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推理] 神探狄仁傑 作者:高羅佩(Robert H. van Gulik)(連載中)

 
CTNANG 2017-2-8 22:24:4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76 22735
CTNANG 發表於 2017-2-22 22:57
                                                                      第十七章

狄公隨大家踱進那翼古亭,進了一盅新茶,便依著欄杆觀賞起這懸崖的景緻來。 懸崖下的峽谷奔騰著幾條湍急的大溪,“訇訇”的巨響便是百丈之上的古亭裡也聽得十分真切。 空谷中不時雲霧蒸上遮迷住人的視線,雲霧一褪,都清晰可見到峽谷底下的農田、小橋、房舍、水碓。

(碓:讀'對',用於去掉稻殼的腳踏驅動的傾斜的錘子。)

張嵐波道:“這裡我還是十來歲時來過,那時還有人在這古亭上跳崖殉身,接迎我佛的召喚。眼前這一切真是美不勝收,我想寫一首詩把這裡的風景描繪出來。”

邵樊文笑道:“老夫早有詩刻在這亭子上了。老夫當年陪同宰相來這裡游覽時寫下的一首五言古意,由匠工製了詩匾早懸掛在亭簷上了。”大家仰頭一看,果然亭內懸掛了十幾塊詩匾,一塊黑漆泥金底上鐫古錄隸書的詩匾正是落了邵樊文的大款章印。
   
邵樊文得意地說:“當年宰相來此地時,朝中還跟隨來一班文土,大家分韻題了詩。宰相說這翠玉崖如在雲端一般,今日這勝會便名日'雲中會'吧:我想我們今日的雅會不減當年氣象,不知誰能撰題個高雅的名目?”

“霧裡會。”如意法師衝口而出。 聲音嘶啞,表情嚴峻。

“好!”張嵐波叫道,“今天霧真不小,那松林間、高崖上到處都飄渺著一層白霧哩。古亭下的深谷更是一片霧茫茫,這個'霧裡會'很有意思,也取得貼切。”

“古人蚩尤作五里霧,今日這霧端的有十里,腳跟都浮在霧裡,身子都迷在霧裡,眼中還指望看清什麼?”如意法師神色詭譎地說道。

狄公見他話中有音,怕漏了天機,忙岔了話:“讓我們等候明月出東嶺吧!”

羅應元命伺役將酒席擺上,又端來許多果品、月餅,在亭內預備。

羅應元邀邵大人、張大人分坐他的左右,讓如意法師、玉蘭小姐分坐狄公兩側,團團正坐了一桌。 亭內石凳上早已放上厚厚的錦緞墊套,每個石凳前又按下擱腳的木墩。 酒菜絡繹上桌,宴席上熱氣騰騰。 亭外不時有寒涼的山風拂過,有時可聽到山鳥的哀鳴和蟋蟀等秋蟲的長吟。

如意法師開口道:“我剛才爬上到半山時突然從洞穴裡跑出一條黑毛狐狸 ,立起身來向我啼泣,好像有滿腔冤屈 。”

玉蘭微微一笑,說道:“如意師父 ,今夜倒想听你講一些有關狐狸的趣聞。上次在新安時你講的黑狐狸故事令我毛骨森然,夜路都不敢行走了,今夜看你能講出什麼更迷人的故事來。”

“玉蘭小姐,這狐狸可非同一般禽獸,它同人一樣有靈感和智慧 ,而且還更敏銳更強烈。它會變作美女迷惑人,但它的心是善良的,因此往往自己受騙,被人遺棄,被人宰殺。但它的陰魂是不讓人的,它會託夢給清官誅邪扶正,為它復仇……”

邵樊文打斷瞭如意法師的話頭:“我們還是談談沒有談完的羅縣令的詩歌吧。詩集裡的一首《癡情郎》,莫不就是羅縣令自己的寫照吧!哈哈。”

玉蘭道:“羅大人那首《癡情郎》兀自不真,他愛過許多女人。只有始終愛一個人,為她樂為她悲,為她生,為她死,這才值得稱是'癡情郎'啊!”

羅應元臉色轉白,心裡老大不樂。

張嵐波道:“玉蘭小姐似有高言自許之意,衝撞了羅縣令,羅縣令不計較。玉蘭小姐既有為他樂、為他悲、為他生、為他死之真誠熾熱的愛,莫不是一個'癡情女'——這裡單罰玉蘭小姐做一首《癡情女》詩,以謝罪大方並吟成佳句與羅縣令的《癡情郎》聯成合壁,永照詩壇。使後世的痴男痴女心生慚愧,從此不敢妄亂題詩,浪灑情淚。”

“好個主意!”如意法師大聲贊同。

玉蘭小姐呷了一口酒,藉著酒興,索來筆硯,便走近一根朱漆亭柱,命丫鬟一個捧硯一個擎燭。 見她略一思索,潤了潤筆,揀了往上平滑無疤的一面,颼颼題了一絕。 其辭雲:

苦思搜詩燈下吟,

不眠長夜為怨情。

知郎朝朝逐新歡,

寄詞新題《妾薄命》。

邵樊文、張嵐波、如意法師、狄公、羅應元一併走近亭柱,輕輕吟哦,不由頻頻嘆息,心中稱許。 羅應元命伺役將玉蘭小姐的詩拓下明日僱匠工準備兩方詩匾,將《癡情郎》、《癡情女》兩詩分別鐫泐一併懸掛在這亭內,聊記一時之勝,並望留芳後世。

(泐:讀'勒',銘刻,用刻刀書寫。)

狄公見玉蘭小姐就坐,便湊上去說道:“玉蘭小姐,我閱讀了有關白鷺觀案子的一應錄詞文本,覺得這案子不無蹊蹺。未知小姐願不願意由我起草一份申辯書以利刑部明判。”

“謝謝狄大人費心。如果我認為有必要申辯,我自己會斟酌措詞的,無需勞動大駕。”

玉蘭顯然不想讓狄公插手她的案子。

狄公又說:“我細觀了這案子本末,覺得最令人不解的還是那一封告發你的匿名信。這告發的人怎的如此清楚白鷺觀內的事情?侍婢才死三日便事發了,小姐不覺得這一點很可深思麼?小姐難道對這寫匿名信的人真的一點都不知道首尾麼?”

“若是知道,我自會告訴官府的。”她舉杯一飲而盡,又說:“不過,或許也不會告訴他們。”

邵大人、張大人、如意法師又回到酒桌上,大家提議為玉蘭小姐的詩而飲三杯。 客人都是海量,誰都沒有失去鎮靜自製。 然而玉蘭小姐的眼中已閃耀起狂熱的光芒,她的精神被題《癡情女》時的詩思,被狄公一番撩撥的話,​​被這上品的香酒刺激得亢奮起來,狂亂起來。 胸脯高低起伏,細細的喘息聲,心臟的跳動聲,狄公都能隱隱聽得。 他想此時必須更下緊挑逗玉蘭說話,剛才玉蘭後一句話已暗示她知道寫匿名信的人,只是不願說出姓名而已。

狄公又開口問道:“告發你的那封匿名信使我想起十八年前一封告發莫德齡將軍謀反的匿名信。這兩封信可能是一個人寫的。”

玉蘭小姐驚異地望著狄公,問道:“十八年前我才十二歲,這與我有何干系?”

“當然是間接關係。我在金華碰到了莫德齡將軍的一個姓宋的侍妾的兒子,他也在查尋那個寫匿名信的人。”狄公說著向滿座客人溜了一瞥。

“你是說那個姓宋的秀才嗎?聽說是前天被人殺害了。”玉蘭道。

“因為這匿名信與秀才被殺有關,故我同羅縣令已專門調查了莫德齡將軍的案子。”

邵樊文說:“莫德齡追隨九太子謀逆,。當年聖上派來欽差將他正法了。我當時是金華的刺史,一直協助欽差日夜捉拿逆黨,這莫德齡的案子是翻不了的。且他心術不正,誹謗朝廷,儘管立過許多軍功。”

張嵐波插了話:“我對莫德齡將軍的謀反案亦有所聞,只不知他與這宋秀才之死有何關涉?”

狄公大聲說道:“我還要補充的一點是,宋秀才的母親即莫德齡的那位姓宋的侍妾是一個不貞的女子,她與一個姦夫私通生下了一個女兒。這女兒也住在金華。宋秀才得知此事便來金華找尋到這位同母異父的妹妹,想從她的口裡探到她母親的奸夫的姓名。他認為這個姦夫是寫匿名信置他父親莫將軍於死地的人,而那姦夫得了信息,便殺害了宋秀才。他恐怕十八年前的奸情敗露,毀了他的前程和名聲。”

邵樊文問道:“那麼狄縣令你已找到了這個兇手?”
   
狄公繼續說道:“一個偶然的機緣我碰到了宋秀才的同母異父妹妹。她是南門外那荒涼的黑狐祠的女巫;她衣衫襤褸,半飢不飽,日夜與狐狸為伴,情景十分慘淒。”

“那麼,狄大人,你認識朱紅?你已見到了她?”如意法師驚問。 他的一對蛤蟆般的大眼睛全部突了出來。 上面佈滿了血絲,一張正在咀嚼的大嘴驚愕得咧開著。
CTNANG 發表於 2017-2-22 22:59
                                                                      第十八章

如意法師咂了咂厚厚的嘴唇,若有所思地說道:

“我也見過黑狐祠那女巫一面,她叫朱紅。她與狐狸稱姐妹 ,同吃同住,日夜為伴。有人說她自己本也是一條黑狐狸。你可知道她的背景麼?她無父無母,不知從哪裡來到人間。她曾被人賣到一家妓館裡,但第一天接客就將客官的舌尖咬了下來,這正是狐狸的舉止。當夜她便逃到了黑狐祠。從此她便住在裡面再也不出來了。”

“ 大師父什麼時候見到過她?”狄公問道。

“一年前我就見到過她。這次我來金華很想與她聊聊狐狸的事,但是你知道她住的那裡幽靈鬼魂太多,貧僧佛性不足,禪燈不亮,幾次三番都被那狐狸野兔攔了回來。唉!羅大人你可知道昨夜要來跳舞的那女孩也是一條狐狸精哩!嘿,她被剪刀傷了腳,又如何了?”
   
狄公點頭示意羅應元。 羅應元答道“不瞞大師父 ,那小鳳凰早已是死了——也是被人謀殺的!”

“我早知道了。”如意法師並不驚訝。  “她的死屍躺在我們不遠的東廂內,而我們還在畫廳裡喝酒、聊天、評議新詩哩。”

張嵐波的兩眼望著玉蘭,顯得十分驚惶:“也被殺了?是你發現她被人殺死的?莫不真是狐仙顯了靈?”

玉蘭點點頭。

邵樊文生氣地說:“羅縣令,昨夜發生如此不幸,你應該及時告訴我們。我們都應付過刑事鞠審,薄有經驗,且也不會那麼容易憂傷。現在羅縣令你不得不面臨兩起謀殺案的偵查。謀殺小鳳凰的兇手你可有了什麼線索?”

狄公見羅應元情緒緊張,猶豫不決,便自己回答道:“邵大人,這兩起案子實際上是聯繫在一處的。宋秀才企圖為他父親翻案,我仰同大人的看法,莫德齡將軍確實犯了謀逆的彌天大罪,鐵案如山,誰也翻動不過來。但是宋秀才有一點是看正確的,他認為那寫匿名信告發他父親的人並不是出於忠於聖上,而是為了遮掩自己卑鄙的奸情,正是懷著這個同樣的目的,他又殺死了探得真情的宋秀才。”

玉蘭突然發出一聲驚叫:“狄大人,你,你還要將這可怕的談話繼續下去嗎?”她聲音顫抖,全身痙攣。  “你……你正在用一種狡猾的殘忍的手法將咒箍愈縮愈緊……你忘了今夜是中秋佳節!你忘了在座的都是著名詩人!你忘了我是一個帶罪的人,隨時都有被處死的可能!”

狄公道:“玉蘭小姐莫要驚惶,我剛才已說了,告發你的那封匿名信與告發莫將軍的匿名信是同出於一隻骯髒的手。我想僅這一點你便可明白那兇手與你本人的案子有著何種利害關係了。”

邵樊文、張嵐波、如意法師十分驚訝地望著狄公。

狄公又繼續說:“再說那小鳳凰被害的事吧。你們知道畫廳掛簾背後有一通往東廂的走道,兇手只是聽到小鳳凰要跳《黑狐曲》時才動了殺機。這個曲子提醒兇手他是黑狐祠里女巫朱紅的生身父親,而事實上小鳳凰也早已認出了他。他正坐在昨夜的酒宴上……”

突然一聲巨響,玉蘭跳了起來掀翻了石凳,柳眉倒豎,杏眼圓睜,見她鐵青了臉色望著狄公大聲叫道:“狄仁傑,你這個狡獪的訟棍,惡魔使君,你那一套伎倆近兩日來我早嘗夠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你的侮辱!我玉蘭早已置生死於度外,狄仁傑,我也無需瞞遮你,正是我殺了小鳳凰!那小狐狸精企圖訛詐我,甚至用白鷺觀的舊事來嘲弄我,說我不配坐在酒席上看她跳舞。我奈何不了這口氣,就用剪刀刺進了她的喉嚨。哈哈,真是罪由己取,那一張狐狸一樣的嘴臉我是早看夠了。”王蘭情緒亢奮,言詞鋒刃閃閃。

席上所有的人頓時驚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覷。 狄公疑惑地望著玉蘭眼中射出的兩團怒火,不由渾身戰栗了一下。

玉蘭漸漸緩解了情緒,平靜地繼續說道:“宋一文是我的舊情人,我們在京師便有往來。小鳳凰不知怎麼也竟認識宋一文,她告訴我宋一文經常去黑狐祠看朱紅。她從宋一文那裡探知得我的秘密,企圖訛詐我。”

狄公問:“玉蘭小姐,宋一文告訴了小鳳凰你的什麼秘密?”

“宋一文雖是我的舊情人,我們很早就分了手。但兩個月前他突然趕到新安白鷺觀來找我,要求同我言歸於好。我斷然拒絕了他,我被男人害苦了,我痛恨男人,男人的那一套花言巧語我都不信。就在這時,我發現我們侍婢與一個香客勾搭上了,眉來眼去。“我立即將她趕出了白鷺觀。 那天夜裡我出外散步,因遇大雨半路折回,正撞見那侍婢溜回觀裡偷開我的箱子。 一我一時怒起,便關上觀門,用鞭子狠狠地抽了她一頓,誰知那侍婢命苦,竟被我打死了! 就在這時正好宋一文來觀裡看我,他一見這情景,便了聲不響地幫我將屍體拖到庭院的馬櫻樹下偷偷埋了,當即約定永不聲張。 他走後,我自己撬壞了道觀後的門領,又將銀燭台扔到井裡。 然而他卻反目背約,寫密信告發了我,使我鋃鐺入獄,思想來無非是因為我拒絕了他的自私要求。

“就在三天前,我押來金華剛走進東門,正好與宋一文打了個照面。他恬著臉又邀請我去他那裡,說他租的房子就在東門附近的孟掌櫃家後院。回旅店我對差官謊稱說剛才遇見的是我表兄。十年不見了,夜裡想告個假去探望他一下,那差官很信得過我,竟同意了。半夜裡我找到了東門內孟掌櫃家後院,宋一文不知我真的當夜便來,早已睡了,聽得我的聲音趕忙爬起開了花園後門迎我進了屋。回到屋裡我便責問他寫密信告我之事,他喜笑不承認,我乘他回身去臥房穿衣不備,便用砍刀殺死了他一那柄砍刀是我從客店裡隨身帶去的。

“現在,狄仁傑老爺、羅應元老爺,案情已經大白,你們也不必奔走忙碌了。賤妾惡貫滿盈,犯下了這許多彌天大罪。刑部縱使有意要為我開脫,那三個惡魂也不會與我幹休。玉蘭從此與諸位老爺恩公訣別了。”

這邊玉蘭鎮定自若,視死如歸。 席上客人早嚇灰了臉,不知所措。 狄公被玉蘭一頓搶白,又攤出這些犯罪之確鑿事實,言之成理,一時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忽然邵樊文站起身來,瞼上出奇的堅毅平靜,手足卻顫抖著。 他走到玉蘭面前細細望了玉蘭一眼,不禁老淚閃爍。 他高傲的眼睛望著遠天的黑雲,鎮定地將深紫蟒袍拉直,又將金玉帶扣正,抖索了半日的嘴唇進出兩句話來:“玉蘭——老夫誤了你!我不需要憐憫,更不奢求寬恕……”說著竟一躍而起翻出古亭的欄杆往那百丈深淵縱身一跳!

“啊!——”玉蘭一聲淒絕的尖叫,狄公方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忙俯身欄杆下看,深淵下峽谷正水聲如雷,古亭外山濤奔徹,秋蟲長鳴。 一輪玉璧般的明月正昇在中天。 眾山萬壑披上了一層銀霜般的白光。 一縷縷輕霧從岫穴間逸出,裊裊在半空與天邊的纖雲合作一片。

(岫:讀'秀',峰巒,山或山脈的峰頂。)

玉蘭小姐終於恢復了平靜。 說道:

“看!月亮幾時出來的我們誰都沒有留意,多麼亮,多麼圓的明月啊!”

客人們這才回過身來望著玉蘭小姐那張與明月一樣銀白的臉。 狄公給玉蘭的瓷盅裡斟上了滿滿一盅酒。

玉蘭接過一仰脖全灌下了肚。 聲音悲切:

“邵樊文,邵樊文,是賤妾誤了你啊!你幾次說要在故里造一座精緻的墓瑩,誰知今天卻拋尸他鄉!狄大人,羅大人,我剛才錯怪了你們兩位老爺,言語冒瀆,休要記掛。賤妾已是風燭春冰,年命不久了。邵樊文他的自戕已經證實了他自已的罪孽,他是我玉蘭一生中唯一的真正的心上人!

“我十九歲遇見了他,我們相愛了,恩愛纏綿,形影不離。他幫我秘密地逃出了京師那家妓院來到這金華渡過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但他不敢公開娶我為妻,因為他父親堅決反對他同我結婚,再說他那時又是這金華一府之主,生怕吃人恥笑,後來他父親作主替他娶了親,便是當朝宰相的女兒,我們只得分手了。他沒有給我留下一文錢,我只得回到一家煙花行院苟且偷生。在那裡又得了重病,奄奄一息。後來多虧溫東陽極拔我出了水火,但我心裡卻仍是懷念著邵樊文,日夜記著他,聽有人打金華來京師便訊問邵樊文的信息,我的心一刻也不曾忘記過邵樊文。你們男人是很難理解女子的心的,女子一旦真心戀愛上了一個男人,她會發瘋般地、不顧一切地愛著他,儘管那男人折磨她、嘲諷她,甚至遺棄她,她都不惜。正所謂為他樂、為他悲、為他生、為他死,沒有第二個人可以替代邵樊文在我心中的位置。

“我知道他勾引了莫將軍的小妾,當莫將軍發覺時,他先下了手,寫了一封匿名信告發了莫將軍。正值九太子謀反,莫將軍便遭了殃。邵樊文原與九太子很熱絡,但他看出九太子老大才疏,不是大器,他的謀反注定要失敗,故沒有參與他的陰謀。但九太子卻把他當作自己的心腹。後來聖上派下欽差、邵樊文便迎合欽差將九太子黨羽全數檢舉,一網打盡。立了大功,極得欽差信任。故升官去京師,進了集賢殿,當了知院事,伺伴聖上起草詔令文書。

“邵樊文因為沒有子女,故對與宋氏私生的那女兒心中不忍,但又不敢公開認她。每到金華,他總偷偷地溜去黑狐祠看望朱紅,但卻蒙了面生怕朱紅認出他的面貌。朱紅將宋一文來金華為父翻案報仇的事告訴了他,他便設法殺害了宋一文。他一次去黑狐祠出來正巧碰上小鳳凰,小鳳凰當時沒有很留意,昨天下午小鳳凰來縣衙見到了他並認出了他,他怕小鳳凰多嘴吐露真情,便乘放煙火之際溜進畫廳東廂殺了小鳳凰。這縣衙原是九太子的王府,邵樊文時常進出,門戶走道極是熟知,故能在短時間內乾得乾淨利落,不留痕跡。昨夜我見小鳳凰被殺,心中馬上想到是他幹的,當時我心情極壞,頭痛欲裂。他也從不瞞我,—一與我細說過本末——他今日不死我是無論如何不會說出這些的。

“我鞭笞侍婢至死也是實事,但與我同埋死屍的並不是宋一文而是邵樊文,後來寫匿名信告發我的也正是他。我根本不認識來一文,剛才說宋一文的那一席話全是賤妾信口胡編的,只是為了替邵樊文解脫。他知道我對他一片癡情,卻百計千方來折磨我。他厭嫌我,也擔心我有朝一日吐露真情,故想置我於死地,又不露痕跡。然而狄老爺、羅老爺已經察破了他的行徑,狄老爺的大網已經套上了邵樊文的頭。我出於舊情,由於對於他瘋狂的愛,跳出來承攬一切,我編造了一通胡話企圖使狄老爺放鬆對邵樊文的進逼。我覺得為邵樊文而去服苦役,甚而去殺頭也是一件樂事,我希望他永遠那麼氣宇軒昂,那麼風流倜儻。誰知,誰知他是一個大丈夫,他推開了我的愛,拒絕了我的憫憐,我的寬恕。他覺得他不能心靈上受侮,不願靠了一個女人的殉情獻身而苟且下來。他跳崖自盡了,他的瘋狂的行動使我覺得他更高大更完美,也使我覺得這世界已是暗淡無光,我活著已無一點意義。但為了不連累狄大人、羅大人,也不連累押我的那位好心的差官,我寧願去刑部大堂招從白鷺觀殺人之罪,聽候裁判。狄大人,羅大人,請受我玉蘭一拜,抵了賤妾剛才語言衝撞,出口不遜之愆。”

(愆:讀'千',過錯;罪過。)

玉蘭將扈從跟隨而來的差官喚來,敬了他一杯酒,請他給自己套上鎖鏈,先上轎口城裡旅店。

目送玉蘭的官轎搖曳下山,羅應元這才收回魂魄,清醒過來。

“狄年兄,這原來卻真是大夢一場啊!這一切太不可思議了。”

“羅相公,剛才玉蘭的一言一語,行動舉止都記錄下來,正可充實你給她寫的小傳。她的生命,她的詩到今夜已經全部結束了,你們編纂箋釋她的詩大可不必再考慮今天之後的玉蘭。你與被這一幕幕的詩弄得發了呆的張大人也坐轎回衙去吧,讓我和如意師父再欣賞一會月色,吃幾塊月餅,聊會兒天吧。你回衙後順便請高師爺為邵樊文的死因起草一份盡可能詳細的呈報。寫下兩天來這些動人悱惻的內容情節,讓刑部、讓大理寺看看,讓集賢殿的學士們看看,讓聖上看看——也讓後世的人讀一讀這奇極、妙極的傳奇吧!”

古亭內只剩下狄公和如意法師兩個人了。 狄公吩咐將酒席果品撤下,分賞於扈從人等。 侍役丫環們領命自去松林帳篷篝火間快活消受不題。

如意法師看了看狄公,意味深長地說:“大人,十里霧退去了,'霧裡會'也散了,依然好個崢嶸山色。你看那渾圓的月亮,彷彿近在咫尺,狄大人莫忘了我們今夜正是來這裡賞月的啊!”

狄公道:“如意大師父,你對朱紅很是憫憐,我不能不抱憾地告訴你,她已經死了。”

“我知道了。今天我在半山腰間看見那隻黑狐狸時,我便知道朱紅死了。狄大人,我問你一句話,你真的拿著了邵樊文的確鑿罪證了嗎?”

“不曾。玉蘭太性急了。她跳了出來吹開了遮住這疑案的十里迷霧。如果她今夜冷靜一點,邵樊文也不吭一聲,光喝酒,吃月餅,這整個結局便會改觀。事實上我當時不能確定真正的兇手究竟是誰——如意師父,我也還疑心過你哩。最後邵樊文將會嘲諷我幾句,或題一首打油詩給我,大家喝光了羅縣令從衙里抬上來的酒,高高興興坐轎回衙。明天各自東西,月亮又漸漸變彎變黯。正是由於玉蘭小姐對邵樊文的真摯熾熱的愛導致了她承攬一切罪過,她以為我們已經全部掌握了邵樊文的罪證。崇高的獻身精神卻激起了邵樊文自負和尊嚴的狂潮,邵樊文不願在別人尤其是一個女子的寬恕和憐憫下繼續活下去。 ”
   
如意法師笑著說:“這或許正是一出原先就編排定妥的戲。四十年前朱紅的母親從野外抱回一隻狐狸崽子時便揭開了幕。我們看去似乎是一隻黑狐狸扮演了人間傳奇的一分角色。從狐狸看來,或正是一個人物扮演了狐狸傳奇的一個角色哩。——哈哈哈哈。”

亭外明月嬋娟,秋山如畫,黑夜的世界恍同白晝一般。

<黑狐狸  完> 本帖最後由 CTNANG 於 2017-3-10 09:24 編輯

CTNANG 發表於 2017-2-22 23:02
                                                                      廣州案

一位朝廷要員隱匿身分在廣州失踪了,是否與傳言阿拉伯人正煽動叛亂一事有關? 斷案如神的狄公奉政事堂之命前來秘密調查,而唯一的線索是蟋蟀,可逮獲那隻蟋蟀的盲女也接著失踪了。 才剛發現兩具屍首,卻又聞刺史夫人也被殺害,隨後一個阿拉伯舞女在狄公助手房中被殺,離奇的是屍首又被盜走,這可是罪犯所犯下的第一個破綻? 一向以破解疑團、伸張正義為念的狄公,又為何會說這是他退出斷案生涯的最後一案?

                                                                      第一章

陰霾緊湊,煙雨朦朧。 江面上隱隱約約停泊著十來艘帆船,水霧濃處只見著黑簇簇的輪廓。 遠眺拾翠洲,白鵝潭,藏匿在煙波深密處,彷彿與雲天連接一片。

陶甘與喬泰依著石頭欄杆望了半日,默默無語。 江中心漣淪圈圈,老魚吹浪。 岸堤下怪石嶙峋,濁浪擊拍。 離他們不遠處一條大食的商船正在卸貨,一群苦力肩著貨物從船舷邊下來碼頭躉庫。

“喬泰兄弟 ,我真不明白。 老爺京師呆了二十年,怎的又忽發興頭,親自下來廣州。——須知大理寺卿沒有十分緊要事是輕易不出長安的。”

“陶大哥 ,莫說老爺已上了歲數,久不行動。就是你我也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怎比得當年在州縣當緝捕時筋骨體魄。此番差遣你我跟隨也是難得。京師二十多年,我與老爺也只是一年見幾回面,不比從前親暱。”
   
陶甘也覺感傷:“我雖在大理寺里當主簿,終也是官場儀禮阻隔,難得在一起自在敘話。平昔我是官房里墨筆填文卷,老爺則深居勾珠批,只剩官牘上往來了。”

喬泰嘆道:“今番老爺特意差造我兩個,也有溫敘舊誼之意吧。只可惜馬榮不在。他自娶了藍白、緋紅一對姐妹後。再也不得自在,聽說喝醉了酒都不敢回家了。”

陶甘笑了:“算來還是你我快活,孑然一身,上天入地,何等自由 。一眨眼皮,便輕身到了廣州。轉眼二十多年了,也想細看看舊遊之地。 ”

喬泰又感慨:“只怕我是最後一回服膺老爺了。如今雖在京師十六衛衙府當個果毅都尉,科禁繁瑣,了無生趣,哪有當年跟隨老爺偵探辦案有勁。 ”說罷解了領扣,要透透涼風。

陶甘忙上前遮護道:“喬泰兄弟千萬別露出身分。我都見著你裡面甲袍上的雙龍金徽了。老爺一再囑咐,定有深虞。”

喬泰係了領扣,望著那條正在卸貨的大食商船。 船上船下都有幾個翹鬍子,纏頭巾的監工在那裡吆喝苦力。

“老爺叮囑我們多多留意碼頭動靜,怕是要查緝番船走私犯禁之事。”陶甘道。

喬泰皺眉:“這應是市舶司官員的勾當,你我又不懂海夷道通商的許多禁例。”

陶甘又曰:“老爺又囑你我分住兩個旅店,不露行跡,想必也有防範之意。你住的五仙旅店正在胡人聚居的番坊之內,尤須小心謹慎為是。 ”

喬泰笑道:“還怕我被胡人吞吃了不成?陶大哥,碼頭邊走了這半日,肚中真有點餓了。我們去找一家飯館吧。”

兩人沿碼頭邊向西走去,漸漸見行人貨販增多。 過市舶司官署,便看見小南門的城樓了。 小南門外沿江堤岸商販薈集,市場熱鬧,只見人聲嘈雜,貨攤連綿,一片買賣興盛的市面。

小南門城根便有一爿小酒店。 兩人掀動珠簾,踅進店堂。 店堂當中懸著一盞油燈,昏暗十分。 吃客鬧哄哄一片,地上濕吱吱,滑漉漉,剩湯殘菜潑了一地,瀰漫著酸酒鹹魚的怪味。

兩人找了一副空座頭坐了。 陶甘便用廣州話叫酒菜。 這時一個修著整齊長鬍子的吃客也跟進了酒店,坐到他們左邊上一桌,獨個喊酒。 酒店門口的一張桌上坐著個面目可憎的侏儒。

須臾堂倌上來酒菜。 菜餚都盛在瓷缽裡,合著蓋,下面又襯一片碟子。 盛酒的錫盅外則套一個小小細竹簍,十分雅緻。 喬泰咪了一口酒,頓覺香膩滑口,不覺稱美。 儘管這地方邋遢,吃口均是上品的。

陶甘夾了一模蔥爆蛇絲正細嚼時,猛見門口一桌上那侏儒正惡狠狠瞅看他們,不時與身旁坐著的一個番客搭話,心裡不覺一怔。 忽又見左邊桌上那個長鬍子也偷偷覷著他兩個,只是故意閃躲,不讓察覺而已。  ——陶甘眼尖,又是個中高手 ,豈瞞得過他去。

他用腳尖踢了踢喬泰,兩眼閃眨一下,嘴角努努,又在桌上蘸酒劃了幾下。 喬泰會意。 兩個正不自在,卻見右首一桌上只坐了一個吃客,那吃客面闊口方,體魄強健,胡人裝扮,像是番船上的水手。

陶甘便有意上去搭訕,那吃客竟是廣州話音,便覺投機。 又見喬泰形體魁偉,也識英雄,便移作一桌邊吃邊聊。

酒酣耳熱,兩下便無猜忌,陶甘問:“足下不是胡人,如何這等穿扮?”

“鄙人姓倪,名天濟,經營一個海運船隊。專做海夷道的生意,常去波斯、大食、大秦諸國。船隊也多僱傭番客營運,故漸漸通曉彼人語言服飾,不覺隔閡。其實我是廣州土生土長。——鄙人猜來,兩位是北邊的人,不知來廣州有何貴幹?”

喬泰實道:“我們的老爺新任嶺南巡撫使,南下公務,巡察海口通商事宜。我兩個只是扈從而已。”

倪天濟笑道:“果然是軍官,我見你衣袍內閃出雙龍金徽,便知消息。”

喬泰趕緊向上提了衣袍,訕笑道:“其實只是個武弁。”

倪天濟道:“不瞞兩位,鄙人也好劍術,又學得番人彎刀短弩精義。故爾風浪裡去來,不怕賊人海盜。”

喬泰惺惺惜惺惺:“見倪先生體格,便知是英雄人物。今日相見恨晚。倪先生不嫌棄,做個長年朋友。”

倪天濟應道:“鄙人正有此意。兩位公務間有閒暇,望來寒宅一聚如何。且不說別的,便是鄙人半生搜覓得的各種弓刀劍器,想來兩位也有興味觀賞。其中大多得自番邦,稀奇古怪。”

喬泰大喜:“求之不得。明日早膳後正有空閒。”

倪天濟忽問:“還不知壯士姓名哩。兩位駐息何處?”

“我叫喬泰。住在五仙旅店,懷聖寺後背。那裡一片都是胡人居息的區域。”

“這位相公是……”

陶甘笑道:“在下姓甘。見住在河南,須坐船來去,許多不便。”

倪天濟笑了:“喬相公,明日早上我派轎子來五仙旅店接你。”

喬泰答應。 陶甘付了酒賬,兩個辭別倪天濟出來酒店。 見天已放晴,白日西沉,江風吹來,絲絲涼意。 堤岸下一排排大小船舶都住著人家,船尾裊裊升起炊煙。 江面上漁火閃熠,笛聲斷續,煙霧漸漸褪去與暮靄重合。 堤岸上早已燈彩閃亮,綿延好幾里,夜市正開。

兩人折進小南門,見市井鬧熱,車馬並馳。 陶甘擬打轎回都督府署——狄公駐蹕的地方。 喬泰幾番回頭,兩眼在人群中搜索。

“陶大哥,可覺得有人尾隨我們而來。”

陶甘迅即四處看覷,搖了搖頭,心中納罕。
   
“喬泰,老爺約我們掌燈時分晤見。時辰尚覺寬裕,不如你我分頭回去都督府衙門。萬一有人跟踪,難顧兩頭,也易識破。”

喬泰稱善:“我正可回五仙旅店去換過衣衫,都濕透了。酒癮來時正是掌燈時分,不會誤事的。”
CTNANG 發表於 2017-2-22 23:04
                                                                      第二章

喬泰與陶甘分手後,故意慢慢悠悠向城裡晃去。 很快便看到懷聖寺高高的圓塔頂了。 那圓塔像一支香燭聳立在寺院內,點亮天燈,俗稱光塔。 附近番坊住的胡人都稱作“邦克塔”。  ——這座清真寺院原系大食回教先賢宛葛素所創立,布宣聖祖摩訶末古蘭經教義,供番坊內的教民做禮拜用。 五六月間大食商船乘季候風入廣州港,寺眾登塔建齋,以祈風信,十分隆盛。 五仙旅店正開在懷聖寺的後牆根。 喬泰租賃的樓上客房,打開窗戶便可看見那尖光塔,寺內景物歷歷可睹。

喬泰很快換過汗濕的內衫,又重新套了甲鎧,外面再裹一領舊佈袍。 吹著口哨下樓來,賬房口關照晚些回店,便逛上了大街。

街上正是番坊熱鬧的一角。 店鋪樹立,各號番館更是堆滿琳瑯滿目的舶來貨。 街頭巷尾到處瀰漫著烤炙牛羊肉的香味。 喬泰忽覺酒癮漸動,心知不好,不覺加快了腳步。

剛轉折到一條空巷口,迎面卻被一個人堵住。 抬頭一看,正是適才酒店裡的那個長鬍子。 細看長鬍子已略夾灰白,頭上一頂瓦楞帽也舊破不堪。 衣袍長靴上沾滿了泥土,一副寒酸相。
   
“足下莫非是京師十六衛的軍官,好生面善。”

喬泰聽是長安口音,心中一驚。 又上下打量了長鬍子,乃覺有幾分官員氣質。 心中敬重,又不敢造次。 遂答曰:“我姓喬, 相公素昧平生……”

“哈哈,對了,對了。足下正是喬都尉。”他壓低了嗓眼。 四覷無人,又道:“狄大人可是來了廣州?”

喬泰乃知是局中人。 卻又莫辨忠奸,不敢貿然接應。 乃答:“相公是誰?怎的胡亂打聽狄老爺事?”

“在下是誰,喬都尉先莫問。我有急事要見狄大人。望喬都尉引見則個。”說罷又四下張望,十分慌虛。

喬泰略一思索,答允道:“你跟著我走,一路休再問東問西。”

長鬍子道:“喬都尉前頭走,允我落後十來步跟著,只作不認識。到了狄大人處再與你詳說。”

喬泰不便違拗,便踏步向前,又加快步子。 長鬍子後面十來步跟上。

這一程街巷正好黑糊糊的,幾無燈光。 地上坑坑洼窪、只覺趑趄高低,步履不穩。 喬泰走著走著,不覺迷路。 想拐上大街來租一頂轎子,卻偏偏老在迷宮似的小巷內兜圈子,轉不出來。 忽見前面有一座跨街的騎樓,東端有一人家,隱隱閃出燈火。

喬泰上前爬上十幾階石級輕輕捶門。 捶了半日,沒人答應,不覺火起,又狠狠跌了幾腳。 回頭叫道:“老伙計,這門內分明亮著燈火,卻不開門……”

他頓時吞嚥下了後面的話,背後已不見了長鬍子。 小巷內陰風淒淒,闃無人跡。

喬泰罵道:“這長鬍子莫非消遣於我,卻躲起來了。”說著一邊爬下石級,卻見地上一頂瓦楞帽,正是長鬍子頭上戴的。

喬泰彎腰拾起。 地上積水,已濕了半邊。 忽見自己肩頭上垂下一雙沾滿泥污的長靴,忙抬頭一看,長鬍子正懸空吊在跨街的天橋下!  ——脖頸上係了一根細麻繩,一頭一個鐵藜鉤正緊緊勾在天橋的一根橫椽上。

喬泰吃一大驚,忙又沿石級跑上騎樓,沿天橋走到中端。 果見地板拆空了幾塊,鐵藜鉤正扎在一根橫椽上,十分緊牢。 他正要用手放鉤,猛見一角蜷伏著一個人影,手中的短鏢閃閃有光。

喬泰蹲伏膝行,慢慢摸向那團人影。 及近一看,竟是個死了的。 細睹正是酒店裡陪侍那個侏儒吃酒的胡人,手中還緊緊捏著一柄短鏢。 他的脖頸上環繞著一道細花絲巾,一眼便知是被猝然捏扼死。 垂拖著長舌,雙眼凸出,形容十分可怕。

喬泰見天橋西端的木門早已掛了把生鏽的鐵鎖,只得回頭來再擂動東端那人家的門。 半日門總算開了,出來一個老姬,手中顫瑟瑟擎著一盞油燈。 老姬後背跟著一個後生。

後生見喬泰凶神惡煞模樣,先是一驚。 喬泰不會講廣州話,用手比劃半日。 那後生乃知家門口出了事。 趕忙協助喬泰將兩具屍身拖入門裡的過道上,又用油盞細照。 操蹩腳官話道:“那長鬍子的是我大唐臣民無疑,這胡人會弄短鏢,或恐是大食人氏。”

他用手解下纏繞在鬍子頸脖上的細花絲巾。 又道:“殺這人的不是胡人,你看這絲巾一端繫著銀幣,銹著先朝廟號。大食人動武殺人 ,往往用彎刀與短鏢。”

喬泰點頭,細細回想乃自語道:“原來這胡人設計吊死了長鬍子後又擬用短鏢打我,卻被另一人飛來絲巾套了脖子。如今那救我性命的也不知去向。 可憐長鬍子又身份不明。想如是不慎走到天橋下時被這歹徒在天橋上用繩索順手套了,懸吊起來。”

後生見喬泰自言自語,又起疑。 便道:“這事宜報當坊里甲,官府來人乃可斷明曲直。”

喬泰解了袍扣,露出鎧甲並雙龍金徽:“我正是廣州都督府衙門的軍官。你速去叫一頂大轎侍候。”
   
後生聽說是都督府的軍爺,又見官腔十足,哪敢怠慢,便下去石級僱轎子。

須臾一頂大轎到了天橋下停住,後生上來拜揖。 喬泰命後生嚴守現場,看護住那胡人屍身,等候官府來人驗檢。 他自己則背了長鬍子屍身上轎去,吩咐直趨都督府衙門。
CTNANG 發表於 2017-2-22 23:05
                                                                      第三章

且說陶甘獨個兒沿堤岸回走,一面欣賞江上景色,轉折市舶司署門口,見尾後無人乃信步向一條石子大街北行。 他記得都督府就在這條石子大街的北端,靠近蘭湖湖畔。

不一刻便見到一座高大的木牌樓,心想這必是南海神廟無疑了。 二十多年前陶甘浪跡江湖時,曾流落到廣州、潮州一帶謀生。 今日重遊,許多市寮街景依然舊時模樣,十分眼熟。 陶甘進去神廟燒了柱香,又搖了一卦,竟斷得有十分財採,不覺好笑。 又繞出後門來。 他記得這南海神廟後背原有一個寬闊的大坦,可以跑馬。 平時便四周擠滿五花八門的貨攤。 臨近廟會日,更是遊人如鯽,繁華熱鬧十分。  ——正是當年陶甘窮途棲息之處。

陶甘出來後門一看,只見一堆堆瓦石、沙土、石灰,荒寂一片。 四面都已圈定,似乎有官宦人家在此起基興建宅第。

他感到有些沮喪,正要轉身,忽聽得一堆磚瓦後有人聲喘息。 他側耳諦聽,像是一女子的呻吟。 便躡手躡腳上前,果見磚瓦堆後兩個無賴潑皮正摟抱著一女子調戲。 女子的口唇已被緊捂,只用雙腿亂踢。
   
陶甘順手摸著一塊磚石,又去石灰堆上掬了一大把。 冷不防繞到那兩個歹徒後,抄起磚石便向一歹徒頭上砸去。 那歹徒大叫一聲合撲倒地。 另一歹徒剛轉過頭來,一把石灰末子已擲在面門心,不由捂著兩眼,大哭大叫。  (我認為譯者可能是江浙人,因為“合撲到地”、“石灰末子”、“面門心”均是蘇州話中的用法—— 狄仁傑注)

陶甘上前牽了那女子的手便匆匆逃跑。 走了好半日,見行人漸多,方才停步。

“多謝貴相公搭救。”女子挽了挽鬢髮,又理了裙衫,十分靦腆。

“ 小姐如何這傍晚時分獨個出來走動?”

女子答曰:“奴家正擬去南海神廟內燒香,慣常走的,誰知今日卻遇上兩個短命的。”

陶甘道:“這裡已是熱鬧的大街,你趕緊繞路回家去吧。千萬別再獨個兒上神廟了。”

女子答應,道了萬福,正要啟步,又羞怯道:“我的竹竿丟了,煩相公與我找一根來。”

陶甘望瞭望那女子的眼睛,頓時憬悟,原來那女子是個盲人 。 他四處一看,並無木棍竹枝的,遂道:“小姐不便,即由我陪你回府上吧。只不知府宅在哪條街上?”

“拜謝相公。這裡好像是廟前街。舍下不遠了,就在獅子坊底的水果鋪隔壁。”

女子拉定陶甘袍角,即往獅子坊而來。 邊走邊問:“貴相公見義勇為,想來是衙門裡做公的,有此舉動。”

陶甘暗驚:“這盲姑娘端的有眼力。”卻搖手道:“在下是個經紀人,在荔枝灣開著爿商號。”

女子笑道:“聽你這口音,不是嶺南人物。聲勢口吻倒像個京官哩。”

陶甘更覺詫異。 正要言語搪塞,忽聽見女子道:“到了,到了。這裡已是獅子坊口了。”

陶甘一看,果然是獅子坊。 女子又道:“這條巷子又深又窄不好走。還是我來引路吧,順便到合下吃碗茶再走。”

獅子坊內果然昏黑幽暗,兩邊木板房子歪歪斜斜,尚不見上燈。 地上積滿了臭水,滑溜溜不好走。 女子卻輕車熟駕,行腳如飛,很快便到了巷底。 那水果鋪總算亮著燈火。

女子引陶甘走進隔壁一間木板房子。

“上樓。我的房間在樓頂上哩。貴相公走累了吧。”

走完盤旋曲折、吱吱軋軋的樓梯,終於到了女子的房間。 見她摸出鑰匙開了房門,利索地點亮了蠟燭。 房間空蕩盪,只幾件陳舊簡陋的家具。 一角拉起一道竹簾,竹簾後即是女子的床鋪。

女子自去竹簾後換裙衫。 陶甘忽見房間高處橫起一根竹竿。 竹竿下懸吊著大大小小十來個絲籠。 牆角下還架了幾層擱板,層迭堆放著八九個瓦盆。 其中一個綠釉瓷盆更是顯眼,盆蓋上鏤刻著蟠龍戲珠。

女子從竹簾後出來,已換過一身石青布裙,腰間係了一根絲絛。 熟練地從砧板上切了許多青瓜丁,—一去絲籠、瓦盆內餵食。

“倘若我沒猜錯,小姐這裡養了許多蟋蟀?”

“蟋蟀?多好聽的名兒!我們叫它蛐蛐。你看這扁葫蘆裡養著的最是一條名種,行家稱作'金鐘',慣善廝鬥。雙須赤紫,六瓜分勢,一對利牙,所向無敵。它那鳴聲也圓潤甜美,十分悅耳。”

“小姐靠賣蟋蟀為生?”陶甘驚問。

女子點了點頭:“這竹竿上吊著的都會唱歌,我捨不得賣。那邊瓦盆裡則是凶狠善鬥的,能賣得好價錢。”

“不知小姐如何捕捉到這許多?”

“我的耳朵十分奇妙,最善辨音。菜園古宅,樹洞牆根,每聽到蛐蛐叫聲,便知優劣。遇是名種,便用林禽片、青瓜丁誘捕,十分靈驗。 ”

陶甘稱奇,又道:“這半日還不知小姐芳名哩。”

女子笑道:“相公不問,我怎的搶先自報?我叫蘭莉,雙目失明後便離開了家,獨自一人,並無牽掛。相公似也不必遮瞞身分。”

“我叫陶甘。正如小姐猜著,是京師衙門裡做公的。隨嶺南巡撫使狄老爺來廣州公幹。”

“今日認識陶相公,三生有幸。想來仰托庇佑的日子還有哩。”

“蘭莉小姐日子也太清苦,獨自幽居,許多不便。再說靠賣蟋蟀能得幾個錢。”

蘭莉笑了:“陶相公小覷了。這蛐蛐能鬥的可賣辣價錢,一頭賣一兩銀子哩。'金鐘'更是名貴,本地不產,十兩銀子我都不肯脫手。 ——昨夜我捉到時,真不知幾何得意,一夜不曾合眼。今日一早醒來,便聽見它的美妙歌聲,恍有點如痴如醉。”

陶甘實不願再與她談論蟋蟀了,有心無意地敷衍:“你是何處捉到那頭金鐘的?”一面尋思告辭。

“嘿,你知道花塔寺麼?就是廣州最大的叢林。昨夜我沿寺院後牆走著,正到花塔根下,那牆基有闕,那金鐘的叫聲從牆闕傳出,清脆悅耳。我細聽半日,知是名種。又覺這叫聲似是受了驚惶,倉猝發出。便在牆闕下放了一片青瓜,又學蛐蛐的叫聲,誘它出來吞食。果然,那金鍾先探出兩根鬚來,見了青瓜。我又納青瓜於這扁葫蘆的活門內,金鐘果然跳出,吃飽了青瓜,便關合進這扁葫蘆裡了。”

陶甘心不在焉聽著,見蘭莉稍稍停頓,便趕緊拱手告辭。 生怕這傻丫頭沒完沒了談論蟋蟀。

蘭莉見陶甘要走,忽想到還未捧茶。 歉道:“陶相公坐了這半日,茶都忘了敬。”不覺訕紅了臉。
   
陶甘道:“我還有急務要回去衙門,改日再會。”

蘭莉趕忙從竹竿上摘下一個絲籠要送陶甘。 陶甘堅辭。 匆匆告別便下來樓梯,出門而去。
CTNANG 發表於 2017-2-22 23:07
                                                                      第四章

陶甘出來大街一看,早已華燈初上。 各號商舖飯店,青樓酒家燈火閃耀,照得夜市恍同白晝。 大街上人群熙熙,比肩摩踵。

老遠看見都督府衙門了,陶甘不由一陣欣喜。 衙門正俯臨蘭湖,芭蕉椰樹下碧森森的。 草木葳蕤,花果點綴,十分莊雅。 四名衙丁執戟禁衛,形象威武。

陶甘進了都督府衙門,徑趨狄公駐息的公庶西廳。 次第三層禀報,最後由一中軍引導來西廳見狄公。

狄公正伏烏木公案翻閱陳年檔卷。 看去已龍鍾老態,眉額際皺紋深密,兩鬢及鬍鬚都花白了。
   
喬泰立在狄公身後,甲胃兜鍪齊正。 臉色間卻神思惝恍,疑雲翻捲。

陶甘恭敬請安。 狄公抬起頭來,笑道:“你且在喬泰邊上坐了。喬泰你也坐下。這些年來難得在一起敘懷,過去外放州縣的那些日子何等留戀。我們幾乎天天坐一起探討疑難案子,一無拘忌。對了,還有洪亮、馬榮。洪亮墓木已拱,馬榮也被妻孥纏絆,脫身不得。”

他愀然看了看眼前的兩個老親隨,又感慨沉重道:“今番調遣你兩個來廣州,也是想重溫一點舊夢。協力辦完這案子,恐再無聚首暢晤之日。”

陶甘、喬泰也感傷十分,片刻無語。

狄公呷了一口茶,又道:“陶甘,此刻想先聽聽你重遊廣州的觀感,然後再讓喬泰敘述一遍他適才經歷的一起殺人案。”

“一起殺人案?”陶甘驚疑。

喬泰點了點頭:“正是我們分手後的事,十分蹊蹺。”

陶甘也覺嚴重,遂禀道:“我租賃在小南門外西堤的花都旅店,離城裡稍遠。但監視江面十分便利。大凡江上船舶上下,水路進出,都瞞不過我眼睛,一目了然。”

狄公頷首,表示讚賞。

“廣州城裡商賈雲集,市面興盛。加上番館林立,胡人經商販貨的尤多。不過依我看來,大多是守法僑戶,鮮有不軌之舉。二十多年來廣州崇尚的依舊是吃、賭、嫖。白鵝潭的花艇、蓮花山的窯窟,世所艷稱。紙醉金迷,一刻千金。許多富商巨公一夜之間便淪為乞丐 ,樗蒲之害尤烈。——地方靖安麼,一時也還看不出許多端跡。番坊一帶也算平靜,胡人大多奉守我大唐律法。”

狄公捻動鬍鬚,滿意微哂。

陶甘又續道:“我與喬泰弟今日還遇見一個胡服穿扮的倪先生 ,經營著一個大船隊。慣走海夷道,又通大食、波斯等言語。為人豪邁有氣格,喬泰弟已應邀明日去他府上做客。”

狄公道:“你兩個此番倒要多留意胡人舉動。那個倪先生飄洋航海,貫通華夷,尤需倍加監伺。”

陶甘問:“ 老爺意思是需對胡人多作防範?”

狄公小聲道:“你們道我今番來廣州作甚?明里是嶺南巡撫使,監察海夷道商務貿易。實則是來找尋一個人的。”

“找尋一個人?”陶甘、喬泰不由異口驚嘆。

“正是找尋一個要緊的人物。——這人物頃前在廣州失踪 。許多跡象判來與這裡的番客胡人有些牽纏。故爾不僅要防范胡人番客異跡,尤要刺探出其中隱奧,解破許多疑難關節。”

“不知這人物是誰?”陶甘也小聲問。

“便是朝中中書侍郎柳道遠大人。因中書令久缺,他實際上專擅中書省的權職,稱西台右相。——掌佐天子,參議朝政,製書冊命,總判省事。其餘增減官吏,黜陟爵勳,戎飭百官,廢置州縣,臨軒答复章奏,受四夷表疏贄幣等等,是當今朝廷首要臺閣。

“聖上仁德,龍體垂危。宮中諸太子 、 娘娘大局,你我固然不敢妄議。但朝臣都歸心柳大人,仰仗其平衡全局。然閹豎外戚結黨,也在蠢蠢欲動,種種危機,一言難盡。——偏偏這柳大人上月授欽差來這五羊城巡察過後,回京匆匆交割皇命,又潛來這裡,只帶了一個蘇主事的親隨。

“柳大人私下廣州,朝廷震驚。三省御前聯議,乃委我星夜來廣州密訪柳大人去向。溫都督門人兩日前還見著蘇主事陪同柳大人喬裝穿扮在香坊行走,故爾我們須先從番客胡人線索下手。”

陶甘、喬泰聽了,甚覺驚異。 又生憂慮,怕不能勝此重擔。

狄公略略停頓又道:“此中委曲,你兩個勿得吐露於外。切記,切記。一絲疏忽,或誤大事。只望你們協力助我勘明真相,接柳大人回京師。”

兩名親隨口中答應,心裡驟起波瀾,只覺坐立不安。

“喬泰,你且將那殺人案情節講與陶甘聽來。”

喬泰將適間胡人天橋下吊死長鬍子,又遭俠客絲巾勒斃細節講述一遍。

狄公鄭重道:“那個被吊殺的長鬍子正是蘇主事。他顯然有急事要向我禀告,當時跟踪你兩個半日,因不認識你陶甘,不敢輕率。一直等到你們分手後才上前認喬泰。——誰知竟被隱伏的對手輕易殺害,斷了我許多線索。不過那兇手自己也死得蹊蹺。莫非用絲巾殺人的俠客又與他們一夥是死敵,不然何以也盯梢到彼此,千鈞一發時救了喬泰性命。又不露身分姓名,瞬刻潛踪。只留下殺人凶器的一條絲巾和一枚銀幣。”

喬泰道:“看來柳大人果真遇了麻煩,保不定正與這裡的胡人有關。不然又何以裝扮百姓去香坊行走?”

陶甘欲吐還止,面露難色。

狄公道:“陶甘,有話直說,不必避忌。”

“依老爺適才所述,這柳大人會不會是去狎妓,又怕張揚出去,名聲有損,故有裝扮之舉。”

“柳大人決非好色之徒,更不是皮肉濫淫之小人。他固然年輕未娶,儀態瀟落,豐姿俊美,很可能引動這裡的閨閣名媛甚而風塵女子。但他豈會貿然沾花惹草,引弄蜂蝶。柳大人京師聲望日隆;又係累世簪纓,詩禮巨族,自有好姻緣相湊。眼界胸次高曠,斷不肯有此輕薄之舉。”

喬泰曰:“如今蘇主事已死,柳大人成了無線紙鳶,如何尋覓?我們何不就蘇主事之受狙擊,窮追一番。並請溫都督率這裡的緝捕巡總協同破案。”

狄公搖手道:“不可,不可。目下連溫都督本人也不知我這個嶺南巡撫使的真正來意,這事斷不可招搖顯目,我猜想來,柳大人潛來廣州,必有深思,不便聲張。但他之所以沒通報晤見溫都督諸地方衙員,必是不寄信任於彼等。我們尤須謹慎行事,步步為營。只我三人知悉內情。浮面上的公務還需應付,暗裡加緊偵查才是。”
   
陶甘道:“蘇主事倉猝被殺,不正說明我們的來意已被歹徒窺破。不然何以在蘇主事與喬泰搭線時動手?”

狄公曰:“其實歹徒一夥,目光只緊盯在柳大人、蘇主事身上。但凡有人與他兩個搭訕掛線,必致疑心,故爾啟動殺機。——蘇主事遇害,柳大人性命恐怕也在萬分危急中。我們再不可懵懂延誤。”
CTNANG 發表於 2017-2-22 23:08
                                                                      第五章

狄公引陶甘、喬泰兩人轉去東廳參見廣州府都督溫侃,市舶使鮑寬。

溫侃、鮑寬見狄公來見,忙恭敬拜揖請安。  ——狄公以西都牧魚兼領大理寺卿,官秩在溫侃之上。 狄公向溫、鮑兩位介紹了陶甘、喬泰的官秩。 溫侃也向狄公介紹了鮑寬。  —一見禮,又遜座獻茶。

溫侃道:“遵狄大人囑,我已將梁溥先生和姚泰開先生請到衙府。他倆位是廣州商界領袖,又兼管海外業務,與番商多有生意往來。狄大人巡察海口商務,正可垂詢梁、姚兩位先生。”

鮑寬插上道:“梁溥先生是故平南將軍梁祥蛟的兒子。 聰明俊雅,從小好觀古今書傳,天文地理 。原襲蔭職。因梁將軍晚歲犯事,褫了官爵,連兒子的萌職也丟了。梁先生從此發奮經商圖存,事業還勝過他父親哩。——為人甚有胸襟,也肯散財結客,週貧釁寡。又是廣州最有名的奕棋高手 。只除是花塔寺的方丈慧淨,可以抵擋他兩局,幾是所向無敵。”
   
狄公略微皺了皺眉頭:“那個姚泰開呢?”

溫侃答道:“姚先生都做海外生意,與各號夷商番館過往甚密。狄大人查詢海夷道商務,不問此人,恐不行。其交道周旋之深廣,連鮑相公也不如。”

狄公道:“廣州偌大一個城府,內通湘楚閩越,外接南番西洋,嶺南道之命脈關鑰所在,豈只梁、姚兩家生意?”

“兩家實為首戶,舉足輕重。眾皆唯梁、姚馬首是瞻。與番商交通關節的,再無頭面人物。”溫侃辯道。

喬泰忍不住插言:“聽說有一個商船巨頭叫倪天濟的,海運業務最是茂隆。往來大食、波斯諸國,如走番禺、南海一般。他本人也精熟彼方言語習俗。”

溫侃驚道:“倪天濟?我怎麼沒聽說起這個名字?”他轉臉問鮑寬。

鮑寬忙道:“喬都尉所言不差。這個倪天濟確曾是個海運巨頭。不過近幾年來他已歇業隱居,再沒出海過。靠著半生積儲財富 ,在廣州盡歡作樂,揮霍放蕩。”

鮑寬身子乾癟細瘦,人雖未可稱老,卻已出露一副老態。 尤其是他頷下的一絡山羊鬍子,一翕一翕,十分滑稽。

狄公道:“既然如此,就請梁姚兩位進來內衙吧。”

須臾梁溥、姚泰開由中軍引進西廳內衙。

梁溥身穿一領茶褐色葛袍,繡冠布履,甚為儉樸。 雖面容蒼白,卻氣度軒昂,隱隱有傲物之態。 姚泰開則絡腮鬍子一圈,剛修剪過,兩頰顯得有些生青。 一身綾羅,光彩照人。

狄公先問了梁溥一些廣州市面上的近況,轉而涉及番客的商舖、船期、貨物、關稅等。 梁博—一作答,不亢不卑,條理清晰。 言語間頗對番客僑戶擾亂靖安、越軌違法事日益增多表示顧慮。 又問姚泰開番商中要緊人物,宅第、眷屬、風俗、祀典、寺廟諸項,姚泰開如數家珍,滔滔不絕。

狄公見他十分精明,記憶驚人。 讚道:“你認識如此多的番商,不知對他們有何更深的看法。市舶使鮑相公還自謙不如你哩。”

姚泰開道:“番商雖亦營營奔利,冀圖發財,但大多不敢欺心。時常要去寺廟中念經懺罪,祈福禳災。他們保持自己的言語、文字、習俗、信仰,對我唐民懷有戒心,對我大唐詩文、中華典冊,也不予一顧。只有一個叫曼瑟的大食商人,不僅能講得一口流利官話,也識得中國文字。為人十分好客,今夜還約定在他宅第宴請我哩。故爾……”

狄公聽懂了姚泰開的意思:“姚先生既然有約在先,理應踐諾,豈可空勞他人久候?不過,我們的喬都尉也很想去大食人家做客,開開眼界。不知姚先生能成全一回麼?”

姚泰開笑道:“想必曼瑟先生更會歡迎。喬都尉這就跟在下一起去吧。”

狄公大喜,乃道:“時辰不早,梁先生也可以回府去了。”又轉向溫侃、鮑寬:“下車伊始,深擾日多。望兩位協助本官,努力王事,克臻聖命。”

月光融融,夜色如水。 西廳的庭院內一排排木棉花,紅火欲燃。 巨大的榕樹蔭下一方石桌,狄公、陶甘夜膳罷,正坐在石桌邊上議論。

“老爺適才說柳大人無意問花尋柳,則與王事有關。有所忌諱,難以言宣,故只得微服私訪。竟瞞過了京師一班同僚。”

“柳大人運掌絲綸,王言無忝。操慮的是江山社稷的承胤大局,朝廷中三槐九棘,各號權位的勢力平衡。王事鞅掌,早已將己身拋閃腦後。他這一失踪,朝中震驚可知。只怕沒第二個人能扶持政綱,匡定大局。”

陶甘又道:“不知這位柳大人可有什麼嗜尚或癖好。”

狄公想了片刻:“說起嗜尚,柳大人一不飲酒饕餮,二不貪貨愛財,學養貫素,持身清正。至於癖好,倒有一樁,便是愛鬥蟋蟀。平時差人訪覓,不惜重金購買。聖上約禦花園時,除了鬥雞,便是鬥蟋蟀。”

“鬥蟋蟀?”陶甘暗吃一驚。

“就在他離京的前一日,我們朝班上見面時,我聽得他袖中有'瞿瞿'叫聲。他笑道:'聖上病榻前,略可解頤。即刻便要傳進內宮,故攜在袖中。'——聽柳大人說,那匹蟋蟀是名貴罕種,行家稱作'金鐘'。”

“金鐘?”陶甘失聲叫道。

狄公問:“陶甘,你莫非也聽得此名種聲價,故有驚嘆?”

“不,老爺。我適間回都督府途中,偶遇一個盲姑娘。這姑娘正是以兜售蟋蟀為生。她說正是昨夜她在花塔寺後牆根捕到一匹金鐘。鳴聲奇特,為之興奮異常,還說十兩銀子都不賣哩。”

“果有這事?”狄公也驚詫。  “只不知她這匹金鐘與柳大人的金鐘有何干系。”

“聽那盲姑娘說,這金鐘是關內名種,嶺南罕見。十分賣得價錢。此刻還在她家裡的一根竹竿上吊著哩。養在一個扁葫蘆裡,餵食青瓜丁、林禽片。——說不定她捕捉到的這匹金鍾正是柳大人袖中藏了一齊帶來廣州的。”

狄公悟道:“天下也有此等巧合事?莫非柳大人身遭危難,袖中金鐘逃逸,正被那盲姑娘捉到。——如此說來,柳大人之失踪必與花塔寺有關,或許就讓人幽禁在那寺中,輾轉求救哩。”

陶甘不解:“柳大人有此等閒心,潛來廣州私訪,還袖著一匹蟋蟀?”

“閒心與否,且不論理。此刻不算晚,比似在此閒聊,何不趕緊去花塔寺周圍走一趟,或有所獲。可惜喬泰不在。——花塔寺原是廣州一大勝跡,如此月夜訪遊,也不虛此行。”
   
陶甘遲疑:“這……合適麼?老爺你是堂堂的二品京官,朝廷股肱,萬機在躬,豈還是當年州縣吏一般,動輒扮個算命問卦的上街探虛實。' ”

狄公笑道:“難得鬆動筋骨,豁然懷抱,自在一番。我本就厭煩那一套儀仗鹵簿,官衙排場。況且這裡畢竟不是京師,有幾個認得出我們的。吾意已決,休要再說了,趕緊換衣飾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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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且說喬泰跟隨姚泰開坐一頂大轎先去姚宅稍作稽留。 姚泰開換了件寬大的藍布袍,戴一頂黑弁帽,又繼續坐轎去曼瑟家赴宴

轎中姚泰開對村夫顯寶似地向喬泰大輸了一通吃經。 喬泰第一次聽說“吃在廣州,死在柳州”的教訓,十分稀罕。 又信服姚泰開乃是第一等的美食家,饕餮家。

大轎抬到懷聖寺附近一幢花園宅第停下。 姚泰開道:“到了。”又囑:“喬泰兄弟 ,宴席上千萬看我眼色,不可造次。”

一個頭纏白布的司閽引姚、喬兩人穿過一個修葺得十分齊整的噴泉池花園,向主人的客廳走去。
   
喬泰見花園外隱隱聳著光塔的圓頂,新月下分外肅穆。 心知曼瑟先生的宅第與他住的五仙旅店不會太遠。

曼瑟在客廳門口恭迎。 衣裝鮮麗,氣態軒昂。 姚泰開捫胸道:“曼瑟先生,今夜我冒昧帶來一位朋友 ,是我們京城長安來的。”

曼瑟看了一眼喬泰,不置然否。  鞠躬道:“真主賜福。”遂引兩人入席。

酒席圍著一張低矮的圓桌,主人賓客均坐在地毯上。 烤羊、熏雞的奇妙香味,惹得喬泰饞涎欲滴。 他嚐了一口侍僕敬的酒,只覺噴香醉人,又像奶酪一樣有點膩腥的甜味。

曼瑟與姚泰開談了半日生意 ,間而又講大食語,十分投契。

姚泰開向曼瑟介紹了喬泰,曼瑟興致很高,親手與喬泰敬杯,漸漸酒酣,說話也覺鬆馳。

喬泰道:“我就下榻在五仙旅店,正在懷聖寺後背,想來與貴府很近。”

“噢,懷聖寺。寺內邦克塔聖光不滅,真主永在。先賢宛葛素初來華夏,便在這一帶佈道。仙逝後葬在桂花崗。我們大食僑民也多居住這兩處。 ”

“曼瑟先生可認識一個叫倪天濟的,他的船隊經常遠航貴邦。”喬泰又尋話頭。

“倪天濟?認識,認識。”曼瑟兩眼閃出一種奇怪的光來。  “那姓倪的父親是廣州人,而母親卻是波斯人。波斯人與我們不友好,我們英主哈里發統率的勇士已經打敗了波斯。”

姚泰開見話題扯遠,又怕喬泰言語有失。 乃道:“曼瑟先生,如此良宵,美酒醉人。何不觀賞一段大食歌舞,正可助興。”

曼瑟哈哈大笑,用大食語咕嚕了幾句,又拍了幾下手掌。

一個妖豔的女子從珠簾後輕輕跳出,追隨著節拍激劇的音樂扭動起來。  ——那是一名大食舞姬,描眉畫眼,坦腹露乳。 兩片紅唇如火一樣,一對狐媚深邃的眼睛像大海翻起波瀾,頓時吞噬了席間的一切。

姚泰開、喬泰兩個如醉如痴,不能自已,曼瑟咧嘴大笑,小心捻著兩角翹起的紅鬍子,十分得意。

“她叫珠木奴。她的美貌沒有一個見了不動心的,她的舞姿沒有一個不五體投地。”

琴鼓聲遽止,珠木奴跳出舞毯向曼瑟、姚泰開、喬泰—一叩禮,又用一對妖媚的眼睛脈脈含情地流盼席間。

曼瑟命與賓客斟酒。 珠木奴笑盈盈先到喬泰膝前獻杯。 喬泰正眼花撩亂,心猿意馬之際,接過仰脖一杯下肚。 忽又聞到珠木奴身上的汗香,頓時熱血狂流,六神搖撼。

曼瑟又命珠木奴再唱一支番曲。 珠木奴不快,立身又嗚嗚咽咽唱將出來。 雖不懂其歌詞,恍覺得音韻抑鬱,聲調幽怨,如啼殘的的杜宇。 歌罷又跽趨到喬泰面前。

喬泰呆呆望著珠木奴,失魂落魄一般。

曼瑟扔給珠木奴一塊金幣。 珠木奴接過隨手擲給一個侍候的樂工。 竟用華夏官話問喬泰:“敢問貴客姓名,從未曾見過面。”

喬泰剛喘過一口大氣來,恍聽得那珠木奴並非說番語,又惶惶不知所措。

“軍官爺不肯吐姓名,怕是攝了你的魂靈去?”珠木奴情場老到。

“我叫喬泰。仙人王子喬的喬。泰,這位姚先生諱泰開,正是同一個泰字。”

“呵,喬泰。”珠木奴笑道。  “比姚泰開名兒好聽。姚先生,你如何臉上悒鬱?”

姚泰開諂笑:“托真主福,已經放寬心了。肚中照例是坦蕩蕩的。”

珠木奴也沒聽明白姚泰開意思,便又暱笑問喬泰:“先生京師是何官職?”

“十六衛衙府的左果毅都尉,效命東宮。”

“哎喲,原來是都尉爺。——看你鬍子都有一二絲白的,怕是做爺爺了吧。”珠木奴又戲道。

“我才四十歲,尚未婚娶哩。”喬泰心中放下一塊大石,暗底佩服自己的勇氣。

“敢情是眼角開在天頂門,不看常人吧。”珠木奴自顧灌了一口酒。

喬泰望著珠木奴美麗的臉龐又添一層紅暈,不禁心旌搖搖。

正要拿話砑光,忽聽得“當嘟”一聲,曼瑟將手中一隻瑪瑙杯猛地扔在地上,臉色鐵青。

珠木奴不理會曼瑟怒氣,又嬌媚地挨近喬泰一步,滿斟一杯,笑道:“喬都尉,再吃酒,小心酒杯跌落。”

喬泰更形惶惶,屏息不敢出氣。

姚泰開識趣,忙起身拱手告辭。 曼瑟不理,用番語罵珠木奴。 珠木奴也嘰哩咕嚕搶白一通,算是回敬。 最後忽用華夏官話大聲道:“我又不是你包下的。愛與哪個親熱與你何干?”說罷轉身便走。 兩個樂工也跟著狼狽奔竄。

喬泰尷尬,無地自容。 珠木奴忽回頭附耳小聲道:“奴家住白鵝潭上西北第四排花艇,幸能再會。”說罷一陣風去了。

姚泰開示意喬泰告辭。 曼瑟也不挽留,只一揮手,命撤席,自個轉身去內廳。

喬泰悻悻出來花園,自覺沒情沒緒。 姚泰開勸慰道:“喬都尉休要煩惱,這是此間常有的事,不足為奇。我們司空見慣。那些番客大多喜怒無常,脾性古怪,不通我中華禮儀習俗。你也大可不必認真。”

喬泰道:“今日之事,敗了你們的酒興。也怨不得曼瑟生氣,只是珠木奴太猖狂了。我也有失檢點。”
   
姚泰開哈哈大笑:“喬泰兄弟還有此等肚腸。快莫再說了。珠木奴有心與你搭訕,也不可冷淡了她。只是曼瑟狷狹,寡恩傲禮,當面做臉給客人看。你休耿耿於懷。——改日我請你去消消氣。我有一處別館,叫'開顏居',在城中法性寺後背,雅靜幽僻。內中人物,尤勝珠木奴,保你開顏舒心。呃,此刻我先回去了。”

姚泰開好言撫慰一通,叫了一頂小轎,自顧去了。 喬泰惘然若失,夜風里呆呆立了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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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狄公、陶甘一番化裝,穿扮如兩個窮酸秀才 。 頭上青紗皂幘,腳登方平履。 一個藍布袍,一個褐布袍。 也像是蒙館的先生 。 一路觀賞街景,慢慢轉悠向花塔寺而來。

且說這日正是觀音菩薩生誕,燒香許願的人分外擁擠。 一時士女喧闐,遊人如蟻,香車玉勒,軋軋成堆。 廟市也繁華興旺,香燭、泥偶、木魚、佛珠的小攤比比皆是。 雜耍獻藝的都拉場表演,圍起一堆一堆人。 問卦佔相的最多,一字排有十來個課攤。

狄公見巍峨的山門額上刻著“敕建寶莊嚴寺”六個栲栳般大的金字。 山門內蒼松翠柏,交植左右,中間重背石徑,十分齊整。 殿宇佛堂巨燭高燒,渲如白日。  ——心中不由暗暗喝彩。

“這人山人海的,哪裡尋覓踪跡?無異大海撈針。”陶甘道。
   
“我們先去花塔四周轉轉,看看那堵牆根。”狄公也覺渺茫。

兩人轉到花塔院內觀瞻一番,不禁噴噴讚歎。 峻峨的塔身莊嚴肅穆,飛簷映月,鈴鐸咽嗚。 塔內藏有希卉佛骨,寺僧珍重,不啻拱壁。 這寶塔又平添一種神秘幽邃的氣氛。  ——想到柳道遠或就在這裡失踪 ,狄公不由打了個寒噤。 兩人又細細看了那三面磚牆,卻有好幾處裂罅,一時也沒看出什麼名堂。

狄公、陶甘轉出院門,剛步入觀音殿門檻,忽聽得殿外香爐旁有女子操中原口音講話。 回頭一看,原來是個穿紅系綠,兩腮搽抹了厚厚胭脂的窯姐。 旁邊站著個乾瘦的虔婆,正在議論香客。

狄公道:“陶甘,你先殿內各處轉轉,我稍後就來。”說著走向那女子拱一拱手。

女子見是個老儒,嫌憎窮酸,愛搭不理。 虔婆則搶道:“五十個銅錢,房間就在西院外翠香閣裡。”

狄公京腔問話:“ 小姐可是北邊的人。我正厭嫌廣州女子腌臟哩,牙齒都是黃的。”

女子乃道萬福,妖妖調調答道:“小女子正是青州營邱縣人氏。”

狄公道:“要與小娘子說句話,可行?”

虔婆笑道:“說話、捧茶、侍夜都一個樣,五十個銅錢。”

狄公從袖中摸出一串銅錢,正一百。 拆解半串遞與虔婆。

虔婆接過,笑逐顏開道:“香姐,隨這客人去吧。”

狄公與香姐道:'你隨我來,六祖堂外有一茶亭,我們去那裡吃口茶吧。  ”

香姐嫣然一笑,隨狄公轉去六祖堂。

狄公扯定香姐進了茶亭,茶博士端上兩盅珠花茶。 狄公付了賞錢,叫香姐坐了。 便問:“那老虔婆不像是北邊的人,可與你有親故?”

“非親非故。只是小女子賣身於她,叫她聲阿媽。”

“你是從青州被拐賣來此地的?”狄公又問。

“說來話長,客官也不耐聽。我被賣過幾轉。——阿媽上月剛從水上人家處買我來,正圖報恩哩。”

“如何說要報恩?”狄公不解。

香姐道:“小女子轉賣幾回,最苦莫過於水上人家做媳婦 。他們是至輕至賤的人物,官府明令不許與岸上人通婚,也不准在廣州城里居住。只幽伏在水曲破船上度歲月,世世代代,像蟲豸一樣受人驅趕虐殺。還要接番客過夜,百般凌辱,無處訴苦。城裡的妓館行院從不接番客,就這一點,也夠慶幸的。——阿媽待我好,掙了錢全數給她,也心甘。”

狄公將餘下的五十個銅錢給了香姐。

“今日只想打問香姐個信兒。”

“不知官客要問什麼?小女子但凡知道的,都說得。”香姐收了銅錢納入懷中。

“我有個朋友,也是北邊來的。前兩日說是要來這裡燒香發願,約定今日觀音殿前見面。誰知至今沒尋著他,正焦急哩。——香姐常在此處勾當,不知見過也沒有?”

“你那朋友可是個年輕英俊的,儀表堂堂,關中口音。只是衣衫寒傖,尤勝於你,怕是不像。”

“正是。正是關中口音。香姐莫非見過他了?”

“昨日黃昏還打山門外轉悠哩。我也上前搭過話。因這口音稀罕,故爾留意。——他像是急匆匆尋找什麼人,原來正是與客官相約定的。”

狄公驚異:“今日你可又見過他?”

香姐搖了搖頭。

狄公謝道:“今日有緣,改日再會。還有個朋友觀音殿裡正等著我哩。”

香姐抬眼怯聲問:“那邊翠香閣去不去?時辰尚早。”

狄公笑道:“你快回去吧。不是說定捧茶、說話的嗎?”

香姐感激地望了眼狄公,再三叩謝,乃退去。

忽然人群中一聲“噓噓”,只見一頂華麗的大轎吆喝著徑直抬到後殿的白玉階下。

狄公忙趨前跟上看覷。 正遇陶甘上來招呼。 便問:“不知什麼人物來廟裡拈香拜佛了?”

陶甘道:“是梁溥先生。我適才聽一小沙彌道,梁溥先生今日約定來廟中與慧淨方丈奕棋。”

狄公“嗯”了一聲,見梁溥下轎來,四面遍視了,匆匆進去方丈

“老爺小心,吃他認出。——適才我與小沙彌說話時,他上從轎窗中探出頭來,怕是已認出了我。再認出老爺來,橫生枝節。”

“言之有理。我已探明柳大人確是昨夜黃昏時來過這裡,像是約見某人。——如此推來,他可能尚藏匿於此寺中,或是被幽禁。不然。那蟋蟀不會輕易逃逸。”

狄公、陶甘又寺廟各處亂轉,連茅廁、灶頭都沒放過。 只是花塔塔門封閉,不許攀登,沒法入進。  ——蓋一個月前有一香客說云中羅漢相招,竟從花塔塔頂縱身跳下斃命。 慧淨途命封閉塔門,暫不讓善男信女進去,怕人仿效。  ——如今塔門緊鎖,還專派一個老頭陀把守。

狄公有些疑心,上前故意與老頭陀搭訕。 三言兩語後便問老頭陀可曾見著過如此這般一個人物。

老頭陀答:“貧僧只是奉命守塔門,不讓閒人進去。並不曾見著施主所說之人。”

陶甘笑問:“莫非寺中小師父犯了規矩,被關禁在塔中?”

老頭陀嗤道:“難為施主想著。——這寶塔是神聖之身,豈可容犯規齷齪之人居住。”

陶甘點頭又道:“我們是中原趕來寶剎燒香的,不登上這花塔,恐虛來一遭,辜負當初誓願。我佛慈悲,許我們上去看看如何?”說罷又塞過一把銅錢去。

老頭陀嗔道:“這個萬萬使不得,施主自穩重。寺廟乃清淨之地,不可玷污。施主有錢,自買香燭燒去。要不然聚攢了,施捨幾桶香油來。”

陶甘只得收回銅錢,訕訕道:“讓我們進去看瞻一遍又何妨。”

老頭陀道:“原先是人人可以登塔的。只是怕也去塔頂墜下,我們收屍也忙不過來。——寺中還有兩具屍身等著火化哩。都是窮苦人抬來的,也是敝寺的一樁慈悲事業。”

狄公一驚:“敢問老師父,那兩具屍首能看一眼麼?”

“阿彌陀佛,怎的忽又要看屍首了?——自己去看吧,沒人把守。在東院牆外菜園的一棟平房內。要不是今日觀音菩薩吉辰,一早就燒化了。昨夜抬來的無主屍。”

狄公問了路程,慌忙繞僧房向東院急趨。 陶甘褰袍緊緊跟定。

兩人到了東院牆根,果然無人把守,但門上卻掛了把胳膊般大鐵鎖。 牆頭很高,不便翻越。

陶甘道:“當年那管'百事和合'還攜帶在身上哩。二十來年沒用,不知好使否。”

他四覷無人,迅速從衣袍夾層的布袋裡掏出那管叫做“百事和合”的鑰匙,插進鎖眼,來回一擰,鎖便開了。 又拔了門閂,出來菜園。

菜園一隅果然有一間平房,一片漆黑。 平房的門沒鎖。 狄公上前推開一看,陰森森一股臭腐霉味撲來。 陶甘又去袋中摸出撇火石與一截蠟燭,點亮了。

房中一條長桌,緊實實擠了兩具席片复蓋的屍體。 狄公掀開一具的席片看了臉面,見是個花白鬍子的老乞丐。 再掀動另一片蘆席,陶甘舉燭照著。  ——果然是柳道遠蒼白的臉! 平靜中似乎還透出一絲笑容。

狄公大驚失色。 命陶甘將席片全部掀揭,他細細驗檢了屍身。 奇怪的是全身並無一處創傷、血跡、索痕,紫瘀。  ——只除是屍身冰冷微腐外,卻無一絲異象。

陶甘將柳道遠一身破爛衣褲抖了抖,卻跌落下一個壓扁了的金絡銀絲籠盒,籠盒的小門開著。

狄公失聲道:“正是柳大人養金鐘的籠盒。——果然被歹人害死在這廟中。”

陶甘道:“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狄公即命陶甘將自己鈐押了官璽的名帖拿去傳方丈慧淨即刻來這裡聽旨。  ——他不得不公開身分了。

須臾慧淨披著猩猩紅嫁裟,跟隨陶甘急皇皇趕到菜園平房。 後面還尾隨著幾個年長的寺僧。

慧淨拜見狄公,合十頂禮,口稱“怠慢。”狄公命陶甘將眾寺僧一概轟出平房,老遠在東院牆外等候。

狄公問:“慧淨師父,這具死屍是誰?你可知道?”

“貧僧實不知死者是誰。”慧淨看了一眼柳道遠屍身,不住念“阿彌陀佛。”

“這具屍身是如何抬到貴剎來的?”狄公厲聲問。

“回狄老爺,敝寺向有焚化屍身,超度帶雅之善舉。四方但有無主野屍,貧苦無力者死去,都抬來敝寺焚燒。這兩具屍首是昨夜衙門的巡了抬來的,道是荒郊裡發現的窮乞丐。只因觀音大士生誕,故末啟火。正擬明日焚化哩。”

“衙門裡的巡丁抬來的?——嗯,你可以回去了。本官隨時還要來寺中勘問此事。”

又命陶甘:“你回去都督府衙門盤問清楚,這具屍身是如何一回事。再找到巡丁及仵作細問,我還要看一看仵作的驗屍格目。”
   
狄公抬頭又大聲道:“這死者是本官親隨要員,無端死在廣州。此案需認真鞫審,不可怠忽。花塔寺難脫干係,幸未燒化。闔寺眾僧靜候衙門勘問。”

慧淨心中暗暗叫苦。
CTNANG 發表於 2017-2-22 23:13
                                                                      第八章

喬泰回到都督府衙門已經深夜了。

狄公正在書房內看廣州的方興圖誌。 喬泰簡略禀述了隨姚泰開去曼瑟宅第赴宴經過。

狄公笑道:“喬泰,我與陶甘已經找到柳大人,他被人謀殺了。屍首已從花塔寺移到衙門。”

喬泰激動道:“ 老爺親自出馬,果然旗開得勝。只不知柳大人是如何死的?”
   
狄公將花塔寺一段情節細述一遍。 最後道:“衙門的仵作已經驗完屍,柳大人係被一種醫典中尚末記載的毒藥毒死。據說這種毒藥只有水上人家會配伍,一般藥局都不知奧妙。隨劑量大小,制約受毒者性命,及時服下解藥,即刻痊癒,無事一樣。毒性有三日發、五日發、十日發諸品項,最多有半年才發作的。隨意調合,十分靈驗。— —早是這裡的仵作曾見著過水上人受毒的先例,不然也蒙在鼓裡,還以為是心病猝發而亡。”

“老爺適才似乎未說巡丁在何處尋著柳大人屍身?”喬泰畢竟心細。

“衙門里三班九隊巡丁都—一盤問遍了,並無一人曾見過柳大人屍首。也不是衙門的巡了抬去花塔寺的。”

喬泰驚道:“難道說是有人冒充假扮巡丁抬去的?”

“正是有人施了瞞天過海之計,竟瞞過了花塔寺眾僧。幸是觀音菩薩庇護,不然早燒化了,死無對證。”狄公喟嘆一聲,又續道:“從那匹蟋蟀逃出地點判來,柳大人必也是在花塔寺一帶出事的。他死時臉上十分平靜,並無痛苦之狀,這裡也有蹊蹺。”

“老爺,那個捕到金鐘的盲姑娘興許知道些內情。她說為誘捕金鐘曾在寺牆外守候了半日,這期間她如是屏息靜聽,寺牆裡有什麼奇怪聲音,瞞不過她。—— 瞎子目盲, 耳朵卻十分靈敏。”

“我們也細細看過那花塔寺的後牆,多有裂罅。而那藏屍的平房一溜高牆卻無縫隙。不知那盲姑娘究竟在哪一段牆外捉到金鐘的。——我已使陶甘去請盲姑娘來衙門細問,想必此刻也要回來了。”

話猶未了,果然陶甘回進書房。 但身後並未見有盲女子跟著。

“老爺,這事亦太蹊蹺。只片刻時辰,不僅那盲姑娘不知去向,她住宅里的所有盛蟋蟀的絲籠,瓦盆也全沒了踪影。”

“陶甘,你先吃一盅茶,慢慢說來。”狄公也覺納罕。

“我摸到獅子坊她的家中一看,房中空空如也,只有那一根竹竿還懸著。原來那絲籠都齊整地吊在竹竿下。屋角八九個瓦盆也不見了。竹簾後她的床褥、枕衾、衣衫也一古腦兒搬走了,只剩一間空屋。——我四周鄰里都問遍了,又去市場擺蟋蟀攤上詢問,誰也不知她的下落。”

喬泰道:“陶大哥恐受那小丫頭的騙了,當初便是圈套。”

陶甘辯道:“那丫頭不致於設圈套讓我去鑽。當時遇見她時,實屬偶然。如今突然潛踪,應是被歹人所劫持。記得與她閒話時曾聽見有樓梯響聲,當時並未留心。那丫頭由金鐘道出花塔寺線索,可能最是致命之處。——歹人驚恐,下此手段。”

狄公撫須半日,乃曰:“今夜我聽得一段水上人家的話頭,又見毒死柳大人的藥只有水上人會調合。水上的女子與番客在花艇上廣有接觸,這兩類人物尤須留意訪察。”

喬拳道:“我明日便去白鵝潭拜訪那個珠木奴。今日宴席上她似有些話語要與我說,礙於曼瑟乖戾,才沒吐出。末了又要我去白鵝潭西北第四排花艇與她約會。——或可探得水上人的一點秘密。”

狄公曰:“還有那位倪天濟,不正是約了你麼?不妨也去會一會他。曼瑟於他有怒聲,必與大食人不和,正可以從他口中探得些大食人的行跡。——明日你拜訪了他們兩個後即來衙門禀報。”
   
喬泰欣然應命。

“陶甘,柳大人、蘇主事的屍身儘早收殮,運返京師。不可讓溫侃、鮑寬等探得內情。這事還賴我三人暗中訪察。那盲姑娘線頭尤需及早尋著。不過,你們可以私下委託這裡的緝捕軍校,就說是親朋相託尋找,不要聲張就是。——你兩位明日上街,也需倍加謹慎,恐歹徒已認出你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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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辱不關身,誰為疏與親。 有山堪結屋,無地可容塵。 白髮偏添壽,黃花不笑貧。 一樽朝暮醉,陶令果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