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 李宗吾厚黑學:全本珍藏版 作者:李宗吾 (全文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6 00:16
第七十六章 老子與其他諸子

    道流而為德,德流而為仁,仁流而為義,義流而為禮,禮流而為刑,刑流而為兵。道德居首,兵刑居末。孫子言兵,韓非言刑,而其源皆出於老子。我們如果知道兵刑與道德相通,即知諸子之學無不與老子相通了。
    道流而為德,德流而為仁,仁流而為義,義流而為禮,禮流而為刑,刑流而為兵。道德居首,兵刑居末。孫子言兵,韓非言刑,而其源皆出於老子。我們如果知道兵刑與道德相通,即知諸子之學無不與老子相通了。老子三寶,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孔子溫良恭儉讓,「儉」字與老子同,讓即老子之不敢為天下先,孔子嘗言仁,即是老子之慈,足見儒家與老子相通。墨子之兼愛,即是老子之慈,墨子之節用,即是老子之儉。老子曰:「用兵有言,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又曰:「以守則固。」墨子非攻而善守,足見其與老子相通。戰國的縱橫家,首推蘇秦,他讀的書,是陰符,揣摩期年,然後才出而遊說,古陰符不傳,他是道家之書,大約是與老子相類。老子曰:「天之道其猶張弓乎,高者抑之,下者舉之。」老子此語,是以一個「平」字立論。蘇秦說六國,每用「寧為雞口,無為牛後」一類話,激動人不平之氣,暗中藏得有天道張弓的原理,與自然之理相合,所以蘇秦的說法,能夠披靡一世。老子所說「欲取姑予」等語,為後世陰謀家所祖,他如楊朱庄列關尹諸人,直接承繼老子之學,更不待說,周秦諸子之學,即使不盡出於老子,也可說老子之學,與諸子不相抵觸,既不抵觸,也就可以相通。後世講神仙、講符籙等,俱托始於老子,更足知老子與百家相通。
    漢朝汲黯(an),性情剛直,其治民宜乎嚴刑峻法了,乃用黃老之術,專尚清靜。諸葛武侯,淡泊寧靜,極類道家,而治蜀則用申韓。這都是由於黃老與申韓,根本上是共通的緣故。孔孟主張仁義治國,申韓主張法律治國,看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其實是一貫的。諸葛武侯說「法行則知恩」,這句話真是好極了,足補四書五經所未及。要施恩先必行法做起走,行法即是施恩,法律即是仁義。子產治鄭用猛,國人要想殺他,說道:「孰殺子產,吾其與之。」後來感他的恩,又生怕他死了,說道:「子產而死,誰其嗣之。」難道子產改變了政策嗎?他臨死前還說為政要用猛,可見猛的宗旨,至死不變,而所收的效果,卻是惠字,《論衡》載:「子謂子產……其養民也惠。」又講:「或問子產,子曰,『惠人也』。」猛的效果是惠,此中關鍵,只有諸葛武侯懂得,所以他治蜀尚嚴,與子產收同一之效果。一般人說申韓刻薄寡恩,其實最慈惠者,莫如申韓。申子之書不傳,試取韓非子與諸葛武侯本傳,對照讀之,當知鄙言之不謬。
    韓非之學,出於荀子,是主張性惡的。荀子以為人性惡,當用禮去裁製他。韓非以為禮的裁製力弱,法律的裁製力強,故變而論刑名,由此可知:黃老申韓孟荀,原是一貫。害何種病,服何種葯。害了嬴秦那種病,故漢初葯之以黃老,害了劉璋那種病,故孔明葯之以申韓,儒者見秦尚刑名,至於亡國,以為申韓之學,萬不可行,此乃不知通變之論。商鞅變法,秦遂盛強,逮至始皇,統一中國,見刑名之學,生了大效,繼續用下去,猶之病到垂危,有良醫開一劑芒硝大黃,服之立愈,病已好了,醫生去了,把芒硝大黃作為常服之葯,焉得不病?焉得不死?於芒硝大黃何尤?於醫生何尤?
    孔子不言性與天道之原因
    老子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道德已被老子講得透透徹徹,莫得孔子說的,孔子只好從「仁」字講起走了。老子學說,雖包含有治世法,但是略而不詳,他專言道德,於仁義禮三者,不加深論。孔子窺破此旨,乃終身致力於仁義禮,把治國平天下的方法,條分縷析地列出來。於是老子談道德,孔子談仁義禮,結果孔子與老子,成了對等地位。
    《禮記》上,孔子屢言:「吾聞諸老聃曰。」可見他的學問,淵源於老子。至大限度,只能與老子對抗,斷不能駕老子而上之。《史記》載:「孔子適周,問禮於老子,去,謂弟子曰:『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游,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網,游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zeng),至於龍,吾不能知其乘風雲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耶。』」這種驚訝佩服的情形,儼如虯髯客見了李世民,默然心死一樣。《虯髯客傳》載,道士謂虯髯曰:「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虯髯也就離開中國,到海外扶餘,另覓生活。孔子一見老子,恰是這種情形。老子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道德已被老子講得透透徹徹,莫得孔子說的,孔子只好從「仁」字講起走了。老子學說,雖包含有治世法,但是略而不詳,他專言道德,於仁義禮三者,不加深論。孔子窺破此旨,乃終身致力於仁義禮,把治國平天下的方法,條分縷析地列出來。於是老子談道德,孔子談仁義禮,結果孔子與老子,成了對等地位。孔子是北方人,帶得有點強哉矯的性質,雖是佩服老子,卻不願居他籬下。這就像清朝惲壽平,善畫山水,見了王岩谷的山水,自量不能超出其上,再畫得好,也是第二手,乃改習花卉,後來二人竟得齊名。孔子對於老子,也是這樣。他二人一談道德,一談仁義禮,可說是分工的工作。
    《論語》載: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孔子何以不言性與天道呢?因為性與天道,老子已經說盡,莫得孔子說的了。何以故呢?言性言天道,離不得「自然」二字,老子提出「自然」二字,業已探驪得珠,孔子再說,也不能別有新理,所以就不說了。老子說:「致虛極,守靜篤。」請問致的是什麼?守的是什麼?這明明是言心言性,一部宋元明學案,「虛」字「靜」字,滿紙都是,說來說去,終不出「致虛守靜」的範圍,不過說得比較詳細罷了。老子書中言天道的地方很多,如雲「天地之間,其猶橐(tuo)籥(yue)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天長地久,天地所以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長久,而況於人乎。」「天網恢恢,疏而不失。」「天之道其猶張弓乎,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老子這一類話,即把天地化生萬物,天人感應,天道福善禍淫,種種道理,都包括在內,從天長地久,說至天地不能長久,就叫孔子再談天道,也不能出其範圍,所以只好不說了。老子所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孔子也是見到了的,他贊周易,名此物曰太極,曾極力發揮,惟理涉玄虛,對門人則渾而不言,故大學教人,從誠意做起走。
    性與天道,離了「自然」二字,是不能講的。何以見得呢?一般人說宋儒是得了孔子真傳的,朱子是集宋學大成的,朱子畢生精力,用在《四書集注》上,試拿《集注》來研究,「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這一章,朱子注曰:「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體,其實一理也。」這不是明明白白地提出「自然」二字嗎?《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朱註:「率循也,道猶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則其日用事物之間,莫不各有當行之路,是則所謂道也。」豈不是又提出「自然」二字嗎?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則故而已矣,故者以利為本,所惡於智者,為其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於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所無事,則智亦大矣。天之高也,星辰之遠也,苟求其故,千歲之日至,可坐而致也。」此章言性又言天道,朱註:「利猶順也,語其自然之勢也……其所謂故者,又必本其自然之勢……水之在山,則非自然之故矣……禹之行水,則因其自然之勢則導之……程子(程頤)曰,此章專為智而發。愚謂事物之理,莫非自然,順而循之,歸為大智。」朱注五提「自然」二字,足見性與天道,離卻「自然」二字,是講不清楚的。老子既已說盡,宜乎孔子不再說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6 00:17
第七十七章 三教異同之點

    老子重在窺探造化的本源,故絕聖棄智,無知無欲,於至虛至靜之中,領會那寂然不動、虛而逍遙之妙,故而像一初生之嬰兒。向後走是出世法,向前走是世間法。
    春秋戰國時,列國並爭,同時學術界,也有百家爭鳴,自秦以後,天下統一,於是學說隨君主之旨意,也歸於統一。秦時奉法家的學說,此外的學說,皆在所排斥。漢初改而奉黃老。到了漢武帝表章六經,罷黜百家,從此以後,專奉孔子之學。而老子的學說,勢力也很大。孔老二教,在中國成為兩大河流。隨後佛教傳入中國,越傳越盛,成了三大河流。同在一個區域內,相推相盪,經過了很長的時間,天然有合併的趨勢,於是宋儒的學說,應運而生。
    我們要談宋儒的學說,須先把三教異同研究一下。三教異同古人說的很多,無待我們再說,但我們可補充一下:三教均以返本為務。孟子曰:「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但返至身,還不能終止。孟子又曰:「孩提之事,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可知儒家返本,以返至孩提為止。老子一書,屢言嬰兒,請問孟子之孩提,與老子的嬰兒,同乎不同?答曰:不同。何以故呢?孟子所說之孩提能愛親敬兄,大約是二三歲或一歲半歲。老子曰:「如嬰兒之未孩。」說文:孩,小兒笑也。嬰兒還未能笑,當然是指才下地者而言。老子又說:「骨弱筋柔而握固。」初生小孩,手是握得很緊的。可見老子所說的嬰兒,確指才下地者而言。孟子所說的孩提知愛知敬,是有知識的。老子曰:「常使民無知無欲。」是莫有知識的。可知老子返本更進一步,以返至才下地的嬰兒為止。
    但老子所說的雖是無知無欲,然猶有心;故曰:「聖人當無心,以百姓心為心。」釋氏則並心而無之,以證入涅槃,無人無我為止。禪家常教人「看父母未生前面目」。竟是透過娘胎,較老子的嬰兒更進一步。他們三傢俱是在一條線上,我們可作圖表示,如圖:儒家由庚返至丁,再由丁返至丙。老子由丁返至乙。佛氏由丁返至甲。我們可呼此線為「返本線」。由此可看出三家的異同。要說他們不同,他三家都沿著返本線向後而走,這是相同的。要說他們相同,則儒家返至丙點而止,老子返至乙點而止,釋氏直返至甲點方止,又可說是不同。所從三教同與異俱說得去,總看如何看法。
    大學說:「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從「身」字追進兩屋,直至「意」字,從誠意做起走。但是有意就有我,老子以為有了我即有人,人我對立,就生出許多膠膠擾擾的事,鬧個不休。有我即身,故曰:「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倘若無有我身,則人與我渾而為一,就成了與人無忤,與世無爭,再不會有膠膠擾擾的事。故曰:「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莊子書上種種譏誚孔子的話,與夫老子謂孔子曰「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等語,都是根據這個原理。試問如老子所說,是個什麼境界呢?這就是所說的「恍兮惚兮,窈兮冥兮」了,也即是「嬰兒未孩」的狀態,自佛學言之,此等境界是為第八識,釋氏更進一步,打破此識,而為大圓鏡智,再進而連大圓鏡智也打破,即是心經所說「無智亦無得」了。
    據上面所說,似乎佛氏的境界,非老子所能到,老子的境界,非孔子所能到,則又不然,佛氏說妙說常,老子曰:「復命曰常。」又曰:「玄之又玄,眾妙之門。」佛氏的妙常境界,老子何嘗不能到呢?孔子毋意必固我,又曰:「無可無不可。」佛氏所謂法執我執,孔子何嘗莫有破呢?但三教雖同在一根線上,終是個個獨立。他們立教的宗旨,各有不同,佛氏要想出世,故須追尋至父母未生前,連「心」字都打破,方能出世,說是要出世,所以世間的禮樂刑政等,也就不詳加研究了。孔門要想治世,是在人事上工作上,人事之發生,以意念為起點,而意念之最純粹者,莫如孩提之童,故從孩提之童研究起來,以誠意為下手功夫,由是而正心修身,以至齊家治國平天下。他的宗旨,即是想治世,所以關於涅槃滅度的學理,也就不加探討了。老子重在窺探造化的本源,故絕聖棄智,無知無欲,於至虛至靜之中,領會那寂然不動、虛而逍遙之妙,故而像一初生之嬰兒。向後走是出世法,向前走是世間法。他說道:「多言數窮,不如守中。」這個「中」字,即指乙點而言,是介於入世出世之中。佛氏三藏十二部,孔子《詩》、《書》、《易》、《禮》、《春秋》,可算說得很多了。老子卻不願意多說,只簡簡單單五千多字,扼著乙點立論,含有「引而不發,躍如也」的意思。他的意思,只重在把入世出世,打通為一,揭出原理,等人自去研究,不願多言,所以講出世法莫得釋氏那麼精,講世間法莫得孔子那麼詳。綜而言之,釋氏專言出世法,孔子專言世間法,老子則把出世法和世間法,打通為一,這就是他三人立教不同的地方。
    老子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後,夫物芸芸,各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他是用致虛守靜的功夫,步步向內收斂,到了歸根復命,跟著又步步向外發展,所以他說:「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彰,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邦,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孔子之學,得之於老子,其步驟是一樣。《大學》說:「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這是步步向內收斂。「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又是步步向外發展。老子歸根復命的工作,與佛氏相同,從「修之於身」,以至「修之於天下」,與孔子相同,所以老子之學,可貫通儒釋兩家。
    北方人喜吃面,南方人喜吃飯,孔子開店賣面,釋迦開店賣飯,老子店中,面和飯皆有,我們喜歡吃某種,進某家店子就是了。不能叫人一律吃面,把賣飯的店子封了,也不能叫人一律吃飯,把賣面的店子封了。賣面的未嘗不能做飯,賣飯的也未嘗不能做面,不過開店的目的,各有不同罷了。儒釋道立教,各有各的宗旨,三教之徒,互相攻擊,真算多事。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6 00:17
第七十八章 宋學是融合儒釋道三家學說而成

    在宋儒儘管說他是孔門嫡派,與佛老無關,實際是融合三教而成,他們學說俱在,何能掩飾。其實能把三教融合為一,這是學術上最大的成功,他們有了這樣的建樹,盡可自豪,反棄而不居,自認孔門嫡派。這即是為「門戶」二字所誤。
    最初孔老二教,迭為盛衰,互相排斥。故太史公說:「世之學老子則絀儒學,儒學亦絀老子。」到了曹魏時,王弼出來,把孔老溝通為一,他說:「聖人茂於人者神明也,情,應物而無累於物者也,今以無累便謂其不復應物,失之遠矣。」(見《魏志鍾會傳》裴松之注)「沖和以通無」,指老氏而言。「哀樂以應物」,指孔氏而言。裴說:「應物而無累於物。」就把孔老二說,從學理上融合為一。王弼曾注《易經》和《老子》,《易經》是儒家的書,《老子》是道家的書,他注這兩部分,就是做的融合孔老的工作,這是學術上一種大著作,算是一種新學說,大受一般人的歡迎,所以開晉朝清談一派。
    人情是厭故喜新的,清談既久,一般人都有點厭煩了,適值佛教陸續傳入中國,越傳越盛,在學術上另開一新世界,朝野上下,群起歡迎,到了唐時,佛經遍天下,寺廟遍天下,天台、華嚴、凈土各宗大行,禪宗有南能北秀,更有新興之唯識宗,可算是佛學極盛時代。唐朝自稱是老子之後,追尊老子為玄元皇帝,道教因之很盛。孔子是歷代崇奉之教,當然也最盛行。三教相盪,天然有合併的趨勢。那個時候的儒者,多半研究佛老之學,可說他們都在做三教合一的工作,卻不曾把此融合為一,直到宋儒,才把這種工作完成了。
    戴東原(戴震)謂:「宋以前,孔孟自孔孟,老子自老子,談老子者高妙其言,不依附孔孟,宋以來,孔孟之書,盡失其解,儒家雜襲老釋之言以解之。」這本是詆斥宋儒的話,但我們從這個地方,反可看出宋儒的真本事來,最當注意的是「宋以前,孔孟自孔孟,老釋自老釋」二語,老釋和孔孟,大家認為是截然不同之二派,宋時就把他們融合為一,創造力何等偉大。
    在宋儒儘管說他是孔門嫡派,與佛老無關,實際是融合三教而成,他們學說俱在,何能掩飾。其實能把三教融合為一,這是學術上最大的成功,他們有了這樣的建樹,盡可自豪,反棄而不居,自認孔門嫡派。這即是為「門戶」二字所誤。惟其是這樣,我們反把進化的趨勢看出來了。儒釋道三教,到了宋朝天然該合併,宋儒順著這個趨勢做去,自家還不覺得,猶如河內撐船一般,宋儒極力欲逆流而上,自以為撐到上流了,殊不知反被捲入大海,假令程朱諸人,立意要做三教合一的工作,還看不出天然的趨勢,惟其極力反對三教合一,實際上反完成了三教合一的工作,這才見天然趨勢的偉大。宋儒學說,所以不能磨滅掉,在完成三教合一的工作,其所以為人詬病者,在裡子是三教合一,面子務必說是孔門嫡派,成了表裡不一致。我們對於宋儒,只要他的裡子,不問他的面子,他們既建樹了這樣大功,就應替他們表彰。
    宋儒融合三教,在實質上,不在字面上。若以字面而論,宋儒口口聲聲,詆斥佛老,所用的名詞,都是出在四書五經上,然而實質上卻是三教合一。今人言三教合一者,滿紙是儒釋道書上的名詞,我們卻不能承認他們把三教融合了。這是什麼緣故呢?譬如吃飲食,宋儒把雞魚羊肉,米飯菜蔬,吃下肚去,變為血氣。看不出雞魚羊肉,米飯菜蔬的形狀,實質上卻是這些東西融合而成。他人是把這些東西吃下去,吐在地上,滿地是雞魚羊肉米飯菜蔬的細顆,並未融化。我們把融合三教之功,歸之宋儒,就是這個道理。世間的道理,根本上是共通的,宋儒好學深思,凡事要研究徹底,本無意搜求共通點,自然把共通點尋出,所以能夠把三教融合。
    由晉歷南北隋唐五代,而至於宋,都是三教并行。名公巨卿,大部研究佛老之學,就中以禪宗為尤盛。我們試翻《五燈會元》一看,即知禪宗自達摩東來,源遠流長,其發達的情形,較之宋元學案所載的道學,還要盛些。王荊公嘗問張文定(方平):「孔子去世百年,生孟軻亞聖,自后絕人何也?」文定言:「豈無?只有過孟子上者。」公問是誰?文定言:「江南馬大師,汾陽無業禪師,雷峰,岩頭,丹霞,雲門是也。儒門淡泊,收拾不住,皆歸釋氏耳。」荊公欣然嘆服。(見宋《稗類鈔宗乘》),佛教越傳越盛,幾乎把孔子地盤完全奪去,宋儒生在這個時候,受儒道的甄陶孕育,所以能夠創出一種新學說。
    周敦頤的學問,得力於佛家的壽涯和尚和道家陳摶(tuan)的太極圖,這是大家知道的。程伊川說:「程明道出入於老釋者幾十年。」宋史說:范仲淹命張橫渠讀《中庸》,讀了猶以為未足,又求諸老釋。這都是「儒門淡泊收拾不住」的緣故。明道和橫渠,都是「返求諸六經然後得之」。試問:他二人初讀孔子書,何以得不到真傳,必研究老釋多年,然後返求諸六經,才把它尋出來?何以二人都會如此?此明明是初讀儒書,繼續佛老書,涵泳既久,融會貫通,心中恍若有得:然後還向六經搜求,見所說的話,有與自己心中相合者,就把它提出來組織成一個系統,這即是所謂宋學了。因為天下的真理是一樣的,所以二人得著的結果相同。
    著者往年著《心理與力學》一文,創一條臆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曾說:「地心有引力,把泥土沙石,有形有狀之物,吸引來成為一個地球,人心也有引力,把耳濡目染、無形無體之物,吸引來,成為一個心。」宋儒研究儒釋道三教多年,他們的心,已經成了儒釋道的化合物,自己還不覺得,所以宋學表面上是孔學,裡子是儒釋道融合而成的東西。從此以後,儒門就不淡泊了,就把人收拾得住,於是宋學風靡天下,歷宋元明清以至於今,傳誦不衰。他們有了這種偉大工作,盡可獨立成派,不必依附孔子,在他們以為依附孔子,其道始尊,不知依附孔子,反把宋儒的價值看小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6 00:18
第七十九章 宋學含老學成分最多

    宋學是明道開創的,明道之學,既近於老子,所以趙宋諸儒,均含老氏意味。宋儒之學,何以會含老氏意味呢?因為釋氏是出世法,孔子是世間法,老子是出世法世間法一以貫之。宋儒以釋氏之法治心,以孔子之學治世,二者俱是順其自然之理而行,把治心治世打成一片,恰是走入老子的途徑。
    宋學是融合三教而成,故處處含有佛老意味。其含有佛學的地方,前人指出很多,不必再加討論。我們所要討論的,就是宋學所含老氏成分,特別濃厚。宋儒所做的功夫,不外「人慾凈盡,天理流行」八字。天理者天然之理,也即是自然之理。人慾者個人之私意。宋儒教人把自己的私意除掉,順著自然的道理做去,這種說法,與老子有何區別?所異者,以「天」字代「自然」二字,不過字面不同罷了。
    但是他們後來注重理學,忽略了「天」字,即是忽略了「自然」二字,而理學就成了管見,此戴東原所以說宋儒以理殺人也。
    周子著《太極圖說》云:「無極而太極。」這「無極」二字,即出自《道德經》。張橫渠之易說,開卷詮乾四德,即引老子「迎之不見其首」二語。中間又引老子「穀神,芻狗,三十輻共一彀(gou),高以下為基」等語,更是彰明其著的。
    伊川(程頤)門人尹焯(chao)言:「先生(指伊川)平生用意,惟在易傳,求先生之學,觀此足矣,語錄之類,皆學者所記,所見有深淺,所記有工拙,蓋不能無失也。」《二程全書》可見易學是伊川根本學問,伊川常令學者看王弼易注《二程全書》,《四庫提要》說:「自漢以來,以老莊說易,始魏王弼。」伊川教人看此書,即知:伊川之學根本上摻有老學。
    朱子號稱是集宋學大成的人。《論語》開卷言:「學而時習之。」朱子注曰:「后覺者必效先學者之所為,乃可以明善而復其初。」戴東原曰:「復其初出莊子。」《東原年譜》明善復初,是宋儒根本學說,莊子是老氏之徒,這也是摻有老學之證。
    大學開卷言:「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朱子注曰:「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其眾理而應萬事者也。」這個說法,即是老子的說法。我們可把這幾句話,移注老子。老子曰:「穀神不死。」谷者虛也,神者靈也,不死者不昧也,「穀神不死」,蓋言:虛靈不昧也。「具眾理而應萬事」,即老子「虛而不屈,動而愈出」之意。「虛」則沖漠無朕,「不屈」則萬象森然,故曰「具眾理」。「動」則感而遂通,「愈出」則順應不窮,故曰「應萬事」。這豈不是老子的絕妙註腳?
    《中庸》開卷言:「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朱注提出「自然」二字。《論語》:「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朱注又提出「自然」二字。孟子「天下之言性也」一章,朱注五提「自然」二字,這是前面已經說了的。
    又老子有「致虛極,守靜篤」二語,宋儒言心性,滿紙是「虛靜」二字,「靜」字猶可說《大學》中有之,這「虛」字明明是從老子得來。
    宋學發源於孫明復、胡安定、石守道三人,極盛於周程張朱諸人。程氏弟兄幼年曾受業於周子,其學是從周子傳下來的,但伊川(程頤)作明道(程顥)行狀說:「先生生於一千四百年之後,得不傳之學於遺經。」又說:「先生為學,自十五六時,聞汝南周茂叔論道,遂嫌科舉之業,慨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泛濫於諸家,出入於老釋者幾十年,返求諸六經,然後得之。」可見宋學是程明道特創的,明道以前,只算宋學的萌芽,到了明道,才把它組織成一個系統,成為所謂宋學。周子不過啟發明道求之志罷了。所以我們研究宋學,當從明道研究起走。
    明道為宋學之祖,等於老子為周秦諸子之祖。而明道之學,即大類老子,老子曰:「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明道著定性書說:「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萬物而無心,聖人之常,以其情順萬物而無情。故君子之學,莫如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此等說法,與老子學說,有何區別?也即是王弼所說:「體沖和以通無,應物而無累於物。」
    二程遺書載:明道言:「天地萬物之理,無獨必有對,皆自然而然,非有安排也。每中夜以思,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明道所悟得者,即是老子所說「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聲音相和,前後相隨」之理,老子書中,每用雌雄、榮辱、禍福、靜躁、輕重、歙張、枉直、生死、多少、剛柔、強弱等字,兩兩相對,都是說明「無獨必有對」的現象。明道提出「自然」二字,宛然老子的學說。
    其他言自然者不一而足,如遺書中,明道云:「言天之自然者,謂之天道。」又雲「一陰一陽之謂道,自然之道也」皆是。故近人章太炎說:「大程遠於釋氏,偏邇於老聃。」(見《檢論卷·四通程篇》)
    宋學是明道開創的,明道之學,既近於老子,所以趙宋諸儒,均含老氏意味。宋儒之學,何以會含老氏意味呢?因為釋氏是出世法,孔子是世間法,老子是出世法世間法,一以貫之。宋儒以釋氏之法治心,以孔子之學治世,二者俱是順其自然之理而行,把治心治世打成一片,恰是走入老子的途徑。宋儒本莫有居心要走入老氏途徑,只因宇宙真理,實是這樣,不知不覺,就走入這個途徑,由此知:老子之學,不獨可以貫通周秦諸子,且可以貫通宋明諸儒。換言之:即是老子之學,可以貫通中國全部學說。
    伊川說:「返求諸六經然後得之。」究竟他們在六經中得著些什麼呢?他們在《禮記》中搜出《大學》、《中庸》兩篇,提出來與《論語》、《孟子》,合併研究。在《尚書》中搜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十六字。又在《樂記》中搜出「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數語,創出天理人慾等名詞,互相研究,這即是所謂「得不傳之學於遺經」了。
    宋儒搜出這些東西,從學理上言之,固然是對的,但務必說這些東西是孔門「不傳之學」,就未免靠不住,「人生而靜」數語,據後人考證,是《文子》引《老子》之語,河間獻王把它采入《樂記》的。而《文子》一書,又有人說是偽書,觀其全書,自是道家之書,確非孔門之書。
    閻百詩《尚書古文疏證》說:「虞廷十六字,蓋純襲用荀子,而世未之察也,荀子解蔽篇: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云云,故道經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幾,惟君子而後能知之。』此文前文有精於道,一於道之語,遂概括為四字,復讀以成十六字。」可見宋儒講的危微精一,直接發揮荀子學說,間接是發揮道家學說。
    朱子注《大學》說:「經一章,蓋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傳十章。則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也。」朱子以前,並無一人說大學是曾子著的,不知朱子何所依據,大約是見誠意章,有「曾子曰」三字,據閻百詩說:《禮記》四十九篇中,稱曾子者共一百個,除有一個是指曾中外,其餘九十九個,俱指曾參,何以見得此篇多處提及「曾子」二字,就是曾子著的?
    朱子說:《中庸》是孔門傳授心法,子思學之於書以授孟子。此話也很可疑。《中庸》有「載華岳而不重」一語,孔孟是山東人,一舉目即見泰山,所以論孟中言山之高者,必說泰山。華山在陝西,孔子西行不到秦,華山又不及泰山著名,何以孔門著書,會言及華山呢?明明是漢都長安,漢儒著書,一舉目即見華山,故舉以為例。又說「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更是嬴秦混一天下后的現象。這些也是經昔人指出了的。
    據上所述,宋儒在遺經中,搜出來的東西,根本上發生疑問。所以宋儒的學問,絕不是孔孟的真傳,乃是孔老孟荀混合而成的,宋儒此種工作,不能說是他們的過失,反是他們的最大功績,他們極力尊崇孔孟,反對老子和荀子,實質上反替老荀宣傳,由此知:老荀所說的是合理的,宋儒所說的也是合理的。我們重在考求真相,經過他們這種工作,就可證明孔老孟荀,可融合為一,宋儒在學術上的功績,真是不小。
    我們這樣的研究,就可把學術上的趨勢看出來了。趨勢是什麼?就是各種學說,根本上是共通的,越是互相攻擊,越是日趨融合,何以故?因為越攻擊,越要研究,不知不覺,就把共通之點發現出來了。
    《宋元學案》載:「明道不廢觀釋老書,與學者言,有時偶舉示佛語。伊川一切摒除,雖庄列亦不看。」明道把三教之理,融會貫通,把大原則發明了,伊川只是依著他這個原則研究下去,因為原則上含得有釋老成分,所以伊川雖摒除釋老之書不觀,而傳出來的學問,仍帶有釋老意味。
    伊川嘗謂門人張釋曰:「我昔狀明道先生之行,我之道蓋與明道同,異時欲知我者,求之此文可也。」伊川作明道行狀,言出入於老釋者幾十年,既自稱與明道同,當然也出入於老釋。所謂不觀釋老書者,是指學成之後而言,從前還是研究過釋老的。
    宋儒的學說,原是一種革命手段。他們把漢儒的說法,全行推倒,另創一說,是具備了破壞和建設兩種手段。他們不敢說是自己特創的新說,仍復托諸孔子,名為復古,實是創新。路德之新教,歐洲之文藝復興,俱是走的這種途徑。宋儒學說,帶有創造性,所以信從者固多,反對者亦不少,凡是新學說出來,都有這類現象。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6 00:18
第八十章 程明道死後之派別

    明道學術分程朱和陸王兩派,象山相當於伊川,陽明相當於朱子。有了朱子「萬殊歸於一本」之格物致知,跟著就有陽明「一本散之萬殊」之格物致知,猶之有培根之歸納法,跟著就有笛卡兒之演繹法,培根之學類伊川和朱子,笛卡兒之學類象山和王陽明。
    明道把三教融合的工作剛剛做成功,跟著就死了。死後,他的學術,分為兩大派:一派是伊川朱子(朱熹),一派是陸象山和王陽明。明道死時,年五十四歲,死了二十多年,伊川才死。伊川傳述明道的學問,就走入一偏,遞傳以至朱子。後人說朱子集宋學之大成,其實他未能窺見明道全體。宋元學者說:「朱子謂明道說話渾論,然太高,學者難看。……朱子得力於伊川,於明道之學,未必盡其傳也。」據此可知:朱子得明道之一偏,陸象山起而紹述明道,與朱子對抗,不但對於朱子不滿,且對於伊川亦不滿。他幼年聞人誦伊川語,即說道:「伊川之言,奚為與孔孟不類。」又說:「二程見茂叔后,吟風弄月而歸,有『吾與點也』之意。後來明道此意卻存,伊川已失此意。」又說:「元晦似伊川,欽夫似明道,伊川錮蔽深,明道卻疏通。」象山自以為承繼明道的,伊川自以為承繼明道的,其實伊川與象山,俱是得明道之一偏,不足盡明道之學。伊川之學,得朱子發揮光大之,象山之學,得陽明發揮光大之,成為對抗之兩派。朱子之格物致知,是偏重在外,陽明之格物致知,是偏重在內。明道曰:「與其非外而是內,不若內外之兩忘。」明道內外兩忘,即是包括朱陸兩派。
    朱陸之爭,乃是於整個道理之中,各說半面,我們會通觀之,即知兩說可以并行不悖。(一)孔子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朱子重在學,陸子重思,二者原是不可偏廢。(二)孟子說:「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朱子宗的是這個說法。孟子又說:「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此天所與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陸子宗的是這個說法。二說同出於孟子,原是不衝突的。(三)陸子尊德性,朱子道問學,中庸說:「尊德性而遠問學。」中間著一而字,二者原可聯為一貫。(四)從倫理學上言之:朱子用的是歸納法,陸子用的是演繹法,二法俱是研究學問所不可少。(五)以自然現象言之:朱子萬殊歸於一本,是向心力現象,陸子一本散之萬殊,是離心力現象,二者原是互相為用的。我們這樣的觀察,把他二人的學說,合而用之即對了。
    明道學術分程(伊川)朱和陸王兩派,象山相當於伊川,陽明相當於朱子。有了朱子「萬殊歸於一本」之格物致知,跟著就有陽明「一本散之萬殊」之格物致知,猶之有培根之歸納法,跟著就有笛卡兒之演繹法,培根之學類伊川和朱子,笛卡兒之學類象山和王陽明。宇宙真理,古今中外是一樣的,所以學術上之分派和研究學問的方法,古今中外也是一樣的。
    學術之分合
    大凡一種學說,獨立成派之後,本派中跟著就要分派。韓非說:「儒分為八,墨分為三。」就是循著這個軌道走的。孔學分為八派,秦滅而後,孔學滅絕,漢儒研究遺經,成立漢學,跟著又分許多派。老氏之學,也分許多派。佛學在印度,分許多派,傳入中國,又分若干派。
    孔子是述而不作的人,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融合眾說,獨成一派。老子書上有「穀神不死」及「將欲取之」等語,經後人考證,都是引用古書。他書中所說「用兵有言」及「建言有之」等語,更是明白援引古說,可見老子也是述而不作之人,他的學說,也是融合眾說,獨成一派。印度有九十六外道,釋迦一一研究過,然後另立一說,這也是融合眾說,獨成一派。宋儒之學,是融合儒釋道三教而成,也是融合眾說,獨成一派。這種現象,是學術上由分而合的現象。
    大凡一種學說,獨立成派之後,本派中跟著就要分派。韓非說:「儒分為八,墨分為三。」就是循著這個軌道走的。孔學分為八派,秦滅而後,孔學滅絕,漢儒研究遺經,成立漢學,跟著又分許多派。老氏之學,也分許多派。佛學在印度,分許多派,傳入中國,又分若干派。宋儒所謂佛學者,蓋禪宗也。禪宗自達摩傳至五祖。分南北兩派,北方神秀,南方慧能,慧能為六祖,他門下又分五派。明道創出理學一派,跟著就分程(伊川)朱和陸王兩派。而伊川門下分許多派,朱子門下分許多派,陸王門下也分許多派。這種現象,是由合而分的現象。
    宇宙真理,是圓陀陀的,一個渾然的東西,人類的知識很短淺,不能驟窺其全,必定要這樣分而又合,合而又分地研究,才能把那個圓陀陀的東西研究得清楚。其方式是每當眾說紛紜的時候,就有人融會貫通,使它匯歸於一,這是做的由分而合的工作。既經匯歸於一之後,眾人又分頭研究,這是做的由合而分的工作。
    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是西洋學說傳入中國,與固有的學說發生衝突,正是眾說紛紜的時代。我們應該把中西兩方學說融會貫通,努力做出分而合的工作。必定要這樣,才合得到學術上的趨勢,等到融會貫通過後,再分頭研究,做合而分的工作。
    宋學與蜀學?
    五代中原大亂,三教中的名人齊集成都,彷彿三大河流,同趨於最隘的一個峽口,天然該融合為一,大約這些名流麇集成都,互相討論,留下不少的學說。明道弟兄來川,召集遺老築台講道,把它們集合來,融會貫通而斷以己意,成為一個系統,就成為所謂宋學。
    二程與四川之關係
    程明道的學說,融合儒釋道三家而成,是順應時代的趨勢,已如前篇所說。至於地域關係,他生長河南,地居天下之中,為宋朝建都之地,人文薈萃,是學術總匯的地方,故他的學說能夠融合各家之說,這層很像老子。
    凡人的思想,除受時代影響之外,還要受地域的影響。孔子是魯國人,故師法周公;管仲是齊國人,故師法太公;孟子是北方人,故推尊孔子;莊子是南方人,故推尊老子。其原因:(1)凡人生在一個地方,對於本地之事,耳濡目染,不知不覺,就成了拘墟(xu)之見。(2)因為生在此地,對於此地之名人,有精密的觀察,能見到他的好處,故特別推崇他。此二者可說是一般人的通性,我寫這篇文字,也莫有脫此種意味。
    程明道的學說,融合儒釋道三家而成,是順應時代的趨勢,已如前篇所說。至於地域關係,他生長於河南,地居天下之中,為宋朝建都之地,人文薈萃,是學術總匯的地方,故他的學說能夠融合各家之說,這層很像老子,老子為周之柱下史,地點也在河南,周天子定都於此,諸侯朝聘往來,是傳播學說集中之點,故老子的學說,能夠貫通眾說。
    獨是程明道的學說,很受四川的影響。這一層少人注意,我們可以提出來討論一下:
    明道的父親,在四川漢州做官,明道同其弟伊川曾隨侍來川,伊川文集中,有《為太中(程子父)作試漢州學生策問》三首,《為家君請宇文中允典漢州學書》、《再書》及《蜀守記》等篇,都是在四川作的文字,其時四川儒釋道三教很盛,二程在川濡染甚深,事實俱在,很可供我們的研究。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6 00:19
第八十一章 四川之易學

    袁滋易學,伊川不與之講授,命他入蜀訪求,大約他在四川受的益很多,才自謙不如蜀人,於此可見四川易學之盛。
    《宋史·譙定傳》載:「程頤之父珦(xiang),嘗守廣漢,頤與其兄顥(hao)皆隨侍,游成都,見治蔑箍桶者,挾冊,就視之,則易也,欲擬議致詰,而蔑者先曰:『若嘗學此乎?』因指『未濟男之窮』以發問,二程遜而問之,則曰『三陽皆失位也』。兄弟渙然有所省,翌日再過之,則去矣。」伊川晚年注易,於未濟卦,后載「三陽失位」之說,並曰:「斯義也,聞之成都隱者。」足觀宋史所載不虛。據《成都縣誌》所載:「二程過箍桶翁時地方,即是省城內之大慈寺。」
    譙定傳又載:「袁滋入洛,問易於頤,頤曰:『易學在蜀耳,盍往求之?』滋入蜀訪問,久之,無所遇,已而見賣醬薛翁於眉邛(qiong)間,與語大有所得。」我們細玩「易學在蜀」四字,大約二程在四川,遇著長於易的人很多,不只箍桶翁一人,所以才這樣說。
    段玉裁做富順縣知縣,修薛翁祠,作碑記云:「……繼讀東萊呂氏撰常州志,有雲。袁道潔聞蜀有隱君子名,物色之。莫能得,末至一郡,有賣香薛翁,旦荷芨(ji)之市,午輒扃(jiong)門默坐,意象靜深,道潔以弟子禮見,且陳所學,叟漠然久之,乃曰:『經以載道,子何博而寡要也?』與語,未見復去。」宋史雲「眉邛間」,呂氏雲「至一郡」,皆不定為蜀之何郡縣,最後讀浚儀王氏《困學紀聞》云:「譙天授之易,得於蜀夷族曩(nang)氏,袁道潔之易,得於富順監賣香薛翁,故曰:『學無常師。』宋之富順監,即今富順縣也,是其為富順人無疑。」(見段玉裁《富順縣誌》)究竟薛翁是四川何處人,我們無須深考,總之有這一回事,其人是一個平民罷了。(按宋史作賣醬,呂王作賣香,似應從呂王氏,因東萊距道潔不久,宋史則元人所修也)
    袁滋問易於伊川,無所得,與賣醬翁語,大有所得,這賣醬翁的學問,當然不小,《論語》上的隱者,如晨門、荷蕢(kui)、沮溺、丈人等,不過說了幾句諷世話,真實學問如何,不得而知,箍桶翁和賣醬翁,確有真實學問表現,他二人易學的程度,至少也足與程氏弟兄相埒(lie),賣醬翁僅知其姓薛,箍桶翁連姓亦不傳,真是鴻飛冥冥的高人。
    易學是二程的專長,二人語錄中,談及易的地方,不勝枚舉。《宋史·張載傳》稱:「載嘗坐虎皮,講易水師,聽者甚眾,一夕,二程至,與論易,次日語人曰:『比見二程,深明易理,吾所不如,汝可師之。』撤坐輟講。」據此可見二程易學之深,然遇箍桶翁則敬謹領教,深為佩服,此翁之學問,可以想見。袁滋易學,伊川不與之講授,命他入蜀訪求,大約他在四川受的益很多,才自謙不如蜀人,於此可見四川易學之盛。
    據《困學紀聞》所說,四川的夷族,也能傳授高深的易學,可見那個時候,四川的文化是很普遍的,《易經》是儒門最重要之書,易學是二程根本之學,與四川發生這樣的關係,這是很值得研究的。
    四川之道教
    道教中各派,俱發源於四川,其原因就是由於漢朝張道陵,在四川鶴鳴山修道,其學流傳民間,分為各派,歷代相傳不絕。
    薛翁說袁道潔博而寡要,儼然道家口吻,他扃門默坐,意象靜深,儼然道家舉止,可見其時道家一派,蜀中也很盛。二程在蜀,當然有所濡染。
    宋儒之學,據學者研究,是雜有方士派,而方士派,蜀中最盛,現在講靜功的人,奉《參同契》和《悟真篇》二書,為金科玉律,此二書均與四川有甚深之關係。
    《悟真篇》是宋朝張伯端(字平叔號紫陽)所著。據他自序是熙寧巳酉年,隨龍國陵公到成都,遇異人傳授。考熙寧己酉,即宋神宗二年,據伊川新作《先公太中傳》稱:「神宗即位年代,知漢州,熙寧中議行新法,州縣囂然,皆以為不可。公未嘗深論也,及法出,為守令者奉行后,成都一道,抗議指其未便者,獨公一人。」神宗頒行新法,在熙寧二年,即是張平叔遇異人傳授之年,正是二程在四川的時候。平叔自序,有「既遇真筌,安敢隱默」等語。別人作的序有云:「平叔遇青城丈人於成都。」又云:「平叔傳非其人,三受禍患。」漢州距成都只九十里,青城距成都,距漢州,俱只百餘里,二程或者會與青城丈人或張平叔相遇,否則平叔既不甚秘惜其術,二程間接得聞也未可知。
    現在流行的《參同契集注》,我們翻開一看,注者第一個是彭曉,第二個是朱子。彭曉字秀川,號真一子,仕孟昶為祠部員外郎,是蜀永康人。永康故治,在今崇慶縣西北六十里。南宋以前,注《參同契》者十九家,而以彭曉為最先,通行者皆彭本,分九十一章,朱子乃就彭本,分上中下三卷,寧宗元年,蔡季通編置道州,在「寒泉精舍」與朱子相別,相與訂正《參同契》,竟夕不寐,明年季通卒,越二年朱子亦卒,足見朱子晚年都還在研究《參同契》這種學說。
    清朝毛西河和胡渭等證明:宋儒所講,無極太極,河洛書是從華山道士陳摶傳來。朱子解易,曾言「邵子得於希夷(陳摶),希夷源流,出自《參同契》」。宋學既與《參同契》,發生這種關係,而注《參同契》之第一個人是彭曉,出在四川,他是孟昶(chang)之臣,孟昶降宋,距二程到川,不及百年,此種學說,流傳民間,二程或許也研究過。
    義和團亂后,某學者著一書,說:「道教中各派,俱發源於四川,其原因就是由於漢朝張道陵,在四川鶴鳴山修道,其學流傳民間,分為各派,歷代相傳不絕。」他這話不錯,以著者所知,現在四川的學派很多,還有幾種傳出外省,許多名人俯首稱弟子,這是歷歷可數的。逆推上去,北宋時候,這類教派當然很盛。二程在蜀當然有所濡染。
    四川之佛教
    馬祖教人,專提「心即是佛」四字,伊川曰「性即理也」,宛然馬祖聲口,這種學理,或許從雪門寺高僧得來。
    佛教派別很多,宋儒所謂佛學者,大概指禪宗而言,禪宗至六祖慧能而大盛,六祖言:「不思善,不思惡,正憑么時,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宋儒教人:「看喜怒哀樂未發前氣象。」宛然是六祖話語。
    四川佛教,歷來很盛,華嚴宗所稱為五祖的宗密,號圭峰,即是唐時四川西充人。唐三藏法師玄奘,出家在成都大慈寺。以禪宗而論,六祖再傳弟子「馬道一」,即是張文定所說馬大師,是四川什邡(fang)人,他在禪宗中的位置,與宋學中的朱子相等,有《五燈會元》可考。他的法嗣,佈於天下,時號馬祖,他出家在什邡羅漢寺,得道在衡岳,傳道在江西,曾回什邡築台說法,邑人稱為活佛。(見《什邡縣誌》)二程到四川的時候,當然他的流風餘韻,猶有存者。什邡與漢州毗連,現在什邡高景關內,有雪門寺,相傳二程曾在寺中讀書,後人於佛殿前,建堂祀二程,把寺名改為雪門,取「立雪程門」之義。(見《什邡縣誌》)二程為甚不在父親署內讀書,要跑到什邡去讀?一定那個廟宇內有個高僧,是馬祖法嗣,二程曾去參訪。住了許久,一般人就說他去行醫讀書了。
    馬祖教人,專提「心即是佛」四字,伊川曰「性即理也」,宛然馬祖聲口,這種學理,或許從雪門寺高僧得來。
    宋朝禪宗大師宗杲(gao),名震一時,著有《大慧語錄》。朱子也曾看他的書,並引用他的話,如「寸鐵傷人」之語。魏公道是四川廣漢人,他的母親秦國夫人,曾在大慧門下,參禪有得,事載《五燈會元》。大慧之師圓悟,是成都昭覺寺和尚。著有《圓悟語錄》。成都昭覺寺,現有刻板,書首載有張魏公序文,備極推崇。圓悟與二程,約略同時,二程在川之時,四川禪風當然很盛,二程當然有所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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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二程講道台

    現在漢州城內,開元寺前,有「二程講道台」,可見二程在漢州,曾召集名流,互相討論,把三教的道理,融會貫通,恍然有得,才發明所謂宋學,伊川所說的「返求諸六經,然後得之」,大約就在這個時候。
    二程的父親,卒於元祐五年庚午,年八十五歲,逆推至熙寧元年戊申,年六十三歲,其時王安石厲行新法,明道曾力爭不聽,他們弟兄不願與安石共事,因為父親年已高,所以侍父來蜀。明道生於宋仁宗明道元年壬申,伊川生於二年癸酉,二人入蜀時,年三十六七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他們拋棄了政治的生活,當然專心研究學問。王陽明三十七歲,謫居貴州龍場驛,大悟格物致知之旨,與二程在漢州時,年齡相同,不得志於政治界,專心研究學問,忽然發明新理,也是相同。
    現在漢州城內,開元寺前,有「二程講道台」(見《漢州志》),可見二程在漢州,曾召集名流,互相討論,把三教的道理,融會貫通,恍然有得,才發明所謂宋學。伊川所說的「返求諸六經,然後得之」,大約就在這個時候。漢州開元寺,可等於王陽明的龍場驛。
    宋明諸儒,其初大都出入佛老,其所謂佛者,是指禪宗而言,其所謂老者,不純粹是老子,兼指方士而言,陽明早年,曾從事神仙之學,並且修習有得,幾於能夠前知,有陽明年譜可證。不過陽明不自諱,宋儒就更多方掩飾,朱子著《參同契考異》託名「華山道士鄒訴」,不直署己名,掩飾情形,顯然可見。
    二程是敏而好學、不恥下問的人,遇著箍桶匠,都向他請教,當然道家的紫陽派、真一派,佛家的圓悟派,也都請教過的。我們看程子主張「半日讀書,半日靜坐」,形式上都帶有佛道兩家的樣子,一定與這兩家有關係。伊川少時,體極弱,愈老愈健,或許得力於方士派的靜坐,不過從來排斥佛老,與這兩家發生關係的實情,不肯一一詳說,統以「出入佛老」一語了之,箍桶翁是他自己說出,並筆之於書,後人方才知道。
    我們從旁的書考證,宋朝的高僧甚多,乃《宋史》僅有《方技傳》,而高僧則絕不一載。此由宋儒門戶之見最深,元朝修《宋史》的人,亦染有門戶習氣,一意推崇道學,特創道學傳,以位置程朱諸人,高僧足與程朱爭名,故削而不書,方技中人,不能奪程朱之席,故而書之。以我揣度,即使二程曾對人言:在蜀時,與佛老中人,如何往還,《宋史》亦必削而不書,箍桶翁和賣醬翁,不能與二程爭名,才把他寫上。其餘的既削而不書,我們也就無從詳考。
    孟蜀之文化
    孟昶君臣,既這樣地提倡文學,內政又修明,當然中原學者,要向四川來,所以儒釋道三教的學問,普及到了民間,二程和袁滋,不過偶爾遇著兩個,其餘未遇著的,不知還有若干。因為有了這樣的普遍的文化,所以北宋時,四川才能產出三蘇和范縝諸人。
    箍桶翁賣醬翁傳易,張平叔彭曉傳道,圓悟傳禪,可見其時四川的學者很多,請問為什麼那個時候四川有許多學者呢?因為漢朝文翁化蜀后,四川學風就很盛,唐時天下繁盛的地方,揚州第一,四川第二,有「揚一益二」之稱。唐都陝西,地方與蜀接近,那個時候的名人,莫到過四川的很少,所以中原學術,就傳到四川來。加以五代時,中原大亂,許多名流都到四川來避難,四川這個地方,最適宜於避難。前乎此者,漢末大亂,中原的劉巴許靖都入蜀避難。后乎此者,邵雍臨死,說:「天下將亂,惟蜀可免。」他的兒子邵伯溫攜家入蜀,卒免金人之禍。昔人云「天下未亂蜀先亂,天下已治蜀后治」,這是對乎中原而言,因為地勢上的關係,天下將亂,朝廷失了統御力,四川就首先與之脫離,故謂之先亂,等到中原平定了,才來征服,故謂之後治,其實四川關起門是統一的,內部是很安定的。
    五代時,中原戰爭五十多年,四川內政報修明,王孟二氏,俱重文學,《十國春秋》說王建「雅好儒臣,禮遇有加」,又說王衍「童年即能文,甚有才思」。孟蜀的政治,比王蜀更好,孟氏父子二世,凡四十一年,孟昶在位三十二年,《十國春秋》說孟昶「勸善恤刑,肇興文教,孜孜求治,與民休息」。又曰:「後主(指昶)朝宋時,自二江至眉州,萬民擁道痛哭,慟絕者凡數百人,後主亦掩面而泣。藉非慈惠素著,亦何以深入人心至此哉?」這是孟昶亡國之後,敵國史臣的議論,當然是很可信的。清朝知縣大堂面前牌坊,大書曰「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這十六字,是宋太宗從孟昶訓飭(chi)州縣文中選出來,頒行天下的(見《容齋續筆·戒石銘條》),昶之盛飭吏治,已可概見。
    後世盛稱文景之治,文帝在位二十三年,景帝在位十六年,合計不過三十九年。孟氏父子,孜孜求治,居然有四十一年之久,真可謂太平盛世。國內既承平,所以大家都研究學問,加以孟昶君臣,都提倡文學。《十國春秋》曰:「帝(指昶)所學,為文皆本於理。居恆謂李昊徐光溥曰:『王衍浮薄而好為輕艷之文,朕不為也。』」他的宰相,母昭裔,貧賤時,向人借《文選》,其人有難色,他發憤說道:「我將來若貴,當鏤板行之。」後來他在蜀做了宰相,請後主鏤板印九經,又把九經刻石於成都學宮,自己出私財營學宮,立教舍,又刻《文選》、《初學記》、《白氏六帖》,國亡后,其子守素齎(ji)至中朝,諸書大章於世,紀曉嵐著《四庫提要》,敘此事,並且說:「印行書籍,創見於此。」他們君臣,在文學上的功績,可算不小。
    孟昶君臣,既這樣的提倡文學,內政又修明,當然中原學者,要向四川來,所以儒釋道三教的學問,普及到了民間,二程和袁滋,不過偶爾遇著兩個,其餘未遇著的,不知還有若干。因為有了這樣的普遍的文化,所以北宋時,四川才能產出三蘇和范縝諸人,蘇子由說:「轍生十九年,書無不讀。」倘非先有孟昶的提倡,他在何處尋書來讀?若無名人指示門徑,怎麼會造成大學問?東坡幼年曾見出入孟昶宮中的老尼,二程二蘇,與孟蜀相距不遠,他們的學問,都與孟昶有關,子夏居西河,魏文侯受經於子夏。初置博士官,推行孔學。秦承魏制,置博士官,伏生、叔孫通、張蒼,皆故秦博士。梁任公說:「儒教功臣,第一是魏文侯。」我們可以說:「宋學功臣,第一是孟昶。」
    隋朝智者大師,居天台山,開天台宗,著有《大小止觀》。唐朝道士司馬承禎,字子微,也居天台山,著有《天隱子》,又著《坐忘論》七篇。《玉澗雜書》云:「道釋二氏,本相矛盾。而子微之學,乃全本於釋氏,大抵以戒定慧為宗……此論與智者所論止觀,實相表裡,子微中年隱天台玉霄峰,蓋智者所居,知其淵源有自也。」(見《圖書集成道教部雜錄》)。由此知:凡是互相矛盾的學問,只要同在一個地方,就有融合之可能。五代中原大亂,三教中的名人齊集成都,彷彿三大河流,同趨於最隘的一個峽口,天然該融合為一,大約這些名流麇(qun)集成都,互相討論,留下不少的學說。明道弟兄來川,召集遺老築台講道,把它們集合來,融會貫通而斷以己意,成為一個系統,就成為所謂宋學。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6 00:20
第八十三章 蘇子由之學說

    大家只知程氏弟兄是宋學中的泰斗,不知宋朝還有一個大哲學家,其成就較之程氏弟兄,有過之無不及,一般人都把他忽略了,此人為誰?即是我們知道的蘇子由。
    大家只知程氏弟兄是宋學中的泰斗,不知宋朝還有一個大哲學家,其成就較之程氏弟兄,有過之無不及,一般人都把他忽略了,此人為誰?即是我們知道的蘇子由。程氏弟兄做了融合三教的工作,還要蒙頭蓋面,自稱是孔孟的真傳;子由著有《老子解》,自序著此書時,會同僧道商酌,他又把《中庸》「喜怒哀樂之未發」和六祖「不思善不思惡」等語,合併研究,自己直截了當地說出來,較諸其他宋儒光明得多。子由之孫蘇籀(zhou),記其遺言曰:「公為籀講老子數篇曰:『高出孟子二三等矣!』又曰:『言至道無如五千文。』」蘇籀又說:「公老年作詩云:近存八十一章注,從道老聃門下人。蓋老而所造益妙,碌碌者莫測矣。」子由敢於說老子高出孟子二三等,自認從道老聃門下,這種識力,確在程氏弟兄之上。蘇東坡之子蘇邁等,著有《先公手澤》,載東坡之言曰:「昨日子由寄老子新解,讀之不盡卷,廢卷而嘆,使戰國有此書,則無商鞅韓非,使漢初有此書,則孔老為一,使晉宋間有此書,則佛老不為二,不意晚年見此奇特。」我破讀東坡此段文字,心想子由此書,有甚好處,值得如此稱嘆,後來始知純是讚歎他融合三教的工作。
    明朝有個李卓吾(李贄),同時的人,幾乎把他當做聖人,他對於孔子,顯然攻擊,著《藏書》六十八卷,自序有曰:「前三代吾無論矣,后三代漢唐宋是也,中間數百餘年,而獨無是非者,豈其人無是非哉?咸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因未嘗有是非耳。」又曰:「此書但可自怡,不可示人,故名藏書也,而無奈一二好事朋友,索觀不已,予又安能以已耶,但戒曰:『覽則一任諸君覽,但無以孔夫子之定本行賞罰也則善矣。』」他生在明朝,思想有這樣的自由,真令人驚詫,他因為創出這樣的議論,鬧得書被焚毀,身被逮捕,下場至自刎而死,始終持其說不變。其自信力有這樣的堅強,獨對蘇子由非常佩服,萬曆二年,他在金陵刻子由《老子解》,題其後曰:「解老子者眾矣,而子由最高……子由乃獨得微言於殘篇斷簡之中,宜其善發老子之蘊,使五千餘言,爛然如皎日,學者斷斷乎不可一日去手也,解或示道全,當道全意,寄子瞻,又當子瞻意,今去子由,五百餘年,不意復見此奇特。」卓吾這樣地推崇子由,子由的學問也就可知了。
    蘇子由在學術上,有了這樣的成就,何以談及宋學,一般人只知道有程朱,不知道蘇子由呢?其原因:(一)子由書成年已老,子由死於政和二年壬辰,年七十四歲,此書是幾經改刪,至大觀二年戊子十二月方才告成。程明道死於元豐八年乙丑,年五十四歲,伊川死於大觀元年丁亥,年七十五歲,子由成書時,在明道死後二十三年。伊川死後一年,那個時候,程氏門徒遍天下,子由的學說,出來得遲,自不能與他爭勝,子由書成后四年即死,也就無人宣傳他的學說了。(二)那時黨禁方嚴,禁人學習元祐學術,伊川謝絕門徒道:「尊所聞,行所知可也,不必及吾門也。」連伊川都不敢宣傳他的學問,子由何能宣傳?伊川死時,門人不敢送喪,黨禁之嚴可想。史稱子由「築室潁濱,不復與人相見,終日默坐,如是者幾十年。」據此,則子由此書,能傳於世,已算僥倖,何敢望其能行?(三)後來朱子承繼伊川之學,專修洛蜀之怨,二蘇與伊川不合,朱子對於東坡所著《易傳》,子由所著《老子解》,均痛加詆毀,其詆子由曰:「蘇侍郎晚為是書,合吾儒於老子,以為未足,又並釋氏而彌縫之,可謂舛矣,然其自許甚高,至謂當世無一人可以語此者,而其兄東坡公,亦以為『不意晚年見此奇特』。以予觀之,其可謂無忌憚者歟!因為之辯。」(見《宋元學案》)中庸有「大人而無忌憚」之語,朱子說他無忌憚,即是說他是小人。此段文字,幾於破口大罵。朱子又把子由之說,逐一批駁,大都故意挑剔,其書俱在,可以復按。朱子是歷代帝王尊崇的人,他既這樣攻擊子由,所以子由的學說,也就若存若亡,無人知道了。(四)最大原因,則孔子自漢武帝而後,取得學術界正統的地盤,程子做融合三教的工作,表面上仍推尊孔子,故其說受人歡迎,子由則**裸地說出來,欠了程明道的技術,所以大受朱子的攻擊,而成為異端邪說,朱子痛詆子由,痛詆佛老,是出於門戶之見,我們不必管,只看學術演進的情形就是了。
    學術之演進
    我們從進化趨勢上看去,覺得到了北宋的時候,三教應該融合為一,程明道和蘇子由,都是受了天然趨勢的驅迫。程子讀了許多書,來到四川加以研究,完成融合三教的工作。蘇子由在四川讀了許多書,又到穎濱閉門研究,也完成融合三教的工作。二者都與四川有關。
    我們從進化趨勢上看去,覺得到了北宋的時候,三教應該融合為一,程明道和蘇子由,都是受了天然趨勢的驅迫。程子讀了許多書,來到四川,加以研究,完成融合三教的工作。蘇子由在四川讀了許多書,又到潁濱閉門研究,也完成融合三教的工作。二者都與四川有關。這都是由於五代時,中原大亂,三教名流,齊集成都,三大河流,同時流入最隘一個峽口的緣故。子由少時在蜀,習聞諸名流緒論,研究多年,得出的結果,也是融合三教,也是出於釋氏而偏邇於老聃,與大程如出一轍。可見宇宙真理,實是如此。從前佛教傳入中國,與固有學術生衝突,歷南北隋唐以至五代,朝廷明令天下毀佛寺,焚佛經,誅僧尼之事凡數見,自宋儒之學說出,而此等衝突之事遂無,不過講學家文字上小有攻訐而已,何也?根本上已融合故也。
    世界第一次大戰,第二次大戰,紛爭不已者,學說分歧使之然也。現在國府遷移重慶,各種學派之第一流人物,與夫留學歐美之各種專門家,大都齊集重慶,儼如孟蜀時,三教九流齊集成都一樣,也都是無數河流,趨入一個最隘之峽口。我希望產生一種新學說,融合中西印三方學術而一之,而世界紛爭之禍,於焉可免。(著者按:初版時,國府尚未遷移重慶,則只言。現在交通便利,天涯比鄰,中國、印度、西洋三大文化接觸,相推相盪,也是三大河流,趨入最隘的峽口,中西印三大文化,也該融合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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