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這片沙漠他已經來過不下二十次,因此可以撇開那些移動著身形迷惑人的沙丘,直接走向前方若隱若現的空寂之山。很多年前,當他橫渡鏡湖,在空中看見那昭示著讀憶師最高境界的幻象時,他就知道自己最終要來到這個地方,即使幻象中那個少女的臉龐已經模糊,她背後空寂之山的景色卻越發鮮亮,堪堪與他此刻眼前的景象重疊起來。
太陽從他的背後漸漸升起,在他的身前拖出長長的影子。西荒的太陽毒辣得驚人,即使初升,也足以將他的後背烤得汗濕。自從來到伊密城後,他早已習慣省略早餐,於是他此時只是拔出水袋的塞子,淺淺地抿了一口水滋潤火燒般的喉嚨。
腳下的沙地越發鬆軟起來,讓他心頭暗暗一驚--才出發不久,難道自己的體力就無法支撐腳步了麼?凝了一口氣,他望著黑沉沉的空寂之山堅實地踏出一步。如果無法取到山頂的泉水醫治水華的眼睛,那自己還有什麼資格承擔下照顧她一生一世的重任?
然而當他那集中精力的一腳穩穩踩下時,腳下的沙礫仍然非同尋常地深陷下去,連帶他的整個身體都是微微一顫。突如其來的驚駭驀地攫住了他,他站定身回首四顧,發現週遭的大片沙漠都漸漸地起伏起來,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地底湧動著,要破土而出。
是魔鬼湖,魔鬼湖出現了!季寧的頭腦中霎時湧出這個念頭,他下意識地往前方跑去,心頭閃過一陣絕望--從四周的情形看,自己正是深陷在魔鬼湖的湖心部位,就算怎麼狂奔,也跑不出這片湖水的範圍了!
大股的水流滋滋地從他的腳下冒出來,淹沒了他的小腿,而前方一片幽幽的水面徹底斷絕了他逃生的夢想。腳下原本踩實的沙地就像溶化在水中的砂糖,霎時不見了蹤影--季寧身子一沉,跌倒在浩瀚而至的湖水中。
水從沙漠底下不知何處的泉眼中拚命奔湧,頃刻之間形成了一個方圓數十里的大湖。湖岸邊,原本因為缺水而蟄伏在沙漠底下的紅棘花根迅速地鑽出沙地,開出了燦若朝霞的花朵。一切都如同夢中的幻境,美麗而詭異。
季寧嗆了幾口水,手腳劃動著,卻分辨不出何處才是最近的湖岸。本已飢腸轆轆的身體迅速消耗掉了最後的體力,他漸漸向水中沉去。此時此刻,他只是後悔出生在海濱的自己為何從未精通過游泳。眼前所能見的都是水,大片而不可切割,就彷彿大滴的松香包裹了他這只掙扎的小蟲,冷冷地看他的死相會如何可笑。
這樣的死,未免太過荒謬!滿腔的不甘從心底衝上來,季寧按捺下慌亂的心緒,掙出水面換了一口氣,劃動著疲憊的手腳向著前方某個方向游了過去。可是身體似乎越來越沉重,手足似乎越來越虛弱,他望著茫茫水面後黃色的沙岸,忽然喪失了自己在淹死之前游到那裡的信心。
忽然,背上有什麼東西簌簌而動,竟將他所背的背囊往上提起,讓他沉滯的身體也頓時感覺輕巧起來。季寧心中一緩,吸了一口氣振作精神,再度拚命往對岸游去。等到終於觸碰到沙岸邊緣,季寧掙紮著回頭看了一眼,便伏在岸邊連動彈一下的力氣也沒有了。他回頭之間,已明白了方才的緣由--背囊中的摩天草種子浸水之後,迅速生長,散浮在水面之上。摩天草的藤蔓中空,浮力甚大,因此將季寧的身體也連帶浮了起來,救了他一命。
他就這樣伏倒在淺水中,想起先前的乾渴,現在卻已是灌飽了一肚子水,不由有些好笑,只等養好力氣,便繼續趕路。然而還未等他緩過氣來,不遠處忽然傳來一個人的聲音:"是你來找我麼,阿湄?"
季寧大吃一驚,這樣人跡罕至的沙漠,怎麼還會有人?而且聽這樣的口音,並非空桑人,倒像是冰族人了……冰族人,這個認知讓季寧頓時惶急起來,卻又更加不敢稍動,只盼覆蓋住自己的摩天草藤蔓能夠矇騙過冰族人的眼睛。
彷彿回應那一聲呼喚,原本平靜的湖面頓時散開了圈圈漣漪,在陽光下如同點點金鱗。在波光中心,一個身穿金色紗衣的鮫人從水中一躍而出,萬千水珠從她散開的藍色長發中甩落,披開了一道晶瑩的彩虹。
彷彿踩踏著水珠落到岸邊,鮫人阿湄微笑著看向呆立在湖邊的金發男子,柔聲道:"重爍,你怎麼知道我會在這裡?"
"依靠貫通海眼的地下水流,是鮫人能到達這沙漠中心的惟一途徑。"重爍垂下眼睛避開湄的視線,他俊美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你既然捎信說要來,我只需探測到今天地下水噴湧的地點,自然就可以見到你。"
"重爍,你總是這樣聰明。"湄笑著朝冰族的年輕學者走上一步,微嗔道,"可是你為什麼撇下我獨自到這個地方來,難道你不當我是你的妻子麼?"
"我做的,是對冰族極為重要的事情。"重爍後退了一步,眼睛轉到其他方向,"如果你沒有什麼事情,就回去吧。這裡的烈日和狂風,對你的身體會有損害。"
"看來,你還是關心我的……"湄低低地苦笑了一聲,"可你的心裡難道只裝著冰族,而容不下你的鮫人妻子麼?"
"是我……對不起你。"重爍咬了咬牙,鐵下心道,"我走了,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
"慢著!"湄高聲一喝,果然讓重爍邁出的腳步停頓下來,"我來這裡,是為了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重爍的背影微微顫抖,卻仍然固執地不肯回過頭來。
"太素死了。"湄一字一句地說出這句話,盯著重爍瘦削的背影,"你應該很高興才是吧,畢竟有他攔在前頭,你永遠做不成冰族最有影響力的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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