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魔法】雲荒紀年·隔雲端 作者:麗端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7 17:52:19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3 11105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09
一〇〇

  明石一步跨上去,卻再也無法打開這些鐵板一般的牆壁,想必巫禮已從外面封住了機關。他四處敲打了密室四周,根本無機可乘,他不由有些後悔自己的輕信。他此番回來本只想見巫姑最後一面,然後坦然赴死,卻不想又牽涉在十巫的明爭暗鬥之中。

  密室裡始終燃著昏黃的燈,讓人分不清時間流逝的速度。明石餓的時候便抄起口袋中的食物粉末,用茶水沖成糊狀,不顧噁心強吞下去,然後坐下來調息平復自己的內傷。他曾經遇見過比此刻更艱難的情況,因此從來不會放棄任何一分恢復體力精力的機會。

  且不提遍體的外傷,被震傷的內腑更讓明石呼吸艱難--不過被劍風遙遙掃了一下,便傷重如斯,那個風梧的威力,竟是如此巨大!如果他真的繼承了帝王之血,擁有上古星尊帝那樣移山倒海的力量,那麼他此刻發揮的能量,不過是冰山一角。更可怕的是,風梧的出現讓空桑人精神為之一振,他們一掃數百年來頹廢奢靡的風氣,凝聚出空前的信心與豪情。冰族人看來必須暫時韜光養晦,才能積蓄以後反攻的力量,避免玉石俱焚的下場。

  正在出神,明石忽聽密室外傳來隱約的金屬碰撞聲,他立時睜開眼站起來。剛轉了兩圈,忽聽"吱嘎"聲響,密室的大門重新被打開,有人在外面急道:"明石將軍,巫姑派我們來救你了!"

  明石提了十二分小心,走出密室,果見幾個巫姑手下的侍衛遍身浴血,正與巫禮殿守衛斗作一團。他振作精神搶了一把劍來,幾下逼開拚命的敵人,切切問道:"巫姑呢?"

  "就在外面!"話音未落,明石已大喝一聲,揮動手中長劍,一路殺出巫禮殿去。他並不知道雙方為何會兵刃相見,而其他的十巫成員為何觀望不出,他只是橫下心要衝到巫姑思繽面前再看她一眼。然後,他就可以去死。

  衝出廳門時明石一眼看到了思繽,她站在最忠心的侍衛們的拱衛圈中,穿著柔軟的白色緞袍,金色的頭髮一絲不苟地梳成緊緊的發髻,永遠和他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那般完美,牢牢地吸引了他所有的視線和心思。雖然他悲哀地知道,他不過是她眾多仰慕者中的一個,若不是身負異能,恐怕誰都博不到她的正視。

  思繽也看見了明石,對他微笑了一下,讓明石原本充滿焦灼的心驀地柔軟起來。忽然,思繽的眼神一凜,等明石反應過來是什麼意思,身後的兵刃已然當頭砍到。

  情急之下就地一滾,明石心下一涼,知道自己再躲不過接下來的一刀,卻依舊不死心地別過手中長劍抵抗。就在他拼著挨上一刀的時候,忽聽有人大聲喊道:"巫禮已死,爾等還不投降!"頓時一個人頭飛起,長鬚飄拂,帶起點點血滴,如雨灑下。

  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動作,彷彿時間就這樣被凝凍住了。直到那人頭在半空劃過一道弧線,撲通落在地上,才有兵刃落地的聲音依次傳來,先是一兩聲,然後便連成了片,就連壓住明石的那個侍衛也慢慢緩下姿勢,"噹啷"將刀拋在了地上。

  "巫禮通敵叛國,罪在不赦,其餘人等不予追究!"思繽大聲說到這裡,原本巫禮座下的侍衛已跪倒了一片。她點了點頭,對身邊的侍臣吩咐了幾句交代善後事宜,便親自走到明石面前,她一貫沉靜的臉上露出了優雅的微笑:"阿卡西,我一直等著你回來。"

  "你……殺了巫禮?"明石似乎還不曾從這時局的劇變中緩過神來,只覺得站在面前的思繽似乎不再像他以前認識的那一個。他之所以心甘情願拋卻了空桑血緣為冰族效忠,不僅是為了敬仰的巫姑、友善的鳳書、睿智的重爍,還為了在演武學堂中瞭解的冰族精神:勤奮、堅韌、理智。十巫共治的政體截然不同於空桑的君王獨斷,雖然十巫中也有爾虞我詐也有明爭暗鬥,但十巫卻是由冰族最精英的人物推選而成,代表著不同的力量,構成一個流亡民族之所以不斷發展的動力核心。可是現在,巫姑居然將一切律法踐踏在腳下,堂而皇之地殺了巫禮,難道他以前聽說的什麼"平衡共治"、"法理為本"的話都只是紙面的華章?

  "怎麼,阿卡西不太滿意?"思繽忽然淡淡道。

  明石一驚,才發現自己的手中還提著滴血的兵刃,巫姑四周的衛兵正警戒地盯著自己。他下意識地拋開長劍,單膝跪倒,悶聲道:"明石不敢。"

  思繽微微闔眼,唇角揚起滿意的笑容。"事不宜遲,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她走上一步,扶起明石,無視身後滿地的血污和狼藉,徑直走向自己的官署。

  明石沉默地跟在思繽身後。其餘十巫的官署中一片寂然,似乎不曾知曉發生在巫禮殿中的一切。然而每個人都明白,無數的暗流正在看不見的地方波動,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勃然洶湧。每一刻,都意味著難以預料的顛覆,繃到極致的琴弦只要輕微的外力,就會戛然斷裂。每一個人,只是在小心翼翼地維持著這種平衡。

  "被巫禮關了兩天,餓了吧?"思繽帶領明石坐在廳中,吩咐人擺上明石最喜歡的酒菜,笑吟吟地看著他吃。直到明石吃完,思繽方才道:"你失蹤這麼久,讓我好生擔心。正巧你回來,我有一件重要的事交給你辦。說不定,冰族未來的命運就這樣決定了。"

  "巫姑指的是……風梧?"明石驚道。

  "不錯。如果他死了,什麼帝王之血復生的謠言都會不攻自破。"思繽說著,打開櫃子上的密碼鏈環,取出一個精亮的金屬器具來,銅鏡大小,倒像是一枚生著無數尖刺的海膽。見明石目不轉睛地觀察,思繽道:"為了增大'太素'的投放威力,我著人造了這個。你只需從空中打開機關放下去,它就會憑藉機械之力飛行旋轉,將'太素'從這些針管內部噴灑到事先計畫的地區,避免人力操作的失誤。風梧就算察覺,也無法制止。"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09
一〇一

  "風梧現在葉城,難道……要把葉城一起毀了麼?"明石乾澀地問,畢竟葉城,是雲荒大陸上最閃亮的明珠。

  "葉城是可惜了些,但是若風梧不除,我們這些年的準備又會全部化為泡影,冰族又將陷入漫漫長夜……阿卡西,相信我,一旦我們回歸雲荒大陸,一定能建造出比葉城繁華十倍百倍的城市來!"思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明石,藍色的光芒幾乎可以照進他的心裡。她這樣熱切的表情很少出現,就連明石也猜出來,巫姑現在必定處於千鈞一髮的境地,殺死風梧乃是孤注一擲的賭博。

  "巫姑,我……"明石咬了咬牙,翻身跪倒在思繽面前,"我一直沒有告訴您,我被空桑人施了光影咒,明天必須返回葉城受死。我這次回來,原本只是為了跟您訣別的。"

  "不就是光影咒麼?冰族人雖然不屑於空桑的幻術,但並不代表他們不知道。你先執行了任務,我這就去找人為你解咒。"思繽警覺地收斂了自己毫無防備的姿勢,重新筆直坐好,從容地笑道。

  "巫姑不用費心了,我既然答應了要回去,必定會回去的。"明石跪在地上不動,沉默了一會兒,方才鼓足勇氣道,"至於'太素',也請巫姑不要再繼續使用了。這樣下去,冰族就算得到了雲荒,四散的毒素也讓人無法居住。"

  "那你說,我該怎麼辦呢?"思繽微微笑道。

  "暫時停戰。"明石搖晃了一下,突如其來的暈眩讓他的聲音有些虛弱,"風梧必定有入主雲荒的野心,只要蒼梧王朝打起內戰,冰族還有可乘之機。"

  "可惜我沒有時間等下去了。"思繽冷靜地道,"我得了病,隨時可能死。我死後冰族再也沒有人能像我這樣統一軍心,所以我必須殺了風梧--我認識他的父親,他們都不是什麼帝王之血的傳人,我要戳破空桑人被謊言鼓起的信心。"

  "巫姑……"明石好不容易得了插話的機會,焦急地問道,"您得了什麼病?"巫姑常年不眠不休,飲食極少,他屢勸無效,如今果真到了這個地步!

  "這是次要問題。"思繽毫不在意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告訴你這個,是要你執行任務。"

  "可是……我不能……"明石心亂如麻,囁嚅著回答。

  "似乎這是你第一次忤逆我。有了第一次,很快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思繽冷笑道,"看來,我對你的擔心是對的。否則,巫禮就不會單單囚禁你,而是直接殺了你了。"

  "上天可鑑,我從未有過背叛巫姑之意。"明石只覺頭暈越來越重,卻在聽到這句話時掙紮著抬頭爭辯。這是他第一次忤逆巫姑,卻也是第一次聽到巫姑對自己的懷疑,一時心痛得連頭暈也蓋了過去。

  "我不在乎你是否想背叛我。"思繽的微笑在明石眼中漸漸模糊起來,然而每一句話卻如同長針一般刺到他心上,"因為你再也不會背叛我了--方才的飯菜中,我下了傀儡蟲。"

  "啊!"明石難以置信地喊出了聲,死死盯著面前靠脂粉遮蓋病容的思繽--一旦服下了傀儡蟲,就會喪失自己的意志,淪為被主人操縱的傀儡。難道只是因為巫禮沒有殺掉自己,巫姑就忍心把自己變成工具一般的木偶?

  "冰族人裡面,只有你會躡雲術,能夠灑播'太素'。所以,我不能承擔你拒絕的代價。起來吧,現在就做好準備飛回葉城去。"思繽說著,明石果然慢慢站了起來,雖然還有不甘的掙動,卻最終聽話地接過了灑播毒劑的金屬刺球,彷彿捧起了一顆光芒四逸的星辰。

  "走吧。"思繽眼看著傀儡蟲漸漸侵蝕了明石的大腦,想起以前那個桀驁卻忠誠的人再也不在,她心中也有些不忍,口中不由多吩咐了一句,"像靜海縣那次一樣,及時回來……"

  靜海縣。這三個字就如同咒語一般,讓原本邁步往外走的人驀地頓住了腳步。腦海中被讀憶師強行導入的景象如同水底的沉渣一樣翻捲起來,那一片白花花的肢體,烏青腐爛的口鼻,臨死時睜得大大的眼睛都帶著絕大的恐懼恣意散發,讓被傀儡蟲壓制下的本身意志帶著絕望迸發開來--明石原本失去了神采的眼睛中驀地點亮了炫目的光,整個軀體如同撕破黑夜的閃電一般,朝著巫姑便撲了過去!

  "不--"他竭盡全力地喊了出來,如同受驚的野馬一樣瘋狂。不,再也不要親手做下那種慘絕人寰的事情。那種殺孽,和他在戰場上殺死敵人截然不同,那是屠殺,是犯罪,是永遠背負不起償還不了的債,是他不敢對視的岑萱姐姐從地獄裡射來的眼光!

  "阿卡西……"虛弱的聲音突然響起,將明石從瀕臨崩潰的回憶中拖了出來。外界的景象彷彿陽光一般照進他的視線,他緩緩地爬起身,卻看到思繽倒在地上,胸前滿是血跡。

  低低地驚呼一聲,明石拋開了手中染著鮮血的金屬刺球,所幸撒播"太素"毒劑的機關尚未發動。他"撲通"一聲跪在思繽面前,伸出手想要摀住她汩汩外流的血,卻被思繽揮手阻止。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10
一〇二

  "小傷而已……"思繽笑著看向明石驚恐悲痛的臉,"沒想到你居然可以突破傀儡蟲的控制,可惜,我已經受不了反噬的力量了……"

  "巫姑……"明石只吐出這兩個字,就已哽咽得發不出聲音來,只覺得一股腥澀的血湧到口中,卻被緊緊抿住的雙唇壓回了咽喉。他看著思繽驀然黯淡下去的眸色,枯澀的頭髮,彷彿所有的神采都被自己那一撞撞成了虛無,這才明白因為自己的反抗,本已身染沉痾的巫姑已然到了油盡燈枯的邊緣。

  "沒事,你們都退下,叫巫彭來見我。"思繽制止了衝進門來的侍衛,吩咐了兩句,又對明石道,"借你的內力,撐著我說完話。"

  明石含淚點頭,扶著她坐到椅子上,雙掌源源不斷將內力輸至思繽體內。過了一會兒,巫彭急匆匆地趕來,見到思繽突然衰弱的傷病之體,不由大吃一驚。

  "我死之後,兵權就還給你,不管你們是戰是和,都不要忘了'復仇'這兩個字。"思繽扯下胸前所佩的白金鳳凰,扔在巫彭腳下,"巫姑殿後的書房裡,都是對冰族有用的文獻。你們雖然恨我壓制了你們十多年,也不要遷怒於那些資料,否則子孫後代不會原諒你們。"

  "我恨你,可我也愛你。"巫彭一直等思繽說完,才挺直他原本微屈的腰身,看著思繽一字一字說出這句話。然後他撿起地下的金鳳,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沒出息,到我死的時候,才敢說真話……"思繽笑著咳嗽,身體更加無力地倚靠在明石肩上,"事情都交代了,麻煩你送我去空寂之山吧。"

  "空寂之山?"明石驚訝地問了一句,卻見思繽只是閉著眼睛點了點頭,他不敢再耽擱下去,將思繽背在背上,施起躡雲術便升空而去。

  以重傷之體頻繁使用躡雲術,明石只覺胸腹間火燒火燎一般,幾乎無法呼吸。可是背上巫姑的呼吸卻更是越來越細微,若不細細體察,他幾乎以為巫姑就這樣離他而去。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明石緊了緊穩住巫姑的腰帶,辨認著方向朝著空寂之山而去。他並不知道她要去空寂之山幹什麼,但這是她最後的要求,他拼卻了性命也要為她辦到。

  黑色的空寂之山刺破了白色的雲層,如同利劍一般從大地向天空刺出。明石看著腳下雲水蕩漾的山頂天池,輕輕搖了搖背上的思繽:"巫姑,空寂之山到了。"

  本已昏迷的人聽到這幾個字,果然清醒過來。思繽努力睜開眼睛辨認了一會兒,方指著下方道:"就是半山腰的那個山洞……快二十年沒來了……"

  明石不敢多問,急速降下高度,直衝思繽所說的山洞,所幸並沒有遇見傳說中食人的妖魔鳥靈。降落在山洞前的空地上,明石背著思繽走入洞口,一眼便看見對面石壁上一具人形白骨,還維持著被鐵鏈鎖住的姿勢,卻已不知死去了多久。

  "你居然已經死了……"思繽掙紮著從明石背上下來,踉蹌走到白骨面前,伸手撫摸那些深刻入骨的傷痕,"路銘,你騙得我這麼苦,居然不等我來就死了……"然後她虛弱地跌坐在地上,將臉貼在白色的骨骼上。

  明石在一旁呆呆地看著她,忽然想起了巫彭臨走前留下的話。巫姑對這個人,也是愛恨交加吧。兩人活著的時候她不敢說出來,那人被鎖在這裡受罪時她不敢說出來,直到她自己也要死去了,才敢拋開一切到這裡來看他。想必那個人活在這裡的時候,受到的都是生不如死的苦楚……一陣寒意從明石背脊上冒出來,對於巫姑,他從來都一無所知。可是正是這種神秘的美與恩賜,讓他如同飛蛾撲火,縱然化為煙塵也不曾後悔。

  等了許久,明石走上去,發現思繽維持著方才的姿勢,已經斷絕了呼吸。

  忍著心臟裂開一般的痛,明石用力想要將那具白骨解下來,和思繽同葬,卻根本撬不動石壁上深刺入骨的鐵釘。他看了看洞外的天色,忽然記起明天早上便是三日之期終結之時,只好放棄了合葬的打算,磕了三個頭,步履踉蹌地躡雲而去。

  別了,我最愛的人,就如同我即將離去的生命。

  "是活人!"一隻小鳥靈伸開翅膀,接住一滴半空中掉下的水珠,伸出舌頭舔了舔,那微鹹的味道立時告訴它--不是雨水,是人的淚水。於是它歡呼一聲,衝天飛起,想要抓回那個膽敢闖入空寂之山又膽敢離去的人。

  可是它失敗了。面對夥伴的嘲笑,小鳥靈急得賭咒發誓:"他飛得比任何一隻鳥靈都快,真的,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能有如此的速度。"

  明石必須飛得這麼快。從西荒的空寂之山到南濱的葉城,道路相隔何止千里,若是他不能在午時趕到葉城的刑場,季寧就會代替他受那"五斬"之刑。明石自問一生所為難分對錯,卻一直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就算最終累死在半路上,也要想辦法把自己的屍體送到葉城。

  這幾天中一路南北折返數次,明石知道自己的體力已經到了極限。被風梧劍氣所傷之處經過這段時間的折騰,早已不斷惡化,飛得快一點,胸腔就彷彿要炸裂一般,雲層上刀割般的寒風更是帶走了他身體上的一切溫度。可是,空桑冰族的戰爭大局已定,連巫姑都離開了人世,他生命裡最後一件需要做的事,就是履行自己的承諾,死在刑場上。

  大口地喘息著,奮力朝著葉城的方向飛奔,明石只覺受傷的內腑顛簸得幾欲嘔吐而出。忽然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從胸腔傳來,大股的血湧上喉頭,頃刻淹沒了他的一切視聽。

  "不,不能死在這裡!"強烈的念頭讓昏迷的人瞬間清醒過來,明石一挺身穩住自己下墜的趨勢,撕下一片衣襟用牙齒緊緊咬住,這樣即使再痛他也不會呻吟出聲,洩了強提的那股真氣。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10
一〇三

  就這樣飛奔了一夜,明石可以看見陽光從前方升起,將四周的白雲染成一片金黃,讓幾乎凍僵的身體感到一點暖意。他降下高度仔細辨認著方向,隱約認出前方那片城池的輪廓正是葉城,強弩之末的身體便再也支撐不住,一個跟頭從半空栽下--他暈了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明石發現自己墜落在一座小山上,葉城就在前方的沖積平原上鋪開,甚至可以看見建築上描金的紋飾在陽光下閃耀光芒。眼看太陽越升越高,他心中一凜一骨碌爬起身來,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痛卻將他拽得跌回地上,幾口血接二連三地噴了出來。

  四肢百骸的力氣都彷彿被抽走了,明石無力地伏在地上,驀然記起師父石憲的囑咐:躡雲術極為耗費元氣,在尚未修成神仙術前不可屢屢施展,否則必會脫力而死。他暗暗運了運真氣,絕望地發現自己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無法再飛上高空。

  狠狠喘了幾口氣,明石努力撐起身體站起,扶持著一切可以攀援的樹木石塊往山下走去。這裡離葉城已是不遠,步行的話應該能在午時前到達市中心的刑場,可惜現在,他連走路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幾乎在一瞬間狠下心,明石鬆開握住樹枝的手,閉上眼睛朝山下滾去,速度果然比方才的踉蹌快了許多。感覺的到遍生的荊棘把尖刺刺入自己身體,明石黯然一笑:無人可以猜到,自己這般不顧性命奮力前行,只是為了去送死。

  好不容易支撐著進了葉城,太陽離中天的距離越來越短,然而此刻明石再也無法加快速度,他走著走著就會虛脫地倒下。路上的行人見到這個滿身泥土,目光呆滯的人,紛紛繞行,個別好心人還會遠遠朝他扔一個銅子,見明石毫無反應,更當他是個無可救藥的瘋子。

  遠遠地傳來一聲轟響,並不震耳,卻讓明石腳下一軟,幾乎跪倒在地。他知道,那是執行死刑前的追魂炮,午時已到,馬上就要開斬了!

  用盡力氣跑過最後一條街道,明石遠遠地看到人山人海的圍觀人群正中,是一座高高的刑台。而那坐在監斬官座位上的,赫然便是自己的親生父親玄林!

  此刻,季寧已經被帶到了刑台上,行刑的劊子手胡亂抹了抹季寧額頭上被石塊砸出的血,鄙夷地道:"不懂你犯了什麼傻,居然肯代替那個凶手?若不是官兵一力阻攔,只怕那些百姓早衝上來將你打死了。"

  "我親手造下的孽,總要親手了結。"季寧平靜地說著,任由劊子手將他推倒在台上,四肢大張綁起。他相信明石不會違約,他此刻沒有來,只是因為無法趕到。

  第二聲追魂炮又響了。季寧伏在地上,閉上眼睛。等到第三聲追魂炮響,自己就會被砍去四肢,人頭落地。雖然有不死珠保證自己的復活,可這種痛楚,想一想都是不寒而慄。

  "等一等!"與第三聲追魂炮同時響起的,是一個震懾全場的聲音,"我才是明石,是滅了靜海縣的凶手!"

  原本正要為元兇逃逸、他人頂罪而聚眾鬧事的人群驀地安靜下來,驚訝地閃開一條通道,所有的眼睛都注視著那個遍體鱗傷倒在地上的人,看著血跡在他身後一點點延伸。所有人都將信將疑,這個長著藍色眼眸的空桑人,亂發上沾著草葉,口角漫溢著血絲,如此狼狽的模樣真是舉手間毀滅了靜海縣的凶手?可如果他就是那窮凶極惡的人,為什麼他不逃之夭夭,還要奮力回來領死?

  "我的兒子……"坐在監斬官位置上的玄林喃喃地唸了一聲,右手無意識地一捏,竟然將拈著的硃砂筆捏為兩截,斷裂的筆桿直插入他的手心中。

  聚集所有的內力衝破氣海,喊出了方才那驚天動地的一聲,明石此刻全身經脈俱斷,連站立亦不可能,只能吃力地朝前方的刑台爬去。無數的拳腳落在他的身上,含著咒罵和哭泣,他卻彷彿感覺不到,只是如同一隻螞蟻一樣奮力朝前方爬動。漸漸地,拳腳和哭罵消失了,周圍變得一片安靜,明石抬起頭,清清楚楚地聽見自己對呆立在台上的玄林說:"巫姑已死,冰族停戰派當權。"

  玄林從上往下地俯看著他,忽而大笑,連說了幾個"好"字,方才正色道:"放了季寧,拿下明石。"

  "大人,鄒安大人已出了帝都通道,打馬往這邊過來了。"見玄林拿著硃砂筆的手不斷髮顫,一個好心的書吏輕聲道,"只要鄒安大人宣讀了皇上的諭旨,重任這葉城長官,大人就不用親手……"說到這"親手"二字,連那書吏都說不下去了。

  "那我……再等片刻……"玄林面色慘白,幾乎已說不出話來。帝都已經知曉了自己和明石的關係,就算情有可原,私放明石的事情也足以讓自己丟官罷爵,永不錄用。那麼,就讓他在官位上最後徇一次私--拖延行刑的時間,不必承擔親手處死兒子的痛苦。

  明石卻自始至終沒有再多看玄林一眼,他沉默而配合,伏在台上一心一意地等待著死亡的降臨。直到有人道:"明石哥哥,喝一碗酒吧。"他才緩緩地睜開眼睛來。

  正是季寧跪在他面前,手裡端了一碗白酒,小心翼翼地遞過來。明石二話不說,咬住碗沿大口喝了個乾淨,朝季寧笑了笑,又轉回頭去。

  季寧站起身走回玄林身後,只覺得手心裡都是冷汗。剛才他在酒裡融下的,正是昔日鳥靈醍醐死後所化的那半枚透明舍利子。據石憲說它可以將痛苦幻化成歡樂,那麼希望它能夠讓明石走得舒服一些,這也是季寧惟一可以報答他的地方了。

  "大人……"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10
一〇四

  "是鄒安來了麼?"玄林驀地轉頭,急切問道。

  "……"尷尬地一頓,書吏硬著頭皮說道,"鄒安大人折往大人的府邸去了,讓大人辦完事再去接旨……"

  "好個鄒安,好個皇上,他們一定要我親手殺了自己的兒子……"玄林話音未落,已是一口血噴在判決書上。他閉著眼睛喘了幾下,抬手止住季寧和書吏的攙扶,拾起硃筆,就著自己的血把"明石"兩個字一筆抹去。判決書的紙張頃刻被筆鋒劃破,監斬官玄林這一筆,彷彿傾盡了自己一生的力氣。

  "行刑!"書吏帶著哭音的高喊和著台下百姓的歡呼,響徹了整個葉城。靜海縣慘案的凶手當眾伏法、冰族十巫內亂元氣大傷、空桑靈力再度強大、帝王之血端倪再現……一個個好消息讓空桑人揚眉吐氣--雲荒,終於又牢牢地回到了空桑人的掌控中,冰族小丑蟄伏不出,更不用說那些軟弱無能的鮫人了。此時此刻,冰族凶手的血就是空桑慶典的禮花,映襯著或狂喜或傷感的笑容。

  可是,在這個喜笑顏開的慶典裡,笑得最幸福純真的,居然是那萬眾矚目的受刑者。血從他四肢斷裂的地方湧出,染紅了他自己和劊子手的一身,可是他的臉上,卻沒有絲毫的痛苦。這種類似於挑釁和輕蔑的笑容讓圍觀的空桑百姓大為憤怒,可是無論百姓怎麼喝罵,劊子手怎麼折磨,明石臉上笑容的光芒無法消滅。

  明石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感覺不到一絲痛楚。當鋒利的鬼頭刀依次落下,手足脫離他的身體,他卻彷彿回到記憶深處那些本以為遺忘的往事中,散落的幸福如同珍珠一般一粒粒從沙礫中挖出,堆成一捧,照亮了他灰暗的一生。

  那在半夜將他冰冷的身體溫暖起來的,是母親柔軟的胸膛;

  那對孤僻年少的他噓寒問暖的,是岑萱姐姐溫柔的面龐;

  那指著大海和他一起飲酒談天的,是鳳書豪爽的笑容;

  那如此信賴如此稚拙地牽著他衣角的,是童年季寧小小的手掌……

  終於,當劊子手劈下最後一道帶著寒光和血點的弧線,明石如同一個長途跋涉了很久的旅人,終於在鏡湖中看到了夢寐以求的幻景。他不顧一切地跳進去,感覺到心臟都為了這快樂而顫抖,幸福的漩渦卷帶著他,朝那虛無浩瀚的所在沉沒、沉沒……直至一切都凝聚成那個白袍飄搖的影子,如同女神一般從遠處朝他走來。她說:"孩子,我會救你。"她的聲音如同仙樂,她的眼神如同晨星,讓他終其一生也不曾離開。可是他最後卻害死了她,因為連他自己也不曾知道,他可以奉獻給她一切,除了--自由的意志。

  第五刀,人頭落地。

  劊子手鬆了口氣,卻驚異地發現那顆滾落在地的頭顱流下了淚水,微不可聞地吐出了兩個字:"巫姑……"

  玄林暈了過去。當季寧在府邸中看到他醒來時,季寧明白這個一生剛強的人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是我害死了他……"彷彿根本聽不到外間傳喚接旨的聲音,病弱的老人眼中散發出異樣的光芒,他緊緊抓住了一旁季寧的手腕,"我害死了他……我一心只想著讓水華不受傷害,向破壞神討要了保護我們的詛咒,可是破壞神卻向我索要了另一個孩子作為代價……如果我知道今天會這麼心痛,我寧可用自己換得兩個孩子的平安……"

  "大人,請保重……"季寧強忍著哽咽道,"水華還在,她還需要你……"

  "我死之後,保護水華的詛咒便會失效,我只好把她託付給你了。"玄林異常清醒地看著季寧,將死之人通透的眼光讓季寧無法閃避,"'破冰將軍'風梧不知為什麼看上了她,幾次向我提親,我都說只將水華許配給能讓她恢復神智的人……"

  見季寧面露驚異之色,玄林繼續道:"我過去有很多對不住你的地方,此番卻還要你答應我最後一件事:一定要想辦法治好水華。她這個樣子,我死了也不能安心……"

  "好……"見季寧鄭重點頭,玄林苦笑道,"你不用守在這裡等我死,趁著風梧在外地巡視海防,馬上帶著水華走吧……"

  遠望著水華坐在廊下的嫻靜身影,季寧聽到身後傳來了報喪的雲板聲,卻很快被牆外百姓歡迎"破冰將軍"凱旋的歡呼所掩蓋。掙扎的人生已經結束,屬於英雄的時代來臨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10
一〇五

  二十二、死別

  兩年過去了。為了讓水華痊癒,季寧帶著她走遍了雲荒的醫館。這期間他感受著樂綿樂綠兩兄妹無私的幫助,看到了那個曾經絕望到死的鮫人湄振作起來投入到營救鮫人奴隸的秘密工作中,更多的,則是聽說"破冰將軍"風梧如何一步步擴大勢力和對伽藍帝都的皇帝陽奉陰違,雲荒漸漸出現了兩個權力中心。一切都在改變,可惜,只有水華的狀況沒有絲毫改善。

  藥石無效,恐怕還得求助於神靈的力量。當季寧從最後一個醫館裡出來,他下定決心帶水華到伽藍帝都去,哪怕這個希望微乎其微。

  此時他們正位於蒼梧郡內,與葉城通往帝都的地道相隔千里。想起以前自己曾經乘過的鏡湖渡船,季寧折而往西,經過紅松掩映的官道到達了烏衣渡。

  烏衣渡原名烏衣鎮,原本是個只有一百多戶人家的小鎮。自從二十多年前,一對夫婦來到這裡替人擺渡為生,逐漸發展成如今擁有兩百多條船、十幾條路線的船幫,烏衣鎮便改名叫做烏衣渡,儼然成了四面八方旅人雲集的大城市。鏡湖內有蜃怪,吞吐蜃氣造成幻象,是以有"舟不能渡,鳥飛自沉"的古話,偏偏這對夫婦將天塹變了通途,大大縮短了雲荒各地往來的時間,因此一些鄉野百姓便將他二人當作神人膜拜。加上朝廷對這個新興的船幫大是支持,不知何日開始就有了夫婦兩人乃今朝公主駙馬的傳言。

  季寧隱約感覺這個傳言是真的。他在太史閣的時候曾經瀏覽過《雲荒紀年·天祈卷》的初稿,記得彥照皇帝攻克前朝陪都越京時,確實走失了一個叫做清越的女兒,後來為了懷念她,彥照帝便將年號定為"清越",沿用至今。那麼這個烏衣渡的船幫夫人,會不會就是那個清越公主呢?回想起當日乘船時僥倖得見的幫主夫婦溫雅從容,甚至在蜃怪的幻象中亦可操縱渡船,不像普通船工須以黑布罩艙,靠司南辨別方位,實非平常人所能企及。

  坐在烏衣渡的一個飯館裡,季寧把這些想法都告訴了水華,雖然她聽而不聞,他仍然會說下去,就像她小時候纏著他講故事一樣。不過這一次季寧敏感地覺察出,有一個人正在暗處窺視著他們,無形的氣勢迫得他的心跳驀然怦急。季寧猛地轉過了臉。

  他看到了那個人,雖然那人的面容被一個寬沿的大草帽遮擋了大半,讀憶師的敏銳還是讓季寧一震。

  見季寧看見了自己,那人幹脆走了上來,摘下他的草帽道:"原來你們在這裡。"

  季寧怔怔地看著他,不能相信名滿天下的"破冰將軍"風梧居然會孤身便裝出現在烏衣渡。見對方已經將目光轉移到水華身上,季寧站了起來,直視著對方道:"你要做什麼?"

  "她並未痊癒。"風梧這句話與其說是惋惜,不如說是慶幸,"你帶她躲了我兩年,還是治不好她,該將她還給我了。"

  "水華不屬於任何人。"季寧冷然回答。面對這個少年時代便殺人如麻的"破冰將軍",他內心中不能說沒有恐懼,卻全靠平素的傲骨支撐。可風梧也已經不是原來那個驕傲而孤僻的孩子,此刻他的眼中,是屬於王者那睥睨一切壓倒一切的自信。

  "玄林說過,誰治好她,她便嫁給誰。這是個公平的競爭。"風梧從容地笑了,"跟我來,我會讓水華恢復神智。"

  季寧知道驟然反抗只會適得其反,只好帶著水華跟在風梧身後走出了飯館。此番相遇不過是巧合,季寧卻猜不透風梧獨自來到烏衣渡的目的。

  烏衣渡的西面是真正的渡口,面臨煙波浩淼的鏡湖。渡口邊有一排木舍,乃是旅人休憩和貨物流通的所在。木舍後的小山上,修建了一座造型簡潔的山莊,便是船幫的所在地了。

  風梧一路當先上山,季寧扶了水華沿著台階跟隨。抬頭看去,半山腰的山莊大門上只書了"雲水"二字,其餘便是白牆黑瓦,甚是樸素。

  風梧徑直走到山莊大門前,敲了敲門環,頃刻有一名老家人從裡面走出來,禮貌問道:"不知客人來此,有何貴幹?"

  "我要見不離皇子和清越公主,你就說星尊帝后裔風梧,要取回屬於他的東西。"風梧摘下草帽,露出了標誌著血統的金色眼眸。

  他只說出前半句話的時候老家人已是變了臉色,到得後來聽到"風梧"的名頭,更是大驚,慌忙將風梧和季寧等人讓進客廳,自行稟告去了。

  過了片刻,門簾一掀,果然有人從門外進來,朗聲道:"不知'破冰將軍'光臨,李允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季寧禮貌地站起,眼見來人四十多歲年紀,眉目清致,風度從容,卻黃膚黑髮,竟是中州人的模樣,不由有些詫異。

  "你便是不離皇子?"風梧忍不住問道。他為了今日之行不知費了多少心力,只知不離皇子乃是前朝景德帝流落在民間之子,卻料不到他竟然是中州人的外貌。

  "世上本沒有什麼不離皇子,在下名叫李允,無非前朝遺民,渡船為生。"李允不卑不亢地回答,迎上風梧的目光,頃刻間二人互相打量,於無聲處彷彿已將對方看了個通透。就算季寧不明白他們兩人的用意,也看得出來他們醞釀的,是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

  "我要屬於我的東西。"半晌,風梧開口。

  "在下不明白將軍的意思。"李允道,"將軍不妨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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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我要'皇天'、'后土'兩枚戒指。"風梧繼續盯著李允的眼睛,一字一句鄭重道,"我是帝王之血的傳人,那兩枚戒指是屬於我的。"

  "我這裡沒有什麼戒指,將軍或許是誤聽了傳言。"李允淡淡一笑,"若是沒有別的事情,在下就不奉陪了。"說著便要施禮告退。

  "小李將軍!"風梧跨上一步攔住李允的去路,正色道,"明人不說暗話,我可以肯定早在前朝越京淪陷時,'皇天'、'后土'兩枚戒指就落在了你手上,你之所以不呈給當今彥照皇帝,就是為了替這兩枚神戒找到傳人。如今,真正的帝王之血後裔就在你面前,你為何要隱瞞真相?難道,你自己生了獨霸兩枚神戒的野心?"

  "我若有野心,雲荒早不是如今的模樣。"李允看著惱怒的年輕將軍,微笑道,"奉送將軍一句話:有德者得天下,有沒有戒指都是一樣的。"說著,他點了點頭,徑直出門去了。

  "慢著!"風梧目光一寒,霎時間已如閃電般搶出門去,伸手便搭上了李允的肩頭。李允應變奇快,微微側身躲過攻擊,反手格開風梧的當胸一掌,怒道:"'破冰將軍'是想在這裡動手麼?"

  "只要你拿出戒指,一切都好說。"風梧說話間招式已變,飛足踢向李允下盤,卻又被對方巧妙閃避過去,不由勾起了好鬥的心思,"不然,就讓我領教領教昔日威震軍中的小李將軍的功夫!"

  "星尊帝的後裔,就淪落到只會憑藉武力的地步了嗎?"李允一邊招架,一邊斥責道。

  "因為對你這種人,這是最有效的辦法。"

  說話間,兩人已鬥在一處。季寧見水華安坐在椅子上,對四周的情形毫不在意,便走到門邊,觀察二人的戰況。此刻院子裡已呼啦拉圍攏了不少人,大都是船幫的夥計下人,眼見莊主與那威風凜凜的年輕人鬥得眼花繚亂,個個面上滿是驚異和仰慕的神色。

  "夫人來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一個中年美婦走入了人群內側。季寧認出來,她就是傳說中彥照皇帝的女兒、李允的夫人清越。數年未見,她眼角雖已添了細紋,卻更添了幾分女性溫婉的風姿。

  "莊主只是陪客人練練功夫,大家都散了吧。"清越一開口便說出這句話,船幫裡的各介人等果然聽話地散了開去。偌大的庭院,最後空蕩蕩地只剩下他們幾人。

  "清越公主是怕在下抓他們做人質吧。"風梧長聲大笑,"我若要不擇手段,大可不必今日親自找上門來。"

  清越見丈夫此時左支右絀吃力非常,而風梧竟然還有餘力談笑,她不由暗自驚心,面上卻冷笑道:"'破冰將軍'手段非常,我們自然不得不防。想當年將軍在葉城為了阻止冰族鯨艇游弋,竟然能將葉城市上所有的鮫人聚集殺掉,製成懸浮在海內的怨靈血障,這等氣魄和手段真是讓人不寒而慄啊。"

  "夫人既然知道在下的手段,就煩請說服不離皇子,將'皇天'、'后土'戒指歸還於我,否則在下若是傷到皇子,可擔不起罪責。"風梧一邊笑語,手上的勁力卻驀地大增,眼看著冷汗一滴滴地從強弩之末的李允額上滑下,耳聽清越並無言語,風梧眼中閃過一絲狠戾,輕嘯一聲,他雙掌驀地反扣住李允的肩頭,膝蓋一頂,已將他壓跪在地上。

  "李允!"清越隱約聽到丈夫一聲悶哼,她心痛如絞,顫聲道,"不如……我們便將兩枚戒指取出來吧。"

  "不可……"李允轉過頭,慘白的臉上神色卻甚是堅毅,"我們蒙曄臨皇子所托,尋找帝王之血的傳人,怎麼可以輕易辜負了他的犧牲?彥照皇帝雖然沒有帝王之血,這二十多年來卻已證明他是個開明勤奮之君,雲荒的民生和風氣比起天祈朝好了何止百倍!風梧的底細我們早已調查清楚,此人自幼被仇恨浸泡,性情殘忍,好勇鬥狠,獨斷專行,若是主政雲荒,只怕又建出一個天祈朝來!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擁有帝王之血,我們都不能把'皇天'、'后土'交給他,要留著交給一個仁慈開明的星尊帝血裔,不再讓雲荒重蹈覆轍……"

  "罵得好啊,可惜就是不知你還有沒有命留著去找下一個帝王血裔?"風梧手上加勁,直捏得李允肩骨如要斷裂,讓他只能咬緊嘴唇,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不,求你放了他!"清越慘白的唇不住顫抖,哀求道,"我這就去……去給你把戒指拿來……李允,那兩枚戒指再重要,也不能換了你的命去!"

  "別去……"李允奮力說出這兩個字,可清越已是匆匆跑開了。

  "這就是女人的弱點。"風梧笑了笑,鬆開勁力,看著李允脫力地大口喘息。"告訴她不要玩花樣。我一個人來,就是打算什麼事情都做得不留後患。"

  "你無……"李允"恥"字尚未出口,風梧一道氣勁已將他的話逼了回去,"我不喜歡別人罵我,我從小挨的罵已經夠多了。"

  "戒指在這裡,你放了他!"清越遠遠地奔了過來,焦急大叫。她高舉的手上,是兩枚白金托子嵌藍寶石的戒指,光華燦爛,彷彿兩顆星辰。

  "拿過來。"風梧的視線不自覺地被戒指的光華吸引,脫口說道。

  "給你!"隨著清越冷硬的聲音,幾道白色的光線已從戒指上射出,如同利刃一般射向風梧的要害!風梧乍驚之下推開李允翻身側退,卻仍然沒有躲過其中一根光線,電光火石的一瞬,那白而細的光已將他的右胸刺穿,鮮血四濺。

  "李允,你沒事吧。"清越見風梧摀住胸口倒退跌倒,她連忙搶上去扶住李允,焦急地問道。

  "你……不該傷他……"李允勉力說出這句話來,讓清越一時不明所以。然而她越過李允的肩頭,正看到風梧慢慢撐地站了起來,他金色的眼眸彷彿被自己的血點燃,宏大的憤怒如同烏雲一般朝他們壓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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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不假思索地,清越再度舉起"皇天"戒指,希望能再次將風梧擊退。可是萬萬想不到的是,風梧只是伸出他沾滿血跡的手,那兩枚戒指便如同長了翅膀一般飛離了清越的把持,穩穩地落在了他的掌心中!

  "它們認出來,我流著星尊帝的血。"風梧拿起"皇天"戒指,慢慢地套在自己的手指上,再把"后土"戒指放在懷中,"我是它們的主人。"

  "你若是發怒,就殺了我好了,不要傷害她!"李允下意識地撐起身,擋在清越面前。

  風梧並不回答,只是專心查看著手指上的戒指,彷彿在鑑證它有怎樣的神妙。右胸的傷口在"皇天"戒指的靈力下慢慢癒合,然而他眼中的戾氣卻在無聲地集聚。他本意並不想傷人,卻總是被他人所傷,既然這一生擺脫不了冷硬嗜血的名聲,他又何必去爭那個虛名?眼中精光來回變幻,最後,風梧舉起握拳的手,將戒指對準了李允的方向。

  眼看風梧眼中殺氣大盛,而清越一把推開李允朝著風梧迎了過去,一旁的季寧焦急萬分,心念一動,不假思索地大喊了一聲:"風梧,水華在看著你!"他心中一直仰慕李允夫婦的為人,對李允此前的一席話也深有同感,是以一心想要阻止風梧,竟忘了水華目盲,根本是不可能"看"的。

  然而,這句蹩腳的謊言居然也收到了效果,風梧果然停下了催動戒指的意念,轉向廳房看過來。季寧側過身,不可思議地看見水華果真站在自己身後,黯淡無光的眼睛直直地對著風梧的方向。

  "你真的要當著她的面殺人麼?"季寧從見面伊始便暗暗驚詫於風梧望向水華的神情,此時更是不遺餘力地試探。

  風梧見水華容色慘淡,整個人靠著門框輕輕地顫抖,他心中一軟,那股催動"皇天"戒指的念力便無心發出。他再也不看依偎在一起的李允清越夫婦,轉身朝著山莊大門外走去。不料那堅固的莊門竟也經不起他的怒氣,"轟隆"一聲,赫然中分裂開,坍塌在原地。

  眼看季寧背起水華踩踏著廢墟隨後離去,清越緩過一口氣,勉力笑道:"幸虧那個姑娘,要不我們就被你的迂腐腦筋害死了。"

  "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雲荒又要改朝換代了。"李允嘆了口氣,"為什麼星尊帝的血裔會是這個樣子?難道上天真的要滅亡空桑了嗎?"

  "只要有那個姑娘在,情況就不會太壞。"清越安慰道,"她雖然懵懂,可身上那種寬和寧定的感覺卻是掩蓋不了的,倒有些創世神的風範呢。可惜'護'的力量太弱,壓制不了風梧的野心,一場內戰看來是免不了了……"

  "我想要離開這裡,到中州去看看。"李允說到這裡,伸手理了理清越散亂的頭髮,神色黯然,"六千多年了,一個獨夫接著又一個獨夫,雲荒沒有一點改變,好不容易蒼梧朝有了新政的萌芽,卻馬上又要功虧一簣,我真是有些失望了。"

  "去中州吧,雲荒又要回到星尊帝的血裔手裡,我們的使命已經結束了。"清越遙望著帝都的方向,緩緩點了點頭。

  風梧帶著季寧水華一路出了烏衣渡,卻不返回自己的軍營駐地,反倒朝著郊外走去。

  季寧不明白風梧的用意,既不放他們走,也不說要去哪裡。然而一種奇怪的感覺卻漸漸從季寧心中升起,倒彷彿這一路走下去離終點越來越近,有什麼結局就要揭曉一般。

  一直到了目的地,季寧才明晰這種感覺。因為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駿鵬。

  此刻駿鵬站在烏衣渡郊外一座寂靜的莊院前,他身後的大門朱漆斑駁,一看就是臨時找到的棲身之處,身後的隨從也只穿著便裝,印證了"破冰將軍"的烏衣渡之行是一個秘密。駿鵬望見季寧和水華時忍不住露出驚詫之色,不過他卻沒有多說什麼,只衝著風梧走上來道:"二弟,事情辦得怎麼樣?"他和風梧早在伊密城時便已結拜為兄弟,可以說風梧如此迅速地組織起自己的勢力駿鵬功不可沒,因此彼此間稱呼非常親切。

  "已經成了,大哥不必擔心。"風梧點了點頭,指著季寧和水華對從人道,"給他們安排個住處。"

  季寧看了一眼駿鵬,忍住心底的殺身之恨,扶著水華走進了莊院。在轉彎處微微扭頭,正看見駿鵬和風梧低聲交談。

  事到極處,反倒沒有了什麼恐懼,季寧照常給水華安頓了床榻,又服侍她吃飯休息。水華平時安靜,卻決計抗拒進食,因此每天三餐總要耗費季寧不少時間和精力。等到水華安然躺下,季寧凝視著她的睡顏,俯下身輕輕地吻了吻她柔軟的嘴唇,一滴淚便落在她頰邊的發絲裡。然後他疲倦地坐在桌子邊,端起冰冷的飯碗開始吃起來。

  "你倒是還鎮靜得很。"風梧的聲音從門外響起,冷冷的沒有一絲溫度。

  "你總是要殺我的,還是吃飽了好受些。"季寧伸出筷子再夾了一塊肉,放進嘴裡咀嚼。

  "可是你的手在發抖。"風梧站在他旁邊,譏諷中漸漸攙雜了憤怒,"做下的事情,你也知道害怕了?"

  季寧不答話,直到把碗裡的最後一口飯吃了,方才站起來:"不要吵到她。我們出去。"說著,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沉睡的水華,理了理衣衫邁步出門,一直走到隔壁的院子裡才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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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風梧捏著拳頭,克制著自己的殺意。

  "一晚的背棄造成終生的遺憾,這一天,其實我等了很久了。"月光中,季寧站在樹影扶疏的院牆邊,看著幾棵高大的木棉樹在夜風中抖落著花瓣,想起和水華第一次見面也正是在一個盛開木棉花的庭院中。他轉過頭,看著風梧緩緩地道,"我只是不能確定,你是否是值得託付的人。"

  "我的心意,沒有人會明白。"風梧傲慢地望了一眼季寧,見對方的衣袂已被自己的殺氣帶動,卻仍舊執著地盯著自己,彷彿一定要自己許下什麼承諾才肯就死,便沉聲道,"我自幼受人歧視,生活孤苦,就像白日裡不離皇子所說,是被仇恨浸透了的人,惟有毀滅才能發洩我心中的憤懣。可偏偏在我母親受辱、我瀕臨瘋狂的時候,水華出現了,我一下子驚詫於這個世上居然還有這樣純淨無瑕的人,她就像山泉一樣,讓我被烈火燒炙的心得到清涼的平和,感覺到這個人世還有它值得存在的一面……"

  季寧靜靜地聽著,風梧的講述讓他回到多年前的交城,滿地的鮮血和屍體中,目盲的少女抱住了瘋狂的凶手,她雪白的臉頰上沾著血點,那般刺目,卻又那般聖潔。那一刻的景象,就彷彿被冰凍了放入腦海,不管再過多久都不會忘記。從那次以後,季寧自以為超脫了一切,便解開了自己封印的記憶,致使原本空靈的心再度染上塵埃;可沒有想到,那一次的事件,對風梧而言,則是一次靈魂的洗禮,讓他在煉獄之中看見了天堂的星光。

  "其實殺人之後,我並沒有離開,而是憑藉自己的功夫繼續躲在交城。我常常隱身在總督府裡,偷看她的一舉一動,從那個時候,我就深深地恨你--你這種百無一用的人,憑什麼讓她戀戀不捨?終於,你被流放了,我卻依舊躲藏在她身邊,看她如何細心地照顧我病弱的母親,揣摩她為了什麼歡喜,為了什麼憂愁。幾年中,她父親遷官到一個又一個地方,我就偷偷地跟隨到他們新的住址,幫他們打發掉冰族或者其他人派來的刺客,卻從來不曾讓她發現我的存在。後來我母親去世,我把她的骨灰送回交城,回來的時候他們卻消失了。我花費了好大的力氣尋找他們的下落,才知道他們去了偏僻的伊密城。"風梧說到這裡,面色一沉,"可我更想不到的是,她瘋了,我這麼多年來連和她說話都覺得是褻瀆的水華瘋了,是你逼瘋了她!你叫我如何不想殺了你!"

  "是駿鵬告訴你的吧?"季寧開口。他不想為了自己當初的偏執分辯,但他不能放任那個危險的人存在於水華身邊。

  "我知道他隱瞞了很多真相,不過我也猜得到,你們這些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風梧金色的眼眸中閃過雪亮的光,那是憤恨的孤狼隱藏不住的尖牙,"你放心,凡是傷害過她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可是,你若是知道了水華的真實身份,還能保證如此對她麼?"季寧慘笑道,不問清楚這一點,他死不瞑目。

  "你指的是水華眼睛的秘密?"風梧好整以暇地盯著季寧震驚的表情,"知道我是帝王之血的傳人,墨長老還不把什麼都告訴了我?"

  "那……你會如何對她?"季寧的呼吸急促起來,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件事情。兩年前冰族大舉進攻的記憶還歷歷在目,玄林的醜聞和死亡顛覆了他生前的清譽,現在的空桑人對冰族血統更是痛恨排斥,以至於他一直不敢用解藥恢復水華藍色的眼眸,生怕帶給她更多的傷害。可是每次看到她黯淡無光的黑色瞳仁,他的心都如同裂開一般--他憑什麼保護她照顧她?哪怕連一絲光明,都不能為她爭取得來。

  "如何對她?自然是用所有的心去愛慕她照顧她,讓所有的真小人偽君子都不能欺負她。"風梧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不怕娶了一個冰族混血女子對你的前程有損?"季寧懷疑地追問。

  "我已經獲得了'皇天'、'后土'兩枚戒指,是名正言順的帝王之血傳人,這大陸、四海和所有種族的百姓都是我的,娶一個冰族女子又算得了什麼?就算我把'后土'戒指戴到她手上,天下又有誰敢多言?"風梧微微昂起頭,輕蔑地笑道。夜風吹拂起他的衣角,獵獵飛揚,彷彿這一刻,天下已在他的股掌之中。

  季寧怔住了。他萬萬料想不到,對自己萬般為難的事情,到了風梧那邊竟然會這般不值一哂。強者的邏輯,本來就不是他這樣草芥一般的人能夠理解的,因為他們可以完全不必顧及草芥的感受。可悲的是,只有這樣目空一切的獨夫,才有可能在這漩渦密佈的人世中,保護荏弱如初生嬰兒一般的水華。

  "讓我看看你的記憶,然後我會在死前告訴你一個秘密。"季寧伸出手。他沒有更多的問題了,風梧那狂熱而執著的情感代表了一切答案。

  風梧坦坦蕩蕩地伸出了手,任憑季寧搭上手指讀取他的記憶。誰也沒有說話,只有寂靜的夜風讓風梧聽見水華起身的聲音。可是,這個莊院裡的其他人都已經被遠遠支開,風梧要讓水華清醒過來時第一個看到的,就是他自己。

  季寧沒有聽見水華的到來,他的全部靈力,都在探究著風梧的記憶:他看見風梧隱身在樹梢上,心底為了水華的一顰一笑而澎湃;他看見風梧騎著狷獸穿越沙漠,只因為他也想取得空寂山頂的泉水為水華治眼;他看見風梧放棄了斷絕冰族脂水通道的打算,一方面因為他要以脂水脅迫冰族臣服,又以冰族為棋子要挾蒼梧朝廷,一方面也是因為,墨長老說水華也有一雙藍色的眼眸,他不忍把她的族人逼到絕境……

  "告訴我你的秘密。"看到季寧默默地點了點頭,風梧適時地抽回手,命令一般地開口。

  季寧原本想告訴他關於路銘的遭遇,卻在最後一刻放棄了。這個人的心中已經浸透了太多的恨意,父親的犧牲只會讓風梧更加仇恨空桑與冰族,這對一個將來的王者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所以季寧寧可食言,也要隱瞞下那段慘絕人寰的往事。

  "你是在拖延時間麼?"風梧覺察得出水華離這裡越來越近,他冷笑地看著目光閃爍的季寧,"別妄想了,水華是我在世上惟一的珍寶,我不會允許任何威脅存在。"

  "那好吧,我告訴你,我可以讓水華恢復神智。"季寧終於說出了這個一直盤旋在心中卻一直未曾下定決心的話,"只要我死。"

  "我原本就是要你死。"風梧冷酷地回答。

  季寧微微笑了。風梧不明白自己的意思,看來墨長老並沒有將不死珠的事情告訴他。現在自己說出了這句話,就意味著放棄了不死的能力,選擇永久的消亡,哪怕之前還在強迫自己進食保持體力。可是,現在他改變了主意。他要她清醒,要她看得見,要她可以安全地活下去--這些聽起來都是多麼低等的要求,不能保證她的幸福,不能尊重她的意願,可是他傾其所有,也只能換來這些。

  "殺了我之後,剖開我的心臟,將嵌在裡面的不死珠取出來,那樣我就永遠不會復活。"季寧不理會風梧驚訝的表情,他的目光轉向風梧身後院落的月洞門,他看到水華竟然摸索著走了過來。一步一步,都落在他的心底。

  "我將用咒語把所有的心念凝結,讓水華得到光明和清醒。"接下來的話,季寧說得異常順暢,彷彿已在他腦海中翻滾了千百遍。自從在"旅人之墓"處讀到那句玄妙的咒語,他無數次想用它恢復水華的一切,可是不死珠的存在讓他無法履願。何況,他始終還存著可憐的私心,妄想著能夠和水華天長地久。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11
一〇九

  "好。我用'皇天'戒指殺你,算是對你的尊重。"風梧毫不遲疑地應了一聲,抬起左手,一道尖銳的痛霎時貫穿了季寧的胸膛,他不由自主地摀住自己的胸口,連退了數步靠在一棵木棉樹上,拚命咬著牙齒不發出一點呻吟,生怕驚嚇到脆弱的水華。

  視線漸漸模糊起來,季寧努力看見風梧走到水華旁邊,彷彿想勸慰水華離開,水華卻執拗地在院中坐了下來,垂著頭仍舊沉浸在自己的幻想裡。她穿著白色的寢衣,頭頂的木棉樹不斷地在她身周落下花瓣,讓季寧想起第一次看見她時,她白底紅花的衣服,白的像雲,紅的像--他現在滴落了滿地的血。那個時候,也有這麼一朵鮮紅的木棉花落下來,正正地砸中了他的頭。

  這就是他傾盡一生愛著的女孩啊……季寧用盡全部力氣靠緊木棉樹支撐著身體,近乎貪婪地睜著眼睛,唇角的血無聲地滑落。他多想再多看她一會兒,哪怕一眨眼的工夫也好,那樣他就會永遠大睜著眼睛不眨動一下。可是黑暗漸漸籠罩了一切,季寧一時只覺得整個天地都安靜下來,只有水華那熟悉的歌聲再度在耳邊迴響:

  "……哥哥--

  你別拋下我啊,

  我是你小小的沉香。

  如今我長眠在這寒冷的地下,

  等你牽我的魂兒回去故鄉……"

  這首就算她喪失了清明神智也不曾忘記的歌兒,有多少次讓他在幾近崩潰的絕望中再度振作,只因為還有一個人在昏暗的深淵中惦記著他,心心唸唸地囑咐他不要忘記自己。

  我不會忘記你,因為記憶已經是我墜落在黑暗中惟一的光明,季寧無聲地說著,可是,水華,對不起,我最後的心願,是讓你康復之後,再也不記得我。我既然給你重塑了一個新生,就要你再不背負前世的悲哀。忘卻對你來說,就意味著自由。

  風梧站在水華身邊,卻一直冷眼觀察著季寧的動靜。他不明白一個人在遭受了自己的致命一擊後,居然能隱忍到不發出一點聲響。眼看季寧捂在胸前的右手慢慢垂落,血也不再從傷口中湧出,整個人卻始終背靠著木棉樹面帶微笑,就彷彿當年初進交城的讀憶師那般俊逸挺拔,風度超然。風梧疑惑地走了過去,伸手一試,才發現他的血早已涼得透了。而他左手的五個手指,都深深地插進了身後的樹幹中,怪不得死後屍身不倒。

  手指上"皇天"的光芒一閃,風梧的手中已多了一顆渾圓透亮的珠子。那珠子沒有沾染上一星半點季寧心頭的血,在黑夜中發出瑩潤的光澤,彷彿誘惑人服下它,交出自己輪迴不已的靈魂,去換取今世的永生。

  風梧久久地凝視著這顆不死珠,終於只是用手指握拳掩蓋了它。他不需要這個東西,帝王之血代代不已,生生世世他都要做這雲荒的君王。不死珠雖然有抵禦傷害的能力,可要破解起來太過容易,哪裡像他的帝王之血,是神靈情有獨鍾的恩賜。

  然而就在這一轉念間,風梧驚訝地發現季寧的屍體慢慢起了變化--他原本失血蒼白的皮膚越來越黑,越來越硬,而散落的發絲和飄搖的衣角也漸漸凝結,再不能被夜風拂動。到後來,季寧的整個身體就彷彿一尊精妙的瓷像被人用泥塊不斷塗抹,線條越來越粗糙,輪廓越來越模糊,直到最後變成一塊黑色的石頭,靜靜地佇立在木棉樹下,不仔細分辨根本看不出來像一個人形。

  這種石頭,風梧想起來,自己以前橫穿西荒沙漠時,曾經見過。那震懾人心的黑石林中瀰漫著強烈的念力,就算強大如帝王之血的傳人也忍不住心中一顫。

  忽然,一根石芽從黑石中部彷彿心臟的位置生出,不斷長長,如同一枚從淤泥裡面發出的菡萏,在風梧的凝視下啪地開出一朵石花。黑石的萼片,晶亮的花瓣,花心中是奶酪一般白色的瓊漿,盈盈欲滴。

  "這就是你所有的心念凝結的東西麼?"風梧盯著這朵石花,伸手摘下了它,走到水華身邊去,"水華,新的生活開始了。"

  當所有人都死去,最後活下來的,只能是王者。

  末章、復活的記憶

  蒼平朝清越二十三年,鏡湖船幫幫主夫婦不知所蹤,船幫失去朝廷怙恃,漸漸衰落;

  清越三十一年,"破冰將軍"風梧不滿朝廷削兵奪權之舉,以帝王之血後裔之名起事;

  清越三十三年,風梧以擅違軍令之罪斬大將駿鵬,此案株連甚重,當年伊密城沙盜出身的部將幾乎屠戮殆盡;

  清越三十四年,風梧佔領伽藍帝都,蒼平朝廷倉皇東奔,遷往蒼梧郡府蕪城。同年,太史令獻上所藏鯨艇圖紙,風梧笑道:"帝王之血萬世不移,何懼冰夷彫蟲之技?"太史令慚愧告退,而冰族十巫暗中相慶;

  清越三十五年,風梧拒絕白王嫁女聯姻的請求,白王率部出走,風梧帝王之血的真實性再度遭到雲荒六部的猜疑。年底,風梧親自帶兵征剿白之一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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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