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偵探推理] 神探狄仁傑 作者:高羅佩(Robert H. van Gulik)(連載中)

 
CTNANG 2017-2-8 22:24:4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76 22733
CTNANG 發表於 2017-2-22 23:15
                                                                      第九章

翌日一清早喬泰便起了身,上街來小攤上吃了兩碟涼粉,一碗芝麻糊,便沿江向拾翠洲方向行去。

白鵝潭花艇都停泊在拾翠洲臨江一線,船舶鴉軋,檣帆連綿。 喬泰行至堤外,見西北隅花艇尤為密集,約十來只橫排,船身稍小,也無檣桅。 都掛著燈彩匾號,有的畫欄雕柱,華麗十分。  ——看看時辰尚早,便在岸堤上下踟躕逡巡,候著時機。

一隊早市挑賣的小販正往花艇送菜蔬果瓜,一個個踏著接連花艇的橋板,“吭唷吭唷'挨​​排分送。——喬泰計上心來,上前攔住其中一個老挑夫,央道:“這一擔木瓜就賣與我吧。  ”

“三十個銅錢。”老挑夫開辣價。  “挑到船頭要賣四十個銅錢哩。”
   
喬泰笑道:“就四十個銅錢吧,這扁擔、簍筐一併搭上如何?”老挑夫答允,收了四十個銅錢,將肩上一擔新鮮木瓜賣與喬泰。 心裡樂滋滋的,真撞上了不識價的“木瓜”了。

喬泰挑起那一擔木瓜便向西北隅一排花艇跨去。 那些橋板很滑,水上人家就用它來作剖魚的砧板。  ——早起的女人沿江滌馬桶,也有嗽口洗盥的,也有升火備炊的。 有的船上掛滿了破魚網、臭魚乾。

喬泰小心翼翼地走著,一邊四面打量。 他意外發現雖然挑夫上船來很多,但水上人都好奇地盯著他看。  ——原來他挑擔的姿式有些古怪,北邊的人與南邊的人挑擔的姿式本來就不同。 喬泰意識到了,立即停下稍歇。 注意看了別的挑夫動作,再刻意摹仿。 果然順手輕快,也不覺再有人暗中瞅著。

愈近江心,船愈漂亮 ,大多是廣州名花的私艇,上下都有舢板接送。 主艙門楣軒窗上都有燈飾,有的還寫了名號:“綺夢”。  “春柳”、“玉蘭”、“紫雪”,種種不一。

喬泰一路尋來,只不見珠木奴的名號。 又怕是番妓的名號自有特別花樣,正感躊躇,不覺已踏上第四排花艇。  ——前面只有三條船了,江面上白光粼粼,波聲浩蕩。

喬泰停下歇肩,叫賣木瓜。 一個老虔婆吆喝道:“嚷嚷什麼?我們小姐還在睡覺哩。”

喬泰躬身行禮,塞過一把銅錢:“這船上小姐芳名可是叫做珠木奴的。——昨夜相約,順便拜謁。”

老虔婆收了錢,露出笑顏:“正是,正是。老媳婦這就去叫小姐出來。”

“不勞小姐奉迎,我自個兒去她艙裡。”說著就隨老虔婆下到後艙。 見一間精巧的小門槅上畫著一幅工筆花鳥,上面寫著“珠木奴”三個小字。

喬泰推開房門,珠木奴果然還在床上睡著,不過這時她已張開了眼睛。

珠木奴一見是喬泰,忙跳下床來。 笑道:“原來是喬都尉,這等機靈。果然尋到這裡。”一面將房門關合,便一頭傾倒在喬泰懷裡,放出了萬種妖嬈。 喬泰驚喜交集,乃繾綣溫存一番。

珠木奴道:“莫非天助你我。我的丫頭正好生病告假上岸了,她其實是我的恩主派來監伺我的。少刻恩主另派人來,他對我管束得可嚴緊哩。”

“你的恩主不是曼瑟麼?”喬泰禁不住問道。

“不,不,曼瑟是我的常客,並非恩主。——曼瑟他幾番提出要用巨金贖我脫籍,將我帶回大食作他的妻室。我的恩主不允,我自己也不願回去那個沙磧荒漠之地。喬都尉也許不知,我的父親雖是大食人,但母親卻是廣州的水上人。以前我的日子很悲苦,思主買下我後,才有今日。這艘船便是我的,恩主從不向我索銀錢,還與我置辦許多首飾裙衫……”

“你懷恩圖報,想來很愛你的恩主羅?”

“不,恩主雖百般恩寵,終不能贏得我的真心。我心中自有一個人物在。只恨一時糊塗,如今悔恨已晚。”說著眼中不禁墮下淚來。

“能否告訴我你的恩主是誰,你心懷中的情人又是誰?”喬泰不禁有些拈酸。

珠木奴搖搖頭:“你是何許人物?如此追問不休。果真存心於我,快快為我脫籍並攜我去京城長安。即便從此荊釵布裙,粗茶淡飯,亦勝似如今千萬倍。跟隨了你,再無二心。”

喬泰面露難色。 沒想到珠木奴如此明快攤了底牌。

“喬都尉,京師御林軍供職,你的主子又是朝廷高官。這些小之事,還怕不成?”珠木奴似覺失望。

半晌又道:“你能一旦秘密地攜我回去京城,我便吐出那兩人姓名來,也可天涯撒手,誓無反顧。只怕你無誠意。這事一旦漏洩,我死無葬身之地,豈可貿然造次?”

養泰搔首道:“這事恐費周折。你如此害怕你恩主,天塌了,地也難接。我初來乍到,腳跟很淺,只怕畫虎不像反成了犬,豈不是誤你終身。”

珠木奴垂淚道:“如此說來,只是癡念一場。你快快走吧。恩主派的人說不定眨眼就到,見了面時,許多尷尬。喬都尉果有心志,他日可約定城里相會詳議。我的思主在花塔寺後面有一幢私宅,緩急可用,不致敗露。”

喬泰感傷地點了點頭,遂將自己的旅店房間告訴了珠木奴,以備遞傳音信。
   
忽然聽老虔婆進來禀告:“小丫頭來了!珠木奴慌忙道:“喬都尉快走。  ”

喬泰會意,迅速從後艙繞到船尾,又跳到旁邊一艘船上。 三腳並作兩步,很快便跳回了白鵝潭岸​​堤。  ——徑直回去五仙旅店。 倪天濟派來的小轎果然已在旅店門口等候了。
CTNANG 發表於 2017-2-23 22:43
                                                                      第十章

狄公一早起身盥漱了,便轉到衙院後花園散散心。 後花園有一個大水池,連接蘭湖一角。 記得荷葉翩翩,白蓮點點,十分幽美。 狄公剛走近大水池岸邊,突然發覺溫侃竟在一株柳樹蔭下的石凳上專心致志擺弄幾個瓦盆。 不由好奇,躡腳走去。

“溫都督這麼大清早在做什麼?”

“呵,是狄大人。你看!”他打開一個雕刻著幡龍的瓦盆蓋子。  “你看這尾蛐蛐,何等威武。雙須抖直,隱隱有紫節,兩邊板牙象挫刀利刃,至今尚未曾有敗績。”

“溫都督也愛鬥蟋蟀?長安宮中也時興過一陣。柳大人有一匹名種,最是兇猛,聖上都敗下他幾回哩。”
   
溫侃聽見說柳大人,心中便不樂。

“這柳大人也不知是如何一回事,神出鬼沒。已明言回去京師,卻又在廣州露形。莫不是這位欽差暗中在訪察我的弊端,故意瞞過我當方土地。”

“溫部督多心了。柳大人對廣州印象甚佳。欽差巡視返京後,還與我提及溫都督的德政哩?”

溫侃乾笑一聲:“柳大人巡視剛走,又來了狄大人巡撫。怕是朝廷不信柳大人奏報的德政吧。”

狄公一愣。 心想莫非這溫侃已猜知我的來意,又斷定來者不善吧。

“溫都督好荒誕。柳大人是巡視經略軍平南戰備,施化殊方,宣威海外,本官則專務查詢番國通商,海夷道關防例禁諸事宜,實與溫都督廣州軍政靖安無涉。”

溫侃自知語失,訕訕低頭。

“溫都督,昨日我的親隨在廣州市面上遇著一匹善鬥的蟋蟀,內行稱是'金鐘'。倘與你這匹交鋒,勝負正不可予定哩。”

兩個正說話間,忽見鮑寬急匆匆進來花園。

“溫都督,那女子不見了……”

溫侃使眼色:“你沒看見我與狄大人說話麼?”又轉臉對狄公:“噢,鮑相公為我在覓購蛐蛐。”

鮑寬忙向狄公請安。 乃道:“拙荊認得一個盲女子,屯積了許多各種蛐蛐。溫都督託我去訪購。誰知拙荊昨夜去找她時,已不見了踪影。”

溫侃不耐煩地揮手道:“這區區小事也來驚動狄大人視聽?快回去吧。”

鮑寬吃此搶白,忙恭敬退下。 狄公上前一步拉了他袍角。

“鮑相公,本官少刻便要去拜訪梁溥,詢問一些商界細節。望你陪我同去,有你職權。”

鮑寬唯唯。 乃拜辭狄公,暫且退下。

狄公回到西廳書房,陶甘已等在那裡。 陶甘說他已私下拜託一名幹練的緝捕訪尋蘭莉的下落。 狄公將適才花園裡與溫侃、鮑寬一段話語說了。

“我疑心溫都督以前曾見過那盲姑娘 ,似乎不願讓鮑寬知道。那盲姑娘的失踪看來並非劫持,而是自己藏匿起來了。不知是有意躲避溫、鮑的糾纏搶奪;抑還是不肯讓我們探明她的底蘊。如今各路人馬都在找尋她,必然是個要緊的人物。——問破柳大人死因,還須從她下手哩。”
   
這時中軍來報,轎馬已經就備就。 鮑寬已在西廳外恭候。

狄公道:“陶甘,我們一起去梁溥府上吧。”
CTNANG 發表於 2017-2-23 22:48
                                                                      第十一章

喬泰被轎夫一直抬到蘿崗口倪天濟的宅第。 一個侍僕領著他曲曲折折,繞廊過軒到了一處渾圓穹頂的大廳。 大廳門口金虯玉獸蹲伏。 廳內陳設裝璜,富麗豪華,珠光寶影,琳瑯滿目。

喬泰看得新奇,已不見了侍僕。 正黨驚疑,絲幕輕輕揭開,娉婷嬝娜走出兩個妙齡女郎。 一式番國穿戴,金釧耳​​環,搖閃不定。 皮膚淺褐,雙眸深亮,肢體豐韻,氣格端莊,形象十分迷人。

“喬先生稍候, 主人片刻即到。”其中一個說道。 鶯啼燕囀,竟是華夏語音。

兩個笑著推著喬泰肩下坐了。
   
“敢問兩位小姐芳名,何方人氏?”喬泰酥倒半邊,語音已變。

“我叫汀耶,這是我的孿生妹妹叫丹納。——主人的丫環而已。”

“我還問了你們何方人氏?”喬泰不敢相信這一對孿生姐妹竟是胡人。

“哈哈,喬都尉駕到,有失恭迎。失敬,失敬。”倪天濟掀門簾進來。

“兩位小丫頭不懂規矩,答非所問。望宏懷恕諒。不過這兩個小精靈也還算聰明 ,不僅懂我大唐語文,還通波斯、大食文字。每日我們一起研讀各類書籍,十分解趣。”

喬泰心中不由敬佩。

倪天濟命擺席,一時肥甘美釀捧出,皆極珍奇。 喬泰心懷有事,不敢恣意飲啖。

“喬都尉,這些味道如何?”倪天濟指了指一桌酒食。

喬泰各樣品嚐了,贊不絕口。  ——風味果然大不一樣。

“唉,終不及那小店的蛇絲、猴腦有滋味。故我得空閒時,便獨個去那裡品味,也顧不得路遠,地方腌臟。”

倪天濟挨近一步問:“喬都尉昨日回去時,沒遇什麼麻煩?我見一個長鬍子的人緊緊跟隨著你,只怕你遭不測。”

“沒有,沒有。”喬泰不敢貿然吐實。

倪天濟狡黠一笑:“你們的主人狄老爺親下廣州。——這裡已傳出風聲,廣州必出了大事。”

喬泰正色道:“狄老爺此番巡撫嶺南,職在查緝海夷道關禁稅務諸事項。——聖上雖已准許錦綾、羅谷、細絹、瓷器諸貨物出海,金銀、銅鐵、珍珠、寶玩仍在禁列。番商貪貨,重利走私,官員受賄,見利忘法。倘不及時派要員南來查辦,恐邪勢瀰漫,關禁鬆馳。海夷道病國損民,不可收拾。”

倪天濟醒悟:“言之有理。——喬泰兄弟還有此學術!番商百般窺探,無孔不入。海禁不嚴,常漏吞舟。如此蠶食,中華財富日削,而姦宄妖商囊滿腰厚,如何了得。”

喬泰乘機問:“梁溥、姚泰開兩人海外生意巨額,可有此污跡?”

倪天濟道:“梁先生名門之後,家財萬貫,必不屑與此齷齪勾當。姚先生雖貪色淫樂,時有揮霍,但賺錢手法似無可疑心,恐也不會違禁走私。”

喬泰還要再問,倪天濟笑道:“喬都尉是武人,何不看看我收藏的各種華夷劍器,談論一些拳術角斗技藝。”說著立起牽了喬泰的手去一間黃銅大門上撥弄機關。

銅門應聲開啟。 喬泰進去一看,不由目瞪口呆,一迭聲讚歎。  ——劍器庫內主藏刀劍兩物,密密麻麻,累百上千,品類齊全。 西洋狒林國的長劍,東洋扶桑的佩刀尤為精工。  ——倪天濟選了一柄波斯鑄金鞘短劍與喬泰留念。

喬泰拜納,歡喜不迭。 兩人又回出圓穹頂大廳,窮聊兵器事,十分投契。 汀耶、丹納兩個半邊仔細聽著,甚覺新鮮。

又幾杯酒下肚喬泰忽然問道:“倪先生可認識一個叫曼瑟的番商?”

倪天濟答道:“認得。”一面又叫汀耶、丹納兩個下去花園中剪蒔花草。

兩人噘嘴退下。 倪天濟乃道:“曼瑟四年前來廣州時,曾與此地一官員的妻子勾搭,兩個熱絡過一陣。後來聽說那女的後悔了,發誓不與曼瑟往來。但曼瑟卻不甘罷休,詛罵不絕。”

喬泰道:“昨夜我隨姚泰開去曼瑟府上赴宴,見他果然乖戾反常。又見著一個叫珠木奴的舞姬。倪先生可了解這珠木奴,她的父親是大食人,母親似是此地的水上人。”

“我沒見過珠木奴,但聽說是色藝雙絕,壓倒南國眾芳。”

“倪先生可知道她的主子是誰?她並不把曼瑟放在眼中。”

“這個不甚清楚。但可以想像是廣州上流人物。這個珠木奴眼界甚高,極少有被她垂青的。”

喬泰笑道:“其實你那兩個小丫頭身段風流,韻格特立,也不亞珠木奴顏色。”

倪天濟淡淡一笑:“我買她們來已經七八年了,教她們認字讀書,歌舞劍器。其實更像個養父,哪裡是服侍我的丫環。”

喬泰道:“果真是一對明珠。——不知倪先生何處買來?”

倪天濟嘆了一口氣道:“說來也沾點親故,這汀耶、丹納的母親是先慈的遠房姑表。因被這裡的一名官員誘姦,生下這一對寶貝。——她偷偷將她們送給了一個姓方的商人。但那官員從此也拋閃了她,走投無路,便尋了輕生。而那官員神通廣大,終未露出身份姓名。——姓方的商人後來做生意蝕了血本,一貧如洗,衣食無聊,不得已將她們賣給了我。”

喬泰憤憤罵道:“這官員豬狗心腸,行跡比曼瑟還不齒。”

“喬都尉心懷仁愛,可敬可佩。——這都是許多年前的事了。你也不必感慨。我們還是再來議論棍棒拳術吧。”

喬泰笑道:“承倪先生指教,開示愚蒙。今日時辰不早,我該告辭了。改日再會。惠贈寶劍,靦顏收下。”

倪天濟也不挽留,親送喬泰出來大廳。 汀耶、丹納在花畦邊熱情地與喬泰打招呼,而對倪天濟則故意不理不睬。
   
倪天濟哈哈大笑:“這一對小精靈鬼,居然還心懷不滿,又掂人份量,喬都尉,看來她們對你還是十分歡迎的。”

喬泰出來倪府,剛上街前走了十幾步,卻與一個年輕女子撞了個滿懷。 不覺羞慚面紅,連連致歉。 抬頭看時,那女子早已擦身交臂而過,無影無踪。
CTNANG 發表於 2017-2-23 22:50
                                                                      第十二章

鮑寬與陶甘扶狄公下轎。 狄公抬眼一看,梁府果然崔巍宏構,美輪美奐。 金碧相輝,照耀人目。 重歇山簷下一方額書,刻著古篆“持鉞宣威”四字。 狄公正要細睹旁款幾行小字,梁溥聞報已搶出大門來,納頭便拜,口稱“恕罪”。

“舍下只有一個老蒼頭、一名老婦人管攝家務,有失候駕。”

狄公笑道:“不妨事。梁先生將門世冑, 英雄後人。今日得片刻晤洽,也是幸事。”

梁溥引狄公、陶甘、鮑寬入進花廳敘坐,一老婦人上前獻茶。 狄公開口又問梁溥番商生意海運貨物諸事。 梁博照例—一解答,又捧來一厚迭賬冊讓狄公查核。
   
旁邊鮑寬與陶甘道:“隨卑職去後花園轉轉如何?”

陶甘大喜。 兩人告退出花廳。 一路進去見壁砌生光,瑣窗耀日,果然名府氣象。 只不見侍候的丫環僕從。

轉過西軒一條長廊,出一垂花門,豁然開朗,別有洞天。 只見樓閣高下,軒窗掩映,假山嵯峨,亭台錯落。 有一道飛泉,潺潺而下,瀉珠濺玉,頗有聲色。 水池屈曲環繞,左邊有一幢樓閣,畫欄雕棟,珠簾低垂。

鮑寬道:“陶主簿稍歇步,卑職進去一下就回。”

陶甘口中答允,心裡啟疑。 鮑寬掀起珠簾,進去樓內。 忽聽見有女子聲音,與鮑寬絮叨。 陶甘躡足上前向珠簾看覷,不禁吃一大驚。  ——那女子正是賣蟋蟀的盲姑娘 !

陶甘也顧不得細想,拔腳便趕回花廳見狄公。

“狄老爺 ,有一言禀告。”陶甘氣喘咻咻。

“什麼事?這般情急。”狄公也感驚異。

陶甘丟一眼色,示意梁溥面前不好明說。

狄公正黨納罕,陶甘靈機一動,笑道:“請老爺隨我來看一個人物。”

梁溥也覺納悶,心知有異:“看什麼人去?”

狄公、梁溥隨陶甘曲折來到那幢臨池的樓閣。 陶甘上前隔著珠簾叫道:“請鮑相公出來。”

鮑寬猛聽得有人外面叫喚,忙掀簾出來問什麼事。

陶甘大聲道:“裡面那女子是誰?”

女子聽得喧嘩,已跟隨出來。

“這位是拙荊杏枝。——不知陶主簿為何喧呼?”鮑寬不由啟疑竇。

陶甘上前一步細辨,乃知認錯人了。 不禁尷尬。

狄公問:“陶甘,什麼一回事?”

“我認錯人了。”

梁溥笑道:“小妹杏枝正是鮑相公的妻室。不知陶主簿認作誰人了?”

狄公悟道:“原來鮑相公還是你妹婿,何不早說。”

梁溥道:“杏枝,還不叩拜狄老爺。”

杏枝顫裊裊上前叩禮:“驚動狄老爺大駕,幸乞恕察。”

狄公見杏枝輕描淡抹,人品俊俏,正要問話。 陶甘附耳小聲道:“這杏枝容止光景與那盲姑娘一般無二。”

狄公明白。 轉思便問:“聽鮑相公說,你認識一個賣蟋蟀的姑娘,正要為溫都督購買幾匹慣善廝鬥的。”

杏枝又道一萬福:“原是約定了的,但那姑娘卻不見了踪影,正四處尋覓哩。”

狄公點頭又問:“梁先生你可還有別的兄弟 姐妹 ?”

“回狄老爺,小民並無弟兄,只有兩個妹妹 。大妹已幾年前亡故,這杏枝是小妹。”

鮑寬道:“她姐姐葬身於一次火災,被燒成一段焦屍,慘不忍睹。”

梁溥、杏枝的臉上都露出陰鬱,半日嘿然。

狄公道:“我們便在這水池邊的長凳上坐坐吧,似比花廳內涼快得多。”又轉話題問道:“梁先生,聽說你時常去花塔寺?”

梁溥答曰:“是的。這花塔寺是廣州一大勝跡,海內名剎。因花寺內埋瘞有佛骨,故燒香許願十分靈驗。殿院內古木參天,碑碣無數,尤其是那幾株巨榕,盤根虯結,碧蔭逾畝,實世所罕見。——不過小民去寺中,則大多應方丈慧淨相邀,與他奕棋的。”

梁溥看了一眼狄公、陶甘又續道:“昨夜我正在寺裡與慧淨對棄,卻被寺僧鬧哄哄擾亂。慧淨也被官府傳去盤問腳色,道是寺中發現了一具什麼屍體。——慧淨哪裡再有心思奕棋,小民空等候半日,只得怏怏回家。”

“本官已聞報此事。——那屍身正是本官的一名親隨,剛到廣州竟被歹人所害。”狄公嘆息。

梁溥正色道:“危害廣州靖安最烈的莫過於胡人,彼等陰有異圖,窺伺時機。曼瑟便是這一類可疑人物,據說他在番邦時便於哈里發前立誓,要在廣州大肆擄掠一批財物珍寶回去邀功。”

狄公哼了一聲:“廣州都督手下二萬人馬都是木偶泥塑?各處衙門,巡丁緝捕都在睡大覺,不問不聞?”

“狄老爺有所未知。小民之意不是說胡人公開武力搶掠,他們只需順風放一把火,便會滾起一片火海。——廣州木樓居多,鱗比櫛次。他們乘火打劫,擄掠一空。等這邊官府軍馬救滅了火勢時,那邊番船裝滿了金銀財寶早已揚帆啟航了。”

“我的天!梁先生言之有理,這個'火'字不可不防。”狄公猛省。

“還有哩。只要城中起火,各路痞子、乞丐、無籍惡少、遊食光棍都會打夥成群,混水摸魚。更可怕的還是水上人。——他們對岸上人懷有深仇大恨,一旦爆發,後果不堪。”

狄公又覺心驚,頓時如坐針氈。

“水上人雖是烏合之眾,但手狠心毒,不畏王法。他們也慣會使飛刀,更擅一種飛索套人的本領。一條絲巾撒來,躲閃不及時便被勒死。況且,他們的妓女大都與香客狎媾,兩邊倘再有連合,更是不可思議。”

狄公頻頻點頭:“這事須防範,我回府衙即與溫都督商定萬全之策。梁先生忠貞熱志可佩。——還需問一句,這曼瑟可是番人的頭目?”
   
梁溥嘆了一口氣,道:“小民這番言語,只是提醒官府小心防范胡人作亂而已。曼瑟其人究竟如何,也只是猜測之詞,望狄老爺深察。不過,不過曼瑟與官府衙門廣有交通,聽說還有買賄之跡。”

狄公聽得仔細,心中陡生感銘。 站起來拱手告辭。 梁溥、鮑寬一直將狄公、陶甘送到大門口。
CTNANG 發表於 2017-2-23 22:51
                                                                      第十三章

且說狄公、陶甘離都督府不久,喬泰便來西廳書房。 沒有碰上,便伏書案瞌睡一會。

正朦朧睡著,忽聽著“啾啾”有聲。 驚醒過來,四下看了,並沒見有什麼蟲豸。 又彎腰在桌椅底下細檢,忽襟懷間掉下一個信封來,內裡鼓囊囊,不知何物。

喬泰奇怪,拾起正欲折開看,見封皮上寫著:“陶甘先生賜啟”字樣,便將信封擱在書案上。  ——心裡不由暗暗欽佩那女子的手腳。 這封信必是那個與我相撞的女子塞入襟懷,卻原來與陶甘相識。 不過,她又是如何知道我恰恰從倪天濟宅第出來呢。

正思忖時,忽聽得中軍陪同狄公、陶甘進來書房。
   
狄公見喬泰已回,便簡略地將適才梁府一番會見告訴了喬泰。 忙又攤開那冊方輿圖誌指劃半日,乃道:“梁博所言,至為重要。柳大人或正是對番人滋亂的異像有所察覺,第二回潛回廣州的。——梁溥的話證實番客與水上人是有勾連的,柳大人毒死的藥末系水上人調合,而殺害蘇主事的又正是番人的手腳。”

喬泰道:“不過殺害蘇主事的兇手卻是為水上人絲巾勒斃,這又如何解釋?”

狄公語塞。 半晌乃道:“莫非番人暗中亦有對手,對手亦在拉攏水上人,暗中與番人作對頭。”

喬泰便將他在倪天濟家做客的事講述一遍。

狄公道:“曼瑟這人蹊蹺,尤須提防。聽倪天濟語音,與曼瑟甚不和,彼此都有微詞。我甚而相信曼瑟那個情人原是倪天濟的相好。一度被曼瑟誘騙,如今又重回倪天濟懷抱,故有此切切怨聲。”

陶甘也道:“倪府上還蓄養著兩個妖姬,難怪鮑寬說他過著荒淫不羈的生活 。”

“不。”喬泰道,“倪先生為人誠厚忠愨,不像是貪色淫樂之輩。他與我談論的都是刀兵武術之事,又讓我觀瞻了他的刀劍庫,琳瑯滿目。有志於此的漢子,不會太多沉溺於色淫兩字。再,那兩個小丫頭 ,天真爛漫,絕無一絲毫受蹂躪摧折的景象。——她們的母親原便是倪先生的遠房姑表。他對汀耶、丹納便如同父親一般。只是教書識字,研究文章而已。再就是修蒔花木,培養藝趣。——可恨的倒是那個隱匿了姓名的無恥官員。”

狄公揮手道:“這事你兩個都撇諸服後,不必多啟爭論。少刻即傳廣州都督府文武官員,來此佈置緊急防火禦暴事宜,此事千萬不可再延誤了。 ”

陶甘、喬泰告別狄公正要退下,喬泰忽想起那信封,便將信封從桌上拈起交於陶甘。

“這是一個奇怪的女子送與你的。——她在倪天濟家門口守著我,故意與我撞個滿懷。不知覺時便將這包勞什子塞進我的襟懷。手腳甚是靈敏。我事後才發覺,見是給你的,不敢拆開。”

陶甘也覺詫異,拆了信封一看,乃是一個扁平的絲籠,象牙骨子,金絲網絡,十分精巧。

“喬泰,你看裡面還養著一匹小蟋蟀哩。——不知這女子贈我蟋蟀是何意思?”

突然他發現那封皮一角,蓋著一個陰文紅印,念道:“柳道遠物外閒章。”

“喬泰,這信封是柳大人用過的,我們快將它交於老爺 。”

狄公看著紅印璽的信封和蟋蟀絲籠,半晌無語。 忽的他猛地想到什麼,便用手去信封內摸索,果然扯出一片小紙條來。

小紙條是一張賬單,記著三名番商收到貨物後付訖的銀額。 押籤的三個姓名,只是曼瑟一個人用的中國文字。

陶甘曰:“莫非柳大人與番商有賄情,再不然,這印璽是假的?”

狄公搖頭道:“這印璽雖是柳大人的書畫閒章,但許多公私事務都常押用。我在京師見過多回,想來不會是他人偽鑄。這賬單卻十分可疑,必是有人存心陷害,將曼瑟等人與柳大人串聯在一起,以證反跡。——又恐怕是柳大人故意與之周旋,以探深賾。他最終遇害也說明歹人的初衷正是要置他於死地的。”

喬泰問:“送這信件的又會是何人?”

狄公曰:“這信件必是那盲姑娘託人捎來,用心良苦。這也證實她與柳大人的死情有關涉,或是柳大人死時她在場。不然何以偏巧捕到金鐘,又藏匿過此信封。——花塔寺後牆根的一番話倒真是杜撰的。”
   
陶甘點頭不迭:“她想必深知這信封的利害,也有意暗中襄助我們尋覓柳大人隱跡。至於這匹蟋蟀,無非告訴我送這信件的是她——我曾經搭救過的盲女子,自報而已。”

狄公忽道:“喬泰,你這就去倪天濟府宅將他請來這裡見我。”
CTNANG 發表於 2017-2-23 22:52
                                                                      第十四章

喬泰坐的小轎老遠就停下。 他下轎後四周留心觀察了,並無可疑人物走動,便快步上前敲門。

一個老番婆開的門,嘰哩咕嚕一通。 喬泰打了招呼便徑往裡院走去。 一路不見人影,花園裡十分幽靜。 喬泰便先去先前會晤倪先生的圓穹頂大廳。

大廳裡也闃無人跡。 喬泰心想,倪先生及汀耶、丹納想必正午睡,需得耐心稍候一刻。 正擬各處廳館廊軒走走,探索途徑。 突然聽得腦後一陣風起,剛要回頭,一棍正頂門心打來。 只覺雙眼一黑,金星亂迸,頓時合撲倒地。

原來兩個番客早躲藏埋伏。 這裡見喬泰倒地,不由哈哈大笑,又咕嚕一陣。 其中一個腰間抽出彎刀,上前便欲割取喬泰頭顱。
   
“感謝真主!”丹納從絲簾後探頭出頭來,用胡語叫道:“這個淫邪的魔鬼終有此報。”

歹徒見驀地出來一個美人,螺黛描抹,笑逐顏開。 歡喜不迭,爭著上前與丹納說話。

“多虧了兩位義士相救,不然我便被這魔鬼挾裹而去。——今日你兩個誰是頭功?”

“阿齊茲打的棍子,該我用彎刀取首級了。——我叫阿哈德。曼瑟令我們乾淨利落斷了這人性命。”

丹納笑道:“阿齊茲是頭功了。絲簾後有一瓶美酒,先與我取來慶賀,再殺魔鬼不遲。”

阿齊茲樂不可支,恨不得掇臀捧屁,殷勤奉侍。 忙跳進絲簾後取酒。

這邊丹納已摟定阿哈德。 阿哈德正神魂顛倒際,忽聽得絲簾後“啪”的一聲,一個花瓶打碎在地。 阿哈德正要問話,一柄利刃已刺入他的胸膛。 一柱殷紅的血洶湧而出,濺了丹納一身。

汀耶從絲簾後出來,笑道:“那傢伙也躺倒睡著了。”

姐妹兩人忙取來涼水,往喬泰頭上臉上噴灑。 喬泰漸漸甦醒過來,張開眼睛。

“原來是你兩個丫頭乾的好事,竟要害我性命。”

汀耶笑道:“喬都尉看看那個躺在地上的人。”

喬泰掙扎坐起,仍覺頭頂疼痛異常,隱隱欲嘔吐,一摸早已鼓起一個紫血大包,幸沒淌血。

他見一個胡人躺在地毯上,滿身是血,手中還捏著一柄彎刀,乃大驚失色。

“這是丹納的手段。喬都尉再看看我的手段。”汀耶高高掀起絲簾。

絲簾後躺著另一個胡人,頭破血流。 一個波斯花瓶跌碎在地上。

“這兩個歹徒早潛伏這裡,欲有所圖。多虧我姐妹發覺。不然喬都尉的頭顱便被割下了。”丹納笑道。

汀耶也道:“這兩個歹徒故意殺死你在這裡,我家主人便做乾連人,洗刷不清。”

喬泰忽問:“倪先生在家麼?”

“主人出去了。不然還需我兩個出死力?”汀耶道。

喬泰忍痛上前搜索了那兩人衣袍,並無一件證物搜著。

“不知兩位姑娘可曾見過這歹徒?”

“並不認識。他們是從窗戶潛入的。”

“兩位姑娘如此英勇舉動, 拔刀救助,真正是巾幗奇俠了。”

丹納道:“喬都尉休東拉西扯,我姐妹今日救了你性命,你用何物來報謝?”

喬泰笑道:“只須兩位小姐開口。但凡我拿得出的,都可相贈。”

丹納道:“只求喬都尉一樁事。”

“不知何事?——十樁百樁都提得。”

“我姐姐汀耶要想嫁給你。——我們姐妹倆曾設誓相約,兩個同時嫁一人。和睦相處,永不分離。”

喬泰訕笑:“你兩個傻丫頭,婚嫁大事,豈可放在嘴頭子上說著玩的?”

汀耶正色道:“並非頑笑,這是真的。我們兩個都應嫁與你喬都尉。——主人也一直在誇獎你哩。”

喬泰乃覺窘迫:“我都四十歲的人了,豈可耽誤你兩個如花似玉年華。”

丹納道:“孔子聖人說過,四十而不惑,乃真正是不惑邪僻,建功立業的年紀。”

“你兩個小油嘴子,這般放肆,竟不知羞。”喬泰佯怒。  “你們可認識一個買賣蟋蟀的盲姑娘?”

汀耶噘嘴道:“喬都尉原來看上一個盲姑娘了,莫非貪圖她的蟋蟀?”
   
丹納也道:“早知讓那兩人割了你頭顱去,省得如此苦求不聽。——也怪我們有眼無珠,不如盲目哩。”

喬泰正色道:“這裡殺了兩條人命,還有心思調戲說笑。汀耶你去叫那司閽老婆僱一頂大轎來,我欲將這兩具屍首立即運去都督府衙門禀告狄老爺。丹納快來與我一起將這大廳血跡拭抹乾淨。”
CTNANG 發表於 2017-2-23 22:53
                                                                      第十五章

都督府衙門外轎馬如龍。 廣州各衙門文武官員—一拜辭狄公,各赴所司。 遵狄公命,加強巡察、飭糾。 監管、 報警諸急務。

喬泰匆匆坐轎趕到衙門,一口氣將倪天濟府邸險些遇害,幸汀耶、丹納搭救一段情節搶禀一遍。

狄公密令緝捕行役速將曼瑟拘捕歸案。

“阿哈德、阿齊茲正是柳大人那賬單上的兩個番人姓名。喬泰你快回衙廳休息,我這就叫醫官來與你治療。”
   
喬泰搖手道:“不,這事我須出場。不捉拿到曼瑟,我也睡覺不安、吃飯不香。”

狄公只得答允喬泰。 又道:“你千萬將倪天濟也帶來衙門見我。——曼瑟欲圖倪府害你性命,他兩個不和已至水火。倪天濟與盲姑娘似是一黨,專與曼瑟為敵的。”

喬泰剛走,鮑寬步履踉蹌搶進衙門來一頭跪倒。 咽哽道:“狄老爺 ,拙荊被人殺了。”

狄公震驚,吩咐中軍報知溫侃。 又道:“本宮即隨鮑相公去府上親勘。”

鮑寬哭喪著臉道:“恰才聞報,拙荊並非在舍下被害,而在法性寺後背的一幢宅子裡。”

溫侃正與姚泰開說話,聞報鮑夫人被殺,心中驚詫,忙與姚泰開一起趕到衙門前廳。

狄公正問:“鮑相公可聽清楚那園宅所在?”

“恰才里甲來報,正說的是那宅址,想來無誤。”

狄公見溫侃到了,便問:“溫都督可知法性寺後背的一幢園宅?那是什麼地方?”

溫侃搖頭不知。 姚泰開則失聲叫道:“什麼?法性寺後背一幢宅子?”

“莫非姚先生認識那地方?”狄公驚道。

“不瞞狄老爺了,那裡正是我的一所別館。我與番商有時便在那別館洽談生意 ,平時則多是空閒著……”

“且住,此刻姚先生便前頭領路,我們一併趕去現場勘驗。”

“呵,還沒問哩,令閫是如何被害的?”狄公又問鮑寬。

鮑寬道:“聽里甲說是一條絲巾從後背勒死的。絲巾一端還有一枚銀幣。”

喬泰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附耳狄公道:“昨日姚先生曾與我道及那所別館,正在法性寺背後,叫什麼'開顏居',似乎是金屋藏嬌之處。還約我日後一同去佚玩哩。”

鮑寬耳尖,又窺得喬泰聲色,突然叫道:“我明白了!必是婆娘去那裡私會倪天濟那賊了。——他們兩個早就廝熟,勾搭至今。莫非今日她正是去會姓倪的,竟被那賊殺了!狄老爺,須與我報仇 。”

狄公皺眉道:“鮑相公說話少不得須有個邊際。尚未見著現場真跡,竟如此言亂語,怕是不妥。即便是令閫是去晤倪天濟的,恐有他故,未必幽會。更不可輕易斷定倪天濟行凶殺人。”

鮑寬雙眼發直,如入魔障。 還辨道:“婆娘知我午後在衙門議事,一時回不來,竟又去會那野漢子,端的可恨,殺了也不足惜。”又長長吁了一口氣。  “或許是婆娘萌生悔心,姓倪的才動了殺機——”

狄公不耐煩,叱道:“休要再羅唣,轎備齊了沒有?”
   
中軍叩道:“早已備齊。”

“上轎!”
CTNANG 發表於 2017-2-23 22:54
                                                                      第十六章

一隊官轎到了法性寺後背的“開顏居”停下。 門口早有團丁守護。 狄公問里甲:“現場在哪裡?”

里甲答:“啟禀大人,作案在內院左側的小軒裡。小人這就帶路。”

狄公隨里甲徑奔內院左側小軒。 鮑寬、陶甘、喬泰、姚泰開及四名衙丁後面緊緊跟定。

狄公邊走又問:“你可動過現場什麼東西?”
   
“沒有。這裡的小丫環來報案時,只道是王小姐 。小人趕來,認識是鮑太太,早先曾見過。並未挪動過一樣物品。”

片刻到了那出事的小軒,果見兩名團丁守在門外。 里甲道:“我臨去時,便命人看守,想來不至有人進來過現場。”

狄公讚許,命眾人門外守候少刻。 他先進去小軒四面上下仔細看了。 乃命喬泰進來將合撲伏地的屍身翻轉過來,著鮑寬辨認。

屍身臉容可怕,腫脹的長舌吐出嘴外,紫血污瘀。 鮑寬失聲叫喊,摀住臉面,再不敢細看。

狄公命傳首先發見兇案的小丫頭問話。

里甲將一個驚顫不已的小丫頭傳到跟前。

狄公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丫頭答:“奴才叫文竹。”

“你是如何發現這裡有人被殺的?”狄公和顏悅色。

“奴才進來這小軒獻茶時,忽見王小姐蜷曲伏地。叫了幾聲不應,乃見她脖頸上套了一條白絲巾,早已死了。”

“你可知道王小姐來此作甚。”狄公又問。

“王小姐來過幾回,會一男子。只是說話而已,從不躲避遮閃。——今日王小姐先來,誰想竟被人勒死。”小丫頭也覺傷感。

“文竹,我再問你,這認識那男子麼?”

“不認識。這王小姐也是聽沈嬤嬤說的,其實從未接過話。”

狄公點頭。 揮手示意文竹退下,傳沈嬤嬤問話。

須臾沈嬤嬤傳到小軒,報了姓氏、年齡。 狄公便問:“沈嬤嬤,聽說你是這邸墅的總管?”

“回老爺話,是的。姚掌櫃吩咐老媳婦看守這房子 ,照管四個姑娘 。跟隨的還有幾個小丫頭,文竹便是其中一個。姚掌櫃則一月來一二回,有時還帶幾位朋友來。”

“你是如何認識鮑夫人的?”狄公忽問。

“回老爺話,老媳婦剛才才知道這被害的原是鮑太太。以前只管她稱王小姐。不然老媳婦怎敢放任倪先生與她往來。”

“倪先生與她往來,姚掌櫃可知這事?”

沈嬤嬤畏疑地望一眼姚泰開,怯生生道:“姚掌櫃實不知此事。倪先生是有頭面的人物,撒漫使錢,都得他許多好處。又只稱是王小姐,谁愿阻攔?再說他兩人會面,從不躲閃掩門,捧茶敘話而已,從未見有苟且之事。——老爺不信可去問問這裡的丫頭。他們會面就在這間小軒,且莫說睡的床,多一條板凳都沒有。他兩個就隔著茶几對面坐著閒話,有時棄一局棋,吃些點心,便告辭了。”

“倪先生與鮑夫人來時可預先通報?”狄公又問。

“他們從不預先通知,想來就來,又總是各管各來。今日鮑太太早來一步,竟遭了暗算,而倪先生卻沒來,老媳婦也覺納悶。”

狄公道:“鮑夫人來這裡前後,沈嬤嬤可還見到別的客人來過這裡?”

“回老爺話,沒有。……噢,有個可憐的盲姑娘曾來過,稍先鮑太太一腳。”

“你說是一個盲姑娘?”狄公警覺。

“是的。這盲姑娘衣著素淨,說話文雅。老媳婦問她可是常賣蛐蛐與姚掌櫃的,她答是。有一回我也親見姚掌櫃在家等候她哩。”

狄公問:“你告訴她姚先生不在,那盲姑娘立即走了沒有?”

“沒有,她還在門口與老媳婦閒聊了一會。又說還要去會一個女友。老媳婦便領了她出後門邊上走了。”

突然,里甲氣咻咻進來入軒禀報。 只見倪天濟被兩名衙丁挾了進來。

“這是怎麼一回事?”狄公喝問。

“這位倪先生剛坐一頂轎子到這裡,泰然自若徑往內院走來。小人想正是嫌疑犯自投羅網,便將他拿下了。”

狄公望了一眼倪天濟驚惶失措的窘狀,問道:“倪先生來這裡有何貴幹?”

“在下與一熟友在此約會,本應早到了,只是被兩位朋友拖住吃酒,誤了些時辰。誰知剛進門來,便被衙卒拘押,不知何故。”

“不知倪先生約會的熟友是哪一個?”狄公聲音柔和。

“且不說他的名字吧。都是姚先生這開顏居的常客。不知這裡出了什麼事,如此驚慌,勞動狄老爺責駕。”

狄公捻鬚道:“倪先生也不要轉彎抹角了。鮑夫人杏枝在這裡小軒被人殺害了。”

倪天濟臉色煞白,瞠目結舌,囁嚅半日吐不出一句話來。

鮑寬忽的衝進來嚷道:“那倪賊在哪裡?看我揭了他一層皮去。”

狄公揮手示意衙丁將倪天濟押到一處別室,讓喬泰細問。 鮑寬迎面攔定,不讓放行,舉手便欲打倪天濟。

狄公喝道:“鮑相公自重!本官面前竟這般放肆!”

鮑寬乃醒悟,不覺赧言。 低倒了頭,揪胸頓足。

狄公道:“鮑相公不必如此狼狽。本官實與你說了吧,令閫是被人錯殺的。”

“錯殺的?”鮑寬抬起頭來,惘然望著狄公。

“是的,歹人殺錯了人。歹人跟踪追殺的原是那賣蟋蟀的盲姑娘。那盲姑娘先到一步,也先走一步。令閫與那盲姑娘十分相像,又背臉對窗,結果被歹人絲巾勒死。”

鮑寬聽罷,不覺呆了半晌。 忽又道:“拙荊幾番與那盲姑娘買蟋蟀,想必認識。兇手正用她作引線,摸來這裡殺人。”

“鮑相公先回府吧。倪先生的話與這裡沈嬤嬤、文竹的話也都聽見了。——令閫素嫻內則,無一絲不貞。與倪先生約會,固大不妥,但絕無苟且之舉,並沒玷污你鮑府的名聲。”

兩個衙丁扶定鮑寬退下,坐轎回府第不題。

狄公轉到喬泰審倪天濟的右廂,見陶甘也在這裡。 彼此只是促膝談心,知道這事倪天濟無辜。

喬泰見狄公進來,禀道:“兇手原來從屋頂下來。小軒的窗戶外有一株大樹,正可隱伏。我與倪先生適才去看了,果然新折斷幾根枝椏。”

倪天濟雙眸失神,淚痕滿面。

狄公勸道:“儘管你與杏枝戀情在先,但紅繩失系,不得已她已成了鮑夫人,也是運命。快將這段不幸事忘卻吧。與有夫之婦過往甚密,沒有一個好結局的。”
   
倪天濟嘿然。

狄公命喬、陶兩人陪同倪天濟一起去街上吃頓酒飯,夜膳罷再來找他。  ——他則與姚泰開回去都督衙門,有話要細問。
CTNANG 發表於 2017-2-23 22:55
                                                                      第十七章

狄公與姚泰開坐一頂官轎回衙。  ——路上狄公緊蹙雙眉,默然無一語。 姚泰開則如坐針氈,心中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 回到都督府衙門,狄公下轎自顧急趨西廳書房。 姚泰開心懷鬼胎,後面趨步跟定。

狄公命姚泰開隔書案坐在對面。 自己慢慢呷了一口茶,乃開口問:“姚先生是如何認識那個賣蟋蟀盲姑娘的?”

姚泰開驀地一驚,乾咳幾聲乃道:“狄老爺 ,這事平淡無奇。我往昔愛玩鬥蛐蛐,她幾回賣與我蛐蛐,都是名種,價格也低廉,故而認識。”

“這盲姑娘住何處?”
   
“聽說住在獅子坊裡。不過,我從未去過她那裡都是她來找我的。”

“她叫什麼名字?”

“她自稱蘭莉,也不知姓什麼?”

狄公厲色道:“這盲姑娘確實捲入殺害鮑夫人杏枝的陰謀 ,來歷蹊蹺,行跡詭秘。我立即傳命追捕她到案。——待捉到她時再—一核合你剛才的話。此刻你將那裡開顏居的幾名女子,丫環的名姓,年甲—一開具來,以備官衙查稽。”說著扔過一疊素箋與一管筆。

姚泰開打開硯盒,便一筆筆細寫起來。 狄公轉出書房命巡丁軍校道:“少間這位姚先生出去衙門時,你們務必後面緊緊跟著,不可讓他走脫了。他朝法性寺那別館去,即來這裡禀告。倘若他去其他什麼地方與一盲姑娘私會,立即拘拿了押來衙門。總之,一步不鬆跟定他,又不能讓他察覺。見有異常舉動,立即回來報我。”

他走進書房時,姚泰開剛寫完。 狄公草草看了一遍,略表滿意。 道:“姚先生此刻可以回去了。有事我會派人傳話你的。”

狄公進罷夜膳,陶甘、喬泰也回到了衙門,三人踱回書房,狄公便先說自己對這一連串事件的見解。

“那盲姑娘蘭莉分明是個關節人物。她像是在單槍匹馬追尋什麼踪跡。柳大人死時她必定在場,但不知謀害柳大人的具體細節,隻疑心是花塔寺一帶作的案。——罪犯們也發覺了這一點,故暗中追踪她,欲置她於死地,錯殺了鮑夫人便是明證。兇手或許是受僱的水上人,因為殺人手段正是水上人特有的絲巾。— —目下盲姑娘處境危險,我們得迅速探知她的下落,予以救助。她的舉止分明是協助我們。”

喬泰問:“這殺人陰謀會不會與曼瑟遣人害我有關?香客與水上人或恐有密約。”

“這一點我也甚不解。曼瑟如何曉得你要去倪府呢?那是我臨時想起的。再說即便那兩個番人暗中盯梢你到倪府,又如何來得及回去向曼瑟討示,再潛入那圓穹大廳內伏擊。”
   
喬泰咬牙道:“我非要親自將曼瑟那賊捉拿。頭上這個雞子般大的疙瘩,便是記恨,誓不兩存。——晚上我擬與陶大哥街上去轉轉,順便也尋找那個盲姑娘,陶大哥識得她形貌。”

狄公答允:“無論有無收穫,半夜之前務必來此一趟。恐怕朝廷已有密旨差軍驛送來。”
CTNANG 發表於 2017-2-23 22:56
                                                                      第十八章

陶甘、喬泰出來都督府衙門,商議定先去市場打聽蟋蟀行情,探問明市內蟋蟀多的地方。 蘭莉盲目,她的行跡所至必與捕捉蟋蟀有關。

兩人尋到了禽蟲市,果然還有三五個蟋蟀攤, 生意冷清。 忽見一個孩童擎著個細竹籠叫賣。 攤主大聲叱責,驅其滾開。 孩童剛強辯幾句,竟被一攤主擰了耳朵提到老遠。 又批了幾個巴掌。 孩童哭罵著走了。

陶甘急忙跑步追上:“小兄弟 ,有何委屈。你那竹籠的蛐蛐賣與我吧。”說著塞上十個銅錢。

孩童破涕為笑,道了謝,正欲離去。 陶甘拉了衣角問道:“小兄弟,打問個信息。這幾日哪裡能捕到好蛐蛐?”
   
孩童道:“南海神廟後有一片空地,原有許多蛐蛐可捉,此刻已被工程封閉。要捉蛐蛐恐只能上試院去試試了。”

陶甘聽得仔細,回頭與喬泰說了。

“我早應想到試院了。那裡偌大一個空院場,又有許多門格。州府三年開科分試,熱鬧一陣,平時卻廢棄不用的,正可藏匿人物。——蘭莉在那裡既可藏身,又可捕蟋蟀,豈不兩便。”

兩個趕緊離了禽蟲市,街上買了一盞燈籠便匆匆向試院而來。  ——試院在州學後背,左鄰法性寺睡佛閣,十分幽靜。

入夜試院像個墳場。 空院上野草萋萋,蟲聲嚶嚶,很是荒涼。 陶甘、喬泰逾木柵而入,毫不費力。

他們團團走了一圈,空廓廓的門格撒了圍幕,像一尾齊整的魚骨,如何藏匿得人?

正覺踟躊,忽見大門樓閣上閃出一點燈火。  ——那裡照例是守院的老衙卒寢息之處。 但樓閣上還有一排房櫳,闃無燈火。 藏匿著人,神不知鬼不察。

兩人遂悄悄摸上樓閣,繞避過老衙卒房間,見兩面房櫳都鎖閉著作庫房,堆屯雜物。 忽聽得最後一間房門一動,閃出個黑影,長髮披散。 兩人還疑心看花了眼,拔腳緊追上去,早沒了影踪。 乃回進房裡一看,卻有一張竹榻,整齊堆造著枕衾。 桌上一個小小銀絲籠盒,裡面果然蹲著一匹蟋蟀。 用燈籠一照,桌上竟有兩張地圖,一張是廣州江灣的山川地形圖,另一張則是懷聖寺番坊周圍的街市圖,五仙旅店上還加了個紅圈。

喬泰道:“這盲姑娘怎麼看得地圖?五仙旅店上打了記號,莫非與我有關?”

陶甘也覺怪異:“眼睛瞎的,竟跑得如此迅疾,一轉眼工夫,便不見了。”
   
正說著話,忽聽到樓閣下有女子呼救。 兩人急忙奔下樓梯,四面搜尋。 喬泰見一小門邊有動靜,正側耳細聽,突然一條絲巾飛來圈住了他的脖頸,喬泰伸一手後去,扭住了那人手腕,用全身力氣反壓下去,只聽得一聲淒厲的慘叫,那黑影倒地不動。 喬泰趕緊脫解下絲巾,果然一端系一枚銀幣。

“又是水上人!'喬泰狠狠地朝那人踢了幾腳。回頭卻見陶甘正掙扎呼救,趕忙又上去解了他脖頸上的絲巾,方喘過氣來。那歹人早已逃之夭夭。再細尋那女子,哪裡還有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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