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推理] 神探狄仁傑 作者:高羅佩(Robert H. van Gulik)(連載中)

 
CTNANG 2017-2-8 22:24:4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76 22734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20:41
                                                                      第七章

狄公在紅閣子臥房地毯上輾轉反側,久久未能入寐。恍恍惚惚間聞到房中有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點著的蠟燭也熄滅了。彷彿又聽到床腿吱吱作響,房梁瑟瑟有聲。

    他索性坐起,提了雨龍劍去外廳露台巡視一轉。參橫斗轉,花園裡寂寥一片。月亮已西斜,對面大酒樓也沒了燈光。夜風涼颼颼,他裹緊了長袍又進到臥房。由於疲乏不堪,這會總算是睡著了。

    狄公一覺醒來時正東方熹微,紅霞動盪。紅閣子內一派染紅,如火光升騰,蔚成奇觀,又見自己躺在地上,差點兒滾入床底,不由啞然失笑。

    他踱出露台眺瞻半日,又出去湯池泡浸一會。回到紅閣子時早膳已送到露台的圓桌上。一碗熱騰騰的白米粥,三碟小菜:黃魚、醬瓜、煎蛋。心中喝采,抬起竹箸,正要吃,馬榮忽的跳進露台,長揖請安。

    「你怎的由這裡進來?」狄公不無驚訝。

    「老爺,這露台外的小路曲折可通街上哩。那邊便是秋月的宅邸,難怪乎要出事。老爺,昨夜睡得可好?」

    狄公訕訕笑道:「只睡著半夜,沒見有什麼異跡。如今倒有些後悔,倘一夜都不合眼,或恐窺得消息。」

    馬榮也笑:「沒出事便行。老爺在臥房裡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如何回浦陽交代太太。對了,我今日一早便去了碼頭,果然見到了馮里長的那條船,畫梁雕欄,十分華麗。據那個船上的掌舵說,撞船時正是午夜,李璉船的艄公火夫都一個個爛醉如泥,以至出事。不過李璉本人十分清醒。這邊馮玉環小姐受了驚嚇,以為船要沉了,慌亂中曾穿著內衣跑到船頭叫人。黑暗裡正遇李璉提燈籠過來賠情,在船頭上還禮讓了一番。

    「這事鬧了一通宵,到天亮時分,兩條船總算靠了江邊碼頭。馮玉環小姐與丫頭們先坐小轎回府邸了,李璉還一一為爛醉的朋友打點轎馬,一齊抬到永樂客店安頓。其間人往人來,十分忙亂,但沒有人見著過溫文元。」

    「那段話恐是馮岱年的兩個干辦瞎編的。中傷溫文元而已,未必落實。」狄公道。

    「船上的人也看見小蝦大蟹了,正在南瓜地裡。還說小蝦象發瘋一樣跳來跳去,手舞足蹈,不知他究竟在幹什麼。呵,今天早上在江邊我也見到老爺昨夜說的那個霉瘡潰爛的窮乞丐了。他手中拿著一枚銀餅央求船工捎他去上水。船工捏鼻屏吸,誰也不理他,生怕染上那惡疾。乞丐只得怏怏走了,嘴裡還不停地咒罵。」

    狄公道:「那個可憐的老乞丐並不缺銀錢,昨天我扔過去一包銅錢,他也不肯接。」

    馬榮又道:「昨夜我碰巧遇見秋月的徒兒銀仙,是藏春閣的歌伎。她說在白鶴樓侍宴時見過老爺。」於是便將銀仙受辱吃毒打一番經歷細細說了,又罵溫文元人面禽獸。

    狄公戒道:「這溫文元固然歹毒,倘不涉及殺人嫌疑,不可輕易治他。你適才的話倒解了我一點懸疑,秋月手臂上的抓痕原來是銀仙掙扎所致。」

    馬榮道:「銀仙曾跟隨一個叫凌仙姑的瞎婆學唱曲,那凌仙姑是樂苑二十年前的風流班頭,老爺不是欲打聽陶德父親之死與溫文元的關節,何不去問問那個凌仙姑呢。」

    狄公眼睛一亮。——陶匡時自殺雖是二十年前的事,但他的兒子陶德正在眼前。許多隱情還是可以問出眉目來的。他又是恰恰死在紅閣子裡,情節與李璉相彷彿,僅這一點便十分可疑,更遑論兩人自殺時都有溫文元的出現。——弄清楚陶匡時的死因,李璉的死,甚而秋月的死或可迎刃而解。

    「馬榮,你可知道那個凌仙姑的住處。」

    「聽說住在西南隅的荒坡下一茅篷裡,銀仙想必認識。蝦蟹兩位也認識,正鄰近他們的南瓜地。」

    狄公撚鬚沉吟半晌,吩咐換過公服,備轎去馮岱年官署。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20:43
                                                                      第八章

官轎在趙公廟的山門口停下,山門對面便是馮岱年的官署。官署後院即是他的宅邸。

    狄公、馬榮下轎。馮岱年率幾個僚佐已在大門照壁前恭候。

    官署八字朝南,氣象崔巍。高大的徽州雕磚門樓蒼樸古拙。門外一對盤伏的石獅怒目睥睨,十分威武。——衙廳裡早排開兩隊役卒,皂褂、火棍,一式齊整。

    馮岱年引狄公、馬榮先進去書齋用茶。——順大門內萬字遊廊,通向左廂一垂花月洞門。門外即是馮府的內花園,正好繞過衙廳公廡,直達內院書齋。

    書齋陳設古雅。紫檀木屏風桌椅纖塵不染。兩邊各一隻紫銅狻猊,裊裊吐著青煙。三面書架上一迭迭的古書籍依經、史、學、集排列,井井有序。不少書帙開了涵蓋、夾著一條一條的象牙葉子。桌上湖筆、端硯、宣紙、徽墨,四寶齊全,桌前設三五張靠椅。雖是盛夏,書齋內涼陰十分,幽香怡人。

    「狄老爺見笑,卑職一向在這書齋內會客,院內再無靜雅之處。」

    小童獻茶畢,狄公道:「馮相公許多藏書,黽勉勤學,十分可敬。」

    馮岱年道:「說來也慚愧,卑職自管攝這樂苑政事,例與書籍生分了。這幾年更是無暇讀書。還是陶先生時常來翻閱,再就是小女玉環了。陶先生專揀經史類研讀。小女則愛讀前人別集,尤愛詩歌。這兩年也頗識得些金針詩格,偶爾學做起詩賦來了。」

    狄公笑道:「難怪馮相會要挑賈秀才為乘龍快婿。令嬡受賈秀才指點薰染,文藝必然長進。——賈秀才想必也是官宦子弟。正是門當戶對啊。」

    馮岱年道:「不瞞狄老爺,這賈秀才並非官宦子弟,卻是家境淪落。與小女訂婚前已經山窮水盡。也是前世有緣,兩個紅繩早系。他賭輸了錢,那日來問我借盤纏,擬赴杭州鄉試。卻與小女一見鍾情。小女年已十九,與她曾說了幾門親事,均未成功。自見了這賈秀才便滿口應允。我便請陶德先生做大媒,牽合了姻緣。也是天作之合,但願他兩個婚後夫唱婦隨,百年和諧。」

    狄公命馬榮去衙廳看看,開堂審案的格局可齊備了。

    馮岱年會意,忙改話題:「昨夜秋月猝死,閣苑震驚,不知狄老爺有何見教?」

    「羅縣令臨行只囑托下官經辦李璉自殺一案,不意昨夜又牽扯出秋月的橫死。兩個冤家都在紅閣子斃命,冤頭債主,倒也分割不爽。下官擬先問斷李璉自殺案。倘情節與秋月案關聯,則一併鞫審。」

    (鞫:讀『居』,審問。)

    馮岱年道:「憑狄老爺處斷,卑職跟隨左右,聽候調遣。」

    「馮相公可見過李璉本人,印象如何?」狄公忽問。

    「卑職只見過李公子一面,正是撞船後的第二天。李公子英年才望,恃才傲物,自在意中,又正是青雲昇華之時。他自恃賠了我三十兩銀子,便沒事一樣,彷彿施捨一般,令人不堪。不過卑職也不計較,算來亦應是父執一輩,他父親李經緯大人正是我的老友。」

    「馮相公還認識李璉的父親?」

    「李大人當年少年風流,往來樂苑,引動多少癡情女子,風流韻跡猶在。後來任朝廷東台左相,勤勉王事,還出任過幾回欽差,專擅地方。致仕離京後便來金華頤養天年,再沒見過面,卻有書信往來。」

    「本縣當年聽說李經緯是引病自退的,想來或有委曲,年歲並不高。」

    「卑職只知道李大人病得不輕,聽說已有一二年閉門謝客了,羅縣令都未能見到他。李公子這一死,還是他叔叔李棟樑前來收屍,可推知一二。」

    狄公又把話拉回來:「聽人說李璉城府寬闊,心機純熟,似非輕狷氣狹之輩,未必會為一煙花女子擺佈不開。」

    (狷:讀『絹』,偏急。)

    馮岱年笑道:「正是他有城府心機,目空志大,一旦受挫於婦人,便覺羞愧難言,憤不欲生,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狄公又調轉話頭.「那個李棟樑走時,可曾將李璉在此地的一應花銷票據、信札字契都帶去?」

    馮岱年驚道:「早得狄老爺提及,你看可是這包勞什子?」說著從書案抽屜裡取出一個扁平黃絹小包。

    狄公打開一一查看,乃道:「李璉處事果然極有條理,他將在此地的一切錢銀花銷都記了帳。從賠償你撞船的三十兩銀子到付與白蘭、紅榴、牡丹的押金,都有確數,筆筆不漏。——奇怪的只不見給秋月的賞銀。」

    馮岱年猜道:「想來應是顧全秋月的身份。且兩人已不是萍水交情。李璉都幾遍提了要出巨金為秋月贖身,他用在秋月身上的錢數便也不好記載了。」

    狄公問:「李璉願出巨金贖秋月是誰說的?」

    馮岱年指著狄公面前一頁紙片道:「這紙片正是李璉生前的筆跡。表明他一念迷戀秋月,跡近情癡。卑職因而會同羅縣令傳秋月來問話,秋月也供認不諱。李璉欲出巨金為她贖身,但遭到她的冷言拒絕。」

    狄公掂起那紙片細看,紙片上草草畫著兩個套合的圓圈,圓圈下寫著「拖心秋月」四字。——他小心將紙片納入衣袖。「馮相公,此刻我們就去衙廳審理此案吧。」

    馬榮早安排就縣衙審事的排場。——衙廳彩欄雕楹,富麗堂皇,垂掛十六盞流蘇宮燈。華木珍果,列植堂下,似是一官府人家的大花廳。正中一張紫檀木公案,晶光珵亮,上面放著案牘、筆硯、籤筒、印璽、硃砂盒、驚堂木。前懸一幅靛藍綿緞,十分齊整。

    狄公在公案後高高坐定,威儀奕奕。馮岱年、馬榮分立公案兩頭,相機助審。書記、佐史、問事、白直倒也齊全,各司其事,只等狄公開審。

    狄會見衙廳下陶德、溫文元、賈玉波俱在,心中踏實。一拍驚堂木,喝令升堂。先傳仵作上前就李璉驗屍格目釋疑

    仵作叩道:「稟狄老爺,李璉屍身廿五夜間驗畢。喉頸刺破,失血過量,可斷自刎致死。屍身無傷瘀、破損、殘肢。只是……只是頸項兩側有兩塊紫腫,疑是屍斑生腐,又像肝失疏洩,心血瘀阻所致。小醫不敢妄斷,故爾闕疑。」

    狄公慢慢捻著又長又黑的大鬍鬚,沉吟不語。半晌乃問:「秋月屍格尚未填寫,依你判定,當是因何而死。」

    仵作又叩:「稟狄老爺,秋月屍格午刻即可呈上官署。依小醫驗檢,似是飲酒過量,火邪攻心,乃致猝死?」

    狄公雙眉緊蹙道:「秋月一向無病,為何心衰猝死?昨夜雖吃了幾杯烈酒,並無異常容色。」

    仵作恭敬答日:「秋月邪熱熾盛已非一日,燔灼營血,陰液耗傷。加以昨夜酒力迸興,五內失和。心血交瘁,終至死亡。」

    狄公又問:「那麼,她頸項下的青紫傷痕和手臂上的抓痕又是如何一回事?」

    「依小醫推來,應是秋月睡夢中病發,疑受魘噩,感氣憋心悶,便從床上跳下。兩手撕抓喉頸,拚命透氣,故有青紫痕。後來昏倒在地又抓搔掙扎。手臂上的指痕與指甲縫的紅絨毛原因同一。」

    狄公冷笑一聲:「秋月頸項下的掐扼印痕有深淺粗細不同,卻是何故?」

    仵作一驚:「這個小醫雖也察覺,只是指印淺淡十分,無法細檢。」

    狄公揮手命仵作退下,心中不悅。銀仙已道出秋月手臂抓痕來由,偏偏這仵作還曲意周納。又轉臉問馮岱年:「你可及早通知秋月親屬來收殮,了卻官司。即擇日安葬。」

    「溫文元何在?」狄公一拍驚堂木。

    溫文元心中一驚,忙跪上丹墀聽宣。

    (墀:讀『池』,台階上面的空地,也指台階。)

    狄公正色道:「昨夜白鶴樓酒席末散。你先走了。不知有何貴幹?如此匆忙。」

    馬榮聽了,正中下懷。倘真是這瘟豬與殺人有干連,銀仙的一口惡氣便可出了。

    「回狄老爺問話,小民原與一客戶約定,要買我一幅王大令草字帖。因生意數額大,不敢怠慢。故爾未終席先告辭了。記得昨夜席上也與老爺打了招呼。」

    「離了白鶴樓又去了哪裡?」狄公追著問。

    「小民出了白鶴樓,退自回龜齡堂鋪子。路本不遠,北行過兩條橫街即是。」。

    「那客戶什麼姓名,與你談了多少時間生意經?」

    溫文元哭喪著臉:「唉,還談什麼生意經。相約的也只是個牙人,見住在桃花客店。雲是京師二雅堂托辦的。那牙人姓黃,昨夜竟爽約,小民空等了一宵。心中有氣,今B一早便去找他,他道原便約定是廿九夜,反說我聽錯了日子。」

    「你昨夜再沒出鋪子一步?」

    「狄老爺莫非不信我口供?我可以畫押。」

    狄公命書記讓溫文元畫了花押,令退下。

    「賈玉波何在?」

    賈玉波應聲上堂前丹墀下恭敬跪了。

    「昨夜你也未終席,離了白鶴樓後幹了何事?」

    賈玉波答日:「昨夜席上幾杯烈酒下肚,只覺心燥汗重,腹中不適,便去茅廁登東。完了還覺頭昏懵懂,又去後麵湯池沐了浴,方覺舒爽。不敢再上樓廳,便步回桃花客店休憩。」

    「桃花客店後有一條小徑,直通秋月宅邸。你可知道?」

    「賈玉波驚惶:「這個小生並不知道,也未去客店後轉過。老爺如何將我的住處與秋月宅邸勾串了起來,莫非疑心小生與秋月的死有甚干連。」

    狄公冷笑道:「你也是回到桃花客店後,再未出來一步?」

    賈玉波道:「我也畫個押吧,省得再三盤問。」

    狄公宣佈退堂:「李璉、秋月兩案暫擬掛懸,擇日複審。」又低聲囑馬榮,「你速去桃花客店查實那個姓黃的牙人,京師來的。並打聽清楚賈秀才果真是昨夜回來後沒再出去。」

    馮岱年困惑不解:「狄老爺,這兩起案子為何還要懸掛,李璉自殺,驗證早已確鑿。秋月病亡,仵作之言可信。不知還有什麼沒弄清楚的?再說羅縣令都畫過判詞了。」

    狄公笑道:「這內裡還恐有許多委曲。他兩個都死於紅閣子,偏偏昨夜本縣正住在他們出事的房裡,也覺有些異樣,故不敢匆匆判決。再細細勘查。或可望圓滿斷處。」

    馮岱年心中狐疑,不知狄公又有什麼新鮮招兒。

    狄公又道:「我欲與陶先生作一番深談,不知馮相公能為我摒去閒人,專辟一室麼?」

    馮岱年答應,遂引狄公、陶德轉去花園西院內一個小亭。一路橫塘曲岸,翠柳低籠,時見幾個婢僕在修蒔花木,灑掃亭軒。走不多時果見一翼小亭在水洲上。嫩白妖紅,環繞亭砌,遠遠看去如雲蒸霞蔚一般,十分奪目。

    (蒔:讀『飾』,栽種。)

    狄公滿口喝采。「好個所在。」十分稱心。 本帖最後由 CTNANG 於 2017-2-9 21:09 編輯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20:44
                                                                      第九章

馮岱年引狄公,陶德到了那個小亭,果然清靜幽雅。亭子建在一敏小小水洲上,只面芳草萋萋,秀色可掬。水面上風動荷葉,白蓮點點,有竹橋通西院堤岸。亭柱欄杆幾乎被高大的、紅白相間的夾竹桃遮護,老遠只能見著兩翼翹翹的飛簷。

    狄公、陶德在亭內一張石桌兩邊坐了。小童獻茶,又擺列了應時糕點與果脯。——馮岱年拱手退下,叮囑管家不許閒雜人等走近。

    亭外蝶亂蜂喧,嚶嗡一片。日光照在水面上,泛起一陣陣搖目的金暈。

    陶德端坐不動,靜候狄公開口。

    狄公呷了一口茶,開言道:「陶先生謹厚老誠,治業勤儉。聽說又聰明好學,酷愛經史,理應奔經濟仕途,如何屈居於此,甘為俗賈,與酒桶飯囊廝守。」

    回狄老爺話,小民居性魯鈍,守仁不移。這酒飯事業本是先父遺下,不忍拋閃。不過店中業務也多交於管帳夥計們。得閒時讀幾冊書,亦是興味所至,『意不在文章嗎世,出人頭地。更不願離了這一番家業去博取功名,為區區祿米奔騰。小民看來,官家祿米與我這酒桶飯囊無異。

    「陶先生如此甘窮守拙,不思奮進,恐有負當今昇平盛世,也無益於妻妾子孫。」

    「小民尚未婚娶,也少了這一層煩惱糾纏。」

    狄公暗驚,他並沒想到陶德至今尚未有家室,獨個綜理家政。

    「實不知陶先生中饋尚虛,想來應有了意中人物。」

    陶德淡淡一笑:「卻也未必。」

    「陶先生節操,本官十分欽佩。今日正是出於對陶先生的敬仰才特意拜晤。開門見山吧,本官認為李璉、秋月兩個均系陰謀被殺。」

    狄公雙眼緊緊盯著陶德的臉,誰知陶德幾無表情,冷漠十分。半日才吐出一句話來,「兇手又是如何進入臥房?老爺莫非忘了這層大關節。」

    狄公一愣,果然一言中的。

    「這個……本官固然百思不得其解,姑且不說。我可先說兩點,一,李璉來樂苑後與牡丹、白蘭、紅榴諸女子狎暱甚歡,如何突然迷戀上秋月而不能擺脫,以至輕生自刎?二、秋月氣悶憋心,掐扼自己脖頸為何指印不符?我見她指甲又尖又失,而她脖頸的紫痕卻顯平淺。——僅這兩點便不能自圓。」

    陶德慢慢點頭,似入沉思。

    「陶先生,本官由此聯想到令尊當年的不幸,益發覺得可疑。不知與李璉、秋月的死因有否關聯,恁的情節氣象如此相似。」

    陶德雙眸凝注,臉上透出鐵青,沉思良久乃道:「狄老爺,先父不是自殺的,而是被人謀殺。——這事二十年了,心頭難以泯滅.深仇大恨,兇手不尋到,我死難瞑目。」

    狄公心中大石落地,乃道:「陶先生能講一講當年記得的情景麼?」

    陶德略略一想,呷了一口茶,敘遣:「先父遇害時,我只八歲。那情景刻骨銘心,難以忘懷。我是父親的獨子,十分寵愛。父親很早就教我讀《論》、《孟》諸書,故年歲雖小,也已知些人倫大義。那日黃昏時分,永樂客店使人來傳信,叫父親去紅閣子會一客人。父親匆匆去了。我讀了幾頁書,忽見父親隨身的扇子忘帶了,父親平日見客都帶著這扇,故我拿了扇子便出門送去。

    「我一口氣跑到永樂客店。那掌櫃的認識我這白鶴樓的小少爺,叫我自個去紅閣子找父親。——我尋到紅閣子,見大門開著。剛走進門裡,卻見父親仰身倒在右邊床前,一柄尖刀刺在他的咽喉間,滿身是血。我撲上去大哭起來,忽見一個人穿著長袍匆匆逃出紅閣子。——頭裡他躲匿在門背後,見我撫屍痛哭時,見機逃了。我頓時醒悟過來怎麼一回事,拔步便追去。剛奔出台階,便摔倒了,頭撞在石頭上,彭的一聲,昏了過去。

    「我醒過來時,已躺在自己家裡的床上。奴婢說我大病一場,昏過去好幾天。母親都哭紅了眼睛。我問父親何在,母親答是出遠門到京師做生意了。又叫我安心讀書。我當時真以為是做了一場惡夢。也沒掛心,靜下養病。

    「後來父親再也沒有回家來,店舖中事務都由老帳房與母親交割。——這事二十年了,記憶猶新,其中每個細節都刻在心坎間忘不了。今日狄老爺既然問起,我這個不孝子甘守了二十年竟沒找到殺父的兇手。心中十分苦惱。——沒想到如今紅閣子裡連死了兩人。一個又與父親情景十分相似,都道是自殺的,狄老爺既已識破機關,想必兇手伏法有日。可憐我父親九泉之下不知該如何痛罵我了。」

    「陶先生如此敘來,當時是見過的手一面的,只是匆忙間沒看親切。」

    陶德點了點頭。又道:「後來卻也聽人說父親在紅閣子裡自殺了,因為房門鎖著,鑰匙在房間的地毯上。——我一直在想,會不會是我昏倒後,兇手又返回紅閣子,鎖了房門,再將鑰匙從窗戶扔了進去。」

    狄公道:「你母親再沒向官府告狀?永樂客店照例是認得那兇手。那日也是他們使人傳的信。」

    「母親後來告我說,父親自殺了,為了一個婊子。她氣得三日三夜茶飯不思,也沒去官府鳴冤告狀。不過,我倒是徑直去問過當時永樂客店的掌櫃,要他告我那日約見我父親的客人姓名。那掌櫃百般抵賴,一會說我父親自個去紅閣子自殺的,並沒客人會見。一會又說是一女子傳言叫去的,要與他訣絕,父親羞憤不堪當場自刎。

    「我哪裡肯信?叫嚷要去官府告他。只是一個小孩兒,八九歲,如何上得公堂。再說當時正是金華縣正堂來斷的案,也認作是單相思自殺。旁證人倒有一堆,都是青樓行院花柳生涯的牙儈狎客。那妓女也到堂供認,父親確實提出巨金贖她,只是名花有主,還怪我父親晚了一步。再問為何要去紅閣子尋死,那妓女答是他倆曾在紅閣子幽會多回,癡情的人往往尋曾經歡愛最濃的地方自盡。

    「沒一個月,時疫蔓延,天花麻豆爆行,染了好幾百人。金山樂苑住戶逃的逃,死的死,十停去了七八停,永樂客店也三易其主。官府又來人燒焚去二三條病疫死人街,才見平息。聽說父親當年要贖身的妓女也死於時疫。」

    狄公問:「那風流一時的妓女叫什麼名字?」

    「她叫翡翠,聽說當時美貌絕倫,色藝無雙,是樂苑裡第一個選出的花魁娘子。」

    「如此說來,令尊屈死後,至今沒翻過案來。翡翠雖死,那兇手再也沒露半點蛛絲馬跡?」

    陶德淚流滿面,仰天長吁一聲:「二十年來我暗中一直在探索這個迷案,漸漸打聽到當時追求翡翠最烈的有兩人,一個就是馮岱年,另一個是溫文元。——馮岱年當時二十四歲,尚無妻室,年少氣盛,俊逸瀟灑。情場上奮力拚殺,一心一念要奪魁。溫文元已有老婆,人物粗蠢,又強充風流,專以沾花惹草為能事,早淘虛了身子。他追求翡翠只是為了虛榮,顯示自己是上流人物。其時妓女們都笑他是一個蠟槍頭,見了真火,便煬了。——故翡翠說的名花有主,八成便是馮岱年了。」

    (煬:讀『楊』,本義:熔煉金屬。)

    狄公忽聽得亭外夾竹桃瑟瑟有聲,遠處正撲撲飛起一羽黃雀,整個小芳洲幽藏於翠蔭裡,更形靜寂。

    陶德陷入痛苦的回憶中,耳目已經沉浸在遙遠的年代。他還在哺哺說道:「我隱約聽到一些傳聞,果然是說殺我父親的是馮岱年,還說是紅閣子裡狹路相逢。溫文元幾番暗示這傳聞確鑿無誤,待我明言問他時,則又支支吾吾,不吐實情。只說是翡翠酒醉時吐出真言,她為了顧全馮岱年聲譽名位,只得一口咬定父親是羞憤自殺。溫文元一次還說起,那日他親眼在紅閣子後的花園裡見了馮岱年。——這樣,我也漸漸相信這些傳聞了。

    「然而狄老爺不知,我當時的心情是何等震驚和痛苦。馮岱年與父親是深交多年的朋友,年少時雖不拘禮數,放浪形骸,但五倫信義還是看重的。兩個都追著翡翠小姐,但從未一回紅過臉,也不暗中算計,更無論動殺機了。——父親死後,馮岱年似是愧疚驟生,對我家百般垂顧,竭盡朋友周全之道,又扶持我承繼了家業。

    「我真不敢相信這樣一個外表忠信兩全、守義如一的父執輩會是殺父的仇人。但溫文元的話又一直在我心頭盤縈,馮岱年的行止只能看作是他暗中贖罪的心跡,是一種懺悔罪孽的表現。——故爾平時我對馮岱年不免暗中窺伺,注意他的言行舉止,待人接物,想發現一絲殺人真跡來。但又害怕被他看出我的心思,良心受譴。老爺,這些年來,我確是不肯相信,馮岱年會殺人,尤其是殺一個-角之交的老友。」

    (-:讀『慣』,古代兒童束的上翹的兩隻角辮。年幼。)

    亭外夾竹桃花又一陣瑟瑟作響。狄公暗中警覺地聽了半晌,似乎也無什麼異常。

    「陶先生適才一番話,本官十分受用。此事與李璉自殺案果然如出一轍,對於本官勘破紅閣子秘密大有用途。對了,還有一個小小疑點尚需證實,你適才講到紅閣子裡那張床在右邊,但我昨夜睡在那裡,見床卻是靠牆放在左邊的。」

    「老爺,當時正在右邊。那一幕情景,我一輩子忘懷不了,一決不會看錯,望狄老爺相信我。」

    狄公又問:「你親見那人逃出門去。雖沒看清面龐,但農袍顏色想必清楚。那人會不會是個女子?」

    「老爺,我記得那人穿的是紅色衣袍,是男是女卻未敢說定。但那人身材不小,想必是男的。」

    狄公搖手道。「男的怎會穿紅色衣袍?貴婦太太、上流閨媛也絕少穿紅。只有行院裡的煙花姑娘才穿大紅大綠,想來那日逃出紅閣子的應是個妓女,莫非正是那個翡翠。」

    「我也問過許多人,從沒人見翡翠小姐穿過紅裙衫。翡翠最愛穿的則是水綠、煙青,最與她的名號相契符。」說罷又頹喪地搖了搖頭。

    狄公正色遣:「本官盡力與你周全,但得令尊被害一案也水露石出,二十年不白沉冤從此昭雪。」

    陶德感激道:「拜託沈老爺了。——想必狄老爺此刻也應知道我為何不肯奔經濟仕途,苦守這一攤酒桶飯囊了。先父之冤不雪,在家孝子都沒做成,還望出門為忠臣麼?」

    狄公同情地點了點頭,見陶德淚痕未乾,心中不忍,便轉開話題:「陶先生昨夜也在酒宴上,可知道這樂苑裡誰最嫉恨秋月,要壞她性命。」

    陶德搖了搖頭道:「這樂苑裡風流男女事,我本不甚留意。也只是在一些公私場面見過秋月幾回。我見她淺薄氣狹,喜怒無常,又自命不凡,言語尖刻,早知不是長壽之人。也可憐她一個弱女子,人慾橫流裡立身處世,何等不易.周旋於一群人面虎狼間,內裡苦痛,也不盡言。故爾一心一念也想找個相匹配的贖她出去,只擔慮明日珠黃,門前冷落。然而她心比天高,繩短汲深,李璉這樣人品聲勢的,她還回絕,真不知要想找誰哩。原先羅縣令曾有此意,也是被她一張尖嘴利舌嚇跑的。」

    狄公暗中喝采,陶德雖對男女風情之事執冷漠態度,但每有言議,輒中肯綮。尤其是猜測羅應元一節,十分解渴。自捫最嫌厭於秋月的也正是她一張尖嘴利舌。

    (肯綮:筋肉結節處,比喻事物的關鍵。綮:讀『器』。)

    狄公站起道:「陶先生先行一步,我還要在這亭子裡見一個人。」

    陶德拜揖告辭,出亭子過竹橋自去西院。

    狄公見陶德走遠,冷不防跳下亭子,往一株夾竹桃後披尋。果見一垂鬟女子剛要從樹葉叢中退出。狄公趨前把個身子擋了去路,嚇得那女子一聲尖叫。

    「哎喲,哪裡來的……」她縮下後面的髒話。

    狄公喝問:「你是誰?好大膽子,竟敢躲在樹叢中偷聽半日。」

    那女子約十七、八歲,正是妙齡,鬢挽烏雲,眉彎新月,生得水靈靈十分標緻,正合著古人「艷若春桃」的說法,兩腮如桃花般鮮麗。雅淡梳妝,丰韻自饒,尤勝胭脂三分,一對眼睛由於氣憤,閃熠出逼人的冷氣。

    (熠:讀『義』光耀、鮮明。)

    「這個姓陶的,委實可惡,竟背後中傷家嚴,譫言妄語,狄老爺不可信他。」

    (譫:『瞻』說胡話;譫言:病中的胡言亂語。)

    狄公笑道:「玉環小姐,休要動肝火。陶先生的話,我豈可全信?是誰叫你躲在這裡刺探軍情的?」

    馮玉環餘怒未消:「狄老爺也望聽小女子一句話,家嚴與陶匡時的死一無瓜葛。不管那瘟豬吐出什麼鬼話,老爺不可輕信。你也傳言與陶德,叫他再也不要來我家,我不願再見著他。我與賈玉波的婚事再不要他這個大媒。」

    狄公又笑:「那夜李璉公子必是被你罵了一通?」

    玉環問:「我怎的又罵李公子了?」

    「他的船撞破了你的船,馮小姐無端受了驚嚇,豈肯善罷甘休。」

    玉環頭一仰,輕蔑道:「狄老爺又猜錯了。李公子知書達禮,親執銀子來賠禮,言語溫和,氣體宏大,我怎的無端罵他?——我只罵那忘恩負義,不識廉恥之人。」說罷頭也不回,褰起裙角,跳過竹橋,逕自奔去西院內宅。

    (褰:讀『千』,撩起〔衣服等〕。) 本帖最後由 CTNANG 於 2017-2-9 21:12 編輯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20:45
                                                                      第十章

狄公回到衙院時馮岱年與馬榮已在哪裡等候了。馮岱年恭敬地將狄公、馬榮送到官署門口,吩咐備轎送回永樂客店。

    轎中馬榮道:「溫文元適才公堂上半是扯謊。不過,他確與桃花客店姓黃的牙人有約。那牙人說他們相約是今天廿九,溫文元聽錯了。猜來溫文元設遇上牙人便去了藏春閣。——桃花客店的一個夥計說,賈玉波回客店呆了一會,便沿後門那條小路經花園向秋月宅邸走去。他回客店時已近午夜。」

    狄公道:「原來這樣。」又將馮府小亭中與陶德一番話原原本本告知了馬榮。

    官轎剛停永樂客店門口,胖掌櫃便上前揖禮道:「馬先生,有兩個人來客店找你說話哩。一個自稱是薑醋鹽,此刻正在店堂等候。」

    馬榮笑道:「原來是這兩位兄弟。少了薑醋鹽,真還沒法消受哩。」

    小蝦大蟹見馬榮過來,喜歡不迭。小蝦道:「並無要事,順路來看看馬榮哥。」

    「兩位賢弟,你們昨日說的溫文元在碼頭與李璉公子密談,這事可坐實?」

    「這個還會有假?對了,你想不想見見那瘟豬?」大蟹道。

    「不見,不見。除是叫我去捉拿他,打他板子。」

    小蝦道:「此刻不見,只恐你與你的老爺一時也見不到他了。」

    「什麼意思?」馬榮不解。

    「我已探得這瘟豬今夜便要動身去京師。說是去接洽一宗古董字畫生意,行色很急。」

    馬榮道了謝,趕緊到紅閣子找狄公。狄公正在盤問胖掌櫃鑰匙事,胖掌櫃堅認鑰匙從古以來只有一柄。又問紅閣子裡大床是否挪動過地方。胖掌櫃道,他經營這永樂客店十五年了,並未挪動過紅閣子裡一樣傢俱。聽老一輩差役說,二十年前,三十年前便是目下這個擺設。紅閣子從建造以來就沒變換過佈局。只是露台外的幾株紫籐是他盤過店後自己栽的。原來站在露台上可以遠眺太乙觀的大殿。——紅閣子自建造之日便有意要使它變為一件古董,更能招攬房客生意。

    胖掌櫃退下後,馬榮將小蝦說的消息告知狄公。

    狄公道:「不能讓溫文元這個時候輕易走脫,這幾件案子與他都有牽涉。午後我們即去龜齡堂鋪子找他。馬榮你此一刻去桃花客店將賈玉波叫來這裡,我有問話。」

    沒一盅茶工夫,賈玉波傳到,狄公在外廳讓坐。

    「賈先生,聽說你在恆豐莊輸得精光。——讀書人怎可到那種地方去,豈不玷辱斯文。」

    賈玉波慌忙叩頭,口稱「小生知過。」

    「知過便好。馮里長如此眷顧倚重,你不思前程,也應報答他一片疼愛之心才是。」

    「不瞞狄老爺,小生實無意於功名利祿,只求做的幾篇詩賦能流傳世間,大志已酬。昔日魏文所謂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也無非如此。馮相公一片熱腸,固然恩重如山,小生卻視作浮生之累,並不希罕。」

    狄公暗驚,這後生對人世如此冷淡,恐非真情。不過他對馮玉環的婚姻似乎真缺乏熱誠。

    「適間公堂上靈先生沒說實話,欺瞞本縣,該當何罪?」

    賈玉波臉色一搭兒紅一搭兒白:「不知狄老爺這話從何而來?」

    「你下白鶴樓後即去了秋月宅邸,半夜才回的桃花客店。公堂上竟還花言巧語,一味矇混。」狄公一臉秋霜。

    「呵,狄老爺原來這般推算。」賈玉波口氣不無鄙夷。「小生回桃花客店後仍感不適,頭重腳輕,便沿後花園走走。倒是路過一幢宅子,卻不知是秋月住的。裡面一片漆黑,並無燈光。倒是那花園大酒樓歌舞正酣。小生那裡觀賞了半日,再回桃花客店時恐已午夜時分。」

    「賈先生對秋月人品有何判斷?」狄公鬆了口詞。

    「那女人性情乖戾,一身酸臭,小生躲他唯恐不及,哪裡還敢染指?我都不信李公子這樣深明練達之人會出巨金贖她為妻。」

    狄公心中一亮,不由得不信。——馮玉環如此門第人品,這狂生尚且不以為然,視作浮生之累,何況秋月那艷俗不堪的煙花女子。遂揮手示意賈玉波退下。

    狄公剛吃罷午膳,馬榮使來了。——他抽個空到王寡婦家與銀仙兩個美滋滋地吃了頓飯,又溫存繾綣一番。不敢久戀,趕忙來紅閣子,生怕狄公起疑心,問東問西。

    (繾綣:讀『譴犬』,情意深厚。)

    「馬榮,你來得正好。我已推知二十年前陶德的父親陶匡時正是在這外廳裡被人殺死。」

    「老爺,陶先生不是說在紅閣子臥房見著屍身的。」

    「陶德說他看見父親屍身在右邊大床前,此刻我們已打聽清楚,紅閣子中大床一直在左邊,幾十年來從未挪移過方位。想必是他根本沒進臥房的門。小孩兒見了這外廳門窗傢俱一式紅沐,便以為是紅閣子,其實並不知外廳臥房之分。陶德說他一進門便看見屍身更是明證。只是當他跌倒在台階上昏厥時,兇手才返回將屍身挪入臥房,又鎖了房門將鑰匙從露台窗戶扔進臥房。——這樣便是一個原本完整的自殺現場。」

    馬榮敷衍地點了點頭,心中還思想著銀仙的種種好處。

    「陶德看見那兇犯穿紅衣袍也可解釋。——當時正是黃昏,夕陽西下,照在外廳,一片耀目的紅光。那兇手或是穿著素色衫袍,故也染紅。小孩兒未能深思,以為是紅衣袍。」

    馬榮轉思來細細一想:「可這露台濃蔭遮蓋,夕陽如何照入?」

    狄公笑道:「那掌櫃不是說,露台外的紫籐是他十五年前盤下客店時手栽。陶匡時死時露台外一片空曠,可以看到遠處太乙觀的殿頂。——夕陽照來,外廳一抹兒染紅,正是情理之中。」

    馬榮也笑:「這紅衣袍的解釋差強人意。那麼兇手是誰呢?溫文元還是馮岱年,他兩個都到過永樂客店,抑還是那個翡翠。」

    狄公道:「我們暫不管兇手是誰,這殺人的程序似可說通。如今來看李璉的死,正是如出一轍。這外廳設鎖,人人可以進來,又通露台,李璉正也是在外廳遇害。國手如法炮製,也將屍身拖進臥房內,又將李璉的一座票據信札一併移至臥房內桌上。——由之我疑心兇手正是一人。二十年前僥倖成功,如今再作馮婦,故伎重演,也正由之我發現了一條尋找的手的重要線索。

    「二十年裡能兩次殺人的,必不會是翡翠。她當年就死於時疫,即便僥倖未死,二十年後,半老徐娘,豈會再掀桃花風波?膽氣勇力也不濟了。馮岱年最……」

    馬榮忽的咯咯笑了:「老爺判斷這兩起案子同一兇手,如法炮製。李璉死時,他的鑰匙還插在臥房門裡的鎖孔裡。兇手本領再大,恐也不能從窗戶將鑰匙擲入鎖孔。」

    狄公只覺頭頂一陣冰涼麻木,像是腳跟懸了空,站立不穩,一面搖頭苦笑,又喟歎頻頻。

    「快。快,先去找來銀仙問問。」狄公終於想起了銀仙。

    馬榮不由一陣沮喪,也跟著搖頭長吁起來。 本帖最後由 CTNANG 於 2017-2-9 21:15 編輯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20:46
                                                                      第十一章

狄公、馬榮來到藏春閣,進門穿過軒廳,沿後院一排房櫳找到西捨四號正要敲門。守院的一個二上前來問話:「不知兩位相公要找哪一位姑娘?」

    馬榮道:「找銀仙。」

    「銀仙前腳才回來,你兩個落後便跟到,莫不正是騙了她去外面宿夜的。」二賊眼烏珠轉動,打量著狄公、馬榮氣象。

    馬榮怕起爭執,不便粗嗓:「既已回院,讓我們見她一見。」

    「院裡規矩,外客相公不可擅自進香房。找姑娘須要上院發籤牌,我們院主批押了,方可來領。」二還拿譜。

    馬榮火起:「你當我們是狎客?去告知你們院主,代攝金華縣令狄老爺來此公幹,找銀仙姑娘勘問一件殺人命案。你是何等人物,敢來一再盤問腳色,橫加攔阻。」

    二聽得是官府做公的,哪敢再多話?堆起諂笑,恭敬退下。

    這裡正說話,銀仙已聽見聲音開門出來。見是馬榮,心中歡喜。又見馬榮身旁站著個黑大鬍子,氣度矜嚴,威而不猛,心想必是馬榮提及多次的狄大人了。

    狄公和顏悅色:「你便是銀仙姑娘嗎?」

    銀仙趕忙叩頭答禮,口中應「是」,迎入房中。

    「聽說你是秋月的徒兒,平著想來是十分親近的。」

    「回狄老爺,是的。奴才每日都能見到她。」

    狄公道:「本官今日只簡略問你幾句話,你須如實回答。」

    銀仙點了點頭。

    「秋月她可是想找一個有錢有勢的主兒,贖她出去做夫妻?」

    銀仙又點點頭:「回狄老爺,是的。我師父正是這樣想的,她一心盼著一馬一鞍過光陰。原先見她還不甚放在心上,自見了……自見了羅縣令大人後,便存這份心了。可是羅大人……師父還說,如今她是花魁娘娘,正是時機。只怕改日人老珠黃,再設後路,來不及了。」

    「那麼,銀仙姑娘,我再問你,像李璉公子這樣有錢有勢的主兒要贖她,她為何執意不允呢?聽說李公子年輕俊美,人物又風流。這其中緣故,你可知一二?」

    「這個……回狄老爺,奴才心中也疑惑。眾姐妹們也議論起,都覺不解。我們也不知道師父與李公子在哪裡廝會,師父從未去過李公子下榻的紅閣子,倒是紅榴、牡丹、白蘭一班姐妹去過幾回。——奴才實不明白師父與李公子間的關係是如何一回事。只聽說李公子死的那一天,曾去過師父宅邸,也只說了幾句話,便分了手。不知怎麼就自殺了。奴才一次膽大也問過師父,被師父厲聲呵責,叫我莫問閒事。師父以前可不是這樣,羅大人與她的一言一語師父都有聲有色地描繪出來,常惹得姐妹們捧腹大笑。」

    狄公捻著大黑鬍鬚,滿意地點著頭。

    「銀仙姑娘,聽馬榮說你認識一個叫凌仙姑的,教授你唱曲子。那凌仙姑聽說當年也是一個風流行首。」

    「回狄老爺,是的。——奴才真不知馬榮哥會如此嘴快,如走水的槽兒,叫眾姐妹們聽去了,也都去求教,我的曲子便沒人聽了。」

    狄公道:「這個你休要擔慮,本官與你守密。本官想找這位凌仙姑聊聊,你相幫找個見面的地方。」

    「回狄老爺,凌仙姑已病入膏肓,一陣陣咯血,這幾日正不肯見人哩。」

    馬榮幫襯道:「銀仙小姐行行好。老爺少間便要親去找她,你須為老爺領個路。見了凌仙姑時,從中撮合幾句。」

    狄公稱是,即命馬榮去傳陶德,要他在白鶴樓等候,會齊了一併去見凌仙姑。

    藏春閣,白鶴樓一街之隔,須臾馬榮回來,說已傳話陶德。又問此刻先去哪裡。

    狄公道:「去龜齡堂找溫文元。往北行幾條街即是,正是順路。」

    龜齡堂開在兩條大街的轉角處,頗佔地利。又兼營金銀首飾,珍珠玩好,生意兀自不錯。

    狄公、馬榮走進店堂,果然古色古香,琳琅滿目。馬榮遞過大紅名帖。夥計見是官府來人,不敢怠慢,即奔上前樓去請示。

    溫文元聽說是狄縣令來訪,忙不迭下樓來,長揖稽首,口稱「怠慢」。迎狄公、馬榮前廳坐定,親自捧茶。

    「溫先生,貴號生意不錯。」狄公冷冷道。

    溫文元恭敬答曰:「覆老爺,托趙公菩薩福,昔時還賺動些個銀子,如今年景蕭疏,買賣不濟。」

    「那幅王大令的草字帖能賺多少銀子?」狄公問。

    「那個姓黃的牙人,端的精乖,還未談妥作格哩。今夜還需磨菇。」

    「昨夜黃牙人真的沒來?」

    「覆老爺,沒來。小民空候了一宵。」

    「溫先生再沒出去店舖勾當?」

    「沒有。」

    「有人見你去了藏春閣,-掠一妓女。可有這事?」狄公雙眼緊緊盯著溫文元。

    (-:讀『棰』,同『棰』義,鞭子,鞭打。)

    溫文元暗吃一驚:「這個……這個又算得是什麼事?行院陋物,至輕至賤,那小娼婦嘴強,不識禮數,教治一下也為她好。不知什麼大頭面致老爺動問。」

    「且不說那女子花柳賤質,如何可罰。你欺瞞官府,公堂上當本縣的面,虛供搪塞,該打多少板子?」

    馬榮搶道:「五十板還是輕斷。」

    「溫文元乃知來者不善,須下軟功。急忙跪在地上連連叩頭,口稱「知罪。」

    狄公冷笑道:「五十板子你就嚇成這個樣子,倘有殺人的罪名,不知該如何醜態了。」

    溫文元猛地心驚:「什麼?我殺人?老爺切莫戲言。」

    「溫先生,今日正有人告到官署,道你殺了李璉哩……

    「我殺了李璉?!」溫文元紫漲面皮如豬肝,大汗從額角沁出,頓時氣喘咻咻。

    「狄老爺替小民作主,這李公子紅閣子裡自殺,有口皆碑,豈可乎白誣我溫某人殺的。」

    「有人親見你與李璉在江邊碼頭晤面,兩下爭執,殺氣洶洶。李璉正是被你逼死,這點溫先生如何抵賴?」

    馬榮道:「溫先生還裝聾作啞?就在碼頭邊的那株大樹下。」

    溫文元急辯:「我們誰也沒……」他縮下了後面的話,拚命鎮定自己。

    狄公厲色道:「溫先生還是老實回話,你是怎樣脅逼李璉的?他遭橫死,你難脫干係。」

    溫文元抬頭望了望狄公、馬榮,哭喪著臉道:「這事你們既已知虛實,我豈敢再有隱瞞。——小民當時是勸李璉休幹傻事。」

    馬榮催道:「休要吞吞吐吐,再有隱遮,明日拉到公堂上動板子,叫苦晚了。這會子全嘔吐出來,狄老爺寬厚,或可與你回護。」

    溫文元也嚇懵懂,乃吐道:「我與李璉說,你若真把馮里長的女兒弄到手,馮里長定不輕饒。」說罷又鉗了口,不再吐聲。

    狄公憬悟:「李璉垂涎馮玉環小姐。」——原原本本你說下去。本縣親來宅上造訪,原是想私下聽聽你的辯訴。先生倘還不念本縣曲意回護,一片婆心,恐只得拘去公堂上嚴審了。」

    溫文元叩頭流涕道:「謝狄老爺大恩。小民不敢再半點欺瞞。——李公子自那夜撞船見了玉環小姐,如勾去了魂魄一般,做事沒入腳處。一心一意要弄她到手,央我幫忙。我道,玉環小姐,名門閨閣,守身如玉,不比那等煙花女子。且馮里長有權有勢,儼是樂苑天子,豈可造次?這事恐無指望,勸他死心。」

    狄公見話入港,盤算又道:「你忌恨馮里長已非一日,李璉這妄念正中你心懷,豈肯輕易放過?恐怕動箴是假,火上潑油是真。」

    溫文元聽此言不覺一震,乃知狄公果然厲害,早已窺得他心中動態。

    「小民忌恨馮里長也是真。小民見李公子如此情景,便欲借他一把慾火,燒得馮里長一敗塗地。但使玉環小姐出乖露醜,貽笑大方,馮里長權勢不攻自破,樂苑裡再無面目見人。——退一萬步,事敗發露,又可歸咎於李公子一人,自已早抽身脫逸,不留痕跡。」

    溫文元說著又乜斜烏珠看了狄公一眼。狄公雙目緊閉,不露聲色。

    「心中如此盤算,小民拿了章程,便對李公子道,我有一妙計,可叫玉環小姐就範。要李公子當日午後到會下細議。」

    狄公乃慢慢點頭。——溫文元齷齪心腸果然洞若觀火。

    「李公子匆匆吃了午膳便到了這裡,求我授計。我告他道,二十年前這裡有一個官紳因青樓風波,飲恨自殺。而當時馮里長正是那官紳的情場對手。他們為追逐一個名妓互相爭鬥,故爾一時傳聞正是馮里長親手殺了那官紳。——本來官紳之死十分可疑,這風聲一起,人人都信。就在官紳紅閣子自殺那天,我親見馮里長鬼鬼祟祟進去永樂客店。

    「這事傳了若許多年,馮玉環小姐已有所聞,心中也半信半疑。我囑李公子,見了玉環小姐就說他手中掌握著馮里長當年紅閣子殺人的真憑實據。馮玉環是孝女,對此件事最敏感,豈會漠然處之。倘馮玉環有意求見,則大事可圖,不愁那雛雞不乖乖就縛。此事得手也不怕馮玉環出面告他,投鼠忌器,有損於馮里長聲譽之事,馮玉環決不肯幹。」

    溫文元拭了一把鼻涕,哀聲道:「小民糊塗油蒙了心,設計害人,罪愆深重。只求狄老爺寬處。兩個圈套做定便分手了,這以後之事小民委實不知。——不知李璉是否再見了馮玉環依計行事,也不知馮玉環是否上當投了李公子陷阱。李公子幾日後就死了,說是紅閣子裡自殺的。不過,我真看見馮里長那夜也去了永樂客店,正在紅閣子後轉悠哩。這事恐有蹊蹺。小民所述,句句是實,隨狄老爺查訪,但有半點虛言,甘受重罰。」說罷又跪倒搗蒜般連連磕響頭。

    (愆:讀『千』,過錯,罪過。)

    狄公站立留話:「自今日你便是有罪之人,靜候官署傳訊發落。你適才一番話,還待—一驗證。沒有本縣允許,不得擅離這龜齡堂一步。不過,生意可以照做。」

    溫文元一再叩謝,垂涕道:「小民再啟歹念滅門絕戶,逢天火燒。」 本帖最後由 CTNANG 於 2017-2-9 21:18 編輯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20:47
                                                                      第十二章

出了龜齡堂,狄公長歎一聲:「馬榮,早是你那蝦蟹朋友眼尖,不然,這迷霧待兒時廓清?」

    馬榮道:「老爺全信了適才瘟豬的一番話。」

    李璉垂涎馮玉環,溫文元順水推船設毒計,至少可信。——我因而也知道了為何馮岱年如此急急地要將女兒許與賈秀才,正是未雨綢繆。——他早已悟察其中消息。」

    「李璉果真依溫文元之計行事了?」馬榮又問。

    狄公點點頭,目光沉毅:「是的。正因為此,馮岱年盛怒之下將李璉殺了。又偽設現場,造成李璉自殺疑象。二十年前他正是同樣手段殺了陶匡時。」

    馬榮臉上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

    狄公釋道:「殺李璉的必是馮岱年無疑。既有作案起因,又有作案機會。除此之外,他還有一套二十年前的行之有效的手法。大凡罪犯一計得手。視為秘篆,如醫家驗方一般,往往反覆套用。——馮岱年與我印象甚佳,但此案再找不到第二個可疑人物。一具勘實,便須繩之以法。」

    「老爺,殺死李璉、陶匡時的果真是馮里長,那麼秋月之死,又如何解釋呢?」

    狄公沉吟半晌:「一時也無法查明馮岱年與秋月一案的關係。但我總有這麼一種想法,紅閣子裡發生的三起殺人案是聯貫一氣的。秋月之死必定與前兩案有瓜連,也即是說與馮岱年也有干係。只是目下尚未尋著證驗。」

    馬榮道:「恰才我見溫文元說話時,屢屢猶豫,有時翻白眼轉思。他明白了我們只是虛聲嚇唬後,頗後悔輕易吐出那一番話來,故爾後面許多要緊的話又縮迴腸子裡去了。老爺,我們對這瘟豬,還須好好壓搾,才有油水。」

    兩人說話已到白鶴樓,會合了陶德一齊來藏春閣見銀仙。

    銀仙已在藏春閣門口等候。她見狄公三人來了,小聲道:「我已雇轎將凌仙姑接來這裡,正在軒廳等候哩。此刻院裡無人,你們可以安心說話。」

    狄公、馬榮、陶德隨銀仙一同進去軒廳。——軒廳十分幽暗,門窗都關合了。只見一角的桌椅邊弓腰坐著個老嫗,體瘦如柴,形同鬼質。身穿一件褪了色的瓦藍布裙,花白的頭髮稍稍梳平,抹了油。

    老嫗聽得有人聲進來,忙抬起了頭。一對瞎眼對著門口。——臉上的麻花已損壞了她的全部容貌,又因癆病日深,兩頰反透出一二絲胭脂紅來。

    「是銀仙嗎?」凌仙姑開口了。

    銀仙附耳上前道:「凌仙姑,縣令狄老爺來看你了。」

    凌仙姑剛要起身行禮,狄公阻止道:「凌仙姑,自穩便,只是隨意聊聊,不必拘禮。」

    「老奴婢聽狄老爺吩咐。」凌仙姑吐音猶如鴛囀燕語,圓潤悅耳。狄公不覺大驚。

    「凌仙姑當年藝名叫什麼?」狄公開言便問。

    「叫碧玉。年輕時只因曲兒唱得好聽,受人仰慕。十九歲上染了時疫,險些喪命。」

    「當時這樂苑的花魁娘子翡翠你可認識?」

    「認得。——可憐如花似玉的人兒,比我晚染上時疫,竟死得最早。」凌仙姑由於感傷,聲音有些異象。

    狄公又問:「凌仙姑可知道當時翡翠正走紅時,都有誰人熱戀追求,搶著要出巨金與她贖身?」

    「老爺問這事,幸還記得清爽。當時追逐翡翠小姐的很多,不僅這樂苑裡的,還有金華的,杭州的,甚而京師來的,一時也記不全了。」凌仙姑聲調淒涼.

    「凌仙姑可還記得這樂苑裡的?」

    「這樂苑裡亦有兩人,最有名聲。一個叫馮岱年,一個叫陶匡時。記得陶匡時與翡翠兩個相繼謝世。」

    「當時可有一個叫溫文元的古董商人也追著翡翠。」

    「老爺說的是溫掌櫃吧?我也認得。這個人心思狠毒,專一仇視女子。他也贈給翡翠許多值錢的首飾,但翡翠從不屑理他。這溫掌櫃如今還在麼?多少年以前的事了。聽說他早去了京師。」

    一群姑娘哼著曲子從窗外嬉笑喧嚷而過。凌仙姑不禁一陣癡呆,嘴角翕動了幾下。

    (翕:讀『西』,閉合,收攏。)

    狄公又問:「聽說那翡翠最中意的便是馮岱年。當時只有二十四歲,風流倜儻。——這話可是實?」

    「馮岱年固是個美少年,又忠直老誠。但我記得陶匡時也同樣溫柔憨厚,風度翩翩。翡翠也十分鍾情於他,儘管他已有了妻室兒子。」

    狄公笑:「說是馮岱年更得翡翠寵愛,陶匡時一氣之下自尋輕生。——凌仙姑可曾聽得這傳聞。」

    凌仙姑仰頭回憶了半晌,未置是否。末了又緩緩說道:

    「不錯。那個陶匡時對翡翠可謂是一往情深,或許正是為了翡翠才自尋短見的。」

    忽而她聽到陶德的喘氣之聲,有些驚慌:「老爺身邊還有何人?聽他這喘氣,便知是個曉得內情的。」

    狄公暗驚。陶德嚇得用手帕摀住了嘴。不敢再出聲。

    突然凌仙姑一陣劇烈咳嗽,湧出大口大口的鮮血來。銀仙忙上前用手帕接了,又不停拭揩。

    凌仙姑笑道:「沒事,沒事,三日兩日吐一點,反覺清爽。老爺,剛才說什麼來了?」

    狄公心中不忍,猶豫半晌又問:「有人說陶匡時並非自殺,而是吃馮岱年殺死的。」

    凌仙姑慢慢搖了搖頭,苦笑一聲說道:「這是惡意誣毀。陶匡時、馮岱年-角之交,禮義相投,決不會為一女子傷了和氣,更不可能蓄念殺人。老爺千萬莫信那不實之言。據老奴婢聽得,他兩個或有過君子之盟,讓翡翠自己作主裁選。一旦選中一個,另一個須有君子之盛德,為他們祝賀。」

    (-:讀『貫』,古代兒童束的上翹的兩隻角辮。)

    「那麼,翡翠最後選中了誰?」狄公心忖問到了最後關頭。

    凌仙姑長吁了一口氣,搖了搖頭:「據說翡翠並沒在他兩個之間裁決。」

    狄公、馬榮面面相覷。陶德則張大了嘴,不敢出一聲大氣。

    凌仙姑臉上閃過一陣抽搐,艱難地哮喘,乾癟的額頭沁出密點點的汗珠。銀仙忙上前扶定,不使墜倒。

    狄公道:「勞動凌仙姑,本官這就叫一頂涼轎送你回家。」

    凌仙姑笑了:「多謝狄老爺。——這許多往事,不堪回首。沒人問起,憋悶得慌。今日老奴婢反覺舒鬯十分。」

    (鬯:讀『暢』,義同『暢』。)

    凌仙姑坐轎去了。陶德拱手道:「狄老爺,小民今日聽了這凌仙姑一席話,幾如歷劫度世,七情顛翻,五內惶亂。容小民回去細細回想,或有頭緒。」

    狄公送走陶德,對馬榮道:「你且留在這裡照應銀仙,我還要會會一人。半個時辰後便可回去紅閣子。」

    馬榮心中大喜。又有疑惑。不知狄公是有心成全他兩個,抑還是一時大意,尚未覺察他的隱私。 本帖最後由 CTNANG 於 2017-2-9 21:24 編輯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20:49
                                                                      第十三章

馬榮與銀仙又溫存了半日,骨鬆筋癢,神蕩魂醉自不必說。心中漸漸萌起一念。遂推開銀仙,叫她自留香房。馬榮出來找到了藏春閣院主,拉著她住行會去找證人。

    院主驚問:「不知貴相公有何事,如此牽扯。」

    馬榮道:「實與你說了吧。我要將銀仙姑娘贖身出來,這價目由你開了。——這就去行會中找個作保畫押的。」

    院主沒指望這個粗鹵的軍官竟要贖去她心愛的一株搖錢樹。遂道:「你知銀仙的價目麼?嚇殺你。」

    馬榮不答,兩個一徑到了行會。馬榮從腰間摸出衙門的符信,傳來一個年老的行董作仲裁。

    院主道:「銀仙能歌善舞,人物足色,又擅唱曲,每日進項五十、一百。且買來時才十四歲,五年吃養,衣裳首飾,花去無數。如今少說也要二千兩銀子,你出得起?」

    馬榮冷笑道:「我這裡有兩錠黃金,合二十兩,折銀子多少你們自己算去,只要贖了銀他便成。」

    行董見馬榮是個衙門裡的軍官,不敢怠慢,更不敢放刁抬價。使裁判道:「二十兩黃金作二千兩紋銀劃平,銀仙在院五年雖有吃用教養,但已為藏春閣賺口不少錢很。故爾行會判決,准許二十兩黃金贖出銀仙。——行院依例退出十兩紋銀與銀仙繼禮送行,為程儀之敬,不得有違。」

    行董判決,院主不敢違抗,又喜訛得兩錠黃金。乃備辦酒水撰果,點香燭立脫籍執照,又押花簽。馬榮當即與行董、院主吃了定約酒,換出戶牒執照收過。暫將銀仙留藏春閣中,教且瞞過幾日,等他安排定妥,再來接人。

    馬榮出了藏春閣,心中十分舒暢。——一個人豈能一輩子打光棍。天下還有什麼女子再比銀仙更好。又是同鄉同裡,言語投機。又是吹彈歌舞,色色精絕。狄公給他的薪俸足夠開銷。——走著走著見著一爿酒店,便進去擬吃兩盅。

    店堂裡幾張小酒桌早坐滿了人,只有隅角暗黑裡尚有一幅空座頭。旁邊一個後生,愁眉不展,正憂鬱低頭,呆呆發愣。

    馬榮趕緊擠身過去,自把衣袖拂了座位,正要坐下,見那後生抬頭,卻是賈玉波。

    「原來是賈秀才。獨個在此喝門心酒,卻是何故,我來陪你喝兩盅吧。」說著一屁股坐下……

    賈玉波沮喪道:「這是最後一壺了。手裡幾個銅錢全在這裡。馮先生答應給的錢還未到手。」

    「嘿,這又能化去幾個錢?天下哪有喝酒喝窮的。今日我惠帳了。咄,酒博士,來一大壺竹林春,上品的。」

    酒博士送酒上桌,將馬榮、賈玉波酒盅都斟滿了。馬榮咪了一口,大聲叫香。賈玉波還是憂心忡忡,不發一言。

    「賈秀才過幾日便是馮里長的乘龍快婿,一文不化,坐享其成。偌大一個傢俬,全是你的。還緣何緊鎖雙眉,長吁短歎的,作此苦相?」

    賈玉波神色悒怏,歎了口氣道;「馬榮哥,你不知小生處境,十分尷尬哩。」

    馬榮呷了一大口酒:「有何尷尬,說來聽聽。難念的經,逢人多唸唸,也念通了。憋在肚內鬱結成塊,要生病的。」

    賈玉波轉腸一過乃道:「都是溫文元這瘟豬,從中作梗。」

    「莫非這瘟豬也使你促狹,頭裡還百般……」

    賈玉波搖了搖頭,仰脖灌下一大口酒,歎道:「且說煩惱還是李公子挑啟。如今李公子已作古,我說出來似也不甚要緊了。自我在恆豐莊輸了錢,李璉就來找我,為我設計弄錢的招兒。一日又約會了瘟豬,他兩個暗裡策劃二個污毀馮先生的陰謀,企圖將馮先生弄得身敗名裂,進而由溫文元取而代之。他們要我騙取馮先生的好感,馮先生最賞愛斯文,見到年輕詩人都百般延攬。我不是這裡樂苑中人,故容易得一到馮先生的賞識。一旦熟悉,叫我設法監伺馮先生言行,又要我將一口小木盒偷偷藏到馮先生家中。」

    馬榮罵道:「這兩個卑鄙可憎的鬼域人物!你真是這麼做了?」

    「馬榮哥休要插嘴。此時我心裡一團亂麻,治理不清,讓我慢慢說完,你再理會。」

    馬榮嗯了一聲,只顧渴酒。

    「李璉又叫我試著去向馮先生借一筆錢,說是要去杭州鄉試,丟了盤纏。待放榜中舉再行償還——我想上面兩事不敢遽然答應,我還不知馮先生是何等樣人物,豈可貿然去幹陷害他的勾當。這借錢的事不妨一試,正可解厄。

    「我見到馮先生時,十分款待。馮先生為人忠厚,仗義救難,慷慨解囊,小生很是敬佩。他當即答應借我一百兩銀子,助我赴考盤資,另贈十兩銀子,算是一時救急。又邀我去府上談論詩賦文章,古賢得失。那一日我在馮府花園裡見到馮玉環小姐,十分俊俏。又見到陶先生,更是少年老成,腹有經綸。——陶先生讀書雖多在經史,但對詩賦文章十分精熟,尤歎賞建安、黃初詩格,說詩至三曹七子為一大變。又稱我的詩賦有子建風味,只是俊逸典雅稍欠,小生十分仰服……」

    賈玉波乜眼望了馬榮一眼,唉了一聲氣,談這詩賦作甚,心中也覺好笑。

    馬榮笑道:「賈秀才三句不離本行,遇著我這等粗人,也理論詩賦文章,是看得重我了。我自分也不是有理說不清的人。哈哈。——且說李公子,瘟豬兩個又如何勾當?」

    「那日回去見了溫文元,我便如實相告。我說馮先生文質彬彬,忠厚君子,豈可平白誣害他的清聲。溫文元大怒,罵我狗骨頭,不中抬舉,又斷言我沒造化,一世困窮,再沒出頭日子。他說李公子已改變主意,不擬再用我充當對付馮先生的小卒。——小生正求之不得。」

    馬榮滿意地點了點頭:「溫文元再沒設計什麼陰謀?」

    「溫文元見我迂執,也只得作罷。我有了馮先生給的十兩銀子,卻在青樓紅粉隊裡覓得了一個知音,正是風塵中的傑出人物。」

    「也是個會吟詩作賦,有子建風味的?」馬榮笑問。

    賈玉波笑得吐出一口酒來:「謝天謝地。只是個溫順柔媚的姑娘,兩情廝投而已。其實,斗大的字不識一簍哩。——小生想來。詩人切不可再娶個愛吟詩的女子為妻,夫婦兩個一齊春花春鳥,秋風秋月起來,茶飯也沒人烹了,豈不餓殺。」

    馬榮眼紅道:「如此說來,賈秀才不僅要娶馮玉環小姐為妻,還需納個小妾哩。恁的有此艷福,前世修的。」

    賈玉波已有三分酒意,搖手道:「吐與你馬榮哥聽了也無妨。——那姑娘比玉環小姐還勝幾分哩。有朝一日我有了錢就贖出那姑娘來,一同逃離故里。使其奉箕帚之末,我做詩時也有個很墨添香的。——玉環小姐自有主兒,不必我賈某人獨個消受。陶先生內裡十分愛慕玉環小姐,只是不敢顯露圭角。陶先生有許多顧忌哩。」

    馬榮沒想到賈玉波肚中有此算盤,更沒料到陶德暗中竟廝戀著玉環小姐。——這時見賈玉波已扒在酒桌上呼呼瞌睡,不由疑雲滿肚地走出酒店。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20:50
                                                                      第十四章

馮岱年不意料狄公突然來訪,忙不迭搶出衙廳來迎駕。

    「狄老爺,李公子、秋月兩案有何進展?」馮岱年照例先說公務。

    狄公平靜道:「已弄清了糾葛糾紛許多情節,此刻我想與馮相公還有令嬡玉環小姐作一番探討。」

    馮岱年沒提防狄公來意,口中答應,心裡不兔有些尷尬。

    「我們這就去頭裡狄老爺與陶先生說話的小亭如何?」

    「只怕有人偷聽。」狄公的話不知是頑笑還是指責。

    馮岱年臉上一搭兒紅一搭兒青,不敢仰頭。

    狄公笑道:「那小亭甚好,馮相公去叫令嬡來吧。」

    須臾,馮玉環窈窕的身姿跳躍進了小亭,一陣風一般。如雀兒登枝,十分自在。

    小亭裡圓石桌邊正好有三個石鼓,三人坐了。僕役獻茶,又擺列了幾味鮮果。

    馮岱年慚色滿面,揖道.「小女早間亭外偷聽老爺與陶先生說話,又冒犯衝撞,罪該萬死。」

    玉環道。「是我想著來的,不乾爹爹事。」

    狄公笑道:「也是孝女行為,馮相公不必過責。古時還有個緹縈姑娘,親上朝廷為父代罪哩。」

    (緹:讀『題』。)

    馮岱年一聽,心涼半截。狄公此話再非頑笑,而是明白指我犯罪了。

    「謝狄老爺明示,卑職曉得。」

    狄公慢慢捻著頷下的大黑鬍子,開口道:「據雲,李璉那夜撞船後,見了玉環小姐頓生愛慕之心。事後傳信於她,約去紅閣子晤面。倘不從,便將二十年前馮相公殺人的真憑實據公諸於世。——那天夜裡李璉便突然死了,偏巧有人在紅閣子後見到了你馮相公。不知這段說話可是屬實?」

    馮岱年一聽,混身顫索,臉如死灰。牙齒咬著嘴唇,再吐不出一句話來。

    玉環半邊見了,心中不忍。肚中略略轉思,應道:「回狄老爺,這話不假。爹爹,紙包不住火,這殺人血案豈可一再遮瞞?小女早感不祥,這事總領吐出為妙。」

    馮岱年猛吃一驚,惘然望著玉環,一臉陰霾。

    (霾:讀『埋』。)

    玉環並不著父親面色,有條不紊地吐道:「狄老爺今日追問到舍下,這事料無隱瞞。且聽小女子從容說來,再行裁斷。且說那夜撞船時,我一時驚嚇,慌慌張張跑到船頭。正遇那個名叫李璉的無賴過來我船上賠禮。這時半夜三更,兩船不及舉火。唯李璉手中擎著一盞燈籠。他將燈籠在我臉上來回照過,心中動了歹念,等賠了銀子後,便過來扯手踩腳,輕薄無禮。——我羞憤之極,一時不便怒斥,便轉身回進內艙。關合了窗扉,堵死了艙門。——回到家中也沒將此事稟告,以免父親動怒。再說當時只以為輕薄公子,一時醉中胡行,便不再計較。

    「果然那個無賴捎了信來,大意正如適才狄老爺所說。挾嫌脅逼,迫我就範。——狄老爺或許也知道,二十年前有一件人命官司牽涉到父親清譽,一時也辯白不清。李璉既雲他握有那官司的真憑實據,小女子便大膽赴約,意圖弄清那事真相,好讓父親從流言苦痛中擺脫出來。

    「那夜我獨個悄悄去了紅閣子。是從桃花客店後面轉折進去的。李璉正在桌邊書寫什麼,桌上還堆著一札札票據信函。他見我進了紅閣子,兩眼便放出邪火來。我開口便問那真憑實據何在,欲求過目。叵耐那賊囚不但不回答我的問話,卻猛撲過來摟抱住我動手腳。我亟力反抗,呼喚求救。他還涎皮嬉笑,纏住不放。

    「這時我見一札票據下露出一柄匕首的銅柄,便佯作無力,倒伏在桌邊。李璉那賊獰笑過來便解我裙衫。我猛地奪過那匕首,叱道『再敢胡來,我認得你李公子,匕首不認得你李公子。』李璉狂笑不已,自恃男子力大,猶死纏不放,胡亂撕扯。我情急心橫,手起刀落,狠命一戳,只聽得『噗咚』一聲,他仰八叉倒地。再上前細看,那無賴已紫血滴瀝,眼珠翻白,只有出的氣,再沒入的氣了。

    「小女子頓時嚇得沒了主張。發瘋般跑了回家,向父親求助。——老爺,這便是小女子當夜紅閣子所做的事。李璉正是小女手刃,決不隱瞞,甘受刑法處斷。——以後的情節聽我爹爹詳細說來。」說罷朝馮岱年咧嘴一笑。

    狄公聽完這一番話,如釋重負。——原來李璉的死因竟是這樣。

    馮岱年見狄公臉上秋霜化去,眼光慈和,心中一塊大石落地。隨即呷了一口茶,清了清嗓眼,接道:

    「狄老爺,一個弱女子在遭罹強暴時,動手反抗甚而持刃殺人也是合法的,理應受到官府旌表。我聽了小女那一番殺人情節,心中震盪不已。一來生怕女兒名譽有污,二來更怕紅閣子中死人又牽扯到二十年前陶匡時的迷霧中。當時一念糊塗,便做了一樁大錯事。如今想來也是膽戰心驚,如坐針氈的。這偌大罪恣尤望狄老爺秉公處罰,決無怨言。」

    狄公問:「不知馮相公當時如何舉動?」

    「我聞訊趕到紅閣子,遵小女囑咐也是從套話客店後門走的。果然李公子躺在紅閣子外廳的長桌邊.一摸脈息,早已氣絕。幸好流血無多,只染浸了他自己的衣袍。——我當對靈機一動,便將李公子屍身拖入臥房.又擦匕首塞如他自己右手。再挪移桌上票據信札一併講臥房。又見窗-關合甚緊,處處可視作自殺現場。然後鎖了房門,從露台悄然離去。」

    狄公警覺,忍不住插言:「臥房的房門既是你鎖上的,那鑰匙又是如何插在房門裡的鎖孔裡?」

    馮岱年漲紅的臉上漾開一絲得意的微笑。

    「當然我大膽將鑰匙帶走,自有心計。果然當夜永樂客店使有人來報官,道李公子死在紅閣子裡,要我立即趕赴現場處置。我知道羅縣令此刻正在樂苑裡尋歡,何不拽他去唱個主角,從中正可便宜行事。

    「羅縣令與我帶了十來個公人一起趕到紅閣子時,見臥房門緊閉,便命撞門。門撞開時一個個驚惶失措,都湧上去李公子屍身前看究竟,我便摸出鑰匙偷偷插在鎖孔裡。——羅縣令很快發現了李公子手中的匕首,鎖孔裡的鑰匙,緊閉的窗。第二日問審,秋月又道出拒絕李公子贖身一事。羅縣令便當堂判定自殺。——這詳末關節大抵如此。我不僅瀆職,還故意褻污王法,戲弄官府。伏求狄老爺嚴處。」

    「馮相公偽造自殺假象,怎忘了將李璉桌前那張紙片藏匿。」狄公終於找到一個漏洞,施展自己的智力。他不得不為馮岱年的本領暗中喝采。

    馮岱年道:「那枚紙片畫的是個滿月,正應了秋月之名,又寫了『托心秋月』字樣,何須藏匿?」

    「不!李璉從未將秋月放在心上,倒是秋月自作多情,廣為吹噓,故羅縣令有此誤斷。依本官判來那兩個圓圈則是玉環之意。——畫滿月只需一個圓圈,大圈裡又套了小圈,正是玉環之象。『托心秋月』則是拜月祈禱,遂其心願之意,並不指秋月這人。」

    馮岱年暗吃一驚:「狄老爺果然好智慧,真不知羅縣令當時怎的胡亂便想到秋月來。這秋月也當羅縣令面一口應承,還得意洋洋說李公子壓根兒沒在她眼裡。」

    狄公捋鬚微笑,這內裡委曲他十分清楚。羅縣令恐也正是見了秋月如此一番情景才嚇怕了,連夜逃回金華的。

    小亭外萬籟俱寂,幽馨一派。幾片斑斕的彩蝶在夾竹桃花上飛來飛去,只不停腳。稍遠處的池面上,菱荇牽風,白蓮搖閃,猶如畫中。

    亭中三人一時沉默不語,肚裡各自波譎雲詭。

    (荇:讀『杏』,一種水生植物。譎:讀『絕』,詭詐,怪異)。

    狄公微笑打破僵局:「馮相公,如此說來,李璉死之謎已揭開。不過,李璉脖頸上的青紫腫痕,又如何解釋?」

    馮岱年道:「這個我們並沒留意,或是李公子身內毒氣鬱發所致,並非外力致傷。——卑職父女罪過,謹候狄老爺依律裁斷。」

    狄公笑道;「要依律裁判,還需弄清二十年千紅閣子那宗案子的真相。——不知馮相公與當年陶匡時的橫死有否關聯?」

    馮岱年情急:「狄老爺,陶匡時先生的死,與卑職實無涉。外間因是謠諑紛起,謂我妒情殺人,儘是惡意誹謗。陶匡時先生是我當年的執友,又是-角之交。我豈為區區一女子殺害朋友,以身試法,貽笑大方之家。

    (諑:讀『灼』,造謠,讒謗-:讀『貫』,-角之交,指從孩童時就在一起的朋友。)

    「其時我才二十四歲,新任樂苑里長。愛慕翡翠小姐,正擬出金贖她為妻。陶匡時也暗中愛上了翡翠,當時他二十九歲,已經娶妻生子,只是婚姻不美滿。儘管如此,我們照舊友誼深篤,並未翻目。——然而翡翠小姐卻一味拖延,又不願明言究竟,似是別有意圖。

    「狄老爺,溫文元當時也追逐著翡翠,他追逐翡翠因為是虛飾面子,登上上流社會,以得花魁娘娘寵舉為梯階。溫文元重金收買了翡翠的貼身丫環,窺伺動向。——一日那貼身丫環偷偷告訴溫文元,翡翠已有身孕。溫文元疑心翡翠已屬意於我,便去陶匡時面前挑唆,與我翻目。陶匡時確是動了肝火,與我大吵一場。經我百般解釋,總算信了我的辯白。我們這才明自翡翠之所以一味拖延我兩個正是因她已另有情人,十分隱蔽。我約他一同去找翡翠,要翡翠吐出那情人的名字。陶匡時正火氣頭上,拂袖而去。

    「第二日溫文元急匆匆來找我,報道他親見有人在紅閣子裡與翡翠幽會。並說陶匡時得信後已趕去永樂客店問罪。我疑心是溫文元放白鴿,生怕陶匡時落陷阱,跟腳便也趕到紅閣子。從露台外往外廳一看,陶匡時已被人殺死,一柄匕首深深插人他的脖根。

    「我正進退兩難,躊躇不安時,忽聽得有腳步聲響。便匆匆逃離現場,轉花園酒樓繞了大半個圈子經桃花客店跑回家來。」

    「喘息未定,衙丁來報紅閣子有人自殺。縣令傳我立即趕去永樂客廳勘查。——原來我走之後,客店的僕役便發現了紅閣子中死屍,申報官署。」

    「我又憂心忡忡趕到紅閣子,縣令與衙丁已擠作一堆。陶匡時屍身卻躺在裡間臥房的地上,手中還緊緊捏著那把原先刺入他脖頸裡的匕首。縣令還告訴我,他們懂門進來時,見房門鑰匙在地毯上。窗槁雖開著,但木柵緊窄,外人是無法潛入此臥房的。——仵作驗屍畢,縣令使裁斷陶匡時自殺身亡。」

    「我當時疑雲驟升,我親眼目睹陶匡時死在紅閣子外廳,如何一會功夫屍首被人挪移進入臥房。匕首也由頸脖根移到了陶先生自己手裡。——縣令傳永樂客店掌櫃問話,因知翡翠與他關係,又傳翡翠問話,翡翠竟稱陶先生幾次三番欲為她贖身,她執意未允,羞憤之餘,乃致輕生。」

    「這事沒一個月,樂苑便傳時疫。天花麻豆蔓延,病屍山積,一片恐怖。翡翠也染時疫身亡,被火焚,埋了灰骨。時疫過後,樂苑蕭條冷落,大非昔比。金華縣令也兩易其人,這事也不了了之。但是我心中卻是一塊疙瘩,凝結不化。每每念及好友橫死,兇手逍遙法外,便不甘心。然而一旦認真申訴,自己則首當其衝,捲入漩渦,不得洗刷。這對偏偏溫文元又大放流言,道是陶匡時死得蹊蹺,又說陶匡時死的那日見我進去過永樂客店。——樂苑舊人都知道我兩個與翡翠關係,於是我便日處尷尬不利境地。然而溫文元又不敢當面揭破,公堂執證,只是暗裡煽風點火,覬覦里長之位。」

    (覬覦:讀『濟余』非分的希望或企圖。)

    「第二年我娶了妻室,次年又生了玉環,終於將翡翠忘了。同時也盡力周全陶匡時妻小。——玉環長大後與陶德很是親密,雖差了八九歲,形同兄妹。我也曾有過兩家聯姻的念頭,正可確認我與陶匡時生前的友誼。但溫文元的謠言很快傳到陶德耳中,他對我父女的態度有了變化,但又不肯說明原委。有時也見他暗自歎息落淚,苦痛十分,又不便勸慰,更無法說破。——玉環見陶德如此模樣,心中也悶悶不樂。我意圖早日與她覓婿,她又看不上眼,足見城府甚深。直至見了賈玉波秀才才有轉機。我十分高興,趕緊想為他們辦了大事,訂婚的日子已不遠,這時陶德提出願為他們作大媒。這也清楚向我表明,他無意於娶玉環為妻。」

    馮岱年說完這一番話,如脫胎換骨。目光炯炯,眉宇間愈發秀朗。

    「狄老爺如今也可知道,我移動李公子屍身佈置假象,正是受了當年那兇手的啟迪。」

    狄公沉吟一聲又道:「馮相公的話本縣理當信從。依馮相公的話推衍,這樂苑中必有一個凶殘十分的惡魔;二十年前手刃陶匡時,昨夜又殺了秋月。那惡魔又必然與紅閣子有因緣,兩次殺人都選擇了同一地方。」

    「可是,老爺,仵作的驗屍格目則道秋月死於心病猝發,現場似也未找到被殺的任何驗證。」馮岱年道。

    狄公搖搖頭:「仵作之言固然不無道理,但這兩起案子也太玄妙了。二十年前是為了花魁娘子的糾葛,今天則直接殺死花魁娘子。——馮相公恐肚中還藏著秋月的一些秘密,不肯宣露。」

    馮岱年又生驚惶:「狄老爺怎可如此推斷?我唯一不敢宣露的只是秋月與羅縣令的一段糾葛。但老爺自己很快就識破了,何需我來贅述。」

    狄公笑道:「便是我識破的,也須說一說才好。馮相公怎的是我肚內的蟲兒,知道我心事。」

    馮岱年也笑了。心中究竟不敢斷言狄老爺的話是玩笑還是試探。 本帖最後由 CTNANG 於 2017-2-9 21:29 編輯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20:51
                                                                       第十五章

狄公回到紅閣子,馬榮正翹足在露台的石桌上等他。換過衣袍,狄公自沏一盅新茶,拈起一柄竹扇,說道:「馬榮,適才我在馮府聽了一段有趣的故事。」便將馮府花園小亭裡與馮岱年父女一局對話細細說了。

    「偵查殺害秋月的兇手必先偵查當年殺害陶匡時的兇手。要勘破二十年前紅閣子沉案,別無他法,只能再去求教凌仙姑。她幾乎是唯一的知情人了……馬榮,咦,我聞到一股奇臭。」

    馬榮吸了吸鼻子:「我早就聞到了,或是這露台外樹叢裡有瘟狗死貓。我們進屋裡談吧。」

    狄公又問馬榮這半日有何收穫,銀仙姑娘想必十分幫忙。

    馬榮便將小酒店裡賈玉波一番衷腸敘過一遍。末了道:「看來溫文元與李璉確在這裡策劃過鬥垮馮岱年的陰謀,做過一番圈套。」

    狄公道:「這賈玉波還是個秉性正直的後生,不屑於幹這醃-勾當,與馮玉環小姐正還攀配。」

    (醃-:讀『啊匝』,不乾淨,骯髒。)

    馬榮搖頭道:「這玉環小姐端的厲害,竟敢手刃六尺男子。難怪賈秀才有些怵惕,心中還老大不願入贅馮府哩。」

    狄公忽的浮起疑竇,便問:「馬榮,你與對手短刀格鬥都經歷過,這玉環右手執匕首如何刺入李璉右側頸根。」

    馬榮細想半日,又比擬動作,乃道:「這刀法固然不中,但兩人扭斗一團時什麼古怪變幻都有,不可思議。一刀刺去知他落在哪裡。」

    狄公點點頭:「聽聽你的見解而已。此刻你即去找到你的朋友小蝦大蟹,請他兩個陪同我們去凌仙姑茅篷。這事千萬謹慎,不可漏洩。兇手恐也在尋覓她,凌仙姑倘有個差池,這全局便崩敗不可收拾。」

    馬榮答應,站起便要告辭。狄公轉念又道:「你可先去探個確址,回來報與我知道,我兩個再悄悄走訪。——此事方穩妥萬全。我且在這裡等你,正好思索許多疑團。」

    馬榮出了永樂客店徑投恆豐莊而來。——這申牌時分,蝦蟹兩個恐已在賭局中勾當。

    賭局中人聲鼎沸,喧囂十分。小蝦大蟹果然正在輪盤局上監場。馬榮上前道了來意,兩人立即即答應。小蝦即去恆豐莊掌辦告了假,交來個小兄弟充數。

    三人出了恆豐莊,西行約三里。曲折繞過一片墳場,便看見一座碧峰。碧峰上喬木成林,綠翳如嶂,甚有氣勢。

    大蟹道:「翻過那座山崗,樹木漸少,見是一片荒坡,荒坡下乃是新生松林。凌仙姑的茅篷與我們的木屋正在松林中,幾是一道籬笆之隔,十分便近。」

    小蝦引路從一條山溝繞過山崗,很快便到了那片松林前。大蟹老不高興,指責小蝦懶腿不肯爬山。小蝦訕笑一聲正要指路,忽聽得前面樹枝瑟瑟亂響,一時間殺出十幾條漢子來,都拿著刀槍劍戟,喝令他們停步。

    馬榮叫聲不好,知道遇了剪徑斷路的。忙挺身而出,徒手搶過一個強人的短劍,便奮力廝殺。——小蝦大蟹則躲在一株松樹後去了。

    馬榮擊倒了兩個強人,自己也氣喘咻咻,力氣不支。不敢棧戀,漸戰漸退。強人則步步逼近,迅速包抄,企圖將馬榮三人團團圍合。

    「休讓他們跑了。」一個首領發出命令,「兄弟們上前,將他三人剁成泥漿。」

    馬榮見情勢不妙,回頭叫小蝦快逃回樂苑求救。一面側身過來為小蝦掩護。——他心裡明自,一旦被這幫賊人包圍,則死無葬身之地。

    大蟹早躲身坐在一株松樹下,不敢動彈。小蝦提了提褲帶,上前道:「馬榮哥累了,權且退下,讓小弟玩一陣。」

    馬榮還未聽明白小蝦言語,小蝦已跳到馬榮前面幾步,赤手上前先舞弄一番空手拳。

    賊眾見這麼一匹小公雞上來抵擋,正要發笑,、卻見小蝦「絲」的一聲掣開了一條飛鏈,五尺長短,銀光閃閃,飛鏈的兩頭各繫了一個釉子般大小鐵球。

    馬榮正覺奇怪,小蝦已奮力殺入賊陣。只見那飛鏈如龍蛇狂舞,閃電霹靂一般,瞬間已打得五六個賊徒顱腦迸裂,血肉橫飛。——馬榮不覺狂喜。又見那賊首正被一球擊中脊背,頓時合撲倒地,口嘔鮮血,汩汩有聲。

    其餘賊徒見勢,頓作鳥獸散,一個個奪路而逃。小蝦跳步上前,不緊不慢,一球接一球,左右開弓。又打中三人,只見頭殼碎裂,腦漿血污一片。

    只剩兩個已逃上對面山崗密林裡。小蝦也不追趕,收了鏈條、鐵球納入褲帶後。笑嘻嘻道:「馬榮哥見笑,多時不、玩,手都生了。」

    馬榮正要上前稱讚,忽聽得背後大蟹聲音:「又打歪兩次,真是不堪教授。不然,那兩個鳥人怎的輕易逃脫。」

    小蝦慚色滿面,小聲道:「辜負師父。舞了幾回,便感手澀,究竟功夫太淺。」

    大蟹不屑道:「你看那裡還有一個活的哩,只打在肩頭上,羞死人。」

    馬榮回頭,果見一個賊人在地上蠕動。忙上前一步踏了喝問:「你們這些鳥人,竟敢青天白日剪徑,還要壞我等性命。快招,誰指派你們來的?」

    那賊人囁嚅半日,方吐出一句話來:「唉,竟為那姓李的騙了性命去。」說罷歪倒了頭,再不吱聲。

    馬榮還要再問,見那人顎根血肉模糊一片,牙齒都跌落幾顆,早不動彈了。摸了摸脈息,已氣窒而死。

    「小蝦賢弟有如此一手絕招,令人眼紅。」馬榮心中十分羨慕。

    「是我教他的,也太不長進,又打歪兩次。」大蟹不以為然。

    馬榮這才憬悟,原來這兩位好漢有此等功夫。又如此忠誠於馮里長,樂苑裡還有誰再敢興亂滋事。——忍不住問大蟹。「大蟹賢弟,這飛鏈鐵球能否教授我一二?」

    大蟹斜眼笑了一笑,露出輕蔑的神色。

    「不行,馬榮哥身子恁的寬大,軀幹不靈便。玩耍這小球力不從心。小蝦這般身材最合適,運動起來,自有神力,適才你也看見了。只是破綻太多,遇著高手,便要吃虧。」

    馬榮被他說得心癢癢然,不肯罷休。——心想能學得這一招絕技,何等痛快。從此不需徒手與人格鬥,只需袖中腰間藏了那勞什子,緩急使用,十分便捷,又奏奇效。——正還要開口乞求,大蟹指著一株紫杉後的破茅篷道:「那裡便是凌仙姑的家。我們的小木屋在這邊。」

    馬榮記在肚中,隨大蟹小蝦繞過一片南瓜地來到一座籬笆門。小蝦拔了竹閂,三人進來,便在一個破石桌邊坐了。小蝦進木屋裡去,沖了一壺大麥茶出來,又擎了兩碟南瓜子。

    馬榮見屋前空場上有一個大木架,木架有四五檔橫。每-上都擱著大小不一的南瓜,有的還是生青嫩綠的。心中怪異,便問:「南瓜放在那木架上作甚?」

    大蟹笑道:「等著受用唄。」……

    「這嫩生發育的也能吃,像個茄子般大。」

    大蟹向小蝦眨了眨眼:「第三號。」

    小蝦右手如閃電般掣出,一聲鏈響,鐵球已將最高橫-的第三個南瓜擊得粉碎。

    「第九號!」

    第三-最後一個擊得爆裂。

    大蟹走上前去,揀起帶皮連囊半片南瓜,歎了口氣:「又歪了!」

    小蝦道:「怎的又歪了?」

    大蟹認真道:「一鐵球打去,要裂六塊才是正鵠,這九號只裂作三塊,究竟功力太淺」

    (鵠:讀『古』,靶子的中心。)

    小蝦面生慚色,不住點頭。

    「原來兩位賢弟用南瓜當靶垛。」馬榮省悟。

    「打爛了後再煮了吃,也省柴火。」大蟹笑了笑。

    「兩位賢弟可認得今日那幫匪徒。」馬榮問。

    「認得當中兩個,正是那日我押驛銀出樂苑時碰上的強人那一夥的。當時殺了他們三人,逃走兩個。今日這兩個被小蝦打死。——他們是樂苑外山林裡的響馬。」大蟹脈絡十分清晰。

    小蝦悟道:「難怪這幫山林響馬要劫殺我們。」

    馬榮道:「想必受那個姓李的派遣。只不知那姓李的是否樂苑中人。」

    「這樂苑裡有幾個姓李的?」大蟹問小蝦。

    「百十來個。」

    馬榮咄了一聲:「勞動兩位賢弟去將那些個屍身掩埋了,省得漏眼。我這就去紅閣子向狄老爺覆命。」

    小蝦忽然想起什麼:「噢,馬榮哥,今晨天剛亮時我見凌仙姑的屋裡有燈火,想來是茅篷裡有客人。」

    馬榮告辭。——出了籬笆,已是黃昏時分。夕陽燒紅西天,火雲層迭,光弧流移,十分崢嶸壯麗。仰望那片山林崗脊,黛黧色參差遠近,如剪紙粘貼在天上。

    (黧:讀『離』,黑中帶黃的顏色。)

    馬榮讚歎一回便繞到凌仙姑那間茅篷。見敗籜遍地,疊牆一圈白石倒也齊整。走近側耳細聽半日,不見聲響,便大膽推開了柴扉。幽暗的屋裡空空蕩蕩,屋角一張舊竹床,床頭牆上掛一柄古琴。——凌仙姑不在屋裡。

    (籜:讀『拓』竹皮,筍殼。) 本帖最後由 CTNANG 於 2017-2-9 21:33 編輯

CTNANG 發表於 2017-2-9 20:52
                                                                      第十六章

馬榮回到紅閣子,將適才一番遭遇原原本本稟告了狄公。最後道:「凌仙姑的住處固已找到,但她人不在屋裡。此刻趕去,恐也無濟。」

    狄公沉默片刻乃道:「她沉痾纏身,不可能離去很遠。再說除了蝦蟹兩個,也沒人知道她的茅篷。」

    (痾:讀『科』,疫病。)

    馬榮道:「聽小蝦說,今日清早那茅篷裡亮有燈火,疑是生客。莫非凌仙姑吃那客人挾裹去了。」

    狄公憂鬱地捻動著鬍鬚,忽問:「馬榮,你確信那幫匪徒只是報大蟹當日之仇,與你無關?」

    「這個想來無疑。老爺,那伙匪徒如何知道我要去那裡?再說大蟹頭裡殺了他們三個兄弟,故爾埋伏在林間,意圖截殺,以報夙仇。」

    狄公道:「蝦蟹兩個平日午後並不回窩,那幫匪徒莫非不知蝦蟹習慣。」

    「天知道他們間的怨仇如何。只是險些兒連我一抹兒擄進。不過,這兩人本事端的非凡,小蝦手段如此,大蟹更不敢想像。」

    狄公歎了一口氣道:「原來我只擬在這裡呆一天,此話說得輕率了。馬榮,今夜你自個去消遣吧,明日早膳後再來這裡找我。」

    馬榮走後,狄公獨個在紅閣子裡沉思冥想,半日無頭緒。又覺腹中雷鳴,便換過一領素淨葛袍,戴了一夜黑弁帽,出來街上。

    沒走十幾步,便到桃花客店門首,轉念一想,此刻何不邀賈秀才一起進餐呢。也好細聽聽李璉慫恿他弄手腳整治馮岱年的陰謀。——主意拿定便折進桃花客店。帳台上一問,乃知賈玉波午後離店尚未口來。

    狄公只得回轉出來。上街找飯館。街上人家紛紛出來擺牌位,捻香供祭。許多紙人紙馬紙箱紙轎,依次排列。——狄公掐指一算,今夜已是廿九,這些冥器依例要擺設到明天三十一併焚化。各家各戶的鬼魂歆饗畢,鬼祭乃算終止,陰曹地府的大門重新聞合。

    (歆:讀『新』,饗,嗅聞。)

    狄公一路觀看,忽見街前正有一爿不小的飯館。布招兒繡著「同慶樓」三字,人又不擁擠。便上樓去。樓上已有五七席飲酒的,倒也不嘈雜。便找了一副臨窗空座頭,叫了幾味菜餚,一角薄酒,獨自吃起來。

    吃著吃著又不由想起疑難棘手的案子來。依眼下種種供詞判來,二十年前殺殉匡時的與今日殺秋月的似是一人,這人亦須有五十開外年紀。令人不解的是他既與當年翡翠情愛深篤,並爭風殺了陶匡時,怎的又會與今日之秋月生瓜葛?再者,這人會不會已探知凌仙姑的秘密,已搶先一步下了毒手。凌仙姑的失蹤與蝦蟹兩人遭截劫豈沒關聯?還有,李璉的死因果已查明,但他與秋月的真正關係也未弄清,而這一點無疑又是查明秋月被害的關鍵所在。——如今李璉、秋月已死,鬼魂還在陰曹地府的大門外徘徊,焦急地等我來為他們鈐押封冊。

    (鈐:讀『前』,蓋章,蓋印。)

    狄公不覺呆呆自言自語起來,鄰桌上的吃客都紛紛回頭來看他。狄公沉陷其中,並不察覺。——想著想著,突然站立起來,叫來堂倌惠帳,獨個急匆匆下樓而去。

    他又回進了桃花客店,依店後門一條小路直趨秋月的宅邸。

    這條小路由大小勻稱的細卵石鋪砌。兩邊一式是古拙蒼勁的銀杏,間夾一簇簇一叢叢低矮的玫瑰、丁香,一路碧蔭籠蓋,十分闃寂。秋月宅前有一個小小蓮花池塘,開滿了白色的睡蓮。月光透徹,分外幽靜。一條古老的板橋橫架其上,正通向宅邸前院的木柵門。

    (闃:讀『去』,寂靜。)

    狄公推開木柵門,便見一碧草如茵的小花園。門內左首有一石桌,石桌上供一巨大瓷盆。瓷盆內便是宅邸的全景小樣,玲瓏剔透,堆疊修葺十分用心。亦有宅邸、花園、幽徑、池塘,儼然如真景物一般。——狄公禁不住留連歎贊半日。踏上宅邸的白玉台階,乃見門上交叉貼了馮里長簽押的官印封皮。狄公圍繞窗台兩邊細看,忽見一木-窗板有縫隙,用力一掰,「豁啦」打開。縱身跳上窗台,踢開窗框,進入室內。

    (葺:讀『器』,修理房屋。)

    他摸出撇火石,點亮了自己帶來身上的一截蠟燭。四面一照,像是侍女丫環的房間。於是又開門出去,摸到了中央一間最華麗的客廳。點亮了桌上一支銀燭台。乃見秋月的臥室在客廳左首。

    打開秋月的臥室、撲面一股濃烈的香水味。中間一方小小圓桌,四面四個圓凳。靠東牆一張桃木雕花大床,掛著紫羅錦帳。床上枕衾茵席齊整,香氣更濃。

    床前正對著圓鏡梳妝台,檯面上鉛朱膏粉、唇丹花露,十來個大小瓶盒。台下左右各三個抽屜。左面三個抽屜都沒上鎖,全是絹帕、繡囊、汗巾之物。右邊只最底下一個抽屜上了一把小小銅鎖。上面第一個抽屜是釵鐲髮夾、耳墜佩玉之類首飾,第二個抽屜則放著一盒未啟用的上品玫瑰唇膏和原瓶未動的香精香水。

    狄公用力砸了第三個抽屜卜的銅鎖,打開一看,正是書信信,紙片、函封、詩箋之類東西.不由大喜。遂將抽屜中的物,全數傾倒在圓桌上,一件件慢慢細看。——大抵是情場上的狎暱字句,說不盡的卿卿我我,山盟海誓。

    李璉臨死那一日曾贈送給秋月一瓶香水.裝在一個信封內。秋月曾言及她連信封都未拆開,隨便擱在抽屜裡了。——狄公今夜潛來便是要找到這瓶叫夜香露的香水,更要找這裝香水的信封。他深信,那信封內除了香水.決不會別無他物,而那是解破李璉與秋月關係也即是解破秋月被害的關鍵證物。

    果然見有一個未曾拆開過的信封,封面寫著「秋月小姐妝次玉啟」字樣。用手一摸。內裡有一個肩平硬物。

    狄公喜出望外,用燭火煬開封漆,拆開倒出一看,裡面果有一個琵琶形的香水瓷瓶,玲瓏精緻。瓶外包裹了一頁素箋,另有一個小信封。素箋上恭楷書道:

    仰托秋月小組代轉家書一封。

    區區薄物,幸希哂納。

    (煬:讀『陽』,熔化金屬。哂:讀『審』,微笑;哂納:套語,用於贈送禮品,請人收下的謙詞。)

    再看那小信封,並未封口。封皮上是「金華百沙山李經緯大人鈞啟」字樣。狄公一愣,忙吹開封口,抽出一頁素箋來。同樣恭楷寫道:

    不孝兒誠惶誠恐書拜父親大人膝下,仰請大安。

    辭云:

    男兒當門戶,

    墮地自生神。

    雄心志四海。

    萬里望風塵。

    忽然顏色變,

    苦相集其身。

    吞嚥疑素齒,

    還敢照朱唇。

    垂淚歎運命,

    卑陋難再陳。

    日日逃深室,

    藏頭羞見人。

    行勢如夏蟲,

    衷心仰陽春。

    跪拜無複數,

    一絕逾參辰。

    蓋點化前人辭也,言不盡意,晤面其來世歟?

    垂囑未克終功,餘事可問溫某人。不孝兒再拜

    絕筆。七月二十五。

    狄公攢緊雙眉,隱約感到李璉這詩中有一種苦痛難言的心曲,彷彿他突然遇到可怕的橫厄,憂懼莫名,只有求死一途了。——他在秋月前有自卑?這裡「卑陋難再陳」、「藏頭羞見人」,似也言之鑿鑿,但這種自卑又豈是僅僅面對秋月才萌生的呢?——「垂囑未克終功,餘事可問溫某人。」難道他與溫文元的陰謀是他父親李經緯的「垂囑」?——狄公愈想愈覺糊塗,真不知李璉葫蘆裡埋的甚藥,也不明白甚事困擾得李璉苦痛難忍要一死了之。

    「不!李璉確是自殺的!——李璉將此信交於秋月時,自殺之念已決,再無反悔可能。但是,但是……」

    狄公猛地一拳打在桌上,銀燭台搖晃幾下險些跌落。

    「難道李璉臨自殺前還會嬉皮邪臉動手動腳污褻馮玉環?!從這詩信情詞判來,李璉是懷著極大疑懼與苦痛,自殺身亡的。這信與詩秋月並未讀到,更不可想像是秋月偽造的。那恭楷字跡,尤其是那詩的文采詞藻也決非秋月一類人物可杜撰。況且寓義怪異,一時也捉弄不明白。」

    狄公又靜坐下來細細思量。——秋月決不會想到李璉如此一番委曲心腸,她當時的心思全計算在羅應元身上了,故隨意將此信封往抽屜裡一塞了事。竟誤了多少大事!早是我此刻發掘,也算是神差鬼使,不然這離奇官司不知顛倒哪裡去了。

    馮岱年父女為何要承擔下殺人移屍的罪名?這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正因為編造的逼真,他當時深信不疑。——這個奇異的、有違常情的舉止背後又隱藏著什麼心機呢?他將馮岱年父女的言語—一記憶出來,併力圖浮現說話當時的形態神色。溫文元的招供、凌仙姑的證詞、馬榮所聞以及蟹蝦兩個朋友的線索,他又—一理清過一遍,乃依稀有了一個大輪廓的構想,似乎找到了合乎常理的解釋。——紅閣子的秘密太可怕了。

    狄公離了秋月宅邸,便循花園中那條小徑徑直口到紅閣子。即命永樂客店掌櫃拿了他的名帖火速將馮岱年父女傳來紅閣子問話。

    他將紅閣子裡裡外外細細窺查了一遍,又跳出露台在樹叢深處認真搜索了,乃返入房中。隨即將紅閣子一座門窗全數關嚴。他明白,這樣一來房中登時會悶熱異常,但他絕不能再冒風險,有絲毫的疏忽。他的對手是一個窮凶極惡而又肆無忌憚的罪犯! 本帖最後由 CTNANG 於 2017-2-9 21:37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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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辱不關身,誰為疏與親。 有山堪結屋,無地可容塵。 白髮偏添壽,黃花不笑貧。 一樽朝暮醉,陶令果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