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她……死了?"乍然聽到母親的名字,明石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那個死去的人是他的母親,他告訴自己,不過這樣也好,他就不用再猶豫是否該去病榻前見她最後一面,告訴她他從未原諒過她。
海水淹沒了胸口,重爍在水壓之下大口地呼吸著。他見明石呆呆地立在一旁不知想什麼,又道:"你不用想辦法把我解下來了。我設計的海堤高度比太素提出的低了三尺,僅以鹿沖島的工程計算就可以節約十萬鈞石料和數以千計的人工。可是十巫都信任太素,不相信我,他們哪裡知道太素無非從理論上推斷出海潮的漲落,不像我可是切切實實測繪了十五年的水文。你回去跟巫姑說,若是今天的大潮都無法淹沒我現在的位置,那麼至少一百年內我設計的海堤都可以抵禦任何海嘯。"
"可我覺得海水馬上就會淹死你了。"明石看著重爍,誠實地道。
"不會的。"重爍毫不遲疑地回答出這一句,低頭看看快要淹沒到自己脖頸的海水,淡淡一笑,"若是真會淹死我,也是我計算有誤,怪不得旁人。"
"可是我必須帶你回去。"明石從喪母的消息中緩過神來,記起思繽的命令,往前踏上幾步,就要強行將重爍解下。
"不准過來!"重爍驀地大喝一聲,將明石嚇了一跳。凝神看時,重爍的手中已多了一把小刀,綁在肩膀處的繩索並不妨礙他手臂的動作,下一刻,他已經將小刀對準了自己的頸動脈,"我這是做實驗,你們誰也不許妨礙我!"
明石緊緊地盯著他,盤算著只要衝他後腦打上一拳,就可以把這個弱不禁風的書生打暈帶走。然而重爍的眼中卻有什麼東西讓他心生敬畏,那種不顧一切只為求取正確結論的奮搏之氣讓明石拋開了自己的打算。他終於轉身回返,口中囑咐道:"你堅持住,我去把你的話稟告巫姑,看看她是否能答應。"
回到海堤上,明石發現巫姑的長袍都被浪頭給打濕了,然而巫姑看著他無功而返時的神色更讓明石侷促不安。他正要開口,思繽已打斷了他的話:"你要說的我都知道,但重爍的命是冰族的,不是他自己的,他無權決定自己的生死。"
思繽這樣冰寒的語氣讓明石一凜,趕緊低頭道:"巫姑恕罪。我這就把他背回來。"
"不用了,已經有別人去救他了。"思繽冷冷地說出這句話,忽然再沒有興趣關注接下來的事情,轉身朝海堤下走去,"你處理好這裡的一切,然後到鯨艇上去找鳳書。"說著,自顧上了馬奔馳而去。
明石忐忑地目送巫姑離去,轉身時發現潮水又比剛才上漲了些,已然淹沒了遠處重爍的下頦。忽然,重爍面前的海水中冒出一個人,一拳將重爍的頭打偏,反手奪過他手裡的小刀,幾下割斷繩索,負著昏昏沉沉的重爍朝海堤邊游了過來。
從他亮藍色的頭髮,明石看出來那人是個鮫人男子,而且還保持著鮫人原有的魚尾,顯然從未被空桑人俘獲過。他用雙臂將重爍高高托出水面,向著堤岸上的冰族人叫道:"接著你們的大才子!"便將兀自掙扎的重爍向著人群拋了上去。
"白河,誰要你來多管閒事!"當明石踏上幾步將重爍接住,還未站穩的重爍對著海水中的鮫人大吼了起來,"為什麼你向來都和我作對?太素給了你什麼好處?"
名叫白河的鮫人男子冷冷地看了一眼重爍,並不答話,反身頭也不回地向著大海深處游去。
"該死的混蛋!"重爍恨恨地跺著腳,彷彿根本沒有聽見堤岸上其他人的竊竊私語,也沒有看身邊的明石一眼。他站在堤岸邊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豎立在海水中的長桿,忽然大聲笑道:"潮水退了!我的計算沒有錯!"說著,伸手一抹臉上的水珠,就要往海中跳去。
"你幹什麼?"明石一把將重爍拉住,不明白這個人長得如此聰穎俊秀,卻為何總是做這些瘋癲痴傻的事情。
"我要去查看標竿上的水位記錄,像今天這樣的水文數據幾十年才有一次!"重爍使勁掙紮著想擺脫明石鐵鉗一般的手,帶著些譏諷地笑道,"我不指望你們,我自己去取標竿還不行麼?"
"不准去,你會淹死的!"明石看著腳下仍舊洶湧盤旋的潮水,死死地拉住重爍的手臂,"巫姑說了,你的命是整個冰族的,你無權決定!"
"巫姑真的是這麼說的?"重爍驀地靜止下來,卻又在下一刻哈哈笑道,"十巫的眼中不是只有太素麼?我的死活又有什麼相干?"他說出這幾句話,卻見遠處的標竿搖晃了一下,顯然是潮水鬆動了固定標竿的裝置,不由怒道,"你放開我!若是毀了數據,我死了也不會原諒你!"
明石心裡有氣,反手用力一拉,便將重爍猛地扯回大堤內側,推倒在地。看著重爍眼裡絕望的悲憤的眼神,他正想飛去幫他取回標竿,卻發現那標竿重重一晃,已被連根拔起!
重爍大吼一聲,從地上爬起,一拳砸在身前的明石身上。明石生生受了他這一拳,仍然伸臂攔著他,大聲道:"你看清楚,有人把你的寶貝送回來了!"
明石並沒有說謊,那標竿果然是被人取下,逆著退卻的潮水往大堤方向移動過來。當標竿下露出一頭亮藍色的長發時,明石先還疑心是方才那個白河去而復返,下一刻才發現這次這個鮫人是個女子。
"接著!"水中的鮫人女子高高舉著沉重的標竿,想要遞給堤岸上的人,卻被逆流的潮水卷帶著無法靠近。於是明石示意旁人看住重爍,他再度施了躡雲之術,將那根重爍眼中重逾性命的標竿連帶那個鮫人女子一併帶上岸來。與白河不同的是,這個鮫人女子的下身,是如同人類一樣的雙腿,怪不得在水中不像先前白河那般靈活自如。
"十九分七十四釐……上次的記錄是十九分九十三釐……"重爍扶住標竿,轉動著上面小小的齒輪,眼中發出了奪目的光芒,"我的計算果然沒有錯誤,大堤高度再低三尺已經很是保守,最多可以低四尺七寸三分……"他驀地仰頭笑了起來,也不顧其他人,抱著沉重的標竿蹣跚著就往堤下走去。
"重爍公子!"那個鮫人女子忍不住叫了一聲。
重爍聞聲一愣,似乎現在才認出來人,歡喜地道:"阿湄,你平安回來,我就放心了。"他本就俊美無匹,此刻發自真心的笑容更是壓過他水濕凌亂的形容,讓堤岸上的每個人都靜默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