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魔法】雲荒紀年·隔雲端 作者:麗端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7 17:52:19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3 11101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03
六十

  "你若要吃我,便吃吧。"石憲笑了笑,掩住眼裡的憂傷,"這麼多年來,你想必也厭倦我的糾纏了。我辛苦修煉神仙術,原先是為了和你長相廝守,現在卻是……為了讓你終有一天吃掉我後,可以擺脫妖魔道,自由地到黃泉去投生。我……我不忍心你魂飛魄散,卻也不忍心讓你一直是鳥靈……"

  "莫名其妙!"恆露一把將石憲推開,怒道,"我就是愛做鳥靈,關你什麼事?你瞧不起鳥靈,以後別來找我了!"說完展開翅膀,迎著月光頭也不回地飛走了。

  "年輕人,我送你離開。"石憲黯然地看著恆露的身影消失在月色中,轉頭對尚未回過神來的季寧笑道。

  把水囊裝滿泉水,季寧仔細紮好囊口,生怕灑出一滴。石憲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他,末了輕嘆了一句:"年輕人,我真羨慕你。"

  季寧看著他,不知怎麼出口安慰,只好道:"前輩看上去還很年輕。"

  "樣子年輕,心卻早已老了。只希望你不要像我這樣,喜歡一個人喜歡得如此辛苦。"石憲苦笑了一下,拉住了季寧的手,"小心,我們要出發了。"

  季寧點了點頭,下一刻,石憲已拉著他朝著湖心島的懸崖外平平邁步而出,竟是生生在空中如履平地一般。季寧驚訝地看著空寂之山從自己身後慢慢遠去,而空中的白雲不斷從身邊飄過,他忽然道:"我想起來了,以前明石哥哥也會這樣的本事。"

  "你認識明石?"石憲驚喜地問,見季寧點頭,他又道,"我教過他躡雲術,那孩子卻用來表演雜耍……他現在怎樣了?"

  "不知道,我也很久沒有見過他了。"季寧想起明石投靠冰族人後的種種,心頭有些煩悶,不願再提起這個人。

  "前面就是伊密城了。"石憲降下雲頭,落在沙漠邊緣,隱約可以看見前面一排遮蔽風沙的沙柳林。他從懷裡掏出醍醐所化的那粒舍利子,交到季寧手中:"雖然不知道你的故事,我卻佩服你前往空寂之山的勇氣。這枚舍利子你好生留著,將透明的那一半磨成粉末服下,可以將痛苦都幻化成歡樂。雖然只能逃避一時,但在……萬不得已的時候,也可以少受些折磨……"

  "多謝前輩救命之恩。"季寧恭恭敬敬施了一禮,"前輩還要回空寂之山?"

  "中州的家園已經毀掉了,我還能到哪裡去呢?就看恆露放不放我上去了。從我認識她開始,她一直就是這樣的彆扭脾氣。"石憲笑了笑,拍了拍季寧的肩頭,"世人只見到鳥靈的可怕,卻無人體會鳥靈的痛苦。醍醐想要消滅所有的鳥靈,我又何嘗不想,只是大家採取的方式不同罷了。恨與愛,竟是殊途同歸……"說到這裡,他嘆息一聲,一步步走入高空,躡雲而去。

  季寧一直看著他消失在雲端中,方才轉身朝著前方的沙柳林走去。才邁出兩步,他腳下一軟便跌倒在沙地上。經歷了那麼多層出不窮的變故,在生死邊緣徘徊數次,卻整整一天一夜未進水米,一直到絕處逢生他才驚覺自己早已沒有了力氣。然而感受到背上沉甸甸的水囊,季寧的嘴角掛出了一個微笑--神,畢竟一直在佑護著他。

  月亮漸漸西斜,東方的光明漸漸吐出,天快要亮了。身後空寂之山上傳來黎明前最後的喧囂,將季寧從昏沉中驚醒過來。聽著從遙遠的半空傳來的陣陣哀鳴,想必又是一批離魂被鳥靈吞噬,季寧忽然想起了路銘。路銘、醍醐甚至石憲都是同一種人,為了一個目標可以承受常人難以想像的折磨,他們即使不是幸福的,也是堅定無悔的。可自己的目標又是什麼?當水華真的復明,自己還有什麼理由留住她呢?他有的她全都有,可她有的他卻一無所有。

  原來,他始終是個找不到歸途的孩子,自卑、焦慮而輕率,急切地想用什麼來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卻一步步地走向虛無。這一點他自己看得很清楚,他害怕終有一天,連水華也會發現。

  他急切地奔向她,他的心卻逃避得更遠。

  十四、凝水成冰

  季寧是被墨長老帶著孫女小萌發現的,那個時候他伏倒在沙柳林內的瓜田邊緣,渾身因傷口發炎而滾燙,人已經失去了意識。他們驚異於他身上原封未動的水袋,連忙合力把他拖到看瓜的小屋內,用涼水給他降溫。

  水華幾乎是奔跑而來,為她引路的人甚至不明白一個瞎子如何能以如此快的速度穿越那些坎坷的石灘和湍急的溪流。她一步跨進小屋跪在他的床前,握著他冰冷的手不住顫抖。"哥哥你不該去那裡,是我父親騙了你啊……"她泣不成聲地哽嚥著,淚水打濕了他的手心。

  "水華!"玄林匆匆追了進來,正要對水華說什麼,卻見季寧睜開了眼睛,便嚥下了口邊的話語。

  "不要怪你父親,是我自己要去的。"季寧見水華雙眼通紅,連忙笑著打岔,恰好摸到身上一顆圓溜溜的珠子,便掏出來遞給玄林,"大人可認得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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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不死珠?"玄林接過來仔細看了許久,疑惑地猜測,"你從哪裡得來的?"

  "大人果然博聞強識。"季寧點了點頭,隨即把自己遇到路銘的經過說了一遍,引得眾人唏噓不已。末了,季寧皺眉道:"我只是奇怪既然是如此神異的寶物,冰族人為何會捨得用在路銘身上。"

  "其實這個東西,並沒有你們想像的那麼珍貴。"玄林緩緩道,"這種珠子是求取長生不老的術士煉製出來的,結果卻發現它只能讓人不死,卻無法讓人不老。它惟一的作用,是讓人死後恢復到臨死前的狀態,代價卻是永遠喪失靈魂轉生的機會。試想真正養生惜命之人,年輕時固然捨不得像路銘那樣屢死以保青春,年老時就算死而復生,也依然是垂垂老朽之軀,並無太大樂趣,何必還要冒著死時被人挖心竊珠的風險,犧牲來生來世的永恆輪迴?因此這種煉出來的珠子並無人青睞,幾近失傳,直到天祈朝景德年間被邱勤發掘出來。"

  "邱勤,就是那個有名的酷吏麼?"水華插口問道。

  "不錯。當時景德帝涪新嚴命他審理轟動一時的延陵王惠徵謀反案,為了迎合景德帝的復仇之心,邱勤不惜廣加株連。為了短時間內獲得口供,他就採用了這種不死珠,讓那些犯人在嚴刑拷打下死去活來,永無解脫,很快便精神崩潰,認罪攀連。那些當初煉製不死珠的術士們定然無法想像,他們尋求長生不老的寶物,惟一的用處竟是拷逼囚犯……冰族人用它來懲罰路銘,想必也是從邱勤那裡學會的。"玄林嘆了一口氣,不再說下去。

  "大人既已知道路銘所受的苦楚,還請不要辜負他的苦心才是。"季寧明知玄林不喜聽到此話,卻依然忍不住說出口來。

  "我盡力而為。"玄林朝季寧點了點頭,微微一笑,"你現在安心養傷,否則我這個寶貝女兒可不會饒了我。"

  季寧所受的只是外傷,在眾人的精心照顧下,很快痊癒。這期間水華每日用他所取得的泉水洗漱雙目,效果卻不明顯。看著水華不經意時流露出的憂鬱神色,季寧壓下滿腹的憂慮和懷疑,沒有多問什麼。

  玄林卻終於到了非上任不可的時候。伊密城的守將駿鵬為他準備好了一應旅行的物品裝備,比他們來時的簡陋豐足了不少,倒真有赴任的派頭了。季寧幾次提起讓玄林勸說水華一起離開,玄林每次都只能無奈地搖頭。

  "我這個女兒其實是個犟脾氣,她決定的事情我也勸不了。"玄林苦笑著道,"她既然已認準了你,就不管你是什麼身份處境也要和你在一起。不過也是,若真要等你五年後刑滿獲釋,她也早已變成老姑娘了,我又何必耽擱了你們?"

  "可留在這裡,我真怕她受委屈……"季寧知道以玄林愛惜羽毛的姿態,定然不會通融關節以求讓自己提早獲釋,他早已打消了這樣的念頭,只是顧惜著水華嬌弱,自己根本無力供養她。

  "我已經跟駿鵬說好了,我走了就讓你搬到驛館裡去,方便照顧水華。另外,我回去再派人過來伺候她,西荒人的風俗畢竟和我們差距太大。"玄林說到這裡,深深地看著季寧,目光彷彿要穿過他的雙眼看到他的靈魂裡去,"以後水華就託付給你了,你上次去空寂之山,讓我相信了你對水華的心意。可是我要你現在發誓,日後不論水華變成何種模樣,都不會背棄她。"

  "好。"季寧理解玄林作為父親的擔憂,他當即單膝跪地,舉目向天,將右手結成盟誓姿勢置於胸前,"神靈在上,我季寧一生,定不負水華。無論她以後變成何種模樣,都不離不棄。若違此誓,讓我歷遍地獄之苦,不得往生!"他說到後來,不知怎麼的想起了路銘的遭遇,最後一句話脫口而出,自己都怦然心驚。

  "起來吧。"似乎這個誓言也未讓玄林完全放心,但他也無法再要求什麼,便命人將水華傳喚而來,玄林兩手分執他二人之手,疊在一起,鄭重道,"你們的年紀也不小了,以後若要嫁娶只須從權,不必再徵得我的同意。然而只有水華復明之後,你們兩廂情願,才可談及婚事,這個條件你們萬萬不可違背。"

  "爹爹,我……"水華不知怎麼的傷感起來,她撲到玄林懷裡哭道,"我好害怕……"

  "別怕,爹爹也不忍心你永遠生活在黑暗裡。"玄林抱著水華,目中也泛起淚花,看向季寧道,"你發的誓言,千萬不要忘記。"

  "請您相信我對水華的真心。"季寧真摯地說著,等待著玄林慢慢將水華的手交到自己手裡,然後看著玄林轉身走向待發的馬車。當馬蹄聲終於響起來的時候,水華的淚水再一次奪眶而出,連季寧都感受到她抽噎引起的顫抖。那一刻,季寧居然感覺水華的悲傷裡面,還攙雜著說不分明的恐懼。

  根據玄林的囑咐,伊密城的守將駿鵬命人交接了季寧看護瓜田的差事。抱著自己少得可憐的行李走出看瓜小屋時,季寧看見駿鵬跨坐在高大的戰馬上,立在遠處冷冷地看著自己。

  明知道駿鵬對自己得到玄林父女的青睞耿耿於懷,平時撞見自己只是礙於玄林而不便發作,季寧此刻卻不得不顧及到二人身份的懸殊,走過去跪下見禮:"犯人季寧,見過將軍。"

  "起來吧。難為你還記得自己的身份。"駿鵬不冷不熱地答了一句,見季寧聞言站起來,又道,"驛館裡的一切,都是水華小姐的,你要守好自己的本分。雖然玄林大人照顧於你,但營中講究公私分明,該守的規矩一樣不能少。明白了嗎?"

  "是。"季寧垂著眼答應。憑藉情人的敏感,他隱約地感覺出駿鵬對水華的異樣眼神。這也難怪,水華的美麗在整個西荒都屬罕見,而駿鵬這些軍人戍守邊疆,家眷都留在東南方的老家,本地納的侍妾怎能與水華相比?

  見季寧並無更多的話,面上也不見恐懼討好之意,駿鵬大是無趣,哼了一聲,撥馬而去,揚了季寧一頭一臉的沙塵。

  走到城內的驛館裡,季寧挑了偏院的伙伕房放下自己的包裹。這驛館原本年久失修,玄林到來時只整修了正房廂房給他父女居住,因此這空置了十多年的伙伕房灰塵堆積,條件竟不比他往常住的看瓜小屋好多少。

  尋思找點工具來打掃房間,才走出房門季寧便看見小萌探頭探腦地朝著他笑。正要叫住她,小女孩卻已開口笑道:"在玄林伯伯派僕人來這裡之前,我每天都會來給水華姐姐做飯。我保證比你做得好,你可不許趕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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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我怎麼會趕你走?"季寧也笑著回答。

  "那可不一定……"小丫頭眼珠一轉,壞壞一笑,"有一次我偷看哥哥嫂嫂親嘴兒,差點被他們打死……哎呀,我又沒說你,不許過來!"說著就"咭咭"笑著往外跑,確定季寧沒有追上來,復又回頭扮了個鬼臉,"快去洗個臉吧,雖然水華姐姐看不到,可你總不能髒兮兮的配不上人家吧?"方才一路跑到廚房做飯去了。

  原來,連小萌都看得出來自己不配。季寧苦笑著摸了摸臉上的塵土,走到院中的水井前,打上一桶水來。

  水中倒影的那張臉黧黑消瘦,帶著洗刷不去的滄桑和傷痕,下頦的鬍子茬又冒了出來,看上去竟比他的實際年齡還要老些。想起水華青春嬌豔的面孔,高貴優雅的氣質,季寧猛地將頭埋進桶裡,將自己的影子攪得粉碎。

  洗好臉,又略略把伙伕房收拾好,季寧才到正院去找水華。還未踏上房門前的台階,就見水華打開門,抬著一隻小小的木盆走出來。季寧連忙上去接過她手上的木盆,口中道:"以後有什麼事情都叫我來做。"

  "我哪有那麼金貴?"水華口中否認,臉上卻滿是笑意,聽見季寧邁步,趕緊道,"哥哥,那水用來澆瓜苗。"

  "嗯?"季寧這才看到院子邊緣的土壤裡,不知何時冒出十幾枚豆瓣形的新芽來,分明就是自己種慣了的蜜瓜苗,他不由低頭看了看木盆裡淺淺的水,不解地問:"為什麼?"

  "這是你從空寂之山帶回的泉水,我每日先用來洗眼睛的。"水華走下台階,蹲在那片蜜瓜苗圃前,輕輕用手觸了觸一枚葉芽,"我發現這水真的很神奇呢,用來澆花生長得特別快。你看這些瓜子是我昨天才種下的,今天芽就發得這麼高了,你仔細看看,比你平時種的粗壯好多。"

  季寧走過去,果然發現這些瓜苗生長得異常粗大。於是他試著將盆中的水澆到土中去,竟然隱約能夠聽到瓜苗吸收水分的滋滋聲,原本幼小的葉芽頂開豆瓣般的子葉,連肉眼都能分辨出它們在不斷地生長--這樣的場景,讓一向種慣了蜜瓜的季寧驚異非常。看來那空寂之山的泉水雖然對治療水華的眼盲沒有明顯作用,卻另有神奇之處。

  "我在想,如果用這泉水澆灌摩天草,還不知道會長成什麼樣子呢。"水華興奮地道,"不知會不會真的讓摩天草長到雲端裡面去,我們就可以順著摩天草上天啦。"

  季寧看著她興高采烈的樣子,帶著少女未脫的稚氣,不由笑著問道:"這些日子眼睛可好些了?"

  "應該好些了。"水華意識到自己這句話的掩飾之意,連忙轉開話題,"哥哥,下午你帶我出去玩吧。"

  "你想去哪裡?"

  "凝水村。"水華小心翼翼地說出這個地名來,她果然察覺得到季寧的震驚。

  "去那裡做什麼?"季寧不解地問。凝水村位於伊密城外一道山谷之中,村人相傳是七千年前殘留在雲荒大陸上的冰族人後裔,凝水村與世隔絕,被伊密城的居民視為禁地。

  "去……看看而已。"水華低下頭,神色有些窘迫,半晌低低地道,"哥哥,其實不管空桑人還是冰族人,都有好人壞人,對吧?"

  "對。"季寧隨口答了,水華又道:"所以沒有必要歧視哪個民族,也沒有必要仇恨哪個民族……"她說完這句話,聽季寧再度"嗯"了一聲,她彷彿受到鼓勵一般微笑起來,"所以啊,我想去凝水村看看,證明冰族人和空桑人……可以和睦地相處……哥哥,你同意麼?"

  "水華,你太善良了。"季寧愛憐地看著這個心愛的女孩,內心裡卻只是酸楚一笑:水華的話,固然是淺顯的真理,然而對於自己來說,要真正放棄對冰族的仇恨卻是太難太難。冰族人奪走了自己的父母家園,役使自己,折磨自己,殺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這樣的痛苦,從未經歷過的水華又怎能體會?

  "哥哥,我讀得到你的記憶。"水華伸手握住了季寧,彷彿看到了他內心的掙扎,"可你若不放下這些偏執的念頭,就永遠不能完全恢復讀憶師的能力,甚至……不能獲得自己的幸福。哥哥,求你和我去凝水村看一看,或許那些普通的冰族人能夠磨去你心中沉澱的仇恨,讓我……也不再那麼擔心……"說到這裡,水華已是淚光瑩然。

  自從玄林離開後,水華就明顯地變得脆弱起來,常常落淚,讓季寧心中不安。他趕緊輕輕拍了拍水華的手,安慰道:"你說的是,冰族人雖然害過我,卻也救過我的命。我確實該拋棄以偏概全的念頭,恢復讀憶師的能力,否則離開這裡以後,憑什麼本事養家餬口呢?我可不能讓你跟著我受委屈。"

  水華驀地臉一紅,輕輕啐道:"誰說要跟著你了?"

  "那就我跟著你好了,反正你是小姐,我是跟班。"季寧笑了起來,"走,先吃飯,然後我們去凝水村。"

  飯後,季寧牽來驛館裡惟一的一匹馬,扶水華坐了上去。然後他牽著馬,走出了伊密城。

  腳下的土地漸漸荒瘠,連耐旱的梭梭草也慢慢不見了蹤影,而前方橫亙的山梁更是荒蕪得沒有一絲綠色和水分。季寧解下水囊遞給水華,又正了正她頭上遮擋陽光的帷帽,心疼地道:"我們還是回去吧,我怕你會曬出病來。"

  "那些冰族後裔不知是怎麼活下來的。"水華微微飲了一小口水,滋潤一下火燒般的喉嚨,便捨不得再喝,把水囊遞還給季寧。儘管有帷帽遮住了毒辣的陽光,但烙鍋一樣的沙地已經熱得她面色慘白,搖搖欲墜。

  "我也不知道,但冰族人的堅韌向來可怕。"季寧一邊說話一邊回頭,果然看見塵沙自遠而近,有人騎馬從後面趕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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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墨長老。"季寧舒了一口氣。他一直在等著老人的到來,希望他可以說服水華放棄這次旅行。凝水村的居民是數千年前被驅趕出雲荒大陸的冰族流亡者和西荒當地人的後代,被當地居民驅趕到最為貧瘠乾旱的山谷中,希望他們自生自滅。不料這些冰族後裔竟然出人意表地活了下來,結成村落,取"凝水成冰"之意命名為"凝水村",為了自保與外界不相往來。原本大家也平安相處,不料幾十年前凝水村大旱嚴重,村民幾近餓死,方才有人逃出村來向伊密城居民求救,卻被空桑人無情地拒絕。於是凝水村中便有人落草為寇,糾結西荒的亡命之徒,結成沙盜,尤喜劫掠伊密城,連伊密城守軍亦不能敵,其中最出名的沙盜頭子便是號稱"神眼魔刀"的凝水村人。因此每當沙盜到來時,伊密城全城老幼便會收拾細軟,奔出城外四處躲藏,直到沙盜在城中劫掠完畢,饜足而退,城民才敢返回家園。這些事情季寧並未向水華詳細解釋過,因為他清楚這種後果是空桑人自己種成,可是同樣的話他卻不願意從水華口中聽到。有時候,季寧甚至會害怕水華淺顯卻公正的說辭,這些話就像坦白的陽光一樣,刺入他那些躲藏在陰暗洞穴中的情緒,讓他的靈魂刺痛狂躁。

  "水華姑娘,不要往前走了,跟我回去吧。"墨長老跳下馬,接過季寧手中的韁繩,將馬匹調轉了方向。

  "墨長老,我只是想去看看而已。"水華大睜著無神的眼睛,固執地反對著。

  "凝水村民非常敵視空桑人,你去了恐怕會有危險。"見水華想要開口反駁,墨長老又道,"這些天'神眼魔刀'那幫土匪又開始出動劫掠,你們還是小心些不要四處亂走。"

  "能碰到他們更好,我的打算,就是先互相瞭解,然後讓兩族能夠和平相處。"水華帶著期冀笑了,"這個,一直是我的理想啊。"

  "水華姑娘,我對你的理想表示欽佩。"墨長老苦笑著看向心懷遠大的少女,"可是,你也要為季寧想想。你看不見,他的鞋子在沙地上磨破了,兩隻腳上都是血泡。他心疼你,你也要心疼他才是。"

  "啊……"水華失聲驚呼了一聲,翻身便從馬背上滑了下來,立時感覺到腳下沙土的灼熱。"墨長老,我知錯了,我不該不為哥哥著想。"水華想起季寧雖然開始反對,後來卻始終隱忍順遂的態度,她不由滿心悔愧,哽嚥著道,"哥哥對不起,我太任性,害你吃了這麼多苦……我以後再不會……再不會……"

  "能陪著你一起,我哪裡會覺得苦?"季寧柔聲安慰著,扶著水華重新騎上馬,自己也跨坐上去。

  三個人乘了兩匹馬,一路小跑,趕在天黑以前回到了伊密城。墨長老盛情邀請二人到他家中吃晚飯,季寧水華推辭不過,只好一路跟去,進門便看見小萌笑嘻嘻地朝著他們眨眼睛。

  墨長老的家是伊密城典型的住宅,石頭砌成的屋子冬暖夏涼,石板鋪就的院子裡支著葡萄架子,屋簷上也盤踞著四處攀爬的金瓜藤。伊密城晝夜溫差極大,太陽落山才一會兒的工夫,原本曬得發燙的石板地面就迅速地冷下去,寒意沁人。

  飯後坐在駱駝毛編織的地毯上,喝著西荒特有的酸奶子,小萌纏著墨長老給大家講故事。老人家拗不過孫女兒的撒嬌,吸了一口煙,慢慢講出一個從棋盤海對面的陸地上流傳過來的故事:

  "從前有一個美麗的姑娘,他的父親為了實現自己的諾言,將她嫁給山林裡一隻白熊做妻子。白熊雖然對她非常溫柔體貼,但姑娘仍然每日悲傷。有一天,姑娘獨自在林中哭泣,碰到了一個巫婆,巫婆交給姑娘一隻蠟燭,說半夜點亮蠟燭就可以看到最英俊的王子,但是白熊就會死去。姑娘猶豫了很久,雖然她不忍心害死善良的白熊,卻抵擋不住王子的誘惑,終於在一天半夜點亮了蠟燭,果然看到睡在自己身邊的不是那頭討厭的熊,而是英俊的王子……"

  "白熊也很可愛啊,為什麼不喜歡白熊呢?"小萌噘起小嘴,不能理解女主角的做法。

  "等你長大了,肯定也是喜歡王子不喜歡白熊呢。"墨長老笑著摸了摸孫女的頭髮,繼續說下去,"姑娘第一眼就愛上了這個王子,忍不住俯下身親吻了對方,沒留意到一滴蠟燭油落下去,驚醒了王子。王子看到姑娘手上的蠟燭,他一切都明白了,於是他悲傷地告訴姑娘,他就是那頭白熊,他馬上就要死了。"

  "啊……"這回不單小萌,連水華也忍不住驚呼了一聲。

  "原來那個王子中了巫婆的咒語,變成白熊,只有當一個姑娘真心愛上他的時候,才能破解咒語,恢復原樣。可惜就在快要成功的時候,這個姑娘受了巫婆的誘惑,前功盡棄。王子說完,站起身就走了,他不願意死在心愛的姑娘面前。"

  "後來呢?"小萌顫抖著聲音問道。

  "後來,這個姑娘為了挽救王子的生命,經歷了無數的磨難,終於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墨長老悠悠地吸了一口煙,笑著對水華道,"不要緊張,民間流傳的故事為了給大家一點希望,都會是個大團圓的結局。"

  "外表真的那麼重要嗎?"水華喃喃地問道,輕輕打了個寒戰,"或許,我還是永遠看不見的好吧。"

  "我們回去吧。"季寧摸到她的手一片冰冷,擔心她著涼,連忙起身告辭。他一路牽著馬匹奔回驛館,將水華抱到屋內床上,用棉被將她捂得暖暖的,方才咬著牙穩住步子走出去。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27 22:04
六十四

  "哥哥,我真想看看你。"水華茫然地睜著眼睛,對著輕輕關上的房門自語道,"可我也想要個大團圓的結局。"

  季寧走回自己住的伙伕房,雖然白天打掃過一次,但滿屋仍然是撲鼻的灰塵味道。他反手關上門就倒在簡陋的炕上,緊緊地蜷縮起身子,忍受著身體內部一陣陣躥上來的痠痛。伊密城白天雖然乾燥晴朗,夜裡卻冷得異常,讓他早年受損過的身體難以抵擋,舊傷不時發作,只是從不曾說出口而已。

  熬過一陣,季寧撐起身子,扯開打成包袱卷的破舊被縟,覆蓋在身上,方才松了口氣躺回去,連動一動的力氣都沒有。偏偏冷風還是從伙伕房年久失修的門縫窗縫裡灌進來,讓他疲憊若死卻又無法入眠。也不知躺了多久,四肢百骸因為焦躁而生出燥熱來,方才朦朦朧朧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並不踏實,迷糊中他似乎睜開眼睛,看到一個人影在房門前閃過。然而難得的溫暖讓他喪失了思索和追究的精力,閉上眼重新睡了過去,直到第二天早上醒來才想起昨夜怪異的人影。坐起身,季寧看見自己身上多了一床厚重的棉被。而昨日那雙磨破的鞋子,也被人一針一線地補好了。

  是水華。季寧的唇邊露出了喜悅的笑意,眼角瞟到那排瓜苗一夜之間竟攀爬到了房頂上,連花蕾都偷偷綻開了縫。

  等他從牢營裡提了每日分配的口糧回來,水華已經起身了。他走過去,看見她光潔的指頭上佈滿了紅色的針眼,不由心疼道:"我自己也會補的,你晚上還是好好睡覺。"

  "哥哥,住到正房來吧,你那裡根本冷得和戶外沒有區別。"水華用袖子遮住自己的手,關切地道。

  "我找兩塊木條把窗縫釘一釘就好了。"季寧小心地扯開了話題。今日早上見到守將駿鵬冷如刀鋒的眼神,讓他更是時刻小心著自己的言行。畢竟玄林肯將水華留在這裡是為了她眼睛復明,在他助她復明之前,他沒有資格從她那裡得到任何好處。他的自尊也不允許。

  "驛館裡面能有什麼事,從今天開始,你照舊出工。"想起駿鵬冷厲的命令,季寧知道無論玄林留下怎樣的囑託,都無法改變他囚徒的命運。

  請求墨長老在白天照看水華,季寧隨著其他流放到伊密城的囚徒,走到沙漠的邊緣去種植紅柳。晚上他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回驛館,依舊睡在伙伕房裡,蓋著水華送來的溫暖的被子,保持著淺眠不肯睡熟。半夜裡,他閉著眼睛傾聽水華摸索著從前院走來,輕手輕腳地推開他虛掩的門,在他的床邊靜靜站立,再悄無聲息地離去。

  接下來的日子裡,他並不知道水華哪一晚會來,什麼時辰來,卻並不點破她小小的秘密。有時候白天勞役太累,晚上睏倦得無法保持清醒,卻在朦朧中感覺到水華柔軟的唇落在額頭上、臉頰上,幸福的暖流便會從水華吻落的地方嘩嘩地流遍全身,讓他的睡夢中也笑起來。羞澀的水華,只有在夜深人靜,自己熟睡之時,才敢露出她熱情大膽的一面吧?

  每天不過匆匆的相聚,卻讓季寧整個人煥發出神采,連讀憶術的靈力也在不斷恢復,白日裡苦不堪言的勞役也變得雲淡風輕。駿鵬有時候會指使人故意刁難他,季寧都默不作聲地應付下來,淡然的神情讓那個妒忌的守將明白,這個囚徒對守將的權威並不是畏縮,只是輕視,因為獲得了最珍貴的東西而輕視身邊的一切苦難,讓始作俑者越發感覺到自己的淺薄無聊。

  這一天,季寧背土到山脊上種紅柳時,在石縫裡發現了一朵半開的夜光蓮。他伸出手摘下這朵罕見的能在黑暗中發出綠色流光的蓓蕾,當作寶貝一般藏在了懷裡。

  晚上他偷偷地將夜光蓮藏在被子中,懷著忐忑的快樂等待水華的到來。除了一粒順手拿來的摩天草種子,他從未送過她任何東西。可今天夜裡,等她偷偷到來的時候,他要送給她一個驚喜。

  他果然清醒地等來了水華的腳步,或許是走慣了這條路,她的腳步輕盈而快捷,不復平時摸索著的踟躕。季寧小心翼翼地平息著自己的呼吸,假裝熟睡,被子下握著夜光蓮的右手卻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

  房門輕輕地被推開了,水華苗條的身影從門縫中鑽了進來。她躡手躡腳地走到季寧身邊,凝視著他平靜的睡顏,薄薄的形狀好看的嘴唇,微微一笑,大著膽子朝那緊緊抿著的嘴唇俯下身去。

  "水華,我喜歡你。"唇下原本一直熟睡的人驀地睜開了眼睛,嚇得水華倒退開去。下一刻,一朵閃著幽幽綠光的重瓣蓮花出現在季寧手中,照亮了一室的黑暗,也照見了水華慘白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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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嚇到你了?"季寧有些歉疚又有些得意地站起身來,舉著夜光蓮遞到水華面前,"送給你的,摸摸看,很漂亮。"

  然而水華只是摀住臉,不看他,驀地轉身朝門外走,像是生了很大的氣。

  季寧笑了笑,沖上去攔住她,驀地想起方才水華毫無阻礙的行動,聲音頓時驚喜起來,"你的眼睛……能看見了?"

  "不要看,讓我回去!"水華依舊遮住臉,奮力地想要從季寧的阻攔中掙脫。

  "水華,我喜歡你,你還有什麼要瞞著我呢?"季寧輕輕拉下水華遮住面容的雙臂,看著她緊閉的雙眼,顫抖的睫毛,"你能看見了,我心裡不知有多歡喜……睜開眼睛看著我,你不是最想看看我的樣子嗎?"

  他輕快地笑著,聲音卻戛然而止,瞪大了眼睛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因為他看到水華緩緩張開了緊閉的眼瞼,一雙憂喜參半卻又含著無限期冀的眸子對上了他的視線。

  那是一雙藍色的眼眸,即使在夜光蓮的照耀下,也藍得如同遼闊的長空,悠遠的海水,還有--冰族人的眼睛。

  季寧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腦海中那些不堪的記憶彷彿又要呼嘯著奔湧而出,那些逼上來的藍色眼睛,接踵而至的巨大痛苦……

  水華直直地看著他,他每退一步,那雙藍色的眼眸就黯淡一分,最終結成絕望的死寂。她所有的僥倖都裂成了碎片。

  "我可以恢復原樣……"

  "你是冰族人?"

  兩個驚恐的聲音同時響起,又同時沉默。半晌,水華才低低地回答:"我的母親是冰族人。"見季寧不答話,水華怯怯地說下去,"她生下我以後就離開了,父親一直瞞著我,直到他這次離開前才告訴我真相……"

  "那你的眼睛是怎麼回事?"季寧的聲音空空蕩蕩的,聽不出什麼情緒。

  水華咬著嘴唇低下了頭,幽幽地道:"父親為了隱瞞我的身份,從小就用藥水染黑了我的眼睛,卻也破壞了我的視力……他臨走前把解藥交給了我,說是如果你可以接受我的身份,我們就一起生活,如果你不願意,我還可以重新染黑眼睛,讓一切恢復原樣……我原本不想這麼早告訴你的,只是聽了墨長老講的那個故事,忍不住每天晚上偷偷地來看你的模樣……哥哥,你也同意的,每一個民族的人都有好人壞人,不能……不能一概而論……"

  季寧卻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解釋,他的唇角慢慢上揚,多日來隱匿的自卑焦慮最終化作一陣大笑:"說什麼玄林是抗冰名臣,清流領袖,原來竟和冰族女人有染,還要染黑了女兒的眼睛來欺世盜名!而你呢,你平素那樣口口聲聲地要調解冰族和空桑的對立,消除我們的偏見和仇恨,讓我們都拜倒在你聖女般的光輝下,卻原來都是為了自己的私心!你們父女兩個都是騙子,若是我今日沒有看到真相,還不知要被你們矇騙多久……"

  "哥哥,不要這樣說,我也是前些日子剛剛知道……我沒有騙你,沒有騙你啊……"水華驚慌地反駁著,想要撲上去抱住季寧神經質般顫動的身體。

  然而季寧用力將她推開,他腳步踉蹌地靠住身後的牆壁,笑聲雖然慢慢停歇,口氣中的自嘲悲哀卻越來越明顯:"可笑我一直是你們父女兩個的棋子,乖乖地聽從你們的擺佈。為了成全玄林的清名,我竟然可以含冤認罪,放棄了自己的自由到這個地方來,還要小心不要讓你看到我吃過的苦,生怕玷污了你純潔的雙眼!你知道在可以烤熟雞蛋的砂石地裡往返背土七八個時辰的辛苦麼?你知道白天挨了鞭子,晚上卻只能縮在寒風中生生熬過的疼痛麼?你知道一個原本自由的人被戴上鐐銬,任人像牲畜一樣驅趕侮辱的悲憤麼?呵……其實這些還算好了,總好過被自己一直信任和愛慕的人欺騙,欺騙得可以傻乎乎地到空寂之山去送命,還要為了他們的高潔出塵而自卑自責!'空桑良心',呵呵,路銘你和我一樣,其實瞎了眼睛的是我們!"季寧說完,復又笑了起來,轉身扶著牆壁就往驛館的大門外走去。

  "哥哥,你別走,我可以讓一切都恢復原樣!"水華一邊流淚,一邊跑進自己的屋子,趕在季寧打開沉重的驛館大門前攔住了他。她的手中托著一個白色的瓷瓶,舉到季寧面前,努力穩住自己的聲音道:"我原本想過些時候再慢慢告訴你真相,可既然今天被你發現了,我們就從頭來過好不好?"說完她用力拔開瓶塞,將瓶中的藥水一傾,盡數倒進雙眼之中,黑色的藥水順著眼角流下,黑夜中如同鮮血一般觸目驚心。

  "哥哥,一切都沒有變,對不對?"水華的視線越來越模糊,面前那張朝思暮想的臉漸漸融化在一片濃烈的黑暗中,再看不見他睡夢中含笑的溫柔的表情,也再不見他剛才寒冰一般陰冷的怨恨。這樣大劑量的藥物傾倒在眼中,恐怕會永久地損害眼睛,再也不能夠靠解藥復明。可是,如果能當這一夜只是一個噩夢,醒來後一切都不曾改變,她已經不在乎會付出怎樣的代價。

  季寧怔怔地看著水華大睜的眼睛又恢復了原先濃麗的黑棕色,卻再不複方才清亮的光澤,黯淡得如同乾涸的枯井,好半天才冷笑了一句:"怪不得你的名字裡有個'水'字,'凝水成冰,化冰成水',無非是騙人的把戲。就像你的父親一樣,把人玩弄於股掌之間,還能讓那個傻子心甘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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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這句話如同尖刺一樣,讓水華驀地搖晃了一下,卻再也沒有人伸出堅實的溫暖的手臂來扶她一把。她微微地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只聽到驛館的大門"吱嘎"一聲打開,又"砰!"地合上。

  呆呆地沿著牆根滑坐在地上,水華聽到季寧的笑聲漸漸消失在遠方,她心頭一片茫然。為了保護他們父女不受這個秘密的傷害,玄林曾經在神靈面前求到一個詛咒:凡是由於知道水華的身份而想用這個秘密要挾他們的人,都無一例外地要在講出這個秘密前死去。當年的侍女四月,正是死在這個詛咒之下。

  水華並不相信季寧會遭受詛咒,但她卻驀地想起了白日裡駿鵬派人送來的口信:今日夜裡,待在驛館切莫外出。預感到會有什麼大事發生,水華猛地拉開門,心急火燎地跑進萬籟俱寂的街道,向著季寧消失的方向追了下去。

  十五、焚心

  腦子裡一片空白,季寧發瘋一般往前奔跑,根本不在乎自己要跑到哪裡去。此時此刻,他只想遠遠地離開那可怕的真相、可恨的謊言、可憐的哀求,跑到一個沒有人跡的地方去放聲大哭。

  腳步下意識地將他帶到了城外,隱隱地可以看見看守瓜田的小屋,那是他無數次走熟的道路。可是季寧驀地頓住了腳步,那個地方現在已經不是他的棲身之處,早已有另外一個囚犯接替了他的位置,而他現在,根本無處可去。

  腳下一軟,季寧靠著一棵紅柳坐倒在沙地上,仰著頭無神地望著天上的月亮。伊密城的天空異常幹淨,顯得一輪明月越發皎潔無暇,就像水華聖潔的臉龐……他驀地伸手摀住了自己的雙眼,深深地將臉埋到膝蓋裡去--不要再想她,不要再想她!自己受過的苦楚和侮辱還算少麼,為什麼偏偏是自己最信任最愛戀的人來淘幹他最後的一點溫情?可是,她將藥水傾倒入眼時的決絕和悲哀,又是那麼真切,讓季寧的心中一陣抽痛。

  不要再想她,不要再想她!不要再想原本透亮的眼眸如何一點一點黯淡無光,不要再想她哽咽的嗓音是如何痛徹心肺,季寧啊,你已經受了太多的委屈,就讓自己放縱地憤怒一回吧!就算不是對她,也是對她那心計深沉的父親!

  自憐自傷之中,先前遭遇的種種又一點一點泛上心頭,讓季寧憤恨得不住顫抖:

  "現在最緊要的事情,是大人先保全自己,才有希望成全路銘的遺願,剿滅冰族。季寧只是個無足輕重的人,就讓我擔下這些無法抵禦的罪名吧。"

  "只要大人記得取回鯨艇圖紙,一心剿滅冰族,季寧就死而無恨了!"

  "大人既已知道路銘所受的苦楚,還請不要辜負他的苦心才是。"

  ……

  這些都是他曾經親口說出的話,說話之時是多麼情真意切,現在回想起來,卻是幼稚單純得可笑!而玄林當時是怎樣的表情呢?或許是在心中暗暗竊喜他乖乖入彀吧?怪不得,當初自己提出認罪以保玄林名譽,對方竟然順水推舟地允諾;而路銘以命換得的鯨艇圖紙,玄林居然忍心將其封存,還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來搪塞自己……玄林早已和冰族女人糾纏不清,那麼他抵抗冰族的決心又有幾分做戲,幾分是真?只有路銘和自己這樣的傻子,才會相信他正氣凜然的外表,甘願俯身,當作鋪路石將他送往神聖的高台!

  可是,如果將水華的身份作為要挾,那個欺世盜名的玄林會不會被逼動用鯨艇圖紙,全力對抗冰族呢?季寧剛轉到這個念頭,喉嚨就驀地一痛,如同一條毒蛇突然竄起,一口咬在了他的咽喉要害上。他嘶啞地慘叫了一聲,身體內部湧出的血便頃刻封住了他的咽喉,讓他發不出聲音來,只能掐住自己的脖子倒在沙地上,不斷地掙扎。

  與此同時,季寧隨身攜帶的太史閣令憑感受到主人的危險,也驀地發出紅光來,堪堪透過他的胸膛蔓延而上,與那荼毒季寧的力量對抗。一紅一黑兩股力量如同鬥獸一般在季寧體內撕咬撲打,讓季寧痛不欲生卻又無計可施。然而令憑上的靈力本就所剩無幾,根本無法招架詛咒的力量,紅光很快越來越黯淡,最終湮滅,讓伏在地上的季寧心中一涼,閉目待死。

  咽喉的劇痛不斷侵蝕全身,季寧的意識開始慢慢飄忽,似乎靈魂已然離開了身體,可以俯視身周的一切,五蘊六識竟頓時清明起來。隱隱約約地,耳中傳來一片嘈雜,馬蹄聲、哭喊聲、喝罵聲和利刃相交之聲交織在一起,讓瀕死的人也驚駭莫名。不祥的預感下,季寧死命睜開眼睛,果然看到伊密城方向火光衝天,那片嘈雜也正是從城內傳來。

  是沙盜開始劫掠了!季寧的腦子中閃過這個念頭,下意識地就想從地上爬起來--水華還在城裡,她眼睛看不見,一個人待在驛館裡可如何是好?

  然而在詛咒之力的作用下,他的手臂根本支撐不起身體的重量,只能徒勞地在沙地上掙動。可是水華啊,你現在怎麼樣?我方才那樣說話,只是宣洩一下心中壓抑得太久太久的憤懣,否則只怕自己會憋屈得瘋掉!可我即使再被仇恨沖昏了頭腦,也始終記得你善良的心,寬容的笑,還有親吻我時那無限的深情!你一定不要有事,一定要等著我回來!感覺得到自己已經處於死亡的邊緣,季寧憑著腦中最後一絲清明無聲地呼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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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彷彿感受到了他不甘的吶喊,身體中那股流竄的劇痛竟然慢慢減淡下去,猶豫地徘徊著,似乎難以判斷宿主的真心。季寧並不知道是因為自己瞬息轉換的念頭抗住了詛咒的力量,最終將它消弭於無形,他只是奮力往伊密城方向爬去。可是方才一番生死邊緣的反覆已經耗盡了他的精力,他昏了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一寸一寸地支起凍得僵硬的身體,季寧以最快的速度向城內奔去,卻一眼看見城頭上七零八落的旗幟和軍械,看來沙盜還沒進城,看守的士兵們便丟盔棄甲地逃命去了。這兩天伊密城的統領駿鵬正好帶了人馬到遠郊營寨操練,只留下幾個老弱殘兵象徵性地守守城門,對沙盜根本沒有還手之力。

  踏入城中,街道一片狼藉,不少木門上都留著刀痕,卻空蕩蕩地不見一個行人。季寧無暇顧及其他,直接奔回驛館,發現大門只是虛掩,可是比起其他宅子被劫掠一空的慘狀,驛館裡竟是平靜得如同什麼都不曾發生。

  一把推開大門,季寧大聲喊著水華的名字,沒有人回答他。他越想越是心驚,將手指放在大門上想要讀取記憶,卻根本無法靜下心來。

  一眼瞥見院內石板上濺落的黑棕色藥汁,和平日水華的眼眸同樣顏色,季寧不由顫抖起來。如果水華眼睛看得見,他或許還不會如此擔心,可現在……她一個目盲的少女,能如何應付突如其來的沙盜?

  穩了穩焦慮的心神,季寧走出驛館,踩著滿地的狼藉,向著平素伊密城居民避難之處跑去。漸漸地,有三三兩兩的居民出現在回家的道上,可他們面對季寧焦急的詢問,都只是同情地搖了搖頭。

  "聽說這次'神眼魔刀'的人搶了幾個女娃娃回據點去了……"一個居民說到這裡,乍然見到季寧慘白如死的臉,連忙改口寬慰道,"不過還有很多人在後面,或許你要找的姑娘平平安安的……"話未說完,季寧已是匆忙地道了謝,繼續往前方跑去。

  "水華,水華,你在哪裡?"嘈雜的人流中,季寧就如同一塊阻住航道的礁石,不顧眾人的擠挨推搡,執意逆流站在大路當中呼喊著。他的聲音已經有些嘶啞,眼神專注地在人群中掠過,一輩子也不曾像現在這般焦急徬徨。

  "季寧!"一個含著責備的聲音沉重地在他耳邊響起,"你昨夜去哪裡了,怎麼沒和水華姑娘在一起?"

  季寧茫然地轉過身,下意識地一把抓住墨長老的胳膊,瘖啞地問:"水華呢?"

  "水華姐姐她……被強盜抓走了……"小萌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引得季寧放開了墨長老,反手將小姑娘抓住,"你說什麼?"

  "水華姑娘,是個大好人啊!"旁邊幾個婦女也落下淚來,"昨夜沙盜突襲,我們連夜逃命,正好碰到水華姑娘在四處找你。大家於是一路往城外跑,沒料到竟然碰到一群沙盜在劫掠婦女。水華姑娘為了救我們,就主動站出去,被他們帶走了……"

  "她……她為什麼這麼傻?"季寧失神地說出這句話,手一鬆幾乎被心痛擊倒。

  "她跟那些沙盜說,要見他們的頭目'神眼魔刀',那些人答應了。"墨長老嘆息了一聲,"她當時態度很堅決,攔也攔不住,我猜她是想去化解冰族人和空桑人的仇怨。可是那些沙盜……根本不是誠信守諾之人……我擔心……"

  "不行,我要去救她!"季寧此刻已稍稍穩下心神,儘量鎮靜問道,"請問'神眼魔刀'的巢穴在哪裡?"

  "沙盜行蹤無常,我們也不知他們的窩點。"墨長老看著季寧毫無血色的臉,竭力安慰道,"惟今之計,是你趕緊找到駿鵬將軍,讓他命人四處搜索,才有可能成功。駿鵬雖然不願和沙盜正面交鋒,但水華姑娘身份特殊,或許能夠說動他動用軍力。"

  "好,我這就去!"季寧想想墨長老的話確實是惟一的辦法,他點了點頭,尋準方向便往駿鵬行軍拉練的遠郊奔去,心中卻仍是忐忑。伊密城統領一職是個苦差,照例是四年一換,因此各任守將只求早日平安捱過年限,好回到東南方的富庶都市,對於凶悍肆虐的沙盜都抱著退避三舍的心思,才縱容得西荒沙盜越發猖獗。駿鵬上任不過一年多,已是深得其中的關竅,這次將大隊軍士拉到遠郊沙場練兵,恐怕也並非巧合。

  雖然明白這些原因,季寧卻不得不直闖駿鵬的營寨,以求抓住這最後一絲希望。還沒有走到轅門處,季寧已被守營的士兵擒獲,就算他再三聲明自己有要事求見駿鵬,仍然被當作逃犯綁在太陽地裡,直到兩個多時辰後,駿鵬才打獵歸來。

  "駿鵬將軍,請你……"本被曬得昏昏沉沉的季寧一眼看見遠處騎馬而來駿鵬,眼中一亮,立時大聲喊了起來,卻換得扈從士兵一道馬鞭。而駿鵬雖然往季寧這邊看了一眼,卻根本不加理會,徑直跑馬進轅門去了。

  將獵物馬匹交付給侍從,駿鵬沐浴換衣完畢,又坐在陰涼的大帳中,慢慢吃了半個井水鎮涼的蜜瓜,方才吩咐道:"把人帶上來。"

  從人答應了,走到轅門處將季寧放下來,領著他走到中軍帳前的砂石地裡跪下。

  見昔日氣度清華的季寧此時形容狼狽,駿鵬心頭閃過一絲快意,半晌才道:"你找我幹什麼?"

  季寧早已是心急如焚,焦慮和暴曬讓他唇上裂開深深的血口:"水華被'神眼魔刀'的手下抓走了,請將軍去救救她。"好不容易得到說話的機會,季寧開門見山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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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我昨日特地囑咐她待在驛館中不要出去,你怎麼不好好守著她?"駿鵬面色一沉,厲聲喝道。

  "是我的錯。"季寧沒有解釋,只是沉重地點了點頭。

  "我記得玄林大人是將水華託付給你的。"駿鵬冷笑道,"你弄丟了她,現在還有臉面求我?"

  "求將軍盡快去救水華,至於季寧,將軍想要怎樣發落都可以。"季寧閉了閉眼,對駿鵬的嘲弄並無回應。

  "你這麼情深意重,倒似我不答應都不行了。"駿鵬端起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指著面色慘白的季寧對從人道,"先給他喝點水,我可不想他半路就中暑昏過去。"

  只帶了幾個心腹從人,駿鵬帶著季寧上了路。看樣子駿鵬完全知道沙盜的巢穴所在,季寧心頭思量著,卻不能說出口,只是努力加快腳步跟上駿鵬等人的坐騎速度。

  駿鵬讓季寧獨自步行,原本是故意為難於他,沒想到季寧不吃不喝在滾燙的砂石地裡走了大半天,竟然毫無頹勢。反倒是駿鵬自己受不了太陽的灼熱,終於命人將季寧抄到馬背上,一行人快馬加鞭,直往前去。

  看著面前似曾相識的山谷,季寧心中一凜:山谷後面,可不就是凝水村麼?難道沙盜的老巢,就在村子裡?

  一口氣沖上阻隔視線的山梁,季寧往下一看,一線狹窄的山谷中,竟然密密匝匝地修築著防禦工事,石塊夯成的城牆上方分佈著彎弓持箭、全神戒備的莊丁,看上去竟比伊密城還要守得嚴密。不等外人靠前,一陣箭雨已當頭落下,卻堪堪在眾人的馬前排成整整齊齊的一排,警示之意讓季寧心中一驚:若是當日自己貿然領著水華前來,還不知會有多大的危險。

  幸而駿鵬等人並不慌張,只是把馬勒在箭陣之後。一個侍從從懷中掏出一枚綠色的小旗來,衝著牆頭比畫了一陣旗語,牆頭的莊丁們果然放下弓箭。再等了一會兒,那卡住山谷惟一通道的石門便緩緩打開了。

  "不知駿鵬將軍大駕光臨,真是失禮了。"一個身披黑色披風的魁梧大漢從石門內走出來,對著半山坡上的駿鵬抱拳施禮。駿鵬連忙領著眾人跳下馬背,也回了一禮笑道:"大當家別來無恙。"

  見伊密城的守將與沙盜頭子如此親密,季寧暗中震驚萬分,他心頭明白自己撞破了伊密城守將最深的秘密,就算此行救回水華,恐怕以後也難逃生天。

  "上次差遣人送給將軍的禮物,可都收到了吧?"自號"神眼魔刀"的沙盜頭子一邊引著駿鵬一行入村,一邊談笑道。他雖是凝水村人,卻看不出多少冰族後裔的特徵,哪怕冰族人最難掩飾的藍色眼眸,也因為他眼中綻放的白色精光而被忽略過去。想必那"神眼"的說法,就是從這雙讓人不敢直視的鷹眼而來,以至於他的本名反倒沒有幾個人知道了。

  "大當家的禮物,自然都是極好的。"駿鵬寒暄了一陣,方才道明來意,"聽說昨夜大當家手下的兄弟從伊密城劫了幾個姑娘回來,其中一個是我故人的盲女,所以特來求大當家放人。"

  "按將軍吩咐,我們沒敢動驛館一草一木,不料還是擄了將軍的人,真是該死!"神眼魔刀拍了拍腦門,當即命令手下,"清點昨夜的貨物,將瞎眼的女人給我帶來。"隨後他轉向駿鵬笑道,"將軍先休息一會,人很快就到。"

  駿鵬道了謝,跟著"神眼魔刀"沿著山谷往凝水村深處走去。這神秘的村莊完全是沿著細長的山谷分佈,家家戶戶門後似乎都擱著兵刃,幾個又像空桑人又像冰族人的小孩偷偷地從門後觀察著外來的人,眼中閃爍著驚恐和敵視的目光。不過更讓人驚訝的是,這片看似乾旱得寸草不生的谷地裡竟然種植著成片矮小的黑麥,芥蘚一般分佈在兩側光禿禿的砂石地裡。麥田的上方均用蘆桿搭成架子,乍一眼不知做何用途,仔細觀察卻可以看到有小滴的水珠從中空的蘆桿內滲出,一滴一滴地落在每一株麥苗根部的泥土中--凝水村的冰族後裔竟然是靠這樣的方法給莊稼灌溉,才避免了多餘水分的蒸發,在極度乾旱惡劣的環境中繁衍千年,沒有如空桑人的願望一般渴死餓死在這片絕地中。這樣的頑強和智慧,讓每一個有幸看到的空桑人都驚駭慨嘆。

  "大當家當真雄才大略,這些年將這裡經營得不錯啊。"駿鵬一邊走,一邊誇讚道。

  "唉,我自己卻知道這樣下去不成氣候。大丈夫應該搏個建功立業,名垂青史才不負大好頭顱!"沙盜頭子習慣性地拍了拍腦袋,豪情萬丈地回答,"可惜沒有碰到機會,只能窩在這裡做強盜。"

  "此刻四方動盪,風起雲湧,大當家日後不愁無用武之地,恐怕我以後還要仰仗大當家呢。"駿鵬說到這裡,回頭看了一眼,卻見季寧只是漠然,也不知將他們的話聽去了多少。

  實際上季寧已經沒有精力觀察凝水村的一切,他之所以還能支撐到現在沒有倒在半路,全靠心中一腔救出水華的執念。好不容易走到"神眼魔刀"所居之處,無非是一座普通的民宅,駿鵬落了座,與沙盜頭子談笑風生,看來兩人的交往非淺。

  過了一會兒,方才奉命去帶水華的嘍囉出現在眾人面前,引得季寧的目光一直牢牢地鎖在他身上。然而那個嘍囉只是走到"神眼魔刀"身邊,附耳低低地說了幾句話,沙盜頭子的眉頭便皺了一皺,恰似在季寧心中掀起了驚天巨浪--水華怎麼沒來,她怎麼了?

  "要不,將軍和我一起去看看?"沙盜頭子有些歉意地詢問駿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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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好。"駿鵬站起身,領著從人跟隨沙盜們七彎八繞,走到了村子深處一處破舊的宅子裡。

  "就在裡面……"沙盜頭子的話還沒有說完,季寧已經第一個走到了門前,他的手不斷地顫抖,卻仍然狠下心推開了虛掩的木門。

  屋裡很黑,外來的人要適應一陣子,才能慢慢看清屋裡的一切。和宅子的外表一樣,屋裡陳設粗陋,靠著牆的一張土炕就幾乎佔了一半的空間。而炕尾上,那緊緊縮在牆邊的少女,可不就是水華?

  "水華,你怎麼樣?哥哥來接你了……"季寧生怕驚嚇到她,儘量用平靜的聲音開口,朝水華走了過去。

  "啊!"水華原本只是靠在牆邊發抖,此刻聽到人聲,驚恐地尖叫了一聲,越發將身子縮得更緊。

  "水華,你怎麼……"季寧的話才說出一半,整個人便如同凍僵了一般立在原處,連半個字都無法說出來。此刻他已在昏暗的屋子裡看清,水華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撕得破爛,帶著血痕,而她向來天真明媚的臉上只剩下無邊的恐懼和絕望--在這間屋子裡發生過什麼事情,在場的所有人頓時全都明白了!一時間,沒有人說話,只有水華嚶嚶的啜泣從角落裡低低傳來。

  "大當家,就是他們兩個!"有人推著兩個反綁了手的沙盜走到"神眼魔刀"面前,"撲通"跪了下去。

  "說,她是怎麼瘋的?""神眼魔刀"陰沉著臉問,"當著駿鵬將軍的面,你們一個字一個字說清楚。"

  "昨天去伊密城打圍,我們負責包抄後城門。"那個明顯帶著冰族人特徵的沙盜看了一眼惶恐的空桑人同伴,大著膽子回答,"我們原本只想搶幾個女人來樂一樂,不料這個女人卻自己從人群裡走出來願意跟我們走,還說要見大當家你。我們見她雖然眼瞎,卻生得十分漂亮,就放了其他人,把她帶了回來……"

  "她要見我做什麼?"沙盜頭子問道。

  "我們也好奇問她,她卻說要說服大當家同意,讓冰族人和空桑人和睦相處……我們想這也不是什麼急事,就先把她鎖在這裡,等著大當家有空了再稟告。結果……"回話的冰族沙盜眼睛盯著膝蓋,聲音越來越低。

  "結果你們看她生得漂亮,就忍不住了?""神眼魔刀"本來想發火,卻想起自己原本就定了規矩,同意手下兄弟們可以先享用劫掠來的一切,他只好咳嗽一聲怒道,"可我問你們她怎麼瘋的?"

  "……她一直在叫哥哥,不停地哭,我們生氣了就給了她一個嘴巴。結果她果然不哭了,只瞪著那雙瞎眼問我們說,為什麼冰族人和空桑人就不能不互相傷害。於是我們就笑著回答她:沙盜隊伍裡早就是冰族人和空桑人為伍,若是她不瞎,就能看見我們兄弟二人就是一個冰族一個空桑,現在不僅不互相傷害,還一起享受……她聽了就開始笑,醒過來就成了這個樣子……"

  "糊塗東西!""神眼魔刀"一腳一個將兩名手下踢倒在地,怒喝道,"敢動駿鵬將軍的女人,我殺了你們!"

  "大當家手下留情。"駿鵬自然明白"神眼魔刀"無非給自己一個面子,並不是真想殺了二人,當即求了個順水人情,"不知者不為罪,就饒了他們吧。"

  "還不多謝駿鵬將軍!""神眼魔刀"喝了一聲,轉向駿鵬賠笑道,"既是我手下之過,將軍要怎麼賠罪只管開口。"

  "我把人帶回去就好了,其他的大當家不用放在心上。"駿鵬大方地說完,走進屋裡,不顧水華的尖叫掙扎,點上她的昏睡穴,將她抱了起來。他向沙盜頭子說了聲告辭,帶著從人們便走了出去。

  沒有人招呼季寧。他靜靜地跪在地上探出手去,忍著心底撕裂般的痛,握住土炕上殘留的一片水華的衣襟,忽然一眼看見了牆邊兩個模糊的字--

  "哥哥"。

  那些字跡有些凌亂,一看就知道是用手指甲一遍一遍地在牆上刻畫出來,刻痕裡還帶著暗褐色的血跡,哪怕不用讀憶術,季寧也能感覺到水華刻畫這兩個字時的傷痛和絕望。

  "啊……"他驀地將自己的頭撞在土炕邊緣,聲嘶力竭地喊出了聲音。是自己害了水華,是自己害了水華!就算她平日再怎樣沉靜達觀,她也始終不過是個十九歲的女孩!若不是自己那樣執著於空桑與冰族的仇怨,若不是自己對她的愛中摻雜著自卑和牴觸,水華怎麼會再度弄瞎了自己的眼睛,主動投進沙盜的羅網!真是諷刺啊,她最愛的情人因為兩族的仇恨而撇下了她,那些侵犯她的人卻偏偏是兩族的同夥!她一直孜孜以求的兩族和解,竟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被人冷笑著打破,無情地踐踏……她在最後清醒的時刻裡不斷地刻畫著"哥哥"兩個字,卻不知是因為這兩個字帶給了她生存的勇氣,還是帶給了她陰冷無情的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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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