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魔法】雲荒紀年·隔雲端 作者:麗端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7 17:52:19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3 11091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00
四十

  "她……死了?"乍然聽到母親的名字,明石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那個死去的人是他的母親,他告訴自己,不過這樣也好,他就不用再猶豫是否該去病榻前見她最後一面,告訴她他從未原諒過她。

  海水淹沒了胸口,重爍在水壓之下大口地呼吸著。他見明石呆呆地立在一旁不知想什麼,又道:"你不用想辦法把我解下來了。我設計的海堤高度比太素提出的低了三尺,僅以鹿沖島的工程計算就可以節約十萬鈞石料和數以千計的人工。可是十巫都信任太素,不相信我,他們哪裡知道太素無非從理論上推斷出海潮的漲落,不像我可是切切實實測繪了十五年的水文。你回去跟巫姑說,若是今天的大潮都無法淹沒我現在的位置,那麼至少一百年內我設計的海堤都可以抵禦任何海嘯。"

  "可我覺得海水馬上就會淹死你了。"明石看著重爍,誠實地道。

  "不會的。"重爍毫不遲疑地回答出這一句,低頭看看快要淹沒到自己脖頸的海水,淡淡一笑,"若是真會淹死我,也是我計算有誤,怪不得旁人。"

  "可是我必須帶你回去。"明石從喪母的消息中緩過神來,記起思繽的命令,往前踏上幾步,就要強行將重爍解下。

  "不准過來!"重爍驀地大喝一聲,將明石嚇了一跳。凝神看時,重爍的手中已多了一把小刀,綁在肩膀處的繩索並不妨礙他手臂的動作,下一刻,他已經將小刀對準了自己的頸動脈,"我這是做實驗,你們誰也不許妨礙我!"

  明石緊緊地盯著他,盤算著只要衝他後腦打上一拳,就可以把這個弱不禁風的書生打暈帶走。然而重爍的眼中卻有什麼東西讓他心生敬畏,那種不顧一切只為求取正確結論的奮搏之氣讓明石拋開了自己的打算。他終於轉身回返,口中囑咐道:"你堅持住,我去把你的話稟告巫姑,看看她是否能答應。"

  回到海堤上,明石發現巫姑的長袍都被浪頭給打濕了,然而巫姑看著他無功而返時的神色更讓明石侷促不安。他正要開口,思繽已打斷了他的話:"你要說的我都知道,但重爍的命是冰族的,不是他自己的,他無權決定自己的生死。"

  思繽這樣冰寒的語氣讓明石一凜,趕緊低頭道:"巫姑恕罪。我這就把他背回來。"

  "不用了,已經有別人去救他了。"思繽冷冷地說出這句話,忽然再沒有興趣關注接下來的事情,轉身朝海堤下走去,"你處理好這裡的一切,然後到鯨艇上去找鳳書。"說著,自顧上了馬奔馳而去。

  明石忐忑地目送巫姑離去,轉身時發現潮水又比剛才上漲了些,已然淹沒了遠處重爍的下頦。忽然,重爍面前的海水中冒出一個人,一拳將重爍的頭打偏,反手奪過他手裡的小刀,幾下割斷繩索,負著昏昏沉沉的重爍朝海堤邊游了過來。

  從他亮藍色的頭髮,明石看出來那人是個鮫人男子,而且還保持著鮫人原有的魚尾,顯然從未被空桑人俘獲過。他用雙臂將重爍高高托出水面,向著堤岸上的冰族人叫道:"接著你們的大才子!"便將兀自掙扎的重爍向著人群拋了上去。

  "白河,誰要你來多管閒事!"當明石踏上幾步將重爍接住,還未站穩的重爍對著海水中的鮫人大吼了起來,"為什麼你向來都和我作對?太素給了你什麼好處?"

  名叫白河的鮫人男子冷冷地看了一眼重爍,並不答話,反身頭也不回地向著大海深處游去。

  "該死的混蛋!"重爍恨恨地跺著腳,彷彿根本沒有聽見堤岸上其他人的竊竊私語,也沒有看身邊的明石一眼。他站在堤岸邊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豎立在海水中的長桿,忽然大聲笑道:"潮水退了!我的計算沒有錯!"說著,伸手一抹臉上的水珠,就要往海中跳去。

  "你幹什麼?"明石一把將重爍拉住,不明白這個人長得如此聰穎俊秀,卻為何總是做這些瘋癲痴傻的事情。

  "我要去查看標竿上的水位記錄,像今天這樣的水文數據幾十年才有一次!"重爍使勁掙紮著想擺脫明石鐵鉗一般的手,帶著些譏諷地笑道,"我不指望你們,我自己去取標竿還不行麼?"

  "不准去,你會淹死的!"明石看著腳下仍舊洶湧盤旋的潮水,死死地拉住重爍的手臂,"巫姑說了,你的命是整個冰族的,你無權決定!"

  "巫姑真的是這麼說的?"重爍驀地靜止下來,卻又在下一刻哈哈笑道,"十巫的眼中不是只有太素麼?我的死活又有什麼相干?"他說出這幾句話,卻見遠處的標竿搖晃了一下,顯然是潮水鬆動了固定標竿的裝置,不由怒道,"你放開我!若是毀了數據,我死了也不會原諒你!"

  明石心裡有氣,反手用力一拉,便將重爍猛地扯回大堤內側,推倒在地。看著重爍眼裡絕望的悲憤的眼神,他正想飛去幫他取回標竿,卻發現那標竿重重一晃,已被連根拔起!

  重爍大吼一聲,從地上爬起,一拳砸在身前的明石身上。明石生生受了他這一拳,仍然伸臂攔著他,大聲道:"你看清楚,有人把你的寶貝送回來了!"

  明石並沒有說謊,那標竿果然是被人取下,逆著退卻的潮水往大堤方向移動過來。當標竿下露出一頭亮藍色的長發時,明石先還疑心是方才那個白河去而復返,下一刻才發現這次這個鮫人是個女子。

  "接著!"水中的鮫人女子高高舉著沉重的標竿,想要遞給堤岸上的人,卻被逆流的潮水卷帶著無法靠近。於是明石示意旁人看住重爍,他再度施了躡雲之術,將那根重爍眼中重逾性命的標竿連帶那個鮫人女子一併帶上岸來。與白河不同的是,這個鮫人女子的下身,是如同人類一樣的雙腿,怪不得在水中不像先前白河那般靈活自如。

  "十九分七十四釐……上次的記錄是十九分九十三釐……"重爍扶住標竿,轉動著上面小小的齒輪,眼中發出了奪目的光芒,"我的計算果然沒有錯誤,大堤高度再低三尺已經很是保守,最多可以低四尺七寸三分……"他驀地仰頭笑了起來,也不顧其他人,抱著沉重的標竿蹣跚著就往堤下走去。

  "重爍公子!"那個鮫人女子忍不住叫了一聲。

  重爍聞聲一愣,似乎現在才認出來人,歡喜地道:"阿湄,你平安回來,我就放心了。"他本就俊美無匹,此刻發自真心的笑容更是壓過他水濕凌亂的形容,讓堤岸上的每個人都靜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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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有徐大人和辛夫人,我不會有事的。"湄避開重爍的眼神,低頭道,"倒是你,以後千萬不要……"

  "你不明白……"重爍苦笑了一下,不再說話,轉身離去。那樣安靜得有些寥落的背影,彷彿和剛才在大堤上激昂悲愴的,並非同一個人。

  "原來重爍是你的表弟,他可是被姑娘們稱作冰族第一美男子。"冰魄少將一邊指揮手下對鯨艇進行維護保養,一邊用開玩笑的口氣對明石道,"就是一心鑽研學問,不解風情,是個書呆子。"

  "你剛才說,我……母親後來一直和他住在一起?"明石艱澀地吞了吞唾沫,"就在這個島上?"

  "嗯,他是你家惟一的親屬,所以後來都是他在照顧你母親。"鳳書見明石不語,忽地從碼頭欄杆上跳下來,"走吧,我帶你去看看。"

  "不去!"

  "走!明天我們就要啟程去冰魄島了,你好歹參觀一下鹿沖島吧。"鳳書不由分說拉起明石,順著碼頭的道路往鹿沖島中部而去。

  穿越大片的芭蕉林,路邊的房屋漸漸多起來,往來的冰族人也越來越多。明石看到那些房屋都是簡易的木板房,連外形都沒有太大差別,不由道:"這樣的房子,能抗得住颱風麼?"

  "還好吧,太素先生已經做過改良。"冰魄少將的眼中掠過一絲黯然的神色,"空桑人常常會毫無徵兆地襲擊我們,這樣的房子,便於拆卸和搬運。"

  明石應了一聲,沒有接話,卻已然深深體會到鳳書話語中的憤怒。他們一路沿著砂石鋪就的道路往前走,看到幾乎所有的空地都被勤勞的冰族人見縫插針地種上了糧食。而每一間矮小的簡陋的房屋外,卻依然精心種植了幾株花卉,顯示著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不能磨滅的生活熱情。

  穿越狹窄的蛛網般的街道,鳳書領著明石停留在一座毫不起眼的房屋前,伸手敲了敲門。

  明石沒有問,也沒有阻止,心裡隱隱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過了一會兒無人應答,鳳書便繼續敲門,一次比一次用力。看著明石詫異的眼神,鳳書悄聲道:"他總是在研究什麼東西,聲音小了聽不見。"

  果然,良久之後,門開了,重爍站在門後驚異地看著眼前的兩人。不過還沒等他開口,鳳書已搶先道:"重爍先生,這位明石公子想來看看紫蘇夫人的舊居。"

  "原來你就是她的兒子。"重爍看著明石的混血模樣,點了點頭,"進來吧。"

  "重爍先生是演武學堂的教習,所以我得尊稱他'先生'。"鳳書低聲對明石解釋道,"他從小就有神童之譽,十七歲便當上了教習。"

  "這裡,就是紫蘇姨母的房間。"重爍並不理會他們的談話,自顧打開門,讓明石進去。房間並不大,陳設無非是極為簡陋的床鋪和幾口箱子,真真家徒四壁,空氣中似乎還留存著藥味。明石細細地在房間裡走了一圈,對門口的重爍和鳳書道:"我今晚住在這裡可以麼?"

  "可以。"見重爍並無異議,鳳書道,"記得明天一早到碼頭和我會合。"

  寒暄完畢,重爍仍舊躲回房間裡擺弄他的水文標竿,明石送鳳書到門口,開口道:"要不留下來一起吃晚飯?"

  "不用了,冰族人的糧食都是配給的。我這麼能吃,重爍先生會破產的。"鳳書笑著告辭而去。

  明石關上門,走到廚房,找了半天才從瓦缸裡搜出小半袋碾碎的木禾,幾個開始發芽的木薯。他不死心,終於又從角落裡找到了一條鹹魚干。利用這些簡單的存糧,明石做出一頓飯,然而一直到他擺好飯菜催促了幾次,重爍方才慢吞吞地走出他堆滿了無數儀器的房間。

  "若是我不在,你是不是今晚就不吃飯?"明石問道。

  "嗯。"重爍點了點頭。

  明石忽然想要發火,他不知道這樣一個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人怎麼照顧曾經纏綿病榻的母親,"你這種人,最應該娶個媳婦。"

  正在大口扒飯的重爍停下動作,抬起眼睛看著明石帶著怒意的臉。他雖然懶怠理會人情世故,並不表示他不明白,於是他緩緩道:"你放心,紫蘇姨母最後幾年過得很好,阿湄常常來照顧她。"

  阿湄,就是白天幫助重爍的那個鮫人女子?明石心裡暗嘆了一聲,端起面前的碗,對著重爍招呼道:"趁熱快吃吧。"

  吃過飯重爍站起來就往房間那邊走,卻被明石一拍桌子喝了一聲:"站住!"看著對方不解的表情,明石冷笑道:"我好歹是你從未謀面的表哥,只住今天一晚,你就什麼話都不說麼?"

  "我今晚要趕著修改我的海堤方案,明天呈送給巫抵,否則他們馬上就要開工了。"重爍看著飯桌上粗糙的食物,緩緩道,"你也看到了,冰族人生活有多苦,他們吃不飽穿不暖卻要貢獻所有去建造鯨艇和海堤,只為了能夠生存下去。既然我的方案能節約那麼多人力物力,無論如何我也要和他們力爭到底。"

  "太素先生的方案難道也有錯麼?"明石囁嚅道。

  "你和其他人一樣,都把太素當作了神,不相信他也有犯錯的時候。"重爍嘆了一口氣,自嘲道,"或許我只是螳臂當車,那麼我就被車碾死好了。"

  "你去吧,我懂了。"明石收拾著桌上的餐具,笑著搖了搖頭,"其實我們很相像,都是犟牛一般的脾氣。"

  "表哥,謝謝你。"重爍看著明石,露出了他難得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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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當晚明石睡在母親曾經睡過的床榻上,輾轉不眠,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當年母親用她的奶水哺育小狗阿黃的場景。她後來應該是被冰族人帶走了,並非拋棄自己,那還要一直恨著她麼?明石想不出答案,將臉深深地埋進枕頭裡,似乎那裡還有母親殘留的氣息。

  他無法入睡,而他隔壁重爍的房間,油燈也一夜沒有熄滅。

  第二天一早,明石告別了重爍,趕赴碼頭,與鳳書一起前往冰族的心臟--冰魄島,能夠去那裡,是每一個冰族人的榮譽。

  "我們不乘鯨艇了麼?"明石眼見親兵們列隊登上一艘普通的木船,奇怪地問。

  "鯨艇太耗費燃料,所以除非前往空桑人領地,我們輕易不會動用。"鳳書領著明石登上搖晃的大船,"這個全靠人力劃動,冰族別的沒有,人還是有的。"

  明石記得鯨艇燃燒的都是黑色的帶著刺鼻氣味的"脂水",據說是一種從地底挖出來的液體,那種東西燃燒時發出巨大的能量,所以才能支撐偌大的鐵船沉浮水面,平穩穿越碧落海上詭秘莫測的洋流。而現在這艘傳統的木船,卻上下顛簸得厲害,讓很少坐船的明石吐了個天翻地覆。

  "我們從小都在海上漂流慣了,還沒見過暈船的冰族人呢。"鳳書在一旁笑道,"這就到了。

  明石精神一振,搖搖晃晃地跑到船頭往前方眺望,入眼的卻仍然是一片茫茫的海水,根本沒有陸地的影子。他驚異地問道:"我怎麼看不見?"

  "若是你看得見,空桑人早就發現了。"鳳書笑道,"正是因為冰魄島隱藏得極為秘密,我們才敢把議事廳、造船坊、兵器坊、糧庫還有演武學堂等最重要的機構一股腦兒都設在同一個地方。"

  "難道冰魄島在水面下?"木船再行進一會兒,明石終於費力地在在前方的海面上分辨出一排與海水同色的堤岸,不由有些恍然,卻又立時覺得冰族人能夠開闢出水底的島嶼實在匪夷所思。

  "你到了就明白了。"鳳書賣了個關子,指揮兵士們降下風帆,打出對接的旗語,方才緩緩地往那道隱沒在海水保護色中的藍色堤岸駛去。

  沿著踏板走上堤岸,明石往前走上幾步,俯身一望,不由大吃一驚--這是何等壯麗的景象啊,終窮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也無法想像出此刻眼前的壯觀!他的身後,無邊無際的海水被高達千丈的堤岸阻隔在外,而那蜿蜒的藍色堤岸所環抱的,竟是一個深陷在水面下的遼闊城市。這個城市沿著城正中橫亙的山脈向下延伸,一直往下延伸到那些高不可攀的堤岸腳下。無數顏色各異的建築物分佈在樹木的掩映間,城市最高處的宮殿熠熠生輝。此刻夕陽斜斜地將光芒披灑在小半個山麓上,讓那一片區域彷彿發出金光,更襯托出整個城市的莊嚴宏偉。這樣規模宏大,建築精美的城市,整個雲荒大陸恐怕只有帝都伽藍城能媲美它巧奪天工的氣勢,就算以貿易聞名的繁華港口葉城,也要臣服在這奇蹟之下。

  "怎麼樣,看傻了吧,每一個初次來到冰魄島的人都是這樣的。"鳳書在一旁,靜靜等著明石的震驚平復,方才笑道,"我們下去吧。"

  "這裡,是怎麼能夠修築出來的?"明石跟著鳳書走進絞盤帶動的升降籃中,眼神猶自盯著腳下的城市。

  "最早的時候,這裡只是露出海面的一個小小島嶼,是我們的祖先不斷將海堤朝海中推建,才讓陸地一點點增多。為了不讓空桑人發現這裡,祖先們又將原先高出水面的山頂削平,讓整個城市都低於海平面。而整個城市的規劃,則是數百年前冰族最偉大的建築師蒼月設計的,從那時一直沿用至今。"冰魄少將坐在明石身邊,帶著驕傲的神情回答,"經過近千年的不懈努力,冰魄島才能發展成今天的模樣。你仔細看看,就會發現這裡的建築代表了千年來的樣式,那是歷代冰族建築師最傑出的代表作,而居住在這裡的居民,都是冰族最優秀的精英。冰魄島之所以如此命名,因為這裡象徵了整個冰族的魂魄。"

  "偉大的民族。"明石低低地感嘆了一聲。他原先選擇成為冰族只是憤懣於空桑人的歧視,並非對冰族有多麼大的認同感,直到此刻,他才為自己能成為一個冰族人而感到自豪。這樣在艱難的處境下仍舊創造如此奇蹟的民族,值得它的子孫為了它自由的未來拋卻一切。

  說話間升降籃已穩穩地降落在海堤腳下,鳳書指著最高處燈光閃爍的白色宮殿道:"那裡就是十巫居住和議事的地方了,巫姑就在那裡等著你覲見。"

  十、情與傷

  沿著蜿蜒的街道往山頂的宮殿走去,明石一路觀察著身邊的這座城市,美則美矣,卻過早地顯得寂靜。墜滿星辰的夜空倒扣下來,人就彷彿在一口碩大無比的枯井裡行走,只聽得見遠處傳來的水聲,而這些閃爍的星光,竟然是這座城市中最大的光源。明石記得鳳書說過冰族所居的海島資源匱乏,燃料短缺,因此一到晚上人們就早早入睡,不像空桑的城市一樣燈火通明。

  "如果我們有更多的脂水就好了。"那個時候鳳書感慨道,"鯨艇有了燃料,機械有了動力,人們也有更多的熱源和光源,不像現在這樣,節省得太苦了。憑什麼愚蠢懶惰的空桑人佔據了雲荒大陸的全部資源,而我們冰族卻只能漂流在海上,顛沛流離?這個問題,冰族人問了幾千年,也恨了幾千年啊。"

  心頭咀嚼著鳳書的話,明石終於走到了冰魄島的最高處。面前是一座白色的宮殿,宮殿正前方是一座高高聳立的尖頂門樓,上面雕刻著栩栩如生的鳳鳥,那是冰族人的圖騰。

  等到門口的衛兵通稟之後,明石被人領著步入了這座碩大的華美的宮殿。不過與其說是宮殿,不如說是冰族的官署中心。最前方的圓形大殿是十巫召開會議的地方,而每一位元老所轄管的官署體系則在殿後分別設立,十座一模一樣的建築呈雁翅形排開,讓整個山頂上的宮殿俯瞰如同一隻展翅的鳳鳥。

  侍從將明石引進其中的一座官署,站在門口恭恭敬敬地道:"稟巫姑,明石將軍到了,要不要先到偏廳等候?"

  "讓他進來吧。"門內思繽的聲音道。

  "是。"侍從應了一聲,面上表情卻有些驚訝,轉身對明石畢恭畢敬地道,"將軍請。"

  明石也不推辭,直接推開門走了進去,一眼正看見思繽坐在寬敞的大廳中,穿著一件淡黃色的長袍。他不敢多看,連忙低頭跪下見禮,視線中僅僅見到思繽長袍邊角上繡著的纏枝玫瑰,美麗而鋒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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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空桑人?"廳內一個男子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毫不掩飾他的驚訝和怨怒。

  "不,他是我們冰族人。"思繽示意明石起身,朝著另一個方向微笑道,"白河少師,你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

  明石站在原地,看著和思繽說話之人,明石認出此人就是昨日將重爍送上岸的那個鮫人男子。此刻他坐在巫姑對面的椅子上,下半身的魚尾仍然浸泡在大廳正中的水池裡,滿臉戒備地看著明石這個進入秘密核心的混血種人。

  "阿卡西,過來。"思繽朝明石點了點頭。

  明石心頭一跳,壓下心頭的不滿,默默走到巫姑身後站好。"阿卡西"這個名字,她很久沒有叫了吧。那還是十多年前,她在海濱救活奄奄一息的他時,告訴他"明石"這個名字的古老冰族語言發音。後來她每次這樣叫他的時候,他的心都會被這帶著親近意味的暱稱所挑動,彷彿有了這世上獨一無二對他的稱呼,他和她的關係便永遠牢不可分。

  背對著明石的思繽自然不知道明石心頭所想,她只是繼續著方才與白河的話題:"若是像我們剛才所說分兵騷擾空桑沿海各城,彥照真的會罷黜玄林麼?"

  "這個,是我們和辛夫人商量過的。辛夫人的丈夫、空桑樞密大臣徐澗城向來同情鮫人,看不慣玄林的孤傲,可以在朝中助我們一臂之力,何況還有反對禁海的藍王一系推波助瀾。"白河笑道,"彥照這個皇帝什麼都好,就是怕花錢,當日對玄林重金構築交城海防已是頗多不滿,如今再看到事態加劇,應接不暇,定然遷怒於他,不愁不把他掀下馬來。"

  "他手上畢竟有我們鯨艇的圖紙,不得不防。"思繽沉吟道,"至於空桑其他人,都不足為慮。"

  "空桑人一向憑法術奴役我們,如今他們'皇天'、'后土'兩枚戒指下落不明,帝王之血斷絕,實力大減,正是我們兩族反攻的絕佳機會。"白河說到這裡,見思繽並不接話,不由慷慨道,"我知道十巫中有幾位反對出兵,還望巫姑大人抓住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說服其他大人,替冰族作下決斷。鮫人深受空桑人荼毒,民怨極深,若是冰族同意組成聯軍,鮫人定然與冰族一起,誓死為爭取自由而戰!"

  "上次托少師幫忙監視白川郡南岸海濱,卻仍然叫空桑人把鯨艇的圖紙取走,這件事巫禮他們很有意見。所以我恐怕……"思繽故意遲疑道。

  聽到這句話,白河臉上顯出尷尬的神色,隨即昂然道:"那次確實是我們的失誤,好在我們也事後補救,流放了那個空桑人,讓鯨艇圖紙封存閒置。請巫姑轉告其他大人,若是一旦對空桑開戰,鮫人--願為前鋒!"

  "白河少師果然是快人快語,我代為轉告就是。"思繽看著白河的眼睛,緩緩點頭。

  "那一切就有勞巫姑了,白河告退。"白河說著彎了彎腰,從椅子上滑入水池中。

  "少師慢走。"思繽也微微欠身,看著白河在水池某處一擰,池底正中霎時露出一個洞口來,白河便隨著漩渦狀的池水消失在了池底深處。

  見明石面露驚異之色,思繽微笑著解釋道:"這池底豎井直通海底,方便那些無腿的鮫人上到冰魄島上與我們相見。"

  "巫姑若要出兵,明石必定追隨左右,萬死不辭。"明石走上一步,深深俯首。

  "你不要著急,還是先去演武學堂學習幾年。"思繽坐在椅子上,看著對面年輕人沉毅的神色,"阿卡西,我想培養你成為帥才,而不僅僅是個飛將軍,明白嗎?"

  思繽語重心長的話讓明石心頭一片感動,卻只答了聲"多謝巫姑",說不出一個多餘的字來。

  "重爍那邊怎麼樣?"思繽轉變話題問道。

  "或許應該有人照顧他的生活。"明石不假思索地回答。

  "給他娶妻嗎?"思繽看著明石,忽然微笑道,"你比他還大,有沒有成家的打算?"

  "我不!"明石醒悟到自己過激的反應,連忙道,"我從小就下定決心,我身上這種混亂的血統不能讓它再延續下去。"

  思繽點了點頭,微微而笑,彷彿一切都了然於胸。

  明石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話竟真的起到了效果。就在他進入演武學堂不到三個月的時候,傳來了學堂教習重爍即將成親的消息,而新娘正是明石見過的那個鮫人女子湄。

  "這下子好多姑娘們要傷心了。"抽空來看望明石的鳳書笑道,"以前重爍雖然是不苟言笑的石頭人,卻也是不少姑娘的夢中情郎,這回卻讓他去娶一個鮫女,或許巫姑真以為他是個無慾無求的石頭吧。"

  "我猜巫姑已經問過了他的意思。"明石看著演武學堂牆壁上的常春藤,回答道,"否則以重爍的個性,他不答應的事情誰也逼不了他。"

  "重爍先生的婚禮涉及到冰鮫聯姻,你應該去參加。"鳳書興致勃勃地道,"冰魄島上有專門的鳳鳥神殿,供在島上成親的冰族人盟誓成婚,儀式雖然簡單,卻非常莊重聖潔。"

  "巫姑大人去嗎?"明石裝作隨隨便便地問道。

  "這件事就是巫姑大人促成的,她應該也會出席。"鳳書嘆了一聲,"所以我先前怕委屈了重爍先生,畢竟這場聯姻,帶有洗刷不去的政治目的。"

  明石點了點頭,沒有反駁。對於自己惟一的親屬重爍,他其實並沒有多大瞭解,就算重爍在演武學堂給他教授水文課和能源課,他也並沒有和那個匆匆來去的年輕學者說過多少話。或許是由於督學太素對明石格外照顧,明石總覺得那個鬱鬱不得志的表弟因此對自己更多了幾分疏遠。這種感覺讓明石煩悶,從內心深處來說,他對重爍多少懷著親近之情,特別是聽說鹿沖島的海堤最終沒有採納重爍的方案,明石不敢設想重爍如何面對這樣的打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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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告別了鳳書,明石決定去找重爍談一談,哪怕是表示一下自己對他婚事的關心。他走到學堂外重爍的住處,發現重爍並不在屋內,憑經驗斷定重爍又上海堤去了--無論在鹿沖島還是冰魄島,重爍都堅持著他每日測量水文的習慣,幾乎是雷打不動。

  乘坐升降籃登上冰魄島高高的海堤,明石快步走著尋找重爍的身影。不出意料地,他看見重爍呆呆地站在海堤上,望著遠方浩淼無際的海洋,然而那樣空洞悲傷的眼眸,卻與以往判若兩人。

  "你怎麼了?"明石覺察有些不對勁,拍了拍重爍的肩頭。

  重爍緩緩地回頭看了看搭在自己肩頭的手,順著那手臂終於看見了明石關切的臉。"他們……"他吐出這兩個字,眼神驀地清明,不再多說什麼,轉身沿著海堤走開了。

  明石想要追他,邁出一步又停下了。他順著重爍方才所望的方向眺望過去,什麼也沒有看到。於是明石使出躡雲之術,凌空沿著海面往遠處飛去,憑藉他十多年來苦練的眼力和耳力探聽附近的異動。果然,在一片翻湧的水波下,他看見了兩個交纏在水中的身影--那是兩個鮫人。

  注意沒有讓自己的影子被水下的鮫人發現,明石偷偷降下高度,細細分辨水下交談的聲音。他的心跳得很急,因為他已經認出來,水下那兩個緊緊擁抱在一起的鮫人,一個是少師白河,另一個,則是即將成為重爍新娘的湄。

  "要是永遠這樣就好了……"湄將臉埋在白河的肩頭,喃喃道,"白河,我真的不願意嫁給那個冰族人……"

  "湄,我也沒有辦法。"白河伸手輕輕地撫摸著湄的長發,"思繽既然開口選了你,長老們自然不會拒絕。畢竟只憑藉鮫人的力量無法反抗空桑人,現在我們不能得罪冰族。"

  "不用重複這個說辭了。"湄忽然從白河的懷裡掙脫出來,定定地看著面前戀人的臉,那是鮫人中少見的輪廓鮮明的臉型,充滿了男子的陽剛之氣,"是你向巫姑推薦我的吧……從長老們告訴我和親的目的起,我就猜到是你……"

  "你知道了?"白河一顫,忽然伸手重新將湄攬入懷中,緊緊地箍住她不讓她逃離,"那你為什麼一直不說,為什麼不生氣,為什麼不打我罵我?"

  "因為我知道你比我更辛苦……"湄的眼淚在水中凝成珍珠,緩緩下沉,"只要是你的理想,我都會為你去實現……"

  "湄啊……"白河嘆息般地喚了一聲,伸手抹去她的淚珠,柔聲道,"冰族人壽命不過是我們的十分之一,很快那個重爍就會死去,我們還能夠在一起。就算他還活著,我們要偷偷相會諒那書呆子也發現不了。不過你要記住,冰族雖然與我們結盟,但彼此都互有提防,你日後嫁了重爍,憑你過目不忘的本領,便有機會探察他們的最新動向和軍械機密,以免日後兩族翻臉,我們沒有掣肘他們的力量……真是難為你了……"說著,他低下頭,向著湄殷紅的嘴唇吻了下去……

  忽然,一股大力從天而降,揪住白河的頭髮,竟生生將他從海中提上了半空!湄尖叫一聲浮出水面,卻看到明石提著白河,從空中大步向冰魄島走去,任她在水中怎麼拚命追趕也無法趕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白河憤怒卻無奈地在半空撲騰著魚尾,揮舞著拳頭,卻每一次都被明石輕鬆地躲閃過去。

  一直走到冰魄島的海堤上方,明石方才松開手,將白河重重地摜在大堤上。白河不像湄劈有雙腿,僅憑一條魚尾無法在陸地上行動自如,因此一得自由,驟然從口中噴出一股水柱,頃刻迷糊了明石的眼睛,他便努力往海中滾去。然而此刻明石滿腔怒火,哪裡能放他逃走,不顧雙眼被水柱擊打得一片昏眩,明石憑著直覺落下雲頭,一腳踩住白河的後背,掄起拳頭就朝白河劈頭蓋腦地打了下去。

  "卑賤的鮫人,騙了重爍,騙了巫姑,活該你們生生世世都做奴隸!"明石一邊罵,一邊對著白河拳打腳踢,心中滿是重爍空洞悲傷的眼神和思繽滿含期許的目光,下手又狠又快。白河無法站立,奮力的反抗都被失控的明石壓制下去,最後只能放棄掙扎,吐出口中的一顆牙齒冷笑道:"你打吧,打死了我,看你怎麼交代,空桑的雜種!"

  明石最不能忍受旁人對自己的蔑視,何況在他二十多年的認識裡,鮫人向來都是最為卑賤的存在。他先前動手雖狠,卻顧忌著避開了對方的要害,此刻怒意更漲,抬起腳想也不想地朝白河胸口踹去。

  "住手!"遠遠地傳來一聲大喝,然而盛怒中的明石無暇理會,一腳將白河踢得滾出老遠。當他還想接著踢打時,一條長鞭游蛇般飛竄過來,捲住了他的腳踝。

  多年警惕的生活早已培養了明石的敏捷,他順勢朝著長鞭飛來的方向傾身,另一隻腳巧妙一繞,不僅解了自己被長鞭拖倒之勢,還乘機將長鞭奪在了手中。然而等他看清前方被他奪鞭之人時,他心中一凜,趕緊跪倒下去:"見過巫姑。"

  明石只恐自己奪鞭之舉惹得思繽不快,然而思繽卻一眼也沒有看他,只是走到白河身前,曼聲慰問。而領她前來的湄早已奔到白河身邊,一邊查看他的傷勢,一邊泣不成聲。

  "巫姑,不要相信他們,這些鮫人都是騙子!"明石見思繽不理睬自己,反倒命人為白河請醫療傷,終於忍不住喊道。

  眾人的靜默中,思繽這才像剛剛發現明石一般將眼光落在他身上。她原本柔和的目光在轉向明石的時候突然變得冰一般冷冽,開口凌厲地道:"將明石給我拿下!"

  "巫姑,鮫人和親是假,想要竊取冰族的機密是真,你千萬不要受了他們的矇騙!"明石不敢掙扎,任憑思繽的從人將自己反擰了手臂綁起來,口中卻依然焦急地喊道。

  "堵上他的嘴。"思繽不動聲色地吩咐了一聲,對著明石的臉上毫無溫度。等從人用布巾緊緊塞進明石口中,她才轉向躺臥在軟轎上的白河,禮貌地問:"白河少師,對這個冒犯了您的人,您想怎麼處置?"

  "他是巫姑的手下,自然輪不到我來處罰。"白河破裂的嘴角微微上翹,顯出一個既謙遜又促狹的微笑,"鮫人命賤,就算我白挨一頓打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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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冒犯您的人,自然會受到懲罰,一直到您消氣為止。"思繽見白河形容雖然狼狽,卻並未受到重創,微笑道,"不如您親自觀刑如何?"

  見白河不言,顯然已是默許,思繽遂命人將明石綁到大堤旁操縱升降籃的巨大鐵架上。明石順從地配合著他們的動作,沒有任何反抗的行為,甚至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他只是從頭至尾地盯著巫姑的臉,看著她親自舉起長鞭,重重地抽在自己胸膛上。

  思繽常年拓地征戰,一條長鞭雖不能稱為出神入化,卻也非尋常人可比。一鞭下去,明石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如被利刃撕裂一般,痛得他幾乎要咬到自己的舌頭。等到熬過那陣激痛,明石低下頭,看見自己的胸前衣衫已破出一道裂口,鮮紅的血緩緩從裂口中浸染而出。

  巫姑,居然下了這般的重手。明石甫一閃過這個念頭,思繽的第二鞭、第三鞭已經接踵而至,每一鞭都撕碎了明石的衣衫,帶出一道血花。明石的牙齒緊緊咬住口中的布巾,頭顱不斷向後仰起,竭力壓制住自己的痛哼。偶爾對上白河冷銳的眼神,明石就覺得心口被重錘敲擊,千萬種屈辱、憤怒、不甘和悲傷糾結起來,梗在他的胸臆中,讓他快要無法呼吸。

  思繽不急不徐地揮動著長鞭,每一鞭都不曾留情,甚至明石體無完膚的慘狀也沒有讓她冷靜的眼睛有半絲游移。明石努力地看著她的臉,透過眼前陣陣湧出的黑翳,看見自己的一滴血濺在思繽雪白的臉頰上,而她卻恍然未覺。不知為什麼,這個發現讓明石無比悲傷,心頭一直梗住的塊壘向喉嚨口直湧上來,卻被口中的布巾堵住,血痕便緩緩地從布巾內蔓延開來。

  見明石被打至吐血,頭也緩緩地垂落下去,圍觀眾人無不心中一凜。一直等到冷漠觀望的白河終於開口說了聲:"就這樣吧。"思繽方才停了手,轉身照顧著軟轎上的白河離開,留下一句冷淡的吩咐:"我們走了再放他下來。"

  彷彿聽到了思繽的話語,原本一動不動的明石竟然掙紮著抬起頭來,視線中卻只有巫姑遠去的背影。他僵持著看了一會兒,眼中的光華慢慢淡去,終於垂下眼瞼,失去了知覺。

  醒過來的時候,明石第一個看到的人是重爍。心頭微微失望之餘,明石努力把眼睛朝四方轉了轉,最終放棄地閉上了。

  "巫姑正在參加十巫會議,制定分兵襲擊雲荒大陸的部署,要晚些時候才能來看你。"重爍彷彿知道了明石心中所想,開口道。

  明石閉著眼睛沒有答話,直到感到身上的繃帶被輕輕解開,有人重新給自己的傷口抹上清涼止痛的藥膏,方才睜開眼看著專註上藥的重爍。

  "這藥是太素督學親自給你配的,效果應該不錯。"重爍微笑道。他與太素向來關係冷淡,能開口稱讚對方的醫術,已是難得。

  "你不用親自動手。"不知怎麼的,明石看到重爍一副瞭然淡定的模樣,心頭竟有些尷尬和惱怒。思繽是這樣,重爍也是這樣,枉費他一腔熱血為他們打抱不平,他們竟然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超然姿態。倒彷彿他們都是看穿世事的聰明人,冷眼看著他一個傻子犯渾充愣。

  重爍頓了頓,臉上強作的微笑漸漸淡去,半晌低聲道:"不管怎樣,我還是謝謝你,表哥。"

  "你……退婚吧。"看著那張俊秀的臉上難掩的痛苦神色,明石心軟下來,憐憫之情漸漸壓過惱怒,終於下定決心說出心頭縈繞的話,"何必為那樣的女人……"

  他的話並沒有說完,然而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重爍白淨的臉騰地染上了窘迫的血色,艱難地喘息幾下,終於搖了搖頭:"這門婚事不會改變……巫姑答應我,只要娶了阿湄,我就能繼續自己的研究,不參加他們領導的軍械研製小組……"

  "你不為冰族的自由而戰,反而想要研究什麼?"明石不解地瞪著重爍,不明白這個天才的表弟為什麼會有如此自私的想法,語氣中再度帶出憤怒來。

  "我討厭戰爭。"重爍眼睛盯著床沿,避開明石凌厲的眼神,彷彿只有這樣才可以將他心中所想勇敢地說出來,"戰爭就像一頭永不饜足的怪獸,將老百姓的血肉統統吸食乾淨。可是冰族人已經太苦了啊。每年有多少人餓死凍死,有多少人處於餓死凍死的邊緣,十巫隱瞞不報,可我走過了那麼多島嶼,全都知道!這個時候,我認為我們不應急迫地對空桑人全面開戰,而是集中學者們的力量,研究怎樣改善族人的生活。像我現在,就致力於兩件事情:一是測繪出四海的水文圖,讓冰族人再不受潮汐颱風之苦,二是參與開採脂水的工程,解決冰族人多年短缺的燃料和能源--我怎麼能拋卻這些造福民生的事情去研製他們的戰爭機械!這場自不量力的戰爭,無異於是把冰族百姓往死路上逼啊……"

  "夠了!"明石忍無可忍地打斷了重爍的話,"你怎麼知道我們沒有勝利的可能?一旦冰族人重返雲荒大陸,一切問題都可以解決,你所謂的那些研究成果就將一文不值!你沒有經歷過冰族人受到的奴役迫害,所以才在這裡侈談什麼'造福民生'!"

  "我去過雲荒大陸,瞭解空桑人的法術,所以才反對這場為時過早的戰爭,可惜你們都不信我,從來就沒有人信我。"重爍苦笑了兩聲,將繃帶重新給明石裹好,收拾藥箱準備離開。明石想要叫住他,卻訕訕地不知該怎麼開口。

  重爍走了兩步,又回過頭道:"另外還有一件事--我的婚禮將在後天舉行,巫姑說讓你安心養傷,就不用去參加了。"

  "你……你真的要舉行那個該死的婚禮?"提到此事明石更是一陣怒氣上湧,"那對姦夫淫婦可沒安什麼好心!"

  "請你不要罵阿湄,這件事,應該算是我對不住她。"重爍的聲音忽然啞下去,提著藥箱匆匆忙忙地離開了。

  明石看著他的背影,怔住了。他忽然想起了昔日大堤上重爍望向湄的神情,那麼熟悉,彷彿就像自己望向巫姑思繽那樣,戀慕而絕望。

  明石到底沒有去參加重爍的婚禮,在那個連照顧他的人都跑出去看熱鬧的晚上,明石獨自躺在床上,靜靜地聽著遠處傳來的嬉笑和喧鬧,甚至連眼睛都依舊闔起。

  "阿卡西。"熟悉的暱稱忽然響起,讓明石一震,竟然捨不得睜開眼睛,生怕發現這個聲音只是自己夢中的錯覺。

  "還在生我的氣麼?"那個聲音繼續說著,帶著微微的笑意,越來越近,顯然來人已經坐在了床沿上。

  "我不會生巫姑的氣。"明石下意識地回答了,睜眼果然看見思繽坐在自己身邊,於是不爭氣地紅了眼眶--他原本以為,巫姑是再也不會來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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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人老了,太熱鬧反而吵得頭疼,就過來看看你。"思繽微笑著,彷彿忘卻了她這些日子對明石的冷落,"傷怎麼樣了?"

  "還好。"明石看著思繽雪白的臉頰,強迫自己轉過眼去。

  "我不會為自己的行為道歉,因為我相信你能明白。"思繽彷彿看穿了明石內心的掙扎,平靜地說著,"下個月冰鮫盟軍就會同時對雲荒多個沿海城市發動突襲,而白河,將是我們未來勝利的關鍵性人物。"

  "明石知錯了,願意將功贖罪!"明石激動之下,猛地坐直,全身的肌肉都繃緊起來。

  "我來就是要你答應一件事。"思繽伸手輕輕拍了拍明石的肩膀,讓他重新躺倒在枕頭上,"答應我,安心留在冰魄島的演武學堂學習,完成你為期五年的學業,不准想什麼行軍打仗的事情。"

  "巫姑,讓我去吧!我保證再不和鮫人作對……"明石大急,想要掙脫思繽的壓制重新坐起來,竟一時無法如願。

  "冰族人不缺乏滿腔熱血的勇士,而缺乏有膽有識的將軍。"思繽意味深長地看著明石,直到他的情緒平靜下來,才緩緩吐出後面的話,"以前那樣用你,已經讓我後悔了。讓你去演武學堂,才是我對你真正的尊重。"

  "我答應……"思繽最後的"尊重"兩個字忽然讓明石一陣哽咽,那是他在二十六年的人生裡從未體會的感動。此刻思繽的目光,已經無限接近他的夢想:那深如海水的藍色眸子,裡面清清楚楚地只盛著他一個人的影子。他就像一枚無根的蒲公英種子,在天地間孤獨地飄蕩,直到為了鏡湖波光中的一抹溫暖,而甘心沉溺在倒映出那人眼神的湖水裡,再也無法自拔。

  明石果然履行了對思繽的承諾,五年間他幾乎從未離開過冰魄島,用他駭人的勤奮來彌補貽誤的年少歲月,日益從一個僅憑匹夫之勇的野小子成長為冰族合格的軍事將領。

  這五年間,雖然頻繁地發生冰族侵襲雲荒港口搶奪物資的戰役,其中也不乏雙方增兵上萬人的大戰,但在整個蒼平王朝清越年代,比起今後的動盪,仍然算是平安盛世的延續。惟一值得一提的,乃是原交城總督玄林,在被走馬燈一般調任各個開戰地區軍職之後,最終被煩惱的彥照皇帝一道旨意斥責為"糜費良多,非但一事無成,反生出許多事端",貶謫到遙遠的西荒伊密城擔任驛丞。

  玄林的罷黜,使得伽藍帝都一幫官僚們額手稱慶,他們紛紛指摘若非玄林早年在交城海禁苛刻,斷不會引起沿海民眾暗中勾結冰族,讓朝廷損失慘重,顏面盡失。他們以為只要罷黜了玄林,廢除他增補的禁海法令,暗地准許與冰族通商,就可以安撫冰族之心。可是他們想不到的是,冰族這幾年的侵襲無非是一場大戰的序幕,幕布後隱藏的才是對空桑人真正的考驗。

  十一、相逢似夢中

  蒼平朝清越十八年,一輛破舊的馬車駛入了西荒伊密城的地界。雖然外表毫不起眼,但對於長期封閉在沙漠中的伊密城居民來說,有外人到來就是了不得的新鮮事。於是當馬車剛剛在城裡年久失修的驛館門口停下時,就有不少伊密城的孩子蹦蹦跳跳地圍過來,好奇地盯著掀開的車簾。

  首先從車上跳下來的是一個年過半百的男人,他穿著一件普通的藍色長袍,頭髮花白,不知怎麼的卻令人心生敬畏。圍觀的孩子們正有些瑟縮,卻見那男人站在馬車旁伸出手去,握住一隻從車簾裡伸出的纖纖素手,引著一個少女小心翼翼地從馬車上走下來。

  "是個瞎子哎……"調皮的孩子們發出一陣哄笑,然而下一刻他們全都安靜下來。當他們長大後再回想起這一幕,醒悟到震撼他們的並非那少女與伊密城居民截然不同的美麗,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光芒,讓生長在沙漠包圍中,見慣了狂沙旱土的孩子恍然見到了一抹輕軟動人的煙雨。

  "過來吧,別害怕。"少女聽出四周的動靜,笑著向孩子們伸出手。等了一會兒,終於有一個小女孩大著膽子走上去,摸了摸少女袖子邊緣刺繡的花紋。

  "乖孩子,你叫什麼?"少女蹲下身,方便小女孩可以摸上她髮髻上的玉釵。

  "我叫小萌。"小女孩細聲細氣地回答了,又怯生生地道,"姐姐真好看,就像畫上的仙女一樣……"

  "叫我水華姐姐。"少女輕輕拉住了小女孩的手,抬頭面向其他孩子站立的方向,柔軟的語音中攙雜了微微的急切,"姐姐給你們打聽一個人好麼?他是一個叫做季寧的大哥哥,幾年前到這裡來的……"

  "季寧哥哥?"小萌彷彿被這個問題難倒了,伸手摸了摸小腦袋,滿眼迷茫,"我知道一個人叫這個名字,不過他看上去不像哥哥啊,老得可以叫叔叔啦。"

  "爹,他們可以帶我去找哥哥!"水華興奮地朝父親叫道。這個時候,站在她身邊的小萌發現仙女姐姐的臉上泛起了淡淡的紅暈。

  "去吧,小心些,叫他到我們這裡來吃晚飯。"玄林愛憐地看著女兒,點了點頭。西荒民心淳樸,何況鎮守伊密城的將軍駿鵬也算他門下桃李,他們一家在伊密城的生活是安全而自由的。

  牽著在身前蹦蹦跳跳的小萌的手,水華一路走出了陌生的伊密城,腳下的路面被太陽曬得發燙,讓水華疑心鞋底很快就會融化。可是驟然的風也越來越大,卷帶著沙礫撲打在臉上,彷彿口鼻都要麻木。"他住在什麼地方?"水華擔憂地問。

  "快了,就在前面沙漠邊上。今年的風沙還算好,前年的時候沙子幾乎把瓜田全埋了,看瓜的屋子也倒了。我們都以為他死了,誰知旱季過了又看到他,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活過來的。所以我們都有些怕他呢。"年幼的孩子自顧說著,並不理會水華臉上越來越黯然的神色,"我們到啦。"

  水華伸出手去,摸到了一堵用篾條混合著泥土糊成的牆,還有用薄木板草草釘成的門,在風中搖搖欲墜。淚花瞬間在她的眼裡閃爍起來,事隔五年,她終於在這遙不可及的地方,再度感受到了他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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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先進屋吧,我們這裡日頭毒著呢,外來的人最容易曬暈。"小萌伸手推開了虛掩的木門,大聲叫道:"季寧,季寧,有人來看你啦!"

  沒有人應聲。水華走進屋裡,坐在堅硬的土炕上,伸手慢慢摸著炕上單薄的被縟。然後她忍不住再度站起來,將那狹窄的小屋內的一切都一一親手觸摸,簡陋的一切讓她懷疑如何能支撐一個人的生活。

  "姐姐你在這裡等著,我去找找。他的水窖都裂了底,肯定去挑水去了。"小萌說著,跑出去了。

  水華一個人站在陌生的黑暗裡,皮膚上還帶著方才戶外行走的灼熱,心裡的忐忑讓她口中一陣陣發乾。住在這裡的這個人,真的就是她思念了五年的人麼?時間過去了這麼久,他還能認得出她麼,他還記得她麼?在他的生命裡,自己是不是就如同塵埃一樣,被他輕輕一拂就遺忘得乾乾淨淨?否則為什麼這麼多年來,她託人給他送了那麼多信,他卻連一封都不曾回過?

  再也無法忍受屋內陰涼的孤寂,水華摸索著打開門,重新站回太陽地裡,方才聽小萌說,腳下綠油油的一片都是伊密城特產的蜜瓜了。她蹲下身,慢慢伸手撫摸著那些毛茸茸的浮著一層薄沙的瓜葉,還有一兩個尚未長大的光滑的小瓜,於是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了出來。

  有沉重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水華迅速地抹去眼角的淚,轉身面對著來人的方向,嘴角揚起了最甜蜜的笑容。

  腳步聲停了下來,和她站立的位置還隔了很長的距離。

  "哥哥。"她篤定地喚了出來,知道對方一時無法相信自己的存在,又笑著道,"不是做夢,真的是水華來了。"

  "撲通--嘩啦--"沉重的木桶從肩頭滑落到地上,桶裡的水都汩汩流入了瓜田之中。好半天,才有一個沙啞的嗓音響起來,彷彿夢囈一般:"水華……"

  "我在這裡。"水華溫柔地答應了,耐心地等待著,等待著遲緩的腳步慢慢加快,等待著熟悉的呼吸觸碰到她的臉上。她再也不顧對方驚愕羞澀的遲疑,伸出手緊緊地抱住了對面季寧的肩膀,將臉埋進了他衣衫破舊的懷中,讓壓抑不住的淚水浸透了他的衣襟。

  "哥哥,你瘦了好多……"她的手撫過他瘦而硬的後背,捉住了他粗糙的手掌。從她今天見識的一切,她難以想像季寧在這貧瘠乾旱的沙漠邊緣,是怎樣掙紮著生存下來。

  "可是你長高了好多,也更漂亮了,讓我差點認不出來。"季寧稍稍平復了內心的悸動,終於可以控制住自己哽咽的喉嚨,平靜地發出完整的句子來。

  "為什麼不回我的信?"她將臉仰起來,嗔怪地問他。

  "我不知道寫什麼……"他苦笑了一下,幸虧她無法看到。她那些歷盡輾轉才送到他這裡的信,每一封都讓他讀了不下數百遍,幾乎可以把每一個字都背出來。多少個寒冷得無法入睡的黑夜,他都是靠這些洋溢著生命活力和無限深情的字句堅持著挨到天明,可是每當他想要回信時,都狠心把那念頭掐斷--那個生長在繁華都市裡的貴族女孩,最好的選擇還是將他遺忘。

  "我從不曾忘記過你。"水華彷彿明白了他的心思,伸手輕輕撫過他瘦削黧黑的臉龐,"爹爹這次被皇上貶謫到這裡,我心裡居然是高興的……不過我有時候也害怕,難道是因為我日夜祈禱和你相見,才連累了爹爹麼?一路上聽著他深夜發出的嘆息,我真覺得自己好自私……"

  "你是世上最好的姑娘。"季寧不由自主地說出這句話,拉著她的手將她引入屋內,就像她小時候,他常常牽著她走路一樣。

  "你的舊傷還犯麼?"水華關心地問。

  "西荒天氣乾燥,陽光充足,早好了。"季寧微笑著回答。

  "嗯。"水華還想問什麼,終於沒有開口。她知道季寧因為小時的遭遇,身體並不算十分健康,以他從未乾過重活的身子流放到這貧瘠的伊密城來,必定吃了不少苦。只是這個人和自己的父親一樣,無論處境多麼艱難,在自己面前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就彷彿她只是永遠長不大的孩子,根本無力為他們分擔一切。可是哥哥,無論你以前經歷了多少艱辛,我到來以後就要給你幸福。水華握著季寧遍佈裂口的手,分辨著他笑聲裡隱約的掩飾,心中默默地道。

  接風的宴席就設在玄林任職的驛館裡。伊密城偏僻貧窮,向來都是作為朝廷流放犯人的地方,因此除了每任換防的軍士,幾乎沒有人會光顧這破落的驛館。不過玄林數十年來聲望卓著,雖然此番失勢,伊密城的守將駿鵬仍然不光親自前來拜見,還派了一些士兵連夜整修驛館,好歹把這幾間土坯房子整理得可以居住。

  季寧和水華走進來的時候,屋子裡已整飭好了一桌飯菜,托守將的福,有西荒寶貴的肉食和蔬菜,甚至還有酒。座上的人除了玄林和伊密城的守將駿鵬,剩下的便是以小萌爺爺墨長老為首的幾位當地耋宿。季寧雖知自己流犯的身份低賤,卻難拂玄林的盛情,只得忽視駿鵬難以掩飾的不滿,坐在了末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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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寒暄了幾句,在座諸人便忍不住問起玄林被貶謫的始末,玄林卻只是搖了搖頭道:"朝廷裡那群清流,筆下雖佳,武備未諳,我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冰夷那群跳樑小丑,就算一時得意,終究成不了什麼氣候。"駿鵬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

  "自從天祈朝'皇天'、'后土'兩枚戒指失蹤,帝王之血斷絕,整個雲荒的靈力便鋭減下去,幾百年來是越來越衰弱。"墨長老皺眉道,"或許真要帝王之血重現,空桑人才能重振昔日的威風。"

  偏偏這幾百年來,冰族的軍械越來越精良,甚至到了空桑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季寧安靜地聽他們說話,腦海中卻又浮現出昔日在交城城頭所見的冰族鯨艇,那樣沉浮自如的鐵皮巨物,就算用法術對付也頗為吃力。看著玄林花白的頭髮,季寧低低嘆了一口氣。

  "朝廷大事,最好不要議論。"駿鵬橫了季寧一眼,卻看著一旁靜靜聆聽的水華對玄林笑道,"令愛千金貴體,到這鳥不生蛋的地方來真是委屈了。大人為何不將她與夫人公子他們一起留在老家?"

  "我這個女兒樣樣都好,就是不良於目讓我終日擔憂。"玄林的目光緩緩掃過桌上眾人,最後停留在季寧臉上,"我聽說這裡有人可以讓她重見光明,所以不辭跋涉將她帶到這裡來。"

  "傳說空寂之山上天池之水可以洗去一切陰翳。"墨長老點頭道,"不過那裡妖魔橫行,從沒有人能活著出來。"

  "我寧可永遠看不見,也不要人為我冒險。"水華在桌下使勁握住玄林的手,彷彿就是為了打消他的念頭。

  玄林點了點頭,緩緩轉過眼睛,正看見季寧若有所思的神情。

  "伊密城以西是大片的沙漠,空寂山脈就斜斜地橫亙在沙漠上。那裡是亡靈湮滅之地,所有的光線都被它吸收進去,看上去比最黑的黑夜還要黑。而空寂之山以西,就是猛獸橫行的狷之原和波詭雲譎的怒海,它們是阻礙冰族人進入雲荒腹地的天然屏障。

  "數千年前,空桑人在伊密城停止了他們向西拓荒的腳步,因為他們面臨著三種巨大的威脅:空寂之山上的食人妖魔鳥靈,沙漠中時隱時現的魔鬼湖,還有流竄無定的沙盜。"酒宴散去,季寧陪著水華坐在驛館的院子裡,講述伊密城的種種傳說,他感覺彷彿又回到了數年前交城靜謐的時光。

  "不過這些你都不用怕。"季寧輕鬆地笑道,"鳥靈被帝王之血阻在空寂之山上,魔鬼湖也不會出現在沙漠外,至於沙盜,還有軍隊對付他們呢。"

  "嗯,那你見過他們麼?"水華有些出神地問。

  "伊密城被結界保護,不會有鳥靈飛來,不過魔鬼湖我卻是見過的。它們一夜之間出現在沙漠裡,又突然消失不見,湖邊的紅棘花便隨著湖水的起落而開謝,若不是會嚇人一跳,其實如同仙境一般美麗。至於沙盜,他們有時無惡不作,有時又劫富濟貧,不能一概而論……"

  "哥哥……"水華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遲疑著打斷了季寧的描述,"其實我早已習成了讀憶術,你這五年來在伊密城的生活,我都能讀得出……"

  季寧臉上輕鬆的笑容消失了,他怔怔地看著她,一時說不出話來。她真的習成讀憶術了?可以說,這是重逢之後他最為擔心的事情。以前他一直不敢回她的信,甚至不敢寄一件信物,就是怕她從裡面蘊藏的點滴之間讀出西荒乾旱之地痛苦的生活。在這個貧瘠窮困的地方,惟一可以區別窮人與富人的,竟然是屋後用以儲存雨水的水窖的大小,更不用說那肆虐的黃沙,短缺的醫藥,還有難以下嚥的食物了。然而她在他心目中,卻是永遠漫步在雲端中的仙女,天真純潔,就算悲憫於下界眾生的苦痛,也應該是以一種纖塵不染的高貴姿態,她沒有必要自己也陷身在那些深不見底的泥淖中去。所以從她來到伊密城起,他就儘量迴避這個偏僻之地的種種艱苦,而給她精心營造一個神話般的新奇世界。當她厭倦的時候,就可以讓她帶著滿足的喜悅離開這個雲荒的絕地,回到她仍舊居留在帝都的嫡母和兄長那裡去。

  "哥哥,我真的什麼都知道。"水華用力地抓住季寧想要抽回的手,緊咬著下唇忍住眼眶中的淚。從季寧身邊的一切,她早已讀出那些慘烈的往事:沙暴的時候他如何靠著魔鬼湖才僥倖逃生,冬夜裡他怎樣蜷縮在冰冷的床上挨過傷痛,沙盜又是怎樣踏壞了瓜田害他在營中受罰……"你……你沒有必要再瞞著我……沒有必要時時刻刻都對我笑……"她倚在他懷中,忍不住哽咽出聲。

  季寧扶起她的臉,顫抖著手指拂去她臉頰上的淚珠。這是他心心唸唸的女孩啊,他終於等到了她長大的這一天。按捺住自己激盪的心情,季寧回頭看著送客回來的玄林,輕聲道:"我想和你父親談談。"

  "我知道你想要問什麼。"玄林打量著面前的季寧,五年過去了,流放地的艱苦生活早已給當日白皙文秀的讀憶師增添了幾許滄桑,然而那雙眼睛仍舊是清明銳利的,讓直視的人為其中一塵不染的驕傲而震撼。

  "還是大人先問。"季寧頷了頷首,他不是沒有看出來,從一開始玄林就在不斷地觀察著自己。

  "我記得你當年要求到這裡來,是為了探察空寂山下'旅人之墓'的秘密。"玄林開口,"不知有何進展?"

  "是的。"季寧點了點頭,黯然一笑,"我主動領了在沙漠邊緣開墾瓜田的差事,就是為了方便進出沙漠,尋找'旅人之墓',可是到現在也沒有頭緒。"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01
四十九

  "沙漠那邊太過危險,以後就不要再去了。"玄林說到這裡,不出所料地看到了季寧的驚訝,玄林淡淡一笑,"其實還在半途的時候,我就接到了朝廷的赦令,重新任命我為鎮海提督剿滅冰族。我只是惦記著水華的眼睛,一定要先到這裡來。如今這到任之期是再也拖不下去了。"

  "太好了,朝廷總算沒有一錯再錯。"季寧由衷地道,"皇上如此信任大人,大人此去正是大展身手的好機會。只不知昔日那幾幅圖紙大人存放何處,運用如何?"這幾句話於他最為要緊,五年來一直縈繞於心,如今終於忍不住問出來。

  "那幾幅圖紙,我早已從鄒安處索回,交給太史閣鎖在他們的涵星樓中,斷不會遺失,你放心。"玄林回答。

  "一直鎖在涵星樓中麼?"季寧彷彿怕自己聽錯了一般,追問了一句。

  "是的。你離開交城後,我為免他人偷盜毀損,就交給了太史閣。"玄林咳嗽了一聲,解釋道,"太史閣很看重這些圖紙,所以才收藏到涵星樓中……"

  "路銘拼卻性命得來圖紙,可不是為了把它們鎖到不見天日的涵星樓中,一天天堆滿灰塵!"季寧目光冰冷,再顧不得一直在玄林面前保持禮儀,他語聲漸大,"我將它託付給大人,甚至寧願自己流放荒城也要保住大人的聲譽,就是為了讓這些圖紙能夠派上它的用場,就是為了大人能找人研究它、破解它,借此機會勘破冰族的軍械弱點,讓那些蠻夷再不敢騷擾雲荒!可是大人你……你太讓我失望了!怪不得冰族近年來氣焰猖獗,本來可以扼住他們咽喉的圖紙卻被鎖進了故紙堆裡!"

  "還有麼?"玄林看著季寧,沉穩地問,沉穩得如同他們第一次在交城市上見面時,引起季寧本能的抗拒。

  "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很可笑,在你們這些官場老手面前。"季寧平復著自己的憤怒,冷笑地看著鎮靜的玄林,"想來大人也不屑於給我這個流犯解釋,我這就告辭了!"

  "回來,誰說我不給你解釋?"玄林叫住季寧,用他向來波瀾不驚的聲音道,"小民只會怨恨官員不理會他們的苦痛,可是他們又怎能體會為官者步步為營,如履薄冰的艱難?我自然知道那些鯨艇圖紙的珍貴,可有些事情並非那般簡單直接。空桑人憑什麼驅逐冰夷、鎮壓鮫奴;憑什麼建立六部,鞏固朝廷;憑什麼收復民心,威震四海?還不都是靠綿延了幾千年的法術!"

  "法術?若是你們的法術可以對抗冰族,哪至於這些年來被冰族侵擾得疲於奔命?"季寧嘲諷道。

  "你說得對,帝王之血不出,'皇天'、'后土'沉寂,空桑的法力已是降到了最低點。"玄林說到這裡,話鋒一轉,"可是空桑數千年來憑藉法術根基建立的宗族、政治、信仰體系還在,他們拒絕承認冰夷在海外的強大存在,拒絕碰觸冰夷所發明的一切技藝。空桑法術主要憑藉血統傳承,一旦重技藝而輕法術,就是打破了皇族與六部貴族血統的高貴,動搖了整個空桑政權的根基。這種做法,在皇上和那群貴族官僚看來,和揭竿造反並沒有兩樣!你沒有和那群顢頇而又奸詐的上位者打過交道,根本不會知道那種無能為力的疲倦和悲哀!"

  "可是大人也不該就此退卻,否則有何資格承擔路銘臨死之際的託付?"季寧心知玄林所言有理,卻仍有不甘。為了那幾張圖紙,路銘固然賠上了他的性命和家庭的幸福,自己又何嘗不是賠進了十年流放的艱辛歲月?

  "我自認所做的一切都無愧於心。"玄林見氣氛和緩下來,沉聲道,"否則我也不會以堂堂玄系貴族的身份,幾番下獄,備受摧折,吃過的苦只比你多不比你少。然而光能吃苦是無濟於事的,我從這些年的浮沉中只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耐心。"他說到這裡,慈和地伸手拍了拍季寧的肩膀,"所以,也請你對我有一點耐心,好嗎?"

  季寧盯著玄林坦然真摯的目光,緊緊抿住唇,點了點頭:"但願大人記得今日之言。"

  "我走之後,水華就託付你照顧了。"玄林放鬆地笑了笑,"她復明之後,如果你們倆都願意,就在這裡成親吧。"

  季寧猛地一驚,萬料不到玄林會親口說出這樣的話來:"大人……"

  "我不在乎什麼家世門第,只要水華幸福就好。"玄林的眼神深不見底,"我今天一直在觀察你,就是為了看你是否值得信任。"

  "那麼,我明天前往空寂之山,取水醫治水華的眼睛。"季寧答道,"如果我回不來,就請大人帶水華離開這裡。"

  "我不是這個意思……"

  "請不用拒絕。"季寧打斷玄林的阻攔,堅持道,"我身無長物,只能靠這一點證明我的誠意和--資格。"

  玄林不再開口,只是略帶憂慮地看著季寧。重重磨難仍然沒有改變這個年輕人的孤高直率,他總是搶先點破自己的用心,那麼把水華託付給他,還不知是福是禍。

  十二、囚

  第二天天還沒亮的時候,季寧起身離開自己蝸居的看瓜小屋,踏進了被防風林阻隔在前方的沙漠。遠處黑漆漆的空寂之山被清晨的霧氣掩映著,就彷彿漂浮在天空中。

  季寧身上背的東西很簡單,除了攀援和防身用的繩索小刀,就是一隻水袋,兩個硬饃,還有一袋摩天草的種子。面對無法估計的路程,他不是不想多帶一點乾糧,可是身為軍營統管的流犯,他每日的糧食是限量領取的,而瓜田裡的蜜瓜充為軍資,絕不能私自採摘。所以只有水華從交城帶來的神奇的摩天草種子,是他穿越沙漠的希望所在。

  他在鬆軟的沙地裡儘量迅速地走著,趁太陽還未升起的空隙多趕一些路,否則越來越熾烈的驕陽會迅速蒸發他體內的水分。然而他也不敢在夜晚靠近空寂之山,無數即將在空寂之山湮滅的鬼魂總是在陰暗的夜色中掙扎哭喊,而棲息在空寂之山某一處的妖魔鳥靈也會結隊而出,開始它們恣意吸食靈魂的狂歡盛宴。這些詭異的聲音有時會被沙漠裡的狂風捲帶進他的夢裡,讓他在睡眠中也體會到那種森冷的恐懼。幸虧水華不會聽見這些聲音,她住在有結界保護的伊密城裡,和所有城裡的人一樣感到安全和平靜。不像他,獨自住在沙漠邊緣,是睡在距離空寂之山最近處的空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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