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迷失在一六二九 作者:陸雙鶴 (連載中)

 
jack780111 2009-1-12 17:07:1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42 466355
zaq159951 發表於 2012-2-8 19:33
三四二 北緯的經歷(下)
也是叫一時大意,北緯還當在廣州時一樣,孤身一人喬裝打扮成亂軍形象,想要混進城去打探一些詳情。混倒是給他毫不費力混進去了,但在城裡只呆了不到半天就被人發現——人類很難和野獸為伍的。無論是相貌談吐上的差異;還是面對無辜百姓時的態度;以及身上沒有那種長期混跡於死人堆中的血腥和腐臭味……所有這一切加起來,北緯這個現代優秀偵察員頭一回在明人面前露了餡。

    起初時北緯也沒太在意,連槍都沒用,隨手撂倒那個盤問他的高級軍官,找條小巷子鑽進去心想躲一會兒也就結了。沒想到對方卻是不依不饒,竟然出動大隊人馬全城搜捕,甚至還動用了獵犬……北緯後來才知道被他打傷的那個軍官不是普通人,乃是叛軍首腦之一的李九成。山東之亂雖然是孔有德掀起,主要也是孔有德在指揮,但名義上卻是奉李九成為主帥。北緯用的軍中格鬥術簡捷高效,出手就是傷筋斷骨,普通小兵打傷一兩個也就罷了,傷了對方主帥,當即被認為是朝廷專門派來刺殺叛逆首腦的“大內高手” ,城中大將人人自危,各自派出部下精銳家丁,非要將“刺客”誅除方才心安。

    之後便是一場驚險的城市追逐戰,那感覺就像是置身於生化危機中的浣熊鎮。但有理智的叛軍可比喪屍難對付多了——孔有德手下本來屬於大明朝精銳火器部隊序列,叛軍中裝備三眼銃鳥銃之類熱兵器的不在少數,雖說質量低劣,但在壓倒性的數量優勢面前,北緯僅靠手上兩支山寨版五四手槍外加十幾枚手榴彈也只能做到連打帶逃勉強自保。但他展示出的武器越先進,戰鬥力越強,反而越發令叛軍感到緊張,被派出來圍剿他的部隊越來越多,惡鬥中腿部不慎受傷,行動受到影響,局面愈加險惡……

    “嘿嘿……當時真以為自己要掛在那兒了。想想看真不甘心哪,居然死在一堆明朝雜兵手裡……以前部隊裡上級總是反復強調要謹慎,一開始還注意,這幾年行事無往不利,慢慢就大意了。這回算是得到教訓——孤膽英雄決不能做。”

    北緯搖頭感慨了幾聲,旁邊有耐不住性子的小伙兒忍不住詢問:

    “後來呢?”

    “後來,後來被人救了唄,要不我現在還能站這兒?”

    北緯苦笑一下,他向來以身手高明自詡,即使在現代人同伴中間也一直很有幾分傲氣。但這回卻反被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明朝百姓救下,心頭難免鬱鬱。

    而且更讓北緯感到難堪的是,當初他在馬尼拉時曾經對信奉天主教的西洋人大開殺戒,可這次藏匿他的那些好心人竟然也都是信奉耶穌的——由於登州巡撫孫元化的帶頭作用,當地上層人士中間受葡萄牙耶穌會影響很深,許多富戶都是全家信教。救下北緯的那對好心夫婦便是如此,雖是漢人,卻日日虔誠祈禱不已。在這次登州之亂中,他們夫妻倆人更是散盡家財,收留了許多無家可歸的兒童和老人,在這彷彿漫漫長夜的崇禎年,實在是不可多見的一抹亮色。

    然而好人沒好報,一輩子行善積德,到頭來卻依然逃脫不了破家之厄——叛軍大舉搜查刺客,雖然北緯隱藏得很好,沒有露出任何蛛絲馬跡,可人家根本不用找——刺客消失在這一帶是吧?找不出來是吧?那必定是有人藏匿了,方圓數里之內,無論是否通敵,盡行誅殺!

    就算北緯身手再高,裝備再好,碰上這群瘋狂而毫無顧忌的叛軍也沒辦法,只能趕緊逃回海邊接應點,匯合了整個偵察排以後再返回來,不是為了報復,僅僅想要把那些幫助過他的那些好心人接走而已。

    只是當他帶著援軍趕來時,一切都已經晚了。曾經的富商大宅院中滿地鮮血,橫七豎八躺著幾十口沒了頭顱的屍身,以及百餘個驚慌失措號啕大哭的十歲以下小孩子……這就是那兩船兒童的來歷。

    “我唯一可做的,就只有盡量把這些迭遭戰亂的孩子帶回來,還給他們一個正常安定的成長環境,這是我欠他們的……當然,還有報復。不過這需要大部隊出馬,否則那群瘋子會把登州城裡的老百姓全都殺光。”

    北緯最後咬牙切齒道——以他的強勢性格,這次吃了那麼大的虧,卻還憋在心裡不敢反擊,這心情著實鬱悶。而在聽完他這段經歷之後,在座眾人臉色也都很沉重,雖然早就從史書中知道明末亂世人命如草,但北緯所講述的一切依然讓他們感到心驚。

    “奶奶的,還以為只有滿洲人或者蒙古人才會那麼殘暴,沒想到這漢人亂軍也是那麼瘋狂……說起來好歹還是原先的駐地,那幫人還真能下得去手啊。”

    解席皺眉道,來到明朝這麼久,和張陵等人打交道多了,他對於明軍的狀況也算比較熟悉——和現代部隊參軍後異地服役的習慣不同,明軍因為是世襲軍戶制度,當兵往往就在家鄉附近。因此大明的軍隊在外地軍紀雖差,在駐地附近總還是能夠保持一二的。畢竟都是鄉里鄉親知根知底的,幹起壞事來不至於太過份。

    史書上記載孔有德正是以“回鄉”名義殺回山東,在拿下登州,俘虜了他的老上司巡撫孫元化和總兵官張燾以後對其也還算客氣。 yin*招降不成便將其釋放。上官都如此,下面小兵難道就沒個顧忌?

    但旁邊凌寧則冷笑一聲:

    “張獻忠,李成棟,哪個不是漢人。一個屠四川一個屠嘉定,幹得可不比滿洲人差勁。”

    眾皆默然,過了片刻,才聽老李教授說道:

    “孔有德手下主力是遼東兵,在東江鎮毛文龍被殺以後被孫元化收留的,並非山東本地人士。他們造反成功之後並沒有馬上想著要去投奔滿洲,而是野心很大的聯絡以前東江舊部,想要建立一個遼西武人的割據集團,因此一開始行事還算克制。不過隨著局面的窘迫,割據自立的可能性越來越低,知道遲早要放棄山東,那行事想必就沒什麼顧忌了。”

    見北緯依然滿臉自責之色,老李教授安慰道:

    “就算沒有你這件事情,他們在渡海投奔滿清以前,肯定也會再次大掠全城,收集軍資以備逃跑之用。在那裡所發生的一切,我們原本是插不上手的,現在能救回一批孩子來,已經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所以不必給自己太大的壓力,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北緯苦笑一下,雖然沒怎麼聽進去,但還是對老教授的開解表示感謝。唐健見他已經很疲倦,便早早讓他回去休息了。

    北緯走後這邊眾人又繼續談論了一會兒,前往山東的計劃並不因此而稍有變更,但在聽說了大陸上是如此凶險之後,唐健再次專門詢問那幾個想要單槍匹馬闖大陸的小伙子,是不是仍堅持自己的想法? ——為了加強直觀印象,他們都被喊來旁聽了。

    不過那幫人固執得很,竟沒一個改變主意的,解席為此還差點又跟張申岳吵起來,眾人好不容易才勸開,眼見勸說沒起到什麼效果,大夥兒便各自散去。

    另外一邊,北緯向手下隊員交待完各項事務,返回自己家中,卻見小妻子林程程早早就守候在大門外面,一見他回來便匆匆靠近,走到近前時卻忽然忸怩起來,支支吾吾半天,似乎想要問什麼,卻又不太敢的樣子。

    這幅羞怯樣子反把北緯逗笑了,兩人雖是夫妻名義,但在北緯這個現代人觀念裡,林程程根本還只是個沒長大的小丫頭。歷經生死之後,陪這個可愛的小丫頭說說話,倒是一種極好放鬆。

    “怎麼?見到老公回家不高興麼?”

    被逗弄了的小主婦臉兒一紅,總算像往常一樣抱住了丈夫的胳膊,當作鞦韆一般左搖右晃的,但一雙眼睛依然滴溜溜在東張西望。

    “聽說相公帶回來一個小娃娃?”

    北緯哈哈一笑:

    “嗯,打算等長大一些了收作徒弟……本來想直接收養下來的,不過考慮到你這邊未必願意,就沒帶回家,先放到收容所那邊了。”

    小女孩果然不善於掩藏自己的想法,林程程一听就大叫起來。

    “不要,我才不要收養孩子!”

    看看周圍沒人,林程程又趴到北緯耳朵邊上,紅著臉兒低聲道:

    “我們自己可以生的,為什麼要收養別人家的孩子。只要相公願意,我能生好多好多……”

    每次看到她這麼一本正經做出小主婦模樣,北緯就忍不住會發笑。伸出手去捏了捏對方的小翹鼻子,笑問道:

    “比你屋子裡的布娃娃還要多嗎?”

    只是一句玩笑話,然而林程程卻認真地考慮了好一陣子,方才鄭重點頭道:

    “可以的,比那還要多,我保證……
zaq159951 發表於 2012-2-8 19:33
三四三 要打硬仗?
對山東的這次偵察行動不能算完全成功,不過至少摸清了威海和登州兩處主要目標地的現狀,而且更加堅定了穿越眾出兵山東的決心——北緯已經放出狠話,無論大明朝廷是否同意,或者參謀組這邊另有打算,他都將帶人殺回山東。不為別的,就為把這次的事情作個了斷。

    “我不喜歡欠別人東西,但也不喜歡別人欠我東西,無論是恩還是怨。”

    北緯雖然一直拒絕在委員會中擔任職務,但他在整個團隊中的發言權絕對不在唐健或者徐慧等人之下,在軍隊系統中更是屬於大佬級人物——現在執掌具體軍務的諸多“少壯派”年輕人大都把他視作精神偶像——特種兵無​​所不能的概念在他們腦海中一直根深蒂固,而北緯則更加深了這種印象。當初想要學著他幹偵察兵的小伙子可著實不少,後來雖然大都吃不了那個辛苦而主動退出,但對強者的崇敬之情卻愈發濃厚。

    故此北緯這麼一放話,哪怕本來沒這方面計劃的,參謀組作也要作一個出來。哪怕是現有的計劃,也因此而不得不略作更改……

    參謀組本來的打算是依據他們所了解的“歷史走向”而製定——崇禎五年一月時山東叛軍擊潰政府軍數路圍剿部隊,攻陷登州城,氣勢達到最高峰,隨後就一直要到**月份,才會被從山海關抽調過來的關寧軍主力騎兵打敗,從而失去野戰能力,退保城寨。

    雖說瓊海軍這邊武器先進,戰意高昂,但以參謀組那幾個人的習慣秉性,肯定不會拿自家嫡系去和銳氣最盛時的叛軍硬碰硬。故此原計劃中進兵山東的時間雖然沒有確定,但原則上肯定要擺在農曆八月之後,叛軍氣焰被挫敗之後再出手的。史書上記載即使在野戰中打敗了叛軍主力,明政府軍的進展依然緩慢。解圍萊州時城內守軍甚至不敢相信援軍已至,還要傳旨太監親自出面才敢確認。後來反攻登州更是百日不克,一直拖到次年二月,孔有德等人主動坐船渡海前往遼東,才算是把這次叛亂給平息掉——僅僅在山東境內平息。東江鎮明軍殘餘遭孔有德部攻擊而徹底覆滅,以及滿洲人因此得到了火砲攻堅能力,這些都不在計算之內。

    不過攻城戰對這個時代的人很困難,對瓊海軍卻完全不成問題。用硝基炸藥對付這個時代的城牆,大概跟後世用推土機搞強制拆遷也差不了多少,因此參謀組原打算等到雙方打成膠著狀態,誰也奈何不了對方時再以生力軍面目高調出場,到時候隨便啃下幾處明軍對付不了的硬骨頭寨堡,想必就能在大明君臣心目中留下足夠深刻的印象了。再從海上阻止叛軍的撤離,也就達到他們的預期戰略目標了。

    本來這計劃是得到軍事組一致贊同的,北緯也沒意見。但他在經歷過那麼一次“實地考察”之後,再返回來,想法卻和原來大不一樣:

    “參謀作業要盡量避免打硬仗,最好能不戰而屈人之兵,這種思路可以理解。但對於我們的部隊來說,這樣一直光找軟柿子捏是否過於保守了?一支軍隊的戰鬥力,歸根結底還要在實戰中鍛煉出來。裝備再先進,訓練再刻苦,都比不上一場苦戰,惡戰來得有效,像當年老蔣那樣一味取巧,終究難成大器。”

    這番話若是換了旁人來說,肯定會被參謀組那幫秀才批駁個體無完膚,但對於剛剛深入敵境,出生入死過的偵察隊長,向來只在後方出謀劃策的參謀人員卻都只有面露苦笑的份兒:

    “話雖如此,總不能為了鍛煉部隊去故意安排些苦戰惡戰來打吧。況且這次乃是跨海登陸作戰,山東又遠離根據地,陸上若有不測,從海路撤退風險很大。這兩千多人又是全軍主力精華之所在,一旦損失連海南本島安全都成問題……這些因素加起來,由不得我們不謹慎啊。”

    “既然佔領了整個海南島,我們以後哪次作戰不是跨海?”北緯笑吟吟道,“一樣是坐船行動的話,廣東和山東其實並沒有太大差別。至於兩千多人麼——正是因為有這麼大的規模,我才覺得咱們根本沒必要跟在明軍後面撿便宜啊。”

    說到這裡時,北緯收斂笑容,臉上神情變得鄭重起來:

    “作為締造者之一,我很清楚咱們這支部隊的戰鬥力。而這次在登州跟山東叛軍周旋了那麼一場,雖說差點喪命,卻也因此而徹底摸清了對方實力。詳細的偵察報告還在撰寫之中,不過最終結論現在就可以得出——以我軍此次出動的規模,就算不借助任何外部力量,也完全可以單獨解決山東叛軍。”

    見有些人顯出不太相信的樣子,北緯更加確定的點點頭:

    “當時沒空拍照攝像了,不過據我親眼所見:別看對方號稱十幾萬,那是連被他們掠入軍營中,被迫一起行動的平民百姓一起計算在內,其中好多都是供其yin樂的婦人,青壯年男子其實並不太多。而其中真正能被稱為士兵,可以拉出來對陣打仗的,我估計也就那麼一兩萬人罷了——相信我,做為一個偵察員,這方面肯定不會弄錯。”

    “差不多,史書上記載後來明軍擊敗叛軍主力時,所動用的軍隊也就在三萬左右,能被他們打敗的對手,其實際兵力肯定不會相差太大的。”

    一直在研究老李教授那本“歷史攻略”的敖薩揚開口支持了北緯一句,但作戰計劃的主要製定人,龐雨和趙立德兩人對望一眼,臉上神情依然是猶豫不定。

    “你的意思,我們提前出發,跑到山東去唱主角,不用考慮與明軍的配合,而是獨力直接把孔有德搞定?”

    “作為偵察員,我的職責是為參謀部門提供決策依據,現在我就告訴你們有這種可能性,是否採納當然還要你們參謀組來定。不過當初我們可是僅僅用一百多人就乾掉五千明軍,所以我想我的建議不能算離譜。”

    趙立德暗中撇了撇嘴——除了他北緯之外,別的偵察員可沒資格讓委員會,參謀組,以及軍事組,後勤組等諸多部門抽調人員專門召開這樣一次集體會議來討論他的意見——這傢伙在團隊裡的定位可從來不僅僅是一個武裝人員而已。

    對於他的“建議”,參謀組肯定是要慎重對待,即使有不同想法,也必須要說出足夠的理由來:

    “縱使我軍除了人數以外,在其它任何方面都擁有巨大優勢,這畢竟是兩千對數万,超過了一比十的比率,還是遠離本土,客場背水作戰……先前那是無可奈何,不拼命就完蛋的局面,這次可沒到這個地步。”

    阿德依然頗有疑慮,而龐雨也開口道:

    “除了軍事方面,政治因素也應該加以考慮——若我軍只是混在大堆明軍之中跟著撈取戰績,縱使表現搶眼一點也不算太過。但如果完全拋開明軍唱獨角戲,完全以一家之力,不依靠其他力量援助就解決叛軍的話……無論崇禎本人還是那幫文臣的疑心病可是重得很,到時候恐怕會平白無故生出許多變故來。”

    “不錯,山東乃是腹心之地,叛亂雖然平息,卻冒出來一支戰鬥力遠在叛軍之上,卻又不聽從朝廷命令的軍隊駐紮在當地,這絕對會讓他們睡不著的。我們打得越好,恐怕將來麻煩反而越多。”

    連凌寧也在一旁附和笑道,談及到這方面,就連北緯也只好保持沉默——過猶不及的道理他還是懂得。

    連發起人都不說話了,眼看這一場會議就要無果而終的時候,一直沒怎麼開口的解席卻忽然揮了揮手:

    “等一等,北緯,你在報告中所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嗎?”

    解席手中拿的正是北緯此次撰寫的偵察報告,還沒寫完,只是初步記載了一些偵察隊在目標區域的所見所聞,而解席所看到的正是這一部分——按他後來的說法,感覺就跟看末日小說差不多。

    雖然是自己親手寫就的文字,北緯卻還是嘆息一聲:

    “是啊,絕對真實——無論被明軍佔領還是被叛軍佔領,一方控制的領地中總還有個秩序。但在雙方互相攻戰的地域,那真是成*人間地獄了。我們經過的幾處戰場,不要說活人了,連囫圇屍首​​都找不出幾具來。這時代的軍隊真他**操蛋,正兒八經打仗都不咋樣,殺起老百姓來效率可一點不比後世差。”

    會議室中有幾個人開始暗中交頭接耳——這位偵察兵大隊長以前可沒那麼多愁善感的,最近卻變得感性不少,不曉得是結婚的關係還是因為大陸上給他的衝擊太大……不過解席並不關心這些,他只是拍了拍那份報告:

    “我不管你們什麼政治因素軍事考慮,奶奶的,現在都已經這個樣子了,那等​​到**月份雙方拉鋸起來以後,還不得把山東給殺空囉?到時候我們拉亡靈去開發台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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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四 來自北京城的消息
不得不說,人有時候不能想太多。

    象參謀組那幾位,整天考慮這邊顧慮那邊,想來想去的,結果卻反被解席一句話給問住:我們去山東是乾什麼的?

    ——開闢新基地。不錯,可開闢新基的目的是什麼呢?協助明王朝盡快平息叛亂?阻止孔有德投降滿洲人? ——然而委員會里人人清楚,這些其實只是附帶目標,山東基地真正的,最主要的任務,還是要為瓊海軍招人!

    人才是第一生產力,無論海南島,台灣,菲律賓,還是未來其它可能被佔領的地區,都需要大量勞動力去開發,為此委員會在戰場上取勝的前提下,仍然同意接受明帝國的招安,又不惜投入重兵,抽調英才,去大陸上開闢新局面……所有這一切,歸根結底還是衝著大明帝國豐富的人口資源而去。

    “所以說,我們必須要提早動手,而不能等到明軍之後,明朝的政府軍搞破壞一點不比土匪差。被他們掃蕩過的地方,我們恐怕招募不到多少青壯年人口了。更何況,當下光是被登州叛軍裹挾到軍營中的民眾就有十餘萬之多,若我軍首先攻下登州,理所當然就獲得了對那些人的安置權。但若等到有明朝官員插手進來,可就沒這麼容易了。”

    ——受解席提醒,北緯重新找到突破口,他不再空談什麼打硬仗鍛煉部隊,或是解救山東民眾之類大話,轉而用很現實的利益問題去打動委員會——而這,恰恰正是參謀組那幫人的軟肋之所在。

    在衡量了半天利益得失之後,參謀組和委員會最終取得一致共識:為了在山東盡量能多拉壯丁,下血本打上幾場硬仗還是值得的。至於由此可能引發明王朝不必要的猜忌,回頭再想辦法彌補就是。反正,按北緯的說法:“你們參謀組的職責,不就是專門處理這些麻煩事的嗎?”

    作戰計劃調整了,出兵日期提前了,軍事組本來就很緊張的籌備工作又被要求加快進度……這些內部問題倒還可以通過種種調節手段,但有一個因素卻是他們所無法控制的,那就是——明帝國何時正式宣布招安?

    短毛對於幫助朝廷解決山東問題很熱心,對於打擊以孔有德為首的遼東叛軍很主動,這是好事情。但如果連朝廷的喻令詔書都沒拿到,就搶先跑山東去,哪怕打得再漂亮,這性質可就徹底不一樣了——畢竟現在短毛還背著一個“反賊”名號呢。

    所以即便北緯放話,說就算沒有明帝國的允許他也一樣要帶人殺回山東,參謀組這邊也沒敢真讓他的豪言成為現實——再怎麼想盡快去山東拉壯丁,也總要等到招安的事情辦妥當,拿到一個正式名份才行。

    原先沒打算那麼快出兵,對錢謙益的“工作進度”也不怎麼在乎,但現在情況有變,關於北京城的消息一下子變得重要起來。計劃中的駐京辦事處還沒開張,但是穿越眾現在獲得消息的渠道卻比原來通暢了一些,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兩廣換了新總督。

    崇禎五年二月,原福建巡撫熊文燦升任兩廣總督,這個歷史事件完全和書上記載的一模一樣。看來所謂歷史的“慣性”還真不是無稽之談。當然熊文燦這個人很精明,無論歷史上他是依靠什麼手段爬到這一位置的,在這個時空的熊大總督顯然非常清楚:想要坐穩兩廣總督這把官椅子,海峽對面瓊州島上那群短毛一定要安撫好。

    所以熊文燦新官上任之後,人家都是送禮拜訪去討好他,但熊某人所作的第一件事情卻是首先派了個使者攜帶重禮到海南島上來與短毛拉關係。使者不是別人,正是王璞的老朋友,原總督王尊德的心腹幕僚陳耀陳元朗——王尊德死後他的幕僚班子隨即散伙,熊文燦跟他素來不對付,自己手裡又有一批親信老班底,當然也不肯接納那些前總督的舊人。只有陳耀是個例外,他通過王璞跟短毛建立起的親近關係是熊文燦無論如何也要抓住的,於是熊大人親自上門拜訪,客客氣氣表演了一場求才若渴的劇目之後… …陳耀便作為廣州這邊專門與短毛聯繫的負責人,繼續吃起公家飯來。

    通過陳耀之口,熊文燦向這邊表達了相當的善意,這老傢伙肯定是打聽過了錢謙益的談判內容,於是新任兩廣總督還沒等朝廷回文就直接承諾:允許短毛在兩廣地區自由經商,自由出入,甚至還暗示可以不收稅,只求別鬧事就行。

    除此之外還有一項特別福利,那就是熊文燦為了表示信重,特地允許陳耀查閱京城往來的文書邸報,凡是朝廷中有關短毛的訊息,都可以第一時間傳達給對方知道。這樣一來參謀組就可以獲得真正的官方信息,而不再像以前那樣只能通過民間渠道蒐集了。

    只不過,對於大明帝國的兩廣地區來說,北京城實在是一個過於遙遠的地方。雖然熊文燦允許陳耀向瓊州這邊傳送邸報信息,但邸報從京城送到廣州本身就需要很長時間,在本地能知道朝中一兩個月以前的動向已經是非常快了。

    本來從廣州到海南島還要一段時間——在這個連長江都能被稱為是天塹的年代,一條海峽往往就是文明和野蠻的分界線。不過陳耀每次只需要把抄送文件往那家“程氏米行”一送,有急事的話甚至當天就能得到來自海南島上對方的回音,這種神速不要說陳耀和熊文燦等人,就連瓊州這邊的王璞都極其羨慕。

    “在你們的諸多奇術中,恐怕要數這種千里傳訊之法最為神妙,若是只能從你們這裡得到一樣奇術的話,我定要建議朝廷務必取得此法,比什麼火銃鐵船還要重要的多!”

    對於海南島上為穿越眾工作的本地人,無線電收發報機的存在已經不再是秘密。因為瓊海貿易公司開始把這種技術應用於商業信息的傳遞,除了公司本身的分支機構外,許氏莫氏等合作商戶也可以用無線電向他們在大陸廣州地區的分店傳達指令,雖然價格超級貴:一個字符甚至一個標點符號就要一塊銀元,也就是五錢白銀,但商家們依然趨之若鶩。

    而王璞也因此得以參觀過一回電報房,但他即使親眼看到那些電報機滴滴答答工作的場面,也無法理解這些古里古怪的東西為何能獲取來自千里之外的訊息。當然不理解原理並不妨礙他使用,很快,王介山也開始習慣於用言簡意賅的“電報體”同陳耀直接聯繫,而不怎麼長篇大論的寫信了——文言文在這方面有著天然優勢。

    自從海南島和廣州正式開通電報聯絡以後,信息只要到了廣州就相當於到了瓊州,熊文燦又是個很重視朝廷動向的人,他在京城裡專門安排了一批人手幫他打探最新的消息,若有涉及到南方地區的緊要內容就利用快馬,信鴿等手段快速傳回,比朝廷的邸報還要快些。

    這樣綜合下來,北京城所發生的事情,傳到廣州這邊,大約會延遲個五六十天的樣子,用現代人的眼光來看當然是很落後的,但在這個時代,已經是非常迅速了。

    到六月份的時候,參謀組終於獲得了錢謙益在北京城的“最新動向”——四月間的消息:

    “……據說老錢混得不錯,一篇奏報送上去引得'龍顏大悅',皇帝當面誇他為'朕之肱股,社稷之能臣。'直接給恢復了禮部侍郎的官位,下面可能還會再升。”

    “崇禎這孩子行事衝動,他的表揚誇讚都做不得數的。當年袁崇煥平台召見,也是給足面子,到最後還不是說剮就剮了。”

    “呃……那下面這條消息咋樣:由於錢謙益提出了由瓊州髡人出兵解決山東叛亂的新構想,前段時間陣腳大亂的東林黨開始穩定下來——他們保住了孫元化的命,據說這個倒霉蛋會被判處流放,而不是歷史上原來的斬首結局了。”

    “……這到有點意思了,不過我們的那些條件這麼輕易就能被通過?雖說老錢在文字上盡量作了遮掩,但我們的那些要求對於大明帝國恐怕還是很難接受吧?”

    “確實有很大的反對聲浪,不過當前那些文官的主要注意力並不在咱們身上——首輔周延儒和次輔溫體仁不知為何忽然開始互相攻訐,由於周延儒更得皇帝信任,而且東林黨又站在他那一邊,輿論普遍認為這場爭鬥會以溫體仁罷官滾蛋而結束——恐怕要等到這場紛爭平息之後,他們才會把注意力放到其它方面。而即使到那時候,比起遠在千里之外的海南島,山東問題肯定又更加顯得緊要。”

    “不錯,根據李老爺子的提醒,錢謙益已經把解決山東叛亂和招安我們這兩件事給扯到了一起。並且整個大明朝廷也都認為這是一條非常高妙的驅虎吞狼之策——只要能讓兩股叛賊自相殘殺,朝廷作出一點小小承諾又算得了什麼呢?”

    “這麼說,咱們這邊很快就要出兵了?”

    “應該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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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五 錢謙益的策略(上)
除了軍國大事外,陳耀那邊還給島上發來了一些小道新聞,不太多,但都是和他們短毛有關的,準確說,是和茱莉讓錢謙益帶往京城的那些“禮物”有關。另外參謀組也終於接通了自己的信息渠道——以阿德的脾氣秉性,錢謙益帶往北京的那個團隊裡不可能不安插上幾個耳目。雖然為了保密起見,他們的通訊方式比較複雜,傳訊回來比朝廷邸報還慢了一步,但總算是聯繫上了。這樣穿越眾們就能得到更加詳盡的情報。

    據說北京城裡前段時間掀起了一股“西洋貨熱”,其實都是這邊的物品,但錢謙益他們為了避嫌,對外宣傳都說是在廣州收集的西洋舶來品,帶給京師同僚們玩玩的新鮮小玩意兒。當然收到了禮物的自己人肯定知道真相,但彼此心照不宣,大家異口同聲都說那些是西洋貨,隻字不提和短毛的關係。

    香皂,香水,以及附帶有小塊玻璃鏡的精美隨身化妝盒……這是最搶手的東西。一段時間內,在京師最頂級的貴婦人交際圈內,若是誰在茶餘飯後,大家集體補妝,旁人都讓使女舉著一個又大又沉的青銅鏡時,卻能隨手拿出一個小銀盒子打開,對著盒子翻蓋里的玻璃鏡畫畫眉毛,或是拿出一支口紅在嘴唇上輕輕描兩圈……那絕對是引領時尚的潮流先鋒!若是身上還能有一股與眾不同的淡淡香氣,旁人問起時只輕描淡寫的揮揮素手:“沐浴時用了點子西洋香露,不值當什麼的。”——收穫的羨慕嫉妒眼神足夠她受用上十天半月了。

    說起來當初錢謙益他們那個團隊裡沒有女眷,茱莉還擔心這些女人用品不太容易流傳開去。沒想到人家老錢根本是胸有成竹,前面走海路那叫無可奈何,一旦在天津港登陸,馬上找到當地最大的青樓,去探訪最有名氣的花魁。

    雖說年紀稍微大了點,但人家的聲望才情可擺在那兒呢,且不說相貌或是談吐閱歷上的優勢,光是隨便幾曲小令拋出去,就足以讓任何一個青樓佳人身價倍增。更不用說這位老才子一路上居然出手闊綽,除了比平常更加豐厚的金銀財物打賞以外,還額外有那種只要身為女子就絕對無法抵御其誘惑的亮晶晶,香噴噴新鮮“西洋貨”贈送。

    從天津到北京,這一路上老錢可是風流快活玩大發了​​——短毛這邊給他提供了大量用來擺譜哄人的小道具,而鄭家則提供了最充足最雄厚的資金支持。鄭芝鳳鄭彩等人初次進北京,又有幸跟著錢大才子這等讀書人的偶像一起行動,一路上自是心甘情願做凱子,爭先恐後搶著掏錢,手慢沒掏出去還不高興……如此張揚的後果就是:老錢人還沒到京師呢,全北京城的社交娛樂界都已經知道這位當年紅透半邊天的大明第一風流才子錢受之又殺回來啦!

    “奶奶的,那老東西倒是很會造勢……全是咱們的產品啊!”

    “算了算了,就當請名人代言打廣告了,就老錢那聲望放現代咱們還未必能請得動呢。”

    雖然心裡有點不痛快,但參謀組也不得不承認這一招確實高明,對於看慣了各種“緋聞”,“秘史”,“艷情”等輿論炒作手段的現代人,這一招毫不稀奇,但在一個明朝人身上能看到這些手段,還是相當令人驚異的,哪怕他是鼎鼎大名的錢謙益。

    總而言之,通過這些很不正規,但卻異常有效的小手段,本來壓根兒不入流的“大明瓊州招撫使”錢謙益成功引起朝堂注意,一到北京就被特許安排陛見,而不像尋常進京述職的官員那樣在京城一等就是好幾個月甚至半年。從這方面說,他這一路上用在社交方面的時間精力絕非浪費,反倒是非常成功的投資,或者說炒作。

    同樣的手段不僅僅用於民間,也被錢謙益用在了朝堂之上——當崇禎皇帝於朝會上,當著文武百官之面正式召見他時,老錢並沒有急著談招安之事,而是首先大禮拜倒,三呼吾皇天威,四海賓服,我大明威武——為啥這麼說?正當朝堂上天子百官都在發楞的時候,錢謙益使人捧出了那塊鑲滿西洋錢幣的展覽板。

    這東西本來只是作為“崇禎通寶”的補充道具,用來證明皇帝頭像上錢幣的正當性——當初文德嗣凌寧等人搞這塊展板時並沒有想太多。但在錢謙益卻自行發掘出了這些錢幣所代表的另一重含義——這些都是戰利品,在每一枚錢幣的背後,都代表著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是我們華夏族裔對西夷的勝利!

    錢大才子講故事的能力非常強,他手舞足蹈,一枚一枚向大明皇帝及其他高官們介紹那些錢幣的所屬國家,歷史沿革,以及大致情況,實際上是藉此機會給整個大明朝廷上了一堂關於當今世界局勢,特別是歐洲諸國的歷史地理課——這些知識,當初凌寧他們在向老錢推薦這塊展板時曾介紹過一些,平時大家打高爾夫球時閒聊中也偶有提及,但都是零零散散,不成系統,只作為閒談之資。沒想到老錢卻是一直在暗中謹記,也虧得他真有過耳不忘之能,很多只聽過一遍的奇聞軼事,居然都能牢牢記住,還自行歸納總結,竟也將當今天下大勢給說了個**不離十,就是其中有些謬誤,當前這個朝堂上也不可能有人指出。

    ——確實沒有受到任何阻撓,據說當天的朝會幾乎成了他錢牧齋的個人表演舞台。整整好幾個時辰,滿朝文武不分派系,不論親疏,都在靜靜聽錢謙益一個人說話,這在以往無論什麼話題都必然要吵個天翻地覆的大明朝堂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而這次朝會的時間也遠遠超過平時,通常在中午以前就結束的朝會一直拖到晚間,以至於一向節儉的崇禎皇帝難得大方一回,把朝會官員留下吃飯——讓御膳房給一人送了一碗陽春麵條。

    等老錢差不多快要表演結束時,才終於有人站出來發難了,說你牧齋公吹得這麼天花亂墜,可那都是南海髡人的戰績,於我大明有何益處?然而這卻正中錢某人下懷——說不定那個提意見的本就是他安排下的托兒——錢謙益當即袖子一揮,拿出與瓊海軍簽訂的條款——當然在他口中就成了南海髡人的降書順表,瀟瀟灑灑大笑一聲:好叫諸位得知,這支瓊州強兵已為我大明所用矣!

    …………

    “真是出人意料啊,老錢居然也會用那種迂迴方法避開主要矛盾了,從他在海南島上的言行來看,本以為他真會傻乎乎指望光靠一篇文章去打動皇帝呢。”

    在了解到錢大使者在朝堂上令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的出色表現之後,參謀組內部對於這個老頭兒居然會使用這種方式與大明朝廷打交道都很是吃驚。要知道錢謙益所簽下來的這份和約,在大明歷史上可是前所未有,其中很多條款在現代人看來是雙方平等,互惠互利的,在明朝的士大夫眼中卻肯定難逃“大逆不道”之評。所以參謀組內部曾經有過擔憂,說即使海南這邊談判順利,北京那頭也未必能通過。畢竟明朝末年整個官僚體系的特點就是極端僵化死板,卻又毫無理由的盲目自大。

    只是錢謙益自己卻胸有成竹,說事情​​肯定能辦成。事情只有他能辦,也只好聽他說。但這邊眾人心裡畢竟有些疑慮的——錢謙益在歷史上從來不以圓滑世故見長,倒是留下很多令人哭笑不得的段子,比如那著名的“水太涼”。再加上前段時間親身接觸,大家普遍覺得這位明末第一才子文采雖好,人也確實聰敏無比,但行事上面仍脫不了這個時代文人普遍難以避免的拘泥死板,書呆子習性很重的。就算外部條件再完善,若辦事的人不行,一樣搞砸。

    沒想到這老頭兒離開海南島後居然彷彿變了一個人,行事手段瞬間老辣了許多,這是怎麼回事?

    “學習,他也在學習我們的談判和交涉手法!”

    最後還是李明遠老教授一語道破,錢謙益之所以會有這麼大的轉變,不是因為其他,恰恰是他們短毛自己的緣故——在談判中他們所施展出的種種手段:如何控制談判局面;如何把握談判節奏;以及在雙方分歧巨大時如何迴避主要矛盾;又或者把對方的注意力吸引到其它次要方面……諸如此類種種策略,錢謙益全都親身領教過,當然體會深刻。然後活學活用,轉過頭就用在與朝廷的交涉上,只看一遍就能應用的如此嫻熟,不愧為明末第一才子。

    通過這一系列令人眼花繚亂的表演,明帝國的朝堂之中,從君主到文武百官幾乎都下意識的接受了對瓊州短毛的招撫態度,直到後來當那份和約被送進內閣審議時才真正開始有反對聲浪出現——畢竟這些條款是擺在那裡的,而內閣中又有溫體仁這個錢某的死對頭在,肯定要給他下絆子。

    不過早已準備的錢謙益用第二招化解了這些攻訐——他把帶來的短毛貢品送進了宮,其它小禮物也開始在京城里四處流傳,從而再度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zaq159951 發表於 2012-2-8 19:34
三四六 錢謙益的策略(中)
作為一個文人,而且是大明公認的文壇領袖。士林魁首,錢謙益以往對於送禮,賄賂,私下串聯這一套原先一直是視之為歪門邪道,嗤之以鼻不屑一顧的,這並不奇怪。讀書人麼,沒碰壁以前總是清高的。

    所以他也因此而吃了大虧——崇禎初年廷推內閣成員,走正常渠道他本是穩穩噹噹入閣的,運氣好點混個首輔也說不定。結果卻正是因為這些素來看不起的“歪門邪道”,不但沒能升官,反而挨了一頓廷杖,罷職回鄉。

    這次挫折對於錢謙益的打擊肯定非常大,但同時也深刻教育了他——錢謙益在本質上決不是那種頑固不化的書呆子,他是個極其聰明的人,不會在同一個地方吃兩次虧。於是在“正常”的歷史上,當後來溫體仁還想繼續搞他,找了一個叫張漢儒的常熟同鄉誣告他貪肆,想要置他於死地的時候,錢謙益果斷向當時權勢滔天的大太監曹化淳求救,托庇於太監的名聲肯定不好聽,需要付出的代價當然也不會小。但至少逃過了那致命一劫。

    可是走後門托關係這種事情,並不單單是橫下心舍下臉就一定能成功的,其間如何操作仍然大有講究,錢謙益那時候雖然已經“開竅”,手段上卻依然欠缺,而曹化淳又不是什麼高明之士,只知道一味用權勢壓人。雙方爭鬥的結果是那個誣告者張漢儒被當庭杖斃,溫體仁托疾辭去,但錢謙益自己也被除去士籍,真正成了平頭百姓。而且在皇帝心目中留下一個壞印象,在士林中名聲也大壞,於是終崇禎一朝,再也沒有得到出仕的機會——典型的兩敗俱傷,誰都沒落著好。

    ——如果沒有短毛出現在這個年代,關於錢謙益的歷史軌跡發展就會是上面那個樣子了,但現在情況則完全不同:動身前往海南之前的錢謙益思想已經轉變,不再死抱著道德文章那套死板東西不放,而他的士林聲望還絲毫未損。反而因為先前所受到的不公正打壓,在朝堂民間都有不少同情他的人。

    至於地位上面,雖然罷去了官職,但他的進士底子還在,依然是大明帝國官僚後備梯隊中的一員,就好像那些丁憂回鄉的大佬,說是辭官不干了,但地方上絕對沒人敢把他們當平頭百姓看。因為說不准什麼時候,只要皇帝一紙詔書,隨時都可以起復的。

    更何況錢謙益是正宗翰林院出身。從吏部侍郎位子上退下來,屬於中央一級的後備官僚,將來要起復也肯定依然是在中央,仍是天子近臣——這也正是溫體仁想要斬草除根的原因。

    ……總而言之,此時的錢謙益聲望仍在,根基未傷,正是最適合東山再起的時候。而此番海南之行則在他面前展開一個全新的天地——通過與短毛的折衝交涉,錢謙益充分領略到現代的市場營銷術,談判技巧,以及公關策略種種手段。若是一般人可能稀里糊塗著了道兒還不自知,但以錢氏的頭腦智商,本就是這個時代數一數二的精英人物,天生悟性奇高,可以說若不是被所謂“歷史局限性”框住了眼界,穿越眾這邊包括李老教授在內,無一人可以與之相比。

    所以短毛方面用得很多小手段都被他看破,有些就算當時沒注意,回過頭仔細想想,卻也總能摸出點頭緒來,知道自己是被算計了。但這種算計卻並不讓人生氣,因為短毛的策略往往是對雙方都有好處。彼此都能接受。而一向習慣了朝廷黨爭,你死我活局面的錢謙益也頭一回意識到:原來人與人打交道還有這麼多的門道可講,很多乍看起來不可調和的矛盾,其實只要換個角度,站在對手立場上考慮一下就能豁然開朗,得出一個令雙方都滿意的結果來。

    此後在整理安排送禮事宜時,茱莉是個心直口快的性子,有時候就忍不住會囉嗦幾句,說這禮物該怎麼送出手,那東西在什麼環境下拿出來效果最好……若是換了以前的錢謙益,或者其他無關人士這麼狂妄,他錢受之早就拂袖而去——小兒輩也敢來教訓我?可偏偏茱莉手中握有物資供應大權,他又不可能跟個女人斗口。無論對方說什麼,哪怕心裡再怎麼不以為然,表面上也只好笑瞇瞇先聽著。

    先只是出於禮貌勉強應付,但在聽了幾次之後,卻發現這個女掌櫃說得還真有那麼幾分道理。尤其是當初剛剛被貶,方寸失措的時候,本身曾親歷過想送禮卻不知道該怎麼送出手,想跑關係卻不知道該敲誰家門的窘境,對於茱莉口中“公關”“營銷”等新鮮詞便不是那麼抵觸了,有時候還會主動詢問一二。

    這環境果然是最能影響人的,若是換了其它地方,哪怕錢謙益本身也決不會相信,自己有朝一日居然會向一個年輕女子討教學識,不是青樓裡那種談情說愛式的調笑,而是真正虛心靜氣的請教。但在短毛這裡,一切卻自然而然發生了,即使被旁人看到也絲毫不以為意。

    這是一趟脫胎換骨式的海南之旅——在前往天津港的航線上。當錢謙益回想起此番招撫經歷時,無論思緒如何變化,到最後都會得出這個結論。當隨行官員們都在興致勃勃談論他們從短毛那裡得到哪些新奇有趣的禮物,抑或是在鄭家人那邊撈到了多少賄賂時,兩袖清風的錢謙益卻總是淡然微笑,絲毫不介意那些隨員朝他投注過來的惋惜目光——身為招撫大使,帶隊領袖卻幾乎一介不取,下面人並不佩服他節操清廉,只是覺得他很傻。

    一群目光短淺之輩……這些人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才是從短毛那裡收穫最大的人。他們不過得到一些身外之物,而自己卻從短毛那裡學到了處理複雜問題的種種手段。雖然在短毛那邊,這些所謂“營銷”“公關”之術似乎只是用來做生意,或者與人談判的小技巧,但錢謙益何等人物,以他博古通今,文思敏捷的悟性,很快便意識到,這套技巧只要稍加改進,就分明可以應用於朝堂之上。只要應用得當,這些手段將令他在變幻莫測的大明官場中游刃有餘!

    正是根據這份體悟,錢謙益精心製定了回到北京之後的行動策略,準確說,從他在天津登陸開始。一系列的動作就開始了。

    造勢只是第一步,很成功。中國文人對於“養望”這種事情本就深有心得,更何況他錢某人本來名氣就不差,再有瓊州短毛的新鮮事物和福建鄭家的強大財力作為後盾,操作起來更是得心應手,輕而易舉便上達天聽,讓整個大明朝廷為之震動。

    開頭建立個好印象,下一步就是拿出實打實的東西去打動對方——茱莉老師的“營銷學”教程中是這麼說的。而錢謙益也活學活用,在金鑾殿上,群臣之前大大出了一回鋒頭之後,沒過幾天。他又得到了一次單獨面聖的機會。

    大明崇禎五年四月初八乙亥,崇禎皇帝召見錢氏於平台問對。所謂“平台”是指紫禁城三大殿中最後一殿,建極殿後的雲台門外,過了雲台門便是皇家日常居住的后宮範圍了。在平台召見大臣,就相當於皇帝坐在自己家門口跟臣僚閒話,充分錶示了天子的親密和信重,對於臣子們乃是一種極大的榮耀。

    若是換了別人,或者是以前的錢謙益,碰上這種好事,少不得誠惶誠恐,連夜盡心竭力砲制出一篇錦繡文章出來歌功頌德,或者就是準備好一大番滔滔不絕的雄辯言論……總之就是希望能讓皇帝聽取自己的政治主張,至少也要對自己這個人有深刻印象。對於天子來說,在家門口和大臣說說話,似乎只是很輕鬆的行為。但對於大臣們來說,能夠單獨,而且直接面對天子發表言論,這卻是千載難逢的政治機會,需要極端嚴肅對待,遠比上朝議事還要重視的多。

    但錢謙益這一回又玩了個與眾不同,他前幾天吃得下睡得香,到四月八號這一天,也是快要到點了才溜溜達達冒出來,反把外面等候的幾個太監急了個半死。好不容易接到人了,卻又被錢謙益支使,要他們安排一些勞動力來幫忙搬東西……搬什麼?見面禮啊,既然是去皇帝家門口做客,空手上門哪行啊!此言一出,前來接人的幾位司禮監公公頓時就傻了眼:合著你錢大人真以為自己是來串門子的?

    大明帝國的司禮監衙門,那是什麼單位?劉瑾魏忠賢這些“前輩”自不用提,就是當前的司禮監掌印,御前秉筆太監王德化,雖然平時不聲不響低調得很,真要動起來,跺一跺腳也能讓朝野震動,名義上雖是皇帝家奴,可滿朝文武有誰敢以奴僕視之?

    ……讓咱司禮監的人幫忙搬東西?你錢謙益好歹也是做過禮部侍郎的。不會這麼沒眼力價兒吧?
zaq159951 發表於 2012-2-8 19:34
三四七 錢謙益的策略(下)
要是旁人敢這麼玩。早被一頓亂棍打出,可偏偏這位錢大人眼下在京城里紅得很,馬上又是要面聖的,那群太監心裡再不爽也不會在這時候找他麻煩。反正太監陰人從來都是在私下里,眼下先讓你得意,回頭走著瞧!

    ——當時在場的大多數公公都是如此冷笑著,只有一個臉蛋圓圓的胖太監還算客氣,仍然上前招呼著,又喊來幾個小雜役過來幫忙。其實要送到皇宮裡的物品肯定不可能直來直往,早有宮廷侍衛查了個清清楚楚,檢查過以後也不會再允許外人接近,搬運護送都是由宮廷力士負責。太監們無非在旁邊護持著,偶爾吆喝個幾聲“小心輕放”而已。

    即使這樣錢謙益依然客客氣氣向那位圓臉公公道謝,同時很鄭重的詢問對方姓名。不得不說緣分這東西確實很奇妙——圓臉太監報上名號:咱家武清曹化淳。

    歷史上面錢謙益就是靠了此人的幫助才逃過一劫,但眼下他的境遇要好得多,如今的曹化淳在宮里地位也不算低了,但在錢謙益面前還擺不出什麼特別高傲的架子來。反而是錢謙益看他還算順眼,心說那就送你一個往上爬的好機會,且看自己能不能抓住了。

    於是幾人魚貫前行,來到平台召見之處,稍微等上一會兒。便見天子一行迤邐而來,時機上倒是恰好。曹化淳回頭看看錢謙益,心想這位若不是運氣特別好,便是早將時間拿捏準了,方才敢於如此託大,不愧是做過禮部官員的,還真有幾分門道。

    君臣相見,照例的行禮,應答一番之後,崇禎便準備聽取錢謙益關於此次南海之行的匯報了。本來這區區幾千叛匪的事情怎麼也達不到平台召對的地步,只是先前兩廣,福建等地官員的報告,以及錢謙益這次帶回的訊息,樁樁件件都充滿了不可思議,這才引起皇帝的興趣,方才於百忙之中抽出空來,想要從親身去過的人那裡了解一下實情——說穿了,無非是想听聽新鮮事兒,皇帝也是人,也會有好奇心的。

    而錢謙益的“匯報”則完全滿足了他的這份小念頭——這老頭兒其實幾乎沒怎麼談招安的事情,反而更像是在說一篇遊記,從他在瓊州府初次登陸開始,一路上所見到的那些新鮮古怪事物,逐一述說。包括他初次看見短毛那艘大鐵船時是如何震驚,頭一回登上他們繳獲的西洋船時又是如何倍感新奇……老才子不慌不忙娓娓道來,神態輕鬆語氣自如,不像是君前奏對。倒有點茶館裡說書的派頭。

    光用說得還不算,錢謙益又讓人打開他帶來的那些大大小小紙箱木盒,說這些是短毛進獻給皇帝及其后宮眷屬的禮物,崇禎起初時還有些不樂:貢品都應該統一通過禮部接收啊,直接送到后宮來不合規矩。但錢某卻笑吟吟回奏說老臣亦曾任職於禮部,自然知道這些規矩。短毛送來的正經貢物,如繳獲西洋錢板,大幅玻璃鏡之類都已上繳禮部。只是有些東西實在不好算作貢品,皇上見了便知……

    開箱以後崇禎方才恍然,原來那幾大箱子都是給小孩子的各種玩具。雖說海外貢品無奇不有,大明禮部以前也曾收過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但若正兒八經在單子上寫上“南海髡人進貢:兒童專用布娃娃一件”——這還是有點太搞笑了。

    不過那些南海髡人的玩具還真是精緻奇妙,崇禎皇帝朱由檢這個人一向是很嚴肅而且缺乏幽默感的,但在見到那些憨態可掬,童趣十足的各類卡通娃娃之後卻也禁不住啞然失笑。而當錢謙益在曹化淳的幫助下,把那個佔地足有十幾平方,用木頭,皮革以及硬紙板等材料構成,專供三四歲小孩子在其中玩耍的“冒險屋”給搭建起來之後,在場的所有人,無論皇帝。太監,還是侍衛,全都驚訝張大了嘴巴。

    ——明朝的有錢人很多,疼愛孩子的父母親也很多,大人們捨得為孩子準備最好的衣服用具,但從來沒人想到專門為小孩子製作這麼一個“遊樂場”。最多,一個精緻的搖籃睡床已是極致了。

    在極端的驚奇感和新鮮感驅使下,崇禎皇帝居然也做出了一件不太符合“規矩”的事情——他讓內侍將太子慈烺和公主媺娖都抱了來,把他們放在爬爬屋中。兩個小孩子果然立刻被吸引,在裡面開心的跑來跑去,又跳又叫,隨後又開始爭搶布娃娃,鬧得不可開交。

    而年僅二十一歲,卻已經終日為國事操勞,終日愁眉緊鎖的朱由檢也終於像天下所有做父親的人一樣,在這一刻,臉上顯出來幾分輕鬆愉快的笑容。

    此後的“平台召對”更像是一場鄰家敘話,崇禎與錢謙益相對而坐,不談什麼軍國大事,只是說一些關於瓊州海南那邊的風光美景,短毛那邊的新奇見聞,以及海外西洋諸國的種種奇聞軼事……錢謙益在朝堂上曾經介紹過一些,但這時候介紹得自是更加詳盡細緻。包括從短毛那裡聽來的各種西洋秘聞,傳說人物,甚至還有一些不宜在大庭廣眾之下宣揚的“宮廷秘史”等等……其間偶爾穿插兩個小孩子天真無邪的笑聲,以及曹化淳誒喲誒喲的告饒聲——那胖太監悟性不低,一看這架勢就​​知道老錢打得什麼主意了。心說看不出來這天下聞名的大才子居然也會玩這一套,著實了不起……暗自佩服之餘他自個兒也沒閒著,趕跑了幾個想要跟過來伺候的小雜役。不管不顧往地上一趴——堂堂司禮監公公改行給小孩子當馬兒騎了。除作保姆以外,還順帶著插渾打嗑,倒是把“家庭氣氛”給演繹得頗為充分。

    俗話說“天子無家事”,想那崇禎皇帝朱由檢自登基入宮以來,日日面對的不是塘報就是奏章,連各地送來新聞都聽不到幾條順心的。下面人就算想要討好於他,也無非是一些戲曲歌舞,早八輩子膩味了的東西。就是偶爾想要放縱一下,馬上就會有勸諫表章送上來,后宮雖有佳麗,卻也無趣。

    而錢謙益的才華學識可遠不是那些太監或者宮妃可比,本身既是放開了心胸,自然妙語連珠,字字珠璣,著實令年輕皇帝大為讚歎。以往若是跟這種文人老頭子談話,十有**是在跟閣老重臣互鬥心機呢,何曾有過如此輕鬆自在,沒有任何負擔,可以隨便閒聊的時候。

    不知不覺間,這場“平台召對”竟然持續了一整個下午,君臣之間大是相得。茶水都續掉了幾大壺,這可是以往從未有過的。就連旁邊負責記錄皇帝與大臣言行的史官都在暗暗稱奇,心想這老錢莫不是要改換形像從此作個佞臣? ——和皇帝高高興興談笑了整整半天。對於朝廷政務卻隻字不提,怎麼看都不像是直臣該做的事情。

    直到了會見快要結束的時候,還是崇禎自己主動提出來,要錢謙益談談對南海髡人的評價,是否值得朝廷信任——中國人做事情,向來是先看人,只要看你這個人順眼了,不管做什麼都好商量,反之,就算雙方合作有天大好處,大爺我還是不伺候!

    這時候崇禎看錢謙益​​非常順眼。對於他所負的使命自然也寬鬆多了。看皇帝的意思,只要老錢自己不說反話,抬抬手也就放過去了。畢竟,比起大明內陸的萬里江山,海南區區一島,實也算不上什麼。

    但錢謙益卻並沒有一味的說好話,而是先扯了一通南海髡人自持器械精利,初見面時如何的驕傲狂妄,後來為老臣以大義斥之,方才幡然悔悟云雲……之後才話鋒一轉,說那些髡人雖是來自化外,言談舉止間卻頗有法度,一百多人無分男女老幼,居然個個識文​​斷字,遠非尋常外藩野人可比。對我華夏正朔也一直抱有羨慕之心,只是畏懼朝廷官吏欺壓,方才佔據瓊島,抗拒官兵,想要自成一體。

    到這時候才拿出那份跟短毛簽訂的和約,說老臣在那邊跟他們盡力周旋一月,談下了這些條款。以老臣的淺見,覺得這些條件都是對我大明有利的。當然內閣諸位閣老大才,可能會有更好的想法,不妨請諸位閣老再行審議一番,以補老臣之不足。

    崇禎本就是個操切的性子,而且總喜歡跟手下臣子們對著幹,若是錢謙益大包大攬,說這事兒全包我身上了,他肯定要放到內閣去議論一番。但這時候老錢主動提出要經內閣,崇禎卻反而變得果決起來:內閣那些先生們的性子朕也知道,這事兒若放到內閣去,少不得又要爭論個十天半月的,沒準兒還會引來大堆互相攻訐的奏章。反正這些條款朕也看過,言辭上雖然狂悖些,細究起來,卻於我大明甚是有利,想必是先生從中斡旋了。

    於是到最後。皇帝大手一揮:那南海髡匪不過千把號人,算不上什麼大勢力,也不用勞煩諸位閣老傷神了,朕明發一道中旨,就按這些條款撫議罷。
zaq159951 發表於 2012-2-8 19:34
三四八 錢謙益的策略(完)
大明崇禎五年,四月二十丁亥,崇禎皇帝明發中旨,令招撫海南髡人。

    按照“規則”,這種事關國家政事的詔書需要由內閣來擬定,如果內閣認為其內容不妥,可以封還不受,或者拒絕草擬。也就是說大明的皇帝在治國上並不能隨心所欲,要受內閣制約。這是自明朝中葉以來逐漸形成的傳統,在張居正時代達到巔峰,所有國事幾乎都要經過內閣的“票擬”來決定。皇帝直接能決定的事務非常有限。

    如果用後世眼光來看,這種制度比起皇帝一人大權獨攬顯然要先進得多。但作為皇帝本身,這種受人制約的滋味肯定不好受。如果是個耽於享樂的也就罷了,可偏偏當今天子朱由檢非常“勤政”,大事小事都愛一把抓,對於這種權力的喪失極是敏感,於是終崇禎一朝,皇帝與大臣之間的關係非常微妙。一方面崇禎覺得這些臣子不聽話,不停的換大臣。另一方面。無論他換什麼人上來,只要是個稍微有點能力的,就都死死抱住前輩們好不容易才達到的“士大夫與天子共治天下”局面不肯放手,這顯然不合皇帝的心意,於是就繼續換人……淘汰到最後,很明顯,能夠留在朝廷裡的就只有一些沒什麼野心,卻也沒什麼能力的屍位素餐之輩了。而整個帝國的局面,也正是在這種君臣之間的角逐與拉鋸中每況愈下。

    當然了,那是後話,在這崇禎五年的時候,在內閣中還是有不少厲害人物的,別人不提,就是皇帝最為信重的首輔周延儒,次輔溫體仁二位,雖然在後世都被列入奸佞名單,但他們本身的智商情商絕對不低。若在平時,就算他們再怎麼不敢得罪皇帝,對於天子這種明顯“越界”,赤luo裸搶奪內閣權力的行為也不能忽視,否則就是背叛了他們所代表的文官系統,會受到明帝國整個士大夫階層的唾棄,立即身敗名裂。

    更何況這些招安條款的主要簽訂人錢謙益還跟溫體仁有大仇,跟周延儒也沒什麼交情,而這些條款本身又有太多“不合規矩”的地方,即使皇帝發了中旨,企圖繞過內閣。這些閣臣們也完全可以上疏反對。大明王朝自朱元璋朱棣這對強人父子之後,還沒有哪個皇帝可以真正置滿朝文武意見於不顧的,若是首輔次輔這些重要人物一致反對,就算皇帝已經發出去的旨意也無法得到執行。

    然而這一次,對於皇帝的這道旨意,內閣卻很古怪的完全保持了沉默,幾位大學士沒一個對此發表意見的,就連溫體仁也沒有,他倒不是不想給錢謙益找麻煩,可現在他已經自顧不暇——因為那些閣老們正在內訌,首輔周延儒和次輔溫體仁各自網羅了一批黨羽,鉚足了勁頭想要把對方拱下去,這時候當然誰也顧不上其它事務了。

    造成這種局面的仍然是錢謙益,他很清楚一點:自己能雖然搞定年輕毛躁的小皇帝,卻絕對不可能用同樣手段哄騙過內閣那幫人。就算手頭有些籌碼,可要想和內閣那幾個早修煉成精的老傢伙達成妥協,卻依然是一件非常困難,甚至可以說是幾乎不可能的任務——因為有溫體仁,以及周延儒這兩個人在。

    所以,想讓內閣不給自己找麻煩,最好的辦法就是先給他們找些麻煩。而瓊州島上那位李老先生的提醒則給了他一個非常完美的切入點……

    ——在抵達北京城後的幾十天內。錢謙益始終保持著極高的曝光率,他四處拜訪故交好友,各種文會筆會一場不拉。身為前禮部官員,又做過幾任主考,錢氏在京城的清貴故交和子弟門生著實不在少數。這一大幫子文人聚在一塊兒,或者高談闊論;或者詩詞唱和;再或者邀上幾位解語紅顏相伴;又拿出些新鮮有趣的“西洋貨品”出來賞玩……傳出來的都是一樁樁風流韻事。若是換了別人敢這麼肆無忌憚,肯定早被彈劾為輕薄無形,可發生在錢大才子身上,人家卻都只有羨慕的份兒。

    這文人麼,只要湊到一起,指點指點江山,評論評論朝政肯定是免​​不了的。朝廷兗兗諸公,在他們口中無一不是屍位素餐之輩,若換了自己來做,必當如何如何……種種豪言壯語,無非用來討得在場佳人一笑罷了,回頭酒醒之後,估計連他們自己也忘了說過些什麼。

    以往錢謙益對這種胡吹亂侃照例是不大感興趣的,畢竟幾十歲的人了,又真真切切做過朝廷大員,閱歷和麵子上都不允許他像小年輕那樣亂說話。只不過這一回卻是例外,在幾次影響較大的東林黨人聚會上,錢謙益洋洋灑灑,從經濟,政治,天時等各方面深刻分析了當前大明朝所遇到的諸多困境,每一言都是切中時弊,不要說那些尚未入仕的年輕仕子,就是在場很多已經作了官兒。有過實際執政經驗的中年干練能員在聽了錢大才子的分析後,也不由得暗暗點頭,心想這錢牧之回鄉數載,居然能潛心實事,還真讓他悟出一番大道理來。

    有幾個人不太服氣,暗忖你這大概都是在家裡預先想好的,大勢所言不虛,這時政上就未必能鬧得清楚了,便把話題扯到當今時局上。眼下朝廷所謂大事,其一是招降南海髡人,這件事情本就是錢謙益在操辦,前幾天才在朝廷上大出了風頭的,自然不可能再拿出來讓對方漲威風,於是很自然的,那些人便舉出山東變亂為例,要他說出個子丑寅卯來。

    而此刻錢謙益正是在酒酣耳熱之時,說話議論極是豪放,聞言之後居然大笑三聲:

    “知道你們想問什麼!也罷,反正無官一身​​輕,且放狂言——諸位以為此番山東之變,於我朝中受損最巨者是誰,獲益最多者又是誰?”

    眾皆閉口,別看他們先前臧否起人物來一個個意氣風發。那都是前朝或者失勢之輩,真要涉及到那些炙手可熱的當今大員,還是有頗多顧慮。畢竟不久前才有九千歲魏忠賢在前面碾過一遍,這個時代里大多數真正敢於觸怒強權的硬骨頭都已經被壓碎了。

    只有錢謙益無所顧忌,執酒白衣,嬉笑自若,這一刻居然有了幾分傳說中那李太白的瀟灑風度。他也不賣關子,略一停頓,便灑然笑道:

    “前者,周玉繩,只恐相位不保;後者。溫長卿,進階有望是也!”

    滿堂中登時一片嘩然,就連原本安坐在椅子上的一批老成*人物也全都立起,紛紛追問錢氏為何敢出此言。但這回錢謙益卻是擺足了名士風範,揮一揮袖子:

    “個中緣由,只要稍作思量,便如掌上觀文,諸位皆大才,又何須錢某再畫蛇添足?”

    之後這大才子便攬過一位滿面驚喜的花魁娘子,轉入後堂逍遙快活去了,只留下滿滿一堂人目瞪口呆,之後便是無數議論紛紛……

    這是錢謙益唯一一次在公共場合提到他那兩個對頭,當朝首輔和次輔的名字,此後就再也沒提起過。對於山東之事也再無其它議論。就是別人專門就他那天的言辭問上門去,他也只是含笑遜謝,說那天喝多了酒,言語荒唐,實在也想不起說過些什麼了,請諸位勿要在意才是。

    他倒是一推二六五,撇了個乾淨,可京城裡卻是炸開了鍋,尤其是在那些部堂級高官中間——這種讀書人的聚會從來不可能保住秘密。這邊錢氏還在溫柔鄉中高臥未起的時候,那廂早有人把他的原話一次不差抄到了首輔周延儒面前。週首輔氣度很好,閱後只是付之一笑:“書生狂言”,隨手丟進了廢紙簍。

    不過當晚周家的書房中燭影重重,卻是整整一夜都未曾熄滅……

    另外一邊,溫體仁的反應也差不多,在看到消息的時候甚至還笑嘻嘻對當時在場的另一位閣老笑道:

    “看來受之於吾心結不解,方還都便以此相謔。”

    ——看來錢受之還是對我有成見啊,一回到北京城就拿我開玩笑。彷彿很是輕描淡寫不在意的樣子。不過之後幾天,溫府中卻有好幾個僕​​人因為犯了點小錯誤,居然被責打致死。溫府上下,人人都戰戰兢兢,唯恐觸了家主的霉頭。

    …………

    在一陣暴風雨前的短暫平靜之後,朝廷中的浪頭終於開始翻湧起來。但起因卻並不是周派或溫派中任何一人,而是東林黨人徐光啟——他此時已經擔任到禮部尚書,即將就任東閣大學士。馬上也要入閣,在朝中算是很有分量的人物。

    以往徐光啟是從來不介入朝中黨爭的,他雖然掛了個東林黨的名兒,行事卻屬於那種典型的技術官僚。老頭子熱衷於西學,和西洋傳教士往來密切,甚至全家受洗加入了天主教。如今雖然擔任了高官,他最關心的事情卻是編制《崇禎曆書》,每天都窩在書房裡寫寫算算,要不就是和欽天監那幫人交流一下訊息,除此之外再無應酬。雖然身為炙手可熱的六部尚書之一,卻幾乎像個獨來獨往的隱士,和朝中任何一派都沒什麼衝突,也沒什麼特別親密的交情。

    但這回徐光啟上書卻是理直氣壯——他為自己的學生孫元化求情。原登萊巡撫孫元化在處置山東兵變的過程中表現拙劣之極。登州失陷,萊州被圍,當地官員或死或俘……要不是孫元化應對失措,原本區區一場鬧糧鬧餉的兵變根本達不到現在這個地步。孫元化雖然拒絕了孔有德拉他一起造反的企圖,堅持返回京師,但一回北京城便被打入天牢,朝中普遍意見是此人罪該萬死,就等著秋後問斬了。

    但徐光啟還是必須上這個折子,孫元化是他的入室弟子,跟著他一起信奉了西洋天主教的。按照當時習俗,師生關係堪比父子,現在學生進了大獄,作老師的肯定要關心一二,否則必遭風評譏刺。徐光啟先前已經上過一回折子,不過沒能掀起什麼波浪,在內閣就被打回了。

    現如今就因為錢謙益那一句話,朝廷中暗潮洶湧。老頭子徐光啟雖然不喜歡介入政治上那些勾心鬥角,卻決非沒有考量之人。錢謙益那句話同樣傳入他的耳中,略作思量之後,這位明末第一大科學家立刻意識到:這也許是唯一的,也是最後的機會,可以保住自己學生的性命。雖然也許會因此引發朝中勢力的大混戰,但現在也顧不得了。

    於是老頭子第二次上了求情折,他的要求並不高,廢為庶人,流放偏遠之地都沒問題,只要求保住孫元化一條命。本來孫元化犯下的罪行太重,誰都怕沾上邊,除了徐光啟等關係密切脫不開的,旁人都是退避三舍,自然也不會為他說話。上一次就是這樣,但這回,正如徐光啟所預料的那樣:首輔周延儒很有放孫元化一馬的意思——孫元化當初是他出面保薦擔任登萊巡撫的。

    按理說身為首輔,舉薦官吏乃是職責,其中一兩個出了事情應該怪不到他身上,先前周延儒就是這麼想的,便沒在意孫元化的死活。不過現在,經過一番推演之後,有狀元之才的周延儒已經敏銳意識到:孫案很可能牽連到自己身上,而且會成為致命弱點,必須要小心應對。所以,孫元化不能死!

    於是周延儒在內閣商議時便明顯表露出同情之意,當然他不會說孫案和自己有關,反正有徐光啟自願跳出來做靶子了,便口口聲聲都是徐公如今正為編制新法曆書而嘔心瀝血,朝廷也應該體恤老臣云云……怎麼看都是一超有人情味兒的好好先生。

    首輔大人既然表態,通常下面也都會奉承,尤其是在這種敏感關頭——周延儒在發言完畢之後滿懷希望的看著周圍,最好能像以前一樣,大家哼哼哈哈一陣,一致贊同也就過去了。

    然而事與願違,次輔溫體仁在咳嗽一聲之後,緩緩開口了:

    “孫初陽陷城失地,其罪實無可赦之處。朝中誰無父母,誰無師友,若皆以親親惻隱之心相論,大明朝以後還怎麼制裁官員?”

    聲音很輕,語氣也並不很強烈,但這一瞬間,在閣老們議事的廳堂內,卻彷彿有雷鳴電閃——週溫二人當初一個禮部尚書,一個禮部右侍郎,自兩人聯手搞掉當時的禮部左侍郎錢謙益,先後入閣以來便一直配合默契,無論大事小事都是步調一致,從來沒有意見不和的時候,以至於民間傳言說他們兩人關係好的可以合穿一條褲子​​……自崇禎二年起,至今三年多的“和睦”形象,就在剛才那一刻,徹底打碎了。

    雖然遭到反對,而且是來自前“親密戰友”的反對,周延儒倒並沒有很驚訝的樣子,反而顯出一絲果然如此的微笑,也許在心裡已經有所準備。不過接下來,眾閣老們的反應,卻才真正讓他大吃一驚。

    ——閣臣之中竟然有將近一半人支持溫體仁!周延儒汗流浹背,他這才發現,原來自己這位“盟友”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幾乎挖空了自己的牆角。若非此次試探,真是連什麼時候死都不知道。

    於是當天的內閣會議火藥味兒十足,週派固然是猝不及防,溫派卻也是倉促上陣,並沒有做好十足準備。雙方誰都沒能打出將對方置於死地的漂亮仗。當會議在爭吵中不了了之以後,雙方各自回去,馬上開始緊鑼密鼓準備戰爭——這才是大明官僚們最為重視的戰爭,相比之下,什麼山東兵變,陝西流寇,乃至於遼東建奴的威脅,統統都要靠邊站。

    而朝廷中的其他勢力也必須選擇自己的站隊,在這種時候想要保持中立是不可能的,那會被認為是投機分子,同時遭到雙方打擊。

    周延儒運氣不錯,他這次選的“防禦陣地”很好——他要死保的孫元化是東​​林黨人。自魏逆閹黨覆滅後,東林黨便是大明朝政治版圖中的第一大勢力,雖然因此而受到帝王猜忌,總是有意無意的壓制它,東林黨在朝野之間的人脈力量依然充足。孫元化的愚行本來在東林黨內部也很不招人待見,但當事情發展到“黨爭”高度後,個人與事件本身如何都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黨派利益。

    而且不知何時,有那麼一句話開始在北京城裡到處流傳:“就算那孫元化是個王八蛋,他也是咱東林的王八蛋!”——就是在這句話的驅使下,無數東林派的御史言官們紛紛奮筆疾書,旗幟鮮明的支持首輔周大人,同時對徐老大人的舔犢情深表示讚揚。

    東林黨強在什麼地方?正是輿論,他們這一站隊,民間立刻引發反溫風潮,那些書生秀才們群情激奮,眾口一詞的譴責溫體仁別有用心。到最後竟然冒出民謠“內閣翻成ji館,烏龜王八篾片,總是遭瘟(溫)”——連ji院裡都在拿次輔大人開涮了。

    然而就是在這種滿朝皆諷的條件下,溫氏居然還在堅持,溫體仁以堅持國家法度大義自居,擺出一副“雖千萬人俱往矣”的悲劇英雄姿態,起先倒也打動了不少人支持他。不過中國人麼,自古以來最擅長的就是抹黑英雄啦——很快的,無數彈劾奏章如雪片般飛往內閣與宮中,都是揭露溫某平時如何賣官鬻爵,橫行不法——你這人不是個好人,肯定做不出好事。管你在孫案上是不是有道理,反正要你完蛋!

    武功再高也怕菜刀,面對如此亂拳,溫氏及其黨羽不得不分神應對,間或反擊,也找出一些對方的錯失進行攻擊。只是這樣一來在崇禎皇帝眼中雙方誰都不干淨了,每天面對令人眼花繚亂的互相攻訐奏章,一向以英武自詡,卻終究只有二十一歲的青年皇帝有些摸不准了,到底誰忠誰姦?朕該如何處置才不算昏君?

    …………

    從四月初到五月末,差不多兩個月時間,大明帝國的朝廷始終處於這種“沸騰”狀態,不僅僅是溫派週派東林黨這些“主角”,連浙黨楚黨等還不怎麼成型的派係也都被牽入了。滿朝臣僚就孫元化的生死問題吵做一團,不過話題到現在已經轉變為:山東事情到底應該由誰來負責?誰應該為此承擔責任?

    就在這雙方角力的關鍵時刻,錢謙益的身影卻又出現了——在連續拜訪了數位東林大佬之後,禮部尚書徐光啟再度站出來,代表東林黨中氣十足的吼了一嗓子:山東的事情,咱們東林惹下的麻煩,還是咱們東林收尾——我們來負責找人解決那伙叛軍!

    徐老頭兒如此豪言壯語,一時令滿朝文武失聲,東林從來不​​以軍事見長。先前還有個大學士孫承宗掌握遼東軍權,但自從孫承宗因為大凌河之敗去職以後,東林黨人中就沒什麼位高權重手握精兵的的大員了。

    但徐光啟的道理也很足:孫元化犯了大錯誤,我們替他彌補過來,以此交換他一條性命,行不行?至於能不能成,那是我們的問題。要是不成,大不了連我老頭子的烏紗帽一起摘了去——聽起來也不是沒道理。

    至於徐老頭兒敢於如此自信的緣故,有知道內情的也打聽出幾分來,居然是指望那幫剛剛投降的南海髡人去山東平叛。初次聽到這消息的人都覺得是笑話奇談,且不說海南瓊州距離山東有多遠,就瓊州軍那點人數,就算傳言中的數千人馬全部出動,面對十餘萬叛亂軍,又頂個屁用?更何況,若瓊州髡人蠢到連老家都不顧,傾巢而出去為朝廷火中取栗,這種傻蛋恐怕早被兩廣總督滅了,還輪得到錢謙益去招安?

    但無論如何,徐光啟的提議令朝中激鬥雙方都找到了下台階。於是大家各退一步:孫元化可以暫時不殺,但他的結局如何,要看山東事變最終如何解決。

    而周延儒在這種環境下也終於放下架子,找機會在某個非正式場合與錢謙益見了一面,見面之後什麼廢話都沒說,就問了一句話:朝廷招安以後,瓊州短毛要多長時間才能出兵山東?

    錢某則胸有成竹,笑吟吟回應道:

    “那要看朝廷的旨意有多快了,只要朝廷這邊不拖時間,瓊海軍那裡只有更快。”

    ——周延儒這邊還能碰個面交流一下,溫體仁那裡對錢氏卻是恨到了骨子裡,當然不可能有什麼交涉。不過溫體仁現在也不敢亂動——就在錢謙益放出那番要他老命的言辭後不久,在某次聚會上,居然有人企圖行刺錢大才子。

    錢謙益自己就一文弱書生,但他身邊那些陪同人員,比如鄭芝鳳鄭彩之流,雖然在京師這邊跟著附屬風雅,跟著換上一身儒衫以讀書人面目示人,骨子裡可是正宗海盜頭子出身。人家儒生腰間配劍無非做個樣子,他們的寶劍卻都是開了鋒了。平時哪怕就在風流快活的時候,靴子筒後面也總是綁著匕首甚至火銃的。更不用說帶在身邊的保鏢親兵,一個個都是厲害角色,本就是預防萬一情形不對,好保著兩位大爺逃回福建的。

    在這幫凶人面前哪有刺客發揮餘地,那幾個圖謀不軌之人剛剛亮出傢伙,還沒靠近便被火銃擊斃,只是鄭家人下手太狠,居然連一個活口都沒留,雖然當時在場很多人都看到了行刺,但刺客是誰派來的,卻一直沒能查清。

    人們很自然的把溫體仁列為第一嫌疑犯,儘管後者大呼冤枉,賭咒發誓說自己不可能做這種事情。但在輿論方面他哪鬥得過東林黨,最終這頂黑鍋還是結結實實扣在了次輔大人腦袋上,只氣得溫體仁眼前發黑,差點沒吐出血來。以後和人議論,只要提到​​錢氏也只好噤口,以免惹火傷身。

    …………

    一樁樁一件件,在這大明崇禎五年的初夏時節,北京城裡著實熱鬧無比,彷彿一場場精彩無比的大戲。無論身處其中還是袖手旁觀的,都只感到目不暇接。只偶爾有幾個頭腦特別清醒之輩,夜深人靜之時閉目沉思,方才驚覺這一切都是在那位錢大才子進京之後才發生的。

    錢謙益,三年之前才被灰溜溜趕出京城的官場失敗者,僅僅去過一趟瓊州府,就能掀起這樣一場官場大浪?這瓊州府究竟有何特異之處,能讓一介書生髮生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

    無論有多少人為此而感到迷惑,他們都不得不接收這樣一個事實:錢某人的重新崛起已經不可阻擋。大明崇禎五年,六月初六壬申,正是最熱的大暑之日那一天,這數月來在京師裡也是炙手可熱的錢謙益終於得到了由內閣起草,天子用印的正式禦詔:重新授其為禮部左侍郎,並正式任命其為朝廷招撫大使,賜御酒、金花、銀緞,令其持恩旨前往海南瓊州,招撫那裡的海上來客。

    在出京之前,天子再次於平台召見錢氏,執手殷殷囑託,望其能盡快成事,早日為國分憂。臨到最後,崇禎皇帝還向錢謙益透露了一個令他大感意外的好消息:

    ——等太子慈瑯再大一些,到了該進學的時候,皇帝及其家人都有意想要請他擔任小太子的老師!
zaq159951 發表於 2012-2-8 19:34
三四九 家鄉的景色
正當北京城裡熱熱鬧鬧,上演著一場又一場政治活劇的時候,海南島這邊也是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展現出前所未有的經濟活力。

    雖然朝廷招安的旨意還沒正式下達,但兩廣地區的明朝官員,無論文臣武將,其實都早已確定:這仗肯定是打不起來啦——他們可是看見過瓊海號發威的。那天這艘大鐵船突入珠江口,炮轟廣州城的赫赫雄姿相信已令很多人永生難忘。就算那天藏得深躲得快沒能親眼看到的,事後去珠江口兩岸的幾處砲台遺跡憑弔一下,也足以令其打消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了。

    原來一心主戰的總督王尊德已經死了,而新到任的總督熊文燦和廣州官員是一個心思——絕對不要再去招惹短毛。就算朝廷再下旨要求討伐,他也肯定陽奉陰違。若是對方打上門來……那索性投降拉倒,反正短毛對明臣一向很寬容——海南島上那些活蹦亂跳的“大明忠臣”在廣州這邊起到了極好的宣傳作用。

    就這樣,在經歷了最初的絕望,中期的惶恐,以及後期的疑惑之後,廣州地區的士民官商終於還是慢慢平靜下來,比起當初的瓊州府,他們與海南之間畢竟隔著大海,還是很能給人以安全感的。既然大明軍不敢去海上找人家的麻煩,短毛也不想進攻廣州城,那麼大家就相安無事罷,日子該咋過還咋過。

    廣州府本就是明帝國南方最為重要的經濟門戶,如​​今隨著南海戰事的平息,當地的經濟活動又開始重新興盛起來。而且,由於短毛的介入,甚至比從前還略有提升。

    以往每年夏冬兩季,在廣州府都會聚集大量來自海外的商人。他們藉著“朝貢”名義前來大量收購生絲瓷器等中國特產運往海外,獲利巨大,這可以說是最早的“廣交會”。只是前幾年由於南海風雲變幻,王尊德一心整軍備戰,又是個不太通經濟的老古板,他以“預防奸細”為名嚴格控制流動人口,結果擁有無線電報的短毛信息傳遞完全不受影響,倒是本地正常經貿行為受到重大打擊,交易會硬生生被中止了兩年。令無數以此為生的商家船戶急得跳腳。

    到如今換了新總督上任,受鄭家人影響,熊文燦對於海外貿易的重要性認識度總算比原來那位要高一些,而且現在反正南海上都是短毛天下,廣州城也沒什麼好防備的了,於是今年夏天的“廣交會”得以續開。商戶們積攢了兩年多的熱情一下子盡情釋放出來。五到六月間,整個廣州港的貿易吞吐量大增,連帶著周邊港口也一起跟著繁榮。而在這其中,海南白沙港毫無疑問是最耀眼的一顆明星,其知名度通過海商與水手們的口口相傳,迅速在整個東南亞的商界傳播開來……

    穿越眾這邊,原以為趕跑了荷蘭與西班牙的勢力,會導致大陸沿海的對外貿易受到影響,如今才發現並非如此——原來大明帝國祇對那些向它朝貢的藩屬國開放市場。比如蘇祿,緬甸,南掌(老撾),暹羅,琉球等小國,歐洲國家全都不在其中。因此荷蘭與西班牙等國本來就無法從正常渠道獲得來自明帝國的優質產品,他們只是仗著船堅砲利,威逼商船前往台灣和他們進行交易,或者直接在海上搶劫。一句話:在明帝國的貿易體系中,西洋人屬於不請自來的惡客,他們本就不該是主角。

    到如今這些不受歡迎的客人被瓊海軍趕走了;而以往非常猖獗的海盜團伙也同時一掃而空;再加上鄭家那邊畏懼瓊海號的威勢,雖然雙方從來沒有正式劃分過地盤,但鄭家船隊自從瓊州保衛戰之後就再也不敢在兩廣海域收過路商船保護費,於是這一片海域上頓時變得非常“安全”起來,來來往往商船不斷。

    除了來自暹羅,緬甸等大明藩屬國的商船外,還有許多包著白頭巾的阿拉伯人——這才是東亞貿易真正的老主顧。從漢唐時期就跟華人做生意的,儘管他們買了這邊的貨最終目標還是倒賣給西洋人,但大多數華商還是習慣跟他們交易,有些甚至是有著上百年幾輩子合作關係的老主顧。有些阿拉伯人已在中原居住多年,除了相貌差異,在語言,習慣等方面已與華人差別不大,當然,在宗教方面的信仰依然堅固——這個年代的阿拉伯人幾乎都是穆斯林,沒有例外。

    於是最近這段時間來到瓊州府的穆斯林也是大增,大市場上到處可以看見一窩一窩的小白帽子鑽來鑽去。他們操著一口幾乎與華人毫無二致的熟練漢語討價還價,或是拿起商品評頭論足,其內行程度絕對要超過他們那些明帝國的同行。

    茱莉這些日子就接待了好幾撥來自阿拉伯世界的“大客戶”,從前她在香港擔任高級經理人的時候就跟阿拉伯人打過交道,那些來自海灣產油國家的買主歷來被認為是最佳客戶——他們花錢大方,很少挑三揀四,除了在信譽方面偶爾稍稍會有點小瑕疵,其​​它一切都很完美。

    而眼前這些阿拉伯的前輩們卻讓茱莉險些以為自己碰上了一群溫州人——精明,算計,喜歡就每一個微小細節討價還價,唯一好處是說話算話,說到一定做到。其實茱莉自己也正是這個性子,但所謂“同性相斥”麼,幾輪談判過後,她看這些阿拉伯商人就很不順眼。

    “……真受不了啊,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麼斤斤計較的穆斯林。”

    在又一次從談判桌上退下來之後,其實一點沒吃虧的茱莉依然發出了抱怨的聲音——對她來說沒占到大便宜就是吃虧了。旁邊正為她整理資料,順帶著幫忙泡咖啡的小秘書許春蘭立即抬起頭:

    “既然總經理不喜歡他們,趕走就是了,本來這些人也是被廣州趕出來的麼。連大明都不接納的客戶,我們為什麼要待如上賓?”

    這小姑娘現在其實已經可以獨當一面,幾次茱莉不在瓊州府的時候,都是由她負責維持貿易公司的日常運作,倒也乾得井井有條。不過只要茱莉一回來,她總是立即收斂精明,安安心心待在人生偶像身邊做個端茶送水的小丫頭,茱莉幾次想安排她去別處擔任個小主管什麼,卻​​都被拒絕。可以說,對於許春蘭她們這一批小秘書來說,茱莉就是她們的天,如果女經理對誰不滿意,小秘書們一準同仇敵愾撲上去,哪怕用牙齒也要咬下對方一塊肉來。

    面對有些過於熱心的小部下,茱莉禁不住尷尬笑了笑:

    “噢,不,趕走可不行,我們好不容易才把人吸引過來呢。通過這些阿拉伯人可以聯繫到奧斯曼土耳其,那可是強盛堪比羅馬的大帝國,市場無比廣大,也就是大明那些傻蛋官僚不識貨,才把這些人推到我們這些來了……”

    這些阿拉伯客商之所以來到海南,很大程度上要拜大明帝國那死板的外貿政策之賜——大明朝實施所謂“堪合”制度,理論上,即使是來自藩屬國的船隻,也只有被明政府承認,擁有“堪合”的朝貢團才能獲得在港口貿易的資格。在明嘉靖年間為了爭奪進貢名額,日本的兩個朝貢團還自相殘殺過。雖然到後期管理鬆弛,入港之船隻要賄賂官員就能被允許貿易,但也正是因為沒有規矩,港口官員和監查太監貪得無厭,隨意制定徵稅標準,也著實令海商們感到厭煩。

    以前他們沒得選,但現在不同了——基本上,只要有海商在廣州碼頭上顯露出失意或者喪氣的模樣,旁邊就會有個閑漢子湊上來……

    “誒,這位客人,廣州府的貨物不合您意?哦,沒文書不許貿易?那有沒有興趣到瓊州白沙港去看看,那裡有個非常大的市場,貨品比這邊豐富百倍,而且也不要什麼朝廷文書……遠?不算遠,這裡往南順風兩天就到。要不信我跟您一起過去,到時候您覺得合適隨便給兩個賞錢就是了。”

    ——就這樣,一批又一批在明朝官員那邊碰了壁的海商報著試試看心理來到海南,當然只要他們進了白沙港,到​​大市場裡面隨便逛逛,再看到貿易公司的活招牌“水晶宮”,就沒一個想走的。帶他們過來的閑漢往往能得到一份不錯的賞錢,再搭個便船返回廣州,繼續進行“帶路黨”這份很有前途的職業……

    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多大明沿海港口的閒人們開始加入“帶路黨”行列,不僅僅是廣州,包括福建那邊月港,泉州,寧波等地也陸續有交易船動身前來海南瓊州。這裡除了貨品豐富外,碼頭人員那遠比明朝官員高效而實際的管理方式也令這些海商非常滿意。

    而瓊州府也因此而幾乎變成了東南亞有色人種展覽會,每天都有大量各式人等登陸。港口碼頭不分白天黑夜總是人聲鼎沸,幾乎成了一座不夜城。包括王璞在內,許多明朝本地人都對此驚嘆不已。但在穿越眾眼裡,眼下這情形卻是再熟悉不過——後世任何一座城市的夜市都是如此。

    “不容易啊,來到海南島三年,總算把這裡改造的有點像家鄉了……雖然只有這一小塊地方。”

    某個晚上,當茱莉與胡雯並肩站在貿易公司的六層小樓頂上,望著碼頭那邊一片光明時,禁不住發出如此感慨——這很可能是整個東南亞地區最為明亮的地方了。

    而旁邊胡雯則滿懷信心的揮舞著手臂:

    “現在就這麼一處,但是遲早,我們會讓中原大地上處處如此的,我們一定能做到!
zaq159951 發表於 2012-2-8 19:35
三五十 招安(上)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朕纘承洪緒。統理兆人,海澨山陬,皆我赤子。聖仁廣運,凡天覆地載,莫不尊親帝命。諮爾等南海異客,崛起他邦,知尊中國,欣慕來同。北叩萬里之關,懇求內附。情既堅於恭順,恩可靳於柔懷。茲特賜爾等大明瓊海鎮軍號,借瓊州一府於爾養兵。龍賁芝函,襲冠裳於海表,風行卉服,固藩衛於天朝。於沿海之民久事徵調,離棄本業,當加意撫綏,使其父母妻子得相完聚。是爾等之所以仰體朕意,而上答天心者也。自封以後,爾其恪奉守約,永肩一心。附近夷眾,務加禁戢,毋令生事。當念臣職之應修。恪循要束;感皇恩之已渥,無替款誠。祗服綸言,永尊聲教。欽哉!”

    ——大明崇禎五年,七月十八甲寅,即公元一六三二年九月初二,小小的海南臨高縣城裡旌旗招展,鑼鼓喧天。縣城中心小廣場,一座漢白玉基台上,剛剛重新回任到朝廷禮部侍郎的錢謙益正在用抑揚頓挫,滿懷漏*點的聲調念誦著他所攜來的天子禦詔。

    在他對面,以李明遠教授為首,身後徐慧,唐健,黃建成,解席,龐雨,文德嗣,趙立德,凌寧……大家紛紛按“文昭武穆”次序左右排開,以單膝跪地,低頭接受大明皇帝的招安聖旨。

    關於這場招安儀式,穿越眾內部還鬧過一場小風波,主要就是要不要下跪的問題:有人覺得這決不能接受,堂堂男子漢斷不可屈膝於人;但也有人覺得既然來到古代,作為一種文化傳統的體驗,親身跪接皇帝聖旨本身也是一次很有趣的經歷;更多人則是抱持無所謂態度——反正對於他們來說,明朝人哪怕是剛出生的小娃娃也不知道大了多少輩去。跪跪祖先不算丟臉。

    最後商議下來是採取了折衷的方式,決定用西方式的單膝跪禮,這種行禮方式比起傳統的叩拜更能讓現代人接受一些,而對明朝人那邊也比較容易解釋得通— —趙立德預先去跟錢謙益的使者團那邊打了個招呼,說咱們那邊的傳統習慣,雙膝下跪只針對死人或者是靈牌墓碑,跪活人反是對別人的大不敬,到時候還請包涵一下。

    對於讓他重新進入朝堂起了最大作用的短毛,錢謙益現在是態度極好,連說不妨事,又很博學的指出西洋禮儀似乎也是單膝?由此還幫著說服了使者團中其他死硬派,特別是某個來自內宮的太監——大明慣例,這種事情肯定要有太監插手的。這次被派來是一位名叫曹吉祥的公公,因為據說是曹化淳的親戚,倒也很給錢謙益面子,老錢出面勸說以後就沒怎麼折騰。

    當然也有堅持不肯低頭彎腰的,這就沒辦法了,無非到時候不參加這場儀式而已——比如王海陽和肖朗等幾人脾氣就很硬,他​​們從一開始就宣稱自己始終對招安計劃持保留意見,也不肯接受明王朝的官職,這時候當然更不可能跪到廣場中央去了。此時都抱著雙臂站在一旁看熱鬧。但心情倒也不壞——哪怕僅僅從看熱鬧的角度,眼前這場儀式也著實新鮮有趣,尤其對於現代人而言。凌寧的老婆卓媛就舉著一個攝像機繞場一周,仔仔細細把這“歷史性”的一刻從各個角度都拍攝下來。引得幾位明朝使者頻頻回顧,不知道那短毛女又在玩什麼鬼把戲。

    錢謙益倒沒受影響,一板一眼把聖旨給念完了——皇帝的恩旨當然不可能寫太長。之後老錢鄭重其事捲起帛軸,朝著對面老李教授等那一撥短毛,以及旁邊陪同的臨高知縣程葉高,推官王璞等人拱了拱手:

    “諸位,下官幸不辱命,總算把此事給辦成了。”

    ——天曉得,就算短毛這邊給封了幾個官兒,最大也不過李教授的正五品翰林學士,還不知道老爺子願不願去北京上任呢。更不用說旁邊幾個都是七品綠豆官兒,而錢謙益此刻胸前就繡著孔雀花紋,地地道道的正三品,卻居然在這裡自稱“下官”,若是在北京城裡,鬧出這等大烏龍肯定被人笑話的一塌糊塗。

    然而當老李教授上前從錢謙益手中接過那卷黃綢詔書時,卻感覺到對方的手臂竟然在微微顫抖,委實是激動到了極處。再看看他的臉色,雖然才時隔半年多一點,如今的錢謙益比起年初來海南時可大不一樣——這種差別主要就體現在氣度上。上次老錢過來時一身雲淡風清白布儒衫,瀟灑是很瀟灑的,但純粹是靠文人氣質撐起來的派頭。而眼下則是朱袍玉帶,通身的富貴氣派。說實話,在旁人眼裡他穿這身官袍未必就比當初那位白衣文士更出色,但老錢本人卻是滿面紅光,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

    再聯想到先前他在海南島上。不屑於象短毛那樣用勞動人民的“我”“我們”來自稱,總是“吾”“吾等”如何如何,在有些不太正式的場合甚至還用過“學生”“在下”之類的江湖口吻,卻唯獨擺不起官架​​子,就連他的助手方文正周晟等人怒起來還能吼一聲“本官”怎樣怎樣呢,老錢卻始終只好以平民口吻與這邊交涉……李教授也大致能理解他為何會失態了。

    微笑著輕輕拍了拍對方手背以示安撫,老爺子哈哈笑道:

    “是啊,對於我們雙方,這都是一個嶄新階段的開始。錢大人,還有各位貴客,請……”

    ——廣場後面就是臨高縣衙,此時早被改成了一個超大號的宴會場。中國人麼,慶祝喜事的最佳方式就是吃,這一點無論古今都是一樣。從早晨鬧騰到現在,大家肚子早餓了,一聽可以開席都興高采烈就要往縣衙門裡衝,這時旁邊卻有一條尖嗓子細聲細氣叫道:

    “等等,等等,咱家這裡還有內閣文書沒宣呢!”

    原來是那個名叫曹吉祥的太監,眼見人群就要一哄而散,他手裡捧著厚厚一疊文書急得跳腳——這才是由大明內閣簽署​​的正式招安文書,基本按照當初雙方約定那份協議來的。只不過因為裡面內容太多,條款太細。當然不可能一條一條都寫到皇帝聖旨中去,於是另行編制了一份文件。

    ——其實錢謙益的職責本來是宣讀這份文書的,曹吉祥才是內宮派出來宣讀聖旨的人。不過上了島之後因為短毛那邊堅決反對——人錢謙益好歹也算是歷史名人,朝他跪一下也就算了,要我們朝一個太監下跪?就連最不介意的陳濤都感到難以接受,於是就臨時交換了一下。

    當時說好是讓錢大人先宣聖旨,然後再由他宣佈內閣文書。沒成想剛進行到一半就散伙了,那曹吉祥自是火冒三丈,當場就想拿出天子內臣,大內公公的威風來抖上一抖,思量思量卻又不大敢——這一次的使者團規模比上一次大了很多。而且大都是新人。都是看上回過來的發大財了,紛紛走門路托關係,想跟著老錢過來撈好處的。但自從天津港上船起,錢謙益就給他們做了一番思想教育,反復告誡他們,在短毛這邊只能講道理,千萬不要撒潑耍賴,人家不吃這套的,玩橫得只會自己倒霉。

    半信半疑,等到了福建廣東一帶,跟當地官員一接觸,才知道所謂“大捷”都是鬼話,要不是短毛對大陸沒興趣早不知道給打成什麼樣了,講武力人家可比大明強悍得多,居然肯接受朝廷招安,那是天大的運氣——若光一兩個人這麼說還當是哄人,可當地人人都這麼說,那就要仔細想想了。

    最後就是到地頭登陸的時候,無論先前如何千叮嚀萬囑咐,總有那麼一兩個不信邪的。上了岸就罵罵咧咧,口口聲聲汝等反賊殺才,朝廷肯赦免汝等已是天恩,如何還敢在爺爺們面前拿大……原想敲詐勒索一番的,沒想到對面短毛兵毫不猶豫,衝上來一槍托打昏,直接丟回船上,對這邊就一句話:“換個懂點禮貌的過來交涉。”

    而這邊負責安全保衛工作的兩名錦衣衛統領,廖勇和周晟只是眨巴眨巴眼,轉過頭去當作沒看見——說起來這次使者團人數大增,但唯獨保衛人員編制被嚴重削減,上回還有三統領帶著幾十名部下,這次就廖週兩個光桿司令了,連一個護衛都沒帶——老錢很清楚這些人派不上用場。還不如空出名額來多安排幾個關係戶,他以後在官場打拼,路子當然是越廣越好。

    所以這時候對於短毛兵的“暴行”,使者團長錢謙益也只是苦笑一下,另派一個上次來過的熟人上去把事情處理掉。然後施施然上了岸。

    領導都如此做派了,其他人當然也只好夾緊尾巴登陸……念​​及此處,曹吉祥縱有滿腹火氣,也不得不憋在肚子裡,只能幹看著說說笑笑從他面前經過的人群,無助大叫:

    “別走啊,你們短毛咋也說話不算話哩!
zaq159951 發表於 2012-2-8 19:35
三五二 招安(下)
天色漸晚,人員亦散。

    鬧騰了一整天的臨高縣城慢慢平靜下來。朝廷的使者們被安排進館驛休息去了,來看熱鬧以及吃白食的滿城百姓也都興高采烈拎著一斤白糖三尺布料的大禮包各自回家去——短毛行事素來大方,來吃流水席的鄉親不但不用送禮,臨別時還能拿一個禮包走。幾個自詡讀過幾本書或是聽過茶館評書的閑漢一邊走一邊就得意洋洋向旁人吹噓道:

    “這就叫'分金大賣市',想當年梁山好漢受朝廷招安時也是如此這般……”

    街面上到處撒落著鞭炮碎紙屑,還有濃濃的煙硝味兒,已經有負責衛生的老蒼頭開始清掃。作為最早的被佔領區,臨高縣的“短毛化”非常徹底,到現在滿縣城的人幾乎都在為短毛打工。青壯年平時在工場船廠等地干活兒,到農忙時則被組織起來下鄉搶播搶種——這裡所有的可耕地或租賃或贖買,都已經併入吳南海的農場化管理;女人們除了在非農忙期間伺候土地,照顧家人,平時也會從短毛的編織廠,紙彈殼廠那邊接點活帶回家幹,賺取酬勞補貼家用;就是老人,平時也要幫忙清掃街道,保持衛生。

    大明朝的軍隊平叛時總愛以“通匪”為名勒索地方,劫掠鄉里,如果他們當真有本事打到臨高來,追究起通匪賊人來倒是絕對不會冤枉人——本地確實人人“通匪”,沒有例外。

    故此瓊州府那邊還要依靠城管隊監查市容,防止有奸細混入,在臨高這邊則完全沒必要,都是熟面孔。任何一個陌生人出現,走不出一條街就會被人盤問。而瓊海號上那一百三十九位乘客在這裡也是絕對的名人,他們也許不能認識這裡所有人,但本地人絕對個個認識他們。

    剛剛出去散步歸來的龐雨就充分體認到了這一點,一路上不停有人跟他打招呼,這讓他有些奇怪——當初瓊州保衛戰剛剛獲勝,大敗兩廣及西洋艦隊時,本地人的敬畏之心達到頂峰,以至於只要他們一出門,路邊就有人下跪朝他們磕頭。為此委員會專門出了安民告示,要求老百姓保持鎮定,該干啥幹啥,不要干擾短毛老爺行事。此後大家出門總算可以我行我素,不用受到那種特別“禮遇”了。

    今天鄉親們怎麼突然又變得這麼熱情?龐雨暗自詫異,果然過了不久,終於有一個平日里比較熟悉的小伙子在打過招呼之後,滿臉忍耐不住的表情​​向他問道:

    “龐軍師,你們這是要走了嗎?”

    “走?”

    “是啊,就跟《水滸傳》裡一樣,梁山好漢受了朝廷招安,散盡金銀出兵打方臘去了……聽說朝廷是要你們去山東平亂吧?”

    這小伙子一起頭,旁邊馬上圍過來一群人:

    “是啊是啊,龐軍師,可要小心啊,梁山好漢打方臘可打殘了,一百零八將沒剩幾個。”

    “剩下的也都給朝廷收拾光啦,朝廷不懷好意,龐軍師你們不可不防!”

    大家七嘴八舌,紛紛表達著對短毛的關心,當然,更多是對自家前途的擔憂:

    “你們都走了,我們可咋辦?”

    “咱家小二子辛辛苦苦,剛在工場裡升了技師,說是薪水翻倍的,難道都不作數了嗎?”

    “誒呀呀,吳大善人租了我家的地,租金預付了五年的,都用來蓋新房子買新傢俱了,現在可沒錢還他啊!”

    ……諸如此類的言辭令龐雨頭大不已,解釋了半天,好容易才讓這些剛剛體會到幸福生活不久,很有點患得患失心理的群眾們相信,他們短毛決不會放棄海南根據地。

    待人群散去,再往前走一段路,卻見北緯和他的小太太也正在面臨著差不多的情況,被一堆人圍著問長問短,都是打探未來前途。說起來是短毛接受招安,可看場中形勢,似乎反倒是這些本地人更加關心緊張。

    北緯可沒龐雨那舌粲蓮花的本事,但眼下形勢也容不得他生氣,只好站在原地。倒是旁邊的小夫人林程程兩手插腰,嘰嘰喳喳跟那些閑漢磨嘴皮:

    “……辛辛苦苦建立起的基業,誰會放棄,你們聽評書聽傻了?”

    “……才不會上朝廷的當呢,我家相公最厲害了!”

    總算打發走那些不明真相的圍觀群眾,見龐雨過來,兩人相對苦笑一下,一起走回營地,路上便商議著,回頭要阿德他們在本地老百姓中間作作宣傳,把人心穩定下來。

    而林程程則挽著北緯的胳膊,開開心心一路走一路蹦蹦跳跳,還時不時把腦袋貼到老公身上表示親暱,這在明朝社會絕對是傷風敗俗,估計就算在呂宋那邊,當著她家里人的面也斷然不敢這麼大膽。不過短毛這裡寬鬆得很,北緯更是對這個小妻子寵溺之極,對於程程的這些孩子氣行為,無非是笑著拍拍腦袋而已。

    回到倉庫大院,這裡依然喧鬧不已。作為穿越眾在大明朝最早的落腳點,時至今日,儘管白燕灘主基地那裡已經有更好的條件,倉庫大院裡依然為這一百多人都保留著集體宿舍和床位。不過大集體發展到現在,大家各有職司,平時多半分散外地,這次因為要參加朝廷招安的儀式,大部分人都返回了臨高,倒是很難得的會面之機。不少同舍朋友聚在一起互道別情,相談甚歡。

    但龐雨他們才剛走進門,就看到馮宇飛正盯著跟她負責類似工作的徐工程師不停追問:

    “憑什麼區別對待?你哪點比我強了?是學歷比我高還是業務比我好?憑什麼我就不能作這個舉人!”

    ——大明朝的功名只賞賜給男人,無論是皇帝恩旨還是內閣招安文書,對於穿越眾裡那三十幾位女同胞們都隻字不提。顯然,女博士對於明朝政府這種“重男輕女”的做法非常不滿,不過她朝徐慧發難就明顯有點蠻不講理,儘管後者一再聲稱這不是自己所能決定,馮宇飛依然不停衝徐慧發脾氣,搞得徐工程師狼狽不堪,最後只好躲到男廁所裡去避難。

    另外一邊茱莉也有類似情緒,錢謙益曾說朝廷之所以頒下如此恩典,她所準備的那些禮物也起到了很大作用,但回饋好處卻沒有她的份,這一點讓她很不滿意。

    不過茱莉的思想並不像女博士那樣轉不過彎來,她倒也沒拿無辜的老解當出氣筒。茱莉很快找到了調節自己情緒的好方法——大明朝雖然沒有給女短毛們任何誥封,皇宮裡卻專程為她們準備了許多禮物。在和王嬌嬌等人爭搶了一番來自大明內宮的珍品奇物之後,茱莉的心情又重新好了起來。

    送禮這種事情,在大明朝的社會規則中其實是一門非常博大精深的學問。針對什麼人該送什麼樣的禮物,大約多少價值,收到別人的禮品之後該怎樣回禮……這其實都有一整套規矩的。可穿越眾對此一竅不通,錢某知道得也很有​​限——若是他懂得這套早年間也不會被人趕出京城去了。

    所以短毛通過錢謙益之手向大明皇帝崇禎及其家庭送上的禮物雖然非常合其胃口,卻是有點不倫不類的,既不能算國禮也不能算家禮,價值什麼更是很難衡量。這可給大明的禮部官員以及崇禎皇帝的家庭女主持人周皇后出了個難題——該怎樣回禮呢?

    最後是本著必須要維護朝廷以及大明第一家庭臉面的原則,並按照中原王朝對外藩“薄來厚往”的老規矩,禮部和宮廷裡各自準備了一份厚重回禮——海外髡人不懂大明禮儀,大明的回禮卻不能讓人輕視。禮部倒也罷了,無非絲綢,陶瓷,漆器,景泰藍等傳統工藝品,專門有機構負責準備這些回賜之物。而作為第一次收到許多新鮮禮物的皇宮,其回復禮物卻是由周,張兩位皇后,以及田袁等妃子共同集思廣益而成,非常的精緻與貴重。

    ——首先就是有很多很多的漂亮衣服。通常古代互送禮品,極少有送成衣的,因為不熟悉身材尺寸不好剪裁,此外顏色,花紋,裝飾等細部,因為不了解對方喜好也很難處理。

    但明朝關注這夥短毛也已有兩年,光是錦衣衛那邊相關的文報記錄就有好幾大櫃子,更不用說王璞程葉高等人定期送回的述職報告。雖然對於那些短毛究竟掌握有多少稀奇古怪的本領一直沒能探明,但至少能知道他們不擅長什麼——女短毛個個都不擅長女紅,這是毫無疑問的。就是得到最好的衣料,她們也只能做一些簡單到讓人發笑的式樣,從西洋人那邊俘獲到兩個粗陋裁縫,竟然就被當作至寶對待,做出來的衣服式樣傷風敗俗,卻還沾沾自喜……這些報告曾經讓皇宮裡無聊的女人們當笑話傳播了好一陣子,這時候都被拿到后宮作為參考資料了。

    在分析過這些短毛的優劣條件以後,週皇后決定讓他們見識一下大明朝豐富燦爛的服飾文化,之所想到這方面還是因為看到了錦衣衛的報告,說自打瓊州剿匪作戰失敗後,海南甚至兩廣沿海地區的部分老百姓開始模仿髡人的穿著:短衣窄袖雙筒褲,乃至於打綁腿,因為這樣行動更方便。若是一般民間行為也就罷了,偏偏還有兩廣官員弄來了短毛的軍服樣式,上書請求朝廷考慮讓全軍效仿,這就不可容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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