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月如美人,微蹙娥眉,小三的身影披著雪後的瑩光閃進屋里,跺了跺腳,抱怨道︰“青嵐那家伙,鬼鬼祟祟的,明天一定要好好審審他!”
我失笑的看著小三,你是人家青嵐什麼人?搞不好他是去會小情人了呢?不然干嘛看見你就跑?
一連三個問句,看的小三越來臉越黑,最後一拍桌子,很有巫馬青嵐他親娘的架勢,怒道︰“他才多大?就想著找媳婦了?不行,我得跟他說說去。”說完,轉身就要出門,被我一把拉住。這都什麼時辰了?要說也要等明天啊。
把一臉心不甘情不願的小三按到在她自己的床上之後,我卻開始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覺了,一會想到野史中的月川王,一會又想到阿塵的白發,一會又閃過那雙冷冽且帶著絕望孤寂的藍眼楮。
是誰說的來著?漫漫長夜,無心睡眠。我嘆了口氣,披了件衣服坐起身來。又是一彎殘月,卻因為晶瑩的白雪,整個世界都散發著朦朧夢幻的銀光。早在十歲那年,我跟小三就分房睡了,因此現在的屋里靜的可怕。實在坐不住,裹了件厚點的外衣,推開窗戶,深深的吸了口氣,無聊之極的盯著雪面上的一個光點瞧,半柱香之後,我滿意的證明了月光就算不能導致引起雪盲的,可至少也是有個青光眼啥的。掃視了一圈院子,意外的在一個很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了一個本不應該出現在那里的身影。青嵐?他怎麼會在那里?
巫馬青嵐靜靜的站在樹下,痴痴的望著不遠處。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竟是小三的臥房。大概是發覺了我目光,他轉過身來,微風拂過,干枯的枝椏再也盛不住那豐盈的白,碎雪啪的一聲墜到他的肩上,順著衣衫緩緩滑落,墜入黑暗。銀白的月光在他身後打出一片光暈,即疏離,又悲哀。
他緩緩行至窗邊,一雙晶亮的眼中滿是濃烈的情緒,猶豫,決絕,悲傷。“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四小姐,我說的,對嗎?”
怎麼說起這些?我奇怪的看著他,想了想,伸手比了比心髒的位置。
他苦笑著說道︰“不愧于心麼?”本應飛揚跳脫的年輕臉龐,卻充滿的了年月的滄桑,仿佛只是短短一日,便已老了十年。
我拉起他的手,在上面寫到︰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于心。
“但求……無愧于心,但求無愧于心。”巫馬青嵐著了魔一樣喃喃的念著,半晌,從懷中取出一張紙來,遞給我,說道︰“四小姐,你還記得這個麼?”
我展開來一看,紙上寫著‘人若有志,萬事可為’八個字,字體歪歪斜斜極難辨認,就像是初次提筆的稚兒的手筆。這是……我猶豫的看了看巫馬青嵐。他輕輕一笑,有些苦澀,道︰“就知道四小姐記不住啦。九年前,鏡池畔。”
我一震,想起這是我九年前第一次見到巫馬青嵐習武時,隨手在地上寫給他的,他竟然還記得?可……當時他不是不識字嘛?怎麼會?
“我……記了好久,那一整天,有空就用樹枝畫幾筆,生怕忘了。還是大少爺見我用心,借了我紙筆。一轉眼,都快十年了”他輕輕的嘆了口氣。
我當他是有志難伸,便安慰的拍了拍他的手,指指月亮,又做了個睡覺的動作。他轉身離開之際,回首輕聲說道︰“乘人之車者載人之患,衣人之衣著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四小姐,大少爺說的話,我從沒忘過。”
這種類似于表白心意的話听得我更是一頭霧水。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青春的煩惱?入睡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明天一定要找楚雲天,讓他給巫馬青嵐安排個有點工作量的事兒做,在這麼下去,他就要變成悲春傷秋的一介酸儒了。
睡的晚,便也起得晚。等一切都料理停當之後,已經是日上三竿,艷陽高照。今兒個是楚九天的慶功宴,難得老天爺開眼,陰了大半個月的天,終于放晴了。一大早的府里的下人們就忙上忙下,娘和二嬸也四處游走查看著,生怕有哪些地方有了疏漏。
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態,跑到楚雲天的書房……果然……沒人。不過,桌上放了杯還冒著熱氣的茶,賬本也還攤開著,墨跡未干,想是走了沒一會,也許,只是出去上個茅廁啥的,馬上就回來了。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翻了翻賬本,撇撇嘴,真是難看,流水賬啊。下人們見是我,也不多言。只是幾個楚雲天院中的老人,知道我一向畏冷,添了幾個火盆,就不再進來了。
楚雲天的書架很有意思,上至天文地理,下至稗官野史,高雅的博學鴻儒,低俗的艷情小說,包羅萬象,一應俱全。我東摸摸西看看,突然發現在書架較高的一層對著七八副卷軸。挑了挑眉,哦?既然有艷情小說了,難不成,這就是傳說中的春宮圖?
興奮的拽出一卷,打開一看……大失所望,居然是幅‘雨打芭蕉’,不死心的又翻了翻,在邊角處發現一卷紙,沒有被表過,只是簡單的卷一卷,放在那里。
哈!我一拍手,就是它了,搞了半天方才的那些都是用來掩人耳目的,這個才是正品啊!恩,不愧是楚雲天,想得就是妙啊。
輕輕的把它抽出來,生怕在上面留下折印,我緩緩的展開畫卷,只露了腳,便停住了。咦?好眼熟啊,雪白的月桂,怎麼好像在哪里見到過呢?想了想,未果,干脆整幅打開。
經珠不動凝兩眉,鉛華銷盡見天真,畫卷上的少女柔柔的笑著站在月桂樹下,發絲輕輕揚起,糾纏著幾朵飄零的落花。那眉那眼,那嬌嗔的表情,那掩住櫻唇的芊芊玉指,無一不熟悉的讓人心驚。
我手指顫抖的撫摸上畫中人的臉,這……這是我?瞄到邊角處的一行小字,我更如遭雷擊般的定在當場,腦袋中空空一片︰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夫……妻?
呼吸漸漸急促,腦子里面一片空白。楚雲天,喜歡我?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怎麼會這樣?怎麼會變成這樣?問了無數次,最後只變作一聲悲鳴︰為什麼要變成這樣?
“小四!”楚雲天原本含笑的聲音在跨入門後見到我時,全然變作驚恐的淒厲︰“你在看什麼?”
他一步搶上前來,想要奪我手中的畫,我下意識的一躲,絆到桌腳,跪倒在地上。手中的畫就這樣飄了幾下,翩然落在不遠處的一個火盆上。紅紅的炭火灼燒著少女精致的容顏,那依然嬌俏的笑漸漸的變作冰冷的死灰。
屋子里一片死寂,我們誰也沒有說話。突然覺得很心酸,眼淚大滴大滴的落在地上,變作一片傷心的痕跡,我抬起頭,心痛的看著楚雲天,滿眼的掙扎,怎麼會不喜歡,怎麼可能不喜歡,這樣的男人呵,沒有一個女人會不動心吧。也許早在他對我說︰“小四,你要一輩子對我笑哦。”的時候,心上就已經有了他的烙印。
可我們畢竟是兄妹,同父同母的兄妹啊,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在一起。所以才會在喜歡之余,下意識的回避,總想著要是他娶了妻子,一切就都好了。斷了我的念想,我就可以把他當作真正的哥哥,那樣……就好了吧。說起來,也真是奇怪,對阿塵是那種一見鐘情的心動,但卻不曾有獨佔欲,他對我笑我會喜悅,他離開我會傷心,他抱著別的女人我會嫉妒,可是我卻從來不會想要把他變成是我的阿塵,就好像下意識的抵觸著這樣的變化。
可對楚雲天就不會,那種從小就存在淡淡的依賴,那種膩在他懷中的淡淡的心安,那種站在門前等他歸來的淡淡的喜悅,無一不讓我沉醉其中。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掩面痛哭,哭他的痴心,哭我的殘忍,哭我們注定不可能有結果的愛情。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他……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情寫下那兩句話?
楚雲天輕柔的把我從地上拽起來,蹲在我面前,拉開我的手,輕輕的用衣袖擦干我的眼淚,說︰“小四,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該道歉的人是我。是我,想要獨佔那溫柔的笑,是我,貪戀他的懷抱。即便早就知道這是無望的愛情,可我還是……想要他愛我。這麼自私的我,這麼丑陋的我,連自己都看不起。把臉埋到他的勁窩,不敢看他的眼楮,心絲絲拉拉的痛著。誰說我們沒有靈魂?用大腦思考的我們,在悲哀難過時,痛的卻是心髒,這里,不是靈魂,又能是什麼呢?
輕輕的顫抖,不知是我,還是那被我依靠的身軀。那個風采如朗月清風般淡定從容的雲天,我只是,想要他的笑而已,溫柔的,愉悅的,寵溺的,我統統都想!我的雲天,原該悠然自得,我的雲天,原該無所顧忌的翱翔于天地間,我的雲天,原該舉眉笑寒天,自在風雪間。可現在,我卻成了那個禁錮他的枷鎖,成了他痛苦的根源,成了他罪惡感的始作俑者。也許從一開始就不該這樣,是我的錯,我總是不自覺的想要對他好,越是這樣,他對我也越是溫柔,而我也就漸漸的不可自拔。
楚雲天幽幽的嘆了口氣,扶直了我的身子,說︰“小四不哭,大哥……有些累,你讓大哥一個人靜一靜,好不好。”
無法拒絕,我只能抽抽噎噎、渾渾噩噩的走回去,一路上仿佛有很多關心的聲音,有很多溫暖的雙手,可卻不是我在意的。一直到小三熟悉又驚恐的臉龐映入眼簾,我才放心的撲上去。怎麼辦,小三,我做了一件錯的離譜的事情。怎樣才能彌補?怎樣才能把雲天的心還給他?怎樣才能把我的心找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