓搭箭,箭鏃直對院中潑皮。

狄公大喝一聲,響若巨雷:“蘭坊正堂縣令在此,還不棄戈請降!”

那為首的潑皮第一個從驚愕中清醒過來,揮劍對眾潑皮喝道:“我們中了奸計了,快殺開一條血路……”

話音未落,喬泰一箭早射穿了他的咽喉。

眾潑皮正不知所措,廳後忽傳出一聲號令,聲如洪鐘:“眾軍佐,時候已到,隨本旅帥出巡!”號令過後,只聽廳後刀槍鏗鏘,靴聲跫然。

(跫:讀'瓊',腳踏地的聲音。)

眾潑皮見狀,一個個面面相覷。 就在此時,其中一人跨前一步,轉身對眾人道:“眾弟兄聽我一言,原來是官軍到此,我們切不可以卵擊石,自取滅亡!”遂棄槍於地,搖頭嘆道:“想我戎馬六載才熬了個隊正的出身,這一來,又前功盡棄了!”

馬榮聞言,忙問:“階下自稱隊正之人姓甚名誰?原在何人帳前聽令?”

說話之人兩手抱拳,施一戎禮答道:“校尉聽禀,卑職姓凌名剛,左武衛大將軍麾下三十三府步兵一團二旅六隊的隊正。校後有何差遣,卑職領命!”

馬榮高聲命道:“官軍逃卒統統出隊!”

潑皮中五人應聲走出,在凌剛後面呈一字站立。

馬榮道:“你等須送交軍法司處置,不得抗命!”

另十幾名潑皮見大勢已去,只得束手就擒。

狄公道:“校尉,城中計有多少名背軍逃卒,你領問個明白。”

馬榮向凌剛喝道:“ 老爺問話,從實禀來!”

“老爺容禀,大約四十。”

狄公捋了捋長長的美髯,對馬榮說道。  “校尉,你們去別地巡邊之時,我欲留下士卒若干在此值番守城。你去禀明都尉,將逃卒重新徵招入伍。”

馬榮高聲道:“凌隊正及眾軍卒聽令,縣令大人開恩,有心成全你等,明日午時三刻,你六人好生披掛整齊,到此候命,不得有誤!”

六人齊齊發一聲喊:“得令!”轉身成一隊去了。

狄公一個示意,眾衙卒上前將降犯押往大牢釘鐐收監。

陶甘已在牢門口等候多時,見眾案犯押到,逐一登錄了名姓,那最後一名非是別人,正是不久前剛遣釋的那個牢頭。 陶甘挖苦道:“你還真是說到做到,確實比我料想的回來得更早,不過,你既再來,就休想再回去了。”說完,一腳將他踢進他原來坐的牢房。

中院裡,由方正招募來的衙卒、兵了列為一隊,向巡兵下房走去。 狄公見其步伐不亂,隊形齊整,向馬榮微笑道:“一個晚上的操練,能有此長進,實出我意料之外。”

狄公走下台階,二衙卒將大堂大門重新關上。 這時洪參軍身背鐵鍋,銅壺,鐵鍊從廳後走了過來,狄公見了,讚道:“洪參軍,你名喚洪亮,可真名副其實,聽你發號施令,那洪亮嗓音,好生威嚴!”

翌日,日出暘谷之時,三騎離開了縣衙。 狄公身穿獵裝,行在中間,喬泰、馬榮身著巡騎校尉甲胄,於左右護定。

(暘:讀'陽',暘谷:古稱日出之處。釋)

一面巨幅黃纛在衙院上空迎風招展,上繡“蘭坊軍寨大營”六個大紅字,老遠就能看見。 狄公於鞍痤上扭頭向杏黃軍旗看了一眼,微微一笑道:“我的夫人們為繡此旗一直忙到深夜。”

三騎向西,徑奔錢宅。 到得門首,馬榮將馬勒定,以鞭指門,命門丁道:“開門!”

前一夜遣回錢宅的逃卒無疑已將官軍進駐蘭坊的消息傳了出去,門丁遲疑一陣,終將大門打開,讓三騎進內。

前院聚了幾十名家丁,正三五一群紛紛議論,見三騎走來,並不敢妄動,反將刀劍藏於衣袍褶縫之中。

三人對他們不予理會,徑直向前走去。 進得中院,見凌剛領了三十餘人正在磨槍擦劍,油潤皮甲,馬榮命道:“凌隊正,你帶十名士卒隨我而來!”

後院中只有幾名家奴,見三騎過來,早閃身躲過一邊。

馬榮策馬向院後大廳走去,迎面兩扇紅漆大門,門上雕龍刻鳳,一見便知是錢宅主廳無疑。

三人甩蹬下馬。 馬榮提起鐵靴,一腳將大門踢開。 廳內亦有三人,看情形正在密商要事。 居中虎皮太師椅上坐了一人,豹頭環眼,燕頷虎鬚,肩寬二尺,腰大十圍。 頭戴一頂小黑弁帽,身披一件紫色錦緞便袍。 見他這副樣子,便知是剛剛起床,尚未來得及洗漱更衣。 此人正是錢牟。 另二人為錢牟的策土,都有了幾歲年紀,坐在對面的雕花烏木凳上。 從外表看,他們也分明是急急穿上衣袍剛到不久。

廳內獸皮鋪地,各式兵刃靠牆排列齊整,乍一看倒更像一間軍械庫。

三人抬頭猛見不速之客從天而降,均大驚失色,一時竟說不出一句話來。 狄公也是一語不發,見旁邊有張空椅,便走過去坐了下來。 喬泰與馬榮則在錢牟面前站定,怒目而視。 錢牟的兩名策士見狀,忙站起退到主人後邊。

狄公對馬榮道:“校尉,官軍既巡邊到此,如何處置這幾個惡賊,本縣就託付於你了:”

錢牟漸漸鎮定下來,見面前的軍官虎步熊軀,面如滿月。 鋼須闊口,劍眉朗目,威風凜凜,”滿臉殺氣,自思來者不善,心中不免犯怵。又一轉念,他有家丁一百之眾,如今官府三人竟來虎口拔牙,豈不自投羅網?想到此,也就有恃無恐了。

馬榮轉身叫道:“凌隊正!”

凌剛聞喚,忙引四軍卒講了大廳。 馬榮問:“誰是賊首錢牟?”

凌則指了指太師椅上之人。

馬榮喝道:“惡賊錢牟聽了,你犯了謀反大逆之罪,本職奉命前來拿你歸案!”

錢牟跳將起來,咆哮道:“你狗膽包天,竟敢到太歲頭上動上!來人,給我將這幾條野狗砍了!”

話音剛落,馬榮早一拳飛出,正著面門。 錢牟冷不防吃了這千斤一拳,站立不住,應聲倒地,將一精緻茶几連同一套貴重細瓷茶具統統砸得粉碎。

廳後帷簾處衝出六名家丁,各執利器在手,就欲上前廝殺,但見馬榮與喬泰全身披掛,主人亦已倒地,不由向後退了兩步。 馬榮喝道:“官軍到此,還不棄戈早降!自古冤各有頭,債各有主,你們有罪無罪,罪輕罪重,我們都尉自有區處。”

錢牟鼻樑骨已經破碎,鼻孔血流如注,仍掙扎著抬起頭來,叫道:“左右,休要聽他一派胡言!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今日主人有難,你等須奮勇當先,先給我將椅子上那狗官宰了!”

為首的一名家丁聞言,舉起手中大斧就向狄公撲去。 狄公安然穩坐,慢捋長須,對來人不屑一顧。 凌剛卻一旁著了慌,大叫道:“王大哥且慢,小弟已對你說過,如今滿城都是官軍,我們不可不自量力 ,造次行事。常言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你須三思而行!”

王頭目聽罷,自思凌剛之言不無道理,舉起的大斧又放了下來。

喬泰裝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跺足叫道:“快將這幾個賊人捆了,都尉還等我們軍寨議事呢。”

馬榮一拳本來就重,又兼錢牟一向頤指氣使,不可一世,如今受人凌辱,手下又眾叛親離,不聽使喚,連傷帶氣,此時早已昏暈過去。 馬榮蹲下身去,毫不費力就將錢牟捆了個嚴實。

狄公站起,對王頭目冷冷道:“你若再執迷不悟,定不輕饒!”

兩名策士一直默默立於原地未動,所以沒有離去,分明是在看風。 狄公轉向他們,問道:“汝等都係何人?”

年長的策士一揖到地,口道:“老爺聽禀,小人等實屬出於無奈,才在錢牟手下聽差侍候,人稱小人等為策士,其實是俯仰由人的擺設。小人可以起誓……”

狄公打斷了他:“你到縣行大堂之上再從實招供!”又對馬榮道:“校尉,我們速回縣衙,免得都尉久候,只將錢牟和此二策士押走,其餘眾人日後再作計較。”馬榮應了聲“是”,命凌剛亦將二策士綁了。 喬泰從腰間解下一根細鏈,一頭做了一個活圈套,往二策士頸上套了,牽了就往廳外走。 到得院中,喬泰將鍊子拴於馬鞍之上,說道:“你二人若是不想被勒死,就老老實實跟在馬後快跑!”

喬泰與狄公先後騰身上馬,馬榮將錢牟托起,放到鞍座之上,又對凌剛命道:“凌隊正聽令,將你手下士卒分為四夥,每夥拿下十名錢牟的人,分別鎖於四大城門箭樓之內,好生看管。你與五軍卒無須再去縣衙候命,午牌時分,都尉欲遣人巡查城門。”

凌剛高聲應道:“得令!”

三騎穿院而去,二策士在喬泰馬後疾步如飛。

一名老翁正在中院恭候狄公三人。 老翁年近古稀,白髮蒼髯,見三騎穿院前來,忙雙膝跪地,叩頭不迭。

狄公勒馬,厲聲道:“馬下何人?快站起通報名姓!”

老翁戰戰兢兢立起,躬身答道:“老朽姓鐘名厚,錢宅管家便是小人,老爺有何差遣,小人自當效命。”

狄公命道:“既如此,差你好生看管此宅,一切家產均一須妥善保護,不得有失,宅中女眷奴婢一應人等亦由你照看,單等衙中遣員前來收管。”

狄公吩咐畢,自策馬而去。 馬榮在鞍座上欠身問管家道:“官軍處治罪犯有時用細藤條慢慢抽打,通常要三個時辰方抽得案犯斷氣,此種刑罰不知你見過也無?”

老管家一時不解此話真意,只恭敬答道;“老朽生性愚昧,又一向居住在這彈丸鄙土,不見世面,雖痴長六十八歲,實不曾開過此眼界。”
   
馬榮肅容道:“老爺的差遣,你都聽清了,若於施行中有毫釐差池,定叫你嚐嚐這笞刑的滋味!”說完驅馬自去,只落得老管家嚇得面色如紙,站在原地篩糠,移步不得。

狄公等三騎出得錢宅大門,四門丁忙不迭向他們舉槍致敬。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17
                                                                      第六章

三騎回到縣衙。 錢牟仍昏迷不醒,兩策士則是大汗淋漓,氣喘吁籲。 喬泰和馬榮將三犯一齊交方緝捕收管。 方緝捕就是方正。 縣衙緝捕之職屬外勤,只因其時衙員隸役人數不足,故狄公命方正兼了內外勤二職,統領皂、壯、快三班。

洪參軍於內衙書齋正替狄公更衣,喬、馬二人走了進來。 馬榮將鐵盔向腦後一推,擦去額上汗珠,對狄公讚道:“ 老爺大智大勇,一出空城計就將他們嚇得暈頭轉向!”

狄公淡淡一笑道:“自古兵不厭詐,欲擒錢牟,只宜智取,不可強攻。即便我們有精兵二百,亦非血戰一場不能取勝。須知,錢牟並非膽小如鼠之輩,他豢養的那幫打手亦多亡命之徒,必會與我決一死戰。我自知做強我弱,故從一開始便琢磨如何用假象威嚇錢牟一夥,使其產生大局已定,我們必勝的錯覺。始時我打算裝扮成一名巡邊的黜陟大使或觀風俗使或欽差大臣,聽了陶甘的回禀,知錢牟手下有不少官軍逃卒,便更改了原來的計劃。”

喬泰問:“我們智擒錢牟偷襲縣衙之眾後,老爺仍將凌剛及五名軍卒放回錢宅,此舉豈不是養虎遺患?若錢牟得報後遣人打聽虛實,探出城中並無官軍屯駐,我們的空城計不一就唱不下去麼!”
   
“當年諸葛亮若不是大開城門,羽扇綸巾,撫琴城樓,司馬懿又焉能退兵?今日之事,道理亦然。我之成功,”實在此欲擒故縱一舉。 在他們看來,將已拿獲的六名軍卒遣回錢宅,可謂放虎歸山,縱龍入海。 一個常人,若無投鞭斷流之師做其後盾,是斷不敢如此行事的。 凌剛一介武夫,絕不會想到其中有詐,錢牟倒是個精細之人,但就是他也不得不為此舉所惑,競信了官軍已達蘭坊的假信。 他倒是橫下一條心,欲與我們背城借一,然他的幫兇則早已軍心大亂,再衰三竭,尤在我們暗示他們只懲首惡,不問脅從之時,便更不肯為錢牟賣命了。  ”

洪參軍問:“官軍進駐蘭坊的假信只能瞞人一時,終非長久之計,不知此事如何收場?”

“依我觀之,假信一經傳出,一縣之眾必先一傳十,十傳百,街談巷議,眾說紛紜,進而加油添醋,以訛傳訛,越說越玄,直說到這支官軍乃天兵天將下凡,雲裡來,霧裡去方休,故我們無須對假造官軍一事操心。現在我們的燃眉之急,首先應是將三班六房一應衙員配備整齊,然後審理錢牟一案。陶甘可即去知照本城四坊坊正速來見我,並將城中五行八作的行頭會董於午牌時分邀至行中,我欲與之敘話。洪參軍與方緝捕可率行卒十名徑去錢宅,與管家鐘厚將宅中細軟錢帛清點造冊,封入密室之中。宅中女眷並家奴侍婢仍禁於原處,等候發落。到了錢宅,方緝捕可好生尋查兒女下落。喬泰與馬榮即去四大城門巡視,查看凌剛有無遣兵丁值戍守備,並將非他管束的家丁分別鎖於四城門箭樓之中。若是萬事皆妥,你二人即可知照凌剛,他已正式官復原職。你二人務將那近五十名軍卒的履歷細細查實,但凡無臨陣脫逃或因大故逃跑劣蹟者均可重新招募入伍。今日下午我要備文將此上呈長安兵部,並請火速遣二百官軍來蘭坊職司城守。”

洪參軍捧來一大壺熱茶放於狄公書案之上。

不多時,陶甘便將四坊坊正喚到。 四人進得內衙書齋,見了狄公,無不芒刺在背,如坐針氈。

坊正均由縣衙從當地人中選聘,為官府與百姓之紐帶,掌管坊門管鑰,按比戶口,督察姦非,催驅賦役,食朝廷俸祿,聽縣行差遣。 然這些年錢牟在此弄權,這些份內之事坊正們卻都荒廢了。 再者,坊正大小也是縣衙一名吏目,新縣令走馬上任,他們應出城三里恭迎,但直到陶甘前去傳喚,他們誰也沒向衙門邁進一步,一是玩忽職守,二是怠慢上台,有此兩條,他們怎能不提心吊膽,惴惴不安?

果然不出所料,他們被狄公罵了個狗血噴頭。 待出得內衙,一個個均喪魂落魄,抱頭鼠竄而去。

狄公罵走了眾坊正後,步入花廳,與金市、米行、木作、絲綢莊等諸行董見面。 施禮寒暄畢,分賓主坐定。 狄公一一問了賓客名姓,管家獻茶,又捧上時鮮珍果。

諸行董為如此神速拿下錢牟向狄公道喜,又為從此蘭坊大治,百姓安居樂業而喜形於色,但欣喜之餘,卻對城中屯下重兵略顯不安。

狄公濃眉緊蹙,說道:“本縣只將幾十名逃卒重新徵招入伍,命其於四大城門值番守戍,除此之外,城中再無一兵一卒。”

金市行董向同行掃視一眼,笑道:“老爺乃朝廷命官,對軍機大事守口如瓶,理所當然。不過,我聽北城門門兵說。老爺進城之時,他們險險乎被一隊巡騎踩如泥漿。昨日夜間,一名金匠又親見約二百官軍在街上列隊行進,靴子底下都纏了稻草,以防發出響聲。”

絲綢莊行頭接著說道:“我的表見也見十乘馬車穿城而過,上面裝的盡是兵戎輜重。不過,我們都是守法良民,老爺可完全相信我們。我們明白,官軍出巡邊縣乃軍機大事,絕不能走漏絲毫風聲,讓界河彼岸胡戎偷聽了去。依我愚見,若是都尉將軍寨大旗從縣衙移去,豈不更好?倘若胡兵的細作看到此旗,立即就會明白城中已有官軍屯駐。”

狄公答道:“此黃纛乃本縣自己懸掛,只標明蘭坊已置於兵管之下。按唐律,一名縣令於應急之時有權如此行事。”

眾行董點頭微笑 ,其中一名長者認真道:“老爺嚴守軍機,慎之又慎,此乃為官之本,況身處邊塞之遙,面對異族,這謹慎二字也就尤顯重要。我等雖同守一隅,孤陋寡聞,這個童臾皆知的簡單道理也還是明白的。此話先擱過一邊。今日老爺喚我等前來,想必有見委之處,若如此,我等貢獻涓埃之力乃義不容辭之事。”

狄公喜道:“正是欲借重諸位。”話題一轉,講起衙員補缺的事來。 他請眾行董於當日下午先選送三名飽學之士來街中擔當吏、戶、禮、兵、刑、工六房首席書辦,檔房館吏及大牢牢頭,一要稱職,二要自願;再選送二十名可靠的弱冠后生來縣衙充任三班隸役,協助方正執行牢獄、值堂、行刑、偵緝、捕盜等內外勤務。 狄公又請諸行董暫賒縣衙紋銀二千兩,藉以修葺縣衙大堂,支付衙員薪餉,一旦錢牟之案具結,此筆貸銀即可悉數奉還。

諸行董欣然應允。

最後狄公知照他們,次日早堂他要鞫審錢牟,請他們協助將此信息曉諭全城父老百姓。

眾行董告辭離去後,狄公復回內衙,卻見方正與一後生在那裡候他。

二人見了狄公,納頭便拜,狄公忙將他二人扶起。

方正道:“多謝老爺救命之恩,這便是犬子方虎,他被錢牟家丁擄去後,被迫在錢宅挑水劈柴至今。”

狄公道:“如此甚好,就留他在你手下權當一名街卒吧。但不知你可曾尋得長女?”

方正嘆道:“小兒稱他在錢宅從未見過大姐,今日我將錢宅到處搜了一道,只不見她的踪影。我將管家又細細盤問了半日,他記起錢牟一度曾說過欲納白蘭做小之話,但又一口咬定,當我執意不肯時,錢牟卻又打消了此念。此事著實令人費解。”

狄公安慰道:“你道線牟擄去了你的女兒 ,只是你的猜想,對與不對尚待證實。象錢牟這類惡霸,在自家宅邸之外另設情愛安樂之窩,密藏嬌媛美妾,並不足怪。但另一方面,錢牟或許與白蘭失踪一事毫無干系,我們亦須想到這一層。明日早堂,我要就此事好生審問錢牟,繼之遣人專查細訪。你休要灰心喪氣,此事一定能查個水落石出!”

喬泰與馬榮進了內衙,禀說凌剛執行命令不折不扣,目下四大城門均有門兵把守,每座箭樓內均鎖了錢牟爪牙十二人。 另查出五名逃率確係違律枉法,畏罪潛逃,投在錢牟門下,甘當鷹犬。 此五人亦已被拿下,等候發落。 凌剛還將前守城門兵貶為水夫。

馬榮又稱凌剛為人正直,武藝超群,只因與一奸詐校尉發生口角,一氣之下才棄營出走,今日重返官軍,自是喜出望外。

狄分點頭,說道:“凌剛確係可用之人,我要向上台保舉於他。目下,我們暫將那四十名軍卒屯於四大城門,若是他們風紀良好,行為端正,我就讓他們一同屯駐錢宅,再過些時日,就將錢宅定為鎮軍軍寨大營。在官軍到達之前,這四十名軍卒及街中的二十名巡兵仍歸喬泰統領。”

吩咐停當,狄公遣走親隨幹辦,手提短穎羊毫,走筆疾書,草擬緊急呈文,將他到任後兩日內在蘭坊遇到的事情及處置情況—一呈報上台。 只見他文不加點,一氣呵成,於中自有等因奉此,起承轉合貫穿全文。 文後附了他欲重新招募入伍的士卒名單,並提議將凌剛晉為旅帥,最後請求派官軍二百鎮守蘭坊。

狄公於呈文上用了紫花大印,裝人封套,正欲封口,方緝捕走進內行,報禀一自稱倪夫人的少婦求見,此時正在衙門外等候。

狄公聞報大喜,忙命:“快引她進來!”

方正引少婦進得內衙書齋,狄公將來客上下打量一番。 但見她約摸三十左右光景,幽嫻貞靜,雖荊釵布裙,粉黛不施,仍不失窈窕姿色。

女子道了萬福,雙膝跪下,赧顏輕聲道:“老爺在上,倪壽乾遺孀梅氏向大老爺請安。”

狄公忙道:“夫人請起,此間並非公堂,虛文浮禮盡可免去,你有請坐下慢慢言講。”

倪夫人慢慢立起,告個罪於狄公案前一張小凳上坐了,意欲開口,卻又囁嚅。

狄公道:“你原是黜陟大使倪壽乾的夫人,你亡夫乃我一向景仰之人,在我心目當中,他乃是一朝翹楚,一代偉人。”

倪夫人略略點頭,怯聲道:“老爺對先夫如此推崇備至,妾感同身受。先夫為官一生,確係忠心報國,視民如傷。老爺衙務繁忙,日理萬機,若不是先夫遺命在身,實不敢前來相擾。”

狄公說道:“夫人但講不妨。”

倪夫人從袖中取出一長方紙盒,放於書案之上,將盒蓋揭去。

“這是先夫的一幀遺墨。他終前於病榻之上將它交付於我,留下遺言說,此畫乃他留給我與小兒倪珊的一份遺產,其餘家產由他前妻所生長子倪琦繼承。說完此話,先夫咳嗽不止,倪琦見狀,便去廚下命家奴再煎一碗怯痰止咳湯劑供父親服用。他一離去,先夫咳嗽即止,拉著我的手,繾綣垂淚道:'我陽壽已終,自先去了。珊兒乃倪門一脈,望你千辛萬苦好生將他撫養成人。我去後,你萬事自尊,若到了難處,可將此畫拿到縣衙交縣令一瞧。若他不解其意,就將此畫交於下任縣令觀看,直到將來遇有一位穎異縣主識得其中奧秘方止。'先夫於迴光返照中說完這幾句話後,倪琦回到了房中。先夫看著我們母子三人,一隻手放在小兒倪珊頭上,微微一笑,再也沒講一個字,慢慢合上了雙眼。”

(繾綣:讀'淺犬',情意深厚。)

說到這裡,倪夫人不禁愴然淚下。

狄公等她平靜下來,說道:“夫人,這最後一日中所發生的一切,事無鉅細,每件都至關重要。你亡夫棄世之後卻又如何,請你講個細備。”

“先夫嚥氣後,倪琦將此畫從我手中拿去,言稱他欲代我重新裱糊,好生保管。其時他尚對我客客氣氣,待之以禮。不期先夫頭天發引下葬,第二天他就翻了臉,對我呵來斥去,命我與小兒立即滾出倪門。他還誣我不貞不潔,有辱先夫,不讓我與小兒再跨入倪家大門一步。他將此畫擲於桌上,冷笑道:'此乃你所繼承之遺產,現在物歸原主,當面壁還。'”

狄公手捻長須。

“夫人,你亡夫才智過人,此卷翰墨一定不同尋常,寓意遙深,我要將它細察細想一番。不過,我須有言在先,此畫秘密揭開之後,也許對你有利,也許證明你確實犯有不貞之罪。不管對你是福是禍,我都將秉公而斷,按律執法。常言道,以鏡自照知臉容,以心自照知凶吉。現在,到底是將此畫存於我處,還是你自己帶回,請夫人自作權衡,自定章程。”

倪夫人聞言立起,微微動容道:“如此,妾請老爺將此畫留下,好生察問,但求蒼天慈悲,降恩於你,解得此迷。”說罷從容拜辭而去。

陶甘手捧大宗公文案牘與洪參軍一直於迴廊中等候,見倪夫人離去,忙進內衙向狄公銷差復命。 洪參軍報稱他們已將錢宅所有財物列單造冊,計有金條數百根,紋銀數万兩,另有大宗珍珠、瑪瑙、琥珀、珊瑚,金鑄香爐燭台,玉制盆碗杯碟,如意釵簪,綾羅綢緞等珍寶細軟,均一併鎖於錢宅密庫之中,貼了封條,有專人看管。 宅中女眷奴婢一應人等均禁於後院之中,不許離去。 喬泰帶領六名衙卒和十名軍士坐鎮中院,保護錢宅。

陶甘將文卷放到書案之上,笑道:“老爺,這便是我們落下的財產清單及於錢宅秘室中尋出的全部契書帳冊。”

狄公背靠坐椅,對面前這堆文卷並無興趣,略看一眼,說道:“錢宅之事,目迷五色,非一時半日可理出個頭緒來。我將此事就乾淨委於你二人了。錢牟強佔民房,侵吞土地,作惡多端,罪浮於天,此類證據乃我之急需,亦十分重要。但此惡獠狡獪如狐,心細如絲,我思想來,這件件罪證,從這堆文卷中恐難找見。當坊行董已答應今日下午薦人來衙中充任書差衙皂,一名檔房館吏亦在其中,你二人正可將此差事交於他們辦理。”

洪參軍忙道:“禀老爺,他們此時正在街院中恭候,專等老爺示下。”

“如此甚好!你與陶甘即去將衙中一應庶務向他們指點交割明白,命他們各負其責,忠於職守,責令檔房館吏今晚幫你將這堆文卷細細清理歸檔,你本人則為我揮灑數行,草擬一份呈文,就如何了結錢牟一案提些主張,但有關已故潘縣令遇害一節的公文案卷你無須過問,我尚欲專此想想這件疑案。”

狄公拿起倪夫人留下的長條紙盒,取出畫軸,攤在書案之上。 洪參軍與陶甘也近前與狄公一起仔細觀瞧。

畫卷中等尺寸,彩色,作於白絹之上,是一幅以山景為題材的風景畫。 但見畫面上峰巒磷磷,林木簇簇,白雲飄繞,房舍隱現,左邊一條石徑直通山巔,右邊一沙山泉順流而下。 整幅畫上不見一人,上方倪壽​​乾以半隸半篆古體為畫軸題了四字:虛空樓閣。 倪壽乾未在畫軸上簽名,只在畫題一旁用了朱紅圖書。

畫軸四邊均以錦緞裱糊,下邊捲了木棍,上邊係了絲線——但凡畫軸均需如此裱糊,掛在牆上既直又平。

洪參軍捻捻鬍鬚,說道:“虛空樓閣,顧名思義,作畫人意欲將仙山瓊閣這一虛無縹緲的美妙幻境展現於人前。”

狄公點頭。
   
“此畫看來玄之又玄,須詳審細察方好。陶甘,你將它掛到書案對面牆上,我可隨時觀看。”

陶甘將畫軸於門窗之間的牆上掛了。 狄公站起,出內衙,過公堂,進了大院,見新來衙吏差役一個個均為體面正派之人,心中自是歡喜,略訓示幾句,乃道:“洪參軍與陶甘現在就教你等如何所差當值,你等須用心習學,明日早堂就要各行其職,站班值堂。”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18
                                                                      第七章

次日天色未明,蘭坊百姓便陸續前往縣衙,及至升廳將近,衙門前則早已擠了個水洩不通。 一則這七、八年來衙門一直未開,百姓都想來看個新鮮;二則這些年錢牟在蘭坊無惡不作,弄得天怒人怨,今聞此霸已成階下之囚,誰都想前來看個究竟,以消心頭之恨!

三通鼓響,門丁早將衙門打開,人群蜂湧進了大堂。 須臾,廊廡處便摩肩接踵,人頭攢簇了。

十二名堂役手執皮鞭火棍,如狼似虎分列公案之前。 只見公堂後帷簾開處,狄公頭戴烏紗,足登皂履,身穿雲龍出海綠色錦緞官袍,搖曳進得公堂,徐步高台,在公案後穩穩坐定,四親隨幹辦分左右立於兩側,老書辦等眾人則在蓋了一塊嶄新猩紅綢布的公案一邊站定。

狄公高喊一聲“升堂”,頓時大堂上下一片鴉雀無聲。
   
狄公於籤筒中拔了一根火簽擲下,命堂役班頭去大牢提取案犯。 方正石板地上拿了簽牌,引二堂役自去提人。 須臾,案犯提到,不是別人,正是錢牟手下較年長的那名策士。 案犯雙膝跪於高台之前,不敢正視前方。

狄公喝道:“案犯姓甚名誰,作何生理?講!”

策士答道:“回禀老爺 ,小人姓劉名萬方.十年前乃錢牟生父錢守仁手下一名管家,曾幫他作過些許積善功德。錢守仁亡故後,錢牟留下小人,收為門客。為了得個溫飽,小人不得不寄人籬下,仰人鼻息。但這十年中小人並不曾為虎作倀,助紂為虐,幹得喪天悖理之事,倒是相機一心奉勸錢牟改邪歸正。小人之言句句是真,還望老爺秦鏡高懸,替小人作主則個!”

狄公冷冷道。  “你苦口婆心,一心勸善,收效卻是甚微!你主子罪行累累,擢發難數,本縣正在勘查。你如何吮癰舐痔,與之朋比為奸,到時亦自有分曉。現本縣對錢牟與你所犯輕罪暫不過問,”只問重大罪惡。 本縣問你,錢牟在蘭坊到底害了幾條人命?  ”

“老爺容禀,錢牟貪贓枉法,橫狂暴斂,非刑黎庶,胡作非為,樁樁件件,俱是實在,但就小人所知,他卻從未蓄意害人性命。”

狄公喝道:“ 撒謊 !播縣令在此慘遭殺害,這兇身不是錢牟又是何人?”

“老爺的明鑑,對此命案,錢牟與小人一樣驚訝不已!”

狄公滿腹狐疑,目光直刺堂下案犯。

劉萬方忙說下去:“潘大人容不得錢牟在此逞兇作惡,下定決心欲將他除掉,對此我們早有所聞。但潘縣令初來乍到,又僅有兩名衙員隨身,在錢牟看來,他這是蚍蜉撼樹, 不自量力 ,故並不將他看在眼裡,也就一連好幾日靜坐未動,意欲看一看潘縣令到底如何動作。後來,一日早晨兩名家丁飛報錢宅,稱潘縣令被人殺害,暴屍界河岸邊。

“錢牟聞報火冒三丈。他明白,世人一定會眾口一詞說他壞了潘縣令性命。人命關天,何況受害之人又是一位百里之侯!為了擺脫干係,錢牟心生一計,忙偽造了一份呈文上報刺史,稱潘縣令親率衙丁、差役及城中百姓於界河邊與犯境胡兵廝殺, 不幸殉難。錢牟又指使家丁在呈文上簽名畫押,做了見證,求請上台對潘縣令以國殤待之……”

狄公驚堂木一拍,嗔道:“你這是一派胡言, 欺騙本官,不打如何肯招!左右,皮鞭侍候!”

劉萬方大叫冤屈 。 班頭早於他臉上左右開弓,掌嘴以懲。 隨即眾堂役一湧而上,將他掀翻在地,剝下衣袍,露出光背,皮鞭在空中劈啪作響。

一鞭一道血印,鞭鞭扎進皮肉之中。 劉萬方哭爹叫娘,卻仍一口咬定他所供一切決無半字虛假。

打到十五鞭上,劉萬方後背上已是鮮血淋漓。 狄公抬手,示意暫停用刑。 他明白,錢牟既倒,劉萬方不會再去為他遮蓋掩飾,況劉萬方亦知他若謊供,別的案犯如實一招,他也就會暴露無遺,罪加一等。 狄公所以讓他嚐嚐皮鞭的滋味,是要將他打得暈頭轉向,令他不敢心存僥倖,從而將他所知全部供出。

班頭給劉萬方喝了一盅濃茶。

狄公又問:“若是你所供屬實,錢牟為何不去緝查真犯元兇?”

劉萬方背上疼痛難忍,苦著臉顫聲答道:“老……老爺,兇身是誰,錢牟早已知曉,無須再查。”

狄公聞言疾首蹙額,冷冷道:“你越說越離奇,越說越荒唐!你主子既知兇手是誰,卻為何不將他拿了去州府報官?若如此,他不更可受信於有司上台?”

劉萬方皺皺眉,搖頭道:“老爺的垂問,恐只有錢牟本人方能回复。錢牟生性多疑,小事尚與我們商量,要事從不向我們吐露一字。這次老爺拿了他十幾人,錢宅無人不知,已無密可保,事情又十萬火急,才不得不破例與我們相商對策。就小人所知,倒是有一人深得錢牟寵信,但凡大事要事錢牟都要請教於他,但此人是誰,我們卻怎麼也猜不出來。”

“錢率有勇有謀,自己的事情完全可以應付裕如,為何還要請人暗中助他?”

“錢牟確是智勇雙全,但他畢竟在這蕞爾之地土生土長,見得幾天世面?在蘭坊制服幾個懦弱縣令尚能得手,如何應付上台刺史,又如何與朝廷周旋,他卻並無章程。故每遇要事,那人便密訪錢宅,面授機宜,錢牟這才行事機巧,應變自如,致使刺史大人對蘭坊庶政幾次欲加巡查,均被阻止。”

(蕞:讀'最';小的。)

狄公身體靠前,問道:“這個神秘的狗頭軍師到底是何許人也?”

“老爺在上,容小人細禀。四年來,錢牟常在家中與他密會。夜闌人靜之時,錢牟常命小人去宅邸耳門傳令門丁,說他當夜有客來訪,客人一到,立即引去書齋相見。此人一向身穿僧袍,頭裹一條皂幘,步行而來。錢牟每次與他密室相商,非一兩個時辰不散。談罷,他仍象來時一樣悄然離去。錢牟與他密談多次,卻從未向我們透出一絲消息。日久天長,我們也就明白,每次密商之後,錢牟總要來一次大的行動。小人思想來,一定是此人先殺了潘縣令,然後才知照錢牟。潘縣令遇害那夜,他到錢宅來了。他與錢牟吵得不可開交,我們在外面走廊中雖聽不清吵些什麼,但他們對吵卻能聽得分明。自那次密會之後,錢牟一連好幾日怒氣不消。”

狄公好生煩躁,說道:“我再問你,錢牟擄去鐵匠方正獨子長女之事,卻又如何?”

劉萬方答道:“老爺聽禀,這兩件事小人與小人的同寅卻都能回個詳細。方正之子確係被錢牟手下所擄。其時錢宅缺少粗使奴僕,錢牟便遣手下去市井抓人,先後共擄得年輕後生四名,其中三人因其父母出了贖金—一被遣返回家。然方正不交銀子,卻來錢宅與門丁吵鬧,錢牟意欲給鐵匠一點顏色瞧瞧,也就更不放他兒子回家了。

“至於姑娘之事,就小人所知,一日錢牟坐轎於方正鐵匠鋪門前經過,碰巧看見了他長女白蘭,見她生得宜男之相,陡生春心,意欲買下作妾。不期方鐵匠執意不肯,錢牟有銀子買三條腿的雞費難,買兩條腿的人還不容易麼?故也未強求,不多日便將此事遺忘了。哪知方鐵匠卻沒完沒了來錢宅索人,硬說錢牟擄了他的女兒。錢牟一怒之下,遣人一把火將鐵匠鋪燒了個精光。”

狄公尋思,劉萬方自然要為自己辯解一番,但所供其它部分分明都是實情,其主子錢牟與白蘭失踪一事並無瓜葛。 目下,須火速行動將暗中為錢牟出謀劃策的那個惡黨緝拿歸案,若不及早將他拿獲,則後患無窮。 想到此,又對劉萬方喝道:

“本縣兩日前到此赴任,這二日中錢牟如何動作?講!”

“七日前鄺縣令將老爺何日領憑,何日到任的公文交給了錢牟,自尋思若屆時而見老爺好生尷尬,便請求錢牟讓他當日一早就離開蘭坊。錢牟應允,又嚴令全縣上下對老爺來此赴任不予理會,用他的話說,就是要'給新縣令一個下馬威'。

“錢牟於是坐等牢頭前來通風報信。第一天他未露面,第二天晚上到底來了,報說老爺央意捉拿錢牟,又說老爺只有三、四名扈從隨身,但這幾個人卻人人勇猛,個個兇惡,不可小視。”

聽到此處,陶甘好不得意。 牢頭所說的三、四名勇猛的扈從當然也包括他自己,像這樣的奉承話他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聽到。

劉萬方又說:“錢牟聞報,即命二十名手下當夜攻打縣衙,生擒縣令,活捉扈從。不久,凌剛等六名軍卒回錢宅報稱大隊官軍已悄悄進駐蘭坊。此信雖令人震驚,但其時錢牟已喝得爛醉,正在床上呼呼大睡,誰也不敢將他喚醒。昨日一早,小人親自帶凌剛去錢牟臥房報告了軍情。錢牟聞報,即命於正門上方升起皂幡,一面翻身下床,疾步大廳,正當我們商量對策之時,老爺與二校尉突然來到,將我們一起拿下。”

“門上升起皂幡,這是何意?”

“此乃召喚那幕後軍師的暗號,每次升旗,此人當夜必來。”

狄公不再追問,命班頭將劉萬方押下堂去。 隨即又擲下一根火簽,命提錢牟上堂。

片刻間錢牟押到。 堂下著審的人群見騎在他們頭上達八年之久的不可一世的人物也有今日,兔不了一陣喧嘩。

錢牟身高七尺,虎背熊腰,臂圓頸粗,一看便知是個力能舉鼎的惡棍。 他來到堂上,先睥睨狄公一眼,又轉身向堂下看眾傲視一圈,冷冷一笑,仍站立堂前,不肯跪下。

方班頭見仇人錢牟到此時仍如此驕矜倔傲,不可一世,忍不住喝罵道:“惡賊錢牟,你好大的狗膽,大堂之上見了老爺,還不早早下跪!”

錢牟對人一向開口即罵,伸手即打,今所得方鐵匠竟如此喝罵於他,哪裡受得住! 直氣得臉色青紫,百脈僨張,滿臉橫向抽搐不停。 正待張口慾罵,突然鼻傷破裂,流血不止,只覺眼前金蠅亂飛,一時站立不住,癱倒在地。

班頭隨即俯身,拭去他臉上鼻衄一看,卻見他早已不省人事。 班頭又命一堂役捧來一桶涼水,解開錢牟衣襟洗擦上額前胸,但均無濟於事,錢牟始終未能醒來。

(衄:鼻出血。釋)

狄公好不煩惱,命班頭再提劉萬方到堂。

劉萬方在堂前重新跪下。 狄公問:“錢牟可是染疾在身?”

劉萬方扭頭觀瞧,見主人伏面倒地,幾名堂役仍在向他身上潑水,點點頭道:“錢牟雖身強力壯,卻腦染慢性惡疾,多年來求遍懸壺名醫,少不得望聞問切,神湯調劑,但終不濟事。昔時生氣動怒,亦常如此昏暈倒地,幾個時辰方能甦醒,醫家稱須打開頭顱,放出內中毒氣,方可治得此病,但有此高超醫術的轉世華陀在蘭坊醫界卻無處尋覓。”

劉萬方被押走後,四名堂役將錢牟抬回大牢。

狄公命班頭:“你去吩咐牢頭,錢牟一旦甦醒,即來報告於我。”

狄公尋思,錢牟昏迷不醒,實在晦氣! 從錢牟口中問出他那個幕後惡僚乃頭等重要大事,耽擱不得。 如今無法審訊,只恐夜長夢多,那傢伙畏罪潛逃。 狄公拿下錢牟後沒有立即審問,為此他噬臍莫及,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然錢牟有此同謀暗中相助之事,誰又能未卜先知? 想到此,狄公嘆息一聲,坐直身子,驚堂木一拍,開言道:“八年來惡霸錢牟在此一手遮天,篡權亂政,以至宵小得勢,良善受欺。今已而過天晴,撥亂返正,從此蘭坊可望綱紀重振,百廢俱興,姦充匿跡,匪盜潛形。

“錢牟篡政謀反,罪不容誅。但他在蘭坊橫行八載有餘,其罪惡決不止此。故本縣宣布從現在起開始放告,全縣父老百姓,有冤伸冤,有仇報仇。但凡控告錢牟,每案必訪,有錯必糾,有失必償,以孚眾望,以安人心,以平民憤。但須有言在先,本縣新來初到,衙中諸事猬集,故欲了結一切訟案,非一日所能。但全縣上下可盡放寬心,本縣言必信,行必果,冤屈定要昭雪,正義必能伸張!”

堂下眾人聞得此言,歡聲雷動,眾堂役忙喊堂威鎮壓。 眾人歡呼之際,廊廡一角有三名和尚卻在彎腰曲背竊竊私議。 待歡聲漸止之時,他們擠出人群,高喊冤屈。 三僧向高台走近,狄公看得分明,喊冤者一個個均賊頭賊腦歪嘴斜眼,一看就知都不是善類。

三僧在堂前齊齊跪下。

狄公問:“你等三僧誰最年長?”

跪在中間的和尚答道:“老衲倒是苛長幾歲。”

“你叫何名?有何冤屈?”

“老袖法名慧海,與二師弟在城南廣孝寺出家,整日念珠木魚,晨鐘暮鼓,苦心修行。梵宮中別無值錢之物,惟有一尊南無觀世音金身雕像。阿彌陀佛!不期兩個月前,錢牟一夥撞入伽藍,竟將菩薩雕像擄去。罪過!出家人慈悲憐憫於心,普度眾生於行。然佛盜卻是無緣,對此盜寶瀆聖之罪,鼠竊狗偷之徒,豈能姑息養奸?今錢牟既被生擒,我等三人懇請老爺將此聖物追回,歸還小廟;若或錢牟已將菩薩金身焚化,就祈求老爺以金銀相賜,補我之失。老爺的大恩大德,我師兄師弟三人當銘肌鏤骨,沒齒不忘,阿彌陀佛!”說完,於水青石板地上一連叩了三個響頭。

堂下看審的百姓屏聲靜氣聽老和尚訴了冤情,聽完一堂仍肅靜無嘩。 適才他們已聽到了新縣主治理蘭坊的豪言壯語,現在正可看看他審問聽斷的聰明才智了。

狄公坐堂審案何止千百次之多,自然明白堂下百姓的用意。 只見他穩坐公座,慢捋長須,想了一會,開言問道:“此金身聖像乃為廟中惟一寶物,想必你等憎眾一向愛護備至,頂禮虔誠?”

老和尚不知是計。 忙答道:“老爺說得是,每日早晨老衲親持拂塵為之撣拭灰土,口誦經文不止。”

狄公又問:“本縣思量來,你那二位師弟亦是朝暮勤奮,侍奉菩薩?”

跪在右邊的和尚見問,答道:“回老爺垂問,貧僧自遁跡空門,皈依三寶,自是一心斷惡修善,故每日早晚兩次在菩薩面前青燈高香,唱經念佛,瞻仰慈容,已數年如一日矣!”

第三個和尚說道:“小僧自祝發從佛以來,每日服侍於我大慈大悲南無觀世音菩薩蓮台近旁,猶如金童、玉女,寸步不離,隻手中少了淨瓶楊柳,阿彌陀佛!”

狄公聽罷,粲然一笑,說聲“善哉”,扭頭對老書辦說道:“你去給此三原告每人木炭一塊,白紙一方。”

三僧接黑炭白紙​​在手,不解其意,驚疑不定。

狄公命左邊那和尚:“你向左走到高台左側!”又命右邊那和尚:“你走到高台右邊去!”最後剩下慧海,狄公命道:“你轉過身去,面對堂下看眾!”

三僧無奈,只得從命。

狄公命眾僧:“汝等跪下,每人模仿菩薩金身畫一素描交於本縣!”

堂了廊廡處看審閒人聞得此言,頓起大嘩,眾堂役忙高聲彈壓:“肅靜!肅靜!”

三僧如何畫得出來,只見一個個搔頭抓腮,大汗淋漓,畫了半日,每人方胡亂畫出一像。

狄公命班頭:“將畫像取來一瞧。”

狄公一見那三幅畫像,便推出公案之外。 紙片飄飄落地,人人都看得明白,三幅畫像無一有雷同之處。 一幅將觀音畫成三頭四臂,一幅三頭八臂,第三幅則是一頭兩臂,身旁多了女童一名。

狄公冷冷一笑,、斂容喝道:“爾等釋門敗類,竟敢無中生有,貪贓誣告,擾亂公堂,欺騙本官!左右,大杖侍候!”

眾堂役發一聲喊,早將三個禿驢掀翻,撩起直裰,扯下內裩,竹板在空中舞動,呼嘯生風。

(裰:讀'多';直裰:指僧道穿的大領長袍。裩:讀'昆',內衣褲。)

大板無情,打得三僧鬼哭狼嚎,失聲討饒。 眾堂役哪里肯依,直打完二十大杖方休。

三僧一個個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進流,行走不得。 有好心看眾上前將他們拖離公堂。

狄公正色道:“適才本縣正欲曉諭全縣上下,任何人不得牆倒眾推,混水摸魚,不期這三個瘟僧卻鬼迷心竅,前來自尋煩惱。今後​​,若是誰再敢挾嫌誣告,以身試法,這三個和尚就是榜樣!

“另告,自今日起,蘭坊兵管已經解除。”

說完,狄公轉向洪參軍,耳語數言。 洪參軍忙離公堂而去,片刻返回,搖頭不迭。 狄公低聲道;“吩咐牢頭,即使是深更半夜,一旦錢牟醒來,即去報我。”

狄公手舉驚堂木,正欲擊公案宣布退堂,忽見大堂門口起了騷動,一年輕後生正拼命從人群中向前擠來。 狄公命二堂役將他帶到案前。
   
後生氣喘吁籲,在高台前跪下。 狄公定睛一瞧,認得台下之人乃二日前與他一同飲茶的秀才丁禕。

丁秀才喘息未定,高叫道:“冤枉!吳峰喪心病狂,終將家父謀殺!請青天大老爺替小生作主,緝拿兇身。以昭冤靈,以正國法!”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19
                                                                      第八章

狄公雙目緊盯鳴冤之人,說道:“丁禕,此兇案何時發現?又如何發現?講!”

“ 老爺在上,容小生細細禀來。昨日乃家父六十壽辰。晚間壽堂中金鼎呈祥龍香結彩,銀台報喜鳳燭生花,我們合家歡聚一堂,贈壽禮,吃壽麵,飲壽酒,品壽桃,人人高興,個個歡顏,喜氣洋洋,好不熱鬧。直至近午夜時分,家父才離座退席而去,口稱欲去書房,藉此良辰,為他編撰的《邊塞風雲》註釋作序。小生親自將他送到書房門首,向他叩頭請了晚安。家父隨即關上房門,插了門閂,閂門聲小生在門外聽得清清楚楚。誰也沒有料到,這竟是我們慈父孝子之間的永別!今日一早,管家去請家父用膳,敲門三下,卻不見動靜,再敲,仍無應答。管家著了慌,忙喚小生前去看個究竟。我們擔心他老人家夜間突然染病,便用大斧破門而入。

“進房一瞧,見家父癱伏於書案之上,心想也許他熬夜過度,正伏案熟睡未醒,便輕拍他的肩膀,這時小生忽見他咽喉外有小匕首一把,刀鋒已插進了嗓門。他早已嚥氣了。

“小生思想來,殺父仇人必是吳峰無疑,便急來衙門報官,請老爺明察速斷,替苦家報了這血海深仇,小生合家願老爺官擢一品,壽增百年!”
   
丁秀才說到此處泫然淚下,趴在地上連叩響頭。

(泫:讀'旋',泫然:水滴落的樣子。)

狄公眉頭緊皺,沉吟片刻,乃道:“丁秀才休要過分憂傷,對此命案本縣即行勘查,一旦扈從齊備,本縣即赴作案現場。你且放寬心,自古天網恢恢,作惡之徒逃不脫應得的懲罰!”

狄公驚堂木擊桌,宣布退堂. 起身離座,自回內衙。

看審的百姓仍聚在堂下廊廡外紛紛議論適才堂上審案之事,不肯離去。 人人都交口稱頌這位新上任的父母官,尤對其智審三僧讚歎不已。 堂役好不容易才將眾人趕出大堂之外。

凌隊正與二軍卒也一直在廊廡處看審。 臨出大門,凌剛道:“論其體魄,這位縣令當不媲我們喬、馬二校尉,但他亦是凜凜一躬,威儀赫赫,很有些軍官氣象,與多數斯文士紳自是不同。”

一軍卒問凌剛:“縣令老爺今日堂上宣布蘭坊不再兵管,如此說來,屯駐蘭坊的官軍夜間又開拔了?但這兩天中除了我們自己以外,城里城外並未再見一兵一卒。”

凌剛惱道:“你好不曉事,此乃軍機,豈有兵卒過問之理?實對你說,那支官軍並非在此常駐,而是路過此地,使命是巡察邊庭,以防不測。這是軍機要略,你若走漏了風聲,我定叫你提頭相見!”

軍卒聞言並不以為然,仍問道:“隊正,他們來無影倒也罷了,卻怎地又去無形?”

凌剛不樂,教訓道:“你們這些無名小卒真是少見多怪!須知,我大唐王師猶如神兵下凡,無堅不摧,無往不利,什麼奇蹟都能創造!難道我沒對你講過當年我們勤王之師東渡黃河的故事麼?其時河上無橋無船,我們將軍欲渡河殺敵,一聲令下,我們二千勇士即跳進河中,手拉手組成兩道人牆,另一千名軍卒則將盾牌舉過頭頂,立於人牆中間,將軍的戰馬就從這座人橋上奔馳過去!”

軍卒心中尋思,他一生中聽過許多聳人聽聞的故事,但像這種不可思議的事情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本欲提出異議,又一轉念,凌隊正脾性急躁,還是不要自討沒趣為好,便恭敬說道:“隊正見多識廣,一席話說得我茅塞頓開:”三人隨著最後離開大堂的幾名看眾走出縣衙。

中院裡綠呢官轎早已打點齊備。 狄公烏紗、皂履、官袍、玉帶,搖曳出得內衙,來到院中。 洪參軍扶他上轎後,自與陶甘上馬並行。

官轎出了縣衙,自有頭鑼儀仗,衙卒巡官擁前護後,一行浩浩蕩盪向丁宅前進。 轎仗所到之處,百姓歡呼雀躍,笑逐顏開,真是萬人空巷,盛況空前。

洪參軍騎馬走在官轎一側,見此情景,扭頭衝著轎窗喜道:“老爺,三日前街上冷冷清清,死氣沉沉,如今卻到處笑語飛聲,一片歡騰,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狄公淡然一笑。

少時,轎仗來到丁宅門首。 丁宅高牆大院,青磚黃瓦,雕樑畫棟,飛簷穿角,好不氣派! 丁秀才老遠見朱幡皂蓋八抬綠呢大轎徐徐而來,早出大門,降階恭迎。 狄公在前院下得官轎,一銀鬚老者上前施禮。 自稱是城中宏仁堂生藥舖子的掌櫃,應聘來丁宅為死者驗傷。

狄公知照眾人他欲徑去作案現場查看,一面命方緝捕帶領衙卒六名去丁宅大廳中設置相驗的公堂。 丁秀才即請狄公及扈從隨他前去。

眾人隨丁秀才穿過一條迴廊,來到後院。 院中勁松古柏,假山異石,清池漣波,明花暗葩,實是一座風景宜人的花園。 大廳正門已經大開,眾家奴正忙著搬動家具陳設。

丁秀才開了大廳左邊一扇耳門,引眾人走過一條黑洞洞的過道,來到一座四方小院。 小院三面均是高牆,對面牆上有扇小門,門板已向內傾。 丁秀才推開小門,站立一邊,請狄公進屋。

書房內散發出一股蠟燭油的氣味。 狄公抬腳跨過門檻,舉目向房內掃視一圈。 書房呈八邊形,很大,牆上高處有四扇小窗,窗紙潔白透明。 窗戶上方是兩孔風道,均有二尺見方,道口上隔了柵欄。 整個書房除了那扇小門,再無進入房間的入口。

書房中央放著一張烏木雕花大書案,丁虎國身穿墨綠錦緞便袍對著書房門癱伏於書案之上。 只見他左臂彎曲,右手向外伸出,手中仍握著一支紅管小楷狼毫。 丁虎國腦袋歪靠在左臂之上,一頂黑色弁帽掉落在地,露出一頭銀絲。

書案之上文房四寶俱全,左上角一隻青花瓷花瓶,插於其中的花卉已經凋謝。 死者兩邊各有一支銅製蠟台,上面蠟燭早已燃盡。

一排排書架依牆而立,其高足有一人一手。 狄公看了對陶甘道:“你去將牆壁好生查看一番,什麼地方有一秘密進出口也未可知、再將那窗戶、風道看個仔細,說不定可以從那裡鑽進人來。 ”

陶甘領命,脫下長袍,爬上書架查尋。 狄公又命仵作即行驗傷。

仵作摸了死者肩臂,又去托頭。 屍身早已僵直,為看清死者面容,只好將屍體向後扳躺於椅背之上。

丁虎國一對呆滯的眼睛凝視著天棚,只見他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一張臉猶如一片胡桃殼兒一般,呈突然受驚之狀,頸部露出一葉薄刃。 小匕首的木柄比刀刃略厚,寬不過半指,長只約半寸,看了令人不解。

狄公手捧長長黑須,低頭看了看屍身,命仵作道:“將匕首拔出!”

匕首太小,不易抓拿,但將它捏於兩指之間,倒不費力氣就拔了出來——原來刀刃入肉不過二、三分之深。

仵作將的刀用一張油紙包了,說道:“血已凝固。身體已僵,如此看來,一定死於昨日深夜。”

狄公點頭,口中喃喃道:“死者閂上房門,於書案後坐定、研墨膏筆,搦管作書。此後不久,兇犯就對他下了毒手,這從他剛剛才寫下兩行字可以看得出來。然兇手出現與匕首插進他咽喉之間的相隔時間卻十分短暫,他甚至尚未來得及將手中筆放下便喪了命,這就奇了。”

(搦:讀'諾',拿或握在手中。釋)

陶甘道:“老爺,我怎麼也弄不明白兇手如何才能從別處進房,更不用說他又如何出去了。這件事就更奇了!”

狄公聽了雙眉緊蹙起來。

陶甘又道:“我查看了牆壁、小窗、風道,又檢查過門上是否有秘密嵌板,卻未見一處有密門暗道,進出此房非經這房門不可。”

狄公慢持長須,問丁秀才道:“兇手會不會就在令尊進這書房前後溜進房來?”

丁秀才一直兩眼發楞站在門口,聽狄公問他,控制住自己,答道:“老爺,這絕無可能!家父親自啟鍵開的門,小生叩頭請安之時,他在門口站了片刻,其時管家也立在小生身後。小生請安華,家父即將門關上,誰也不可能在這前後進得房去。家父總是不忘鎖門,門鎖也只有一把鑰匙,他時刻帶在身邊。”

洪參軍對狄公附耳道:“老爺,我們可將他管家傳來問話,聽聽他說些什麼。不過,即使兇手事前人不知鬼不覺溜進房來,他又如何再出去?此門在裡面卻是上了閂的!”

狄公點頭,又問丁秀才:“你道吳峰乃你殺父仇人,你有何證據說明他到過這間書房?”
   
丁秀才緩緩環顧四周,搖頭道:“老爺,這吳峰可是個極精細之人,他作案前後是不會給人留下痕蹟的。不過,小生深信,只要追查下去,定能弄清他的罪證。”

狄公道:“我們欲將屍身移至大廳驗傷,丁秀才可去廳中預先作些安排。”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20
                                                                      第九章

丁秀才剛一離去,狄公便命洪參軍:“搜查死者衣衫!”

洪參軍伸手摸進死者衣袖,從右袖管內取出一方手絹和一隻裝牙籤、耳扒的小袋,又從左袖管內掏出一把式樣精巧的鑰匙和一隻紙盒。 再摸腰帶,裡面除另一方手絹外,別無它物。

狄公將紙盒打開,內裝蜜棗九枚,齊齊整整擺了三排。 這種蜜棗乃蘭坊名產,精美香甜,是上好的禮品。 盒蓋上貼有紅紙一方,上書一副壽聯:

壽比南山松不老
   
福如東海水長流

狄公嘆息一聲,將紙盒擱於書案之上。 仵作從死者僵直的手中將筆拔下,兩名衙卒進來,將死屍置於擔架之上,抬出書房。

狄公在死者的坐椅上坐下,命道:“你們眾人均去大廳,我欲在此稍坐片刻。”

眾人離去後,狄公身靠椅背,面對擺滿書籍的書架靜觀沉思。 牆面沒被書架遮蓋的惟一地方是房門兩側,但卻懸了畫軸。 門上方有一橫匾,上刻“自省齋”三個大字,這分明是丁將軍為其書房所起的雅名了。

狄公目光移至近前書案之上。 只見右首有一方精巧秀麗的端硯,左首有一隻湘妃竹筆筒,筆筒旁有一隻供研墨取水用的紅瓷水缸,上面亦有“自省齋”三個藍字。 顯然,這水缸乃為了將軍專門製作。 書案上還有一玉雕小托,上面放了一塊黑墨,名日“金不換”。 左首是兩方青銅鎮紙,上面亦鐫有對聯一副:

春鳳吹楊柳依依

秋月照漣漪燦燦

下面署名“竹林隱士”。 狄公估摸此乃丁虎國一友人的雅號,鎮紙是他特製了送給丁將軍的。

狄公事起死者用過的小楷狼毫,見紅色雕漆筆管上也刻有三字:“暮年酬”。 再一細瞧,旁邊還有一行娟秀小字,讀做“丁翁六秩華誕之喜——寧馨簃敬題”。 如此,這管朱管狼毫乃將軍另一友人所贈壽禮無疑。

(簃:讀'移',樓閣旁邊的小屋。)

狄公將狼毫重新放於桌上,仔細閱讀起死者寫的那頁書稿來。 上面只有兩行文字,字跡粗大醒目:

序言

自從盤古開天闢地,三皇五帝定立乾坤,史策紛繁,典籍浩瀚,歷代英雄豪傑,功高日月,流芳萬古。

狄公思忖,序言這一開頭乃是一完整句子,如此,丁虎國揮毫疾書之時並無人打攪於他。 也許,正當他苦思索句準備往下寫時,兇手對他下了毒手。 狄公复拿起那管雕漆狼毫,觀看筆管之上的雲龍圖案。 書齋內一片寂靜,外界的喧鬧一點也透不進來。

突然,狄公依稀感到一種危險向他襲來,他現在正坐在死者坐過的椅子上,死者喪命之時就正坐在他現在坐的位置上。

狄公迅即抬頭觀瞧,猛見門旁的畫軸歪斜過來,不覺一驚。 莫非的手就是從那畫軸後面的秘密入口處衝進房內殺了丁將軍的? 若果真如此,現在他已陷入了兇手的掌握之中。 狄公兩眼緊盯畫軸,只等畫軸移向一邊,兇手可怕的形像出現在自己眼前。 他竭力保持鎮靜,急尋思道,對如此一個明顯的密門陶甘是不會疏忽的,一定是他檢查畫軸後牆之時將它弄歪了。 想到此,狄公拭去額上冷汗,長長舒了一口氣。 一場虛驚雖然過去,但他總覺得兇手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這一可怕的感覺始終縈繞心頭。

狄公於水缸中蔬了筆尖,伏在書案之上意欲試筆,卻見右首的蠟台礙手礙腳,正欲將它推向一邊,伸出的手卻又縮了回來。

狄公身靠椅背,對著蠟台沉思起來。 受害者寫完開頭兩行之後,停筆將蠟台移近,這是顯而易見的。 但他並非是要看清寫下的文字,若如此,他就要將蠟台移到左首。 他的目光一定是落到了他希望在燭光下看得更清楚的什麼東西上面,兇手就是在這個時候出其不意對他下手的。

狄公放下手中狼毫,又拿起蠟台左觀右瞧,亦未發現一絲異常,只得又放回原處。

狄公連連搖頭,站起身來走出書齋,走廊中兩名衙卒正在值哨,狄公命他們好生看守房門,在門板修復貼上縣衙封條之前,不許任何人走近書房。

大廳中一切準備停當。 狄公在公案後坐下,丁虎國屍身躺在公案前蘆葦之上。 丁秀才上前驗明死屍確係他亡父之後,狄公命仵作動手驗傷。

仵作仔細卸去死者衣袍,丁虎國一把瘦骨頭便暴露在眾人眼前。 丁秀才見了,忙用衣袖掩了臉面,書辦及堂役則立於一旁默默觀看。

仵作在屍身旁蹲下,一寸一寸查驗,對頭顱等致命之處查看尤為仔細。 又用一銀質壓舌板撬開牙齒,看了舌頭和咽喉。 最後,仵作立起身,禀道:“死者雖年邁清瘦,但身體並無暗疾,亦無生理缺陷。從查驗結果看,四肢均有銅錢大小變色斑塊若干,舌頭上裹有一層厚厚的灰膜。咽喉處受傷輕微,不足以致命, 死亡乃插進喉部利刃將劇毒帶進體內所致。”

眾皆愕然。 丁秀才放下手臂,看著屍體 ,驚恐萬狀。

仵作將包裹小匕首的油紙包打開,將兇刀輕輕放在公案之上。  “老爺請看,這利刃上除乾血之外,尚有異物相附,這便是劇毒。”

狄公捏小匕首木柄在手,舉起細看,見刀尖之上確有褐色斑漬,乃問仵作:“此系何毒?”

仵作搖頭,苦苦一笑道:“啟禀老爺,這窮山惡水之地,小可苦於器械不全,實無法鑑定此種外用毒藥性質。若是內服毒劑,小可倒是一一知曉,服後症狀亦瞭如指掌。小可只能說,從死者四肢斑痕顏色和形狀看,此毒似從毒蟲口中毒液提煉而成。”

狄公聽罷未再追問,親將仵作相驗結果填入傷單,又命仵作當場宣讀,壓了指印。

狄公命將屍身重新穿戴整齊,好生收後,一面命將丁宅管家帶上堂問話。

堂役將丁虎國屍身用壽衣裹了,抬出大廳。 須臾管家進來,跪於案前。

狄公道:“你身為管家,顧名思義,丁宅一切家務均由你主管操持。本縣問你,昨夜丁宅都有何事,你須從晚宴開始如實講來。”

管家道:“老爺的垂問,且容小人細細禀來。昨日乃丁大人六十千秋,晚間,就在這間大廳中擺下壽宴,丁大人居中坐了上席,同桌圍坐了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少爺夫婦倆,還有十年前已亡故的大夫人的兩名表親。廳外平台之上有應聘樂工一隊,吹吹打打,直至亥牌時分方散。

“樂工去後,壽宴繼續進行,自是觥籌交錯,合家歡顏。席至午夜,少爺引全家向老大人敬了最後一盅長壽酒,至此,歡盡席散。老大人起座,言稱欲去書房,少爺隨即送他前往,小人秉燭緊隨在後。丁大人開了門鎖,小人走進房內,用手中蠟燭將書案上兩支蠟燭點燃。小人可以作證,其時房內空無一人。小人走出書房,見少爺正跪於老大人面前叩頭請安,老大人則將鑰匙納入左袖之中。少爺請安畢站起,丁大人走進房中,關門上閂,閂門聲少爺與小人在門外均聽得明明白自。小人所言句句是實,不敢有半句虛假,請大老爺明鑑!”

狄公命書辦將管家供詞念讀一遍,管家確認筆錄無誤,在供單上畫了押。

狄公遣走管家,問丁禕道:“丁秀才,你此後又作得何事?”

丁秀才見問,有些局促不安,欲言又止。

狄公疾首蹙額,提高嗓門說道:“回本縣問話!”

丁秀才勉強答道:“老爺,非是小生不答,怎奈這閨閫中事,實難於張口。老爺定要追問,小生只得以實相告。小生向家父請了晚安,徑直回到內宅上房,不期拙荊卻撒嬌放潑,與小生吵鬧一場,進而不讓小生上床將息。她責怪小生壽宴上對她缺少尊重,讓她在眾女眷面前出乖露醜。小生宴會後已十分疲乏,又思女流之輩頭髮長見識短,與她爭論無益,更念家父大慶剛過,若鬧得全家不寧,非但衝了喜氣,也有違孝道二字,故也未認真回敬於她。趁侍婢為她解帶寬衣之時,小生坐在床邊喝了一盅濃茶。爾後,拙荊又喚頭痛,命一婢女為她搥背捏肩。半個時辰過後,終於風平浪靜,各自安息。”

(閫:讀'捆',婦女居住的地方。)

狄公將案捲捲起,從容道:“丁秀才,此案與吳峰有何關聯,本縣實查不出證據。”

丁秀才一聽著了慌,忙叫道:“青天大老爺,家父死得淒苦,身為人子,這殺父之仇,豈能不報!務求老爺開恩格外,對兇身動刑拷問,這殺人之罪,何愁他不招!”

狄公未言可否,只宣稱初審完結,起身默默走日前院,打轎回衙。 丁秀才站立轎旁,稽首長揖,送別縣主。

回得縣衙,狄公徑直去了大牢,牢頭​​口禀錢牟仍昏迷不醒。 狄公聞言,即命遣人去請大夫來行診治,務使錢牟甦醒過來。 吩咐完畢,與陶甘和洪參軍一同回到內衙書齋。

狄公於書案後坐定,從衣袖中取出那殺人的物,放於書案之上。 一侍役進來,獻上一壺熱茶。 三人各喝一盅。 狄公慢捋美髯,開言道:“這件命案非同一般,且不說作案動機及兇身何人無法知曉,就是眼下這兩道難題又如何解答?第一,那書齋與外界隔絕,惟一的房門又是緊閉閂死的,兇手如何能夠進出?第二,這把兇刀既小又奇,又如何刺進死者咽喉?”

洪參軍大為不解,只是搖頭。 陶甘兩眼盯著利刃,一隻手捻弄一陣左頰上的三根黶毛,慢言慢語道:“老爺,一時間我曾以為解開了此謎。昔年我浪跡嶺南各州縣時,聽人講過不少有關深山老林生番野人的故事,據說他們慣用長竿吹管行獵。我尋思這小小管狀短把匕首乃從此類吹管中射出也未可知,故推測兇手有可能從外面通過風道將它射向目標。但後來我卻發現此兇刀刺進受害者喉部的角度與我的這一設想全然不符,除非兇手早先坐等書案之下,方能刺中現在這個部位。再者,我見書齋後牆對面尚有一堵無窗高牆,誰也無法在那裡架起雲梯。”

狄公從容呷口香茗,略思片刻,乃遣:“我也以為施用吹管之論難以立足,但你道此匕首並非是由人直接刺入受害者喉部,我亦有此同感,這匕首把兒小得連孩童的小手都無法拿住。還有,這匕首的形狀也非同尋常,它中間凹了進去,與其說是把匕首,倒不如說它是把弧口小鑿。至於此利器如何施用,鑑於勘查剛剛開始,我連猜也不打算去猜它。陶甘,你去以木片照實物為我彷制一把。不過,你須萬分小心,天曉得這刀尖上塗了何種劇毒!”

洪參軍說道:“老爺,依我愚見,此命案有何背景,也是我們須深入勘查的題目。我們不妨將吳峰傳至縣衙問話,不知老爺意下如何?”

狄公點頭道:“此言正合我意,不過我想微行去他下處訪他一訪。深入嫌疑犯自身的環境之中,聽其言,觀其行,乃我一貫主張。洪參軍,我們說去就去,你陪我前去走一遭。”

狄公剛欲起身,不期牢頭偏撞進了內衙。

“老爺,大夫給錢牟用了一帖虎狼之劑,倒是將他灌醒了過來,不過,照現在的情形看,他恐是活不長了。”

狄公聞言急隨牢頭而去,洪參軍與陶甘緊跟在後。

錢牟四肢挺直躺在獄中木床之上,雙目緊閉,直喘粗氣,一塊冷水毛巾敷於額前。

狄公見此情景,明白錢牟就要氣絕,俯身急問道:“錢牟,殺害潘縣令為誰人所為?”

錢牟兩眼慢慢睜開,見了狄公,立時射出怒火,只見他嘴唇微動,卻說不出話來。 最後,他竭盡全身力氣,才從牙縫中模糊迸出一個字來,隨即聲音又聽不見了。

突然,錢牟巨大的身軀抽搐起來,又是蹬腿,又是伸臂,少頃,便躺著不動了,一雙眼睛仍睜著凝視上方。

錢牟終於一命嗚呼:在他,死不瞑目,在人,死有餘辜。

洪參軍道:“他剛說了個'你'字就說不下去了。”

狄公直起身子,點頭道:“我也聽他講了個'你'字,只可惜他沒將我們急要追查的兇犯名姓講出來就一命歸陰了!”說罷,低頭看著殭屍,心中叫苦不迭,喟然長嘆道:
   
“潘縣令為誰所害,我們永遠也查不出來了!”

狄公連連搖頭,默默走回內衙書齋。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21
                                                                      第十章

狄公與洪參軍一時間找不到吳峰的下處,問了武神廟後好幾家店鋪,都稱沒聽說過吳峰這個名字。 狄公心中煩惱,忽想起他住在一家酒店的樓上,此酒店名喚“永春”,以其陳年佳釀聞名全城。 一丱角街童引狄公二人進了一條小街,早見一條酒望隨風飄拂,上面寫了永春酒店四個紅字。

(丱:讀'貫',古代兒童束的上翹的兩隻角辮。)

酒店大門敞開,一排高高的櫃檯將店鋪與街市隔了開來。 店內依牆立一木柴,架上擺滿各式大小酒壇,上面均貼了紅色標籤,一看便知都是上等名酒。

酒店掌櫃生就一副甜甜的圓臉,正立於櫃檯後一邊剔牙一邊向街心觀望,一副悠閒自得的樣子。
   
狄公與洪參軍繞過櫃檯,進店於一方小桌旁坐了。 掌櫃忙過來招呼新客,一面將桌面又擦一遍。 狄公要了一小壺葫蘆春,問道:“敢問掌櫃,近日買賣如何?”

掌櫃答道:“承蒙客官關照,不敢吹噓,卻也過得去,每日都有些進項。我常說,身上不冷,腹中不飢,總比啼飢號寒要強似百倍,這就叫知足常樂。”

狄公問:“店中怎不見伙計?”

掌櫃去屋角壇中取了一碟鹹肉放於桌上,答道:“非是不想聘人,怎奈多一雙手也就多一張嘴,故寧願自己操持店務,不知二位先生在城中幹何營生?”

“我二人乃絲綢行商,從京師來,路過此地,聞得酒香,故進店打尖解渴。”

“妙!妙!我樓上住了一位客家,名喚吳峰,也是從長安而來,想來二位與他一定認識。”

洪參軍問:“這位吳先生也做絲綢買賣?”

“不,他是一名畫師。這吟詩作畫之事我是個外行,不過聽人說他的畫很見工夫。他每日從早到晚畫個不停,難怪有此造詣。”說罷走向樓梯,高聲叫道:“吳相公 ,樓下有兩位先生剛從京師來,你下樓來聽聽新消息吧!”

樓上有人回道:“我正在此點染一幅新畫,走不開,請他們上樓來吧!”

掌櫃愀然不樂。 狄公袖中取了一把銅錢放在桌上,酬謝了店家,隨即起身與洪參軍走上樓梯。

(愀:讀'巧';愀然:形容神色變得嚴肅或不愉快。)

樓上只一間大房,前後各一排格子大窗,上等白仿紙糊了窗櫺。 窗前一後生正伏案勾描著色,畫的是陰曹地府森羅寶殿上的閻君。 後生身穿花袍,頭上裹一條五彩幧頭,一派界外胡戎的打扮。

(幧:讀'悄',古代男子束髮用的巾。通稱“幧頭”。)

畫案很大,吳峰將整捲白絹畫軸鋪展其上。 左右牆壁之上掛有畫軸多卷,只是尚未精細裱糊。 一張竹榻依後牆而立。

狄公二人上得樓來,後生頭不抬,目不舉,仍看著畫像說道:“二位先生且請竹榻上稍坐,小生正著藍色於畫,若停下,顏色就幹不勻。二位遠道而來,小生有失迎近,尚望恕了這怠慢之罪。”

(迓:讀'軋',迎接。)

洪參軍自去竹榻上坐了,狄公立著未動,見後生輕提畫筆,運用自如,不覺興致大增。 再細瞧筆下之畫,只覺畫面之上有不少奇特之處,尤以人物臉型及其衣著折縫為最。 又扭頭觀看牆上所懸各畫,無一不顯其番胡特色。

後生畫完最後一筆,直起身,借瓷碗中洗刷畫筆之機,兩道銳利的目光射向狄公,慢慢轉動碗中畫筆,開言道:“原來是新任縣令大駕光臨!既然老爺微服私訪到此,晚生只好免去一切繁文褥節,亦省卻老爺許多為難不便之處。”

狄公問言大驚,問道:“你道我是一縣之主,何以見得?”

吳峰將畫筆放入筆筒之中,瞇起雙眼,微微一笑道:

“晚生不揣冒昧,自認是個肖像畫師,故觀人容貌便有些眼力,老爺雖一身商賈打扮,但氣度高華,官威熾烈,雙目炯炯有神,不怒而威,一派官員氣象。請看案頭上這幅畫上的閻君,他雖不能與你真容比美,但彷彿就是以你為模畫下的。”

狄公忍俊不禁,心中尋思,這後生聰明絕頂,騙他無益,乃說道:“你眼力不凡,持之有故,我正是蘭坊新任縣令狄仁傑 ,這位是我的親隨幹辦洪亮。 ”

吳峰從容點頭,請狄公椅子上坐了,說道:“老爺譽滿四海,名播遐邇,不知晚生蒙何恩德,受此榮寵,竟勞動老爺屈尊枉駕而來?晚生思想來,殺雞無用牛刀,老爺總不致獅子搏兔,親自前來捉拿於我。”

狄公問:“你有被捕之預感,不知此想法從何而來?”

吳峰將幧頭向腦後推了一推。

“老爺,你我時間寶貴,我就開門見山說於你聽,還望恕我直言。今晨傳出風聲,說丁虎國將軍遭人謀害。我說這個偽君子遇此下場,可謂罪有應得!家父與丁虎國有不共戴天之仇,世人皆知,亦非始於今日。但丁虎國之子丁禕卻無中生有,造謠惑眾,誣我心存殺他生父之意。丁禕在此一帶鄰里轉悠已一月有餘,千方百計從店掌櫃口中探我動靜,一面又指鹿為馬,遇事生風,飛短流長,惡意中傷於我。由此想來,丁禕無疑已將我告到老爺衙門,誣我壞了他父親性命。若是別的縣主,他會立即遣差役前來拿我去大堂問罪,但老爺你一向睿智穎達,自非他人可比,因此,老爺覺得不妨先來此訪我一訪,觀我舉止,察我言行。”

洪參軍見此玩世不恭之態,聽此不冷不熱之言,氣得跳將起來,高聲道:“老爺,這狂生如此無禮,豈能容他胡言!”

狄公抬手,淡然一笑,止道:“洪參軍休要動怒,吳相公與我素昧平生,今日卻一見如故,開誠相見,我對他倒很是喜愛。”

洪參軍面帶慍色快快坐下。 狄公又對吳峰說道:“吳相公真不愧是個痛快之人,我也要像你一樣直來直去。我問你,令尊乃當今兵部大員,身列朝班。你出身如此高門,不思在首善之區養尊處優,咽肥飲玉,卻隻身來此窮鄉僻壤久居,此為何故?”

吳峰向牆上畫軸溜了一瞥,答道:“老爺有所不知,容晚生慢慢道來。三年前晚生入闈應試,得了個秀才的功名。本應發奮進取,殿試中金榜題名,亦好遺澤芳香,光宗耀祖。但晚生卻不思長進,對仕途榮枯看得甚輕,故決意輟學中途,專一從畫。此舉系列門牆,有拂春暉,使家父大為失望。但他終於拗晚生不過,乃修關書一紙,將長安城中兩位繪畫大師聘至家中,拜為西席。二業師自是耳提面命,誨人不倦,晚生有此良師親炙,雖算不上學而不厭,始時倒也用心習學。有此春風化雨,晚生自是登堂入室,學業日長。但時日一久,晚生見他二人畫風古板,抱殘守缺,便漸生改換師門之心。

(闈:讀'圍',科舉時代對考場、試院的稱謂。)

“半年前,晚生在長安城中偶遇自西域而來的一名頭陀。見他以'凹凸法'所作之畫色​​彩鮮豔,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出神入化,晚生眼界大開,明白我大唐繪畫藝術欲獲新生,就須習學此種畫法與風格。從此晚生心中無法平靜,自思何不拓荒先行,獨闢蹊徑?故決意親赴西土,以求藝術真諦。”

狄公冷冷道:“據本縣觀之,我大唐書畫、舞樂、建築、雕塑、巧思、百戲等諸藝光輝燦爛,扶桑、泰西均自慚形穢,膛乎其後,實不見還有哪一番國胡邦堪為我師。雖然,對於描金作畫之事,本縣並不冒稱行家里手,但亦知凹凸之法自隋有之,無需你西求。你講下去! ”

“家父是個菩薩心腸,經不起晚生花言巧語三說兩辯,給了晚生一路川資,心想年輕後生少不更事,好高務遠,一旦碰壁,自會回心轉意,總有一天會重返桑梓,安分仕進。晚生在京師之時,只埋頭學畫,卻不知這通西域之路早已改線,故仍稀里糊塗於兩個多月以前來到蘭坊。到達之後,方知城西界外乃荒原一片,只有些許不識之無的番胡在那裡漁獵游牧。如此,自知西域一時是去不得了,便在此住了下來。”

狄公問道:“你既矢志赴西域學畫,為何不速離此地,先北上後西行?”

吳峰苦笑道:“此事非三言兩語說得明白。實不相瞞,晚生生性懶惰,做事往往一暴十寒,全無繩鋸木斷,鍥而不捨的奮發精神,又兼耳軟心活,也就容易見異思遷,朝秦暮楚。不知為何,晚生只覺在此十分舒心,自思不妨多住些時日,藉此練練筆頭也好。再者,晚生對此下處十分滿意。晚生平素好酒,恰好與這酒店掌櫃同住一樓。此店家開業多年,但凡玉液瓊漿,一看便知。他店鋪雖小,但所存陳年佳釀卻不亞於京師各大名店。晚生每日在此飲酒作畫,好不自在,故去西域求師之念也就漸漸淡薄了。”

對此一番議論,狄公未置可否,乃道:“我再問你,昨日夜間從一更天至三更天你在何處?”

吳峰立即答道:“在此!”

“何人作證?”

吳峰搖頭,答道:“無人可證。昨夜晚生既不知丁虎國遭人暗算,也不知丁禕會誣我殺人,哪裡會想到證人之事。”

狄公走到樓梯口,招呼掌櫃,問道:“我與吳相公說笑,我說他昨晚離店外出訪友,午夜後方歸,他則說他大門未出,樓梯未下,你替我們說句公道話,昨夜他出門也無?”

掌櫃搔頭撓腮。 嘻嘻一笑道。  “客官,恕在下不能從命。昨晚小店買賣甚是興隆,酒客熙來攘往,吳相公有否出門,實無暇顧及。”

狄公搖頭,手捻長須,對吳峰正色道:葉秀才報稱你在他宅邸四周布下眼線,圖謀不軌!  ”說完,一雙銳利的眼睛直盯吳峰。

吳峰聞言朗聲大笑。  “好一個彌天大謊,可笑!可笑!想那丁虎國名為高第良將,實為糞土,對此冒牌將軍,晚生一向不屑一顧,豈會花銀子遣人監視於他?”

“聞令尊當年曾入覲動本參他,你可知他身犯何罪?”

吳峰肅容道:“老賊貪生怕死,賣國求榮,為了自身苟延殘喘,竟不惜以我八百男兒頭顱換他一條狗命。我一府軍兵士卒均被番兵剁成肉漿,無一幸兔。丁虎國理當千刀萬剮,奈因其時軍中對朝廷重用某些庸才懦夫頗存不滿,為安定軍心,不使譁變,聖上御批不讓朝中大將的骯髒罪行公之與眾,一面將丁賊革職為民,賜其告老還鄉,永不面君。”

狄公沉默,沿牆走動,端詳起牆上吳峰的畫作來。 只見畫的均是佛門眾聖諸神,其中觀音畫得尤見工夫,有的獨坐蓮台,有的則有眾神相伴。

看了一陣,狄公轉身對吳峰說道:“想我直言,對於你這新畫新風,我卻不以為然。這或許是初看不順眼,多看也就習以為常。不知你可否割愛,贈畫一幅於我,我餘暇得閒之時也好細細觀賞。”

吳峰心中不無疑竇,不禁向狄公溜了一瞥,一陣躊躇,終從牆上取下中幅畫軸一卷,畫上居中坐了觀音,號有四路神仙伴隨左右。 吳峰將畫軸展於畫案之上,從一旁袖珍黑檀木架上取了小巧白玉圖書一枚,在朱紅印台上壓了色,蓋於畫軸一角之上。 只見稀奇古怪彎彎曲曲一個“峰”字映入眼簾,此印章雕刻之精細由此可見。 吳峰將畫軸捲起,呈於狄公,問道:“老爺今日到底還拿我不拿?”

狄公冷冷道:“看來你心存犯罪之感,包袱沉重。不,本縣並非前來拿你,不過,你須留在這酒店之中,非經縣衙許可,不得走出大門一步。你好自為之,告辭了!”

狄公與洪參軍走下樓去,吳峰稽首長揖,卻沒敢送至大門。

狄公二人出得店門,洪參軍惱道。  “吳峰那廝若在老爺法堂之上被拶了十指,絕不敢如此放肆!”

(拶:讀'匝',拶指:用拶子套入手指,再用力緊收,是舊時的一種酷刑。)

狄公笑道:“吳峰雖聰明異常,但他卻走錯了第一步棋!”

陶甘與喬泰此時正在狄公內衙靜候。 他二人下午在錢宅取了幾起敲詐案件的證詞,陶甘又證實了劉萬方在堂上所供有關錢牟各節確與事實相符。 錢宅事無鉅細,錢牟均獨斷獨行,事必躬親,兩名策士只不過是他身邊的擺設而已。 然每當主子發了話,他們卻是卑顏好語,諾諾連聲,句句照辦。

狄公回到內衙,洪參軍獻上茶來。 狄公呷了幾口,袖中取出畫軸展開,說道:“陶甘,你將此人物畫與倪壽乾的風景畫在對面牆上並列掛了,讓我們看個仔細。”

狄公對著二畫默默端詳一陣,良久說道:“欲解開倪壽乾遺囑及丁虎國遇害之謎。答案恐只能從此二畫中找尋!”

洪參軍等三人聞言均莫名其妙,不約而同轉過凳子。 也對畫軸端詳起來。

馬榮進得內衙書齋,見此不尋常情景,大為驚奇。

狄公命道:“馬榮,你也坐下,我們一起對此二畫好生觀賞研求一番。”

陶甘起身,背了手立於鳳景畫之前,少時轉身搖頭道:“一時間我道是枝葉之間或山石外廓之中密藏了極細小的文字,但我仔細看了,卻未看出一個字來。”

狄公手捋長須,說道:“昨日夜間,我對此畫苦思冥想了近兩個時辰,今日早晨又一寸一寸細細看了,實言相告,我對此畫秘密至今仍一無所知。”

陶甘捻弄一陣短鬚,問道:“老爺,畫軸背後夾層之中會不會有字條之類憑信藏匿?”

“我也想到了這一層,因此將畫對準強光看過,若是夾層中另有一紙,便會立即顯現出來。”

陶甘又說道;“當年我落拓廣州,曾學得裱糊字畫技藝在身。我想打開畫軸夾層,將錦緞邊框也拆開看看,還要查一查畫軸頂端及底部的木棍是實心還是空心,倪壽乾將一卷緊的字條藏於空心木棍之中亦未可知。對此,不知老爺意下如何?”

“你若能將畫軸恢復原狀,拆又何妨?我思想來,倪公若將秘密藏於這樣一個地方未免有點魯莽草率,也與他智慧超群的特點不符。不過,為了解開畫軸之謎,即使最小的機會我們也不要輕易錯過。至於吳峰的這幅畫,其情形則迥然不同,它向我們提供了一條直接的線索。”

洪參軍聞言,急問道:“老爺,此話怎講?這幅畫須是吳峰自己選了送於你的。”

狄公笑道:“洪參軍有所不知,吳峰在這幅畫上漏了破綻,而他自己卻全然不知。他很可能以為我對鑑賞藝術品是個外行,哪知我一眼即看出了畫中被他疏忽了的東西。”

狄公又呷口香茶,命馬榮喚方緝捕來內衙書齋有事相商。

方正施禮後立於書案之前,問道:“老爺喚我,不知有何差遣?”

狄公命他在案前木凳上坐了,認真看他一眼,開言道:

“你女黑蘭在我宅中侍候上下,幹得很是出色,我大夫人常誇她心靈手也做事勤快。”

方正謝道:“老爺過譽了!”

狄公又說道:“今日請你來此一敘,是要與你商量一件事情。你女現在我宅邸之中,不說吃穿如何,也總算有了個安穩落腳之地,要她離去,實非我本意,況你長女白蘭是死是活,至今仍杳如黃鶴,就更不忍心如此行事。但我急需遣人去丁宅打探虛實,黑蘭卻是最合適的人選。丁虎國下葬之前,丁宅必定十分忙亂,臨時增加幫手勢在必然,若是黑蘭能以婢女身份在丁家幫閉數日,必能從眾奴婢口中探聽得許多內情。你是她生身父親,非你許可,我不便自作主張。”

方正從容說道:“老爺救我於水火,便是再生父母,又蒙知遇抬愛之恩,我方正正愁報答無門,今老爺有用得著小女處,我方家雖赴湯蹈火,肝腦塗地亦在所不辭。況黑蘭心眼靈活,又有些膽識,正可擔當此任。老爺不必​​多慮,只管遣她前去便了。”

馬榮一旁聽了,六神不安,忍不住插上話來:“老爺,我以為陶甘更合當此重任,何不差他前往?”

馬榮力阻黑蘭離去,其用意何在,狄公早已明白,向馬榮瞥了一眼,說道:“主子一言一行,總瞞不過奴婢耳目,從婢女口中探出丁宅內幕,最是良策。方緝捕,即命黑蘭速去丁宅!”又對馬榮與陶甘說道:“你二人今夜即去永春酒店布哨,馬榮為明哨,陶甘為暗哨。馬榮須裝出生怕被吳峰發現的樣子,但要讓他明白你是官府遣去監視他的,還要給他一切機會偷偷離開酒店。馬榮,這吳峰可有點鬼聰明,你須拿出全部本領與他周旋。陶甘須是真正的眼線,應不動聲色,藏而不露,倘見吳峰甩去馬榮離店,你須暗中緊隨不放,弄明他去了何處,作了何事。若是他欲離城潛逃,你就出來亮相將他拘捕。”

陶甘幹此類差事十分拿手,聞狄公差遣,心中自是歡喜,說道;“老爺且放寬心,馬榮與我演此雙簧已不止一次,我二人配合最是默契,包管不誤大事。現在我就將倪公畫軸取走,將它浸於水中,明早好取下襯裡。晚餐後即與馬榮去永春酒店。”

陶甘與馬榮去後,狄公與喬泰和方正商量瞭如何處置錢宅善後之事,決定將錢牟妻妾各自遣回娘家,奴婢雜役各由縣衙預發工薪一月,就地釋放,惟管家一人不予開釋,待日後審問明白再作區處。
   
喬泰報稱數十名軍率均遵紀守法,令行禁止,每日早晚兩次由他親率此數十之眾騎射操練,從不間斷。 又報稱眾軍卒對凌隊正頗存敬畏之心。

喬泰與方正離去後,狄公身靠椅背,想到他雖與喬泰共事多年,情同手足,但對他這個親隨幹辦的身世卻了解甚微。 只知他昔年與馬榮於綠林中結為金蘭,但對他的早年生活卻一無所知。 這一對盟兄拜弟雖有許多共同之處,然每當談及自家身世,馬榮一向滔滔不絕,不厭其詳,喬泰則素來沉默寡言。 躲躲閃閃。 連日來喬泰在蘭坊勤於操練軍馬,巡察軍務,並以此為樂,狄公弄不明白喬泰昔日可是一名職業軍官。 他決意將此弄個水落石出,但目下急務甚多,一時尚顧不上這件事。 狄公長嘆一聲,低頭猛見案頭上、陶甘呈上的公文,錢牟樁樁罪行均記錄在案,遂打開案卷,默默研讀起來。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03:24
                                                                      第十一章

馬榮尋思,既欲讓吳峰看出他是官府之人,喬裝已無必要,故只將差官黑帽換成一頂百姓常戴的尖頂小帽。 陶甘則換了一頂黑色輕紗弁帽。

離開縣行之前,二人於值房中細細商量了對策。

馬榮道:“我欲讓吳峰知道我是縣衙布下的眼哨,專防他離開酒店,此事並不難,難的是我們不知他作何反應。若是他離店外出,並在途中欲將我甩掉,將如何處置?”

陶甘搖頭道:“依我愚見,他不致如此。你想,吳峰並不知你領何命在身,在他看來,他若外出,官府必生疑心,你就會將他當場拿下,這個風險他是斷不敢冒的。我惟一擔心之事卻是吳峰根本不想外逃,而是遵命閉門不出。不過,萬一他真地溜了出來,你也無需擔心,他縱有七十二變,也逃不出我的手心。”
   
二人計議已定,出了縣衙,馬榮在前,陶甘在後,二人拉開一段距離,徑往永春酒店而來。 洪參軍將去酒店的路徑對馬榮說得明白,二人毫不費勁就找了去。

馬榮到得酒店門首、見店內酒壇擺列齊整,兩盞彩紙燈籠高懸樑下,照得酒壇上紅色標籤閃閃有光。 店掌櫃正低頭沽酒,兩名閑漢身靠櫃檯,不等酒到便先伸手抓起盤中的鹹魚。

酒店對面有一所宅院,高高的門廊,黑黑的大門,“一看便知是一戶殷實人家。馬榮走上前去,依門立於廊下。

馬榮舉目觀瞧,酒店樓上燈火通明,一個人影在窗紙上移來移去。 馬榮看得分明,吳峰正在樓上精心作畫。

馬榮探身向街兩頭環顧一番,只不見了陶甘的踪影。 他籠起雙手,打算在廊下久候。

二閑漢一壺酒下肚,正待離去,忽見馬榮身後大門突然大開,一老翁由家奴引出大門。 老翁見了馬榮,問道:“ 朋友 ,你在此何事?莫非想見小老一見?”

馬榮沒好氣說道。  “誰要見你!”說完,轉身依門柱而立。

老翁惱道:“此乃我家私宅,你既在此無事,就請遠走一步!”

馬榮高聲反駁:“這宅子是你的,可這條街並不是你的,誰不能站?”

“若是你賴著不走,我就去喚更夫將你送到衙門見官,如今狄老爺為民作主,豈怕你撒野!”

馬榮早想發作,見老翁一心要自討沒趣,便破口罵道:“你這老豬狗好不識抬舉,爺在這里站定了,你有種就把你趕走!”

二閑漢此時背靠櫃檯,一隻手託了下巴,正歪著腦袋滋滋觀看熱鬧 。

樓上窗戶開了一扇,吳峰探出頭來,高聲慫恿道:“老丈,你這口氣如何咽得下去?別看那廝撒野,其實色厲內荏,外強中乾,休便宜了他!”

家奴問道:“ 主人 ,我去將眾家丁喚來,如何?”

馬榮毫無俱色,越發怒吼道:“叫你那幫雜種統統來吧,爺奉陪就是!”

老翁見馬榮身高體壯,一副好鬥的架勢,自思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不如自認晦氣,忍讓一步,落個風清雲淡,海闊天空。 想到此,說道:“自古君子動口不動手,讓他在那里站到骨頭爛吧!”說完,拂袖而去。

家奴將大門砰地一聲重新關上,插了門閂。 吳峰見了,大失所望,縮回頭去,關上窗戶。

馬榮搖晃走近酒店,二閑漢忙給他在櫃檯邊閃出一條道來。

馬榮瞪了他們一眼,冷冷道:“你二人莫不是對面那家的家丁?”

一人答道:“好漢別誤會,我們住在隔壁一條街上,對過住的那個老學究是個開學館的,最是無禮。”

另一人說道:“我們絕不是來聽他背誦詩云子曰,之乎者也的,我們只認得這三尺丁字櫃檯,每晚到此喝上一盅,消消疲乏,去去煩惱。”

馬榮聽了朗聲大笑,拍拍袖中碎銀,對櫃檯內吆喝道:“掌櫃的聽了,好酒好肉,但有,只顧將來.一會算錢於你!”

掌櫃忙上前招呼,將三隻酒盅斟滿,添了一盤五香牛肉和一碟鹹菜,這才問道:“敢問客官從何而來?”

馬榮將酒盅一飲而乾,等掌櫃又斟滿,才答道:“我主人王掌櫃是京師春茗大茶莊的店主,我們從興安運來三車上等磚茶,打算去河西界外出售,今日下午才到這裡。主人念我一路走嫖辛勞,賞我三兩碎銀,命我在此好生逍遙自在一番。我意欲尋座青樓歇腳,不期卻走錯了地方。”

掌櫃說道:“客官說得是,這尋花問柳的勾當、小店確是愛莫能助。說到風月場,此地倒有兩處,然都離小店甚遠。”不等馬榮開言,掌櫃又奉承道:“不過依在下愚見,此間番伎漢女,多為山野村姑 ,見得幾天世面?似你這等從京城下來的客官,她們誰也不配。我道你整日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定有不少趣聞,如此,何不請進來給我們講講一路上的奇聞怪遇,風土人情,遺聞軼事,風物掌故,也好叫我們開開眼界,長長見識。 ”

掌櫃之邀,正中馬榮下懷。 掌櫃如此百般勸留,為的是馬榮袖中三兩銀子。

掌櫃請馬榮入店,一面說道:“這第一巡酒算是在下孝敬客官的,分文不取。若嫌味道不佳,只管言語一聲一下另開新壇。”

二閑漢正盼白吃白喝,見此情景,立即來了勁頭。 一人對馬榮說道:“你如此一條好漢,一路上不知多少剪徑的響馬倒於你拳腳之下!”

任憑他們吹吹唱唱,馬榮只不理會。 說話間三人進入店中,在一方八仙桌邊坐下,馬榮自選了面對樓梯的座位。

掌櫃本人也來湊趣,四人圍坐一桌,從此杯箸飛動,酒好話多,一座皆歡。 人道飛觴敘文,情誼易厚,此話不錯。 馬榮繪聲繪色講起了恐怖故事,三人聽了,無不毛骨驚然。

幾個故事講完,吳峰從樓梯口走下,走到半途停下,銳利的目光掃向馬榮。

掌櫃見了說道:“吳相公,你也來陪我們喝幾盅,這位客官講的故事實在離奇有趣。”

吳峰答道:“我正忙,恕不奉陪了。不過夜深之時我要下樓吃夜宵,休要忘記給我留下酒菜!”說完又走上樓去。

掌櫃介紹道:“這是我的房客,風流倜儻,與之交談其樂無窮。你們不要離去,等他下樓來會他一會。”

掌櫃又將四隻酒盅滿上。

陶甘見馬榮進了酒店對面宅子的門廊,貓腰走進一條黑洞洞的背街小巷,迅速脫下衣袍,又重新反穿在身上。

陶甘這件褐色夾袍製作奇特,面子為上等綢緞,十分華貴,裡子則由粗麻布拼製而成,上有臟斑數處,還粗針粗線歪斜打了好幾個補釘。 陶甘的帽子亦很特別,他摘下用手一拍,即呈扁乎之狀,與丐兒常戴的小帽竟是分不出真假來。

陶甘將自己裝扮成乞丐之後,來到酒店後院牆外,地上尋了一隻破酒壇,滾到牆根立起,自己站到上面,雙肘正可擱在牆頭之上。 他將下巴往搭起的雙臂上一枕,對酒店從容觀察起來。

酒店樓下店堂後牆無窗,樓上則從窗中透出光來。 院中有許多空酒壇,分兩排堆放得整整齊齊。 二樓窗外有一狹窄陽台,上面擺了一排盆花。 下面是酒店的灰泥後牆,一扇小角門虛掩著,門旁有一抱廈,估計是間小廟廚。 陶甘心中尋思,若是吳峰從陽台爬下潛逃出去,實不費吹灰之力。

陶甘耐心等待著。

果不出他所料,不到半個時辰。 房間的後窗慢慢開了,吳峰探出頭來向四周張望。

陶甘一動不動伏於牆上。 他明白,他周圍一片漆黑,吳峰從亮處是看不見他的。

吳峰見周圍毫無動靜,從窗台上爬下,躡手躡腳沿陽台走到抱廈上方,翻過欄杆,下到抱廈屋頂之上。 又趴在房上向下觀瞧,於酒壇間選準一個落點之後,輕輕一跳,落到兩排酒壇之間的空地上,疾步鑽進酒店與鄰舍之間的一條小過道中。

陶甘跳下酒壇,急急追去,剛出院牆犄角,卻與吳峰撞了個滿懷。 陶甘口出污言,罵聲不止,吳峰只當沒聽見,頭也不回急向大街走去。

陶甘隔一段距離尾隨在後。 街上行人熙攘。 陶甘也就無需揀暗處行走。 再者,吳峰的幧頭怪裡怪樣,與眾不同,陶甘在後跟踪,也就不怕被他甩掉。

(幧頭:古代男子束髮用的巾。幧:讀'悄'。)

吳峰一直向南走去,後來突然拐進了一條行人稀少的小街。 陶甘腳不停步,緊追不放,一面將小帽中間的鈕扣解開,小帽即刻變成了一項百姓常戴的尖頂高帽。 又從油中取出一根一尺左右長的竹管來,三抽兩拽,將套在裡面的粗細不同的四根小竹管節節拔出,便成一根手杖。 陶甘手扶竹枝,搖身又變成了一名老者,穩步向前走去,直走到離吳峰很近的地方。

吳峰又拐彎進了一條小巷。 陶甘見巷中間無一人。 心裡明白,他們已到了離東城牆不遠的地方了。 看起來吳峰對這一帶十分熟悉,只見他一閃身,又拐進了一條岔道。 陶甘在轉彎處定睛一瞧,原來是條死巷,盡頭是一座小廟的山門,只見木門早已無存,廟內一片漆黑,顯然是座無人居住的荒廟。

吳峰徑向破廟走去,到得廟前,停步回頭向巷內看了一眼。 陶甘急將腦袋縮回。

陶甘再探頭觀望時,門口早不見了吳峰,又靜候片刻,才從藏身處走了出來,悄悄向寺廟走去。 來到廟前,舉目細瞧,見山門上方磚牆中以琉璃瓦嵌了三個大字,雖經風剝雨蝕,仍依稀可看出此三字為“三寶寺”。

陶甘上得台階,進入廟內,只見大雄寶殿中一片空空。 房頂有幾處塌陷下來,抬頭可見天空星斗。 陶甘踮起腳尖向大殿深處走去,只不見了吳峰的踪影。 來到後門,剛探出頭去,又縮回藏到門柱後面。 原來大殿後門通到一座有圍牆的荒園,園中央有一小池,水清可鑑,吳峰正獨坐池邊石凳之上,雙手托腮,對了水池出神。

陶甘自忖道:“原來這是個秘密幽會的所在!”他尋到一洞窗龕,坐了進去,從那裡可以看到吳峰的一舉一動,吳峰卻看不見他。 陶甘定一定神,合上眼睛,豎起耳朵細聽,卻不敢老是盯著吳峰。 他明白,許多人對暗中被人偷看是十分敏感的。

吳峰初時靜坐未動,後來偶爾從地上揀起幾塊石子投進池中自我消遣一番,又起身在園中踱起步來。 他分明心中有事,似乎是在等人,久候不至,因此坐立不安。 再過一陣,吳峰快快離開小園朝大殿走來。 陶甘忙縮進窗龕,將身子緊貼了石牆。

吳峰急急從原路返回,走到酒店所在的小街,停步立於犄角處向街心一陣張望,見馬榮不在街上,便大步流星一頭鑽進酒店和鄰舍之間的夾道中。

陶甘長長舒了一口氣,走回縣衙。

酒店內仍笑語喧嘩,熱鬧非常,馬榮講完故事後,掌櫃也講了幾則,二閑漢聽得眉飛色舞,不住拍案叫絕。

最後,吳峰下得樓來,入座共聚。

馬榮飲酒向是海量,雖兩壺酒落肚,仍清醒如常,心中尋思,若將吳峰灌醉,他醉中口吐真言亦未可知。 主意拿定,開言道:“聞吳先生亦是長安人氏,如此我們原是梓里鄉親,有道是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今日一見如故,非喝它個一醉方休!”

眾皆稱善。 自此一座觥觚翻動,杯盤狼藉,划拳行令,開懷豪飲起來。 這一鬧不打緊,早驚動了街坊四鄰,數月之後這場鬧飲仍是那一帶鄰里街談巷議的題材。

(觥:讀'宮',中國古代用獸角製的酒器;觚:讀'姑',中國古代盛行於商代和西周的一種酒器。)

吳峰先將半壺叫“透瓶香”的上等好酒倒入碗中,一飲而乾,權且墊底解饞,然後與馬榮對飲,說笑中二人又一連喝了三壺。

馬榮已連續飲了兩個多時辰的酒,漸漸感到了酒的威力,只得強打精神奉陪,欲向對方打探的話早忘到九宵雲外去了。 二閑漢此時均已喝得爛醉,離座搖晃出了店門。 吳峰兩壺酒喝下去,越髮長了精神,鬥著馬榮又喝了兩壺。 馬榮早已招架不住,說話開始顛三倒四,語無論次。 吳峰又要了一壺名喚“出門倒”的烈性大曲,與馬榮各半對飲了。 此時吳峰也已面色紅潤,額上汗珠涔涔而下,遂將幧頭摘去,摔到屋角。 至此,二人均已喝得酩酊大醉,又是撫掌,又是大笑,亂作一團。
   
時過午夜,這場鬧飲方散。 吳峰歪歪斜斜從座位上立起,跌跌撞撞向樓梯走去,邊走邊哼道:“一見如故,一醉方休,妙!妙!”

掌櫃扶了吳峰上樓之時,馬榮悄悄滑到方桌底下,不等掌櫃下樓,早已鼾聲如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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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辱不關身,誰為疏與親。 有山堪結屋,無地可容塵。 白髮偏添壽,黃花不笑貧。 一樽朝暮醉,陶令果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