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魔法】雲荒紀年·隔雲端 作者:麗端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7 17:52:19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3 10868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05
七十

  狠狠抹去眼中的淚水,季寧將頭轉向門外站著的人。然後他隨手抄起土炕底下一把鏽爛的鋤頭,衝著侮辱水華的兩個人打了下去。此時此刻,他只想殺了那些人,再殺了自己。

  腳下被人一絆,季寧跌倒在地上,下一刻,雙臂已被沙盜們狠狠擰在身後。"又瘋了一個。"有人說,"大當家,這個人怎麼處置?"

  "他是駿鵬帶來的人,我們不方便動他。放他走。"沙盜頭子不耐煩地往外走出去。

  "可是他看到了我們的據點……"有人還是不放心。

  "他也看到了駿鵬和我們交往的秘密,用不著我們親自動手。""神眼魔刀"扔下這句話走了,季寧手臂上的桎梏也鬆了開去。他被沙盜們從地上架起來,一路推出了凝水村的石門。

  "水華……"石門在身後重重關上,季寧伏在沙礫上低低喚了一聲,只覺得喉頭一陣發甜。然後他支起身子,一瘸一拐地向著遠方的伊密城走去。

  一直走了一夜,季寧才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回到了伊密城。他一刻也舍不得耽擱,直奔駿鵬所住的統領府邸,才發現整個伊密城還沉浸在清晨的睡眠中。

  圍著大門緊閉的統領府邸轉了一圈,季寧又繞回大門處。等了一陣子,終於有侍從打開了門。

  "我想求見駿鵬將軍。"季寧低下聲氣對侍從道。

  那個侍從看季寧的服色就知道是伊密城牢營裡的流犯,沒好氣地說:"去去去,你也有資格見將軍?"

  季寧不願跟他吵鬧,轉身走下台階,伸手扶住門口的石獅,卻又立馬被那侍從拍打下去:"你那髒手,可不許亂摸!"

  季寧收回手,走到牆根下站著。方才平下心氣,竟然從石獅子身上讀出了駿鵬回府的記憶,看來水華果然是在府邸裡面了。

  守門的侍衛趕了季寧幾次,見他仍然逡巡不去,便也懶得再管他。直到日近正午,忽有伊密城牢營的看管小吏走到季寧面前,指著他的鼻子罵道:"死賊囚,居然不去營中點卯,要反了你!"轉身便叫人來拖季寧。

  季寧緊緊抿著嘴唇不作一聲,只是僵著身子抗拒,那小吏更是喝罵不絕。幾個人這麼一鬧,路上行人紛紛駐足圍觀,統領府看門的侍衛便上來驅趕眾人,一時間竟紛紛擾擾地亂成一團。

  "都給我滾!"忽有人從統領府大門內出來,斷然一喝,頗有氣勢。季寧一眼認出此人正是駿鵬,他連忙掙脫眾人,狠心跪在駿鵬面前:"將軍,請讓我見見水華!"

  "你棄她不顧,現在又有什麼臉見她?"駿鵬冷笑一聲,"刷"地拔出佩劍,抵在季寧的咽喉上。

  "將軍若能讓我見她,季寧就是死也瞑目了。"季寧直挺挺地跪在當地,雙目直視著冰寒的利刃,一動不動地回答。

  駿鵬的眼中閃過一絲凌厲的殺意,冷笑道:"好,那我就讓你瞑目。"說著收劍轉身朝府內走去。

  季寧站起身,跟在駿鵬身後,一路穿過幾道迴廊,遠遠就聽到房內水華驚恐的聲音:"不要過來……哥哥,哥哥……"

  季寧的身體驀地晃了晃,這幾聲"哥哥"彷彿幾道繩索勒上咽喉,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進去吧。"駿鵬打開門,朝季寧側了側下巴,他的手背上露出幾道血印,隨即被寬大的衣袖遮沒了。

  "水華……"季寧艱難地走進房內,剛一開口,縮在床上角落裡的水華便大聲叫道:"走開,走開!哥哥呢,哥哥……"

  "我就是哥哥,我來接你了……"季寧仰起頭逼下自己的淚水,哽嚥著慢慢握住水華揮舞的手,"是哥哥對不起你……"

  "哥哥……"水華喃喃地低語著,任季寧握著她的手,慌亂的表情漸漸平復下來,只是仍然不住地顫抖,似乎懷著絕大的恐懼。季寧心中一疼,也顧不得旁人在場,伸手將水華摟在懷中,柔聲道:"別怕,哥哥再也不會離開你,無論你是什麼樣子,哥哥都和你在一起……"

  "哥哥,我要回家……"水華安靜地將頭靠在季寧懷中,半晌含含糊糊地道。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05
七十一

  "好,哥哥帶你回家……"季寧如同安撫嬰兒一般輕輕拍著她的肩頭,讓水華在經歷了夢魘般的掙扎狂亂後終於慢慢地熟睡過去。

  溫柔地將水華平放在床上,拉過被子將她蓋好,季寧看著站在門口的駿鵬,懇求道:"請將軍准許我陪伴水華回鄉。"

  "她的事情不用你操心。"駿鵬面無表情地回答,"等我將她治好了,自然會送回玄林大人那裡。"

  季寧不答話,緩緩地跪倒在地上,雙手撐在床前的地板上。

  "你求我也沒有用。"駿鵬面帶獰色地笑道,"你以為玄林大人會饒得了你麼?"

  季寧埋著頭,仍舊不言不語,連姿勢都不曾改變過。駿鵬等得不耐煩,頓足喝道:"來人,將此人給我趕出去!"

  一直到有侍衛來強行將季寧拉起,季寧才猛地抬眼盯住了駿鵬。那樣洞徹一切的眼神,如同幽冥之火直照到人的心裡去,讓駿鵬竟然心虛地一怔。尚未等他反應過來季寧變化的原因,季寧已掙脫侍衛的挾制,自行出門而去。

  盯著季寧的背影,駿鵬眼中的殺氣越來越盛。一個心腹侍衛知趣地湊過來小聲道:"將軍,這個人知道了將軍和'神眼魔刀'的來往,要不要……"說著手掌一斜做了個下切的姿勢。

  "我答應過玄林不干涉他,可如今已是留不得了。"駿鵬看了看水華安靜熟睡的身影,想起昨夜的折騰,他的口氣漸漸冷硬起來,"做得漂亮點,別落人話柄。"

  "是,將軍放心。"那個心腹侍衛會意地點了點頭,領著幾個人尾隨季寧而去。

  一路走出統領府,季寧頭也不回地往自己的住處走去。方才他臨時施展讀憶術,竟然從那間屋子中看到昨夜駿鵬對水華起的不軌之心!雖然在水華瘋狂的反抗撕咬下未能得逞,但季寧已經不能放任水華留在統領府那個龍潭虎穴之中。可惜以當時的情勢,他根本無法帶著水華離開,只能暫時先回住處,想個辦法偷偷潛入統領府,將水華救出來。

  然而才走到一條偏僻的小街之中,幾個尋常打扮的大漢猛地攔住了他的去路。看著他們手中的木棍和眼中的凶光,季寧下意識地返身就跑,卻被人一棍掃倒在地。

  如雨的棍棒落了下來,讓季寧根本無法閃避。那些凶手都訓練有素,專撿他胸腹之處的致命部位下手,是以這場毆打並未持續多久就結束了,連目擊的路人也不曾出現。

  凶手們揚長而去,季寧伏在地上,只覺得全身的骨頭都碎了一般,胸腹間更是滯塞得連呼吸都困難起來。他好不容易摳著街邊的牆縫坐起來,眼前便是一黑,一瞬間什麼也不知道了。

  以那些凶手下手之狠,根本沒有給他留下活路。季寧坐在陰冷的牆腳,只覺得自己原本沉重的身體輕飄飄起來,倒和先前中了詛咒瀕死時的感覺類似。只是心頭那股解救水華的念頭太過執著,他才支撐著不肯讓自己沉入更深的黑暗中去。

  "季寧,你醒醒……"有人使勁地掐著他的人中,讓季寧吃力地睜開了眼睛,卻看見墨長老和小萌滿臉關切地望著自己,而自己仍舊靠著牆坐在原地。

  "水……"兩夜的缺水讓季寧發不出聲,好半天才死命說出這個字。

  "我去借水!"小萌懂事地站起身來,跑開了。

  "水華姑娘怎麼樣了?你怎麼會暈倒在這裡?"墨長老焦急地詢問著,可惜季寧只能苦笑一下,連開口的力氣也沒有了。

  "水來了。"小萌急匆匆地端著一個粗瓷大碗,湊到季寧唇邊。季寧勉力抬起右手扶住碗沿,才灌下一口水,胸腹間排山倒海的悶痛就再也憋不住,一張口,大股的血就噴了出來,將那半碗水染成一碗鮮紅。

  "啊!"小萌手一抖,水碗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無措地看著季寧噴出的血染紅了自己的衣裙,忽然放聲大哭。

  "都怪我……"又吐了幾口血,季寧反倒覺得心底順暢了一些,竟然能撐著墨長老的手站起來。他自知身體已到了極限,此刻暫時的清醒無非是迴光返照,他緊緊地咬著牙關撐住最後一口氣,奮力地朝驛館方向走去。

  墨長老看他的神情,似乎有什麼心願未了,不敢再引他說話,只用盡全力地撐住季寧往驛館方向趕。幸而路途並不甚遠,好不容易看到驛館的大門,小萌趕緊跑上去將虛掩的門扇推開。然而季寧虛浮的腳步卻被門檻一絆,跌跪在地上,又是一口血壓抑不住地噴出來,和身前石板地上那攤褐黑色的藥汁混在一起,觸目驚心,也讓他原本黯淡下去的眼神痛苦地一顫,掙紮著亮起來。

  "你要什麼東西,告訴我們。"墨長老看季寧的身體再也不能挪動,便俯下身子,將耳朵貼近他翕動的嘴唇,隱約聽到他說:"……伙伕房……炕下……"

  吩咐小萌照看季寧,墨長老衝進季寧所居的伙伕房中,伸手在炕下一陣摸索,果然摸出一個粗糙的木盒子來。他也顧不得打開,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回季寧身邊,見他果然眼睜睜地盯著那木盒子,連忙掀開了蓋子。

  木盒子裡,有兩件亮閃閃的東西,一顆光滑圓潤的珠子,一枚半黑半白的星星。

  顫抖著伸出染血的手,季寧抓住那顆珠子,使勁往嘴裡塞去。他努力地吞嚥著那顆珠子,伸手摀住嘴壓制住自己的嘔吐感,幾次直起脖子,才終於把那顆珠子吞了下去。

  "等我……復活……"季寧忍住珠子劈開食道直鑽心臟的痛楚,向著目瞪口呆的墨長老和小萌吐出這幾個字來,終於力竭地倒在地上,斷絕了呼吸。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05
七十二

  十六、旅人之墓

  靈魂似乎被不死珠發出的光線切割粉碎,化作點點滴滴的雨露,滋潤著千瘡百孔的身體,讓受到損害的部分慢慢癒合。季寧雖然沉浸在黑暗中,卻隱隱約約地感覺得到身體內部發生的一切。

  睜開眼睛的時候,季寧發現自己直挺挺地躺在伙伕房的炕上,小萌正伏在桌子上打瞌睡。他一時有些恍惚,掙紮著坐起來,胸腹間仍是作痛,卻漸漸有緩解的趨勢。

  "呀,你活了?"小萌聽見響動,睡意朦朧地抬起小腦袋,眼神卻驀地亮起來。她跑到季寧身邊,好奇地摸了摸他,確認原本冰冷僵硬的軀體重新溫暖柔軟起來,半晌才吐了吐舌頭:"好厲害。幸虧爺爺沒讓牢營裡的人把你埋了。"

  "牢營裡的人知道了?"季寧一驚。

  "是啊,你剛死不久,他們就來了,就像算好了一樣。"小萌似乎還有些後怕,"他們翻弄了你一陣子,才確認你死了,打算拖去埋掉。爺爺只好請他們去喝酒,說把你的屍體留給我們去喂神鷹,他們才走了。"

  看來果然是駿鵬要致自己於死地。季寧黯然地看著窗外慘淡的日光,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天,夜晚又要到來了。

  "你在這裡等著,我去叫爺爺。"小萌說著,跑了出去。

  季寧挪動著有些僵硬的腿腳,走出伙伕房,正看見院子角落裡黃澄澄的蜜瓜。在空寂之山泉水的澆灌下,不過十來天,那些蜜瓜種子就發芽抽藤,開花結果,如今就連熟透的瓜兒都因為無人採摘而快要爛掉了--不過十來天,他自己就如同這些蜜瓜一樣,耗盡了自己的一生。

  耳邊似乎又響起了水華清脆的聲音,熟悉得猶如在耳畔:"我在想,如果用這泉水澆灌摩天草,還不知道會長成什麼樣子呢。不知會不會真的讓摩天草長到雲端裡面去,我們就可以順著摩天草上天啦。"水華,季寧心頭默唸了一聲,穩住自己的步子--我原本以為真的可以帶給你光明的天堂,卻沒有料到,讓你陷入了黑暗的地獄。我造的孽,只能我來贖。

  推開廂房的門,季寧走進了水華的房間。水華沒有多少飾物,梳妝台上只放著一把木梳子,齒縫裡纏著一根黑而長的發絲。季寧輕輕地拈起那根長發,按在胸口,試圖平復心底的絞痛。

  取出水華平日放在櫃子裡的一袋摩天草種子,季寧走到院子正中的水井邊,轉動轆轤,從井水裡提出一隻水囊來。為了保持空寂之山泉水的新鮮不腐,季寧平時都是把這袋珍貴的泉水浸在井水之中。水華洗眼所費不多,此刻水囊裡還有大半袋泉水。

  正收拾間,墨長老已和小萌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看到季寧,墨長老嘆息了一聲:"我已經確認,牢營那邊已經將你作為急病死者往刑部呈報了。看來那些害你的,果然是官府的人。"

  "水華還在駿鵬的手上,我要去把她救出來。"季寧看了看天色,面上浮起堅毅的神色,"今夜就去。"

  "你怎麼救?"墨長老看著季寧瘦削的身體,疑惑地問,"要我們幫忙嗎?"

  "我不能讓你們也去官府涉險。"季寧看著善良的老人,搖了搖頭,"不過,如果長老能為我們準備一些干糧飲水,季寧感激不盡。"

  心急如焚地熬到三更,季寧走出了驛館大門。此刻整個伊密城都已熟睡,空蕩蕩的街道上沒有一個行人。季寧快步穿越並不大的伊密城,很快走到了統領府的外牆邊。

  解開褡褳,季寧將滿滿一兜的摩天草種子灑在牆根下的泥土裡,然後拔出水囊的塞子,將囊中空寂之山泉水全部澆灌在那些棗子大小的神奇種子上。

  頃刻之間,摩天草種子們紛紛綻裂開來,在寂靜的黑暗中發出輕微的畢剝聲,聽在季寧耳中分外清晰。他定定地注視著那些平日只需一點點水就可以迅速生長的摩天草,無法確定在這麼多帶著魔力的泉水澆灌下,它們能夠產生怎樣的奇蹟。

  綠色的藤蔓迅速從吸飽了水的種子中抽發而出,如同扭動的青蛇,一寸寸地向著天空伸展而出,而巨大的根系也在泥土中不斷向下延伸,貪婪地不放過任何一滴滲透在土壤罅隙中的水分。季寧耐心地等待著,看著一束束藤蔓互相交纏攀援,搭上統領府的牆頭,向著府內無聲無息地擴展。這些原本就生命力驚人的摩天草,此刻彷彿失卻了創造神造物的初衷,脫離了植物正常的軌跡,瘋狂地生長著,拋開一切,只是一味地變得更粗,變得更長。

  眼看著那些原本細嫩可食的藤蔓越來越粗大柔韌,結實得如同山民攀援的繩索,季寧抓住這些藤蔓小心地爬了上去。當他成功地坐在統領府的牆頭時,他耐心地把幾根不聽話的藤蔓擰過來,纏在牆頭的樹枝上,迫使它們扭過身子,將仍舊不斷新生的枝葉覆蓋在統領府內。

  順著一根摩天草滑落在牆內,季寧憑著記憶往昨日水華所在的房間走去。他懷中的手帕上撒著迷藥,手中攥著短刀,這些就是他惟一可以倚仗的武器。雖然迷藥效果不知如何,刀法也乏善可陳,但季寧真正憑藉的已經不是武器,而是罔顧生死的勇氣。幸虧伊密城一向民風淳樸,幾乎夜不閉戶,統領又素有威嚴,是以府中反倒不像其他地方的大戶人家有巡夜的家丁,就算門房處有值夜的家人,也早已昏昏欲睡,讓季寧暗稱僥倖。

  黑暗中忽然傳來一陣細細的歌聲,讓季寧心頭一驚,隱身在花叢之中。等了半晌,不見任何動靜,他才偷偷地轉出來。走得近了,季寧分辨出那歌聲竟然以前聽過: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05
七十三

  "哥哥,你別忘了我啊,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今我守候在這寂寞的窗前,

  看星星消失了光亮……"

  這歌聲低而含混,帶著怯怯的哽咽,卻讓季寧渾身一震,幾乎要飛奔而去--他沒有聽錯,這是水華在唱歌!夜闌人靜,她為何還不能安睡,究竟還有什麼苦痛在折磨著她?

  猛地看到水華房門上垂掛的銅鎖,季寧心頭大痛,駿鵬此舉,真的是把水華當作一個瘋傻的禁臠來對待麼?他徒勞地看著那結實的銅鎖,無奈去推窗戶,卻發現被人從裡面用木銷插住。

  掏出短刀從窗縫裡插進去,季寧想要將木銷割斷,卻探不到位置。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地從他額頭滾落,砸在窗檯上似乎都能聽見"奪奪"的聲音,可是他仍舊無法打開那扇看似脆弱的木窗,只怕響動大一點,會驚醒府內之人。

  身後有什麼東西驀地觸碰到他,把季寧驚得幾乎跳起來,驀然揮刀轉身,卻發現是一條摩天草的藤蔓蜿蜒而來。看著這些游蛇般在府內蔓延的植物,季寧心念一動,抓住一條新發的細小分枝塞進了窗縫中。

  彷彿是被夾住了尾巴的小動物,那條生長受限的藤蔓不斷簌簌抖動,掙紮著長大,竟然將木製的窗扇頂得吱吱作響,窗縫也被撐得越來越大。就在摩天草快要把兩扇窗頁生生頂脫的前夕,季寧從窗縫裡伸手進去,拔開了插銷。

  "啊……"窗戶忽然打開,屋中的人驚駭地低呼了一聲,越發地瑟縮到床角去。

  "是我,哥哥。"季寧生怕水華叫出來驚動他人,趕緊跳過窗戶,無奈地尋思用帶了迷藥的手帕摀住水華的嘴。

  然而他的聲音就是最好的鎮靜藥物,水華果然不再出聲,只是當季寧伸手抱她的時候,怯生生地重複了一句:"哥哥?……"彷彿想要再次確認來人的身份,卻歪著頭滿臉迷惑,似乎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聽"哥哥"的話。

  "是我,我接你回家。"季寧忍著心裡的痛,伸手把水華凌亂的衣衫整理好,抱著她從窗戶裡翻了出去。回頭一看,方才那株藤蔓已然侵入了整個房間。"不要出聲。"季寧輕輕掩住了水華即將張開的嘴唇,見她果然乖乖地不發一聲,慶幸她看不到無數藤蔓在月光下侵襲宅院的詭異景象。

  用腰帶將水華緊緊縛在背上,季寧手腳並用抓住摩天草爬出了統領府。當他喘著氣爬到牆頭時,回頭一看,不禁大吃一驚:此時此刻,整個統領府已經完全淹沒在摩天草的海洋裡,柱子上攀援的,房頂上盤結的,地面上匍匐的,都是那些無聲無息的綠色植物。它們交纏成網,遮蔽了整個統領府的光線,讓那些熟睡的人們即使天光大亮也依然以為是暗夜。

  空寂之山的泉水,雖然不能治療水華的眼睛,卻能夠阻擋駿鵬追趕的腳步,已然不辜負自己的冒險旅程。季寧想到這裡,輕輕拍了拍緊緊摟住自己脖子的水華,順著藤蔓溜下了圍牆。

  回到驛館時,墨長老已為他們準備好了旅途的一應用品,分別由兩匹馬馱著。季寧認出一匹馬是驛館的所有物,另一匹卻是墨長老自己家裡的財產,不由一驚。西荒民生艱難,先前他請求墨長老準備乾糧飲水已是汗顏無地,又怎能帶走他們家裡如此珍貴的財產?

  察覺到季寧的為難,墨長老看了看縮在一旁的水華,勉強笑了笑:"這個人情可不是送給你的。玄林大人是朝中第一的好官,衝著他的面子,我們還有什麼送不起的?"

  季寧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有說,只是深深地施了一禮。

  扶著水華上了一匹馬,季寧坐在她身後控住韁繩,牽著另一匹馬出城而去。那些曾經徬徨過曾經震驚過曾經傷痛過的記憶,如果能這樣一路拋灑而去,該有多好啊。

  季寧一路向西,越過大片的蜜瓜田,漸漸看到了遮蔽沙漠的紅柳林,空氣也越發乾燥起來。他不敢選擇東南方的官道,生怕駿鵬發現之後通知沿路的官府阻截,在那些術士的追緝術面前,自己必將如同白紙上的墨點那樣一覽無遺。萬不得已之下,他只能逃進空桑勢力無法涉及的區域,冒險穿越空寂之山腳下的沙漠,取道狷之原到達棋盤海邊,搭乘在那裡打尖修整的商船回歸東南部的港口,這也是數千年前,被空桑人驅趕的冰族走過的路線。

  幸而他以前為了尋訪"旅人之墓"的秘密,多次出入這片沙漠,此刻倒也不懼,認準了方向就心無旁騖地走下去。水華坐在他身前,不言也不動,甚至連乾渴疲倦時也不會出聲。季寧只得算準了時間停下來,拔開水囊的塞子讓她喝水和進食,活動因為騎馬而變得僵硬的腿腳,反倒是他自己,飲水和食用都比她少得多。

  反正自己是不會死的,能在沙漠裡多節約一些食水總是好事。季寧打著這個主意,強忍著幹渴飢餓,操縱著馬匹往前方走。

  然而"不死珠"終究不是"不餓珠",長時間下來,季寧只覺頭暈目眩,渾身乏力,幾乎要掉下馬去。無奈之下,他只好放棄了先前節食的打算,維持住基本的體力。算一算,乾糧或許還夠,就怕飲水支撐不到棋盤海岸,不過想到走出沙漠後,狷之原上也有水源補充,或許還能碰到魔鬼湖,季寧的心情又樂觀了一些。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05
七十四

  晚上的時候他們裹著毛毯在沙地上睡覺,可惜四處都是光禿禿的,沒有辦法點起火堆來。剛躺下去的時候沙地還帶著白天太陽的溫度,暖暖的讓他們把手腳都攤在毛毯外,然而越睡越是發冷,無雲的天空保留不住一點熱度,讓人凍醒過來,遠處空寂之山上幽魂的號哭也越發清晰。

  實在冷得睡不著,又擔心水華會被空寂之山的響動嚇倒,季寧輕輕地叫了一聲:"水華?"

  沒有回答。自從離開統領府,水華就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無論季寧怎樣與她交談,她都是低垂著眼睛,沒有什麼反應。於是季寧坐起來,藉著星光想看看水華是否睡得安穩,卻發現她緊緊地閉著眼睛,不住地顫抖。

  伸手摸了摸水華的臉頰,微微發燙,讓季寧有些擔心,正打算把自己的毛毯也蓋到她身上,水華卻驀地張口咬住了季寧的手指。

  "水華,鬆開,是哥哥呀。"季寧不敢用力,只得耐心地安撫著她。然而水華卻越咬越緊,竟然將季寧的手指咬出血來,季寧無奈之下,用空餘的一隻手攬過她的頭頸,將她的上半身貼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別怕,別怕,哥哥再也不會離開你了……"他輕輕地拍著她,如同安撫小小的嬰兒,感覺得到雙方原本冰涼的身體在相擁之後漸漸溫暖。終於,水華從夢魘中甦醒,鬆開了口,驀地哭了起來。

  她哭得那麼淋漓盡致,彷彿要把多日來的痛苦全部宣洩而出,淚水濕透了季寧胸前的衣服,冰涼涼的一片。季寧一動不動地抱著她,淚水卻順著下頦無聲地滴落在她的頭髮裡,此時此刻,若是水華能恢復神智,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水華哭得累了,就在他懷中慢慢睡去。季寧摟著她躺好,將兩條毛毯拉過來裹住兩個人,方覺得暖和得可以睡去。在這個晝夜溫差極大的沙漠裡,只有這樣的互相依偎,他們才能夠安穩地入睡。

  儘管季寧不斷夢見水華一夜之間能夠恢復原樣,水華第二天仍舊低垂著眼睛不言不語,順從地坐在馬鞍上,向著西方前進。然而季寧畢竟是看到了幾分希望,鍥而不捨地和她說話,不顧疲倦地指點著四周的景色,希望能引起她的注意。

  有過前往空寂之山的經驗,季寧知道靠近山腳的沙地會炙熱得如同炭盆,因此有意遠遠繞道而行,然而沙地的溫度仍舊漸漸高了起來,燙得馬匹不肯落腳前進。季寧只好撕開一床毛毯,想要包住兩匹馬兒的四蹄,折騰許久,才終於完成。

  兩匹馬也要吃食喝水,加上白日的高溫,對飲水的消耗急劇增加,看著又一個乾癟的水囊,季寧心裡開始犯愁--再這樣下去,恐怕到不了狷之原飲水就會耗盡,偏偏心中企盼了千萬遍的魔鬼湖依然蹤影全無。

  然而他又不敢丟棄馬匹,否則他們兩人更是無法走出這個沙漠。為了省下有限的儲水給水華和自己,季寧狠下心割開自己的手腕,將血滴在摩天草種子上,催生出綠色的帶著水分的莖葉,供給馬匹食用。少量的失血並不會影響身體機能,又節約了馬匹的飲水,季寧不禁為這個辦法沾沾自喜。

  進入沙漠的第六天下午,季寧在漫無邊際的黃沙中發現了一塊黑色石頭。

  一人多高的黑色石頭,如同一個孤零零的人獨自立在沙漠裡,卻讓季寧心中不安。他一口氣催馬跑上前面的沙丘,往下一看,不由大吃一驚:沙丘下方的廣闊沙地裡,密密麻麻地樹立著無數這樣的黑色岩石,或者確切說,黑色的人形石柱。它們一路延伸著向西方分佈,乍一看就如同成群結隊向著西方趕路的流民。這些黑石和季寧在空寂之山腳下所見極為相似,既然那些黑石是消滅於空寂之山的魂靈所化,那麼這裡的黑石又是從哪裡來的?難道--他們就是昔日被空桑人驅趕出雲荒大陸的冰族旅人?

  兩匹馬似乎也被眼前的詭異景象嚇壞了,嘶叫著不肯前行,逼得季寧掄起鞭子狠狠抽了兩下,它們才遲疑著走下沙丘。

  天色越來越暗了,看來今晚不得不在這片石頭森林中歇息。季寧驅趕著馬匹走入石林,兩匹馬的驚恐卻有增無減,不斷仰起脖子嘶叫,馬蹄不由自主往後退去。季寧不斷揮鞭抽打著座下的馬匹,好歹可以控制它克服恐懼往裡前進,後面一匹靠韁繩拴在一起馱運物品補給的馬兒卻驚駭得不停地發抖,眼看自己要被拉進黑色石林之中,死命地甩著馬頭,竟然在鋒銳的黑石邊緣上磨斷了韁繩,返身就跑!

  季寧大吃一驚,連忙轉過坐騎去追,馱了兩個人的馬兒卻最終追不上負重輕捷的同伴,眼看著那匹馬馱著食物飲水消失在浩瀚沙漠之中。

  翻身從馬背上滑落下來,季寧仰面躺在沙地上,欲哭無淚。當初為了節省馬力,他總是讓兩匹馬輪流託運人和補給,卻料不到那匹馬會受驚逃走。此時他們兩人一馬只剩下自己腰間的半囊水,可不是要生生渴死餓死在這沙漠之中?

  水華默默地坐在馬背上,似乎根本感覺不到周圍發生的一切。她秀美的身影映照在晚霞中,襯著大漠黃沙,美麗得炫目。季寧穩定下自己幾欲發狂的心緒,爬起身,將她從馬背上攙了下來。

  "今天不走了,我們就睡在這裡。"季寧對水華說著,脫下自己的外衣鋪在沙地上,扶著水華躺下。看方才馬兒如此驚恐,那黑石林中或許真有什麼古怪,還是不要貿然露宿其中的好。至於明天怎麼辦,他卻不敢再想。

  內心裡不斷安慰著自己,季寧強迫自己入睡以保持體力。沒有了藉以裹身的毛毯,他只能緊緊地抱住水華蜷縮在惟一的馬兒身邊,才能保證兩個人不會在深夜的寒冷裡凍死。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05
七十五

  夜裡不斷地醒來又不斷地睡去,季寧知道自己若是心神大亂,他們勢必要葬身在茫茫沙海裡,因此竭力保持著一個讀憶師該有的空明,不讓那些驚慌和無助蔓延全身。快到黎明的時候,他被凍得醒了過來,一伸手,卻發現懷中的水華沒有了蹤影。

  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季寧騰地坐起,睡意全無。仔細觀察著沙地上的腳印,季寧沿著水華留下的軌跡一路尋去,入眼的便是那片詭異的黑色石林。

  毫不猶豫地,季寧走入了黑石群中,口中呼叫著水華的名字。此刻的沙漠中,萬籟俱寂,那些黑色的岩石猶如一個個身穿黑衣的死神,半融在不透光的暮氣中。彷彿有無聲的哭泣呻吟從它們內部發出,讓人的耳朵雖然聽不到半點聲響,內心中卻被那種絕望悲憤的情緒浸透得再無亮色。

  越往黑石林深處走,季寧內心的恐懼就越大。將明未明的黑暗中,他彷彿感覺身周的黑石內部有不安的情緒在湧動,不由忍不住回頭看去。這一看之下,幾乎將他嚇得坐倒在地--那些一座座沉默佇立的長條形黑石,分明是一個個雕琢粗陋的人像,而他們的面容,一律朝著西方大海的方向!

  這些死在流放的冰族人,竟然至死都望著他們的族人前往的方向,卻沒有一個人,回頭眷顧身後那片永遠失去的土地……這樣的決絕,雖然經歷了數千年,仍然讓身為空桑人的季寧感到震撼。想起數千年前冰族被集體驅趕出雲荒大陸的那一幕,寥寥數語的記載下掩埋了多少慘絕人寰的血與淚!

  突然之間,天地陷入黎明前最為黑暗的時刻,連星光都再也尋不到蹤影,無聲的吶喊卻在一瞬間鋪天蓋地地湧來,一枚枚石芽從黑石身上萌發而出,越來越長,彷彿手臂一樣舒展開來!季寧正驚駭間,一枚石芽已從他身邊的黑石無聲無息地長出,在碰觸到他身體的一刻"啪"地綻裂,如同一朵花兒倏地綻放,可在季寧眼中更像一隻驟然張開的利爪!

  倒吸一口冷氣,季寧猛地跳起,避開四周"噼啪"綻響的石花。下一刻,他大步朝著黑石林深處跑去,口中大聲喊道:"水華,水華,你在哪裡?你回答我啊!"此時此刻詭異的景象,讓他驚怕之餘更是擔心得幾乎要瘋掉!

  魚肚一般的白從他身後緩緩染出,彷彿一滴奶滴入濃黑的墨汁中,深黑色的暮氣漸漸從他面前消散。季寧驀地停住了腳步。

  水華靠坐在一塊黑岩下,一枚石芽從她身後伸出,驀地張開,露出黑色花瓣裡純白的花蜜。季寧正要出聲提醒,水華卻伸手輕輕地將那看似堅硬的石芽摘下,就如同摘下一朵蓮花那般自然。她的手指溫柔地描摹著石花的形狀,臉上漸漸浮現出淺淺的笑容,口中又開始唱起那首古老的歌:

  "……哥哥,你別忘了我啊,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今我漂流在這無際的海上,

  只有風兒伴隨在我的身旁。

  ……"

  她低聲地唱著,黑石中湧動的不安氣息莫名地平息下去。彷彿聽懂了她憂鬱的歌聲,連那些石花也輕輕搖擺起來,凝結出一滴滴的露水。烏黑的岩石,晶瑩的石花,素衣的少女,搭配在一起竟有一種神聖的美麗,讓季寧一時徬徨著沒有上前。原來水華從木梳裡面學會的這首歌,果然是冰族久遠的民謠,那麼那個在高牆內哭泣的歌者,便多半是水華的冰族母親了。這種獨在天地大海間無依無靠的感覺,也只有流浪了幾千年的冰族人才能唱得出來。

  低下頭彷彿嗅了嗅了石花的味道,水華忽然舉起那朵石花,如執酒樽一般將裡面的"花蜜"都灌入了口中!季寧情急之下,跑上去一把奪過她手裡的石花,擔心地查看石花中的東西,卻發現那些白色的竟然是如同奶酪一般芳香的石乳。他試著蘸了一點放入口中,甘美異常,就彷彿是上古傳說中神人所飲的瓊漿玉髓。

  水華被他奪去了手中石花,並沒有任何表示,只是站起來往前走。季寧正要追上去,水華卻又停下了腳步。

  那是一座佇立在這群人形岩石中的黑色石碑,卻也不比周圍的黑石高出多少。看得出來,這座方形尖頂的石碑正是用數百塊打製的黑岩堆砌而出,四周皆有九級台階,讓人可以走上碑座。碑身四周刻著無數姿態各異的鳳鳥,朝西的正面碑身上那隻鳳鳥尤其巨大,雙翅上托著一塊圓形的石輪,上面似乎刻有字跡。

  好奇心克服了恐懼,季寧走上台階,細細地辨認石輪上的字跡,勉強可以認出那些古老的文字。字跡完全圍繞著圓形的石輪刻畫,組合起來就是一句話:"苦難永不消失,仇恨永不停止。"另外還有一些奇怪的文字刻畫在石輪正中,卻並非季寧所能識得。

  看完了,季寧沿著石碑四周轉了轉,沒有發現其他異常的東西。想起踩在碑座上終究不妥,他走下台階,將手指放在基座的黑色岩石上,想要讀出它們的記憶。然而那些記憶卻始終飄忽不定,讓他抓住的只是一團一團的憂傷情緒,彷彿一群飛鳥敏捷地逃開人們張開的羅網。

  有些放棄地睜開眼睛,季寧忽然發現水華也走到了碑座上,停留在那枚巨大的石輪前。她靜靜地佇立了一會兒,忽然伸手握住石輪的兩側,奮力一轉!然後她不顧簌簌抖落的沙塵,轉過身,微微闔著雙目,長發在清晨的風中翻飛,映出遠處空寂之山的淡淡影子。而那枚石輪被她旋轉之後,上面所刻的句子便赫然變成:"仇恨永不停止,苦難永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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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季寧驚呆了。

  他記了起來--多年前自己乘船前往伽藍帝都,在鏡湖天空的蜃景中看到的,不正是眼前的景像麼?可笑他以為遠在天涯的女神,竟日日陪伴在他的身邊,而他卻模糊了她的面容,只剩下那種超然卻又孤獨的感覺。若沒有她,他或許仍舊不敢正視被自己封印的記憶;若沒有她,他必定還糾纏在對冰族的刻骨仇恨之中,甚至扭曲了自己的理智和良知……仇恨和苦難,就彷彿孿生的兄弟,然而一般人只看到苦難引起的仇恨,卻沒有想過仇恨又將製造出新的苦難。"苦難永不消失,仇恨永不停止"--"仇恨永不停止,苦難永不消失",水華雖然只是調轉了兩句話的位置,所表達的意思已是截然相反。一個是把外因當作一切怨天尤人,一切肆無忌憚,一切喪心病狂的理由;一個卻是發自內心的自省,是惟一可以平復,可以挽救,可以幸福的途徑。如果他早一點明白這些,或許他已經和水華美滿地生活在一起,而不會落到今天的痛苦深淵中。

  神啊,如果你能告訴我救贖的方法,我願意用自己的一切來交換。季寧跪了下去,雙手撐住沙地,用最為虔誠的心思向上蒼禱告著。

  忽然之間,季寧只覺得手下的那些沙礫都活了起來,彷彿是一個個久別的朋友,隨著他的心意展現出那六千多年前的記憶。不過一剎那,季寧就已經讀出了這裡一切的由來--

  星尊帝滅亡第二冰帝國後,殺死了幾乎所有的冰國皇族,將剩餘的冰族人驅逐出雲荒大陸,趕向四周的大海。這一群從戰爭中死裡逃生的冰族人,在空桑人的逼迫下,不得不扶老攜幼,走進這片幾乎與死亡同義的沙海。而在前方等著他們的,還有猛獸橫行的狷之原,就算到達棋盤海邊,簡陋的木舟也不知會讓多少人葬身大海,最後能掙扎到荒島上的倖存者,或許不過百之一二。

  就在這片揮之不去的愁雲慘霧中,無數被剝奪了一切財產的冰族人倒斃在酷熱的沙漠中,屍體鋪滿了族人們走過的道路,絕望的空氣甚至讓不少人發了瘋。就在這個時候,第二冰帝國皇族中最後一個倖存的公主站了出來,冒著反噬的危險教會了所有的人原本秘而不宣的咒語。只要臨死時念頌這個咒語,他們的身軀就會化為黑色岩石,黑石上開出的石花可以幫助他們達成某種心願,而一旦破解咒語的條件成熟,他們就會復活。

  公主把咒語用冰族的密語刻在一塊圓形的石輪正中,又圍繞石輪四周刻下了那句可以循環誦讀的空桑文,然後就死去了。而冰族號稱鳳鳥後裔、綿延千年的皇族血統,也就此滅絕,只留下昔日冰帝國的貴族世家,以"十巫"的名義將冰族政權維持下去。公主死去的地方,就有了這座方尖碑,被後人稱作"旅人之墓"。無數的冰族人唸著她傳播的咒語死去,形成了這片數千年不倒的黑石林,每到夜裡就開出石花,花心中是可供食用的瓊漿。

  千年歲月中,那些在荒涼的海島上無法生存的冰族人冒著死亡的風險,偷偷地從這條秘密路線獲得補給,沿著沙漠前進。他們有的在尚未走到黑石林時便倒斃半途,有的則被盤旋的鳥靈拆食入腹,有的在伊密城外被空桑的駐軍抓住殺害,但始終有不少人重新進入雲荒大陸內部,為了活命忍受著被歧視被驅趕被役使的悲慘生活。空桑王朝屢次興起迫害驅逐甚至屠殺冰族人的風浪,都無法阻止那些堅韌的冰族人鍥而不捨地回到雲荒大陸謀生,或者說,冰族人從未放棄過重返雲荒大陸的夢想。於是"旅人之墓"就不僅是遠古慘劇的紀念碑,也成了冰族人漂泊生活的中轉站,他們飲食著祖先用精魂凝結而成的瓊漿,為了實現他們自由生活的信念永不言敗。

  季寧睜開了眼睛。這片浮沙,這座方尖碑上承載了太多的記憶,然而他卻仍舊有些疑惑。如果這就是"旅人之墓"的全部秘密,那麼當年好友靄亭為何會遭到冰族人如蛆附骨的追殺?難道還有什麼秘密隱藏在這片沙漠之下,卻是那些浮在表面的沙礫無法得知的?

  與水華一起飲著石花中奶酪一般的瓊漿,季寧感覺力氣在一點點恢復,心情也豁然達觀。方才讀憶的感覺,是以前靈力最盛時也無法達到的空靈澄澈,彷彿那些沒有生命的浮沙和石塊都明白了自己的心思,拋開雜亂的場景將自己探索的一幕直接呈現在眼前,而不再如以往在浩瀚的記憶中大海撈針。難道是因為自己心中再沒有了偏執,便最終登上了讀憶術的最高境界麼?這種與萬物自由交流的感覺,真是難以言說的美好!想到這裡,微笑不經意地呈現在季寧的臉上,卻發現一旁的水華只是默默地將手放在一塊黑石上,臉上並沒有表情。

  或許,這個咒語也能讓水華清醒過來?季寧心頭一動,正要走到水華身邊,卻忽然聽到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彷彿一扇巨大的石門被緩緩推開。

  十七、烈焰

  空曠無人的黑石林中,這樣突然而至的聲響足以讓人驚駭不已。季寧下意識地一把將水華護在身後,眼睜睜地看著原本靜止不動的"旅人之墓"緩緩轉動,連帶著厚實的碑座一起向上升起,露出底下的洞口來。然後幾個人陸陸續續從洞口裡爬出,從他們金色的頭髮,藍色的眼眸,季寧一眼就認出他們是冰族人!

  那幾個冰族人也看見了季寧二人,驚訝之情並不在季寧之下。其中一個軍人打扮的冰族人很快反應過來,向著其餘人喊道:"快把這兩個空桑奸細抓起來!"

  "不,我們不是奸細!"季寧將簌簌發抖的水華緊緊摟在懷中,大聲道,"她也是冰族人,你們不要傷害她!"

  "我先看住他們,你們趕緊去採集石髓,鳥靈很快要來了。"軍人模樣的頭目對其餘的同伴吩咐著,自己則手握腰間的佩刀緊緊盯住季寧和水華,顯然對季寧的話將信將疑。

  "等等!"有聲音從"旅人之墓"下的洞口裡傳出來,幾個冰族人果然停了下來,彼此小聲道:"是重爍先生。"

  又有一個冰族人從洞口爬了出來。他的金發有些凌亂,長袍也皺皺巴巴,臂彎裡摟著幾根黑乎乎的管子,動作甚是疲憊笨拙。然而當他站直身子,將遮住眼睛的頭髮撥開,季寧便是一呆--在他以往的印象裡,冰族人都是軍人般的武夫,即使英俊如明石,美麗如巫姑,都帶著冰冷無情的強悍。可沒想到,冰族人中,居然也有這樣出類拔萃的人物!俊美且不必提,單那種氣質,不能用高貴、雍容、軒昂等一切空桑人的詞語來描繪,而是勘破了宇宙的本質,萬物的規律,自信中帶著謙遜,睿智中蘊含悲憫的光芒。難道正是這種人,才保證了冰族在貧瘠海島上的生存,甚至復興?

  這種人,季寧不知用什麼頭銜來稱呼,最接近空桑人理解的詞,是"學者",探索自然規律的學者。那日去空寂之山的半途,他曾經匍匐在魔鬼湖邊聽過重爍的說話,卻沒有見過他的面貌,否則絕對不會忘記那雙能夠容納天地萬物的深邃雙眼。

  "重爍先生有事麼?"冰族軍人禮貌地問,見對方也看到了季寧和水華,便道,"這兩個來路不明的空桑人,連夜窺測禁地,正好拿去喂鳥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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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鳥靈不斷傷人,我連夜造了這些唧筒,試試能不能對付它們。"重爍說著,將抱在懷中的黑色金屬筒分發到眾人手中,這些金屬筒後都連著長長的皮管,綿延拖曳到地道之中,不知長短。"這是噴射脂水的唧筒,連著地道內儲存脂水的罐子。鳥靈來時,對著它們按下噴火的按鈕即可。至於這兩個空桑人,"重爍看著軍人,微微一笑,"倒像是一對私奔的小情人,沒必要殺掉吧。"

  "我奉十巫之命看守此地,就算不殺他們,也不能放他們離開。"冰族軍人說到這裡,忽然抬頭一看,叫道:"大家小心,鳥靈來了!"

  他這麼一喊,本已四散摘取石花採集石髓的冰族人都不由驚恐地抬起頭,果然看見兩隻鳥靈並排從空寂之山的方向朝他們飛了過來!有膽小之人已按捺不住心頭恐懼"啊啊"大叫,丟下手中工具就往後跑。

  重爍見狀,沖上去撿起被人慌亂中丟棄的唧筒,對著半空中的鳥靈舉了起來,大聲喊道:"大家一起射啊!"話音剛落,一道燦爛的火光帶著濃濃的黑煙,如同蛟龍一般朝著鳥靈飛躥而去,頃刻間將猝不及防的鳥靈燒得一陣怪叫。其餘人見了這金屬筒的威力,回過神來,紛紛打開手中的武器,七八道火光便持續不斷地朝鳥靈們激射,將它們擊得往後飛去。然而不甘失敗的兩隻鳥靈緩了緩,再度蓄積力氣直衝過來,不顧焚身之痛,竟然突破了火龍的防線!

  "繼續!"重爍朝其他人喊了一聲,忽然關掉了自己筒中的火焰,改將一股股黑乎乎的濃稠液體朝著鳥靈們噴去。那些濃稠的黑液黏住了鳥靈的羽毛,讓它們的飛行頓時遲滯,躲避火龍便不似先前靈敏。只聽"轟--"的一聲,沾滿了黑色液體的鳥靈被火星一濺,立刻如同火球一般熊熊燃燒起來!淒厲的哀叫聲中,兩隻鳥靈奮力撲打著身上的烈火,在空中翻滾掙扎,最終消失在眾人的視線裡。

  眾人齊聲歡呼,扔掉手中的唧筒互相擁抱,七嘴八舌地誇讚著趕跑了鳥靈的重爍。年輕的學者靦腆一笑,看著身上淋淋漓漓的黑色污跡道:"還是多虧了脂水燃燒的威力強大,這唧筒裝置以後再行改進,我們就再也不怕鳥靈了。"

  "怪不得巫姑大人以前說,重爍先生一個人頂一個軍隊,我以前不信,現在真是心服口服!"那個冰族軍人說完,眾人一起大笑,重爍也笑了,但這笑容始終沒有蓋過他眼中淡淡的憂鬱。

  "大家今天多采些石髓,冰魄少將一行今天就會到達!"軍人的臉上放著驕傲的光,"辛苦了這麼多年,我們快要大功告成了!是吧,重爍先生?"

  "是的。"重爍點了點頭,彷彿有什麼心事一般。他的眼光掃過茫茫無際的沙漠,最後停留在季寧和水華身上,輕輕搖了搖頭。

  季寧不知這些冰族人會怎樣處置自己和水華,但他對冰族軍人素無好感,只得將救命的機會押在重爍身上,他開口道:"重爍先生,我們不是奸細,請放了我們吧。"

  "重爍先生,防守此地是我們軍人的職責,而您的職責是主持工程。"那個軍士見重爍面帶猶豫,便嚴肅地道,"冰魄少將快要到了,我想他會處置這兩個空桑人的。"

  "是的,你們是軍人。"重爍的臉色有些蒼白,無奈地看了季寧一眼,不發一言地走向"旅人之墓",消失在地下。

  黑石林中的石花在凌晨開放,當太陽升起時便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些冰族人採集了足夠的石髓,便將季寧和水華綁在黑石上,自行回去"旅人之墓"下的地道中。直到幾個時辰後,遠方的沙地上騰起滾滾塵色,更多的冰族人從地道中走出,畢恭畢敬地沿著"旅人之墓"侍立兩旁。卻惟獨不見重爍。

  那些翻滾的煙塵漸漸近了,可以看到是一隊冰族的騎兵,當先兩個軍官穿著白色的戎裝,即使在沙漠中長途跋涉也依然保持著身姿的挺拔,一舉一動穩健從容,讓人從心底裡喝彩。季寧認出其中一人竟是明石,不由暗暗一驚。

  "東征營別動小隊官兵,參見冰魄少將!"駐守"旅人之墓"的軍官連忙迎上去,低頭半跪在地上,向來人見禮。

  一眾人馬驀地停了下來,訓練有素的騎兵齊刷刷地跳下馬背。為首的冰魄少將鳳書走上兩步,向眾人還禮,笑道:"各位兄弟們辛苦了!聽說大功告成,我等奉十巫大人的囑託,前來向大家道賀!"

  "多謝十巫大人。我等報國之心,至死方休!"駐防軍官感動地答話,見鳳書目光一一掃過眾人,他忙道:"重爍先生還在地道之內,做最後的佈置。他說只要破開隔壓的土障,通道即可暢通無阻。"

  "好。別看只是一條運送脂水的通道,我族解救燃眉之急,甚至復興復國,全都寄託在此。各位也是功不可沒啊,回去之後,十巫大人定然不會虧待大家!"鳳書話音剛落,所有的冰族人便是一陣歡呼。只有站在冰魄少將旁邊的明石轉頭發現了季寧和水華,卻只是驚異地皺了皺眉,沒有說什麼。

  正興高采烈間,"旅人之墓"的碑座緩緩升起,重爍從裡面走了出來。他向著圍觀的眾人點了點頭,抖抖衣服上的塵土,便大大方方地接受了鳳書和明石的長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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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季寧自然想不到重爍乃是冰族演武學堂的教習,鳳書和明石都只能算是他的學生,此刻見兩個顯赫軍官對重爍施禮,不由暗自吃驚。然而下一刻間,剛才還從從容容甚至帶著點倨傲慵懶的重爍卻驀地一怔,眼光牢牢地鎖定鳳書身後一名隨從,收斂了臉上的微笑。

  鳳書覺察到重爍的變化,連忙賠笑道:"湄夫人也來了。"說著閃開身,露出身後裹得嚴嚴實實的女鮫人來。

  "這裡氣候乾燥酷熱,你來做什麼?"重爍冷著臉問妻子,然而其中的關心卻逃不過冰魄少將的觀察。

  湄摘下頭上的風帽,露出藍色長發下神色憔悴的臉,目光盈盈地看著重爍,欲言又止。

  "巫姑有機密要事求助于先生,請先生過來說話。"鳳書引著重爍走到馬隊隊尾,一回頭便看見重爍眼中瞭然的清明,不由有些意外。此番他奉命出使,原本只是為了巫姑交代的命令,不料從冰魄島到達空寂之山腳下路途遙遠,變故陡生,比計畫晚了半個多月才到達,此時"旅人之墓"工程已成,只好順勢裝作慰問駐軍。可是這個命令本是機密大事,重爍難不成有占卜的本事,竟能猜中?一瞬間,鳳書心中竟有了些不祥的預感,卻也萬料不到鮫人白河早已向重爍透露了內幕。

  "太素先生過世了。"收斂心神,鳳書開口說出這句話,見重爍面色平靜,不置可否,鳳書只好繼續說道:"這是他留下的遺物,對我族至關重要。巫姑大人請先生打開它,不至讓太素先生的偉大發明湮滅無存。"說著,他吩咐手下士兵從馬背上搬出一個箱子,放在重爍面前。

  這是一個普通的鐵箱,然而箱蓋卻被一道道曲折的鏈環鎖住,只有按照鏈環的規律解出密碼,才能順利打開箱蓋,否則藏在箱中的火藥便會將箱子炸燬。這種裝置,在許多大戶人家家中都可見到,但是如此箱般設置了十幾道密碼鏈環的,從未有人見過。要想一次性成功地解開這個密碼鎖,非有強大縝密的計算能力不可,怪不得巫姑一籌莫展之下,惟一想到的人選便是重爍,甚至不顧他遠在沙漠,都要命人千里跋涉,請他破解。

  "箱子不開也罷。"重爍盯著那個鐵箱,驀然開口,把冰魄少將聽得一呆。他尚未反應過來重爍的意思,年輕的學者已經接著說下去,"太素把它鎖得如此嚴密,就是不願意旁人得見。他若不是突發中風死去,定然還在想方設法將箱中之物滅絕乾淨。以他那般顯擺張揚的脾性都不願此物面世,可見並不是什麼好東西。"

  "可是巫姑大人卻說此物可助我族消滅空桑,讓我無論如何要請重爍先生打開它。"鳳書聽著學者不以為然的話語,神情漸漸陰沉起來。

  "如果她知道這是什麼還要堅持使用,那我只能說--"重爍望著遠方的廣袤沙漠,閉了閉眼睛,"巫姑已經瘋了。"

  "放肆!"鳳書一掃方才對學堂教習的尊敬謙卑,換上了冰族軍人應有的冷硬無情,"重爍,這是十巫的命令,是整個冰族的命令,你想要違背麼?"

  "我只憑我的良知做事。"重爍漠然地回望過去,看上去就像個最為頑固不化的窮酸學究,"不要用十巫和民族大義來壓我,沒有用。"

  "如果你拒絕為冰族做事,恐怕回去之後就再難有立足之地。"少將一字一字慢慢地說著,"重爍先生,請你三思。"

  "我當初既然承接了脂水工程,便沒有想過再回去。"重爍微微仰起頭來,俊美的臉上帶著輕蔑的堅定,"我不是軍人,我可以保留自己的意志。"

  "那如果是她呢?"冰魄少將冷笑了一聲,"回頭看看吧,如果你還是不願意,我們不介意對外宣稱湄夫人是身體不適病逝在這裡的。"

  重爍回轉頭,果然看見兩個士兵挾持住湄,將手中的刀劍架在她纖細的脖子上。他閉了閉眼睛掩飾去黯然的痛苦,不動聲色地道:"我們冰族的軍人就只有這點本事嗎?"

  "重爍先生,我知道你對十巫大人拒絕你的種種建議心懷不滿。然而為了冰族的利益,請你放開那些私人恩怨,不要再一意孤行。"鳳書嘆了一口氣,降下聲調勸說道。

  "如果你們是這麼想的,我無從解釋。"重爍苦笑了一下,"冰魄少將,請你放開我的夫人,就算斧鉞加身,也朝著我來。"

  "重爍先生是冰族的寶器,鳳書怎敢冒犯?只是我族軍紀嚴明,若無法完成十巫大人的命令,鳳書也無顏回去覆命。請先生成全。"冰魄少將說到這裡,忽然雙膝一屈,直挺挺地跪在沙地上,望著重爍不再開口。

  重爍一動不動地看著鳳書,沒有說一個字。兩個人一個站著一個跪著,都如同石像一般僵硬,周圍的人更是默默佇立,不敢打破此時的寂靜。

  湄輕輕地推開了虛架在自己肩上的刀劍,走上兩步,神色哀戚而困惑地看著自己的丈夫,慢慢道:"重爍,為什麼不肯打開它呢?打敗了空桑人,冰族和鮫人才能獲得自由,難道這不是你想要的嗎?"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06
七十九

  "我想要自由,但不是用這種方式來獲得,箱子裡的東西不僅會毀了空桑人,也會毀了冰族和鮫人。"重爍看著心愛的妻子,看著一滴淚水從她的眼角滑落,凝結成珍珠落在沙地裡,只覺得心中如同刀絞一般疼痛。他何嘗不知道自己和湄的婚姻只是冰鮫兩族的交易,在雙方糾纏不清卻又不可或缺的利益與對立中,只有他的心意是被所有人忽略的。湄的委屈還有白河可以傾訴,可他的憤懣又能夠告訴誰?當湄背著他與白河相會時,他破天荒地生出毀滅的念頭,痛苦得在深夜潛入冰湖凍僵身體,然而他卻始終什麼都沒有說。活該他這樣的隱忍和懦弱被白河恥笑,湄也會唾棄他這樣鴕鳥一般的逃避吧。可是他能怎麼做,他能怎麼做?"打敗了空桑人,冰族和鮫人才能獲得自由",是啊,這是多麼正大光明、高尚遠大的信念,可是他已經為此退讓了一萬步,把自己放逐到這乾旱艱苦的沙漠,把自己逼迫到崩潰的邊緣,他已經不能再為這個信念放棄自己最後的良知了!否則即使冰族人從此獲得了自由,他在地獄中也不能安心。

  因為,箱子裡面存放的,是太素無意中研製出來,破壞土壤、水源和一切生命元素的毒素。

  或許最開始的時候,冰族最偉大的學者太素只是想要研製一種可以自動在農田中除草的藥劑,卻沒有想到誤打誤撞地合成出這種毀滅一切的毒素來。若是把這種毒素灑在土壤中,那方圓上百里的地界上所有的人、動物、植物都會迅速死去,水源再也不能飲用,土壤再也不能耕種,劇毒還能隨著水流四處傳播。這樣致命的毒素一旦被投放,空桑人自然毫無倖免,但整個雲荒大陸也徹底變成了地獄,數百年也無法恢復舊狀。那麼冰族雖然消滅了宿敵,自己也將一無所得,所復的"國"也不過是冤魂瀰散的鬼域而已!這樣大的罪孽,無論有再高尚和正大的理由,都不能製造。因此太素把這種毒素的樣本和所有研究記錄密封在鐵箱裡,耗費了無數的精力尋找分解它的方法,甚至不惜邀請素來與他不和的重爍共同參詳,堅決不讓它流傳於外。可惜,他沒有料到自己的猝死,否則定然會在死前將所有的手稿付之一炬,讓人再也無法複製出這種魔鬼來。

  可是,這些話,重爍現在已無法言說,就算他說了,也會如同他以往耗費無數心血的圖紙一樣,被十巫輕蔑地拋在一旁。冰族人數千年來,特別是失去昔日輝煌的十巫世家,流傳著狂熱的復仇情緒,正是這種情緒激發出他們與天地相鬥的求生意志,卻也不斷地磨滅著整個民族的溫情和慈悲。就算他們知道箱子裡封閉著一個惡魔,他們也會不惜一切代價把它放出來,一逞掃滅空桑人的快意。

  "哪怕裡面是危險的東西,我們也可以慎重使用,是吧?不要因噎廢食了,重爍,這樣下去,你只會站在你的族人的對立面上……"湄繼續說著,帶著一廂情願的熱情。數千年飽受摧殘的鮫人們,怎麼肯浪費掉消滅空桑人的任何一個機會?

  湄,你和他們一樣,太高估同類的理智了。你不知道,有些毀滅一旦開始,就如同坍塌的骨牌一樣不會停止,而我,不能給他們這個開始的機會。重爍看著湄殷切盯著自己的眼睛,心中長嘆了一聲。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竟是平生引為競爭對手的太素,才是和自己心意相通的知己。可是斯人已逝,吾誰與歸?沉重的戰車已經沿著陡峭的山坡向同歸於盡的泥潭衝去,只會把試圖阻擋它的人碾壓成齏粉。重爍心頭驀地生出一種極端孤獨的空茫來,面上卻笑了笑:"你們都不用相逼了,我答應開鎖就是。"說著朝著鐵箱走上了一步。

  "巫姑交代,重爍先生務必一次成功。否則鐵箱爆炸,我們今天在場之人都要為先生殉葬。"鳳書的視線落在重爍的手上,一字一字地道。

  "我不會故意出錯的。"重爍停住腳步,一眨不眨地盯著冰冷的鐵箱,彷彿可以將它看穿。太素說過,即使經過爆炸的高溫,那毒素仍然無法分解,何況,他並不想把性命賠在這個鐵箱上,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

  "重爍先生深明大義,鳳書拜服。"冰魄少將臉上僵硬的肌肉慢慢鬆弛下來,他重新站起。

  "解開這個密碼鎖需要耗時巨大的計算,不如我先完成脂水工程後,再安心破解密碼如何?"重爍望瞭望四周包圍著自己的士兵,淡定地道。然後他邁開步伐,穿過一時無措的士兵,徑直走到"旅人之墓"的位置,站定了,方才回身望著眾人一笑。

  湄呆呆地看著他,忽然只覺自己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動人的笑容,她的眼淚又忍不住撲簌簌地落了下來。他看出來她和鳳書他們合夥起來逼他,卻沒有絲毫責怪她的意思,就如同他們婚後這些年來,他始終的寬容與退讓。眼看著重爍又將轉身步入"旅人之墓"下的地道之中,湄心念一動,大喊了一聲:"重爍,不要!"

  "抓住他!"冰魄少將驀地反應過來,當即出聲發令,然而重爍已經伸手從墓碑底座下取出一個金屬圓筒來,衝著無人之處噴出一道迅疾的火焰,然後反手將唧筒對準了自己。

  "重爍先生,你要做什麼?"意識到那火焰非同尋常的威力,鳳書揮手止住手下士兵,穩住心神問道。若是不小心逼死了重爍,自己也逃不了罪名。

  "我一生中只做了兩件事情,一是測了十幾年的水文,想要讓冰族人擺脫水患,可這事半途而廢了。於是我自願到這裡來修築輸送脂水的通道,而這條通道前後已經開挖了十多年,上千族人為此付出了生命。如今,我們已經把地道挖到了地下脂水層的邊緣,只要破開土障,脂水就能夠一路流動,從千里之外的冰魄島上自動湧出。"重爍站在"旅人之墓"旁,面上的微笑讓他整個臉龐閃著光芒,如同俊美的神祇,"從此,冰族就有了不竭的動力,鯨艇可以隨意行駛,冶爐可以徹夜不息,排耬可以時刻抽水,老百姓也不用再愁沒有能源,冬天還要把家中最後一點木柴貢獻到造船塢去。為了這一點,我想再辛苦也是值得的。"

  "是的,先生的豐功偉績,我們都不會忘記。"鳳書盯著重爍的一舉一動,謹慎地道。

  "可是有件事我卻一直沒有告訴別人。"重爍並不理會冰魄少將的答話,自顧說下去,"土障一旦破開,脂水奔湧而出,破障之人勢無倖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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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