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〇
此刻,從北方海上吹來的風席捲雲荒,預示著新元節的到來。伽藍帝都中下起了年底的第一場雪,寒意漸濃,可皇宮紫宸殿中,卻是春意融融。埋藏在銀葉檀木地板下的精銅管中流淌著循環的熱水,將紫金熏爐中的龍涎香氣瀰散到殿中每個角落。雖然已到半夜,身穿金繡百合裙的宮女們仍然安靜地伺候在殿外,她們的頭上還簪著御花園裡供奉的四季不敗的紫荊花。
忽然,殿中掛在紅木百子萬福床上的鮫綃動了一下,隔著帷帳站得最靠前的一個侍女連忙小跑著俯身過去:"夫人可有什麼吩咐?"
"五月,將軍那邊有消息了麼?"綃帳裡的聲音透著幾分驚夢的焦慮,與平日的雍容大是不同。
"將軍破了白王的迷魂陣,將白之一族首領們都活捉了。"叫做五月的宮女笑道,"這天下沒有誰是咱們將軍的對手,夫人別擔心,趁天亮前再睡一會兒吧。"
"夢裡總有些看不清楚的東西,擾得人心慌。"綃帳裡的夫人輕輕嘆了口氣,"將軍既身負帝王之血,白王聯姻的要求只是遵循祖制,原也不該大動干戈,只願他聽我的勸,不要再造殺孽,我也可以睡得安穩一些。"
"將軍也是為了夫人才不肯娶白之一族的郡主。"五月勸慰道,"將軍那麼愛敬夫人,自然會好好撫慰白王,不讓夫人生氣的。大家都說改明兒將軍登基做了皇上,怕是也要傚法星尊帝,和夫人您共掌天下,到時候連冰族也會安心歸順,比當日星尊帝的功績還大,那可真是'四海臣服、天下歸心'了。"
"越說越沒分寸了。"夫人輕斥了一聲,既無歡喜也沒有惱怒,"我再躺一會兒,你們也不用伺候了,都回去睡吧。"
"是。"五月低頭應了,理了理綃帳,退回去將門簾放下。她和一應宮女並沒有離去,而是遵循著男主人臨走前的吩咐,各持帶有符咒的法器,守候在夫人休息的大殿門口。若是這位被將軍捧在掌心的夫人有了什麼閃失,她們都知道自己會是怎樣的下場。那個天神一般英俊威武的風梧將軍,擁有和他的力量一般的狠絕手段,只有在水華夫人面前才露出他溫柔的一面。
鑲嵌在殿中柱腳的夜明珠也被鮫綃罩了起來,紫宸殿中是一片靜謐的黑暗,連夫人均勻的呼吸也幾乎無法聽聞。然而就在這個被各種看不見的符咒和結界保護起來的房間中,一點銀色的星芒從檀木地板的縫隙中鑽了出來,如同摩天草藤蔓一般不斷生長擴展,漸漸形成一個透明的人形。
那人形沿著地板向寬大舒適的睡床飄去,因為受到結界的阻力而行動艱難,直過了小半個時辰才鑽進了緋色的鮫綃帳中。
與此同時,原本睡熟的夫人忽然睜開了眼睛。雪白的臉頰,藍色的眸子,就彷彿盛開在雪地上的勿忘我花朵。她坐起來凝視著面前魁偉英武的幻象,竟不見絲毫慌亂之情,只是低低問道:"你是誰?"
"我是一個冥靈,水華夫人。"那透明的人形無聲地回答著,"可我活著的時候,夫人也是知道的--我外號叫做'神眼魔刀'。"
"我知道你是風梧手下的將軍,戰死在攻打伽藍帝都的戰役中,我還參加過你的葬禮。"水華夫人繼續問,"你找我有事麼?"
"我不是戰死的,是被風梧殺死的。"提到"風梧"二字,冥靈冷冷地笑了一下,"我早該猜到,只要是伊密城出身的將士,他一個都不會放過。"
"可是他對你的死是那麼悲傷,他說若沒有你們這些沙盜兄弟,就沒有他的今天。"水華夫人疑惑地道。
"在他的眼中,我們又算得了什麼?"冥靈譏諷地笑了,"或許只有你在他心中有一點份量,可惜從頭至尾,他都在欺騙你。"
"他欺騙我?"水華夫人吃驚地睜大了美麗的藍色眼眸。她想起了那個別人眼中無比強大的人,他皺一皺眉頭都可以讓人顫抖惶恐,可是她卻看的見他的孤獨與脆弱。他是那麼地愛著自己,寧可得罪一心拉攏的白之一族,違背空桑祖先定下的白族為後的規矩,也不願背棄自己娶他們的郡主為妻。這樣寵溺著自己又依賴著自己的人,居然會一直在說謊麼?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或許你就能識破風梧的真面目。"冥靈道,"把手給我。"
水華凝視著它,果然慢慢伸出了手。毋庸諱言,她心中對冥靈的話產生了忐忑的好奇,就好像方才那些夢中的模糊影子就要撲面而來,帶給她無法擺脫的窺探命運的誘惑。自從在一場光怪陸離的夢中醒來,她就覺察得出,自己的人生殘缺了極為重要的一塊,只是無論她怎麼回想都無濟於事。
冥靈牽著她的手開始飛昇,而水華潔白的靈魂便脫離了軀殼,穿越紫宸殿鋪滿紫金琉璃瓦的廡頂飛翔在飄落雪花的夜空下。他們一路往東飛馳,眨眼的工夫便離開了燈火閃爍的伽藍帝都,將高入雲霄的白塔拋在身後。
雪花越來越密,穿越無形的靈魂編織而成的一襲無邊的紗幕,遮蔽了腳下波瀾暗湧的鏡湖,就如同遮蔽了若干年前的真相。
"我們這是去哪裡?"水華注視著無邊的鏡湖,忍不住問道。
"去尋找你丟失的記憶。"冥靈回答。
"我丟失的記憶?"水華喃喃地重複了一聲,低下了頭,無數光怪陸離的蜃景浮現在它身下的湖水中,卻如同隔著大塊的冰,讓她無法看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