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玄林初來乍到,先生若是信得過我,不出三月,我還先生一個乾坤朗朗的交城。"玄林沒有多作解釋,只是看著季寧的眼睛,誠懇地道。
季寧平視著新任的交城總督,忽而一笑:"教教讀憶術也沒什麼,橫豎都是為了幾個金銖而已。只是若徒弟的資質太差學而不成,我的報酬一個子兒也不能少。"
"先生答應就好。"玄林鬆了口氣笑道,"還沒有請教先生的大名。"
"白之一族,季寧。大人面前當不起'先生'二字,以後叫我的名字便好。"季寧答到這裡,起身收拾攤子。他必須前往西荒的空寂之山,一旦成為交城總督的西席,行程上應該有方便之處。
可惜此刻季寧忘記了,他只是讀憶師,只能看到過去,卻不能洞察未來。
季寧永遠記得第一次看見水華的情景。那個時候他在腳步輕盈的侍女帶領下,穿過總督府後宅重重疊疊的門廊,走到最盡頭供奉神像的靜室前。那是一座兩層高的樓宇,用藍色的琉璃磚砌成,風格是雲荒統一的神殿樣式,只是規模較小一些。在那瑩藍色的樓宇前,有一株盛放著紅色花朵的木棉樹,樹下站著的女孩就是水華--交城總督玄林的掌上明珠。
那個時候水華背朝著季寧站著,她的頭微微向上仰起,兩手平伸向天,彷彿飛鳥展開的翅膀。她穿著一件白底紅紋的衣裙,白的像雲,紅的像血。
其實應該是白的像雲,紅的像她四周落下的木棉花。季寧事後不止一次地糾正自己的想法,可是那不帶任何情緒的第一印象卻清清楚楚地昭示給他不吉的聯想。不過季寧不是糾纏於這些無謂說法的人,名叫四月的侍女在院子門口站定,季寧獨自踩著滿地的花朵向水華走去。看她纖細的身影,不過十四五歲的年齡,但願不要像大多數貴族小姐一般驕橫愚蠢。
他剛要說話,一朵碩大的木棉花便砸在他的頭上,傳出輕輕的"橐"的一聲。他正有些懊惱地盯著地上花冠厚實的花朵,面前的女孩卻垂下了試圖接住落花的雙手,輕笑道:"被花兒選中的客人,請問你是誰?"
"白之一族季寧,見過小姐。"季寧微微躬身,報出自己的名字。
女孩兒轉過身來,露出一張嬌豔的稚嫩的臉,白皙的臉頰上暈染著陽光的紅潤。"你就是爹爹請來的讀憶師麼,太好了,我一直盼著你來。"她一邊說話,一邊朝他伸出手。
季寧伸手握住了她,小小的軟軟的手掌在他手心裡不盈一握,她的個頭也未長成,只到他的胸膛。他牽著她往一旁侍女擺好的籐椅前走去,看著她不斷地踢到地上鋪滿了青石板的木棉花,蹦蹦跳跳得如同一隻歡快的小花雀。
"小心些。"季寧忍不住提醒道。
"沒關係,我習慣了。"水華笑嘻嘻地回答,任季寧把她牽到籐椅上坐好,"我看不見,只能摸一摸,踢一踢。"
季寧"嗯"了一聲,沒有答話,終於正視了一下面前女孩兒的眼睛。那原本是一雙漂亮的眼睛,黑色的瞳仁中帶著金屬般的棕紅光澤,正是玄之一族的標誌。可惜從她毫無焦距的視線,任何人都看得出來這個女孩是個瞎子。
"所以啊,我覺得自己最適合做一個讀憶師了。"水華坐在椅子上不安分地晃動著她的雙腿,微笑著面對身旁的季寧,"聽爹爹說你可以從一粒沙子裡看到各種各樣的東西,真了不起!師父,你教教我好不好?"
季寧放下茶盅看著她,女孩子的笑容乾淨得如同天上的白雲,連無神的眼睛也連帶著發出美麗的光芒。"讀憶術需要的是天賦,"他淡淡地開口,"源於神賜。"
"可是盲人才最需要讀憶術,要想不再困在無邊的黑暗中,就可以讓萬物成為他們遨遊四方的眼睛。"水華無邪地睜著她無光的大眼睛,狡黠地反問,"神既然那麼慈悲,難道不會把天賦賜給最需要它的人麼?"
聽到這樣聰明的答覆,季寧的唇角微微牽起了笑容。好吧,就讓他看看,神在剝奪了這個女孩子的視力後,賜予了她別的什麼。
季寧到底在總督府留了下來,不是因為總督小姐於讀憶之術有什麼天分,是因為玄林答應他的一百金銖酬勞,換得他在總督府裡陪伴水華三個月。
一百金銖是交城總督幾乎兩年的俸祿,足以用來打動那些私自出海的走私販子。當季寧向玄林提出這個數目時,他看見玄林沉默了一下,這讓一貫冷漠的讀憶師心裡生出些許歉疚,對於一向兩袖清風的玄林而言,積蓄一百金銖並不是容易的事。
"我答應你,只要你能好好教我的女兒。"交城總督最終點了點頭,神色中有他難得的黯然,"不過這筆錢我一時拿不出來,你且等我籌措一下。"
季寧知道玄林還有家眷住在伽藍帝都,但他只帶著這個眼盲的小女兒千里迢迢到交城赴任,可見對這個女兒有多麼珍視。他不再多言,躬身退去。
"先生究竟長得什麼樣子?"還沒走進後宅,季寧就聽見了水華清脆的聲音。
"先生啊,很年輕,也很好看。"另一個女孩子笑著回答,應該是水華的侍女四月。
"哪一種好看呢?"水華不滿於侍女的回答,好奇地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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