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 李宗吾厚黑學:全本珍藏版 作者:李宗吾 (全文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5 20:30
第四十一章 夫道一而已矣

    古人云:「夫道一而已矣。」厚黑二者,根本上是互相貫通的,厚字翻過來,即是黑,黑字翻過來,即是厚。從前有個權臣,得罪出亡。從者說道:「某人是公之故人,他平日對你十分要好,何不去投他?」答道:「此人對我果然很好。我好音,他就遺我以鳴琴,我好佩,他就遺我以玉環。他平日既見好於我,今日必以我見好於人,如去見他,必定縛我以獻於君。」果然此人從后追來,把隨從的人捉了幾個去請賞。這就是厚臉皮變而為黑心子的明證。人問:世間有黑心子變而為厚臉皮的沒有?我答道:有!有!《聊齋》上馬介甫那一段所說的那位太太,就是由黑心子一變而為厚臉皮。
    緒初辱罵某君一事,詢之他人,迄未聽見說過,除我一人而外,無人知之,後來同他相處十多年,也未聽他重提。我嘗說:「緒初辱罵某君,足見其人剛正,雖暗室中,亦不可干以私,事後絕口不言,隱人之惡,又見其盛德。」但此種批評,是站在儒家立場來說,若從厚黑哲學上研究,又可得出一條公例:「黑字專長的人,黑者其常,厚者其暫;厚字專長的人,厚者其常,黑者其暫。」緒初是厚字專長的人,其以黑字對付某君,是暫時的現象;事過之後,又回復到厚字常軌,所以後此十多年隱而不言。我知他做了此等狠心事,必定於心不安,故此後見面,不便向他重提此事。他辦敘屬學堂的時候,業師王某來校當學生,因事犯規,緒初懸牌把他斥退。後來我曾提起此事,他蹙(cu)然道:「這件事我疚心。」這都是做了狠心的事,要恢復常軌的明證。因知他辱罵某君一定很疚心,所以不便向他重提。
    緒初已經死了十幾年,生平品行,粹然無疵。凡是他的朋友和學生,至今談及,無不欽佩。去歲我作了一篇《廖張軼事》,敘述緒初和列五二人的事迹,曾登諸《華西日報》。緒初是國民黨的忠實信徒,就是異黨人,只能說他黨見太深,對於他的私德,仍稱道不置。我那篇《廖張軼事》,曾臚舉其事,將來我這《厚黑叢話》寫完了,莫得說的時候,再把他寫出來,充塞篇幅。一般人呼緒初為廖大聖人,我看他,得力全在一個厚字。我曾說:「用厚黑以圖謀公利,越厚黑人格越高尚。」緒初人格之高尚,是我們朋輩公認的。他的朋友和學生存者甚多,可證明我的話不錯,即可證明我定的公例不錯。
    我發表《厚黑學》,用的別號是獨尊二字,與朋友寫信也用別號,後來我改寫為「蜀酋」。有人問我蜀酋作何解釋?我答應道:我發表《厚黑學》,有人說我瘋了,離經叛道,非關在瘋人院不可。我說:那麼,我就成為蜀中之罪酋了。因此名為蜀酋。我發表《厚黑學》過後,許多人實力奉行,把四川造成一個厚黑國。有人向我說道:國中首領,非你莫屬。我說:那麼,我就成為蜀中之酋長了。因此又名蜀酋。再者,我講授厚黑學,得我真傳的弟子,本該授以衣缽,但我的生活是沿門托缽,這個缽要留來自用,只有把我的狗皮褂子脫與他穿。所以獨字去了犬旁,成為蜀字。我的高足弟子很多,弟子之足高,則先生之足短,弟子之足高一寸,則先生之足短一寸。所以尊字截去寸字,成為酋字。有此原因,我只好稱為蜀酋了。
    世間的事,有知難行易的,有知易行難的,唯有厚黑學最特別,知也難,行也難。此道之玄妙,等於修仙悟道的口訣,古來原是秘密傳授,黃石老人因張良身有仙骨,於半夜三更傳授他,張良言下頓悟,老人以王者師期之。無奈這門學問太精深了,所以《史記》上說:「良為他人言,皆不省,獨沛公善之。」良嘆曰:「沛公殆天授也。」可見這門學問不但明師難遇,就遇著了,也難於領悟。蘇東坡曰:「項籍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其全鋒而待其敝,此子房教之也。」衣缽真傳,彰彰可考。我打算作一部《厚黑學師承記》,說明授受淵源,使人知這門學問,要黃石公這類人才能傳授,要張良、劉邦這類人才能領悟。我近倡厚黑救國之說,許多人說我不通,這也無怪其然,是之謂知難。
    劉邦能夠分杯羹,能夠推孝惠、魯元下車,其心之黑還了得嗎?獨至韓信求封假齊王,他忍不得氣,怒而大罵,使非張良從旁指點,幾乎誤事。勾踐入吳,身為臣,妻為妾,其面之厚還了得嗎?沼吳之役,夫差遣人痛哭求情,勾踐心中不忍,意欲允之。全虧范蠡悍然不顧,才把夫差置之死地。以劉邦、勾踐這類人,事到臨頭,還需軍師臨場指揮督率才能成功,是之謂行難。
    蘇東坡的《留侯論》,全篇是以一個厚字立柱。他文集中論及沼吳之役,深以范蠡的辦法為然。他這篇文字,是以一個黑字立柱。諸君試取此二字,細細研讀,當知鄙言不謬。人稱東坡為坡仙,他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才能揭出此種妙諦。諸君今日,聽我講說,可謂有仙緣。噫,外患迫矣,來日大難,老夫其為黃石老人乎!願諸君以張子房自命。
    厚黑叢話卷三?
    我不知過去生中,與孔子有何冤孽,他講他的仁義,偏偏遇著一個講厚黑的我,我講我的厚黑,偏偏遇著一個講仁義的他。我們兩家的學說,極端相反,永世是衝突的。我想:「冤家宜解不宜結。」我與孔子講和好了。我想個折中調和的法子,提出兩句口號:「厚黑為里,仁義為表。」換言之,即是枕頭上放一部《厚黑學》,案頭上放一部《四書》、《五經》;心頭上供一個大成至聖先師李宗吾之神位,壁頭上供一個大成至聖先師孔子之神位。
    有人讀《厚黑經》,讀至「蓋欲學者於此,反求諸身而自得之,以去夫外誘之仁義,而充其本然之厚黑」,發生疑問道:「李宗吾,你這話恐說錯了。孟子曰:『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可見仁義是本然的。你怎麼把厚黑說成本然,把仁義說成外誘?」我說:「我倒莫有說錯,只怕你們那個孟子錯了。孟子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他這個話究竟對不對,我們要實地試驗。就叫孟子的夫人把他新生小孩抱出來,由我當著孟子試驗。母親抱著小孩吃飯,小孩伸手來拖,如不提防,碗就會落地打爛。請問孟子,這種現象是不是愛親?母親手中拿一塊糕餅,小孩伸手來索,母親不給他,放在自己口中,小孩就會伸手從母親口中取出,放在他口中。請問孟子,這種現象是不是愛親?小孩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哥哥走近前,他就要用手推他打他。請問孟子,這種現象是不是敬兄?只要全世界尋得出一個小孩,莫得這種現象,我的厚黑學立即不講,既是全世界的小孩無一不然,可見厚黑是天性中固有之物,我的厚黑學當然成立。」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5 20:31
第四十二章 人之所不學能者

    孟子說:「人之所不學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小孩見母親口中有糕餅,就伸手去奪,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哥哥近前,就推他打他,都是不學而能,不慮而知,依孟子所下的定義,都該認為良知良能。孟子教人把良知良能擴而充之,現在許多官吏刮取人民的金錢,即是把小孩時奪取母親口中糕餅那種良知良能擴充出來的。許多志士,對於忠實同志,排擠傾軋,無所不用其極,即是把小孩食乳食糕餅時推哥哥、打哥哥那種良知良能擴充來的。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現在的偉人,小孩時那種心理,絲毫莫有失掉,可見中國鬧到這麼糟,完全是孟子的信徒乾的,不是我的信徒乾的。
    我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指定曹操、劉備、孫權、劉邦幾個人為模範人物。迄今廿四年並莫一人學到。假令有一人像劉備,過去的四川,何至成為魔窟?有一人像孫權,過去的寧粵,何至會有裂痕?有一人像曹操,偽滿敢獨立嗎?有一人像劉邦,中國會四分五裂嗎?吾嘗曰:「劉邦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曹操斯可矣;曹操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劉備、孫權斯可矣。」所以說中國鬧得這麼糟,不是我的信徒乾的。
    漢高祖分杯羹,是把小孩奪母親口中糕餅那種良知良能擴充出來的。唐太宗殺建成、元吉,是把小孩食乳食糕餅時推哥哥、打哥哥那種良知良能擴充出來的。這即是《厚黑經》所說:「充其本然之厚黑。」昔人詠漢高祖詩云:「俎上肉,杯中羹,黃袍念重而翁輕。羹嫂,羹頡侯,一飯之仇報不休。……君不見漢家開基四百明天子,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間乃如此。」漢高祖把通常所謂五倫與夫禮義廉恥掃蕩得乾乾淨淨,這即是《厚黑經》所說:「去夫外誘之仁義。」
    有人難我道:「孟子曰:『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據你這樣說,豈不是應該改為『惻隱之心,人皆無之』嗎?」我說:「這個道理,不能這樣講。孟子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明明提出『怵惕惻隱』四字。下文忽言『無惻隱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憑空把『怵惕』二字摘來丟了,請問是何道理?再者孟子所說:『乍見孺子將入於井』,這是孺子對於井發生了死生存亡的關係,我是立在旁觀地位。假令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請問孟子,此心作何狀態?此時發出來的第一念,究竟是怵惕,是惻隱?不消說,這剎那間只有怵惕而無惻隱,只能顧我之死,不暇顧及孺子之死。非不愛孺子也,事變倉促,顧不及也。必我心略為安定,始能顧及孺子,惻隱心乃能出現。我們這樣的研究,就可把人性真相看出。怵惕是為我的念頭,惻隱是為人的念頭。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李宗吾曰:『怵惕之心,厚黑之端也。』孟子講仁義,以惻隱為出發點。我講厚黑,以怵惕為出發點。先有怵惕,後有惻隱,孟子的學說是第二義,我的學說才是第一義。」
    成都屬某縣,有曾某者,平日講程朱之學,品端學粹,道貌岩岩,人呼為曾大聖人,年已七八十歲,當縣中高小學校校長。我查學到校,問:「老先生近日還看書否?」答:「現在纂集宋儒語錄。」我問:「孟子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何以下文只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把『怵惕』二字置之不論,其意安在?」他聽了沉吟思索。我問:「見孺子將入於井,發出來的第一個念頭,究竟是怵惕,是惻隱?」他信口答道:「是惻隱。」我聽了默然不語,他也默然不語。我本然想說:第一念既是惻隱,何以孟子不言「惻隱怵惕」而言「怵惕惻隱」?因為他是老先生,不便深問,只問道:「宋儒之書,我讀得很少,只見他們極力發揮『惻隱』二字,未知對於『怵惕』二字,亦會加以發揮否?」他說:「莫有。」我不便往下再問,就談別的事去了。
    《孟子》書上,孩提愛親章,孺子將入井章,是性善說最根本的證據。宋儒的學說,就是從這兩個證據推闡出來的。我對於這兩個證據,根本懷疑,所以每談厚黑學,就把宋儒任意抨擊。但我生平最喜歡懷疑,不但懷疑古今人的說法,並且自己的說法也常常懷疑。我講厚黑學,雖能自圓其說,而孟子的說法,也不能說他莫得理由。究竟人性的真相是怎樣?孟子所說孩提知愛和惻隱之心,又從何處生出來呢?我於是又繼續研究下去。
    中國言性者五家,孟子言性善,荀子言性惡,告子言性無善無惡,揚雄言善惡混,韓昌黎言性有三品。這五種說法,同時並存,竟未能折中一是。今之政治家,連人性都未研究清楚,等於醫生連藥性都未研究清楚。醫生不了解藥性,斷不能治病;政治家不了解人性,怎能治國?今之舉世紛紛者,實由政治家措施失當所致。其措施之所以失當者,實由對於人性欠了精密的觀察。
    中國學者,對於人性欠精密的觀察,西洋學者,觀察人性更欠精密。現在的青年,只知宋儒所說「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個道理講不通……這都是對於人性欠了研究,才有這類不通的學說。學說既不通,基於這類學說生出來的措施,遂無一可通,世界焉得不大亂?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5 20:32
第四十三章 中國的禮教

    從前我在報章雜誌上,常見有人說:「中國的禮教,是吃人的東西。」殊不知西洋的學說,更是吃人的東西。阿比西尼亞被墨索里尼摧殘蹂躪,是受達爾文學說之賜,將來算總賬,還不知要犧牲若干人的生命。我們要想維持世界和平,非把這類學說一律肅清不可。要肅清這類學說,非把人性徹底研究清楚不可。我們把人性研究清楚了,政治上的設施,國際上的舉動,才能適合人類通性,世界和平才能維持。
    我主張把人性研究清楚,常常同友人談及。友人說:「近來西洋出了許多心理學的書,你雖不懂外國文,也無妨買些譯本來看。」我說:「你這個話太奇了!我說個笑話你聽:從前有個查學員視察某校,對校長說:『你這個學校,光線不足。』校長道:『我已派人到上海購買去了。』人人有一個心,自己就可直接研究,本身就是一副儀器標本,隨時隨地都可以試驗,朝夕與我往來的人,就是我的試驗品,你叫我看外國人著的心理學書,豈不等於到上海買光線嗎?」聞者無辭可答。
    我民國元年著的《厚黑學》,原是一種遊戲文字,不料發表出來,竟受一般人的歡迎,厚黑學三字,在四川幾乎成一普通名詞。我以為此種說法能受人歡迎,必定於人性上有關係,因繼續研究。到民國九年,我想出一種說法,似乎可以把人性問題解決了,因著《心理與力學》一文,載入《宗吾臆談》內。我這種說法,未必合真理,但為研究學術起見,也不妨提出來討論。
    西洋人研究物理學研究得很透徹,得出來的結論,五洲萬國無有異詞,獨於心理學卻未研究透徹,所以得出來的結論,此攻彼訐(jie)。這是甚麼道理呢?因為研究物理,乃是以人研究物,置身局外,冷眼旁觀,把真相看得很清楚,毫無我見,故所下判斷最為正確。至於研究心理學,則研究者是人,被研究者也是人,不知不覺就摻入我見,下的判斷就不公平。並且我是眾人中之一人,古人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即使此心放得至公至平,仍得不到真相。因此我主張:研究心理學,應當另闢一個途徑來研究。科學家研究物理學之時,毫無我見,等他研究完畢了,我們才起而言曰:「人為萬物之一,物理與人事息息相通,物理上的公例也適用於人事。」據物理的公例,以判斷人事,而人就無遁形了。聲光磁電的公例,五洲萬國無有異詞。人之情感,有類磁電,研究磁電,離不脫力學公例,我們就可以用力學公例以考察人之心理。
    民國九年,我家居一載,專干這種工作,用力學上的公例去研究心理學,覺到許多問題都渙然冰釋。因創一公例曰:「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從古人事迹上,現今政治上,日用瑣事上,自己心坎上,理化數學上,中國古書上,西洋學說上,四面八方印證起來,似覺處處可通。有了這條公例,不但關於人事上一切學說若網若綱,有條不紊,就是改革經濟政治等,也有一定的軌道可循,而我心中的疑團,就算打破,人性問題就算解決了。但我要聲明:所謂疑者,是我心中自疑,非謂人人俱如是疑也。所謂解決者,是我自謂解決,非謂這個問題果然被我解決也。此乃我自述經過,聊備一說而已。
    本來心理學是很博大精深的,我是個講厚黑學的,怎能談這門學問?我說「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等於說「水之波動,循力學公例而行」。據科學家眼光看來,水之性質和現象,可供研究者很多,波動不過現象中之一小部分。所以我談心理,只談得很小很小一部分,其餘的我不知道,就不敢妄談。
    為甚力學上的公例可應用到心理學上呢?須知科學上許多定理,最初都是一種假說,根據這種假說,從各方試驗,都覺可通,這假說就成為定理了。即如地球這個東西,自開闢以來就有的,人民生息其上,不經經過了若干萬萬年,對於地球之構成就無人了解。距今二百多年以前,出了個牛頓,發明萬有引力,說:「地心有吸力,把泥土沙石吸成一團,成為地球。」究竟地心有無吸力,無人看見,牛頓這個說法,本是假定的,不過根據他的說法,任如何試驗,俱是合的,於是他的假說就成了定理。從此一般人都知道:「凡是有形有體之物,俱要受吸力的吸引。」到愛因斯坦出來,發明相對論,本牛頓之說擴大之,說:「太空中的星球發出的光線,經過其他星球,也要受其吸引。因天空中眾星球互相吸引之故,於是以直線進行之光線,就變成彎彎曲曲的形狀。」他這種說法,經過實地測驗,證明不錯,也成為定理。從此一般人又知道,有形無體之光線,也要受吸力的吸引。我們要解決心理學上的疑團,無妨把愛因斯坦的說法再擴大之,說:「我們心中也有一種引力,能把耳聞目睹、無形無體之物吸收來成為一個心。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相似。」我們這樣的設想,牛頓的三例和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就可適用到心理學方面,而人事上一切變化,就可用力學公例去考察他了。
    通常所稱的心,是由於一種力,經過五官出去,把外邊的事物牽引進來,集合而成的。例如,有一物在我面前,我注目視之,即是一種力從目透出去,與那個物聯結;我將目一閉,能夠記憶那物的形狀,即是此力把那物拖進來綰(wan)住了。聽人的話能夠記憶,即是把那人的話拖進來綰住了。由這種方式,把耳濡目染與夫環境所經歷的事項一一拖進來,集合為一團,就成為一個心。所以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完全相似。
    一般人都說自己有一個心,佛氏出來,力辟此說,說:「人莫得心,通常所謂心,是假的,乃是六塵的影子。」《圓覺經》曰:「一切眾生,無始以來,種種顛倒,妄認四大為自身相,六塵緣影為自心相。」我們試思,假使心中莫得引力,則六塵影子之經過,亦如雁過長空,影落湖心一般,雁一去,影即不存。而吾人見雁之過,其影能留在心中者,即是心中有一種引力把雁影綰住的緣故。所以我們拿佛家的話來推究,也可證明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是相似的。
    佛家說:「六塵影子落在八識田中,成為種子,永不能去。」這就像穀子豆子落在田土中,成為種子一般。我們知穀子豆子落在田土中,是由於地心有引力,即知六塵影子落在八識田中,是由於人心有引力。因為有引力綰住,所以穀子豆子在田土中永不能去,六塵影子在八識田中也永不能去。
    我們如把心中所有知識一一考察其來源,即知其無一不從外面進來。其經過的路線,不外眼耳鼻舌身。雖說人能夠發明新理,但仍靠外面收來的知識作基礎。猶之建築房屋,全靠外面購來的磚瓦木石。假如把心中各種知識的來源考出了,從目進來的,命他仍從目退出去,從耳進來的,令他仍從耳退出去,其他一一俱從來路退出,我們的心即空無所有了。人的心能夠空無所有,對於外物無貪戀,無嗔恨,有如湖心雁影,過而不留,這即是佛家所說「還我本來面目」。
    地球之構成,源於引力,意識之構成,源於種子,試由引力再進一步,推究到天地未有以前,由種子再進一步,推究到父母未生以前,則只有所謂寂兮寥兮的狀況,而二者就會歸於一了。由寂兮寥兮生出引力,而後有地球,而後有物。由寂兮寥兮生出種子,而後有意識,而後有人。由此知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相似,物理與人事相通,故物理學的規律可適用於心理學。
    心理的現象,與磁電現象很相像。人有七情,大別之,只有好、惡二種。心所好的東西,就引之使近;心所惡的東西,就推之使遠。其現象與磁電相同。人的心,分知、情、意三者,意是知與情合併而成,其元素只有知、情二者。磁電同性相推,異性相引,他相推相引的作用,是情的現象。能夠差別同性異性,又含有知的作用。可見磁電這個東西,也具有知、情,與我們的心理是一樣的。陽電所需要的是陰電,忽然來了一個陽電,要分它的陰電,它當然把它推開。陰電所需要的是陽電,忽然來了一個陰電,要分它的陽電,它當然也把它推開。這就像小兒食乳食糕餅的時候,見哥哥來了,用手推他打他一般,所以成了同性相推的現象。至於磁電異性相引,猶如人類男女相愛,更是不待說的。所以我們研究心理學,可當如磁電學研究。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5 20:32
第四十四章 真佛法身,映物現形

    佛說:「真佛法身,映物現形。」宛然磁電感應現象。又說:「本性圓融,用遍法界。」又說:「非有非無。」宛然磁電中和現象。又說:「不生不滅,不增不減。」簡直是物理學家所說「能量不滅」。因此之故,我們用力學公例去考察人性,想來不會錯。
    孟子講性善,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我講厚黑學,說:「小兒見母親口中有糕餅,就取來放在自己口中。小兒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見哥哥走近來,就用手推他打他。」這兩種說法,豈不是極端相反嗎?究竟人性的真相是怎樣?我們下細觀察,即知小兒一切動作,都是以我為本位,各種現象,都是從比較上生出來的。將母親與己身比較,小兒更愛己身,故將母親口中糕餅取出,放入自己口中。母親是懷抱我、乳哺我的人,拿母親與哥哥比較,母親與我更接近,故更愛母親。大點的時候,與哥哥朝夕一處玩耍,有時遇著鄰人,覺得哥哥與我更接近,自然更愛哥哥。由此推之,走到異鄉,就愛鄰人;走到外省,就愛本省人;走到外國,就愛本國人。其間有一定之規律,其規律是:「距我越近,愛情越篤,愛情與距離成反比例。」與牛頓萬有引力定律是相像的。我們把它繪出來,如甲圖所示,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親,第三圈是兄,第四圈是鄰人,第五圈是本省人,第六圈是本國人,第七圈是外國人。這個圖是人心的現象,我們詳加玩索,就覺得這種現象很像講堂上試驗的磁場一般。距磁石越近的地方,鐵屑越多,可見人的情感與磁力相像。我們從甲圖研究,即知我說的小兒搶母親口中糕餅,和孟子所說孩提愛親,原是一貫的事,俱是以我字為出發點,性善說與厚黑學就可貫通為一。
    上面所繪甲圖,是否真確,我們可再設法證明:假如暮春三月的時候,我們約著二三友人出去遊玩,走至山明水秀的地方,心中覺得非常愉快,走至山水粗惡的地方,心中就戚然不樂,這是甚麼緣故呢?因為山水是物,我也是物,物與我本是一體,所以物類好,心中就愉快,物類不好,心中就不愉快。我們又走至一個地方,見地上許多碎石,碎石之上,落花飄零,我們心中很替落花悲戚,對於碎石不甚動念,這是甚麼緣故?因為石是無生之物,花與我同是有生之物,所以對於落花更覺關情。假如落花之上卧一將斃之犬,哀鳴婉轉,那種聲音,入耳驚心,驟聞之下,就會把悲感落花之心移向犬方而去了。這是甚麼緣故?因為花是植物,犬與我同是動物,自然會起同情心。我們游畢歸來,途中見一隻犬攔住一個行人,狂跳狂吠,那人持杖亂擊,人犬相爭,難解難分,我們看見,總是幫人的忙,不會幫犬的忙。因為犬是獸類,那人與我同是人類,對乎人的感情,當然不同。假如我們回來,一進門就有人來對我說:某個友人,因為某事,與人發生絕大衝突,勝負未分,我就很替這個友人關心,希望他得勝。雖然同是人類,因為有交情的關係,不知不覺就偏重在我的友人方面去了。我把朋友邀入室中,促膝談心,正在爾我忘情的時候,陡然房子倒下來,我們心中發出來的第一個念頭,是防衛自己,第二個念頭,才顧及友人。我們把各種事實、各種念頭匯合攏來,搜求它的規律,即知每起一念,都是以我字為中心點,我們步步追尋,層層剝剔,逼到盡頭處,那個我字,即**裸地現出來了。我們可得一個結論:凡有兩個物體,同時出現於我的面前,我無須計較,無須安排,心中自然會有親疏遠近之分。其規律是:「距我越遠,愛情越減,愛情與距離成反比例。」終不外牛頓萬有引力的定律。我們把它繪出圖來,如乙圖: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友,第三圈是他人,第四圈是犬,第五圈是花,第六圈是石。它的現象仍與磁場一般。我們繪這乙圖,是捨去了甲圖的境界,憑空另設一個境界,乃繪出之圖與中圖無異,可知甲圖是合理的,乙圖也是合理的。這兩個圖,都是代表人心的現象,既是與磁場相像,與地心引力相像,即可說心理變化不外力學公例。
    孟子講性善,有兩個證據,第一個證據是:「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前已繪圖證明,是發源於為我之心,根本上與厚黑學相通。他第二個證據是:「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我們細細推求,仍是發源於為我之心,仍與厚黑學相通。茲說明如下:
    怵惕是驚懼的意思,是自己畏死的表現。假如我們共坐談心的時候,陡見前面有一人提一把白亮亮的刀追殺一人,我們一齊吃驚,各人心中都要跳幾下。這個現象,即是怵惕。這是因為各人都有畏死的天性,看見刀彷彿是殺我一般,所以心中會跳,所以會怵惕。我略一審視,曉得不是殺我,是殺別人,登時就會把畏死的念頭放大,化我身為被追的人,對乎他起一種同情心,就想救護他。這就是惻隱。先有怵惕,後有惻隱,是天然的順序,不是人力安排的。由此可知:惻隱是從怵惕生出來的,莫得怵惕,就不會惻隱,可以說惻隱二字,仍發源於我字。
    見孺子將入井的時候,共有三物,一曰我,二曰孺子,三曰井。我們把他繪為圖: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孺子,第三圈是井。我與孺子同是人類,井是無生之物,孺子對於井生出死生存亡的關係,我當然對孺子表同情,不能對井表同情。有了第一圈的我,才有第二圈的孺子。因為我怕死,才覺得孺子將入井是不幸的事;假如我不怕死,就叫我自己入井,我也認為不要緊的事,不起怵惕心。看見孺子將入井,也認為不要緊的事,斷不會有惻隱心。莫得我,即莫得孺子,莫行怵惕,即莫得惻隱,道理本是極明白的。孺子是我身的放大形,惻隱是怵惕的放大形,孟子看見怵惕心能放大而為惻隱心,就叫人把惻隱心再放大起來,擴充到四海。道理本是對的,只因少說一句:「惻隱是怵惕擴充出來的。」就生出宋儒的誤會。宋儒言性,從「惻隱」二字講起,捨去「怵惕」二字不講,成了有惻隱無怵惕,知有第二圈之孺子,不知有第一圈之我。宋儒學說,許多迂曲難通,其病根就在這一點。
    我們把甲乙兩圖詳加玩味,就可解決孟荀兩家的爭執。甲圖是層層放大,由我而親,而兄,而鄰人,而本省人,而本國人,而外國人,其路線是由內向外,越放越大。孟子看見人心有此現象,就想利用它,創為性善說。所以他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舉斯心,加諸彼……推恩足以保四海。」力勸人把圈子放大點。孟子喜言詩,詩是宣暢人的性情,含有利導的意思。乙圖是層層縮小,由石而花,而犬,而人,而友,而我,其路線是由外向內,越縮越小。荀子看見人心有此現象,就想制止它,創為性惡說。所以他說:「妻子具而孝衰於親,嗜欲得而信衰於友,爵祿盈而忠衰於君。」又說:「拘木待(yin)括蒸矯然後直,鈍金待礱(long)厲然後利,人待師法然後正,得禮義然後治。」生怕人把圈子縮小了。荀子習於禮,禮是範圍人的行為,含有制裁的意思。甲乙兩圖,都是代表人心的現象,甲圖是離心力現象,乙圖是向心力現象。從力學方面說,兩種現象俱不錯,即可說孟荀二人的說法俱不錯。無奈他二人俱是各說一面,我們把甲乙二圖一看,孟荀異同之點就可瞭然了。事情本是一樣,不過各人的看法不同罷了。我們詳玩甲乙二圖,就可把厚黑學的基礎尋出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5 20:33
第四十五章 王陽明

    王陽明講的致良知,是從性善說生出來的。我講的厚黑學,是從性惡說生出來的。王陽明說:「滿街都是聖人。」我說:「滔滔天下,無在非厚黑中人。」此兩說何以會極端相反呢?因為同是一事,可以說是性善之表現,也可說是性惡之表現。舉例言之:假如有個友人來會我,辭去不久,僕人來報道:「剛才那個友人,出門去就與人打架角孽,已被警察將雙方捉去了。」我聽了,就異常關心,立命人去探聽。聽說警察判友人無罪,把對方關起了,我就很歡喜。倘判對方無罪,把友人關起,我就很憂悶。請問我這種心理,究竟是善是惡?假如我去問孟子,孟子一定說:「這明明是性善的表現,何以故呢?你的朋友與人相爭,與你毫無關係,你願你的朋友勝,不願他敗,這種愛友之心,是從天性中不知不覺流露出來的。此種念頭,是人道主義的基礎。所謂博施濟眾,是從此種念頭生出來的,所謂民胞物與,也是從此種念頭生出來的,所以人們起了此種念頭,就須把他擴充起來。」假如我去問荀子,荀子一定說:「這明明是性惡的表現,何以故呢?你的朋友是人,和他打架的也是人,人與人相爭,你不考察是非曲直,只是願友勝不願友敗,這種自私之心,是從天性中不知不覺流露出來的。此種念頭,是擾亂世界和平的根苗。日本以武力佔據東北四省,是從此種念頭生出來的,墨索里尼用飛機轟炸阿比西尼亞,也是從此種念頭生出來的,所以人們起了此種念頭,即須把他制伏下去。」我們試看上面的說法,兩邊都有道理,卻又極端相反,這是甚麼緣故呢?我們要解決孟荀兩家的爭執,只消繪圖一看,就自然明白了。如圖所示: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友,第三圈是他人,此心愿友得勝,即是第二圈。請問這第二圈是大是小呢?孟子尋個我字,與友字比較,即是在外面畫個小圈來比較,說第二圈是個大圈。荀子尋個人字,與友字比較,即是在外面畫個大圈來比較,說第二圈是個小圈。孟子以為第二圈是第一圈放大而成,其路線是向人字方面擴張出去,故斷定人之性善。荀子以為第二圈是由第三圈縮小而成,其路線是向我字方面收縮攏來,故斷定人之性惡。其實第二圈始終只有那麼大,並未改變。單獨畫一個圈,不能斷它是大是小;單獨一種愛友之心,不能斷他是善是惡。畫了一圈之後,再在內面或外面畫一圈,才有大小之可言。因愛友而做出的事,妨害他人,或不妨害他人,才有善惡之可言。
    願友勝不願友敗之心理,是一種天然現象,乃人類之通性,不能斷他是善是惡,只看如何應用就是了。本此心理,可做出相親相愛之事,也可做出相爭相奪之事,猶之我們在紙上畫了一圈之後,可以在內面畫一小圈,也可以在外面畫一大圈。孟子見人畫了一圈,就斷定他一定會把兩腳規張開點,在外面畫一個較大之圈。荀子見人畫了一圈,就斷定他一定會把兩腳規收攏點,在內面畫一個較小之圈。若問他二人的理由,孟子說:「這個圈,明明是由一個小圈放大而成。依著它的趨勢,當然會再放大,在外面畫一個更大之圈。」荀子說:「這個圈明明是由一個大圈縮小而成。依著它的趨勢,當然會再縮小,在內面畫一個更小之圈。」這些說法,真可算無謂之爭。
    我發表厚黑學后,繼續研究,民國九年,創出一條公例:「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並繪出甲乙二圖,因知孟子的性善說和荀子的性惡說,都帶有點詭辯的性質。同時悟得:我民國元年講的厚黑學,和王陽明講的致良知,也帶有點詭辯的性質。甚麼是詭辯呢?把整個的道理蒙著半面,只說半面,說得條條有理,是之謂詭辯。戰國策士,遊說人主,即是用的此種方法。其時,堅白異同之說甚盛,孟荀生當其時,染得有點此種氣習,讀者切不可為其所愚。我是厚黑先生,不是道學先生,所以我肯說真話。
    力有離心、向心兩種現象,人的心理也有這兩種現象。孟荀二人,各見一種,各執一詞。甲乙兩圖,都與力學公例不悖,故孟荀兩說,能夠對峙二千餘年,各不相下。我們明白這個道理,孟荀兩說就可合而為一了。孟荀兩說合併,就成為告子的說法。告子說:「性無善無不善。」任從何方面考察,他這個說法都是對的。
    人性本是無善無惡,也可說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孟子出來,於整個人性中裁取半面以立說,成為性善說。遺下了半面,荀子取以立論,就成為性惡說。因為各有一半的真理,故兩說可以並存。又因為只佔得真理之一半,故兩說互相攻擊。
    有孟子之性善說,就有荀子之性惡說與之對抗。有王陽明的致良知,就有李宗吾的厚黑學與之對抗。王陽明說:「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悌。」把良知二字講得頭頭是道。李宗吾說:「小孩見著母親口中糕餅,自然會取來放在自己口中。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見哥哥近前,自然會用手推他打他。」我把厚黑二字也講得頭頭是道。有人呼我為教主,我何敢當?我在學術界,只取得與陽明對等的位置罷了。不過陽明在孔廟中配享,吃冷豬肉,我將來只好另建厚黑廟,以廖大聖人和王簡恆、雷民心諸人配享。
    我的厚黑學,本來與王陽明的致良知有對等的價值,何以王陽明受一般人的推崇,我受一般人的訾(zi)議呢?因為自古迄今,社會上有一種公共的黑幕,這種黑幕,只許彼此心心相喻,不許揭穿,揭穿了,就要受社會的制裁。這算是一種公例。我每向人講厚黑學,只消連講兩三點鐘,聽者大都津津有味,說道:「我平日也這樣想,不過莫有拿出來講。」請問:心中既這樣想,為甚麼不拿出來講呢?這是暗中受了這種公例支配的緣故。我**裸地揭穿出來,是違反了公例,當然為社會不許可。
    社會上何以會生出這種公例呢?俗語有兩句:「逢人短命,遇貨添錢。」諸君都想知道,假如你遇著一個人,你問他尊齡?答:「今年五十歲了。」你說:「看你先生的面貌,只像三十幾的人,最多不過四十歲罷了。」他聽了,一定很歡喜,是之謂「逢人短命」。又如走到朋友家中,看見一張桌子,問他買成若干錢?他答道:「買成四元。」你說:「這張桌子,普通價值八元,再買得好,也要六元,你真是會買。」他聽了一定也很喜歡。是之謂「遇貨添錢」。人們的習性,既是這樣,所以自然而然地就生出這種公例。主張性善說者,無異於說:「世間儘是好人,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說這話的人,怎麼不受歡迎?主張性惡說者,等於說:「世間儘是壞人,你是壞人,我也是壞人。」說這話的人,怎麼不受排斥?荀子本來是入了孔廟的,後來因為他言性惡,把他請出來,打脫了冷豬肉,就是受了這種公例的制裁。於是乎程朱派的人,遂高坐孔廟中,大吃其冷豬肉。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5 20:34
略 轉至 八十四章 閹然媚於世也

    《孟子》書上有「閹然媚於世也」一句話,可說是孟子與宋明諸儒定的罪案,也即是孟子自定的罪案。何以故呢?性惡說是箴世,性善說是媚世。性善說者曰: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此妾婦媚語也。性惡說者曰:你是壞人,我也是壞人,此志士真言也。天下妾婦多而志士少,真言為舉世所厭聞,荀子之逐出孔廟也宜哉。嗚呼!李厚黑,真名教罪人也!
    近人蔣維喬著《中國近三百年哲學史》說:「荀子在周末,倡性惡說,后儒非之者多,絕於一人左袒之者,歷一千九百餘年,俞曲園獨毅然贊同之……我國主張性惡說者,古今只有荀俞二氏。」云云。俞曲園是經學大師,一般人只研究他的經學,他著的《性說》上下二篇,若存若亡,可以說中國言性惡之書,除荀子而外,幾乎莫有了。真言為舉世所厭聞,故敢於直說的人,絕無僅有。
    滔滔天下,皆是諱疾忌醫的人,所以敢於言性惡者,非天下的大勇者不能,非捨得犧牲者不能。荀子犧牲孔廟中的冷豬肉不吃,才敢於言性惡。李宗吾犧牲英雄豪傑不當,才敢於講厚黑學。將來建厚黑廟時,定要在後面與荀子修一個啟聖殿,使他老人家借著厚黑教主的餘蔭,每年春秋二祭,也吃吃冷豬肉。
    常常有人向我說道:「你的說法,未免太偏。」我說:誠然,惟其偏,才醫得好病,芒硝大黃,薑桂附片,其性至偏,名醫起死回生,所用皆此等葯也。葯中之最不偏者,莫如泡參甘草,請問世間的大病,被泡參甘草醫好者自幾?自孟子而後,性善說充塞天下,把全社會養成一種不癢不痛的大腫病,非得痛痛地打幾針,燒幾艾不可。所以聽我講厚黑學的人,當說道:「你的議論,很痛快。」因為害了麻木不仁的病,針之灸之,才覺得痛;針灸后,全體暢適,才覺得痛快。
    有人讀了《厚黑叢話》,說道:「你何必說這些鬼話?」我說:我逢著人說人話,逢著鬼說鬼話,請問當今之世,不說鬼話,說甚麼?我這部《厚黑叢話》,人見之則為人話,鬼見之則為鬼話。
    我不知過去生中,與孔子有何冤孽,他講他的仁義,偏偏遇著一個講厚黑的我,我講我的厚黑,偏偏遇著一個講仁義的他。我們兩家的學說,極端相反,永世是衝突的。我想:「冤家宜解不宜結。」我與孔子講和好了。我想個折中調和的法子,提出兩句口號:「厚黑為里,仁義為表。」換言之,即是枕頭上放一部《厚黑學》,案頭上放一部《四書》、《五經》;心頭上供一個大成至聖先師李宗吾之神位;壁頭上供一個大成至聖先師孔子之神位。從此以後,我的信徒,即是孔子的信徒,孔子的信徒,即是我的信徒,我們兩家學說,永世不會衝突了。千百年後,有人出來作一篇《仲尼宗吾合傳》,一定說道:「仁近於厚,義近於黑,宗吾引繩墨,切事情,仁義之弊,流於麻木不仁,而宗吾深遠矣。」
    諱疾忌醫,是病人通例,因之就成了醫界公例。荀子向病人略略針灸了一下,醫界就嘩然,說他違反了公例,把他逐出醫業公會,把招牌與他下了,藥鋪與他關了。李宗吾出來,大講厚黑學,叫把衣服脫了,赤條條地施用刀針。這是自荀子而後,二千多年,都莫得這種醫法,此李厚黑所以又名李瘋子也。
    昨有友人來訪,見我桌上堆些《宋元學案》、《明儒學案》一類書,詫異道:「你怎麼看這類書?」我說:「我怎麼不看這類書?相傳某國有一井,汲飲者,立發狂。全國人皆飲此井之水,全國人皆狂。獨有一人,自鑿一井飲之,獨不狂。全國人都說他得了狂病,捉他來,針之灸之,施以種種治療,此人不勝其苦,只得自汲狂泉飲之。於是全國人都歡欣鼓舞,道:『我們國中,從此無一狂人了。』我怕有人替我醫瘋疾,針之灸之,只好讀宋明諸儒的書,自己治療。」
    人性是渾然的,彷彿是一個大城,王陽明從東門攻入,我從西門攻入,攻進去之後,所見城中的真相,彼此都是一樣。人性以告子所說,無善無不善,最為真確。王陽明倡致良知之說,是主張性善的,而他教人提出「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等語,請問此種說法,與告子何異?我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是性惡說這面的說法。民國九年,我創一條公例:「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這種說法,即是告子的說法。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湍水之變化,即是循著力學公例走的,所以「性猶湍水也」五個字,換言之,即是「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
    有人難我道:「告子說:『性無善無不善。』陽明說:『無善無噁心之體。』一個言性,一個言心體,何能混為一談?至於你說的『心理變化』,則是就用上言之,更不能牽涉到體上。」我說:我的話不足為憑,請看陽明的話。陽明曰:「心統性情,性,心體也,情,心用也,夫體用一源也,知體之所以為用,則知用之所以為體矣。」心體即是性,這是陽明自己下的定義。我說:「陽明的說法,即是告子的說法。」難道我冤誣了陽明嗎?
    告之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請問東流西流,是不是就用上言之?請問水之流東流西,能否逃出力學公例?我說:「『性猶湍水也』五個字,換言之,即是『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似乎不是穿鑿附會。」
    陽明曰:「性,心體也,情,心用也。」世之言心言性者,因為體不可見,故只就用上言之,因為性不可見,故只就情上言之。孟子曰:「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又曰:「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皆是就情上言之。也即是就用上言之。由此知:孟子所謂性善者,乃是據情之善。因以斷定性之善。試問人與人的感情,是否純有善而無惡?所以孟子的話,就會發生問題,故陽明易之曰:「有善有惡意之動。」意之動即用也,即情也。陽明的學力,比孟子更深,故其說較孟子更圓滿。
    王陽明從性善說悟入,我從性惡說悟入,同到無善無惡而止。我同人講厚黑學,等於用手指月,人能循著手看去,就可以看見天上之月,人能循著厚黑學研究去,就可以窺見人性之真相。常有人執著厚黑二字,同我刺刺不休,等於在我手上尋月,真可謂天下第一笨人。我的厚黑學,拿與此等人讀,真是罪過。 本帖最後由 VEGASIRIUSVEGA 於 2017-3-5 04:38 編輯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5 20:35
第四十六章 《我對於聖人之懷疑》

    古來的聖人,真是怪極了,虞芮質成,腳踏了聖人的土地,立即洗心革面,聖人感化人,有如此的神妙。我不解管蔡的父親是聖人,母親是聖人,哥哥弟弟是聖人,四面八方被聖人圍住了,何以中間會產生鴟鴞?清世宗呼允禩為阿其那,允禟為塞思赫,翻譯出來,是豬狗二字。這個豬狗的父親是聖人,哥哥是聖人,侄兒也是聖人。鴟鴞豬狗,會與聖人錯雜而生,聖人的價值,也就可以想見了。
    兩月前成都某報總編輯對我說:「某君在宴會席上說道:李宗吾作了一篇《我對於聖人之懷疑》,把孔子的面子大傷了,我當著一文痛駁之。」靜待至今,寂然無聞,究竟我那篇文字,對於孔子的面子,傷莫有傷,尚待討論,原文於民國十六年載入拙著《宗吾臆談》內,某君或許只聽人談及,未曾見過,故無從著筆。茲特重揭報端,凡想打倒厚黑教主者,快快地聯合起來。原文如下:
    我先年對於聖人,很為懷疑,細加研究,覺得聖人內面有種種黑幕,曾作了一篇《聖人之黑幕》。民國元年,本想與厚黑學同時發表,因為厚黑學還未登載完,已經眾議嘩然,這篇文字更不敢發表了,只好藉以解放自己的思想。現在國內學者,已經把聖人攻擊得體無完膚,中國的聖人,已是日暮途窮。我幼年曾受過他的教育,本不該乘聖人之危,墜井下石,但我要表明我思想之過程,不妨把當日懷疑之點略說一下。底稿早不知拋往何處,只把大意寫出來。
    世間頂怪的東西,要算聖人,三代以上,產生最多,層見疊出,同時可以產出許多聖人,三代以下,就絕了種,並莫產生一個。秦漢而後,想學聖人的,不知有幾千百萬人,結果莫得一個成為聖人,最高的不過到了賢人地位就止了。請問聖人這個東西,究竟學得到學不到?如說學得到,秦漢而後,有那麼多人學,至少也該出一個聖人。如果學不到,我們何苦朝朝日日,讀他的書,拚命去學?
    三代上有聖人,三代下無聖人,這是古今最大怪事。我們通常所稱的聖人,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我們把他分析一下,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餘的聖人,儘是開國之君,並且是後世學派的始祖,他的破綻,就現出來了。
    原來周秦諸子,各人特創一種學說,自以為尋著真理了,自信如果見諸實行,立可救國救民,無奈人微言輕,無人信從。他們心想,人類通性,都是悚(song)慕權勢的,凡是有權勢的人說的話,人人都肯聽從,世間權勢之大者,莫如人君,尤莫如開國之君;兼之那個時候的書,是竹簡做的,能夠得書讀的很少,所以新創一種學說的人,都說道,我這種主張是見之書上,是某個開國之君遺傳下來的。於是道家托於黃帝,墨家托於大禹,倡並耕的托於神農,著本草的也托於神農,著醫書的,著兵書的,俱托於黃帝。此外百家雜技,與夫各種發明,無不託始於開國之君。孔子生當其間,當然也不能違背這個公例。他所託的更多,堯舜禹湯文武之外,更把魯國開國的周公加入,所以他是集大成之人。周秦諸子,個個都是這個辦法,拿些嘉言懿行,與古帝王加上去,古帝王坐享大名,無一個不成為後世學派之祖。
    周秦諸子,各人把各人的學說發布出來,聚徒講授,各人的門徒,都說我們的先生是個聖人。原來聖人二字,在古時並不算高貴,依《莊子·天下篇》所說,聖人之上,還有天人、神人、至人等名稱,聖人列在第四等,聖字的意義,不過是「聞聲知情,事無不通」罷了,只要是聰明通達的人,都可呼之為聖人,猶之古時的朕字一般,人人都稱得,後來把朕字、聖字收歸御用,不許凡人冒稱,朕字、聖字才高貴起來。周秦諸子的門徒,尊稱自己的先生是聖人。也不為僭(jian)妄。孔子的門徒,說孔子是聖人,孟子的門徒,說孟子是聖人,老莊楊墨諸人,當然也有人喊他們為聖人。到了漢武帝的時候,表彰六經,罷黜百家,從周秦諸子中把孔子挑選出來,承認他一人是聖人,諸子的聖人名號,一齊削奪,孔子就成為御賜的聖人了。孔子既成為聖人,他所尊崇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當然也成為聖人。所以中國的聖人,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餘的都是開國之君。
    周秦諸子的學說,要依託古之人君,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這可舉例證明:南北朝有個張士簡,把他的文字拿與虞訥看,虞訥痛加詆斥。隨後士簡把文改作,託名沈約,又拿與虞訥看,他就讀一句,稱讚一句。清朝陳修園,著了一本《醫學三字經》,其初託名葉天士,及到其書流行了,才改歸己名,有修園的自序可證。從上列兩事看來,假使周秦諸子不依託開國之君,恐怕他們的學說早已消滅,豈能傳到今日?周秦諸子,志在救世,用了這種方法,他們的學說,才能推行,後人受賜不少。我們對於他們是應該感謝的,但是為研究真理起見,他們的內幕不能不揭穿。
    孔子之後,平民之中,也還出了一個聖人,此人就是人人知道的關羽。凡人死了,事業就完畢,唯有關羽死了過後,還幹了許多事業,竟自掙得聖人的名號,又著有《桃園經》、《覺世真經》等書,流傳於世。孔子以前那些聖人的事業與書籍,我想恐怕也與關羽差不多。
    現在鄉僻之區偶然有一人得了小小富貴,講因果的,就說他陰功積得多,講堪輿的,就說他墳地葬得好,看相的,算命的,就說他面貌生庚與眾不同。我想古時的人心,與現在差不多,大約也有講因果的人,看見那些開基立國的帝王,一定說他品行如何好,道德如何好。這些說法流傳下來,就成為周秦諸子著書的材料了。兼之,凡人皆有我見,心中有了成見,眼中所見東西,就會改變形象,戴綠色眼鏡的人,見凡物皆成綠色,戴黃眼鏡的人,見凡物皆成黃色。周秦諸子,創了一種學說,用自己的眼光去觀察古人,古人自然會改變形象,恰與他的學說符合。
    我們權且把聖人中的大禹提出來研究一下。他腓(fei)無胈,脛無毛,憂其黔首,顏色黎墨,宛然是摩頂放踵的兼愛家。韓非子說:「禹朝諸侯於會稽,防風氏之君后至而禹斬之。」他又成了執法如山的**家。孔子說:「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fu)冕,卑宮室而儘力乎溝洫。」儼然是恂恂懦者,又帶點棲棲不已的氣象。讀魏晉以後禪讓文,他的行徑,又與曹丕、劉裕諸人相似。宋儒說他得了危微精一的心傳,他又成了一個析義理於毫芒的理學家。雜書上說他娶塗山氏女,是個狐狸精,彷彿是《聊齋》上的公子書生。說他替塗山氏造敷面的粉,又彷彿是畫眉的風流張敞。又說他治水的時候,驅遣神怪,又有點像《西遊記》上的孫行者,《封神榜》上的姜子牙。據著者的眼光看來,他始而忘親事仇,繼而奪仇人的天下,終而把仇人逼死蒼梧之野,簡直是厚黑學中重要人物。他這個人,光怪陸離,真是莫名其妙。其餘的聖人,其神妙也與大禹差不多。我們略加思索,聖人的內幕,也就可以瞭然了。因為聖人是後人幻想結成的人物,各人的幻想不同,所以聖人的形狀有種種不同。
    我作了一本《厚黑學》,從現在逆推到秦漢是相合的,又逆推到春秋戰國,也是相合的,可見從春秋以至今日,一般人的心理是相同的。再追溯到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就覺得他們的心理神妙莫測,盡都是天理流行,惟精惟一,厚黑學是不適用的。大家都說三代下人心不古,彷彿三代上的人心,與三代下的人心,成為兩截了,豈不是很奇的事嗎?其實並不奇。假如文景之世,也像漢武帝的辦法,把百家罷黜了,單留老子一人,說他是個聖人,老子推崇的黃帝,當然也是聖人,於是乎平民之中,只有老子一人是聖人,開國之君,只有黃帝一人是聖人。老子的心,「微妙玄通,深不可識」。黃帝的心,也是「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其政悶悶,其民淳淳」。黃帝而後,人心就不古了,堯奪哥哥的天下,舜奪婦翁的天下,禹奪仇人的天下,成湯文武以臣叛君,周公以弟殺兄。我那本《厚黑學》,直可逆推到堯舜禹而止。三代上的人心,三代下的人心,就融成為一片了。無奈再追溯上去,黃帝時代的人心,與堯舜而後的人心,還是要成為兩截的。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5 20:36
第四十七章 老子

    假如老子果然像孔子那樣際遇,成了御賜的聖人,我想孟軻那個亞聖名號,一定會被莊子奪去,我們讀的四子書,一定是《老子》、《莊子》、《列子》、《關尹子》,所讀的經書,一定是靈樞、素問、孔孟的書與管商申韓的書,一齊成為異端,束諸高閣,不過遇著好奇的人,偶爾翻來看看,《大學》、《中庸》在《禮記》內,與《王制》、《月令》並列。「人心惟危」等十六字,混在「曰若稽古」之內,也就莫得甚麼精微奧妙了。後世講道學的人,一定會向《道德經》中,玄牝(pin)之門,埋頭鑽研,一定又會造出天玄人玄、理牝欲牝種種名詞,互相討論。依我想聖人的真相,不過如是(著者按:後來我偶翻《太玄經》,見有天玄地玄人玄等名詞,惟理牝欲牝的名詞,我還未看見)。
    儒家的學說,以仁義為立足點,定下一條公例:「行仁義者昌,不行仁義者亡。」古今成敗,能合這個公例的,就引來作證據,不合這個公例的,就置諸不論。舉個例子來說,太史公《殷本紀》說:「西伯歸,乃陰修德行善。」《周本紀》說:「西伯陰行善。」連下兩個陰字,其作用就可想見了。《齊世家》更直截了當地說道:「周西伯昌之脫羑里歸,與呂尚陰謀修德以傾商政,其事多兵權與奇計。」可見文王之行仁義,明明是一種權術,何嘗是實心為民?儒家見文王成了功,就把他推尊得了不得。徐偃王行仁義,漢東諸侯,朝者三十六國,荊文王惡其害己也,舉兵滅之。這是行仁義失敗了的,儒者就絕口不提。他們的論調完全與鄉間講因果報應的一樣,見人富貴,就說他積的有陰德,見人觸電器死了,就說他忤逆不孝,推其本心,固是勸人為善,其實真正的道理,並不是那麼樣。
    古來的聖人,真是怪極了,虞芮質成,腳踏了聖人的土地,立即洗心革面,聖人感化人,有如此的神妙。我不解管蔡的父親是聖人,母親是聖人,哥哥弟弟是聖人,四面八方被聖人圍住了,何以中間會產生鴟(chi)鴞(xiao)?清世宗呼允禩(si)為阿其那,允禟(tang)為塞思赫,翻譯出來,是豬狗二字。這個豬狗的父親是聖人,哥哥是聖人,侄兒也是聖人。鴟鴞豬狗,會與聖人錯雜而生,聖人的價值,也就可以想見了。
    李自成是個流賊,他進了北京,尋著崇禎帝后的屍,載以宮扉,盛以柳棺,放在東華門,聽人祭奠。武王是個聖人,他走至紂死的地方,射他三箭,取黃鉞把頭斬下來,懸在太白旗上,他們爺兒,曾在紂名下稱過幾天臣,做出這宗舉動,他的品行,連流賊都不如,公然也成為惟精惟一的聖人,真是妙極了。假使莫得陳圓圓那場公案,吳三桂投降了,李自成豈不成為太祖高皇帝嗎?他自然也會成為聖人,他那闖太祖本紀所載深仁厚澤,恐怕比《周本紀》要高几倍。
    太王實始翦商,王季、文王繼之,孔子稱武王纘(zuan)太王、王季、文王之緒,其實與司馬炎,纘懿師昭之緒何異?所異者,一個生在孔子前,得了世世聖人之名,一個生在孔子后,得了世世逆臣之名。
    後人見聖人做了不道德的事,就千方百計替他開脫,到了證據確鑿,無從開脫的時候,就說書上的事迹出於後人附會。這個例是孟子開的。他說「以至仁伐至不仁」,斷不會有流血的事,就斷定《武成》上血流漂杵那句話是假的。我們從殷民三叛,多方大誥那些文字看來,可知伐紂之時,血流漂杵不假,只怕「以至仁伐至不仁」那句話有點假。
    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而天下之惡皆歸焉。」我也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願居上流,而天下之美皆歸焉。」若把下流二字改作失敗,把上流二字改作成功,更覺確切。
    古人神道設教,祭祀的時候,叫一個人當屍,向眾人指說:「這就是所祭之神。」眾人就朝著他磕頭禮拜。同時又以聖道設教,對眾人說:「我的學說,是聖人遺傳來的。」有人問:「哪個是聖人?」他就順手指著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說道:「這就是聖人。」眾人也把他當如屍一般,朝著他磕頭禮拜。後來進化了,人民醒悟了,祭祀的時候,就把屍撤銷,唯有聖人的迷夢,數千年未醒,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竟受了數千年的崇拜。
    講因果的人,說有個閻王,問:「閻王在何處?」他說:「在地下。」講耶教的人,說有個上帝,問:「上帝在何處?」他說:「在天上。」講理學的人,說有許多聖人,問:「聖人在何處?」他說:「在古時。」這三種怪物,都是只可意中想象,不能目睹,不能證實。惟其不能證實,他的道理就越是玄妙,信從的人就越是多。在創這種議論的人,本是勸人為善,其意固可嘉,無如事實不真確,就會生出流弊。因果之弊,流為拳匪,聖人之弊,使真理不能出現。
    漢武帝把孔子尊為聖人過後,天下的言論,都折中於孔子,不敢違背。孔融對於父母問題略略討論一下,曹操就把他殺了。嵇康菲薄湯武,司馬昭也把他殺了。儒教能夠推行,全是曹操、司馬昭一般人維持之力。後來開科取士,讀書人若不讀儒家的書,就莫得進身之路。一個死孔子,他會左手拿官爵,右手拿鋼刀,哪得不成為萬世師表?宋元明清學案中人,都是孔聖人馬蹄腳下人物,他們的心坎上,受了聖人的摧殘,他們的議論,焉得不支離穿鑿?焉得不迂曲難通?
    中國的聖人,是專橫極了,他莫有說過的話,後人就不敢說,如果說出來,眾人就說他是異端,就要攻擊他。朱子發明了一種學說,不敢說是自己發明的,只好把孔門的格物致知加一番解釋,說他的學說是孔子嫡傳,然後才有人信從。王陽明發明一種學說,也只好把格物致知加一番新解釋,以附會己說,說朱子講錯了,他的學說,才是孔子嫡傳。本來朱、王二人的學說,都可以獨樹一幟,無須依附孔子,無如處於孔子勢力範圍之內。不依附孔子,他們的學說,萬萬不能推行。他二人費盡心力去依附,當時的人,還說是偽學,受重大的攻擊,聖人專橫到了這個田地,怎麼能把真理研究得出來?
    韓非子說得有個笑話:郢(ying)人致書於燕相國,寫書的時候,天黑了,喊:「舉燭。」寫書的人,就寫上「舉燭」二字,把書送去。燕相得書,想了許久,說道:「舉燭是尚明,尚明是任用賢人的意思。」以此說進之燕王。燕王用他的話,國遂大治。雖是收了效,卻非原書本意。所以韓非說:「先王有郢書,後世多燕說。」究竟「格物致知」四字作何解釋,恐怕只有手著《大學》的人才明白,朱、王二人中,至少有一人免不脫「郢書燕說」的批評。豈但「格物致知」四字,恐怕《十三經註疏》、《皇清經解》、宋元明清學案內面許多妙論,也逃不脫「郢書燕說」的批評。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5 20:40
第四十八章 學術上的黑幕

    與政治上的黑幕,是一樣的。聖人與君主,是一胎雙生的,處處狼狽相依。聖人不仰仗君主的威力,聖人就莫得那麼尊崇;君主不仰仗聖人的學說,君主也莫得那麼猖獗。於是君主把他的名號分給聖人,聖人就稱起王來了;聖人把他的名號分給君主,君主也稱起聖來了。君主鉗制人民的行動,聖人鉗制人民的思想。君主任便下一道命令,人民都要遵從;如果有人違背了,就算是大逆不道,為法律所不容。聖人任便發一種議論,學者都要信從;如果有人批駁了,就算是非聖無法,為清議所不容。中國的人民,受了數千年君主的摧殘壓迫,民意不能出現,無怪乎政治紊亂;中國的學者,受了數千年聖人的摧殘壓迫,思想不能獨立,無怪乎學術消沉。因為學說有差誤,政治才會黑暗,所以君主之命該革,聖人之命尤其該革。
    我不敢說孔子的人格不高,也不敢說孔子的學說不好,我只說除了孔子,也還有人格,也還有學說。孔子並莫有壓制我們,也未嘗禁止我們別創異說,無如後來的人,偏要抬出孔子,壓倒一切,使學者的思想不敢出孔子範圍之外。學者心坎上,被孔子盤踞久了,理應把他推開,思想才能獨立,宇宙真理才研究得出來。前時,有人把孔子推開了,同時達爾文諸人就闖進來,盤踞學者心坎上,天下的言論,又熱衷於達爾文諸人,成一個變形的孔子,執行聖人的任務。有人違反了他們的學說,又算是大逆不道,就要被報章雜誌罵個不休。如果達爾文諸人去了,又會有人出來執行聖人的任務。他的學說,也是不許人違反的。依我想,學術是天下公物,應該聽人批評,如果我說錯了,改從他人之說,於我也無傷,何必取軍閥態度,禁人批評?
    凡事以平為本。君主對於人民不平等,故政治上生糾葛;聖人對於學者不平等,故學術上生糾葛。我主張把孔子降下來,與周秦諸子平列,我與閱者諸君一齊參加進去,與他們平坐一排,把達爾文諸人歡迎進來,分庭抗禮,發表意見,大家磋商,不許孔子、達爾文諸人高踞我們之上,我們也不高踞孔子、達爾文諸人之上,人人思想獨立,才能把真理研究得出來。
    我對於聖人既已懷疑,所以每讀古人之書,無在不疑。因定下讀書三訣,為自己用功步驟。茲附錄天下:
    第一步,以古為敵:讀古人之書,就想此人是我的勁敵,有了他,就莫得我,非與他血戰一番不可。逐處尋他縫隙,一有縫隙,即便攻入;又代古人設法抗拒,愈戰愈烈,愈攻愈深。必要如此,讀書方能入理。
    第二步,以古為友:我若讀書有見,即提出一種主張,與古人的主張對抗,把古人當如良友,互相切磋。如我的主張錯了,不妨改從古人;如古人主張錯了,就依著我的主張,向前研究。
    第三步,以古為徒:著書的古人,學識膚淺的很多。如果我自信學力在那些古人之上,不妨把他們的書拿來評閱,當如評閱學生文字一般。說得對的,與他加幾個密圈;說得不對的,與他畫幾根杠子。世間俚語村言,含有妙趣的尚且不少,何況古人的書,自然有許多至理存乎其中。我評閱越多,知識自然越高,這就是普通所說的教學相長了。如遇一個古人,知識與我相等,我就把他請出來,以老友相待,如朱晦庵待蔡元定一般。如遇有知識在我上的,我又把他認為勁敵,尋他縫隙,看攻得進攻不進。
    我雖然定下三步功夫,其實並莫有做到,自己很覺抱愧。我現在正做第一步功夫,想達第二步,還未達到。至於第三步,自量終身無達到之一日。譬如行路,雖然把路徑尋出,無奈路太長了,腳力有限,只好努力前進,走一截,算一截。
    以上就是《我對聖人之懷疑》的原文。這原是我滿清末年的思想,民國十六年才整理出來,刊入《宗吾臆談》內。因為有了這種思想,才會發明厚黑學。此文同《厚黑學》,在我的思想上,算是破壞工作。自民國九年著《心理與力學》起,以後的文字,算是我的建設工作。而《心理與力學》一文,是我全部思想的中心點。
    民國九年,我定出一條公例:「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又繪出甲乙兩圖,以後一切議論,都以之為出發點。批評他人的學說,就以之為基礎,合得到這個方式的,我就說他對,合不到的,我就說他不對。這是我自己造出一把尺子,用以度量萬事萬物。我也自知不脫我見,但我開這間鋪子,是用的這把尺子,不能不向眾人聲明。
    我們試就甲乙兩圖,來研究孟荀楊墨四家的學說:孟子講「差等之愛」,層層放大,是很合天然現象的,便他言「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與夫「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一類話,總是從第二圈說起,對於第一圈之我,則渾而不言。楊子主張為我,算是把中心點尋出了,他卻專在第一圈之我字上用功,第二以下各圈,置之不論。墨子摩頂放踵,是拋棄了第一圈之我,他主張「愛無差等」,是不分大圈小圈,統畫一極大之圈了事。楊子有了小圈,就不管大圈;墨子有了大圈,就不管小圈。他兩家都不知:天然現象,是大圈小圈層層包裹的。孟荀二人,把層層包裹的現象看見了,但孟子說是層層放大,荀子說是層層縮小,就不免流於一偏了。我們取楊子的我字,作為中心點,在外面加一個差等之愛,就與天然現象相合了。孟言性善,荀言性惡,楊子為我,墨子兼愛,我們只用「擴其為我之心」一語,就可將四家學說折中為一。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5 20:41
第四十九章 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

    孟子言「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怵惕是自己畏死,惻隱是憫人之死。孟子知道人之天性,能因自己畏死,就會憫人之死,怵惕自然會擴大為惻隱,因教人再擴大之,推至於四海。道理本是對的,只因少說了一句「惻隱是從怵惕擴充出來」,又未把「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此心作何狀態」提出來討論,以致生出宋明諸儒的誤會,以為人之天性一發出來,就是惻隱,忘卻惻隱之上還有怵惕二字。一部宋元明清學案,總是儘力發揮惻隱二字,把怵惕二字置之不理,就流弊百出了。
    怵惕是利己心之表現,惻隱是利人心之表現。怵惕擴大即為惻隱,利己擴大即為利人。荀子知人有利己心,故倡性惡說;孟子知人有利人心,故倡性善說。我們可以說:荀子的學說,以怵惕為出發點;孟子的學說,以惻隱為出發點,譬如竹子,怵惕是第一節,惻隱是第二節。孟子的學說,叫人把利人心擴充出來,即是從第二節生枝發葉。荀子的學說,主張把利己心加以制裁,是怕它在第一節就生枝發葉橫起長,以致生不出第二節。兩家都是勉人為善,各有見地,宋儒揚孟而抑荀,未免不對。我解釋《厚黑經》,曾經說:「漢高祖之分杯羹,唐太宗之殺建成、元吉,是充其本然之厚黑。」這即是竹子在第一節,就生枝發葉橫起長。
    王陽明《傳習錄》說:「孟子從源頭上說來,荀子從流弊說來。」荀子所說,是否流弊,姑不深論,怵惕之上,有無源頭,我們也不必深求,惟孟子所講之惻隱,則確非源頭。怵惕是惻隱之源,惻隱是怵惕之流。陽明所下流源二字,未免顛倒了。
    孟子的學說,雖不以怵惕為出發點,但人有為我之天性,他是看清了的,怵惕二字,是明明白白提出了的。他對齊宣王說:「王如好貨,與民同之。」又說:「王如好色,與民同之。」知道自己有一個我,同時又顧及他人之我,這本是孟子學說最精粹處。無奈后儒乃以為孟子這類話是對時君而言,叫人把好貨好色之根搜除盡凈,別求所謂危微精一者,真是舍了康庄大道不走,反去攀緣絕壁,另尋飛空鳥道來走。
    孟子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說:「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吾字其字,俱是我字的代名詞。孟子講學,不脫我字;宋儒講學,捨去我字。所以孟子的話,極近人情;宋儒的話,不近人情。例如,程子說:「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是捨去了我字。韓昌黎羑(you)里操說:「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程子很為嘆賞,這也是捨去了我字。其原因就由宋儒讀孺子將入井章,未能徹底研究,其弊流於自己已經身在井中,宋儒還怪他不救孺子。諸君試取宋儒語錄及胡致堂著的《讀史管見》讀之,處處可見。
    孟子的學說,不脫我字,所以敢於說:「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敢於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敢於說:「君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宋儒的學說,捨去我字,不得不說:「臣罪當誅,天王聖明。」
    宋儒創出「去人慾存天理」之說,天理隱貼惻隱二字,把他存起,自是很好,惟人慾二字,界說不清。其流弊至於把怵惕認為人慾,想盡法子去剷除,甚至有身蹈危階,練習不動心,這即是剷除怵惕的工作。於是「去人慾,存天理」變成了「去怵惕,存惻隱」。試思:怵惕為惻隱的來源,把怵惕去了,怎樣會有惻隱?何以故呢?孺子為我身之放大形。惻隱為怵惕之放大形,我者圓心也,圓心既無,圓形安有?怵惕既無,惻隱安有?宋儒呂希哲目睹轎夫墜水淹死,安坐轎中,漠然不動。張魏公符離之敗,死人三十萬,他終夜鼾聲如雷,其子南軒,還誇其父心學很精。宋儒自稱上承孟子之學,孟子曰:「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雖被髮纓冠而救之可也。」呂希哲的轎夫,張魏公的部下,當然要算同室之人,像他們這樣漠不動心,未免顯違孟氏家法。大凡去了怵惕的人,就會流於殘忍,殺人不眨眼的惡匪,身臨刑場,往往談笑自若,就是明證。
    我們研究古今人之學說,首先要研究他對於人性之觀察,因為他對於人性是這樣的觀察,所以他的學說,才有這樣的主張。把他學說的出發點尋出了,才能批評他的學說之得失。
    小孩與母親發生關係,共有三個場所:(1)一個小孩,一個母親,一個外人,同在一處,小孩對乎母親格外親愛。這個時候,可以說小孩愛親。(2)一個小孩,一個母親,同在一處,小孩對乎母親依戀不舍。這個時候,可以說小孩愛親。(3)一個小孩,一個母親,同在一處,發生了利害衝突,例如,有一塊糕餅,母親吃了,小孩就莫得吃,母親放在口中,小孩就伸手取來,放在自己口中。這時候,斷不能說小孩愛親。
    孟子看見前兩種現象,忘了第三種,故創性善說。荀子看見第三種現象,忘了前兩種,故創性惡說。宋儒卻把三種現象同時看見,但不知這三種現象原是一貫的,乃造出氣質之性的說法,隱指第三種現象;又用「義理之性」四字,以求合於孟子的性善說。人的性只有一個,宋儒又要顧孟子,又要顧事實,無端把人性分而為二,越講得精微,越(jiao)(ge)不清。
    孟子創性善說,以為凡人都有為善的天性,主張把善念擴充之以達於天下。荀子創性惡說,以為凡人都有為惡的天性,主張設法制裁,使不致為害人類。譬如治水,孟子說水性向下,主張疏瀹,使之向下流去。孟子喜言《詩》,《詩》者宣導人之意志,此疏瀹之說也。荀子說水會旁溢,主張築堤,免得漂沒人畜。荀子喜言《禮》,《禮》者約束人之行止,此築堤之說也。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治水者疏瀹與築堤二者並用。我們如奉告子之說,則知孟荀二家的學說可以同時並用。
    蘇東坡作《荀卿論》,以為荀卿是儒家,何以他的門下會有李斯,很為詫異,其實不足怪。荀卿以為人之性惡,當用《禮》以制裁之。其門人韓非,以為《禮》之制裁力弱,不若法律之制裁力大,於是改而為刑名之學,主張嚴刑峻法,以制止軌外的行動。李斯與韓非同門,故其政見相同。我們提出性惡二字,即知荀卿之學變而為李斯,原是一貫的事。所以說:要批評他人的政見,當先考察他對於人性之觀察。蘇東坡不懂這個道理,所以他全集中論時事,論古人,俱有卓見,獨於這篇文字,未免說外行話。
    學問是進化的。小孩對於母親有三種現象,孟子只看見前兩種,故倡性善說;荀子生在孟子之後,看見第三種,故倡性惡說;宋儒生在更后,看得更清楚,看見小孩搶奪母親口中糕餅的現象,故倡物慾說。這「物慾」二字,是從《禮記》上「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兩句話生出來的。物者何?母親口中糕餅是也。感於物而動,即是看見糕餅,即伸手去搶也。宋儒把三種現象同時看見,真算特識。所以朱子注孟子,敢於說:「以事理考之,程子較孟子為密。」其原因就是程子於性字之外,發明了一個氣字,說道:「論性不論氣不備。」問:「小孩何以會搶母親口中糕餅?」曰:「氣為之也,氣質之性為之也。」宋儒雖把三種現象同時看見,惜乎不能貫通為一。把小孩愛親敬兄認為天理,搶奪母親口中糕餅認為人慾,把一貫之事剖分為二,此不能不待厚黑先生出而說明也。
    宋儒造出物慾的名詞之後,自己細思之,還是有點不妥,何也?小兒見母親口中糕餅,伸手去搶,可說感於物而動,但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此時只有**裸一個怵惕之心,孟子所謂惻隱之心,忽然不見,這是甚麼道理呢?要說是物慾出現,而此時並無所謂物,於是又把物慾二字改為人慾。搶母親口中糕餅是人慾,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我心只有怵惕而無惻隱,也是人慾,在宋儒之意,提出「人慾」二字,就可把二者貫通為一了。他們這種組織法,很像八股中作截搭題的手筆。我輩生當今日,把天理人慾物慾氣質等字念熟了,以為吾人心性中,果有這些東西,殊不知這些名詞,是宋儒憑空杜撰的。著者是八股先生出身,才把他們的手筆看得出來。
    宋儒又見偽古文《尚書》上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二語,故又以「人心」二字替代人慾,以「道心」二字替代天理。朱子《中庸章句·序》曰:「人莫不有是形,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雖下愚不能無道心。」無異於說:當小孩的時候,就是孔子也會搶母親口中糕餅,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就是孔子也是只有怵惕而無惻隱。何以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故。因為凡人必有這種天性,故生下地才會吃乳,井在我面前,才不會跳下去。朱子曰:「人莫不有是形,雖上智不能無人心。」換言之,即是人若無此種心,世界上即不會有人。道理本是對的,無奈這種說法,已經侵入荀子學說範圍去了。據閻百詩考證:「人心惟危」等十六字,是撰偽古文《尚書》者竊取荀子之語,故曰侵入荀子範圍。因為宇宙真理,明明白白擺在我們面前,任何人只要留心觀察,俱見得到,荀子見得到,朱子也見得到,故不知不覺與之相合。無如朱子一心一意,想上繼孟子道統,研究出來的道理,雖與荀子暗合,仍攻之不遺餘力,無非是門戶之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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