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推理] 神探狄仁傑 作者:高羅佩(Robert H. van Gulik)(連載中)

 
CTNANG 2017-2-8 22:24:4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76 22730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10:37
                                                                      第七章

男屍身軀壯碩,手足胼胝1,年紀五十開外,微髭染霜,頭毛謝頂。腦殼已開裂,血污狼藉。

    狄公大聲喝問:「可是抬錯了棺木?」

    馬榮搔首道:「不錯,不錯,棺上還貼有字跡哩,見寫著江劉氏亡辰。」

    華大夫並穩婆也指認不誤,口中又稱奇。月娥屍身繫是親見閉殮的,如何一夜之間竟變作了個男子?也是新死的,還未硬哩。頭上恁的血跡模糊。穩婆還道,這具棺木運來時,當日還燙了個烙印,如今見還在。

    狄公命將男屍抬出棺木。仵作遂行驗屍。男屍生前顯是匠工之屬。猝受狙擊,顱腦開裂致死。凶器當是刀斧一類利器。仵作填了驗屍格目呈上狄公,狄公看了,命眾人上前辨認,或有知道這死屍姓名的。

    果然王玉玨大呼起來:「小民認識此人,他是後坊的木匠毛福。幾天前還在宅下幫過工哩。」

    狄公問:「王掌櫃可是確認了?莫要閃失。」

    王玉玨答日:「這個小民如何會看錯?只是適才啟棺時嚇昏了。又頭上血肉連皮的,沒及細看。如今洗淨拭乾了,乃認得是毛福,不會錯的。」

    狄公沉默良久,乃命將毛福屍身裝殮了,重新放入棺木。派兩名番役看守,休教再吃人調換了。又命傳看廟的香火僧。

    馬榮道.「老爺,這石佛寺荒廢日久,我們來時便仔細搜尋過。只有一個又聾又瞎的老頭防守著門戶,靠遠近行人施捨點萊果度日。想必不曉得這殺人兇案。」

    狄公聽罷,點了點頭,轉臉對劉飛波道:「劉先生,事出非常,本縣也受了戲弄,迷惑不解。月娥的屍身一時被歹人調換,內中或有委曲。如今既又見了一具屍首,案子橫生枝節,怕是本縣一時處斷不下。你與王掌櫃先回府宅,靜候這裡勘查消息。」——又吩咐王玉玨速將毛福宅址補來,以便官衙尋查。著馬榮將毛福家人傳來衙裡問話。

    劉飛波、王玉玨悻悻拜辭,心中去大疑團分解不開。

    狄公臨行又將盛殮了毛福的棺木裡外細檢了一遍,見無零星血跡。顯然毛福是在別處被殺,移屍於此棺中的。

    狄公回到衙署,逞入內行書齋。一面換卸官袍,一面對洪參軍道:「早是我將江文璋監看住了。——你看這是什麼?」說著將一張紙鋪在書案上。

    洪參軍低頭一看。暗吃一驚:「這紙上分明寫著江文璋的大名與宅址。——老爺,這紙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將石佛寺驗屍一段細節與洪亮講了。洪亮驚訝,目瞪口呆。

    「這紙正是木匠毛福袖中拾得。看來毛福的死因還與江文璋有瓜葛哩。我已派喬泰去江宅了。你午膳之後找一找劉飛波、韓詠南、王玉玨、蘇義成四人筆跡。他們想必都有些書札呈表送來過衙門。你再將我的名帖送去韓詠南和梁大器宅府,傳言我午後要去拜訪他兩個。」

    申牌初,狄公午寢罷進來書齋,見洪亮與馬榮正在書案邊細看幾幅信箋。

    「老爺,這四人的筆跡都與那個綠筠樓主不一樣。」洪參軍稟道。

    狄公坐在烏木太師椅上,又將桌上的四幅字跡細細比較了。

    「這四人字跡粗看去果然都與綠筠摟主的不一樣,但我見劉飛波的字體凝重板滯,一剔一勾似是有意為之,不比平日書寫形狀,舒放自由。但凡人寫慣了字,輕易是不能改變氣勢的。劉飛波筆跡氣勢屢斷,鋒芒時挫,有些可疑。」

    馬榮不解:「他與官署寫信,何必筆跡如此躲閃,有意作偽。況且這信是半年前寫的,莫不是他予知我們要查對他與綠筠樓主的異同。」

    洪亮道;「劉飛波可能從月娥口中探得江幼璧的名號,但他為何要冒了江幼璧的名號去與杏花抒情哩,甚不可解。——豈是再沒別的可取的雅號了。」

    狄公道:「昨夜杏花的屈死,今朝月娥的奇跡,都與劉飛波關涉,故我很想多多再瞭解他一番。少間我要拜訪韓詠南與梁大器也順便從他們嘴裡探聽些有關劉飛波的線索。——馬榮,王玉玨想已給了你毛福的宅址,你找到了那處所沒有?」

    馬榮沮喪道:「老爺,這事並不順調。毛福宅在湖濱後坊東頭,離魚市不遠,只是一棟低矮的茅屋。他婆娘十分醜陋。因是木匠的活計,毛福出外日子多,時常三日五日不回家,那婆娘也從不掛慮。據她說三天前毛福道是去江文璋家打活,為江秀才婚事備辦木器傢俱。當時言明三日不回家,故婆娘還以為他仍在江宅幫工哩。——哪裡知道已被閻羅收去,還搶佔了別人的棺材。——我將毛福的的信報了,誰知這婆娘非但不悲傷,還說早知這老兒不得善終,與他兄弟毛祿一樣。」

    狄公歎道:「婆娘不賢,往往殃及丈夫,自古如此。」

    馬榮又道:「可恨這婆娘知道我是官府來人,還一味廝纏住,叫要賠償銀子。我道毛福死因尚未偵破,真兇在逃,如何來銀子賠你。她竟破口罵人。我怕這婆娘叫嚷聲揚,驚動鄰里,便匆匆告辭。

    「誰知左鄰右舍一打聽,人人都道毛福忠厚,脾氣溫良,勤樸十分。只是悶來灌幾口黃湯,從不出尖攬事,與人仇隙,幾時有口皆碑。討了這等夜叉,還有不氣悶的?也難為毛福。不過鄰里都知道他的大弟毛祿是個沒行止的歪貨。吃喝嫖賭,偷雞摸狗,沒一般不會,見是個無賴潑皮。又無人拘管,恣意曠蕩,隨處寄生混騙飯吃。——除他之外,毛家再沒別的男子。」

    狄公笑道:「這一番收穫,有何不順調?毛福那紙上寫的字也弄明白了。你此刻速去江宅,會同喬泰查問明白毛福三日前去那裡後的一應細跡,並留意窺察江宅的後菜園和廚房。倘見有生人可疑,也須盤問腳色,不要疏漏。」說罷,吸乾了茶,命備轎去韓詠南宅府。

    韓詠南早在家中恭候。這時聽小童稟報狄老爺官轎已到門首,慌忙出來拜揖,迎狄公入花廳敘坐。

    狄公見那花廳,畫棟雕樑,古色斑斕。字畫書卷,珍奇玩器各極攸宜。不愧為百年縉紳2世家,自有一種深沉的氣象格局。

    小童敬茶罷,狄公笑問:「韓員外有幾位公子?」

    韓詠南面露戚容:「回狄老爺問,在下並無子嗣,膝下只有一女,名喚垂柳。」

    原來韓詠南府上雖群雌粥粥,卻並未為韓門傳下一脈香煙。如今已年過半百,韓詠南也漸漸認了命中不孝。故爾對府內一堆軟玉溫香一併冷眼了,逕自做起楊柳塢的常客,遊冶市門,花陣圖歡。家中妻妾自知有愧,哪個還敢管他。——其實這一層機關狄公何嘗不知,只是今日來想套套他與杏花情分上的深淺。

    「韓員外對昨夜花艇的事作如何觀?杏花小姐聰明伶俐,一時香消玉殞,他父母得知凶耗,又如何將息。聽說杏花與令嬡垂柳同年。」

    韓詠南不防狄公冷生生端出杏花人命來,又與垂柳比附,心中不樂。便道:「杏花的事,在下也覺突兀,如天外飛來之禍。竟不知狄老爺勘查有了什麼眉目?」

    狄公道:「今日正是來就教韓員外的,官府目下一籌莫展。你也知道南門湖中死人,是從來不露端跡的。」

    韓詠南瞥一眼狄公,小聲道:「依在下之見,狄老爺不如草草具結,這事何需張揚?杏花究竟是個煙花女子,老爺似不必過於認真。」

    「依韓員外高見,官府如何斷治此案?」狄公仍不形聲色。

    「只道是應局時不慎失足落水,再無蹤影。必不至有人恁不知趣前來衙門追問。」

    狄公作色道:「韓員外豈可如此草菅人命!煙花女子固然低賤,究竟也是一條人命,怎可胡亂昧心斷治?——明日告我到陰間,恐閻王爺前鼎鑊3刀鋸不得消受。下官說句戲言,倘若是令嬡被害屈死,韓員外必不肯甘休,草草了事。」

    韓詠南慍怒,又不便徵色發聲,不知狄老爺如何一味比附垂柳。

    「垂柳,閨閣名媛,世家千金,豈可與杏花比附?狄老爺怎的輕易抹了貴賤親疏之分。」

    「正不知韓員外與杏花親疏如何?」狄公雙瞳直逼韓詠南一對發毛的眸子。

    韓詠南臉上又是一搭兒紅,一搭兒白,口中辯道:杏花只是楊柳塢傳來的一名歌舞妓,我與她何來親疏之辨。」

    狄公笑道:「下官只問昨夜席間的親疏。我見韓員外唯好與杏花、白蓮花周旋,並不搭理余兩名姑娘。故爾隨意問問。其實,即便與杏花親暱,何足責怪?——下官與杏花一面之緣,尚且親暱哩。她這一死恰似收了我的三魂六魄一般,豈止痛惜她的薄命?乃一心一意欲與她申冤。」

    韓詠南唯唯,心中稍解。

    狄公又道;「杏花事且不理論。不知韓員外對王玉玨、蘇義成兩位掌櫃有何高見?」

    「他兩個均是品行端正的君子,與在下交誼甚篤。——老爺莫非又疑心是他兩個害了杏花性命?」

    狄公又岔開話頭:「你可知道江文璋緣何早早辭了縣學官職?」

    韓詠南道:「江文璋酒後時常菲薄周禮,屢出妖論。此等敗物,如何可執教黌宮,誤人子弟。去了是他自己知趣。不過江文璋操行尚可,不是外間傳聞那樣不識廉恥。」

    狄公謝過,乃告辭而出。——今番與韓詠南昌雖言語不甚投機,但多少探出了些人情糾葛間的蛛絲馬跡。

    註釋:

    1胼胝:皮膚等的異常變硬和增厚。胼:讀『便(宜)』;胝:讀『支』。

    2縉:讀『晉』,古代官宦的代稱。

    3鑊:讀『或』原指煮食物的鐵器,又指烹人的刑具。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10:38
                                                                      第八章

狄公官轎又抬向梁大器府宅。

    梁大器的親侄梁貽德在梁府高峨的重歇山簷大門樓下恭迎狄公。——這梁貽德是梁府的總管。年紀約莫二十上下,白淨面皮,幾無血色,一條長長的臉頰上掛著淡淡的愁容。

    狄公下轎,梁貽德迎上前拜揖,口稱:「晚生見禮了。」遂引狄公進了梁府大門。一路亭榭台館轉來,若大一個宅園,並不曾見著一個青衣奴婢。狄公正覺詫異,梁貽德卻開口道:「狄老爺,晚生有一句話告求,少刻見了家伯出來時,幸容略吐衷曲。」

    狄公瞥了梁貽德一眼。見他臉上一團愁雲慘霧,似有無窮委屈,便點頭應允。

    梁貽德大喜,臉上湧起幾絲緋紅,一對黑眼閃熠出感激的光亮。

    「狄老爺,涼軒少候片刻,容小侄引家伯出來敘話。」說罷一溜煙去了。

    涼軒三面臨水,甚是幽雅。軒外走廊高處懸著一架鸚鵡。涼軒內牆上掛著四季條屏,久不拂掃,積了厚厚一層灰土。牆對面欄杆下兩柄古舊的楠木靠椅,靠椅中間設一茶几,擺一新月型瓷盆。盆內一簇白瓷蓮花,當中蓮蕊亭亭凸出,甚是別緻。五六尾金魚翕忽游動,十分自在。

    狄公伸手去小碟內取了幾顆米團正擬撒下,那金魚忽的驚惶亂竄,都四散躲避。

    狄公正看得好玩,見梁貽德扶攙著一個鬚眉皤白1的老人蹣跚進來涼亭。一領苧2袍套了整個身子,帕頭3遮隱了半邊臉面。老人的鬍鬚分五綹垂掛胸前,手拄一根龍頭杖。步履維艱。

    狄公納頭作揖,口稱:「請安。」

    梁大器唯唯,嘴角翕動半日,囁嚅道:「老身九十了,行將就木。狄縣令枉駕垂顧,敢宣謝忱。」

    狄公見他臉面微仰,閉著雙眼,果是一副老態龍鍾模樣。

    「梁老宗伯拜揖,下官今日登謁崇階,冒昧造訪,十分擾極。只因衙裡有幾件小訴訟擺佈不開,意欲仰聆大教,敢望老宗伯開導。」

    梁大器半日不吱聲。狄公抬頭看時,早已睡了,垂涎淋濕了一片肩巾。不由心中惻隱。

    梁貽德道:「家伯半年來常是這個樣子,因怕人恥笑,一直不敢讓他見客。此刻小侄便去喚過鄒公、鄒媽來,叫他們服侍退下休歇。——不瞞狄老爺,這宅院內也只有這間涼軒與一對老蒼頭,家伯沒讓出。」

    狄公不明白,遂隨梁貽德到了他的下處。梁貽德忙敬坐徹茶。——這是一間簡陋的書房,看來梁貽德日子並不寬綽。

    梁貽德開言道:「狄老爺休看梁府若大一個場面,家伯致仕前還是朝中的右僕射,可算是赫奕世家。其實內囊早上來了。狄老爺今日也見了端倪,小侄也不怕恥笑。——只有一宗家務,十分棘手,不得不暗求老爺指點。」

    狄公道:「你只管講來。恐是清官難斷家務事,我也無能為力。」

    梁貽德謝了,乃道:「家伯自半年前犯這個古怪的病症以來,常是一睡過去便三日五日,不思茶飯。待醒來時,也神態不清,語無倫次。如此過十日半月便又好了,十分清爽,勝似常人。老人雖有這個病症在身,自己也曉得。但他的一應家業田產全都親手掌管,自拿章程,從不讓小侄半點插手。」

    狄公道:「老人的心性脾氣如此,你也省心則個。何必要去干預他的帳目。」。

    「狄老爺有所未知。倘只是他自個掌管家產,怕人侵奪便也罷了。兩個月來家伯忽與一個叫萬一帆的牙儈過往甚密,兩人一談就半日,十分投機。那牙儈系劉飛波薦來,伶牙俐齒,狡黠異常,竟把家伯擺弄得頭重腳輕,言聽計從。兩下暗裡簽押了十幾紙契約文字,偷偷藏過,只瞞著我一人。小侄放心不下,一日偷偷查閱了家伯恆產,乃發覺家伯產業已變賣殆盡,十停去了九停。——這幾日又見那萬一帆與家伯在畫押,保不定梁氏家業已蕩然無存。又不見家伯手中現錢進了多少。乃探知變賣所得金銀,皆由萬一帆做中保重利放帳戶。

    「家伯風中殘燭,顢頇4糊塗,受人如此誆騙。只恐將來產業錢銀兩空,又未見著一紙憑據,為之小侄憂心如焚。幾次規勸,竟受家伯呵責,道我心存覬覦5,再不然便不理不睬,竟自睡去。小侄赴訴無門,只得來求狄老爺。只怕這中間有詐,萬一帆可不是善類,誰知他得了如此巨額現銀去放什麼帳戶。萬一卷席而逃,鑽山過海了,找誰人認帳?」

    狄公沒想到梁貽德道出如此一番家務來,一時也難以明斷曲直。遂道:「聽說梁老宗伯的公子見在京師東台左相衙門行走,你何不去一紙書信實情相告。」

    梁貽德面有難色,踧踖6不安。

    狄公又道:「倘若你手中已有一二紙梁老宗伯折賣家產的契書,可交於本縣,由本縣出面致書京師梁公子,你看如何?」

    梁貽德大喜道:「小侄這裡偷偷抄謄了一份契書,原件上有家伯與萬一帆的字跡與押戳。我見這價目家伯太吃虧,只是買主付的是金錠,令人羨目。」

    狄公接過那抄謄的契書一看,果如梁貽德所說,心中不由也生起疑雲。突然,他又發現梁貽德的字跡竟與那綠筠樓主十分相似,心中不由又一震動。便問:「你認識江幼璧秀才麼?」

    梁貽德一愣:「狄老爺問的可是江文璋的公子江幼璧?聽說他投南門湖自盡了。小侄適才方聽人說起,其實並不認得他。」

    狄公又問:「你可曾去過楊柳塢?」

    梁貽德不悅:「狄老爺將小侄看作何等人物了。小侄是個讀聖賢書的,豈會花街柳巷行走?再說小侄也沒這許多閒錢。——只不知狄老爺如何忽的問小侄這個,莫不是聽到什麼捕風捉影的傳聞。」

    狄公笑道:「呵,呵,賢侄不必介意。本縣正為那兩處的官司困擾得心神不寧,又一時判斷不了,見了人都要打聽一下。賢侄既是不認識江秀才,又不曾去過楊柳塢便是了。本縣並未聽得有關於賢侄的什麼謠傳。——本縣這就告辭了。

    梁貽德回嗔轉喜,恭恭敬敬一直將狄公送到大門口白玉石階下。看著狄公官轎去遠了才回進門裡。

    狄公回到衙署,洪參軍與喬泰正在內衙等候。狄公換過官袍,進書齋內抬起一柄折扇不停地扇動,一面問洪亮、喬泰兩人有何收穫。

    「老爺,喬泰在江文璋宅大有所獲。」。

    「果有收穫。喬泰,快快與我講來。」

    喬泰稟述:「我與馬榮弟將江宅裡外都暗中搜尋過一遍,並不曾見著老爺說的那個黑影,也未見有生人潛來菜園勾當。毛福並無蹊蹺行跡,江宅雇他為江秀才婚事打制幾件傢俱,夜裡便睡在奴僕的房中。婚筵那夜,他酒足肉飽,很早便睡了。翌日乃知新娘死了,閤家惶惑。毛福好奇,還呆了半日,直至江文璋尋兒子一無所獲回家後,才背著工具箱離開江宅。——後據江宅一奴僕說,他親見毛福與那個送黑絲絛來的漁翁在街上搭過話。——毛福在江宅三日,並不曾與主人說過一句話,匠工活計全由管家指派。最後也是管家付的工銀。」

    狄公點了點頭,示意喬泰再講下去。

    「午膳後,我偶爾翻閱江文璋藏書,見有一冊騎射的圖冊,畫得精美,我忍不住看了半日。待要放入書櫥時,卻見後檔有一冊薄薄的小書,封皮上寫著《妙棄搜錄》四字,認得是棋譜,便抽出翻閱。誰知末一頁的圖像正是杏花手中那局棋。——老爺,你道巧也不巧。」

    狄公大喜:「你將那冊小書拿來了?」

    「沒有。老爺,我怕江文璋這酸腐老頭生疑心。我留馬榮弟在那邊。自己便去孔廟對面那家書肆找尋。掌櫃問了書名,很快便拿出一冊來。果與江文璋那冊一樣,末一頁便是那幅殘局棋譜。

    「我大喜過望,一面付了書款,一面問這《妙弈搜錄》的來由。據那掌櫃說,這冊棋譜系七十年前韓隱士所纂編。這韓隱士不是別人正是韓詠南的曾祖,大名喚作韓琦父。他雖在朝中做官,卻是個隱逸中人,一生以棋琴為伴。我又問那末頁殘局,說是七十年來誰也沒能解破。」說罷從袖中抽出那冊棋譜呈與狄公。

    狄公逐頁看去,翻到最末一頁,歎道:「果然一樣。」又細讀序跋,不由擊節讚賞起韓隱土的名節高格。

    「杏花那頁殘局果是從這冊《妙弈搜錄》中撕下,不過,七十年前搜錄的這局棋與眼下杏花的死又有何干?與杏花欲待披露的危險陰謀又有何干?」

    洪參軍、喬泰默然無對。

    狄公小心將棋譜納入抽屜。又問洪參軍可曾聽得有關劉飛波的議論。

    洪參軍道:「劉宅的鄰里都稱劉飛波是個禮義君子,惠愛近仁,頗有清聲。他的一個轎夫卻說這個劉飛波能神出鬼沒,似有分身之術,家僕幾回被他戲弄得莫名其妙。一日那家僕親見劉飛波在書齋唸書,待有事進去稟報,卻不見影蹤。一時懵懂了,便四處尋找,卻見劉飛波他好好地在花園內籐椅上躺著打鼾。家僕驚異,便叫『有鬼』、反被劉飛波斥罵,險些被逐。」

    狄公笑了:「想是那家僕真的見鬼了。青天白日,眾目睽睽,哪裡有什麼分身術?對了,洪亮,我今日也有一獲。你道綠筠樓主是誰?竟是梁大器的侄子梁貽德,一個心懷慼慼,假裝正經的年輕後生。」說著從袖中拿出那頁梁貽德親筆抄謄的契約,平鋪在書案上。

    洪參軍、喬泰上前辨認了,噴噴驚歎:「果與綠筠樓主一樣。」唯狄公自己看著看著,心中卻呼「有詐」。

    「不!適間在梁府我倉促間斷定這梁貽德即是綠綠筠主,此刻我細細辨來,又覺不然。——這兩種筆跡形態十分相似,但神氣不類,功力也異,未必是出自一手。但這梁貽德老大未婚,子然一人,又是世家名門之後,豈沒好姻緣相湊?再,梁府若大宅園,由他一人掌管,他的下處又別有門戶進出,十分僻靜,最與杏花形跡相符。——杏花每半日來與他廝會一回,日落離去。平日只是互通尺素,魚雁傳情,傾吐衷腸。」

    喬泰道:「即便杏花的情人就是梁貽德,昨夜花艇遊湖,他又沒赴筵,恐與杏花的死牽扯不上。」

    狄公憬悟,長吁一聲道:「這事且慢理論,正要計較長策哩。眼下我真被這連接而來的怪事弄糊塗了——天知道這個綠筠樓主是誰,天知道七十年前一局殘棋與城中隱而欲發的罪惡陰謀有何瓜連,天知道月娥的屍身怎的被人偷換過變作了毛福,天知道殺毛福的兇手又是誰。——我要好好歇一歇,理一理胸中一團亂麻。你們也各自回衙捨歇一歇吧。」

    註釋:

    1皤:讀『婆』,義白。

    2苧:讀『住』,苧麻,多年生草本植物,莖皮含纖維質很多,是紡織工業的重要原料。

    3帕頭:古代男子用的一種頭巾,帕:讀作『福』。

    4顢:讀作『蠻』(陰平聲);頇:讀作『憨』。

    5覬覦:讀作『記魚』。

    6踧:讀作『促』;踖:讀作『急』;踧踖:恭敬小心的樣子。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10:39
                                                                      第九章

膳罷,狄公一人坐在衙院後花園的小亭內品晚茶。頭上皓月當空,纖雲不染。腳下草蟲喓喓,清露暗生。他忽的想起何不趁此月夜去城裡各處走走,或可撞見一些坐衙裡聽不到、看不見的情景。杏花道城中正醞釀著一場陰謀,正不知是什麼一口事哩。

    思想定乃潛回衙捨,換過一領破舊直裰1,散了頂髻,將毛髮弄蓬鬆,又抓了一把泥土沾了,十分狼狽。腰間繫一根麻繩,靸2一雙髒爛草鞋,偷偷從後花園角門拐出了衙院。轉過一條幽靜的小巷,便到衙後牆外的石子大街。

    狄公街上四處轉悠。漢源城裡這時夜市正酣,各種小生意人挑著貨擔叫賣。街沿點起許多五綵燈,賣吃食的早搭就涼棚,支了板案。小鍋灶裡油香陣陣,催人饞涎。——狄公只揀有閒漢、乞丐出沒處搖擺身子,惹人顯目。

    忽然,他發現一條下坡巷子盡頭開著爿小酒棧,三三兩兩的乞丐進進出出,如蜂蟻營巢一般,十分忙碌。心中竊喜,急忙跟定前頭一個癲頭漢子踅進那爿酒棧。

    酒棧門首還堅有一節竹竿,掛著一片油膩不堪的青布招兒,上面繡著「龍門酒店」四個大字。——店堂裡又髒又暗,卻有不少酒客。

    狄公四面看了,大刺刺走近櫃檯,開口便要酒喝,一面從袖中抓出一把銅錢撒在櫃檯上。

    「咄,快與我舀酒來,老子還要趕夜路哩。」

    一個獐頭鼠目的夥計溜了狄公一眼,收了銅錢,舀出一碗酒來遞上。

    狄公嘗了一口,啐地道:「這酒酸,另換好吃的舀來。」

    夥計也盛氣凌人:「這裡只有這酒喝,要甜要香的,別處去。」

    狄公怒叱:「我一把銅錢只買你這一碗酸酒喝?」

    店堂裡登時四個乞丐圍上來,一個還腰間拔出匕首惡狠狠沖狄公一笑。四人正待動手,櫃檯內慢騰騰搖出一條莽黑大漢來,手搖一柄鵝毛扇,喝令住手。

    「毛祿,你為何今日又要動刀子了。」

    毛祿訕訕收了刀;「魚頭掌櫃,這黑廝好生無禮,只稱酒酸。不叫他嘗點手段,哪裡還識得當方土地爺的金面。」

    「將刀子交我!」莽黑大漢伸出一張蒲扇般大手。顯見他是這裡的掌櫃,也是眾丐戶的團頭。

    毛祿顫兢兢將刀手遞上。

    魚頭掌櫃將刀子收過,怒猶未消。

    「我一再囑咐汝輩是甚言語?哪一個敢動刀動斧的,我立即割下他一片耳朵來,再捆了送去衙門治罪。毛祿,你的事尚未完哩,聽說作竟私自去過橡樹灘投奔,如今又有何面目來見我。」

    毛祿嘴裡咕嚕幾下,只不敢發出聲來。

    魚頭掌櫃轉臉向狄公;「好漢打哪裡來?過路還是常住?」

    狄公答道:「在下姓倪,涇北人氏。那邊犯了事,轉來這裡投靠。常道是『聞鍾乃知山藏寺』,大掌櫃折節謙恭,尊禮重義,名聲老大,江湖上無不敬拜。在下今日來投奔,有口飯吃便行。」

    魚頭掌櫃道:「螢火之光,照人不亮。將就幾日尚可。你身上可帶銀子?」

    「只有一串銅錢孝敬大掌櫃。」狄公從袖中拿出一串銅錢恭敬遞上。

    魚頭掌櫃應聲接了,露黑牙大笑,朝中抽出一片木牌,擲在桌上。

    「給這位倪賢弟斟一盛好酒來。以後憑這木牌,漢源城中隨處營生,不敢有人欺你。」說罷嘿嘿又笑,回進去裡面。

    夥計堆起笑容,端出一個木盤來,一盅熱酒,一碗麵放到狄公桌前。狄公嘗了一筷,竟是十分可口。

    這時毛祿已與一班閒漢聚在一張桌上擲骰子。其中一個笑道;「毛二哥,好興頭玩,如何不將你那個娘兒也帶來。撇下她,孤零零的,好不淒酸。」

    又一個潑皮取笑:「那娘兒人物足色,只毛二哥一人消受,想的哥們也嘴饞。」

    眾人大笑。毛祿忿忿罵了一聲,心中有事,不想回嘴。

    狄公聽了記在肚中。吃罷酒食抹了抹嘴,道聲聒噪3,自顧出了酒店。略一轉念便折上街心,依著來時路頭,回去衙後的石子大街。

    摸黑裡剛待要折入那條小巷。遠遠見通衙院後花園的角門外有個黑影在晃動。

    狄公暗吃一驚,貼牆躡足走進巷子。一面細覷那黑影行動。

    原來那人滿頭披遮一幅黑綾巾,不見五官臉面。狄公剛要走近,那人驀地發現,撒腿便逃。

    狄公急忙追趕,沒十來步,便將那人一把捉住。只聽得一聲尖喊「放開我!」——原來是個女子。

    「好漢,放了我吧!」女子懇求。

    「休得害怕!我是這衙署裡人。如此深夜,你一個女子來這裡作甚。」

    「好漢這等裝扮,小女子疑心是遇了強人,如何不怕。」女子乃稍從容。

    「你是誰家的宅眷?來此作何勾當?我乃是這裡漢源衙門的縣令。」狄公疑惑地望著眼前這個女子。

    「原來正是縣令狄老爺,小女子慢禮了。小女子夤夜4來此,正是奉了家嚴之命,要見狄老爺的。」

    「既是來衙門裡見本縣,為何揀這個時辰?又偏偏摸到這後院角門。本縣頭裡還以為是賊哩。」說著取了鑰匙,輕輕打開角門,引那女子入內。

    女子摘了黑綾巾,嫣然一笑:「狄老爺怎的這般裝扮?——小女子名喚垂柳,韓詠南正是家嚴。家嚴今日外出吃歹人脅弄,受了一番顛折,腳也傷了。故遣小女子來衙門求見狄老爺,請狄老爺即刻去宅下,有急情稟告。又不許令街中其他人知道,故行跡如此。恐妨狄老爺政事,還求寬恕。」

    狄公吃一驚,細睹垂柳,見是水剪雙眸,花生丹臉,果象宦紳人家的俊俏公主。乃道:「原來是韓垂柳小姐。令尊今日出了什麼事?那歹人又如何脅弄於他?」

    「家嚴道,歹人正是殺害楊柳塢杏花的兇手,如今揚言又要家嚴的性命哩。」

    狄公心知有異:「垂柳小姐,此花架下稍歇,待我去衙捨換過衣袍,即跟隨你回府去。」

    半晌,狄公出來衙捨,已換過一幅乾淨的湖藍葛袍,頭上方字方巾,肩上跨一褡膊,像個經紀人模樣。又喚垂柳上前,將手中兩朵嫣紅玫瑰插戴鬢間,乃悄悄出了角門,逕趨韓府而來。

    「狄老爺將這兩朵花插我鬢間。卻是為何?」垂柳邊走邊問。

    果然路上正有一隊巡丁走過,見是狎妓模樣,也不盤問。垂柳乃笑道:「原來狄老爺有此深算。」

    到了韓府,垂柳引狄公也從後花園的邊門進去。不敢打燈,摸黑裡曲曲折折繞亭穿廊,不一刻便踅進了韓詠南書房。——闔府早都睡熟,沒人知覺。

    韓詠南坐書房內正焦急不安,心猿意馬,忽見垂柳、狄公進來,驚喜十分。一雙手拉定狄公長袖,也顧不得禮儀,失聲哽咽起來。垂柳愁雲滿面,一雙憂鬱的眼睛望著父親窘狀,心一酸也禁不住滴下兩行淚來。

    「韓員外,究竟出了什麼事?」狄公問。

    「狄老爺看我頭上青紫疙瘩,我的腳也折了。」韓詠南仍抽噎。

    果然韓詠南的前額鼓鼓一個青紫大包,尚有幾絲血跡。

    「狄老爺,小民今日遭歹人劫持,那幫匪徒自稱是黑龍會。」

    「黑龍會?」狄公詫異。——黑龍會孽黨高祖皇帝時不是便敉平5了麼,那黑龍會成員大多時劉黑闥餘孽親兵。武德癸未二月,劉黑闥伏誅,便有個部下偏將出來,偽造推背圖,自稱黑龍出世,欲為劉黑闥6復仇,組織黑龍會,嘯聚了幾千人馬,竟想替代大唐運祚7。爾後官軍進剿,沒兩月便風掃殘雪,一舉蕩平。黑龍會孽黨全數磔8剮了,並無遺漏。——此事已五十年了,今日又如何冒出黑龍會來。

    韓詠南哭喪著臉道:「小民只聽得那歹人自稱是黑龍會頭領,幾番揚言要小民性命。小民一時也弄不明白是如何一回事。」

    「韓員外不必驚惶失措,且將今日如何遭劫的詳情細述一遍。」

    垂柳恭敬遞上一盅茶與狄公,又遞一盅與韓詠南。韓詠南一口吸盡,潤了潤喉,乃說道:「晚膳後,我獨個出了宅院去街市上轉轉,便見有一頂大轎跟隨我身邊,六個人抬著走。我初時不經意,到了孔廟後街僻靜處,突然一條黑布飛來包裹了我的頭,我正要呼喊,一團破布塞進嘴裡,又將我手腳捆綁嚴實,推進了那轎中,頓時便抬起飛走。

    「約莫走了一個時辰,乃停住。將我拉下轎來,又拽了我上了十來級台階進得一處,揭去蒙住頭眼的黑布。我睜眼一看,乃是一間小小的石室。上首坐著一個全身披黑的大漢,黑巾速了臉面,黑袍上繡著一匹黃龍,十分醒目。

    「那大漢開口道:『韓詠南,知道我等是什麼人麼?』——我答不知。那大漢嘿嘿笑了:『杏花前夜筵席上偷偷告訴了你什麼,她的下場你也見了。你若是知趣的,便將她的話忘了,黑龍會的人無處不在。若不信時,輕舉妄動,明日也與杏花一樣,死在南門湖裡』。

    「他這一番話好叫人懵懂。我壯膽問那大漢,杏花前夜筵席上究竟與我講了什麼話了,致啟這等災禍。大漢又笑道:『杏花告訴你說,黑龍會立即要漢源城裡起事了。你幸未報官,故老命暫與你留看,今日只叫你嚇一身汗出,日後知些深淺,也是無繩自縛。』說著示意左右,我尚未弄清他什麼意思。突然頭上重重挨了兩下木棍,頓時金星亂閃,昏倒過去。

    「我醒來時,已躺在自己府宅冰涼的台階下,家丁正抬我進屋,以為我喝醉了酒。——我踉踉蹌蹌回進來這書房,前思後想,不由心驚肉顫,恍若夢魘一般。又摸頭上腫痛異常,乃信是實。我將小女喚來,囑她去請老爺來府密告此事,又囑小心行事,休教衙裡人知悉。——狄老爺,此刻我全數吐了實情,怕被黑龍會知道,性命必不保。我怕衙門裡亦有黑龍會的人,故不敢大刺刺來衙門見你,叫小女先尋著衙府女眷,引進內衙,見了老爺再吐實話。——如今小民的性命全在老爺手裡,老爺千萬不能聲張。黑龍會不除滅,小民如坐針氈,無一刻心寧。」

    狄公聽罷,心中明白大端。遂問:「韓員外見那石室有何裝飾?」

    「並無字畫屏風裝飾,像是官宦人家的庫房。只有一條長桌、幾柄靠椅,黑幽幽不辨天日。記得靠右邊有一個高大的黑漆櫃櫥。」

    「你還記得綁劫你時,轎子是向何方始去的?」

    韓詠南答:「彷彿記得是朝東一直走的。因為我在孔廟後街時正朝東走,那轎子也朝東去。捆綁了我上轎後,並不見掉頭拐彎,似是一頭向前,想來仍是朝東。——初時像是進山裡,還下了曲析幾道山坡,以後全履平地。」

    狄公點點頭,又向:「韓員外,這漢源城裡可有仇家冤家?」

    「狄老爺知道小民為人品性,一貫寬惠厚道,自分並充冤家對頭,更無論仇家了。」

    狄公道:「時辰不早,本縣這就告辭了。韓員外安心在家裡靜養幾日,千萬不要拋頭露面輕來衙門。」

    註釋:

    1裰:讀作『多』;直裰:古代士子、官紳穿的長袍便服,亦指僧道穿的大領長袍。

    2靸:讀作『灑』,把布鞋後幫踩在腳後跟下,穿。

    3聒噪:客套話。打攏,麻煩。聒:讀作『鍋』。

    4夤夜:深夜;夤:讀作『銀』。

    5敉:讀作『米』,義同弭。敉平:安撫,平定。

    6闥:讀作『踏』。

    7祚:讀作『作』,福,福運。

    8磔:讀作『浙』,古代的一種酷刑。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10:40
                                                                      第十章

垂柳引狄公出了書房,順右首一條遊廊轉去西院花園。

    「老爺,小心腳下苔滑,不敢用燈燭,怕吃人撞見。」

    遊廊盡頭有兩條嵌細石小甬道。一條通向西院花園,另一條通向一個廳堂。這時已是午夜,那廳堂內竟燭光光明,裊裊飄來濃烈的檀香。

    「垂柳小姐,這半夜三更,那邊廳堂裡怎的還點亮著燈火,怕是有人?」

    「狄老爺不知,那裡是我家的佛堂。祖上傳下的規矩,晝夜照例都燈火不熄,門戶也從不關閉。此刻四面無人,老爺若有心去看看,也無不可。」

    狄公笑道:「原來韓員外也是菩薩人家,敬佛極是虔誠的,煩小姐引我去瞻觀則個。」

    兩個進了佛堂。狄公見正中懸吊著一盞玻璃長明燈,十分顯目。佛堂雖大,祭壇佔去大半。祭壇系白玉石砌成,正面一方翡翠碑額,上刻真書一段經文。祭壇上供著一尊金身如來,罩著神廚,正拈花微笑,妙相莊嚴。蓮花座前。三排香燭大放光明,祭壇上下一派香煙繚繞。離祭壇三尺光景,擺著三個蒲團。

    垂柳道:「這間佛堂是高祖父韓琦父所建。高祖父一生恬淡名利,專一敬佛,閒時也只是弈棋彈琴,嘯詠山水,故人稱『韓隱士』老爺你看那方翡翠碑額,也是高祖父親手題刻的。」

    「狄公好奇,走近祭壇,小聲念起那段經文:

    門萬玄指吾生佛我

    念寶妙現言大齊佛

    念獨乃勝菩庇功於

    享蘊通七提三汝是

    大大十寶在有須稱

    吉照方布即如弘若

    永入乃施恆是濟與

    年此得其河明眾思

    狄公心中喝采,讚許道:「這經文書刻得甚有功力,不知令高租如何覓得此一大塊翡翠,真乃罕見之寶。」

    垂柳道:「狄老爺,這方碑額並非整一塊翡翠,系是一小塊一小塊拼合的。每一小塊上刻一個字,縱橫八八六十四字,渾然一體。——高祖父殯天後,除了留下這偌大一座宅園與這方翡翠碑額外再沒一樣值錢的東西。」

    狄公走出佛堂,忽然想到什麼,遂問道:「垂柳小姐可認識劉飛波先生的女兒劉月娥?」

    垂柳臉上升起陰霾:「認得。她常隨劉先生來我家,我們也脾性投合。——可憐競死於非命。」

    「這劉月娥模樣如何?」

    「月娥不僅身子壯健,且面目姣美,兼剛柔一身,著實惹人喜愛。光看那五官形象倒是極像杏花,只是杏花身子更嬌滴滴些,皮肉更嫩生生些,不比月娥英俊。」

    「垂柳小姐也認得杏花?」狄公驚奇。

    「杏花我雖見過多次,卻從未搭過話。家嚴每有公私燕集,都請來作陪。杏花能歌善舞,秦笙楚蕭,色色都會,我最是仰佩。可憐淪落風塵,賣笑生涯,又令人憫惜。終是薄命,竟死在南門湖裡。」

    狄公也歎了一口氣:「杏花的死,令尊想來也十分悲傷。」

    「悲傷過一陣也就忘了,杏花究竟是個煙花女子,又不是自家骨肉。月娥橫死,劉先生幾乎變了個人樣,真是神面刮金,慘不忍睹哩。」

    「垂柳小姐可認得梁貽德?聽說是個放浪不羈的後生,與杏花過往甚密。」

    垂柳臉微微一紅:「怕是老爺道聽途說吧。梁貽德讀書十分刻苦,滿腹經綸,正等候著明年秋闈大比哩。」

    狄公點頭。一邊說著話,不覺已到後花園邊門。垂柳道:「家嚴今日之事,狄老爺切勿聲張,恐生波折。對了,狄老爺,你且收過這一幅黃絹。祖上傳下規矩,每有人瞻觀過佛堂,便送一幅這樣的黃絹與他。上面印有翡翠碑額上那篇文宇——我們呼之日『金牒玉版』。『金』字諧音『經』字也。」

    狄公謝過,收了黃絹,匆勿潛出門外,消失在黑夜裡。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10:41
                                                                      第十一章

翌日狄公睡到日頭老高才起來,自個燒湯淨面。洪亮、喬泰、馬榮三人早在書齋等候半日了。

    狄公匆匆進了早膳,便將昨夜喬裝私訪的詳末細述過一遍,引得三人咯咯直樂。

    馬榮道:「老爺倘是偕我同去,必能將那毛祿賺1來,毛福的死如今只有找他問話了。」

    狄公笑道:「今日正擬派你去龍門酒店勾當,找到那個魚頭掌櫃。他是這裡漢源的丐戶團頭,心性爽直,且能服眾。又訂立一條規矩,不許任何人動刀子。你去將這四兩銀子賞與他,明言是我給的酬賞。再問他毛祿的下處,務必將毛祿帶來衙門。」

    馬榮接過銀子便要告辭,狄公一把拉住.「且慢,還有一番話沒與你講哩。」說罷又將垂柳如何半夜將他引進韓府、韓詠南訴說離奇經歷、垂柳有關佛堂的一番言語,一五一十說了。想聽聽他們三個的看法。

    喬泰道:「這韓詠南必是設計誆騙老爺。他這一番遭遇,離奇古怪,誰人肯信?」

    洪亮道:「韓詠南造出黑龍會死灰復燃,危言聳聽,意在警告官府,草草間結杏花一案。不然,也要倣傚這一手段脅迫老爺,用心恁的險惡,遠勝舌底生蓮、娓娓言勸者。」

    馬榮道;「他額頭上的青紫傷,信是苦肉之計。老爺將他立即捉來,真的動點他的皮肉,必然吐實。」

    狄公撫鬚長吟。聽他三人異口一詞,也中心堅實三分。

    「前夜杏花誤以為他吃醉酒伏案睡著了,才吐了那句言語於我,自以為小心十分。誰知已被他暗裡窺聽。意思也大略說中,只是言詞稍不同。不過,杏花沒提黑龍會,韓詠南則有意拿這大題目來難我。」

    洪參軍一愣:「記得老爺說過,杏花說話時臉面對著伏案而睡的韓詠南。倘真是被他偷聽了,如何不吐原話,卻道什麼黑龍會。況且老爺又不知你的身後有沒有人。——倘杏花的話是被老爺你身後的人聽得,韓詠南這一番遭遇似又當別論。」

    狄公心一動:「這話怎講?」

    洪亮乃咬字咬句道:「杏花與老爺講那活時謹慎萬分,想來左右必無閒人。又見韓詠南熟睡,才敢開口。倘若當時老爺背後有人,聽得杏花言語,誤以為杏花與韓詠南密告,故弄出那出劫人的戲文。韓詠南摸不著頭腦,無端受一番驚嚇,又傷了皮肉,這才暗裡來求老爺。——若是這樣,或恐韓詠南訴說的全屬實。杏花密告城裡正策劃一場危險陰謀,正應著黑龍會死灰復燃,密謀起事。」

    狄公聽得明自,心中又翻出波浪。轉思細想,又覺不然。

    「倘是當時杏花言語系是我背後有人聽去,那劫了韓詠南的匪徒何以沒說原話,卻只囫圇吐個意思。似屬猜測,並非實信。再說當時杏花還叫了一聲『老爺』,我背後之人聽了,難道不知所指,反捉了韓詠南去?」

    洪參軍道:「那人未聽見『老爺』兩字也未可知。當時酒酣耳熱,有不著意偷聽,只是偶爾飛入半句話來耳中。不然,他何意沒提杏花問老爺不不會弈棋的話。想來也是沒聽親切,只捉了個大意,揣摩出端倪,才貿然動手。意圖封死韓詠南口,不致洩漏反跡。」

    狄公乃覺不安。若真是黑龍會餘黨謀逆,而官衙一無所知,罪莫大矣。

    「馬榮,你拿獲毛祿之後,即去楊柳塢找到白蓮花,設法問清當日酒宴上韓詠南打盹時周圍可有別人。問的更直捷點,就直說當時可有人在我背後。」

    馬榮領命去了。洪亮、喬泰也各自衙捨公幹。

    狄公批了一疊例行官牘,心中如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忽的又想到一事,便又傳洪參軍來商議。」

    狄公對洪參軍道:「馬榮去問白蓮花固要緊,我還有一法可以分辨韓詠南所言可是實情。你去衙捨拿來漢源地圖。」

    須臾洪亮轉回,將一幅畫有漢源山川城郭的地圖平鋪在書案上。

    狄公指著地圖上標明孔廟的地方道:「這裡是韓詠南被劫持的地點,然後轎子向東抬去。似是進了山裡,下了幾道山坡,便全是平路,正合了東門外這條驛道的形勢。洪亮,你估量來,抬著轎子走了一個時辰,可到哪裡了。」

    洪參軍指著地圖上渭南平川的一個軍鎮道:「約莫可到這裡。」

    「韓詠南說下轎後又被拽上了十來級台階進一堂屋,才到了那石室。這裡一帶倘若有一幢館墅和一處宅院,便是契合。」

    兩個正說得投機,馬榮已回衙來,進來書齋一屁股坐定,便叫晦氣……

    狄公道:「看你一臉愁容,便知出師不利。可是毛祿沒捉著。」

    馬榮道:「我找到龍門酒店,即將老爺那四兩銀子賞了那個魚頭掌櫃。魚頭掌櫃還不信有此等好事,用牙齒使勁咬了半日,又擲地叮噹幾回,才喜孜孜收過,敬我像個佛祖。我問毛祿下處,他道見在一個雞毛妓館裡棲息。等我趕到那家妓館,鴇兒卻道今日一早攜了個女子與一個叫獨眼龍的一併去了徑北。我只得折去楊柳塢找白蓮花。

    「誰知白蓮花昨夜大醉,弄了半日才醒來,還一臉怒氣。我賠了不少好言話,才將老爺之事詢問。她道是當時並未留心,好像是有人站在老爺背後,忽說是役工,又說是賓客,沒準信。又問韓員外醉倒時可看見有人在杏花身邊,她道她去廚下取酒了,來時只見杏花攙扶著韓詠南嬲2作一團哩。」

    狄公點頭,又道:「你何不乘便也問問碧桃花,杏花的事她總能憶出不少。」

    「碧桃花比白蓮花醉得更死,像吃足了酒糟的豬一樣,鼾聲直打雷。再三推她不醒,又記著老爺吩咐的事沒問出名堂,便快快轉回衙來。」

    狄公笑了:「哪能每回都馬到成功,也有失前蹄的日子。暫不去管他了,我們今天去東門外溜溜馬,順便看看韓詠南被歹人綁架去的地方。」

    馬榮臉上轉喜,趕緊去備馬點役。

    狄公對洪參軍道:「洪亮,你上了年歲,不便折騰,這東郊就不必去了。恐要在那軍鎮宿夜,衙裡不能無人。午後你細細將王玉玨、蘇義成兩人的一應檔卷檢閱一遍,再去萬一帆處查訪。——這個萬一帆不僅作了劉飛波告江文璋的證人,又與梁大器變賣產業有干係。劉飛波與他究竟有何勾牽,尤要查清楚他女兒三官到底是如何一回事。」

    洪亮答應,說還想去拜訪梁貽德,查一查梁大器的賣契內容並萬一帆的手段。

    狄公稱是。又叫洪參軍派遣一個精細的佐吏去河東平陽郡查詢杏花的原戶籍。她自賣來漢源必有緣故,她之被害,或與籍裡有什麼淵緣。——隨修書一封,蓋了印璽,教呈那裡的官衙脅辦賜助云云。

    註釋:

    1賺:讀作『鑽(石)』,哄騙。

    2嬲:讀作『鳥』,糾纏。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10:42
                                                                      第十二章

狄公率喬泰、馬榮各騎高頭駿馬,不帶番役,出了縣衙慢慢驅向孔廟,隨即按韓詠南指點向東飛馳而去。

    出了東門便是一帶平砥的官道。遠處疊障亙延,煙嵐擁樹。官道兩側白楊挺立,白楊行外阡陌交錯,田隴連綿。正是午後,日中稍昃1,三三兩兩的農人都依靠在大樹下休憩。

    不一刻便馳入一條山岬,巨壁橫前,紫光閃爍。漸見山道彎彎,椎徑蛇曲,林木豐茂,山勢平緩。一道澗溪流來,奔湍激石,瀉玉堆雪。牧童在山坡放羊,吹著收笛,看雲日徜徉2,甚是悠閒。

    輾轉下了山路,果是一馬平川。一望初稻漸熟,清香十里。狄公撚鬚微笑,又是一個豐年,為民父母乃可稍稍自慰。手捧祿米,庶幾也無愧作。

    喬泰道:「老爺,這縱橫幾十里並不見一處高屋別館。想來韓詠南是有意敷衍官府,別有意圖。」

    馬榮拭汗道:「我早說了,這個韓詠南面上酸迂,心中藏奸。那一套被人綁架的鬼話,豈可輕信。」

    狄公道:「再前行幾里或有所獲。」說罷一馬當先,馳驅起來。

    喬泰、馬榮也勒馬緊隨,漸漸見了一個莊子。

    莊子外的大槐樹下聚了一群人在看熱鬧,那槐樹團團如蓋,遮了半畝蔭涼。

    馬榮老遠見十來個村民正拿著棍棒在毆打一人,一面還洶洶怒罵。那被打之人只是抱頭地上亂滾,並不喊饒。

    「住手:」馬榮怒起,勒馬衝向人群。人群見摹地闖來一個煞星,金剛面目,心裡先怕了三分,不覺讓出一條道來。——喬泰、狄公也拍馬緊攢上前。

    馬榮叫道:「青天白日之下為何恃強凌弱,毆打一人。」

    人群中閃出一個眉須皤白的老人,向馬榮三人略一作躬,說道:「敢問壯士大名,不知三位客官有何貴幹,駕臨寒莊。」

    馬榮道:「漢源縣令狄老爺親駕到此,爾等還不下跪?如此僨3張無禮,不怕治罪。」

    老人乃上前向狄公叩頭行禮,口稱「恕罪」,又稟:「老拙系這莊子的莊頭,幾個後生正在處辦一個行詐騙的流民,動了手腳,兀的造次。伏望狄老爺寬罪責個。」

    狄公望了一眼被毆打的,說道:「他既不是你莊上的,如何興師動眾亂行責打?你說他行詐騙有何憑驗?」

    老莊頭道:「這人用灌了鉛的骰子欺弄本在少年,贏了許多錢去。」

    狄公道:「原來是賭博。兩邊還能有正經的?你莊上的人即便被他弄了手腳,輸了錢,也不可恣意毆打。」又傳那被打的人到面前。

    片刻四個蓬髮污垢的後生搶一步一齊跪倒狄公腳下。

    「你們誰說他的骰子灌了鉛?」狄公問。

    其中一個從衣袋裡揣出兩顆骰子雙手恭敬呈上狄公。

    那個被毆打的突然一個箭步向前奪了骰子,口中大叫:「青天老爺在上,我這兩顆骰子倘是真的灌了鉛,天打五雷轟,罰下十八層地獄,不得輪轉。」

    他向狄公作了一個深揖,將骰子交給狄公驗看。

    狄公將骰子在掌心裡來回滾動,又仔細翻看了,並無異常。冷冷地說:「這骰子並沒有灌鉛,看來是爾等賭輸了錢,反誣於人,意在圖訛,乃至毆打。竟還敢欺瞞本縣,端的可惡。」

    老莊頭嘴頭子如生漆魚膠粘住,掙不出一個字來。四個後生面面相覷,也發了呆。遂被狄公喝退,不敢仰視。

    狄公見那被打的賭徒,四十開外年紀,高瘦個子,狹長的臉龐略呈灰白,卻嵌有一對狡慧明亮的眸子。左頰有一顆黑痣,上面還長出三根細長的毛。

    「往古來今,傾家敗財莫速於賭,殺人盜竊,也多起於賭。本縣勸你,作速戒賭,找一個本份的生意度日餬口,乃是正道。」

    那賭徒叩謝過,拂了衣施上的塵上,自顧去了。

    申牌時分狄公三人來到與座北縣分界的一個兵鎮。駐守的馬校尉十分隆重招待他們。狄公問邊界靖安事項,馬校尉答日:「徑北那邊近來時有烏合之眾,三五一群持械盜劫公庫,虐殺百姓。橡樹灘一帶沼澤連綿,港漢縱橫,地理十分複雜,更是歹徒出沒之地。官軍膽怯,不敢貿然進剿。」

    狄公又問:「這一帶可有大戶人家的高宅府第、別業館墅。」

    馬校尉答:「這裡除了江湖水草便是農田阡陌,大戶富商人家從不來這裡奠基落根。一來水患頻仍,二來風聲不寧,草寇水賊,時有嘯聚。」

    晚膳後,狄公與喬泰、馬榮酒足飯飽正在房中喝茶,一邊議論案子,痛罵韓詠南的狡詐陰險。有兵丁送來一封書信,封皮上端正寫著「狄縣令大人賜啟」字樣,背面有一行小字:「陶甘百拜敬緘」。又說送信的陶先生求見老爺,此刻正等候在門外。

    狄公吩咐傳這位「陶甘」進來。

    木門開了,進來的卻是日間那個瘦高個的賭徒。不過此刻已衣冠一新,容光煥發。適才被毆,雖有幾處皮肉紫傷,但這不住一股喜孜孜的揚眉神氣。

    「陶甘叩見狄大人。日間救急之恩,銘刻肺肝,敢再申謝忱。——啣環結草,唯求狄大人賜一線報效之機。」

    狄公大愕,原來日間這個邋遢的賭徒竟還如此文縐縐一副斯文相,又寫得一筆好宇,不禁心中歡喜。

    「日間如此狼狽,想是冤屈了陶先生。本縣也只是據實而判,並非有意市恩。」

    陶甘狡黠一笑:「這個在下自然明白。狄老爺為一起疑難案子趕來這裡,碰巧解了我一時之厄。依在下揣度,狄老爺所奔走尋訪的似是歹人綁架之事。」

    狄公聞此言語,吃一大驚。

    「陶先生,你說什麼?」

    陶甘微笑:「不瞞狄老爺,在下這一行便恃的是兩種本領:機敏的洞察判斷和合理的解析、推衍。我適巧偷聽到老爺言及這裡一帶可有高館府第,又不知這高館府第的格局形制和主人姓名。乃知必有人被綁架到此地一帶,蒙了眼睛,依稀記得地理道路。告到官府,官府便來此地勘查,探明究竟。老爺恐正為此事沒尋著眉目發愁哩。」

    狄公心中折服,陶甘果然好眼力。

    「倘這事果如所言,依陶先生高見,又如何解析推明?」

    陶甘正色道:「狄老爺不知,這漢源地方只除是西北隅山中有幾幢消夏的別館外並無一處高墅宅第。」

    狄公道;「當事的只記得下了山岬走的全是平地,又是向東。末了又上了十來級台階,乃到一石室——這又作如何解?」

    陶甘論了左頰三根黑毛,烏珠轉道:「保不定還不曾出城裡呢。抬進一處府第後只在花園裡慢慢轉悠。過亭台時,忽裝出上山道模樣,叫嚷小心深澗。穿水榭時,又裝作過河流模樣,叫嚷小心跌落。拾轎人不時變換姿態,或高昂、或低屈,如此這般,勝履真境。歹人早設計謀,又精於此道,必然瞞過當事的。且當事的早已暈昏發怵,哪裡真記得清晰。」

    狄公忽若開竅,心中洞明,暗驚眼前這個形貌不揚的陶甘竟有如此一番推衍。

    「陶先生如此精明,怎的反吃那幫鄉愚捉住了,誣作騙子。」狄公忽想起日間之事。

    陶甘慘淡一笑:「老爺蹺起一足來,且看看那皮靴內藏的何物。」

    狄公懵然不解,遂蹺起一足,聽擱在凳上。

    陶甘將兩個手指伸入靴面夾氈內,拈出兩顆骰子來。

    「這兩顆骰子裡是灌了鉛的,那群村愚輸多了便揣出幾分蹊蹺,搶奪過去,看破機關。當時我手中早揣著另兩顆骰子。老爺一來,我略施小計當面調包了,竟瞞過眾人,連老爺也未窺出內裡機詐。交於老爺的只是一般的骰子,手中原藏著的。而村愚手中的則被我奪來藏匿於老爺這馬靴裡了。——當時即便老爺再問再搜,恐一時也沒法獲拿見證。」

    狄公玩摩手中那兩顆灌了鉛的骰子,不禁失笑。馬榮、喬泰也深為歎服。

    陶甘見狄公等面有敬色,又吹噓起來:「在下尚有幾般活計,非常人所能有:偽造官牘文箋,私刻印璽圖書。包攬顛倒訟詞,草擬模糊契約。作假證,李代桃僵,脫真贓,瞞天過海。其餘煽風點火,偷渡陳倉,借屍還魂,金蟬脫殼,混水摸魚,樹上開花,無一不能。我還是窺探隔牆密室,窨4窖暗道的行家,手握一管『百事和合』的鑰匙,但凡是鎖都能打開。又通曉四方言語,禽獸喜怒。我老遠見人眼睛閃眨,便能揣測他的意圖行為,嘴唇動翕,便能揣測他講出的話來……」

    「什麼?!」狄公猛叫道,「你卻才最末一句說是什麼?」

    陶甘道:「我只是說,老遠見人說話,只需從他嘴唇動翕,便可判斷其講話的大略內容。女子與孩童更易判斷,因沒鬍鬚。」

    狄公嘿然。心中思忖,倘若那罪犯亦有此等本領,前夜杏花花艇上向我告密,豈不同樣被人暗中窺知?故爾生出滅口毒計來。

    陶甘見狄公心思已動,遂乘機求道:「在下願易轍改途,投狄老爺門下,聽任調遣,效犬馬之勞。在下本無妻小拖累——老婆前年隨人跑了——只求一個安身立命之處。我又熟知衙門律例,看慣官牘檔書,想來不至屍位。求老爺開恩收納。」

    狄公思量再三,應允了陶甘請求。——陶甘浪跡江湖,許多經驗,又有智力,且通文墨、知律法。只需改邪歸正,大可揚其一技之長。——衙門正短缺如此一位奇異本領的幹才。

    陶甘跪下謝恩,涕泗滿面。馬榮、喬泰也歡喜不迭。三人下去向壁房中休息不題。

    狄公獨坐燈下,久久不能成寐。陶甘一言啟發,乃知杏花當夜侍宴時必有人暗中窺伺。此人只須在筵席上,不必或前或後,或左或右。他的判斷果然與杏花意思一轍。事實上當夜在場的任何人都有可能這樣做,都有殺死杏花的嫌疑。

    如此推來,韓詠南或許無罪。他的被劫也是真的。——天哪!黑龍會當真死灰復燃了!小小漢源縣裡已密佈了許多黨羽,又都是動刀動槍的。這寧靜的漢源城不已坐在一個欲將炸起的火藥桶上。——他已聽見引信的絲絲作響了。

    一直到刁斗打過三更,狄公才朦朧入睡。

    註釋:

    1昃:讀作『仄』,太陽西斜。

    2徜徉:讀作『長揚』,閒遊;安閒自在地步行。

    3僨;讀作『憤』,動,亢奮。

    4窨:讀作『印』,地下室,地窖。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10:44
                                                                      第十三章

翌日正午狄公、喬泰、馬榮、陶甘四人方回到漢源衙署。狄公將陶甘向洪參軍介紹了,並命陶甘協助洪參軍管治衙署一應官牘檔卷及六曹帳籍文書。

    洪參軍向狄公稟報,衙署檔卷內查知,王玉玨十分富綽,本城裡開有兩爿最大的金市和櫃坊,喜好酒色兩事,但從不貽誤生意,平昔極重信用,頗孚眾望。近來雖手頭短缺,債台漸高,但眾商戶樂意貸款於他。蘇義成,原是個碾玉匠,後來開了爿玉器首飾鋪,漸漸發財。性癡耽,一心迷戀杏花,幾不自拔。如今杏花死了,痛惜過後,倒也令他清醒。

    狄公又問:「萬一帆的事可問出眉目?」

    洪參軍答曰:「我已去過萬一帆的宅子,鄰里街坊,人言藉藉,沒有不貶損他的。都道他生意精乖,為人刻薄,目下見為劉飛波作牙人。我在街心一個賣梳篦1頭油的老嫗處探知,萬一帆的女兒三官是個淫蕩女子,雖待字閨中,卻不守靜,暗中與各路野漢子來往。萬一帆的宅子竟成了個窯子。光天化日,客來客往,竟也不避人耳目。真乃不識羞恥的豬狗行徑,鄰里每每嗤之以鼻。萬一帆也略有所聞,竟裝作不知。女兒有錢進帳,他樂得撇手不管。不過有一回他想將三官嫁與江秀才,江秀才的老子聽後一口回絕,差點罵出聲來,竟是萬一帆自己去兜的媒。」

    狄公聽後大怒:「果然是萬一帆這廝當面扯謊,頑皮賴骨,端的刁滑。洪亮,你再說說梁大器那兒情形如何。」

    「梁老相公果然昏聵2糊塗,一任萬一帆擺佈。我與梁貽德細細查閱了幾處帳目與契書,正是萬一帆唆使梁老相公將家產田業變折賤賣,為的是進手金銀。但金銀至今未到梁府,不知萬一帆又攛掇他哪裡放債去了,一意圖個高利金。難怪乎梁貽德憂心忡忡,進退兩難。」

    陶甘小聲插話道:「老爺,洪參軍,也須提防那個梁貽德在帳目上做手腳。倘若是梁貽德存心舞弊,中飽私囊,一時恐也不易察破。」

    狄公道:「我也早應想到這一著。——只是梁府急匆匆進手黃白之物卻不知何故,真的是為了放利,如此不惜田業家產?萬一有個閃失,豈不是根基不保,一敗塗地麼?」

    陶甘又道:「早上一路回衙署時,馬榮弟將劉飛波告江文璋一案與我細講了。詫異之餘,我只想問一問,那石佛寺只除是一個既聾且瞽的老香火僧,果真再沒有一個和尚住在裡頭。」

    馬榮答道:「沒有,沒有。我將一座寺院全搜羅遍了,連那個荒破的花園也未輕易放過。」

    「這就奇了。」陶甘道,「前日我來城裡碰巧打石佛寺門口經過,見一和尚正在門外伸長脖子向寺裡觀望。我一時好奇,又愛管閒事,便也上前看覷。那和尚驚惶不已,瞪了我一眼,便匆匆離開了。」

    狄公聽了,忙問那和尚形貌。

    陶甘答:「那和尚軀體魁偉,當時很有些醉意,看去又不像是和尚行跡。」

    狄公道:「陶甘,你此時可去城裡各賭局、酒肆走走,先將木匠毛福死前的行狀查詢清楚。聽說他嗜酒又好賭,恐怕他的死正出在江家給的那點工錢上。馬榮,你則再去龍門酒店找找魚頭掌櫃,與他細聊聊。他得了官府銀子,必不回絕。務必問確了毛祿去向。——先前聽說是投奔什麼橡樹灘,不知那橡樹灘又在哪裡。」

    陶甘、馬榮答應了,一同走出內衙書齋。

    陶甘匆匆吃罷午膳便轉上街市,逕向西市「恆泰莊」而來。這漢源城裡他早已熟門熟路,有數幾個賭局的掌盤人都認得他。「恆泰莊」雖不是最大的賭局,只因開在西山隅角,卻是歹人罪犯常聚頭的處所。一來臨湖,二來依山,萬一漏眼出事,鑽山過海,十分便易。今日陶甘第一番做公人,便選定了這「恆泰莊」來勘探。

    恆泰莊的掌盤姓馮,滾圓的身子。一團肥肉,精光頭皮,像個胖羅漢。著一件沒領的玄綢短褂,口上銜一個水煙筒,坐在門套裡打盹。另一個管帳的鬥雞眼又兼監場,正與一個小夥計在擺桌子,迎候賭客。這午牌時分,又熱不可擋,廳堂裡只坐了三四個賭客。

    「原來是陶大哥,多時沒來這裡走動了,而今見在哪裡勾當?興許是發了財,改做生意了。」——馮掌櫃眼尖,一眼看見陶甘,先打哈哈,欲將陶甘迎入門裡。

    「呵,是馮掌櫃。一向疏3闊。今日鄙人有點急事,沒心思玩,改日再來。」

    鬥雞眼堆起一臉乾笑,一旁幫襯:「陶大哥來敝號遣興,哪一回不是贏家?今番莫非不像贏錢了。恁4的急事,這般匆忙。」

    陶甘笑道:「也不瞞兩位,正為的是錢銀事哩。毛福那廝借了我四兩銀子,卻再不露面,我這裡正四處尋他。」

    兩人聽了大笑:「如此說來,陶大哥正還需多走些路去尋哩。只怕三日五日不夠。——毛福這窮酸早過了奈何橋,奔酆都城去了。你這四兩銀子的債只好去向閻羅蘭代為銷帳了。」

    陶甘木呆半晌,進門來拉一把靠椅坐了。

    「馮掌櫃可知道這廝幾時去的酆都城。緣何忽的沒了蹤影。可憐我眼下正等著這錢使化。」

    鬥雞眼又笑;「石佛寺的一口棺木裡正躺著哩。頭上一個大窟窿,血都流乾了。腰裡那幾串銅錢銀子也沒帶去,不知便宜誰了。閻羅王都沒孝敬,陶大哥你那四兩銀子還想追回。」

    馮掌櫃也取笑:「此刻快去石佛寺翻屍,倒骨,細檢一遍,尋著那四兩銀子也未可知。」

    陶甘正色道:「馮掌櫃不是外人,只望告我一聲那賊兒的名,我便向他索去。索不回時,也訛他出幾串銅錢。」

    馮掌櫃道:「不瞞陶大哥,恐是他那堂房兄弟毛祿弄的毛票。只是沒憑證,猜測而已。況且毛祿早去了那邊橡樹灘。」

    陶甘躊躇:「求馮掌櫃細說則個。」一面從袖中拈出五個銅錢遞過。

    馮掌櫃收了銅錢,嘖嘴笑道:「三天前,毛福不知哪裡得了許多工錢,腰囊鼓鼓的進來這裡。當時客人甚多,都賭輪盤。毛福乘興也押了幾回寶,極有手氣,贏了幾回,又兌換過幾兩紋銀。這時毛祿也來了,他兩個契闊多時,今番見了,便覺親熱。在店內又喝了幾盅,毛福便邀毛祿去杏花樓吃飯。兩個又笑又說出了這門裡。——天知道毛福怎的鑽入那棺木中;保不定那些錢銀早落入毛祿囊中。」

    陶甘聽罷,拱手告辭。剛待啟步,見一個穿著破舊僧裰5的和尚走進賭局來。認得正是前日見過的,便又坐下。

    「哈哈,黑和尚未了。」馮掌櫃應酬唱喏。

    黑和尚並不答話,揀了一條凳子坐了,鬥雞眼敬上一盅香茗。

    「大師父見禮了。」陶甘向黑和尚作了一揖,「那日石佛寺門首見過面的,想來大師父沒忘。」

    黑和尚驀地臉上升起一團怒氣,狠狠地瞪了陶甘一眼。

    「這個乾瘦老猴是誰?倒會攬事。」他問馮掌櫃。

    「鄙人姓陶名甘,那日見大師父在石佛寺前躊躇,心中奇怪,和尚見了廟還有不認得的,再三看覷。」

    黑和尚地上唾了一口痰,咕咕喝乾了茶,啐道:「毛祿這歪廝竟消遣於我。那日我魚市見了他,褡膊裡滿鼓鼓的,不少銅錢。我問他哪裡弄得這許多錢。他道是石佛寺裡開了個新棺,拾得的。許多還撒在地上哩,叫我去拾。——我信以為真,一口氣跑到石佛寺,聽裡面彷彿有人聲。一時躑躅6,壯膽進了去,倒是厝著一口新棺,卻蓋得嚴實,弄他不開。地上並無散錢,乃知上當。——待捉到毛祿時看我揭下他一層皮來。」

    鬥雞眼咯咯笑道:「你快與這位陶大哥一起去橡樹灘追殺毛祿吧!」

    黑和尚咂咂嘴,嘿嘿一笑:「何苦冉追去橡樹灘?眼下正有一塊大肥肉哩,只是嚼他不爛,還未熬出油水來哩。」

    陶甘笑問:「師父如何又弄得一塊肥肉?」

    黑和尚道:「那日深更半夜,我幫人做齋正一路回去歇宵,忽見一個年輕的少爺,失魂落魄奔竄。我一把將他攔腰抱住,見他一身錦緞,穿扮闊綽,知是富家少年,有油水的。必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倉皇逃奔。——我立即將他打昏,一直馱到自己的下處。」

    陶甘警覺。笑道:「果是一塊大肥肉,不知為何未熬出油來。師父可探知他是誰家的公子王孫,緣何逃出家來。恐是做了什麼不法的事。」

    黑和尚淒慘一笑:「誰知這少爺牙口甚緊,只不肯吐身世,唯求一死。又撞了幾回牆,被我好歹拖住,累得半死。稍不留意,他自尋了輕生短見,我倒成了干連人,淹入渾水洗刷不清。如今反成了個包袱,壓在背上,透不過氣來。哪裡還指望搾出油水來。」說罷又連連歎氣。

    陶甘笑曰:「這叫做命裡窮,拾著黃金變作銅。一條肥羊沒吃成,沾一身膻臭卻洗不淨了。不瞞師父,在下也正撞著一條肥羊哩,只恨沒有師父這般身體氣力。不然今夜一宵便可得手三十兩銀子。」說著也長歎了口氣,站起要走。

    「陶大哥說什麼?三十兩銀子?」黑和尚一把扯定陶甘袍角,不讓走了。

    陶甘拂袖拽襟,口中謾罵:「師父好不識禮數,為何倒拖住我了。莫不將我這乾瘦老猴也當肥羊了。」

    「陶大哥息怒。」黑和尚堆起笑臉央求。「陶大哥只說有兄弟這般身材氣力,如何得三十兩銀子。」

    馮掌櫃半邊也勸:「陶大哥何不成全了他。——你沒他那身子氣力,何不索興舉薦黑和尚應差。賺了銀子時,也抽幾成的利。」

    黑和尚又求:「行了春風,豈沒夏雨?陶大哥成全小僧這一回,也是恩義一場,今後自有報答的日子。」

    陶甘乃稍稍轉意:「真人面前饒不得假話。當時只說是需一個壯實的大漢相幫,要有些氣力。一夜勾當,三十兩銀子酬答。鄙人自分身形猥瑣,又沒力氣,故也沒仔細打聽詳備。」

    「可記得是哪裡要人?」黑和尚提醒道。

    「只聽得中人說是龍門酒店。——鄙人也不識那酒店在何處。」

    「原來是龍門酒店!」馮掌櫃叫道,「有這等好賣買。只恨我這身子狼狽,不然也央求陶大哥成全一回。」

    黑和尚笑道:「我還認識龍門酒店的魚頭掌櫃哩。陶大哥,你且領我去吧。得了銀子時,分你一成。」

    「三成。」陶甘認真。

    「行,行,只怕要動武,恐傷筋骨。」黑和尚又發怵。

    「中人明言,只使氣力,不需打鬥,你放心則個。傷了筋骨,我陶某人一毫銀子都不要你的。」

    兩個歡天喜地出了恆泰莊,一程向龍門酒店而去。

    黑和尚引著陶甘穿街過市,來到一條幽僻的巷口,果見龍門酒店的青布招兒懸在門首。陶甘趕緊推門一看,心裡一塊石頭落地。——馬榮與魚頭掌櫃果然還在店中。店堂裡空蕩蕩再無別人。

    陶甘先招呼:「呵呵,馬大管家久違。這位壯士甚有氣力,不知你家主人可想聘用。」

    黑和尚見馬榮氣度,先三分敬畏,又聽陶甘介紹了,忙上前打躬作揖,諛媚堆笑。

    馬榮會意,上下打量了黑和尚,臉露不屑道:「這一個莽黑和尚,能管鳥用?」

    陶甘一笑:「他與石佛寺那口棺木可有些干係,馬大管家豈可輕覷了。」

    黑和尚乃覺漏風,心知不妙。馬榮撥步撩衣,飛搶上前。黑和尚回身拔腳便跑,不料陶甘後面伸一腳過來絆倒,跌得鼻青眼腫。馬榮上去便是兩拳,又一腳踏了黑和尚頭顱,順手從腰間抽出一根苧麻細繩,將他捆實。

    「馬榮弟,這個黑和尚與毛福、毛祿兄弟稔熟,可拿去衙門細審。前幾日他還劫持了一個年輕公子,正擬打肉票哩。」

    馬榮伸拇指道:「陶甘哥旗開得勝,端的手段不凡。只不知你是如何認得這龍門酒店的路。」

    陶甘笑道:「這黑和尚自個領了我來的。我騙他這裡有一宗三十兩銀子的便宜買賣,他果上當。」

    「果然是當行本色!」馬榮咧嘴笑了。

    陶甘不理會,又道:「韓詠南不是也吃人綁架過,這黑和尚恐是那綁人一夥的。」

    馬榮揪過黑和尚一片耳朵,叱道:「你將那年輕公子劫到哪裡了?不吐實話,失割了這兩片耳朵皮。」說著果然從馬靴裡抽出一柄寒刃閃閃的尖刀,擱在黑和尚耳邊。

    黑和尚嚇得渾身哆嗦,頓時額頭沁出豆大的汗珠。如同剛剛出籠的糍粑一般,酥軟倒地,口稱:「饒命。」

    「你前頭引路,此刻即去你下處找到那個被綁架的公子」。

    馬榮告辭魚頭掌櫃,囑咐體將今日之事張露。遂一條繩子牽了黑和尚出龍門酒店,隨黑和尚指點向西山行去。

    沒半個時辰便上了西山山坡。山坡上一片松林,日光不到。涼風習習,清馨四起。山鳥啁啾7,更見靜謐。

    陶甘道:「黑和尚,你的下處究竟在何處?那裡可有你的同夥?」

    黑和尚戰戰兢兢答:「此去不遠了,就在西山背後的山隅間。只是一個洞穴,並無房屋,也無同夥。不瞞兩位衙爺,小僧只是獨個住在那洞裡,一向不與別人往來。」

    翻過山脊,漸次草樹蓁蓁,喬木稀落。黑和尚領頭向莽叢深處摸去。不一刻果見山溪流出處出露一個黑幽幽的洞穴。洞穴口狹長,僅容一人側身進出。

    陶甘曰:「讓我先進去看看,你兩個外面稍候。」說著側身問進洞穴。須臾又見他探頭出洞口。「果有一後生在洞裡飲泣,並無他人。」

    馬榮聞言遂牽了黑和尚踅入洞裡。

    洞頂有一線罅口8,日光透入,正照在一方平滑的石榻上。石榻上鋪了草荐,捆翻著一個後生。那後生剃光了頭毛,全身衣衫撕破,血肉模糊。

    馬榮上前替後生解了縛。後生果然生得眉目清俊,一副斯文相貌。皮肉嫩生生,正是大戶人家的公子,竟受這野和尚如此荼毒。

    陶甘問:「不知少相公叫甚姓名,緣何藏此洞中,備受煎熬?」

    後生墮淚道:「小生被這蠻和尚綁來此地,好像作賊似的,每日潛伏,動輒棒笞相加。不堪凌辱,又求死不得。整日不敢高聲啼哭,飲泣而已。今日遇兩位恩公垂救,望速速放我走吧。」

    馬榮道:「我們是衙門裡的公人。縣令老爺正欲叫你兩個去衙門走一趟哩。」

    「不,不。」後失面有懼色,「恩公放我走吧,我不去街門。」

    陶甘勸道:「這黑和尚綁架了你,老爺要開堂鞫審問罪,少不得你做個證人,如何輕易走得?」

    後生垂頭喟歎,乃不吱聲。心酸處又禁不住淚如泉湧。

    馬榮將後生抱起伏在黑和尚肩背上,又用根柳條用力一抽黑和尚腿脛。黑和尚哪裡敢違抗,馱著後生便小心翼翼出來洞口。

    註釋:

    1篦:讀作『碧』,齒密的梳頭工具。

    2聵:讀作『潰』,耳聾。

    3疏:同疏;疏闊:久別。

    4恁:讀作『嫩』,這樣,那樣。

    5裰:讀作『多』,古代士子、官紳穿的長袍便服,亦指僧道穿的大領長袍。

    6躑躅:讀作『直竹』,徘徊不前。

    7啁啾:讀作『周究』,形容鳥叫聲、奏樂聲等。

    8罅:讀作『下』,裂縫、縫隙。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10:45
                                                                      第十四章

午衙正要退堂,馬榮、陶甘押了黑和尚及那後生跪倒了公堂上。馬榮將拿獲黑和尚經過一五一十稟過,狄公心中大喜,隨即推問。

    「你這後生,不像和尚,如何也剃了光頭。——先將你的姓名、年庚、貫址報來。」狄公道。

    「小生姓江名幼璧,一十九歲。祖籍鳳翔府人氏,遷來漢源。見在思賢坊後街住。家父江文璋,曾任縣學教授。」

    狄公撚鬚長吟,果然與推測拍合。

    「令尊江文璋已來本縣報案,道你於三天前投南門湖自盡了,如何又與這野和尚一併躲在山洞裡。——其中詳情,從速招來。」

    江幼璧叩了一個頭,乃道:「小生原是真想死的。在湖濱先解散了頭髮,又將繫腰的黑絲絛投入湖中,怕是死後屍身沉了湖底。——誰知臨死又起躊躇,老父晚景,江門香煙,心中何忍?兩條腿卻鬼使神驅一般,胡亂奔趨。記得是跑過石佛寺門牆時,才被這和尚一拳打昏,馱起走了。及醒來時已躺在山洞的石塌上,四肢被繩索綁緊。」

    狄公點頭頻頻,遂問:「只不知新婚之夜你是如何逃出洞房的?」

    「回老爺問。婚宴前正是小生監修洞房的,記得那木匠釘天頂板時故意留下兩扇活板,未曾加釘。道是遇不測時可以藏物躲人,小生那夜正是掀動那兩扇活板,揭了幾排瓦片才爬出屋子的。怕人知覺,又覆蓋如初,不露痕跡。」

    狄公又問:「不知江秀才山洞裡這三日如何過來的?」

    江幼璧一陣酸楚,湧出眼淚,答曰:「這和尚天天脅逼我,意圖訛我老父錢財。無奈小生執意不從,幾次尋死都被這和尚攔回。遂命我拾柴炊事,又剃去我頭毛,充作小和尚,以惑人耳目。——那日我山中砍了兩捆柴禾下山時,忽念及家中正不知驚動得如何,便悄悄溜回家中,從後菜園翻牆而入,那菜園正對著我的房間。誰知竟見一閻君率眾鬼丁在房中守著。我疑心是眼花了,又不敢細看,那閻君必是坐家中專來拿我的。小生嚇得三腳並作兩步逃回山中。街市上竟也沒人再認識我。我思量再三,真不如遁入空門,做和尚去算了。庶幾撇下七情煩惱,斷割寸腸千恨。

    「那和尚見我回來,神色有異,又將我捆起亂行踢打。我受熬不過,又昏厥過去。如此夜夜惡夢,日日驚怕,早沒了原樣人形。即便老爺今日當堂放了我回去,小生又有何面目見父母。」說罷,一陣噎埂,竟又暈眩倒地。

    狄公吩咐與他換過乾淨冠袍鞋襪,又延醫治看。等他醒來,再問他一句話,即可遣送回家。

    兩名番役架起江幼璧下堂去了。

    狄公回頭又問黑和尚有什麼申辯的。

    黑和尚情知抵賴不過,口稱服罪。又道:「只是這秀才吃了我三日口糧,雖受了些拳毒,也算不了什麼。兩下也原無恩怨,這圖訛錢財的事一沒憑證,更沒舉動。大堂上乃知是江文璋這酸腐老頭的公子,正懊悔哩。只望老爺詳情超豁。」

    狄公遂道:「綁架江秀才的事暫且不問。本縣這裡只想問你那日見著毛祿的前後詳情。你須如實招來,如有虛語搪塞,仔細皮肉。」

    黑和尚唯唯,乃招道;「那一日半夜,小僧從石佛寺門首走過,忽見一條黑影閃出。繞到山道邊的松林裡。小僧疑心是賊,便尾隨去想分他點財利。隱約見那人在一株樹後輕輕挖土。月亮照來。乃看清是毛祿。小僧揣度這毛祿半夜潛伏林子裡挖掘,恐有見不得人勾當。待要上前圖訛,又見他利斧在手,不敢造次。便躲在半邊窺覷動靜。

    「毛祿掘了一個淺坑,將手中斧子並一隻木箱埋了進去,又填土平了。剛轉出林子,小僧便大膽迎上前去。問道:『毛祿哥,適才埋的何物?』毛祿答:『只是幾件舊家什,不值錢,扔了。』小僧見他袖內塞滿銅錢,眼饞了。又問:『毛祿哥哪裡弄來這許多銅錢?』他道是撬了新厝的一口棺木。又說是黑燈瞎火,看不親切,又聽見寺外有人聲,不敢多取,地上撒了許多散錢。——小僧見他走了,便上前去發了那坑,果是一柄斧子和一個木工箱。箱內並無油水。便又草草掩了,即奔石佛寺去。

    「小僧到了石佛寺,在門外張望半日,見無動靜,乃大膽潛入。殿內果有一具新厝的棺木,卻釘得嚴實,不見被撬痕跡。半邊還點著油燈,地上也無散錢,乃知上了毛祿這廝的當。——聽恆泰莊的馮掌櫃道,毛祿已去了涇北縣的橡樹灘,日後但被我撞見,定不輕饒。——小僧句句是實,隨老爺查訪。果有半句虛妄,甘受重罰。」

    狄公命黑和尚畫供,遂押下大牢暫行監守。

    須臾番役來報,江秀才服過藥丸,已醒來,正在堂下等候。

    狄公命傳見。江秀才已換過一領青布夾袍,乾淨鞋襪。雖備受摧折,面容憔悴,仍不失讀書公子的儀態風範。

    「江幼璧,新婚之夜你的行止實也荒唐愚蠢,有違民法條例。本擬責罰三十板,只是本縣念你孝友天性,心存善根,又備受黑和尚荼毒,姑且寬饒一回。令尊如今正悲慟欲絕,又被你岳丈劉飛波告到縣衙,陷入官司,平添萬種焦慮。——那日你逃回家中,後菜園窗口看到的閻君正是本縣。當時在現場查勘,只見你的黑影一閃便逃之夭夭。本縣不妨告訴你,你娘子劉月娥的屍身已失蹤了,衙門正在盡力尋找。待找到時,再行厚葬。你須捧牌位,切不可再逃了。」

    江幼璧聽得月娥屍身失蹤,驀地一驚。悲從中來,眼淚如斷線的珍珠滴個不停。

    「本縣還有一句話問你,除是令尊外,還有誰知道你的雅名綠筠樓主?」

    江幼璧道:「恐只有愛妻月娥一人了。小生做詩賦獻月娥的,都用綠筠樓主這一名號。」

    狄公讚許地點了點頭:「江幼璧秀才,黑和尚已被關入牢中,不日便會有判處。你此刻可以回家了。」

    江秀才稱謝,叩頭再三,乃退下堂來。

    狄公一拍驚堂木,吩咐退堂。

    回到內衙書齋,狄公微笑對陶甘道:「陶甘,你馬到成功,果然會弄手段。至此,劉飛波、江文璋的官司庶幾已解。只是劉月娥的屍身尚未找到,等屍身找到,我就當堂斷決此案,宣判江文璋無罪。」

    洪參軍道:「只須抓獲毛祿,便可追出月娥屍身來。毛福系毛祿所害已無疑,只是為了一點錢財竟起殺死之機,端的凶殘。」

    狄公搖了搖頭,雙眉攢緊。

    「這事恐有些周折。——毛祿殺毛福之處離石佛寺不遠,黑和尚見他在石佛寺不遠的黑松林裡掩埋凶器和木工箱便是明證。毛祿將毛福屍身背入石佛寺時正見殿內新厝了一口棺木。他手中有匠具,撬開棺木易如反掌。照常理推去,他只需將毛福屍身往月娥屍身上一撂匆匆釘了棺蓋便了事,人不知,鬼不覺,誰會來覆看。然而他卻費力挪去女屍,再裝入毛福,這便於常理不符。挾著一具女屍勾當更易漏眼,其麻煩猶甚於毛福男屍。」

    陶甘捻著頰上那三根毛,眼珠轉了幾轉,輕聲道:「會不會毛祿來石佛寺之前,已有人將女屍盜去。倘真如此,盜屍者必隱慝1懷奸,又千方百計阻止驗屍。——這時月娥之死便有蹊蹺。左右死去的新娘總不會自己從棺裡爬出來。」

    突然,狄公猛地一拳打在書案上。

    「陶甘,劉月娥正是自己從棺裡爬出來的。她並沒死。」

    洪參軍三人吃一大驚,我看你,你看我,一時瞠目結舌。

    「不,不。」洪參軍道,「華大夫已有診斷,穩婆已仔細拭洗了屍身,還會有詐?殮在棺內都半日以上,豈能又活轉過來,自己爬出棺木。」

    狄公略顯激動,搶道:「仵作說的頗有道理,這類死狀大多是長時間昏厥不醒,脈息寢弱,臉如死灰。若干時辰過後,依舊會活過來。須知月娥究竟是身子壯硬的年輕女子,一時假死,當是實情。——仵作說醫案上不乏先例。」

    喬泰道:「脈息本無,又釘入棺內,半日不得出,憋也憋死了,豈會活轉來。」

    狄公釋道:「我仔細看了那具棺木,多是薄木板割鋸成的,許多裂縫。當時閉殮匆匆,便抬去石佛寺厝了。華大夫未必也診斷實了,既是假死,當不易斷破。」

    陶甘道:「即便如老爺所說,月娥半夜醒來,巨病一場,也是垂危之身。如何有氣力掙開棺蓋,爬出來?」

    狄公笑道:「物有偶然,事有湊巧。毛祿馱了毛福屍身進石佛寺時忽聽得棺內有動靜,劉月娥正在呻吟呼救。」

    「聽得棺內有聲響,毛祿豈不嚇得半死,哪裡還敢啟棺看覷?」陶甘又辯。

    「恐是毛祿聽見了女子聲音,遂斗膽啟棺,陰有所圖。這類潑皮無賴,膽門本不小。見有機會,豈肯輕輕放過。」

    洪參軍又插話:「如此推去,毛祿啟棺後見是劉月娥醒來,不正可引她回家。無論是江家或劉家,都會酬謝他一筆不小的錢財,遠勝過毛福那點木匠工錢。」

    狄公道:「洪亮,你豈忘了,當時毛祿正攜了毛福的屍身。月娥又見毛祿身上血跡,豈有不知曉的——正因如此,毛祿不敢輕率引月娥回家,必是挾持了她在外躲匿避風,等棺木落土,再作道理。多半是將她拐賣到他鄉州縣的行院妓館。」

    「那麼,這兩日他兩個又會躲在哪裡呢?」洪參軍問。

    狄公道:「那日在龍門酒店,我聽得一個乞丐揶揄毛祿時曾提及有一女子隨攜,大抵是魚市後的一家窖子裡。——喬泰,你即去那家窖子將鴇母叫來衙門問訊,必可問出劉月娥下落。」

    狄公又反覆思索起杏花的事來。一時也心緒搖蕩,難見眉目。

    馬榮來報,他已將江幼璧護送回江宅。江老夫子見兒子死而復生,西天歸來,乾淨不信自己的耳目,鼻涕眼淚哭作一堆。闔家歡喜自不必說。

    狄公道:「更可歡欣的事還有哩。豈止是江秀才一人死而復生,西天歸來。此刻我們已斷定劉月娥也沒死,只是被毛祿脅持藏匿。哪日捉住毛祿,追回劉月娥,江家又正不知如何高興哩。夫婦兩個都從酆都城裡經歷回歸,也是人境罕見的奇聞哩。」

    正說話時,喬泰領鴇母來到內衙叩稟狄公。鴇母見了狄公趕忙道了萬福,叩日:「這位衙爺催著老媳婦趕路,連件衣衫都不及換。大老爺視我醜態,休要見笑。」

    狄公正色道:「毛祿弄來的那個女子叫什麼名字,此刻可還在你院裡?」

    鴇母一聽,嚇得雙膝跪地,叩頭道:「早知毛祿這歪廝要殃及於我。大老爺明斷,老媳婦這身子怎阻擋得毛祿惡煞漢子。」

    狄公惱怒道:「本縣只問你那女子是誰?此刻躲匿在哪裡?休得要蔓枝扯葉,皂羅不清。」

    「那女子的姓名我真的不知。」老鴇哭喪著臉,「毛祿半夜三更領了她來舍下。老天爺知道,這女子一臉病容,好不慘淒。被毛祿這歪廝又吼又打的,只是渾身哆嗦,不敢言語。老媳婦上前功了幾句,毛祿便道,這裡權且借宿一宵,明日再來領她。我趕快打了兩個雞子滾水,放了紅糖,讓她吃了補補身子,又勸慰了半日,方才睡去。

    「誰知第二日一早,那女子竟來了氣力,又踢門又叫喊,大罵毛祿拐賣良家婦女。毛祿來時,又是一頓踢打,算是服帖了,乖乖跟著毛祿去了。並沒說去哪裡。——我這裡句句是實,但有半點瞞遮,打殺老奴才,不叫屈,只恨毛祿這賊害我。」

    狄公道:「此刻你且回家去。倘若衙門訪出你有調舌謊語,即刻查封你的院子,拿你去虞候處服役。」

    鴇母又搗蒜般叩了幾個頭,鼠竄而去。

    狄公問親隨干辦:「劉月娥果然未死,只是被毛祿劫持而去。從目下幾路供詞判斷,毛祿必是挾劉月娥去了橡樹灘。你們中可有人認識或去過那個地方?」

    喬泰、馬榮搖頭。陶甘道。「我雖未去過橡樹灘,但聽過不少那裡的傳聞。橡樹灘是座北地界的一處湖蕩,瀕臨我漢源。湖中蒹葭2蒼蒼,蘆葦遍是,水道港汊,不計其數。歷來是強人水賊出沒之處。官府一向設可奈何,進剿不得。聽說那裡如今嘯聚有四百來人,攔劫過船客商,搶奪財物,風高放火,月黑殺人。那邊官府也只是充耳不聞,一味推諉,苟且圖幸。」

    狄公蹙眉道:「清平世界,豈能容這群盜賊橫行無阻?橡樹灘地勢複雜,水道縱橫,固是許多不便,但官衙豈可不思舉動,束手無策,坐著彼等擾亂地方,殺戳無辜。如今毛祿這廝殺人劫物,又挾持了一個良家女子逃匿彼處,我漢源縣豈可不聞不問,任其逍遙法外?——不知喬泰、馬榮兩位有何妙策?」

    馬榮道;「這群匪盜,雖依仗地理,為非作歹,殘害百姓,去來無蹤,神出鬼沒。我與喬泰哥可以喬裝潛入地彼,假充強人,與彼周旋。窺著良機,與官軍裡應外合,一鼓殲滅蕩平之。我從小生長水鄉澤國,慣會水性,想來到彼地不會驟露形跡。——除是拿獲毛祿歸案,亦可為地方立一大功,使百姓漁樵耕釣,長享太平。」

    喬泰也拍手稱善,又道,事不宜遲,作速動手,方可湊效。

    狄公欣然允納:「我這裡即修書與涇北縣令,你兩個先去那裡連絡就緒,再行潛伏。涇北縣見我書信,必然協力配合,此事乃可望成。你兩個更須小心謹慎,見機而作,萬不可小不忍亂大謀,貽誤全局。」

    註釋:

    1慝:讀作『特』,邪惡,罪惡。

    2蒹葭:讀作『堅加』,蒹:未曾秀穗的蘆荻;葭:初生的蘆葦。兩者都是常見的賤值水草。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10:46
                                                                      第十五章

喬泰、馬榮走後,狄公對洪亮、陶甘道:「我們也不能在衙中坐等他兩人佳音。適間我反覆思量了劉飛波、韓詠南的嫌疑與杏花的死因,此刻須及早下手,先將劉飛波拘捕。」

    洪參軍驚道:「此舉恐不智,我們並未拿到劉飛波的罪證。一旦捉錯再放,豈不尷尬。」

    狄公曰:「捉劉飛波依的是反坐法。他誣告江文璋父子不實,依律反坐,他豈能抗辯?」

    洪參軍只得發令簽。用硃筆點畫了,傳番役執行。

    狄公又道:「萬一帆公堂作假證,也依律拘捕。速發令簽,將兩犯捉拿,用遮簾小轎,悄悄載來衙署,不教外人知道。兩人也不讓見面,不通信息,關押在兩個牢號。晚衙升堂,想來能問出許多眉目。」

    洪參軍臉露難色,憂心沖忡。辭了狄公遂與陶甘去拘捕劉飛波,另差緝捕去拘萬一帆。

    出來內衙,陶甘悄悄耳語:「洪參軍,老爺這一舉與上賭桌決通盤一樣,須是果斷之心。雖無十分把握,邊行路邊看山,或能探出山水真面目來。——俗雲,世事重重疊疊山,人心曲曲彎彎水。邁出跬步,大膽走去,自能窺破曲直,推倒重迭,集矢中的。」

    洪參軍略有所悟,心境稍安。

    狄公獨個又拈出那幅棋譜殘局攤在書案上細細琢磨。順手從櫃裡拿出兩盒棋來,黑子白子對著譜陣按圖擺列。——他深信杏花之死,秘密必在這棋局中。不然她臨到死時為何死死攥住這棋譜斷不放手。要解破杏花一案,須先得破這局殘棋。

    然而這殘局系七十年韓詠南的曾祖留下的,多少弈棋高手都未能解破機關。杏花不善弈,藏這棋譜何用。難道這殘局並不與弈棋相干,而是一句啞謎,一則猜字畫格。興許這圖像有所暗示,如陰陽八卦那樣,大有奧妙。

    他依常例試著走動黑子,約十來步便不通氣,陷入死路。又改先走白子,走著走著,便見有鐵桶合圍之勢,黑子全無生眼。心中暗喜,如此棋局,並非疑難十分。——忽又覺太偏心白子,全不顧念黑子生路,陰有一廂情願。遂又推亂棋局,擬再重來。

    話分兩頭。卻道洪亮、陶甘率八名衙役徑奔劉飛波宅第。劉府奴僕見官府來捉人,知事不妙,一個個躲閃藏匿。陶甘眼尖,已攔住一個老管家問話。

    「我們是衙裡做公的,奉縣令老爺之命傳劉飛波先生去衙門問話。」

    老管家戰兢兢答道:「衙爺放了奴才吧。家中劉老爺正在後花園假山後看書哩。煩兩位衙爺自個去請。不然,我們做下人的死無葬身之地。」言語間幾乎哭出聲來。

    陶甘放了老管家,帶了衙役,繞廓穿廳徑撲後花園。剛到一垂花門邊,正撞見一個丫環出來。陶甘急問:「劉先生可是在花園中?」

    丫環點了點頭,嚇得抱頭竄逃。

    洪參軍搶先進了後花園,循一條花徑摸到假山後面。分開芭蕉葉,果見一個花籐靠椅,邊上一隻三腳條兒,卻沒有劉飛波影子。正覺躊躇,見陶甘率衙役趕來,忙道:「快去書齋,劉飛波不在花園裡。」

    陶甘道:「怕是劉飛波早得密信,先一步逃了。」

    「書齋尋過沒有?」洪參軍氣急敗壞,「他平日只呆這兩處。如今後花園沒見人,想必在書齋裡。」

    陶甘傳命衙役各處門戶監守,但有奔竄逃逸的,一律抓獲。送與洪參軍一起奔書齋。

    書齋果然緊鎖著,管家早不知躲匿去哪裡。陶甘不慌不忙從腰帶間抽出一柄鑰匙,插入鑰孔,來回幾下擰轉,果然打開了鐵鎖。推開門隔子一看,房內狼藉一片,書籍卷帙散亂一地。抽屜櫃櫥都敞開著,銀櫃的鐵門也虛掩著。拉開一看,空空如也,並無一物。

    陶甘道:「劉飛波果已逃脫,並攜去了所有值錢之物。奇怪的是他將自己所有的信函書札,帳目簿冊也一併帶走了。莫非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罪跡,都要銷毀。」

    洪參軍道:「如此看來,劉飛波真是畏罪潛逃。這反坐之罪他也曉得厲害。我們只得空手回去了。再傳管家並奴僕丫環來問,料無結果。但願萬一帆不要也逃脫了。」

    洪亮、陶甘回到衙署,乃知萬一帆已捉拿到街,方覺寬心。兩人遂一齊稟報狄公去劉宅細節。

    狄公驚問:「怎麼?劉飛波竟逃了!」

    陶甘補充道:「書齋內一應錢銀帳冊開書信函件全數裹去,甚有蹊蹺。」

    狄公一拳打在桌上,憤憤道:「江秀才誤我大事!陶甘,你速去將梁貽德叫來,晚衙之前,我需問他幾句話。」

    陶甘去後,洪參軍便問:「老爺適才說,『江秀才誤我大事』,不知何指。反坐治罪不過脊杖八十、一百,為何稱之大事?再說走了今日,還有明日,若大一個劉府宅園,大廟未拆,還怕和尚不回來?」

    「洪亮,你有所未知。劉飛波這一出逃,恐生許多周折。日後便知。」

    洪參軍見狄公眼色鐵青,余慍未消,不敢再問。

    內衙點燈時,陶甘將梁貽德帶進書齋。狄公見了,劈頭便問:「梁貽德,今天喚你來,只問你兩件事。一,你究竟如何弄虛作假,利用梁老宗伯年老昏聵,從中便利,弄手段私吞金銀。二,你與楊柳塢舞姬杏花究竟是何關係。你寫了這許多情書與她,末了又擬拋閃她,迷戀上韓詠南的女兒垂柳。」

    梁貽德大叫:「狄老爺怎可平白冤枉小生!上面已回過話了,小生自惟操守清白,行止端正,從未有過弄手段,私吞家伯錢財之事。更不認識什麼舞姬杏花,哪裡又有什麼情書?」

    狄公不聽他的辯白,又續道:「杏花南門湖被殺那夜,你固不在船艇上,不屬兇手之疑。但你兩個私會密約已不少數次;只要你供出杏花的詳細行跡,本縣今日也無意指責,更不加罪。」

    梁貽德眼直日咭,一連叩頭乃道:「狄老爺明鑒,小生已申辯侃侃,並不認識那個杏花。更未偷過家伯一文銅錢,帳目筆筆可稽。老爺不分青紅皂白,亂行栽罪於小生,小生豈可虛認?」

    狄公「嗯」了一長聲:「本縣說的難道都屬子虛烏有?」

    「只一件事,老爺倒說著了。小生心中正是愛慕垂柳小姐,也是一廂情願而已。僅僅在縣學書館中見過她幾回面,從未搭言通語。——老爺既已看破小生心事,想必也知道小生為人品格,心性脾氣,前兩件事,正是子虛烏有,還望狄老爺兼聽詳審。」

    狄公撚鬚沉吟半晌,去抽屜拿出一封書信,遞與梁貽德。

    「這封書信可是你的手跡?」

    梁貽德接過那信反覆看了,正是贈於杏花小姐的。

    「啟稟老爺,這封書信的字跡果然十分像小生的,還故意仿摹小生的款行格式。但絕非小生手跡,當是有人刻意自鑄,栽陷小生。伏望狄老爺明察。」

    狄公厲聲道:「你此刻下去稍息。萬一帆已被衙門拘捕少間便要開審。你須在堂下觀聽,隨時取證,不得有誤。」

    梁貽德悻悻退出書齋,轉二衙自去前廳廊廡外人群中站立。——晚衙正要開鑼,好事的百姓已聚了不少,正等著聽審,證實棺材裡調換屍首的傳聞。

    晚衙升堂,前廳燈火通明。狄公見韓詠南和梁貽德果然都恭立在前排聽審,蘇義成正站在他兩個身後。

    狄公發下朱簽,須臾萬一帆被帶上公堂。報了姓名、年甲、貫址,萬一帆若無其事地跪在堂下,左右觀看。

    「萬一帆,知罪麼?」狄公一拍驚堂木。

    「小民不知罪。」萬一帆仰起頭來看著狄公,面無懼色。

    「大膽!你公堂上敢作假證,欺瞞官府,本縣已查獲證據你自己厚臉要將女兒嫁與江秀才,遭拒絕後竟反誣江文璋不識羞恥。——本縣這判斷可是實?」

    萬一帆恭敬答曰:」若說是這一件事,小民倒也認罪了。當時只欲與劉先生動一臂力,贏這官司,故編了假證,誆騙老爺。實是鬼迷心竅,無視王法。小民甘受處罰。倘是課罰銀子取保,想來劉先生也會與小人方便的。他可不是那等小眼薄皮,過河拆橋的主兒。」

    狄公淡淡一笑:「還有,你仔細聽了。本縣還查獲你使弄百般手段,哄騙梁老宗怕變賣田業家產,從中漁利肥私,吞納許多金銀款項。這可是實事?」

    萬一帆抬頭見狄公一臉嚴霜心知尷尬,並不驚慌,平靜答道:「這事老爺恐是捕風捉影了。小民系為劉先生作中保,按劉先生意圖備辦一應契約帳務。買賣雙方自願,我也只是依例扣折佣金之利,蠅頭蝸角,微不足道,哪來吞納金銀奇談。依劉先生說,地價房價不久即見大降,梁老相公未雨綢繆,正是巨眼慧識,贏獲大利哩。這事可傳劉飛波先生到公堂對證。」

    狄公冷冷道:「本縣不妨告訴你,劉飛波已僥倖潛逃。不僅金銀現款,連要緊的帳冊文書都裹卷一空。哪裡還能來為你對證。」

    萬一帆聽了這一句話,頓時癱款下夾.臉色蒼白。口中嘶叫道:「什麼?劉先生自個逃了?逃到哪裡去了?」

    狄公道:「本縣也不知他此刻躲藏在何處。劉宅裡沒個曉得他的下落。故本縣說,你的申辯沒人質證,罪名恐也沒法推卸。」

    萬一帆如喪家之犬,垂下了頭,低聲道:「既是如此。小民以前一番話便不作數。求狄老爺讓小民稍稍安寧片刻。再行提問。」

    狄公莞爾一笑,點頭應允。一拍驚堂木,宣佈退堂。

    回進內衙狄公如釋重負,笑逐顏開。悠閒地沏了一盅鐵觀音茶,坐下品呷。陶甘、洪亮也各各沏了一盅,三人又議論了半日案情。

    洪亮道:「萬一帆聽說得劉飛波潛逃,便驚惶失措起來。頭裡還有恃無恐,語言傲慢。」

    狄公道:「萬一帆必有一番要緊的話要對我吐出,公堂上他未便明言。正是他的狡獪處與細心處。少刻我要將他的傳來這裡詳審。你兩個聽了,便知大局端倪。」

    三人又吃了一盅茶,正說得得意時,牢頭氣急敗壞跑來內衙稟告:「老爺,不好了!萬一帆自殺了。」

    狄公猛省,口中罵道:「你這笨伯,竟沒搜過他的身子?」

    牢頭嘟囔道:「卑職搜身時可沒見有什麼棗糕。」

    「棗糕?有人進牢內送棗糕與他吃了?」

    「卑職豈允外人送食品進牢裡?不過,萬一帆正是吃了那棗糕喪命的,七孔流血哩。——卑職一時也弄糊塗了,自知瀆職誤事,只求老爺處罰。」

    狄公、洪亮、陶甘趕到衙後大牢,昏燈燭火下果見萬一帆僵硬地躺在一扇門板上。臉唇青紫,七竅都有污血凝塊兒。

    獄率將一塊荷葉墊底的棗糕遞上給狄公。狄公見棗糕只咬去一角,兀自滋軟。形制與街市攤上賣的無異,只是棗糕上並沒印有紅字店號,而是印著一條張牙舞爪的黑龍。

    狄公反覆看了黑龍圖形,還有何不明白的?頓時心火上升,愁雲湧起,神色大異,轉身自回內衙。

    洪參軍、陶甘緊緊跟隨。——回飆飄驟起,逕路又斷,適間的情緒一掃淨盡。

    狄公明白,棗糕上的圖形不是給萬一帆看的,而是給他漢源縣令看的。因為棗糕秘密送入牢房時,牢房早已暗黑。——這分明是黑龍會的明確警告。而且衙門裡也有黑龍會的黨羽。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10:47
                                                                      第十六章

且說喬泰、馬榮兩個商量半日,擬了混入橡樹灘勾當的通盤計劃。兩個裝扮作綠林模樣,當即騎馬出發。過涇北縣治時投了書信,那邊老爺遲遲不答。兩人只得繞回邊界軍鎮營寨,一面問路,折向東北。——橡樹灘周圍十八鄉,時有械鬥,彼此結仇甚多,長年不通氣息。正有喬泰、馬榮周旋餘地。

    黃昏,兩人來到雞口鎮。這裡已是橡樹灘的外緣,官兵強人都伏有哨馬,各自按兵不動。故市集倒也太平熱鬧,各號店舖,生意兀自興隆。

    喬泰、馬榮見有一爿酒肆.招牌名兒叫「一江春」,便進去大灌了一頓。待要惠帳時,酒店掌櫃親自上前作躬打揖道:「兩位英雄,從未曾見識。今日有幸奉獻幾杯簿酒,已是敝號榮幸,哪裡還勞破費?」說罷親送喬泰、馬榮出來酒肆。喬、馬兩人見此情狀,也樂得白吃。遂乘酒興把個微醉的身子前後搖擺,逛上街市來。

    馬榮見前面不遠處有五個官兵巡道而來,便索興拉喬泰兩個當街睡倒,一時鼾聲雷震。

    一個軍校踢了踢喬泰身子:「哪裡來的野漢子,竟酒後醉臥街心。」

    喬泰、馬榮醒來,見五個官兵外又圍了一群看熱鬧的閒人,正稱心意。遂一骨碌爬起,罵道:「你幾個鳥公人,竟在你老爹面前撒野,小心折斷你脖根。」

    軍校大怒,掄起手中棍棒就地掃去:「你兩個蠢賊,還敢做大。」另四名小卒一齊上前,想捆翻喬、馬兩人。

    喬泰、馬榮發一聲喊,早奪過兩條棍棒來,右突左刺,橫掃直劈,那五個官兵頓時被放倒三個,半邊呻吟,兩個抱頭鼠竄。

    圍觀的百姓一迭聲喝采。就中一個黑臉漢子上前揖道:「兩位壯士,如此手腳,大快人心。彼鳥公人必不肯甘休,此去營寨搬兵,恐兩位要吃虧。不如乘早走了,可免不測。」

    喬泰搔頭道:「這可如何是好。只怕官兵湧來,我兩個不是對手。」

    黑瞼漢子低聲道:「你兩個快去雞口水道,那裡有一條小船,只需半個時辰便可載你們去橡樹灘深處。到時即有好漢相幫,官軍奈何不得。兩位就說是邵灶爺薦你們去的。」

    喬泰、馬榮謝過,沿循邵灶爺指點徑路,很快便找到了雞口水道。分撥開葦叢果見一條平板小船,擱著兩支槳板。兩人大喜,跳上小船,解了纜繩。馬榮獨個劃起雙槳。喬泰不慣水位,船頭坐了。

    小船划出葦叢,便見一派湖蕩。晚霞裡變幻五彩,甚是妖繞。時值盛夏,蓮葉田田,芙蕖1搖曳。不時飛起十幾翼雪白的水鳥,振翮2迴翔,鳴聲悠遠。

    馬榮、喬泰頓感心曠神怡,又聞幽幽荷香,不覺暑氣全消。馬榮從水中摘了幾個大蓮蓬,扔給喬泰。喬泰剝了一堆蓮子,兩個吃了起來,十分得意。

    遠處傳出一聲淒厲的鳥鳴,湖蕩裡又回應三聲。馬榮道:「喬泰哥,不好,這鳥叫得怪,恐是水賊信號。」

    話猶未了,船頭船尾露出兩顆人頭來。馬榮大叫不好,只覺小船左右搖晃了兩下,便翻合了身,馬榮、喬泰失身落水。

    喬泰嗆了兩口水,正要呼救,已被人水中捆了手腳,拖上了一處干灘。馬榮索性也不抵抗,任人捆翻,也拖上了岸。與喬泰兩人申鎖一起。——七八名水賊吆喝著將他兩人押到了一個草棚前。

    草棚外,有二十來個水賊在操演刀槍。土坡樹椏間四處插了三角黑龍旗,隨風舒捲,獵獵有聲。

    喬泰、馬榮兩個靈犀相通,一抹兒看在眼裡,不覺又喜又驚。喜的是這裡果是水賊的巢穴。驚的是水賊原與黑龍會勾通,正磨劍拭槍,欲圖謀反。

    一個頭目從草棚裡出來,頭上一箍舊兜鑾,腰背一口大闊刀,甲冑不整,滿臉凶光。

    一個水賊叩道:「稟天罡將軍,這兩個漢子鬼鬼祟祟,私下湖蕩,像是官軍的細作。小的們捉了來聽將軍發落。」

    「你兩個叫什麼名字?何等營生?可是官府的細作?」天罡將軍問話倒是柔聲細氣的。

    「拜揖將軍,小的名喚雍馬,這位是歃血弟兄,叫戴喬。久在綠林中勾當,做那沒本錢的營生。幾番遭官府追緝,昨日從漢源縣逃出,專來投奔將軍麾下,以圖犬馬報效。——將軍慧眼巨光,我們這等尷尬境遇,豈會是官軍的細作。」

    天罡將軍一雙狡黠的小眼睛滴溜溜朝兩人轉了幾轉,又和顏悅色問道:「你兩個既是專投我來,卻是如何曉得這橡樹灘地理,坐的一條船又是誰的?」

    馬榮待要回答、天罡將軍擺擺手,指點要「戴喬」回話。

    喬泰肚中明白,遂躬身答道:「回將軍話,我兩個在雞口鎮遭公人追捕,拚死抵擋,打翻了他五人,內有一個軍校,回去營寨喊官兵。正沒理會處,情急十分,幸承邵灶爺指點,教導從小路來這裡投奔將軍。這船也是邵灶爺的。望將軍查訪明白,也釋疑心。」

    天罡將詭秘地點了點頭:「只恐寨小,不堪兩位壯大歇馬。」遂命部下先將馬榮喬泰兩人押去養馬營暫管。等他派人查明兩人備細,再定去留。

    養馬營紮在土坡陰背的一片草地上,搭了幾個帳篷,亦有頭目監營。喬泰、馬榮被管束在一個小帳篷內,暫應儲運草料的差使。

    傍晚,放養馬匹的弟兄紛紛歸來營帳,喬泰、馬榮一一與他們結識了。內中果有一個叫毛祿的,賊眉賊眼,心懷鬼胎,卻不願與別人廝攀。

    吃罷夜膳,喬泰、馬榮偷偷尋到了毛祿帳蓬,忽見帳蓬外有一個年輕女子在刷碗盆。細看那女子,新月籠眉,春桃拂瞼。十分俏容。形象氣度正合了劉月娥的譜。

    馬榮大喜,掀動帳簾鑽了進去。喬泰則退一步守在帳外,一面窺覷那女子行止。

    「誰?」毛祿驚問。

    「是我,雍馬。毛祿哥體要驚慌。」

    「呵,原來是今日乍到的雍馬兄弟。我也是新來這裡的。聽說你兩個是漢源縣逃來的,不知那邊情景怎樣?」毛祿問。

    馬榮笑了:「漢源一向無事,我兩個只是不堪寂寞,總思量綠林中許多好處,故索興投來這裡黑龍會旗下,圖個快活。不意竟被那天罡將軍猜疑,譴來這養馬營勾當,好不委屈。——不知毛祿哥,何事也受此屈辱?」

    毛祿苦笑:「我還算僥倖哩。可憐獨眼龍只是頂撞了一句嘴,竟被一刀抹了脖子,拋死湖中。」

    正說話間,那女子進來帳篷。與馬榮道了萬福,自個躲在半邊,低垂了頭再不動靜。

    毛祿道:「這是渾家。這兩日也受了點閒氣,心中不快。雍馬兄弟莫見怪。這賤人只是這嘴臉,不肯言笑。」

    馬榮瞥過女子一眼,又笑:「毛祿哥,好福氣,渾家隨軍侍侯,再不怕眾弟兄們搶去?」

    毛祿不悅,半晌道:「雍馬兄弟倘無事.請自穩便。我兩個勞累一天也困乏了。」

    馬榮恭敬告辭,退出帳篷,卻不見喬泰蹤影。正躊躇間,見喬泰遠處走來,還吹口哨。

    「喬泰哥,這會兒哪裡去來?如此悠閒。」

    「馬榮弟,有話與你說。」

    兩個悄悄踅回自己帳篷,鑽入氈毯。

    「喬泰哥,有話且說。」

    「那女子必是劉月娥無疑,我問了她話,她總不答。不知你在帳篷裡如何與毛祿這廝搭話?」

    「毛祿已生反悔,同來的獨眼龍被那天罡將軍殺了。——我見劉月娥形相,似是不敢與旁人搭訕,倘與之言明我們是漢源緝捕,想必開口。」

    「馬榮弟,適才我去湖蕩邊看了,正遇上幾個水手,探知湖邊停泊著一條大貨船。明日一早便要啟錨,馳向漢源去,——此刻水手們都睡去,並無看守。我兩個不如今夜便動手,將毛祿打昏,救了月娥一齊潛入那船艙內藏起。等明日船馳出湖蕩,進入江心,設計乃奪了那船。只要這貨船一入漢源境界,便是我們的天下。」

    馬榮大喜:「如此甚好。此刻趕緊睡一覺,三更動手方妙。」

    馬榮胡亂睡了一會,不能入寢。看看帳外月橫星轉,估摸已過半夜。遂叫醒喬泰,兩個悄悄躡到毛祿帳篷外。馬榮輕聲叫道:「毛祿兄弟,有要事密告。」

    毛祿一向警覺,這時聽帳外有人叫喚,道有要事密告,遂輕輕爬出帳篷外。見是雍馬,便問何事。

    馬榮道:「天罡將軍要殺毛祿哥哩。」

    毛祿大驚;「卻是為何?」

    「要奪小娘子去。」

    「你如何探得這事?」毛祿不信。

    「我適才從草棚那邊走過,聽得此說。道是這小娘子名叫劉月娥,搶去要當壓寨夫人哩。」

    「他怎知道渾家姓名?」毛祿果然心驚。

    馬榮見是實了,乃道:「告辭了。」

    毛祿還要問詳備,冷不防喬泰一棍頂門打來,正中後腦。只覺眼前金星亂閃,一片昏黑,驀然倒地。

    喬泰將毛祿身子拖進帳篷,見劉月娥正在帳帝后偷聽。

    馬榮道:「劉月娥小姐,休要驚慌。我兩個是漢源縣裡的公人,專來這裡捉拿毛祿歸案,搭救小姐回去與家人團聚。」

    劉月娥眼睛一亮:「你兩人果是漢源來的緝捕。小女子受這毛祿荼毒,千恨堆積,言之難盡。只是這橡樹灘都是反賊的營巢,你兩個赤手空拳,如何抵擋黑龍會幾百軍馬?」

    喬泰道:「劉小姐不必驚惶,我們自有妙策。你趕緊用布單將毛祿裹了,我們此刻即抬入湖蕩邊停泊的那條貨船內躲藏。天一亮那船便啟航,行到江心,便可設計制服船上水手,想必無誤。」

    喬泰在前,劉月娥居中,馬榮背了毛祿斷後。三人悄悄離了帳篷,取道葦叢深密處潛到河灘岸。爬上貨船,鑽入底艙貨箱間隙藏匿。

    晨星寥落,東方泛白。隔著艙板果然聽得船上一片忙碌,須臾貨船啟錨,緩緩馳離湖蕩向江心而去。

    晌午時分,貨船移泊漢源境內的香溪。邊卡的軍了上船來查驗貨物。——馬榮、喬泰早用繩索將毛祿捆實了,叫劉月娥看守,兩人把住了底艙頂板。

    軍丁下底艙查貨,馬榮一把將軍丁拖翻。軍丁正要發作,認得是馬榮,吃一大驚。馬榮耳語道:「你上去軍營叫來全數兵丁,將這貨船扣了。這箱內半數是兵器、盔甲,資助城裡謀反的。」

    軍丁上來甲板,與另一軍丁耳語了,便飛馬去軍鎮營盤,察報馬校尉。須臾馬校尉率全營軍了趕到香溪。

    監船的頭目乃知不妙,正要調轉船頭逃向涇北境內。喬泰、馬榮早跳上甲板,喝令不得擅動,等候官府查緝。

    馬校尉率軍了湧上船來,舵工水手一個個就範。監船的頭目也被馬榮擒到。軍了打開貨箱,果然不少軍器甲杖兵需之物。全數抬上岸來,並船上人員一起押解軍營。

    馬榮對馬校尉道:「船上還有一名殺人正犯毛祿,也被我們從橡樹灘捉拿歸案。另有一女子,此兩人暫請馬校尉代為看管,不得疏忽。——再借兩匹好馬來,我們此即去縣衙稟報狄老爺。」

    註釋:

    1芙蕖:讀作『福渠』,荷花的別稱。

    2翮:讀作『合』,泛指鳥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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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辱不關身,誰為疏與親。 有山堪結屋,無地可容塵。 白髮偏添壽,黃花不笑貧。 一樽朝暮醉,陶令果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