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魔法】雲荒紀年·隔雲端 作者:麗端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7 17:52:19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3 11097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01
五十

  這片沙漠他已經來過不下二十次,因此可以撇開那些移動著身形迷惑人的沙丘,直接走向前方若隱若現的空寂之山。很多年前,當他橫渡鏡湖,在空中看見那昭示著讀憶師最高境界的幻象時,他就知道自己最終要來到這個地方,即使幻象中那個少女的臉龐已經模糊,她背後空寂之山的景色卻越發鮮亮,堪堪與他此刻眼前的景象重疊起來。

  太陽從他的背後漸漸升起,在他的身前拖出長長的影子。西荒的太陽毒辣得驚人,即使初升,也足以將他的後背烤得汗濕。自從來到伊密城後,他早已習慣省略早餐,於是他此時只是拔出水袋的塞子,淺淺地抿了一口水滋潤火燒般的喉嚨。

  腳下的沙地越發鬆軟起來,讓他心頭暗暗一驚--才出發不久,難道自己的體力就無法支撐腳步了麼?凝了一口氣,他望著黑沉沉的空寂之山堅實地踏出一步。如果無法取到山頂的泉水醫治水華的眼睛,那自己還有什麼資格承擔下照顧她一生一世的重任?

  然而當他那集中精力的一腳穩穩踩下時,腳下的沙礫仍然非同尋常地深陷下去,連帶他的整個身體都是微微一顫。突如其來的驚駭驀地攫住了他,他站定身回首四顧,發現週遭的大片沙漠都漸漸地起伏起來,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地底湧動著,要破土而出。

  是魔鬼湖,魔鬼湖出現了!季寧的頭腦中霎時湧出這個念頭,他下意識地往前方跑去,心頭閃過一陣絕望--從四周的情形看,自己正是深陷在魔鬼湖的湖心部位,就算怎麼狂奔,也跑不出這片湖水的範圍了!

  大股的水流滋滋地從他的腳下冒出來,淹沒了他的小腿,而前方一片幽幽的水面徹底斷絕了他逃生的夢想。腳下原本踩實的沙地就像溶化在水中的砂糖,霎時不見了蹤影--季寧身子一沉,跌倒在浩瀚而至的湖水中。

  水從沙漠底下不知何處的泉眼中拚命奔湧,頃刻之間形成了一個方圓數十里的大湖。湖岸邊,原本因為缺水而蟄伏在沙漠底下的紅棘花根迅速地鑽出沙地,開出了燦若朝霞的花朵。一切都如同夢中的幻境,美麗而詭異。

  季寧嗆了幾口水,手腳劃動著,卻分辨不出何處才是最近的湖岸。本已飢腸轆轆的身體迅速消耗掉了最後的體力,他漸漸向水中沉去。此時此刻,他只是後悔出生在海濱的自己為何從未精通過游泳。眼前所能見的都是水,大片而不可切割,就彷彿大滴的松香包裹了他這只掙扎的小蟲,冷冷地看他的死相會如何可笑。

  這樣的死,未免太過荒謬!滿腔的不甘從心底衝上來,季寧按捺下慌亂的心緒,掙出水面換了一口氣,劃動著疲憊的手腳向著前方某個方向游了過去。可是身體似乎越來越沉重,手足似乎越來越虛弱,他望著茫茫水面後黃色的沙岸,忽然喪失了自己在淹死之前游到那裡的信心。

  忽然,背上有什麼東西簌簌而動,竟將他所背的背囊往上提起,讓他沉滯的身體也頓時感覺輕巧起來。季寧心中一緩,吸了一口氣振作精神,再度拚命往對岸游去。等到終於觸碰到沙岸邊緣,季寧掙紮著回頭看了一眼,便伏在岸邊連動彈一下的力氣也沒有了。他回頭之間,已明白了方才的緣由--背囊中的摩天草種子浸水之後,迅速生長,散浮在水面之上。摩天草的藤蔓中空,浮力甚大,因此將季寧的身體也連帶浮了起來,救了他一命。

  他就這樣伏倒在淺水中,想起先前的乾渴,現在卻已是灌飽了一肚子水,不由有些好笑,只等養好力氣,便繼續趕路。然而還未等他緩過氣來,不遠處忽然傳來一個人的聲音:"是你來找我麼,阿湄?"

  季寧大吃一驚,這樣人跡罕至的沙漠,怎麼還會有人?而且聽這樣的口音,並非空桑人,倒像是冰族人了……冰族人,這個認知讓季寧頓時惶急起來,卻又更加不敢稍動,只盼覆蓋住自己的摩天草藤蔓能夠矇騙過冰族人的眼睛。

  彷彿回應那一聲呼喚,原本平靜的湖面頓時散開了圈圈漣漪,在陽光下如同點點金鱗。在波光中心,一個身穿金色紗衣的鮫人從水中一躍而出,萬千水珠從她散開的藍色長發中甩落,披開了一道晶瑩的彩虹。

  彷彿踩踏著水珠落到岸邊,鮫人阿湄微笑著看向呆立在湖邊的金發男子,柔聲道:"重爍,你怎麼知道我會在這裡?"

  "依靠貫通海眼的地下水流,是鮫人能到達這沙漠中心的惟一途徑。"重爍垂下眼睛避開湄的視線,他俊美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你既然捎信說要來,我只需探測到今天地下水噴湧的地點,自然就可以見到你。"

  "重爍,你總是這樣聰明。"湄笑著朝冰族的年輕學者走上一步,微嗔道,"可是你為什麼撇下我獨自到這個地方來,難道你不當我是你的妻子麼?"

  "我做的,是對冰族極為重要的事情。"重爍後退了一步,眼睛轉到其他方向,"如果你沒有什麼事情,就回去吧。這裡的烈日和狂風,對你的身體會有損害。"

  "看來,你還是關心我的……"湄低低地苦笑了一聲,"可你的心裡難道只裝著冰族,而容不下你的鮫人妻子麼?"

  "是我……對不起你。"重爍咬了咬牙,鐵下心道,"我走了,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

  "慢著!"湄高聲一喝,果然讓重爍邁出的腳步停頓下來,"我來這裡,是為了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重爍的背影微微顫抖,卻仍然固執地不肯回過頭來。

  "太素死了。"湄一字一句地說出這句話,盯著重爍瘦削的背影,"你應該很高興才是吧,畢竟有他攔在前頭,你永遠做不成冰族最有影響力的學者。"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02
五十一

  重爍沒有回答,背過的身體讓湄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半晌,他才慢慢地開口:"他怎麼死的?"

  "中風。一天早上起來,忽然不能說話不能動,沒過兩天就死了,什麼遺言也不曾留下。"

  "死得沒有痛苦,也好。"重爍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謝謝你,阿湄。"

  "可是有人在太素的遺物中發現了一個箱子,用九重密碼鎖住,傳說箱子裡面鎖著太素一生中最為偉大的發明。"湄死死地盯著重爍的背影,"現在巫姑他們正要派人來傳你回去,因為惟有你能夠破解太素設置的密碼,讓那最偉大的發明重見天日--有人說你知道那發明究竟是什麼,是真的嗎?"

  "我知道那是什麼,太素當年曾經和我參詳過它的作用,因為他找不到別的人可以幫助他的研究。"重爍慢慢地笑了,"不過阿湄,你不用費心去探究它是什麼。太素既然把它封藏起來,就證明他也不想讓這個東西流傳出去。"說著,重爍舉步朝前方的沙漠走去。

  "等一等!"湄急奔上去,攔住了重爍的去路。她仰起臉看著自己的丈夫,忽而哽嚥著叫道,"為什麼現在對我這般冷淡?難道你嫌棄我不配做你的妻子嗎,難道我過目不忘的本領不能對你的研究產生幫助嗎?重爍,我們是夫妻,你還有什麼秘密不能告訴我呢?"

  "你一定要我說實話才可以遠離我麼?"重爍看著湄堅決的眼神,他閉了閉眼睛,下定決心道,"好吧,我告訴你,如果你再靠近我,我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殺了你!"

  "你是在吃我和白河的醋吧?"湄突然尖酸地笑了起來,"可你既然忍了五年,還有什麼不能再忍下去呢?"

  "不是你想的那樣。何況這五年來,你一直對我很好。"重爍痛苦地避開湄譏誚的眼神,他薄薄的嘴唇顫抖著,"我知道你是鮫族的'傳承者'繼承人,鮫人沒有文字,所有的歷史和文化都靠若干個'傳承者'來記憶和延續,所以你才能過目不忘。我很早就聽說你們之所以擁有如此驚人的能力是因為腦中有一種天生的物質,要千萬個鮫人裡才會產生一個,那時我就好奇這種物質究竟是什麼,卻沒有機會接觸。自從發現你也有這種能力之後,探究一切的好奇心再度襲倒了我,我真的好想切開你的頭顱,找到那個神奇的根源……可是我不能,你是我最愛的妻子,哪怕你的心並不在我這裡,我也絕不能做出任何傷害你的事情!而且我還要小心地掩飾你這種能力,生怕十巫也生出和我同樣的想法……可是這該死的探究一切的慾望總是不斷襲擊我,我生怕總有一天會控制不住自己,所以我要遠遠地離開你,躲到這個沙漠裡來……"

  "原來這些年來,你一直都是想殺我的。"湄微微彎著嘴角,冷峭地盯著面前痛苦不堪的年輕學者,"那麼你就帶著太素的秘密死在這個沙漠裡面吧,不要再回去了。"

  重爍身子一震,看著湄厭憎的面容,他眼中滿是瞭然的淒楚:"我會如你所願。"

  湄冷哼了一聲,快步朝身後的魔鬼湖走去,再不回頭看重爍一眼。重爍緊緊盯著她的背影,忽然騰身跑去,在湄還未涉足湖水之時將她撲倒在沙地上。

  "你幹什麼?"湄揮手就朝重爍打去,憤怒地叫道。

  重爍任憑鮫人的耳光落在臉上,只是死死壓住她的掙扎,兩個人都滾入了湖邊的淺水中。隨後重爍放了手濕淋淋地爬起身來,盯著水中的臉龐緩緩道:"你不是阿湄。"

  "可我問的,都是湄想知道的。"解除了變身術,從水中半立起來的赫然是一個鮫人男子,他冷冷地看著震驚的重爍,"你不辭而別,知道她有多麼傷心麼?"

  "是我對不起她。"重爍重複著這句話,怨怒地看著面前的男子,"可你呢,白河,我從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情,你卻為何總是敵視我,甚至想要逼死我?"

  "你這個沒有心的傢伙,哪裡懂得旁人的心?"白河哈哈地笑了起來,搖動著魚尾朝湖心游去,"我這一輩子,最恨的就是你。"

  "你把話說清楚!"重爍趟著水朝他追去,卻無論如何趕不上鮫人遊泳的速度。他在水裡站了半晌,終於慢慢地轉身上岸,拖著沉重的步子消失在沙漠裡。

  就在他轉身離去的時候,白河從本已平靜的湖水中浮起,凝望著黃色沙漠中慢慢消失的黑色小點。就是這個無情無趣的人,怎麼能讓和自己相戀了十年的湄慢慢變了心?是憑他無以倫比的俊美容貌,屢不得志的憂鬱沉默,還是靠他鑠鋼銷鐵的驚人毅力?可是這個問題,白河已經不敢細想,再回想下去,便是他這一生中最荒謬的恥辱。

  那個時候,他還是不曾變身的鮫人。每天漲潮落潮的時候,他都會看到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子堅持不懈地用標竿測量著水位。那認真的態度,專注的神情,不知怎麼就打動了在水中游弋的他,常常躲在水底的礁石旁觀察這個與眾不同的孩子。那個時候,女孩常常只穿著一件寬大的袍子,頭髮也不曾梳理,柔順的長發如同金線一般在海風中飛舞,襯托出一張比鮫人還要俊秀的臉孔,讓他不能想像長大之後她將會多麼美麗。

  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認識她。她既然從不曾失足落入海中,他惟一能做的,就是從水底潛入,將她被潮水沖歪的標竿扶正。

  一次他把她被水沖走的標竿遞還給她,她笑著對他說謝謝,幸福便如同閃電一般將他擊倒。就在那一天,原本下定決心要以未變之身研習精妙法術的他,變身成了一個男人。

  其實他並沒有什麼奢望,鮫人和冰族,差異就如同遊魚和飛鳥一般。何況對於他研習的法術來說,變身是一種錯誤,意味著他再也無法清心寡慾地修習到高妙的境界。但是那種原始的感情根本無法控制,因為變身而高燒昏睡的時候,他知道自己是快樂的。哪怕後來因此被上師處罰,被同門嘲笑,他也未曾後悔。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02
五十二

  可是不久之後,他就知道自己當初瞎了眼睛--"她"是一個男孩子,他被他俊秀的面容混淆了判斷,因為對於陌生的種族,人們總不會像對待自己熟悉的族人一般能夠明確區分他們的外形。那個時候,他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只是默默地坐在海邊的礁石上發呆,不小心被捕獵鮫人的空桑水手網了個正著。他拚命掙紮著想要逃出那個佈滿了倒鉤的漁網,全身被劃出一條條深深的傷口,他以為自己再也逃脫不了劈腿為奴的悲慘命運。可是湄救了他,那個總是追隨在他身邊的小小鮫人,奮力割斷了纏住他的網繩,自己卻被空桑人捉了去,從此失去了她修長美麗的魚尾,在被奴隸販子倒賣了好幾回後,才終於被嫁給帝都樞密大臣的同胞辛夫人所救,重歸大海。

  他最終愛上了湄,那個為了他而變身,歷盡辛苦,甚至幾乎喪失性命的女子。可是當初自己的愚蠢卻始終不能釋懷,憋在他的心裡找不到出口。他恨那個迷惑了他的冰族人重爍,更恨自己,可是這種恨連他自己也知道是毫無道理的,這就讓他更加恨下去。他開始找各種機會打擊重爍,羞辱重爍,只望他也能夠體會到自己當初的後悔絕望,然而那個人目中無人的漠視只讓他覺得一切徒勞。或許只有重爍死去,他才會感覺到內心最終的平靜。

  從冰魄島前來的冰族使者已經乘船出發了,重爍,這次看你還能堅持自己的信念嗎?白河看著重爍消失的方向,緩緩地沉入湖水之中。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一直到四周已經沉寂了很久,季寧才小心地從水中爬起來,卸下背囊,將四散的摩天草攏起來紮成一束。他的手微微顫抖著,方才從那兩個人的對話,他已經猜出他們口中的"湄"正是陷害自己落魄至此的鮫人女奴,他當時只有狠狠地握住水底的沙礫,才克制自己沒有跳起來追問那個狠心女人的下落。

  可是,即使問出來,又能怎麼樣呢?季寧無奈地想著,將幾根摩天草用鹽醃了,夾在一個麵饃裡面吃下,之後重新收拾好背囊上路。而他身後的魔鬼湖,彷彿被一張地下的大口大力吮吸,逐漸消失在沙漠中。

  其時正當正午,沙地的高溫幾乎要把人的腳面也熔化,這種灼傷常常能讓最為耐熱的駱駝也寸步難行,最終倒在沙漠中再也無法起來,是以這片沙漠成為雲荒大陸上最滾燙的地方,被西荒人稱為"炭盆",隔絕了活人的住地和幽冥之地空寂之山。

  季寧忍著腳上灼出的火泡努力往前走著,直到再也無法堅持的時候,才掏出懷中一直珍藏的太史閣令憑,用上面所附的靈力醫治一下腳傷。這些年一直未能回到太史閣,這張令憑上所附的靈力已經所剩不多,不到萬不得已,他根本捨不得用。可這次為了讓水華復明,為了讓那雙最美麗最純淨的眼睛看見自己,還有什麼是他捨不得的呢?

  空寂之山已經越來越近了,可是腳下的沙地卻越來越燙,一步下去甚至可以騰出火焰。季寧催動著令憑裡的法力護住自身,雖然明知返回之時再無可以防身之力,也顧不得那許多。如果自己最終死在這裡,讓水華死了心跟她父親回歸南方也好,總勝過以後她跟著一無所長的自己吃苦受罪。這份驕傲的倔強,他寧死也改不了。

  走了很久,一塊塊黑色的岩石出現在季寧的視線裡,就彷彿一個個身著黑袍的人佇立在一起。傳說這些黑岩就是想要攀登空寂之山的旅人所變,那個屬於幽冥的地方絕不允許活人侵擾亡靈湮滅的過程。季寧從這些酷似人形的黑色岩石邊擦身而過,耳中都彷彿能聽到這些人死去時的淒慘呻吟,讓他身在酷熱之中也頓覺寒意。

  黑岩越來越密集,最後連成一片高高聳立,彷彿是無數軀體堆積而成--那就是空寂之山綿延而下的山麓了。站在山腳下,方才的烈焰酷熱就彷彿只是一場夢境,只有眼前深不見底的黑暗才是真實的。那種充斥了視線的黑,彷彿可以把周圍的一切都溶解進去,讓人除了黑以外,再也體會不到時間的流逝,冷熱的交替,內心的喜悲。

  收回自己被震懾的心神,季寧抬頭望去,白色的雲霧盤繞在頭頂,可是黑色的山峰卻望不到盡頭,只留下半截鋒銳的山體,提醒著去路的艱辛。

  山頂上,便是那可以照見一切靈魂、蕩滌一切陰翳的泉水吧?季寧深吸了一口氣,取出背囊中攀援用的繩索,將索端的彎鉤一拋,鉤住了頭頂一處山岩的縫隙。空寂之山的表面皆是鋒刃如劍的錐狀尖石,一不小心,便能扎透攀援之人的身軀。

  太陽漸漸西移,將大片的陰影從遠處的山麓上掃過來。季寧不顧手足被尖石刺得血跡斑斑,加快了攀登的速度,一旦黑夜來臨,幽魂四溢,鳥靈肆虐,就算有十張太史閣的令憑也保護不了他的性命。

  可是他心中一急,行動便不如方才那般謹慎。正順著繩索攀到一半,冷不防那繩子被他一扯,失了最初的位置,竟被旁邊一塊鋒如薄刃的石片從中削斷!手上一鬆之際,季寧已知不好,急切中蹬住腳邊一塊突起的岩石想要穩住身形,不料那岩石已然風化鬆脆,承不住他的體重,立時裂為碎片墜落,連帶著季寧的身子也向下墮去!

  季寧心知墜下山崖必定無幸,索性咬牙往身側一滾,只盼能被山石阻住下滾之勢。這一下雖然勉強奏效,沒有落下高度,全身卻如同萬刃加身,痛得他眼前發黑。等到他翻滾數次,終於可以攀住岩石穩下身形,疼痛疲乏早已讓他喘得爬不起身,只覺衣服濕漉漉地貼在身上,也不知是汗水還是血水。

  使勁撐起身體站好,季寧望瞭望太陽的位置,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他掏出小刀握在手上,仔細選擇著落足的位置,繼續往山頂爬去。

  頭頂的山腰上出現了一個山洞,前方還有一塊平坦的空地。季寧猜測那是妖魔鳥靈的棲息之地。他有心想避開,身邊尖銳的岩石卻逼迫他離那個山洞越來越近,彷彿腳下的道路就是故意將他往那個地方推去。

  季寧手心的汗幾乎打濕了緊握的太史閣令憑,然而令憑卻沒有像以往碰到危險時一般發出警告的紅光。四周非常安靜而平和,只有風的聲音在岩石的空隙中低低呼嘯。可是當季寧終於踏上山洞前的平地時,他彷彿聽到了什麼東西輕輕敲擊的聲音。

  忍不住心頭的惶惑,季寧舉目四顧,最終望進了那個透露著詭異氣息的山洞。接下來看到的場景幾乎讓他當場失聲叫喊,他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伸手緊緊摀住了嘴--

  黑色的洞壁上,四條鐵鏈牢牢鎖住了一個人的四肢,就彷彿黑色的幕布上破開了一個洞,透出後面的白光來。那個人頭髮散亂,面容蒼白,手足上的鐵鏈微微顫動,發出輕微的金屬撞擊聲,而他淡金色的眼睛,卻正正地盯著季寧!

  彷彿著了魔一般,季寧也收束起慌亂的眼神,定定地盯著那個被囚困在石壁上的人。兩個人就這麼對視了良久,直到感覺山風的尖銳呼嘯擦過耳邊,季寧終於不敢置信地喚了一聲:"路銘?"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02
五十三

  那個人顯然大吃了一驚,張開口想要說話,卻只發出一聲短促的呻吟,渾身顫抖著,手足上的鐵鏈敲擊更響。季寧越發篤定自己的猜測,大著膽子走上去,細細打量著面前的囚徒,顫著聲音道:"真的是你麼,路銘叔叔?"他此刻才意識到一個詭異的事實,事隔十幾年,除了更加蒼白瘦削,路銘的面容竟和當年他們初見時一般年輕,沒有絲毫變化!

  "你……是誰?"似乎積蓄了很久的力氣,那個人才吃力地說出這幾個字來,倒像是多年未曾開口一般。然而他金色的眼眸已不複方才死寂的空茫,漸漸點亮了火花,彷彿把那具傷痕纍纍的身體裡所有的生命力都逼進了雙眼。

  "我是季寧,當年你在白川郡南濱遇見的那個孩子。"季寧說著,眼見路銘被鐵鏈吊起的手臂上血肉模糊,有幾處竟已見骨,心知他這些年來定受了不少折磨,心下一酸,"是誰把你困在這裡?"

  "原來不是我的兒子……"路銘微感失望地喃喃自語,口齒慢慢清晰起來,聽季寧這一問,不由抬起頭苦笑道,"還能是誰?自然是思繽了……"

  "是因為你偷了他們的機密麼?"季寧走近路銘,仔細查看起鎖鏈的去向,口中安慰道,"路銘叔叔,我想辦法把你救下來。"一邊說,一邊用手中的小刀去撬鐵鏈與石壁的結合處。

  "沒用的,完全焊死了,思繽絕不會給我留一分解脫的希望。"路銘搖了搖頭,看著季寧成熟的臉,微笑道,"都過了這麼多年了……小兄弟,現在是什麼年代了?"

  "蒼平朝清越十八年,我們見面那年是天祈朝盛寧二年,就在那一年,天祈朝亡了。"季寧同情地看著神色訝然的路銘,心下一嘆:莫非從白川郡被抓回之後,他就一直被鎖在這個渺無人煙的幽冥之地?

  "那麼我的孩子,至少也有二十歲了……"路銘枯澀的眼中漸漸浮起了柔情,"這些年來,你可曾聽說過一個住在交城叫做祝蓮的女子?而我的孩子,我給他取的名字叫做風梧……我們家是星尊帝的血裔,想必他也和我一樣,有一雙淡金色的眼睛,卻不知是男是女……"說到後面,他的語氣越發急促,顯然想要把他所知的一切線索都傾倒出來。

  "我見過他們,是個男孩。"剛吐出這個回答,季寧便有些後悔,祝蓮和風梧母子因為路銘所受的苦,他怎麼能對路銘開口?

  "他們過得好嗎?"路銘追問了一句,卻又驀地苦笑了,"我對不起他們,他們忘了我會更好些……"

  "他們很好。風梧是個非常堅強勇猛的年輕人,有一手極為精湛的劍法。"季寧隱瞞了祝蓮早已病逝的消息,儘量用好消息來安慰這個淒慘的丈夫和父親,"對了,我還聽你們族長斷言,風梧就是帝王之血的傳人。"

  "你說什麼?"路銘的眼睛猛地睜大,難以置信地盯著季寧。

  "風梧身負帝王之血,他的勇力我曾經親眼所見。"季寧重複著這句話,心中企盼這個事實可以讓一生艱辛的路銘獲得一點安慰。

  "神啊,這就是你給予空桑的恩賜麼?"路銘仰頭笑了起來,然而笑著笑著他的眼神卻變得無限哀傷,"神剝奪了我的一切,就是為了給我這個補償……"

  "路銘叔叔,我還是先想辦法救你出去吧。"季寧見天色漸暗,不由有些焦急。

  "鳥靈們還有一些時候才會過來,在這以前,足夠我把要說的都告訴你,希望你以後見到風梧時,能轉告他他的父親的遭遇。"路銘似乎對擺脫自己的處境毫不關心,說到這裡忽而問道,"對了,你來空寂之山做什麼?"

  "我想取山頂的泉水。"

  "那個地方,活人都是無法到達的,山頂的吸力會生生把人的靈魂剝離肉體。"看著季寧欲言又止的焦急神情,路銘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若非萬不得已,也不會到這裡來。你且安心等等,我會為你想個辦法取到泉水。"

  季寧雖然心中懷疑以路銘的處境還能想出什麼辦法來,卻又不忍心反駁,便點頭道:"路銘叔叔,你有什麼要我轉告的就說吧,我會想辦法知會令郎。"

  "說起來,我還沒有見過他的樣子……"路銘垂下眼睛,嘆息了一聲。

  季寧心中雖有萬千疑惑,卻不敢出聲,靜靜地等待路銘講下去。若是自己不來,路銘的這些秘密恐怕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

  "一切都因為我接受了神的契約。"路銘終於開始講述下去,"我家是帝族的旁系子孫,眼看帝王之血斷絕,空桑靈力衰落,我心中憤慨難平,便常常到神廟祈禱。那一日我祈禱之後,伏在神龕下竟然熟睡過去,便夢見先祖星尊帝從半空降下,與我頭頂的破壞神塑像合而為一。我請他教我挽救空桑之法,他卻說空桑人統治雲荒數千年,倒行逆施,早已悖逆了神意,帝王之血的斷絕便已注定了空桑的滅亡。我震驚之下發願只要能重振雲荒,我可以犧牲自己的一切。或許是我的意志太過堅定,星尊帝點頭嘆息道:'既然空桑人心未死,便再給你們最後一個機會,安撫神想要毀滅你們的憤怒。帝王之血還有最後一次復生的機會,而你自己,卻必須奉獻幸福、名譽和永生,來挽救空桑這個墮落的民族。這個條件,你可接受?'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02
五十四

  "我那時熱血方剛,滿懷都是濟世救民的理想,當即不假思索便答應了這個契約。於是我按照神的指點,聯繫上了冰族的巫姑思繽,拋下家中剛剛懷孕的妻子逃到了冰族的聚居地。我假意取得冰族人的信任,最終偷到了他們絕密的圖紙,想要逃回雲荒大陸。不料後來……沒有人肯救我……我以為自己會那樣死在沙灘上,不料終究還是被巫姑抓了回去……"路銘說到這裡,聲音艱難起來,他扭頭看了看被禁錮的手足,苦笑道,"思繽失了圖紙,發誓要讓我生不如死,便將我鎖在這裡,充當奉獻給鳥靈的祭品。她給我灌下了不死珠,這樣我就永遠不會死去,每天傍晚鳥靈們都會來分食我的血肉,可是第二天我又會重生……這樣永無間斷的痛苦,便是她給我的懲罰……"

  季寧聽他說著,眼光不由自主落在路銘高高吊起的手臂上,不由低低地驚呼了一聲--方才還深可見骨的傷口已經差不多癒合了一半,肌肉和血脈正以肉眼可辨的速度不斷生長,最終抹去了創口的痕跡。

  "對了,我交給你的蠟丸,後來可曾送到玄林大人手中?"路銘關心地問道。

  "已經送到了。"季寧不敢多說,簡短地答道。

  "那就好。"路銘似乎放下了心中懸了近二十年的心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玄林大人,是空桑人的良心……交給他,我就放心了。"

  季寧"嗯"了一聲,壓制下心頭的話語。對於路銘來說,能將冰族的圖紙盜出交給空桑朝廷,已是偉大的壯舉,可是後續的事情,卻已不是英雄烈士能夠干涉的了。路銘盡了他全部的使命,餘下的只能期待玄林那樣的官員,一點一滴地將英雄烈士的理想鑄造成現實。玄林肩上的重擔,只會更加沉重。

  "一會兒鳥靈們會照例來吃我的血肉,可能場面會很可怕,你心裡先有個準備。"路銘的語氣儘量平淡,卻讓季寧心底生出悲涼的同情:路銘忍受了這麼多年非人的折磨,只因為神承諾降下一個繼承帝王之血的子孫,可神又是否知道,空桑的墮落正如玄林所說,是因為這亙古不變的血統傳承?

  只是這一切疑問,季寧都不敢提起,也祈禱路銘不會提起,好讓他在這深重的折磨中還能有一點幻想作為安慰,不至於絕望得過於徹底。

  "我是冰族獻給鳥靈的祭品,讓那些妖魔在吸食空寂之山的離魂之餘,還有新鮮的血肉可以換換口味。"路銘繼續低低地說著,垂落的頭髮輕輕顫動,聲音裡含著無限的疲憊,"每天都要承受一次撕肉拆骨的折磨,卻偏偏在第二天又會復活,這樣的罪,就是地獄的酷刑也無法比擬。所以,我看到你的時候,心中真是高興啊--我終於可以擺脫這樣永無止境的痛苦了!"

  "我可以怎麼幫你?"季寧忍住心底的抽痛問道。如果那個時候,能有人將路銘救回村中送他離開,這個為了空桑奉獻了一切的人就不會落到如此淒慘的境地。或許在路銘的心目中,空桑人對他的傷害甚至比冰族還要嚴重,否則為何剛才提到在白川郡南濱沙灘的遭遇時,路銘的語氣會波動得幾乎無法成聲?

  "今晚鳥靈吃掉我之後,請你將不死珠從我的心臟裡面挖出來。"路銘一字一句地說著,彷彿充滿了無限的嚮往,"那樣我就可以死去了。"

  "不!"季寧下意識地斷然拒絕,"路銘叔叔,既然不死珠可以讓你復活,我只要帶走你的心臟,就可以讓你擺脫這種境遇!"

  "我的四肢都被鎖魂釘釘住,靈魂是無法擺脫這裡的。魂飛魄散對於我,是惟一解脫的辦法……"路銘微笑道,"小兄弟,鳥靈來的時候你披上我的衣服躲在石縫裡,就可以遮蓋住你的氣味不讓那些妖魔發現。等鳥靈們走後,你再將不死珠從我體內取走。若你仍然一心要上山頂取泉水,就將不死珠含在口中,它能夠抵抗空寂山頂剝離靈肉的力量,這也是我惟一可以報答你的東西了……"

  "路銘叔叔……"季寧扭開了頭,強忍下幾欲奪眶而出的淚水。面對面前一片赤子之心卻飽受磨難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什麼滋味。是為了當年族人的冷漠而心痛無奈,為了自己曾經遺忘了路銘的囑託而愧疚自責,還是為了至今空桑人,包括玄林在內仍然忽視甚至歪曲了路銘的所為而悲哀憤懣?

  路銘不知季寧所想,只是安慰地看著他笑道:"不要難過,如今能夠解脫,我心裡十分歡喜。"沉默了一會兒,路銘又像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抬頭對季寧道,"對了,一會兒來的鳥靈中,或許會有一隻叫做醍醐的。若是你運氣不好被鳥靈們發現,可是試著向它求助。"

  "向鳥靈求助?"季寧頓住撬打鐵鏈的動作,扭頭看著路銘,不敢相信那種極其凶殘的妖魔也能幫助自己。

  "醍醐是一隻特別的鳥靈,因為它的體內有一個強大而善良的靈魂。"路銘說到這裡,望瞭望已然黯淡的天色,嘆息般地說道,"去躲藏起來吧,最後的時刻到了。"

  "路銘叔叔!"季寧顫著手解下路銘身上破舊的衣袍,看見他身上即使重生也無法消除的酷刑傷痕,季寧忽然雙膝一屈跪了下去,向著面前的囚徒行了一個大禮,"你是空桑的英雄,你讓我們每個人都感到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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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十三、鳥靈

  暮色像一匹薄紗披下來,將整個空寂之山籠罩,而原本寂靜的山脈,也開始湧動出一種令人不安的氣息。無聲無息,卻如同最凜冽的寒意浸透人的每一個毛孔,收縮心臟和血脈。

  季寧躲在山洞邊緣一個狹小的石縫裡,撐開路銘的衣袍遮住全身,鼻中漸漸習慣了那件衣袍上層層疊疊的血腥之氣,耳中充斥的全是自己心跳的怦怦聲。他無法確定,如果鳥靈們真的發現了自己,那太史閣令憑上殘存的一點靈力究竟能否保全自己的性命。

  遠處漸漸傳來羽翅撲簌的聲音,越來越近,也越來越令人驚駭。季寧什麼都無法看見,卻忍不住用聽力去判斷鳥靈的數量,少說也有十幾隻。雖然沒有真正見過鳥靈,但聯想起書籍中繪畫的鳥靈圖像,季寧只覺心臟都要跳出胸腔。他只能緊緊地咬住嘴唇,才能避免發出牙齒相擊的聲音。

  羽翅撲騰的聲音驀地接近,陸續傳來落地的聲響,下一刻,鳥靈們已然擠擠挨挨地走入了這個山洞,來享受它們例行的點心。

  "咦,今天這個血食居然沒穿衣服!醍醐,我記得你昨天臨走時不是給他披上了嗎?難道有人來過了?"一個尖利的聲音驀地從嘰嘰喳喳的喧鬧中高亢地響起,將季寧幾乎嚇得魂飛魄散。看來,他們還是太低估了這群惡魔的智慧和觀察力。

  "我昨天都快被那個貪吃的巧巧給氣死了,哪裡還有心情管閒事?"另一隻鳥靈憤憤地回答,想必就是那個醍醐了,"我告訴你們,今天誰都不許跟老子搶!"這個回答,讓季寧暗嘆僥倖,只覺背上涼颼颼的已經滿是冷汗。

  "誰讓你不喜歡吃滿山的靈魂,偏偏要吃血肉?"先前的鳥靈嘀咕了一句,忽然驚訝地叫道,"今天怎麼沒見巧巧來?"

  "不知道,一整天都沒見它了。"其他鳥靈們七嘴八舌地回答著,"它不會像以前那些傢伙一樣失蹤了吧?"

  "那個饞嘴的傢伙,也不知飛到哪裡打野食去了!"醍醐恨恨地罵了一句,"老子餓死了,先吃了--雲生,你幹什麼拉著我?"

  "醍醐你又這麼急,今天斷斷不能讓你先下口,否則這個血食又讓你一下子就啄死了!"叫做雲生的鳥靈大聲道,"血食要活著的時候吃起來味道才好,等大家先嘗了鮮,才能輪到你。"

  "老子愛吃哪裡你管不著--想打架麼?"醍醐怒道,接下來便是一陣羽毛撲動的嘈雜聲音。

  "算啦算啦,若是被恆露姐姐知道你們打架,大家都要受罰。"有鳥靈出來打圓場,"一起吃好了!"

  撲啄的聲音漸漸平息,連呼哧喘氣的聲音也被鳥靈們歡快的爭奪聲音掩蓋過去:

  "手臂上的肉最好吃,留一點給我!"

  "哎呀你不要先啄胸脯,萬一死了血就凝固了!"

  "呵,居然還敢用眼睛瞪我們,不知道我最喜歡吃活人眼珠嗎?"

  ……

  撕扯和吞嚥的聲音中,漸漸傳來路銘越來越大聲的慘叫呻吟和鐵鏈的頻繁碰撞,雖然顧忌著季寧而拚命壓制,仍然如同千萬條毒蛇透過遮蔽鑽進聽者的耳朵,啃噬著他的意志。季寧恨不得用手臂堵住自己的雙耳,不要再聽見這場惡魔的盛宴,卻只能緊緊咬著嘴唇不敢稍動,滿嘴都是血鏽的味道。

  眼淚忍受不住地從季寧的雙眼中滾滾而落,光是在一旁聆聽就已經讓他如同身處地獄,而那個身受其苦的人又是怎樣痛不欲生,何況這種場面日復一日,已經持續了五六千個日日夜夜!冰族人啊,你們是何等殘忍,居然想的出這樣惡毒的懲罰,讓人連死亡都覺得是無上的慈悲。

  不知不覺中,季寧的手指已經深深地扣入身下的泥土中,似乎只有指尖的疼痛才可以提醒他保持清醒。每一秒鐘都如同一萬年那麼長,讓季寧懷疑再多聽一會兒,他的神志就會完全崩潰。

  終於,彷彿宇宙到了存在的盡頭,掙扎和痛呼之聲漸漸微弱下去,讓季寧抽痛的心最後狠狠地沉下,連指甲的斷裂也沒有感覺到--路銘,已經斷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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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真是寶貝,明天又能自動復活,永遠也吃不完。"一個鳥靈意猶未盡地打著飽嗝,感嘆道。

  "那當然,否則恆露姐姐怎麼會接受了冰族人的條件。"叫做雲生的鳥靈舔了舔嘴唇,"不過害我每次看到沙漠上那些冰族人時都幹流口水,卻又得忍著不能下手。"

  "是啊,特別是那個長得最俊俏的冰族人,想必滋味是很好的……醍醐,你今天怎麼又不給這個血食穿衣服了?你還沒吃夠嗎?"

  "我突然發現,不穿衣服更方便我們吃啊。"醍醐也笑了起來,妖魔的笑聲在季寧耳中醜惡不堪,卻不得不慶幸沒有鳥靈會來掀起丟在山洞角落裡的衣袍。

  "你現在才發現?醍醐,你真是個白痴。"鳥靈們說笑著,陸續走出洞外,騰空飛去。

  一直到周圍已經寂靜了很久,季寧偷偷掀開了遮蔽的衣袍,才發現身下的岩石和泥土被自己的淚水打濕了一大片。他僵硬地站起來走到路銘所在的洞壁前,驀地一口咬在自己的胳膊上,才止住了立時就要爆發的悲痛叫喊。

  此刻,他的眼前,已經沒有路銘,只有一具被鐵鏈鎖在洞壁上的白骨。

  非常乾淨的白骨,連血滴都被鳥靈的尖舌舔得乾乾淨淨,在幽暗的夜色中發出怵目的光。然而在肋骨環繞的胸腔內,卻仍然保留著一顆完整的心臟,輕微地在一無所有的胸腔內跳動。心臟正中嵌著一顆白色的珠子,晶瑩的光在珠面上流轉,輕盈如雲,彷彿把生氣透過包裹它的肌肉血管一層層地擴散而去。

  記起路銘的吩咐,季寧含著淚伸出手,摘下了這顆仍舊跳動的心臟。他的手掌感受到心臟的柔軟和溫度,就像路銘還未死去。狠狠心,季寧取出防身的小刀,剖進那顆鮮紅的心臟,挖出了裡面鑲嵌的白色珠子--非常瑩潤的珠子,連一點血跡都不曾沾染。

  彷彿脫離了供給血液和生命的依靠,殘缺的心臟在一瞬間黯淡枯萎下去,皺縮、乾癟,最終化為一堆塵土,混入了空寂之山的泥土中。

  季寧知道,路銘是再也活不回來了。他的生命,終結在自己的手中。

  "原來這就是你的目的。"身後的寂靜中,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尖利、扭曲、帶著刺入人心的恐懼和厭惡,那,是惡魔的聲音。

  季寧驚恐地轉過身,下意識地將小刀護在胸前,在這一瞬間,他心中湧過的竟然是"自殺"這個念頭。

  眼前是一張典型的鳥靈的面孔:慘白如雪的膚色,黑而深的雙瞳,鮮紅的嘴唇邊還殘留著方才食人留下的血跡,讓整張臉在身後黑色羽翅的襯托下更加陰森而邪惡。它冷冷地看著面前驚惶失措的季寧,後者受不了這種帶著獵食意味的殘酷注視,後退了一步,正好靠在了路銘的屍骨上。

  "你來空寂之山做什麼?取不死珠?"鳥靈看著季寧,冷笑道,"我一開始便知道那堆衣服下面藏了人,只是好奇你究竟要幹什麼,才沒有揭穿你。"

  "我來,是為了取山頂的泉水去救人。"季寧好不容易可以說出話來。

  "那個人對你很重要吧?居然敢冒死跑到空寂之山來。"鳥靈見季寧點頭,正要再說什麼,身後的黑暗中卻再度冒出一個尖利的聲音:"醍醐,見一面分一半,這個血食我也有份!"

  醍醐,原來面前這個鳥靈就是醍醐!季寧剛有些慶幸,冷不防醍醐的身後轉出一隻同樣的鳥靈來,它貪婪地笑道:"怪不得你落在後面,醍醐,你可不能吃獨食啊。"

  "雲生?"醍醐皺著眉頭看了看不懷好意的同伴,又看了看面色慘白的季寧,忽而笑道,"好啊,既然你來了,這血食我們就分著吃吧。"

  "好,反正剛才我也沒有吃飽。"雲生走上來,伸出尖利的爪子就向季寧抓去。

  "慢著!"醍醐搶上一步,攔在雲生和季寧之間,冷冷地道,"怎麼說也是老子先發現的,老子先動手才對。"

  "好吧,你先吃。"雲生掂量了一下自己和醍醐的實力,後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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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這裡黑乎乎的,多沒意思,不如我們把這血食拖到山頂去,觀景吃肉,你看如何?"醍醐悠閒地道。

  雲生猶豫了一下,最後新鮮血肉的誘惑還是戰勝了它的不耐煩,終於點了點頭。

  醍醐伸出尖利冰冷的爪子,抓住了季寧的手腕。季寧下意識地想要掙脫,卻驀地感受到對方強烈的暗示--別害怕。他疑惑地望向醍醐妖異的臉,看到那漆黑的眼睛朝他輕輕眨了幾下。

  果然,方才他讀出的心思沒有錯,醍醐是在提醒他自己是友非敵!季寧的心頭重重一震,難道自己的讀憶術漸漸恢復過來了嗎?可即使是這個貌似心存良善的鳥靈醍醐,方才也毫不留情地撕扯吞食了路銘的血肉,唇邊還留著路銘的血跡!無論如何,它始終是食人的惡魔!

  正怔忡間,醍醐已經將季寧扯來負在背上,跟隨在雲生身後向著空寂之山遙不可及的山巔飛去。如果是五年以前,季寧恐怕早已掙紮著要逃離這個食人惡魔的掌控,甚至不惜動用太史閣令憑上最後的力量。可是現在,在經歷過那些艱難的歲月後,他早已將生死看得淡泊,反倒有了隨行的勇氣。於是他安靜地坐在醍醐的背上,手中緊緊地握住那把鋒利的小刀,實在不行,他還可以用它割斷自己的脖子。

  "將不死珠含在舌下。"向上飛了一會兒,醍醐低低地提醒季寧,"小心別吞下去。"

  不用醍醐提醒,季寧此刻已經感受到一種怪異的痛楚,越往高處飛,這種痛楚越是清晰,就像要把他的靈魂生生剝離一般。他一手緊緊抓著鳥靈黑色的羽毛,一手取出那顆不死珠,小心翼翼地含進了嘴裡,壓在舌下。

  靈肉分裂的痛楚漸漸緩和了,季寧這時候才可以靜下心來感受身下鳥靈的氣息。他試著觸摸醍醐的記憶,撲面而來的卻是千百個怨魂的痛苦、詛咒、癲狂和掙扎,這些比空寂之山還要黑暗的記憶如同潮水一般蜂擁而來,如同利劍一般刺入窺探者的腦海,讓剛剛恢復了一點靈力的讀憶師猝不及防地抱住頭,慘叫了一聲。

  "記住,不要試圖窺測鳥靈的記憶,沒有人承受得起。"醍醐側了側身,使勁撲騰了幾下翅膀,穩住季寧差點摔落的身子,"坐好了。你看看落下去的結果是什麼。"

  季寧依言低頭望下去,驀地發現整個空寂之山已彷彿"活"了過來--原本刀聳劍立的黑色岩石不知從何處吸收了力量,竟然如同雨後春筍一般在黑夜中簌簌生長。"咔啦咔啦"的岩石摩擦聲從腳下傳來,新生的黑岩互相擠挨著,碰撞著,不惜粉身碎骨也要戳破頭頂的一切阻礙,就那麼肆無忌憚地向著天空聳立起來!它們頭頂著空寂山巔清冷冷的月光,白亮亮地齜著鋒利的牙齒,彷彿想要把身邊的一切活物都戳死在它們永無饜足的鋒刃上。

  感覺得到背上之人的驚駭,醍醐淡淡地道:"每到夜裡,空寂之山就會吞噬雲荒上所有無法轉世的靈魂,完成自己新一次的生長。這座山,原本就是靈魂的碎片堆砌出來的。"

  "那你們……"季寧吐出這幾個字,卻不知該如何問下去。

  "鳥靈,是不甘化為黑岩的怨魂對這個世界的報復。"醍醐回答了這一句,長嘯一聲,尾隨著前面的雲生降落在了空寂之山的山巔。

  空寂之山的頂峰是明亮的,因為如此接近蒼穹,讓人彷彿覺得連空中的月亮都比別的地方大出許多。璀璨的月光下,一頃平湖靜靜地躺在山頂,平滑如鏡,連漣漪都泛不起半點。

  "這就是你要找的泉水了。"醍醐馱著季寧飛到湖面上空,開口道。

  季寧依言望下去,看到湖心升起一座黑色的小島,八條白練一般的山泉從小島四周的懸崖上垂落,直拖入湖中。只是這些泉水都似乎黏稠得如同蜂蜜,雖然汩汩而下,卻讓人聽不到半點水花濺落之聲。

  "你看湖中的倒影。"醍醐再度低聲地提醒著,明顯放慢了飛行的速度徘徊在湖面上空,漸漸降低了高度。

  季寧睜大眼睛,用力盯著身下的湖面。剛開始他什麼也無法看見,波瀾不興的水面上甚至沒有他們的倒影。然而再看下去,他的視線越來越清晰,那個透明如輕煙一般的人形,可不就是他自己?看來空寂山頂的泉水可以照見靈魂的說法,並非謬傳。

  他心中好奇,移開視線想看看醍醐的靈魂,卻驀然發現自己的靈魂身後是一片黑壓壓的黑色人形,似乎有數百之眾。他們無聲地廝喊著,揮舞著爪牙想要撲向自己,漆黑扭曲的身體如同壁畫上所繪的惡魔,幸虧一團白霧將他們阻隔在外,自己才可以安然無恙。

  既然每隻鳥靈都是千百個含恨而死的靈魂聚集而成,那麼這些就是醍醐體內凝結的怨靈麼?是不是沒有那團神奇的白霧護住自己,自己早就會被那些黑色的怨靈所吞噬?季寧低頭看著身下鳥靈的黑色羽毛,想要開口詢問,醍醐卻已降落在了湖心的島嶼上。它放下背上的季寧,獨自走到懸崖邊,低頭看著自己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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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季寧偷偷地在一旁望下去,看見在自己離開後,那團水中的白霧漸漸凝結成了一個年輕的男子,雖然身形淡淡,卻依然修眉俊目,氣質飄逸,竟是自己平生從未見過的美男子。他白色的身影處於一眾洶湧的黑色怨靈之前,不僅不見勢微,竟赫然有鶴立雞群的王者風範。擁有這樣出塵而強大的靈魂,想必生前也並非普通人,卻不知為何淪落到妖魔道中?

  正驚異間,忽聽空中有個聲音抱怨道:"醍醐你搞什麼鬼,不好好待在湖邊,居然跑到這裡來?"正是尋路而來的鳥靈雲生。

  "這裡清靜。"醍醐驀地抬起頭來,就在雲生到來的一瞬間,那湖中映出的白色男子已然隱藏進了無邊無際的黑色怨靈中。

  "快開吃吧,別拖拖拉拉的了。"雲生沒好氣地降落在醍醐身邊,貪婪地盯著一旁滿是戒備的季寧,那樣毫無遮掩的嗜血眼神,讓季寧不寒而慄。

  "好。"醍醐答應了一聲,一把便抓住了季寧,將他往小島的內部拖去,"看他滿身泥穢,我們還是先熛乾淨再吃!"

  醍醐走得極快,沒幾步季寧便感到一陣撲面而來的灼熱,渾身汗出如漿。他踉踉蹌蹌地站定,才發現小島的中心居然是一個巨大的深穴,無數紅色的岩漿鐵水一般從地底奔湧而出,在穴內激盪湧動,如同一條條糾纏廝咬的紅色巨蛇,看得人心驚膽顫。

  冷不防醍醐使勁一拋,季寧重重地跌倒在深穴邊,炙熱的岩石燙得他痛呼了一聲。醍醐一腳踩在他身上制止住他的掙扎翻滾,回頭惱怒地對遠處冷眼旁觀的雲生喊道:"還不過來幫忙?"

  "你要做什麼?烤肉可沒有新鮮的好吃。"雲生雖有些疑惑於醍醐的反常,季寧因受熱而越發散溢的肉香卻讓慾望泯滅了它的理智,吸引著它慢慢朝醍醐走近。

  "換換口味。"醍醐說著踢了踢竭力掙扎的季寧,對雲生道,"過來幫我翻個面。"

  "好吧,隨便你。"雲生走上前,彎腰去抓季寧揮舞的雙臂。它看著那血食驚恐的表情,聽著他壓抑的叫喊,制止著他徒勞的反抗,雲生體內妖魔的本性只覺得無比暢快,不由哈哈笑了起來。

  然而他還沒有笑出聲音,一旁伺機的醍醐在雲生最為得意忘形之時猛撲過去,一把將雲生推落到了穴內沸騰的岩漿之中!

  "啊!"雲生和季寧的叫喊同時從穴內穴外發出,同樣的難以置信,然而靜立的醍醐恍如未聞。它眼睜睜地看著雲生落入火紅的岩漿,黑羽覆蓋的身體頓時土崩瓦解,而體內凝結的怨魂在反撲的一瞬間便被穴壁的黑岩吞噬,化作黑岩上新開出的石花。最後,一顆黑色的星星從雲生消失的地方升起來,被醍醐伸手接住,看了看,重新拋入了岩漿中--這樣一來,雲生和它體內千百個怨魂便消失得乾乾淨淨,再也沒有復生的機會。

  "你殺了它?"季寧爬起身來,忍著身上的燙傷問道。一瞬間在生與死的邊緣轉了一圈,任他再沉穩也不由後怕。

  "我用同樣的方法殺了八隻鳥靈。"醍醐回過頭來,妖異的臉上顯出猙獰的表情,讓季寧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如果不是為了消滅這些吃人的妖魔,我自己早已從這裡跳下去了!"醍醐冷笑著對季寧道,"取了你要的泉水,走吧。"

  "你們誰也走不了!"一串妖媚的笑驀地從不遠處發出,就像猝不及防竄出的毒蛇,讓季寧和醍醐都大吃一驚。

  "恆露,你要做什麼?"遠處有人大聲呼喚著,越來越近。

  "石憲,這是鳥靈之間的事情,你不要插手。"先前那個妖媚的聲音回答著,從隱身的黑岩後轉了出來。

  那是一個女身的鳥靈,雖然和其他鳥靈一樣面相妖異,卻意外地擁有一種奪人心魄的美麗,讓初見它的人雖然驚恐於那明顯的妖魔特性,卻不由自主被它帶著毒性的美所吸引,忍不住要偷偷抬眼窺視。

  "我真是糊塗了啊,居然沒有猜到那些鳥靈的失蹤都是你造成的。"恆露盯著一言不發的醍醐,笑道,"都成了這個樣子,你還堅持什麼呢,我的曄臨皇子?"

  "你正好說反了。"醍醐抬起眼睛和恆露對視著,"正是為了消滅你們,我才成了這個樣子。"

  "嘖嘖嘖,真是偉大啊。為了盛寧帝放棄獲得轉世的機會,為了成全那對自私懦弱的小情人,空桑最後一個帝王之血的傳人居然捨身成了鳥靈!可是若我沒有記錯的話,正是他們的祖先殺死你的吧--你親愛的父親和兄長放幹了你的血,把你的靈魂封印在一枚戒指裡面,馭使你作為他們欺騙世人的工具--"恆露說到這裡,滿意地看到醍醐的身體抽搐了一下,它繼續笑道,"你的生前死後都很悲慘啊,甚至你喜歡的那個女人,都和別人相約轉世,徹底把你忘記了呢。曄臨皇子,我不信你心裡就沒有怨恨,你平時說話那麼粗魯,就是對你生前極致高貴優雅的否定吧。"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03
五十九

  醍醐沒有回答,視線盯著地面。哪怕季寧站在離它幾步遠的地方,也能感覺到它黑色羽毛痛苦的顫抖。

  "還有你們,九嶷山的五百術士。你們原本修煉都有小成,可以自在翱翔於天地之間,卻偏偏被人騙去枉送了性命。甚至還把你們的靈魂囚禁在曄臨湖中,用法力禁錮你們復仇的行動!可是現在,你們已經自由了,你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報復這個世界,那你們為什麼還要聽從別人的擺佈,而不順遂自己復仇和破壞的本能呢?看看你們身邊的那個人,他就是害死你們的空桑人之一,撲上去撕碎他,啃噬他,俘虜他的靈魂,壯大你們的……"

  "夠了,恆露,你……你別再說了……"先前那個男子的聲音又憑空傳來,雖然不滿於恆露赤裸裸的挑唆,卻仍然不忍心說出責備的話來。

  "我就是這個樣子,看不慣你就走啊。"恆露哼了一聲,卻果然不再說下去。

  然而它所說的一番話已經見到了成效,醍醐已然不是方才那樣鎮定自若的模樣,一層層的妖氣如同彗星一般在它眼裡不斷流轉,它終於側過頭,死死地盯住了季寧,那樣貪婪的嗜血的眼神,和雲生的毫無二致。

  季寧的冷汗一滴滴從額頭滲出,恐懼讓他發不出聲音,也挪不開腳步。何況在這個時候,就算他求饒,就算他逃跑,又能起到什麼作用呢?他只能定定地站在原地,看著醍醐一步步地逼近。雖然它的每一步都經過無數掙扎和抗爭,但它畢竟是逐漸走向了季寧。

  怪不得醍醐不肯吃空寂山上的離魂,只靠路銘無盡的血肉維持生存,因為這個體內若再多一點怨魂,曄臨皇子的力量就無法抗衡了吧。想到這裡,季寧原本對醍醐的最後一點怨恨也煙消雲散,他努力開口道:"曄臨皇子,雖然我不知道你的遭遇,但我臨死之前還是想要拜託你一件事。"他鼓起勇氣直視著鳥靈的臉,扯下身上的水囊放在地上,"請你幫我送一袋這裡的泉水給伊密城的水華姑娘……再告訴她,讓她和她父親回到帝都去,別再等我了……"他說不下去了,湧進眼眶的淚水被他強忍著,便轉而哽住了他的喉嚨。於是他乾脆閉上眼睛,仰起頭,等待著醍醐撲上來咬斷他的脖子。

  "啊啊啊……"醍醐定定地看著季寧眼角的淚水,忽然爆發出一陣尖利的大叫,抱著頭滾倒在地上。它黑色的羽毛不斷扎煞著,讓人可以看出它體內凝結的千百個靈魂,此刻正在進行多麼激烈的爭鬥。

  "真是麻煩,還是我來幫你一把吧。"恆露不耐煩地走上來,驀地一腳踢在醍醐身上,竟將它龐大的身體直踢起來,向著岩漿奔湧的地穴方向墜去。

  "恆露,你……"旁觀的那個叫做石憲的男子急切地喚了一聲,似乎再也無法容忍恆露的做法。然而還沒有等他說下去,半空中的醍醐卻驀地撲打著翅膀強行扭過身體,迅雷不及掩耳地伸出爪子抓住恆露,雙雙朝岩漿內落去!

  "恆露!"隨著第一個字在空中炸開,第二個字音吐出時,一個人影已從天而降,尾隨著兩隻糾纏的鳥靈撲向地穴之內!他的手裡拿著一把明晃晃的長劍,一手抓住恆露的同時,一手將長劍刺穿了醍醐的身體,黑色的血液滴落在身下火紅的岩漿裡,頓時消散不見。

  醍醐狂吼一聲,卻根本不理會突襲之人,它的爪牙仍舊死死地陷入恆露身上,發了狠心一定要拖著它同歸於盡。

  石憲又急又氣,瞅準方位,兩劍削斷了醍醐的黑色肉翅。醍醐在空中穩不住身形,直往下墜,而恆露也忍著劇痛撕裂自己的傷口,硬生生地從醍醐的爪牙下脫開身體。電光火石之間,重傷的醍醐被恆露死命一蹬,落入了滾燙的岩漿之中!它的身體雖然瞬間消融在岩漿裡,卻也濺起一大片火紅的岩漿,眼看就要盡數濺在尚未控制好身形的恆露身上。然而就在同一時刻,石憲一把將恆露托起,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濺散的岩漿!劇痛中,石憲眼前一黑,手一鬆便向下墜落,幸而恆露牢牢抓住了他的身子,奮力撲打翅膀降落在地穴邊緣。電光火石之間,已是幾番生死。

  "石憲,你怎麼了?"恆露見石憲伏倒在岩石上一動不動,後背卻被岩漿燒得一片潰爛,不由焦急地罵道,"你敢死給我看?"

  "我好歹是個神仙,哪有這麼容易……這麼容易就死的?"石憲用雙臂撐起身子坐起來,朝恆露笑道。此刻從他正面露出的黑色瞳仁,黑色微卷的頭髮,任何人都能夠看出他並非空桑人,他明顯地帶著中州人的特徵。

  "哼,我先收拾了那個人再說!"恆露話音未落,早已一把抓過尚未離開的季寧,爪子劃向他的頸動脈。

  "不要!"石憲不顧傷痛,飛撲過來,"恆露,這麼多年來你還是聽不進我的勸說麼?為了生存食人我怪不了你,可是你不要再濫殺無辜了!"

  "呸,他算什麼無辜,為了自己的私慾,差點害死了我!"恆露驀地一眼瞥見季寧手中握著什麼東西,它使勁掰開他緊攥的手,取出一顆星型的晶體來。這顆星星和方才雲生死後凝結的形狀一樣,卻一半黑一半白,黑的如窒息的夜色,白的如透明的水晶。

  "想不到,醍醐的舍利子居然是這樣的。"恆露自語道,"我第一次看到不是純黑的舍利子呢。"

  石憲接過那顆舍利子,仔細看了看,繼續道:"醍醐已經死了,那麼這個人就放他走吧。他不過是想要取這裡的水救人,吃了他對你也沒有多大裨益。"

  "不吃他吃你麼?"恆露下意識地反駁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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