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迷失在一六二九 作者:陸雙鶴 (連載中)

 
jack780111 2009-1-12 17:07:1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42 466277
zaq159951 發表於 2012-2-8 19:20
三零二 大明的使者
到一月底的時候。老李教授他們搭乘瓊海號返回了海南島,北路軍的主力也隨之返回。在台灣島上只保留了兩個連的正規軍,大約三百人左右規模。由文德嗣,葉孟言等人率領,駐紮在荷蘭人留下的堡壘以及港口處,其它地方暫時顧不上,只好先丟給鄭家了。

    有人擔心光留兩個連隊下來,萬一鄭家人有什麼不穩跡象,恐怕應付不過來。畢竟台灣島距離海南過於遙遠了,而鄭家又不同於已經被打散的明政府軍或歐洲殖民者,他們在島上依然有成建制的軍事力量,就算有電報保持聯繫,真要有什麼麻煩,這邊從海南主基地派援軍的話,也要將近十天才能到達。

    但葉孟言他們的信心卻很足,這群年輕人一心要效仿當初解席等人從無到有,在瓊州府赤手空拳打開一番局面的“光輝事蹟”。面對同志們的擔憂,他們很有把握的表示:一旦立足下來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組織當地青壯,建立城管大隊!先把準軍事組織搞起來,到時候人手不足的問題一定可以得到解決!

    不想給年輕人的熱情潑冷水。另外台灣這地方確實也不值得留駐大軍,所以唐健他們最終還是撤回了大部分兵力。不過按照參謀組的建議,大部隊在撤回之前集體乾了一段時間的土建工作,把荷蘭人留下的城堡加高加固,使之成為一座標準軍事化要塞。

    之後,參謀組的趙立德對小葉等人作瞭如下要求:

    “歷史上鄭成功收復台灣,是動用兩萬五千餘人,圍攻了九個月,最終迫使島上約一千六百名荷蘭守軍投降。當前島上鄭軍人數大約三千,按照協定,他們只能駐紮在北部和中部地區,鄭家是不能擅自向南部派兵的。但是如果……萬一他們毀約了,外面地盤和港口都不用管,你們只要死守這座要塞就好。地窖裡有足夠的糧食和彈藥,水井也足夠深,不用擔心被截斷水源。你們只要堅持一個月……最多一個月,援軍肯定能到。”

    ——有了這座要塞,小葉他們進可攻,退可守,在島上的處境就從容了許多。這幫小伙子再怎麼沒經驗,玩烏龜流,搞防禦總是沒問題的。

    …………

    在談判期間,鄭芝虎來過城堡好幾次,找他“兄長”解席敘話,看到短毛這麼大張旗鼓的搞基建,這位鄭家二爺倒是一眼看出了短毛的戒備。不過,對於這種戒備。鄭芝虎是相當的不以為然——鄭家原本是打算讓他留守島上的,不過聽說這邊不是老解當家以後,鄭芝虎也表示沒了興趣,於是丟給了鄭彩。

    按他的說法,這島子雖大,卻還沒放在鄭氏眼裡。鄭家不過將之作為一個日本貿易的中轉站而已,這也是當前大多數人對台灣島的概念。如果不是對日貿易的需要,根本沒人願意來到這個遍布荊棘瘴氣的荒僻之地。

    說實話,直到現在,鄭氏也弄不明白,為何短毛會把這座荒涼孤島的歸屬看得如此重要?口口聲聲說什麼中華之地—​​—要知道就是大明朝,也沒認為此地是屬於朝廷管轄呢。

    “我鄭家不可能為這地方跟你們撕破臉的——咱們的根基是在安平,咱們的財路是在倭國,你們真要這座島子,拿去就是。當初紅毛人佔了此地,無非換條航線走走,現在好歹是漢人天下,你們總不會欺壓漢民吧。”

    鄭芝虎當時大大咧咧說出這番話來,對此解席等人只是微笑不語——用不了兩年,鄭家就會知道他們這話大錯特錯。

    歷史上荷屬東印度公司正是在依靠大陸——台灣——日本的三角貿易航線攫取了巨額財富。後世有歷史資料統計,在東印度公司位於亞洲的約35個據點中。日本平戶商站獲利額度約為第二名即是獲利25.6%的台灣。而荷蘭人所作的“生意”其實跟他們本國毫無關係,就是用便宜的日本白銀去套購中國大陸商品,從中牟取暴利。

    以最主要的生絲貿易為例:一擔生絲從大陸運來台灣島,荷蘭人的收購價為每擔一百五十兩白銀,而他們甚至不用把貨挪地方,轉手就以二百八十兩的價格賣給來島上收購生絲的日本商人,將近一倍的利潤就到他們手裡了。當然這麼高的利潤是要靠暴力來保護的——歷史上這一時期,荷蘭人的船隊在中國東南沿海四處游弋,搶劫和破壞那些不打算走其它航線的商船,迫使他們把貨送到台灣島上來。

    現如今,在這個時空,由於穿越眾的強力介入,依靠暴力維持的荷蘭人被一個更為強悍的武裝集團趕走。以台灣作為中轉站的平戶商館再想要像歷史上那麼成功怕是很困難了……而穿越眾手頭擁有更多的商品,更先進的經營理念,以及大陸同文同種的親密關係— —他們沒理由不比荷蘭人做得更好。

    當然老解不會給鄭芝虎上這種歷史經濟課,既然允許他們留在島上,鄭家遲早會用自己的眼睛見證這一切。到時候他們肯定會對這份利益大感興趣,這可比辛辛苦苦誘騙幾百幾千的農民上島種田要來錢多了。

    “這麼說老爺子已經確定下來對待鄭氏集團的基本方針了?”

    聽解席說起這些時,龐雨禁不住暗自發笑——對手還是盟友?抑或是需要提防的“利害相關方”? ——關於鄭氏集團在他們未來的規劃中究竟處在個什麼位置,委員會內部一直沒個定論。有人覺得鄭家遲早會成為他們稱霸南海的障礙,應該儘早除去。但也有人覺得,他們這個集團想要在明末生存下來,必須要學會和本時空的其它勢力用除了戰爭以外的方式相處。

    以鄭氏當前表現出的友善態度,以及他們手中掌握的資源和渠道,只要善加提防,應該還是可以做為一個不錯的盟友存在。特別是將來,如果真想走日本貿易這條線。鄭芝龍的關係網還是相當有用的。

    對此解席卻只是聳了聳肩膀:

    “沒有明確指出,不過老爺子有一回倒是隨口談起,說咱們這家貿易公司想要發展壯大,除了本身擴張外,還要學會兼併。”

    “所以把這麼一塊大肉骨頭放在餓狗鼻子底下……看來老爺子對鄭家的企圖心不小啊。”

    可以想像,在不久的將來,當鄭家發現這座他們原本看不上的荒島一下子成為聚寶盆後,會是個什麼反應。到時候老解那位結拜兄弟肯定又來攀交情拉關係的談生意——不過沒事,儘管談好了,短毛從不怕和任何人談生意,只要能坐下來談判就好。

    鄭家應該會得到他們想要的利益,而短毛也肯定不會白白付出,對於這一點,無論龐雨還是解席,都很有把握。

    說起兼併,眼下他們這個集團本身,也正在尋求被另外一家更大機構兼併呢——就在二月初,從廣州情報站發來消息,說大明的招撫船隊已經抵達廣州港。

    從去年底接到朝廷派出使者團隊的消息,到現在剛剛二月份,招撫大使的官船已經抵達廣州,這個效率相對於大明王朝的習慣,實在是相當的高。

    回家後仍然負責留守瓊州府的解席自是作好了接待準備。不過接下來好幾天,那支官船隊伍居然就待在廣州港裡沒挪窩,足足停泊了七八天都沒動地方。

    “嗨,那幫鳥人搞什麼呢,一路狂奔都衝到面前了,怎​​麼又突然不動?”

    “可能是需要時間休整吧。”

    老搭檔龐雨猜測道,想想看,招撫船隊會在廣州停下來多待幾天也很正常——那批文官老爺們雖然難得開通一回,走了最為方便快捷的海路,但這一路風浪顛簸下來,到廣州時估計也著實把他們給累壞了。糧食飲水總要補充一點的。順便接受一下本地官員的宴請招待也在情理之中。

    從當地官員口中探聽一下短毛的虛實,讓心裡有個底,把精神養好之後再動身前來瓊州,和談判對手鬥智斗勇,光從這份從容態度來看,這位招撫使者還真不是個簡單人物。

    確實不簡單——這位使者大人在廣州盤桓這麼多天,程老管家居然還沒能調查清楚對方的具體身份,只知道這次來人不少,坐滿了一條大官船,據說是南京六部都有相關人員出面。

    比起上次一個錦衣衛加一個安撫司小官,這回大明朝看來是很有誠意的,所以解席這邊才打算給個面子安排迎接他們一下。不料對方卻拖拖拉拉的,這下子他也沒了興致,於是又撂下了。

    只是這世上事情還真是說不准,他這邊不上心了,那邊反而又一下子又飛速前來——就在二月十一日,距離大明崇禎四年的除夕夜快沒幾天的年底,從碼頭上傳來消息,說明帝國的使者船隊已經抵達港口。

    “這時候過來?還以為他們會在廣州過年呢。”

    解席現在已經不大在乎,來就來了吧,反正早通知過碼頭方面,對於明朝的談判代表團直接放行,就不用辦暫住證了。

    但那位碼頭工作人員卻報告說:大明的使者架子頗大,待在船上不肯下來,要求瓊州府這邊短毛首領親自出面迎接,說如此才不墮天朝體面。

    解席和龐雨這下子都樂了,對於這種面子問題他們倒不怎麼在乎的,先前老解也曾打算辦個歡迎儀式表示一下誠意。現在接就接一下吧,沒必要為這種小事鬥氣。

    於是兩人一同前往碼頭,遠遠果然看到一艘頗為氣派的大福船停泊岸邊。船頭上似乎聚集了一群人,正圍在一起對著白沙碼頭新舖的水泥路面指指點點,大概很是新奇。

    兩人靠近前去,早有旁邊隨從通報了身份,官船上放下跳板來,還真是要他們上船迎接呢。

    對於這種面子工程解龐二人只是付之一笑,上船就上船唄,只是在登船後。甲板上走過來一個身穿飛魚服色的武官,伸手要求對他們搜身檢查時,解席這才板起了臉:

    “你們錦衣衛有這麼不識相的?這裡可是咱們的地盤,我解某人已經給足你們面子,別太過份啊。一定要搜身?可以——回頭你們登陸時我也要求搜身,全船人,包括你的頂頭上司也一樣,敢不敢!”

    那武官愣了愣,大約旁邊有人向他示意了,終於訕訕退下。這邊二人登上甲板,明朝官場等級森嚴,用不著旁人引導,他們自然沿著一群侍從排出的人肉胡同向船頭部位走去。在頂端甲板上,一位青衫老者負手而立,居然還背對著他們,真是架子十足。

    這老頭兒POSE擺得不錯,有型有款,光這姿勢就不知道練過多久——經歷過先前那次“大明天使”的考驗,龐雨對於明朝官員這種強烈的自尊心倒也不以為奇,這時候反而盡想些稀奇古怪的念頭。

    兩人走到老頭面前,旁邊有人似乎想示意他們應該跪下,但這邊沒理會。解席和龐雨只是拱了拱手,各自報上姓名,說了些歡迎的話。也僅此而已了——如果對方還要求他們作出什麼卑躬屈膝的動作,那說明這幫人不懂得見好就收,估計這次談判也不會取得什麼進展了。

    不過那青衫老頭兒分寸拿捏的不錯,雖是背對二人,在兩人舉手行禮時,卻非常準確及時的轉過身來,恰到好處的拱手還禮,隨口應酬,卻是滴水不漏。

    龐雨這時候才看清這位大明使者的面容,年紀看來不小了,大概有四五十歲的樣子,不過相貌依然頗為瀟灑,幾縷長須隨風舞動,風度極佳,年輕時肯定是個迷死過不少女人的風流才子。

    此人的相貌風度已是讓人讚嘆,而在聽到他自報姓名時,這邊二人更是訝異出聲:

    “幸會,為朝廷體面計,方才有所怠慢,兩位勿怪。在下,虞山錢謙益。
zaq159951 發表於 2012-2-8 19:22
三零三 “水太涼”
天高海碧,萬里無雲。雖是冬季,卻正是海南這邊氣候最好的時間,一點都不冷。

    所以眼前這個老頭兒才能穿這麼一身單薄而合體的青色長袍,神氣活現的站在這裡,擺出一副酷酷的樣子,拱手來上一句:

    “在下:虞山錢謙益。”

    ——自從來到明末,歷史上的名人,龐雨他們也算見過幾個。不過廣東海南這地方說到底還是偏遠,除去本來就在這一帶混生活的鄭氏群雄,明末那些大名鼎鼎,在歷史書上留下鮮活印記的人物倒是露面不多。

    常熟人錢謙益,東林黨首,名噪一時的大才子,老李教授他們整理的參考文件中專門有一節是關於這個人的資料。根據推算,他應該是出生於公元一五八二年,今年正好五十整。

    不過歷史上此人似乎並未到過嶺南,而且提起錢謙益,人們總是習慣把他和柳如是,李香君等風流人物聯繫起來……龐雨等人原以為直到他們深入大陸,接觸到南都金陵的地頭之前,不會和這些人有什麼聯繫。卻不料在這裡碰面。

    可以想像當時解龐二人臉上的驚訝之色是何等濃重。龐雨素來以鎮定冷靜自詡的,這時候居然突兀冒出來一句:

    “你就是‘水太涼’的那位錢……”

    ——根據史書記載,當南明朝廷破滅,清軍即將入城之際,錢謙益和他的妻子柳如是坐小船飄到西湖湖心,柳如是勸他投水自盡,也算是為朝廷盡忠了。而這位當時的南明禮部尚書試了試水溫,對老婆說:

    “水太涼了,咱們下回再來吧……”

    據說就是這句話讓他老人家一世英名盡喪,還在歷史上留下一個相當響亮,但卻不太好聽的名聲。所以龐雨一聽到“錢謙益”三個字,首先想到便是這段典故,居然還脫口而出。

    龐雨的表現已經很有些失禮了,而解席這個山東粗漢則更加過份——他賊眉鼠眼的朝船上各處掃了幾眼,鬼使神差冒出來一句:

    “你老婆柳如是也來了嗎?”

    …………

    船頭上的氣氛一時間很有些詭異​​——對面那位老帥哥在短毛上船之前想必已經考慮過各種情況,大約也準備好了應答之語,不過任是他才華蓋世,聰敏絕頂,也絕對想不到對面兩人會冒出這種沒頭沒腦的話來。

    眼見錢大才子的雙手僵在空中,保持拱手施禮姿勢愣了半天,才稀里糊塗回應了一句:

    “拙荊未至,她也不姓柳……”

    這是當然的——如果穿越眾那份歷史資料上沒記錯的話,要到九年之後的崇禎十一年,錢柳二人才會初次相遇。又到三年之後的崇禎十四年,兩人正式結褵。一位名滿天下的大才子,甚至可以說是當時文壇的第一人,正式迎娶一位青樓女子。雖是續弦,卻為正妻,這在當時還一度引起不少非議的。不過當事雙方毫不在意,老夫少妻,生活卻也一樣幸福美滿。

    如果錢謙益的人生旅途到此為止,他在歷史書上的名聲肯定會比後來好得多,只可惜“水太涼”三個字把什麼都毀了,其效果大約只有後世某位德藝雙馨老藝術家“挺緊的”三個字與之有得一拼……

    當然此時的錢大才子還決計料想不到這三個字日後會給他帶來多少煩惱,對於龐雨脫口吐露出的“天機”自然也是懵懂,在盡可能委婉的回應了解席之後,他又風度翩翩轉向龐雨這邊:

    “龐先生適才所言'水太涼'不知是何典故?是與在下有關係麼?”

    典故倒是有典故的,但龐雨這時候絕不可能說出來啊,他只好連連拱手:

    “失言,失言,錢公大名,我等都是久仰了,剛才心神一時激盪,胡言亂語,也不知道說的什麼東西,錢公勿怪。”

    隨口幾句虛言遮掩過去,好在錢謙益也沒多問。雙方客套了幾句。這位歷史名人果然名不虛傳,言談舉止之間從容得體,三言兩語便把剛才的尷尬化解過去。只是言辭之間明顯跟龐雨話多些,而看向解席的眼光就總有點怪怪的,有點鄙視,但似乎又帶了點畏懼。

    ——肯定的,身為反賊的大頭領,還一見面就問人家老婆,換了誰都會感到緊張吧。

    之後錢謙益向他們介紹了這次跟隨他前來的談判團隊,人數著實不少。除了他自己帶來的一套班子,福建和廣東官場都有隨員陪同——熊文燦雖說不想節外生枝,在自己即將升遷的關鍵時刻再惹什麼麻煩。但皇帝既然先前委任他處理此事,如果後續奏報上去的談判人員名單跟他福建毫無關係,那也不好交代。

    至於廣州府派人就更加順理成章了——瓊州本就是他們的地頭,自己沒搞定才惹來那麼多外來強者。但他們卻不能置身事外,作為和瓊州短毛打交道最多,最為了解對方的部門,總要派些了解“髡匪內情”之人,以備招撫大使隨時諮詢。

    所以這回廣州派過來的幾個人還都是老相識——上回來過的安撫司方文正,錦衣衛周晟都在其中,還有一個這邊雖沒見過面,卻也是早有聯繫——最早提出“以髡制夷”概念的陳耀陳元朗,原先兩廣總督王尊德的私人幕僚,這一回也搭上官船,前來髡人地頭,親眼看看這塊被他老友王璞吹得天花亂墜的土地是個什麼樣兒。

    一番客套見禮之後,在兩位主人的引導下,大明談判代表團正式登陸。岸邊王璞王介山,張陵張汝恆等一干文武早就等候在此。王璞以前一直很注意避嫌。對於大陸來人盡量不去接觸——儘管這邊人人知道,這傢伙三天兩頭往大陸上發消息,包括一些敏感和重要的資料,他也偷偷摸摸傳過去不少了。

    不過這回,也許是因為看到心中偶像的關係,王璞居然連表面文章都不作了——他一見到錢謙益立即迎上去,牧齋先生,虞山公之類尊稱絡繹不絕,和他平時高傲冷峻的作風大異其趣,倒是很有點類似於後世的FANS行為。

    看到這幕景象,解席龐雨二人對望一眼,看來對面讓這麼一位名滿天下的東林大才子過來還真一著妙棋,別的不說,至少把他們這里為數不多的幾個明朝文人給直接吸引過去,在後面的談判中恐怕非但不能起到正面作用,還要防著他們吃裡爬外。

    不過錢謙益對王璞的熱情倒沒怎麼回應,就像後世大明星在自己的FANS面前總要繃著一張臉一樣。他倒是對於雖在“淪陷區”,卻公然身穿一身大明武將戎裝的張陵張汝恆頗感興趣,很是說了幾句勉勵的話。只可惜張陵雖然小時候念過幾年私塾,歸根結底還是個軍戶家庭出身,對於錢大才子文學上的造詣並不感冒,面對這位名副其實的“天使”垂詢,只是軍容整肅。一本正經地喊了幾句“為大明效忠”之類套話。

    這話本身不稀奇,但周圍那幾個短毛頭領對此都是笑瞇瞇視若無睹,這才是讓錢謙益感到詫異的事情。如果換了別人說不定當場就詢問了,總算這位東林魁首甚有城府,看看張陵的明將裝束,再看看旁邊王璞也是一身標準明朝文官制服,連胸前補子都準確無誤,錢謙益沒說什麼,撩起袍子登上了這邊為他準備好的四輪馬車。

    眼下從港口碼頭​​到瓊州府城的水泥路已經修好大半,其中到瓊海大市場的那段標準化公路已經全部完工。付羽等人得意洋洋的吹噓:這是當前年代,世界上最好的頂級公路。

    道路寬度約為二十米。雙向四車道。在道路中間專門劃出了四米寬的中間地帶,但不種樹,黃土壓實以後栽上一些低矮草皮,專供快馬疾馳之用。

    這年頭跑高速只能靠馬,而硬質水泥路面對馬蹄子的反震力太大,很容易令馬腿受傷,所以付羽他們專門留出了這條四米寬的土質“馬路”,以供騎士疾馳之用。

    兩邊主要道路則是“車道”,設有行車道和超車道,寬度也是四米一條。邊坡主要採用自然排水,只在某些地勢低窪,容易積水的地方,設有排水溝和雨水井。

    沒有專門設人行道,這年頭路上人少車更少,大車的速度比行人也快不了多少,基本不存在出交通事故的可能。兩車並排的情況更是極少發生,所以通常行人走行車道,大車走超車道,足夠了。

    車道原本是專為四輪馬車準備的——毫無疑問這將是島上今後最主要的交通工具。不過眼下在海南島上,馬的數量還不多,馬車更少。倒是牛車挺多的,海南黎寨多養黃牛,此時在道路上,經常可以看到一頭黃牛拉的大車慢吞吞在路上挪動。反倒是穿越眾定制的,用兩匹或四匹馬拖帶的標準馬車很少出現。

    路上遇有交叉道口,或是比較繁忙之處,均有一名揮舞紅綠旗的城管隊員坐鎮。不過這些人當前的工作並不是指揮交通——會在交叉道口碰面的車輛很少,就那速度也不可能碰撞,人家自己會讓開的。

    這些城管隊員們最主要的任務,一是讓駕車的把式們學會靠右行駛,另一條就是要他們習慣走車道——不少人都喜歡走中間,把那條劃分車道的白石頭線當導航線看待了,一車佔兩道優哉游哉爽得很,城管們罵了也不管用,非要祭出“罰款”這個大殺器來,他們才忙不迭改正。
zaq159951 發表於 2012-2-8 19:23
三零四 不對勁?
所有這一切,對於錢謙益等一行人自是極新奇的,其實就是像嚴文昌等本地老人,對這條短毛新搞的“公路”也才是剛剛有了個概念。不過在外地同行們面前,他們全都不約而同擺出一副見怪不怪,“這沒什麼了不起”的樣子。就是剛才還對錢大才子道盡了仰慕之情的王璞王介山,此時面對偶像大人的垂詢,也是哼哼哈哈語焉不詳,給後者的感覺,似乎是在報復剛才的冷淡。

    其實天地良心,他王介山可沒那麼小心眼,他只​​是自己也不太清楚而已。

    眼下這一行人乘坐的幾輛大車,都是用四匹馬拉的大型客運車輛,計劃將來公路修好後拿來開闢港口到府城的公交線路用的。不過這裡的“公共交通”並非針對全民服務,而主要是供他們穿越眾內部人員,以及部分關係戶使用——隨著時間推移,當初配發給各人的自行車漸漸壞得差不多了,在這種地方可找不到零件替換,現在只能是拆東牆補西牆,把幾輛壞車的零件湊起來用。也不是所有人都愛騎馬,考慮新的交通工具勢在必行。

    這些四輪馬車就是計劃中的代用品,所採用的技術手段相當先進,包括車廂下面的避震彈簧;球墨鑄鐵的車軸,採用金屬輻條,金屬輪轂以及第一批硫化橡膠製造出來的實心輪胎等等……眼下整個海南島上也就這麼三五輛,剛剛生產出來的最新產品,道橋組為了爭取獲得更多的建設資金,把它們調撥給貿易公司使用了。

    不過那些坐慣了轎子的明朝官員似乎體會不到這些大車的好處,特別是當他們看見車廂內僅僅是兩排長條凳,一車裡要面對面坐上十來個人時,他們臉上都顯出不以為然的神色來。只是為首的錢謙益二話沒說先坐進去了,其他人也只好跟上。

    談判隊伍人數雖多,一輛車裡擠上十幾個,三部車也就都裝完了。他們的行李物品都沒搬下船,因為招撫大使錢謙益在聽說瓊州府這邊只有解龐二人當家,短毛的真​​正主事人大都在臨高之後,他便提出直接把船開到臨高去當面談。龐雨原先還客氣幾句,說沒必要這麼麻煩,臨高諸人得到消息後很快就會過來——上次談判也是如此的。但錢大才子卻頗為堅持,還半真半假地說了一句:他很想見識見識傳說中那艘無與倫比的大鐵船。龐雨便不再多說,表示要向上頭請示一下。在這以前,先把客人們拉到水晶宮去吃一頓飯,然後安排參觀一下大市場,這是肯定免不了的。

    本來這些招待雜務都是由茱莉負責的,眼下茱莉不在,但她走的時候留了一個小秘書下來專門處理這些事情,這樣龐雨解席兩個大男人才不至於抓瞎。不過天曉得茱莉是有心還是無意,她留下的小秘書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原本要送給解席的許春蘭。小姑娘現在活潑幹練了許多,但在看見解席時還是緊張得直往後面躲,搞得解席也有點尷尬,後來乾脆找藉口避開,只讓龐雨去安排接待工作。

    …………

    解席掉頭去找周晟,方文正等人“敘舊”去了。雖說上一次那二人過來的時候,老解選擇扮演的角色是黑臉,起初時跟他們鬧得不大愉快。不過最後那頓餞行酒把什麼都揭開了,而且之後周晟還為提醒他們專門來過島上一次,這份情誼穿越眾還是記得的。

    幾個人聊得挺開心,之後王璞和他那位同年至交陳耀也加入進來。對於大明談判代表團的其他成員,這一次是前往“匪區”公幹,雖不至於搞得像出使敵國那樣悲壯,心裡面七上八下沒個底總是免不了的。然而對於已經來過本地,以及對短毛具體情況了解較深的方文正,周晟和陳耀三人來說,這一趟的公差卻是輕鬆愉快,甚至可以說是來探親訪友的。

    周晟說要不是有南都金陵來的上官在場,不好做的太過,他原本都打算把家里人一起帶來見見世面。而方文正則乾脆隨身攜帶了一張採購單子——上次回去後他高高興興帶了布料去向老婆邀功,開頭還不錯得了表揚。可後來在向老婆吹噓這裡的市場是如何如何繁華,各種物品應有盡有的時候卻吹過頭,結果反被老婆嫌他眼光太次,買的東西太單調。

    其間周晟帶給女兒的大玩偶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他們幾家關係較好,家眷自然也經常互相走動。周家女兒的沙皮狗在小伙伴​​間引起轟動,不要說小姑娘喜歡,就是二十多歲的周太太也愛不釋手,經常跟女兒搶著抱,閨房之間其樂融融。

    其他各家主母在羨慕之餘,當然也學著動手仿製,針線活兒乃是這個時代女子的必備技能。不過很可惜,這個時代的女性縱然技藝精湛,針腳細密,卻完全沒有“卡通”和“萌”的概念,她們作出來的布娃娃也許精緻漂亮,卻不可能擁有現代玩具業的創意構思。

    結果小孩子們都很不滿意,孩子不滿意,太太們也就不滿意,最後壓力還是轉到了男人們頭上——可憐的方文正就被老婆抱怨一通,說他只知道買大路貨,卻不像人家周大人知情識趣的,記著給家里人挑些新奇物品回來。

    於是這回一聽說又有來海南出公差的機會,方文正馬上自告奮勇表示願意再度出馬,能不能為國分憂不知道,為自家分憂是實實在在的——出差前他準備了不少錢,又把家里夫人連同七大姑八大姨的要求詳詳細細寫在紙上,就等著到這邊來大採購了。

    現在聽說談判地點有可能轉到臨高去,別人還不咋樣,他方某人可是火燒屁股,飯都顧不上吃了,一疊聲要趕緊去逛市場——萬一回程時不在這裡​​停留可咋辦呢。

    方文正的要求還並不孤立——在船上這幾天閒極無聊,眾人只好吹牛聊天打發時間。方文正和周晟兩個親自來過瓊州府的先行者自是經常被人詢問島上的情況。周晟還好,盡量說一些有關政治上的事項,方文正肚子裡卻根本沒貨啊,他又是個好吹噓的,只好像在家裡吹牛那樣,把自己印象最深的,關於短毛那個大市場的情形翻來覆去說了一遍又一遍,倒也頗吸引了幾個聽眾。

    於是大明的談判代表們不辭牢苦,下船伊始就紛紛迫切要求投入工作——首先從調查島上商業狀況開始。

    對於客人們的要求,這邊主人自是要盡量予以滿足的。正好許春蘭那邊安排接風酒席還要點時間,龐雨這裡也要等待臨高方面的回音。商量之下,讓解席陪著客人們去市場裡逛逛,購物消費,輕鬆一把,先把感情聯絡好了,後面談判時也好說話些。

    眼見手下都興高采烈跑去血拼了,可錢謙益錢大才子卻還繃著清流架子,依舊坐在貿易公司的接待大廳裡,慢悠悠品嚐不加奶的黑咖啡,龐雨也只好坐在旁邊相陪。

    試著跟錢大才子攀談了幾句,龐某人額頭上的汗一下子冒出來了——跟這種古代大儒交談實在是很痛苦。語言倒是互相能聽懂,但對方一句話裡少說也包含了三四個典故,七八句隱語,差不多每句話都跟猜謎似的。

    他們古代文人平日里也許正是以此為樂,但這邊大概除了李明遠老教授,其他誰都適應不了。龐雨這幾年跟王璞,嚴文​​昌等人交流不少,自覺一般文人間掉掉書袋勉強也能應付了,但碰上這位頂級大儒,還是領教不下來。

    好在錢謙益風度不錯,開頭時也許聽說過龐雨的“軍師”之名,真把他當作秀才舉人之流看待了,後來見龐雨完全不適應,就沒繼續賣弄文采,改用白話交流。話題間也不再談論詩詞曲賦,而是改說一些地方風土人情之類。

    在聽到龐雨自稱祖籍金陵人士之後,錢謙益一下子大感興趣——他是常熟人,可對南京也很熟啊。兩人當即就這個話題展開討論,然後幾句話之後卻輪到錢謙益苦臉了——對方說的真是南京嗎?怎麼好多方面都對不上?

    大的地名,如紫金山,玄武湖,秦淮河這些都沒錯的;一些小地方,如十三城門中的清涼,集慶,太平等地名也對;說起具體方位和地形地貌也都能對得上;再加上龐雨說了幾句南京方言,雖然和錢謙益熟悉的不太一樣,但多多少少有點那個味兒,這讓錢謙益相信對方確實是金陵人沒錯。

    可再仔細說下去,對不上榫的地方卻越來越多,比方說龐雨開口閉口當年在中華門一帶上學,沒事就去夫子廟秦淮河那邊玩兒……錢謙益聽了半天才弄明白,所謂“中華門”原來就是金陵城最為宏大厚重的南門聚寶門,可卻從沒聽說過聚寶門還有那麼個別名啊?而且夫子廟那邊最出名的乃是秦淮煙柳,娼門聚集之所,這位龐先生說他十來歲時天天都跑夫子廟去“打遊戲”……天天跑娼門裡去玩遊戲麼?他錢某人經常出入風月場所也算常客了,眼睛毒得很,這位龐先生怎麼看也不像是同道中人啊?

    不對勁……很有點不對勁……錢謙益一邊含笑與龐雨應酬,心中一邊暗自盤算起來。
zaq159951 發表於 2012-2-8 19:23
三零五 “三不”原則
殊不知他這邊暗中奇怪。對面龐雨心中也在暗暗納罕——按理說大明王朝內部等級森嚴,上官不發話,下面應該不敢自作主張的。如今身為使者團首領的錢大人還在這兒坐著呢,怎麼下面跟班兒倒全四散開去買東西玩耍了?這似乎不大符合他們一直以來對於明朝官僚嚴格死板的印像啊。

    就算他錢大才子禦下寬容,也沒理由寬鬆到如此地步,這給人的感覺,倒有點像是控制不住手下人的架勢——莫非這支談判隊伍有點異樣?

    現代人腦子靈活,龐雨馬上聯想到一些諸如“冒牌欽差大臣”之類的影視劇方面,難道這個隊伍也是假冒偽劣,藉著朝廷名義來打秋風的?不過想想又不大可能,如果來的人是個無名之輩倒也罷了,象錢謙益這種名滿天下的人物應該不會做這種事情。而且廣州和福建那邊都是鄭重其事,周晟方文正等人更是老相識了,他們絕不可能跟著跑來騙人的。

    心中疑惑,言辭應對之間就不太注意了。隨便聊了一會兒,直到發現錢謙益多次提起城南秦淮河畔的大報恩寺,似乎是故意把話題引向那邊,龐雨這才感到不太對勁。

    金陵大報恩寺乃是在宋代長干寺基礎上發展起來,由三保太監鄭和所督造,其中的琉璃塔更是堪稱絕世珍品,明清兩朝香火都極其鼎盛。但在龐雨那個時代。這座曾經規模宏大的廟宇早就毀於清末太平天國的兵災,哪怕是住在城南的老南京,對此基本也沒什麼概念的。

    如果不是大學時正好學的建築專業,導師中又有一位教中國建築史的老教授念念不忘要恢復這座千年名剎,先後帶領學生們做過好幾**報恩寺的重建方案,對古代舊址甚為熟悉,龐雨對此恐怕也是一無所知。不過現在,面對生活在這個時代,經常親身出入那座寺廟的“本地人”,言辭間顯然還是露出了破綻——作為一個自稱從小生活在那一帶的南京人,其回憶中居然完全不涉及大報恩寺,實在是很不正常的。

    也虧得錢謙益心思縝密,居然能注意到這一點,話語中便多方試探。不過龐雨在意識到自己有可能露馬腳之後,當即哈哈一笑,改說一些海外趣事,什麼澳洲袋鼠,非洲犀牛,長頸鹿之類……這下錢大才子可沒了憑依,只能直著眼睛聽他吹噓,雖然偶爾也用《山海經》中的記載附和一兩句,卻完全沒有了先前的心機。

    …………

    這邊氣勢一縮,對面龐雨卻反過來探詢起他來。這是一個假冒使團的可能性不大,但從錢謙益先前所介紹的隨從名單中,龐雨也注意到,這個代表團所涉及的政府部門頗多頗廣,南京六部都有人員參與其中。但普遍品級都不高,不要說尚書,侍郎一類高級官員,就是各部郎中也沒幾個,多半是“主事”一級,也就相當於後世一個科員而已。

    再回憶一下有關眼前這位錢大才子的資料:錢謙益出仕很早,崇禎初年還一度與當今內閣首輔溫體仁爭奪過閣臣位置。不過這位文學上的大才子對於政治鬥爭顯然不在行,讓人抓住過去科考舞弊案的陳年舊帳借題發揮,遭到皇帝罷斥,削籍回鄉。此後一直在家鄉著書立說,直到南明時期才又重新回到政治舞台。

    ——也就是說,當前的錢謙益其實根本不是大明朝官員!他名氣雖大,終究還只是個平民身份,難怪先前一直自稱“在下”,還以為是謙虛,原來卻是無奈。

    想明白這一點,先前的疑問立即豁然開朗——難怪那些隨從官佐對這位“錢團長”的態度只見恭敬,卻並不怎麼畏懼,因為人家好歹是個官身,至少也是吏,而這位錢大才子名氣雖響。終究只是白身,難怪約束不住手下了。

    但是一個問題的解決卻又帶來更大的問題——明帝國派一個壓根兒不是官員的著名詩人,外加一堆不管事的小科員過來?讓他們負責招撫談判?他們說的話能作數麼?

    抱著這樣的疑問,龐雨試圖從錢謙益那裡探聽一些內幕,不過很快,他就意識到這超越了自己的能力——要想跟這麼一位語言文字的大師說隱語打機鋒,用旁敲側擊的方式讓對方透露出自己想要知道的消息,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過身為短毛叛匪就有這個好處——他們不必按常理出牌,既然迂迴策略不可行,那乾脆直接來個單刀直入:

    “錢大人!”

    龐雨故意用了個官方稱呼,果然見錢謙益臉上微微顯出一絲不自然來——不過也僅僅是一瞬間,這老頭兒養氣功夫真得很好。只可惜龐雨接下來還要給他更多的刺激:

    “請恕在下失禮,我們對於大明的官階品級不太了解,所以想請問一下……您這個'招撫大使'銜頭屬於什麼品級?”

    “這……”

    錢謙益果然一下子僵住,手中剛剛端起的咖啡杯子微微晃動了幾下,幸好已經喝的半空,才不​​至於濺出來髒了衣服。不過這位東林大儒畢竟從容,稍微失神之後便站起來,向著北邊大陸方向拱了拱手,傲然道:

    “錢某從前倒是作過幾年的禮部右侍郎,那是正三品。然則後來承蒙天子寬宏,放歸故里,眼下麼……”

    他嘿嘿一笑,撣了撣袖子,隨時一副準備拂袖而去的樣子,姿勢瀟灑無比:

    “不過一介布衣而已。這招撫大使,也是受朝中故交多次相託,方才勉力為之。若是諸位先生覺得錢某不堪此任,或是不屑於與布衣交談。不做也罷!”

    ——果然是這個反應!龐雨心中暗笑,對於大明的讀書人他現在算是摸到一點脈絡了,自尊心都特別強。從最初李長遷,程葉高,到後來的王璞這些人,他們其實都是很會審時度勢的人才了——能夠放下身段幫短毛做事已經證明一切。但在日常生活中,對於讀書人的面子卻是怎麼也不肯丟。在被留用下來的前明官府諸人中也就嚴文昌稍好一些,不過嚴文昌乃是從雜役作起,幾十年功夫一步一個腳印爬到主簿職位,嚴格來說算不上讀書人。

    眼前錢謙益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讀書人,這面子果然也特別看重,龐雨戳了他這麼一下,馬上丟開斯文鬧將開來。好在龐某人既然敢開這個頭,自然也早就想好該如何收場。

    “虞山先生勿怪,我等雖然身處海外,對於牧齋公的才氣名望,卻也是早就如雷貫耳。正因如此,才知道先生被人構陷牽連,當前乃是白身。”

    ——正是因為您老人家名氣太大,連海外人士都知道你當前的情況,這句話說的錢謙益耳朵都豎起來,臉上雖然依舊是怒氣沖衝,表情上卻明顯有了幾分鬆動。

    “故此聽聞此番招撫以牧齋公為首。我們難免就會有這樣的顧慮:既然您在朝廷中並沒有品級,那麼您所率領的這個招撫團隊,是不是得到了大明官方承認的正式代表?我們將要談出來的成果,大明朝廷會不會認可?以及——您這個招撫大使說的話算不算數?這些我們都必須要問清楚,否則下一步不好安排的。”

    龐雨兩手一攤,擺出一幅實話實說架勢——是啊,就上次來的那兩位,好歹還帶著一份兩廣總督告喻呢。這回你老人家空身一個,瀟瀟灑灑就過來了,諭旨詔書什麼不談,除了報個名字。連官憑證照都沒拿一份出來——總得讓咱們相信你們是真貨吧?

    一番話說下來合情合理,對面錢某人臉上的怒容也漸漸散去,到後來,甚至露出幾分笑容——嫌貨才是買貨人,短毛這樣小心謹慎,證明他們確實很有誠意想要招撫。

    “龐軍師……”

    錢謙益上上下下打量龐雨幾眼,微微笑道:

    “閣下似乎年歲不大吧?”

    “呃?今年三十……六。”

    龐雨摸了摸下巴,雖說這裡條件艱苦些,不過以前在設計院養成的好習慣一直保持下來,每天總要把臉上身上收拾的干乾淨淨,這樣一天工作下來也有精神。只是這樣一來在習慣於蓄須的明人眼中,就要比實際年齡看起來年輕許多。況且他本就是張娃娃臉,這兩年來周圍人士總把他當作二十多歲小伙子看待,他也一向自認還很年輕。

    直到今天被錢某人問起,才驟然驚覺:奶奶的老子眼看著也是奔四的人啦,以後不能再笑話老解了!

    錢謙益顯然也對他的真實年齡頗感詫異,又仔細看了幾眼方才笑道:

    “倒是不顯……錢某今年剛好知天命,終究比閣下痴長個幾歲,就託大一次,稱呼你一聲'老弟',想來不算冒昧吧?”

    龐雨苦笑,心想你老人家何止痴長個“幾歲”,能得你一聲老弟稱呼那輩份不知道漲到哪兒去了……也不多說話,拱了拱手,彎了彎腰,算是自認後輩了。

    錢謙益這下總算重新找回了自尊心,而且剛才的小小衝突,似乎反讓他丟棄掉原先身為官府使者的謹小慎微,而恢復到風流才子放浪形骸的真面目……

    他不再正襟危坐,而是用一個最舒服的姿勢在沙發椅上半躺下,還不見外的拿起咖啡壺,給自己又續了一杯——看來他真得很喜歡這種飲料。美滋滋又嚐了一口之後,方才笑道:

    “既是佔了這個便宜,老弟,做哥哥的少不得要教導教導你——你少時既是在南京城中住過。雖不知是何方大才,能教出老弟這等人物,但對於我大明朝廷的規矩。總不會太陌生罷?”

    見龐雨一臉迷惑之色,錢謙益伸出三根手指,微微晃動:

    “難道老弟當真不知?無論對於外憂還是內患,無論他何等囂張跋扈,我大明文武百官,素來都只以'三不'相對!”

    “——其一:不行款;其二:不割地;其三:不和親!
zaq159951 發表於 2012-2-8 19:24
三零六 “非正式”的代表團
元滅宋,明又逐元。故此明王朝在很多方面吸取了宋朝的經驗教訓,其中最為刻骨銘心的一條,大概就是對外對內,絕對不能軟弱。打得過要打,打不過——也要打,反正決不求和。

    特別是對於明王朝的士大夫們,這種強硬似乎已經滲入到了骨子裡。明英宗時期的土木堡之變,五十萬明軍被蒙古瓦剌部全殲,皇帝被俘。然而當瓦剌軍首領試圖用被俘的英宗皇帝逼迫沿途明軍寨堡不戰投降時,卻發現人家已經用最快速度另外立了一個,隨時準備接著打下去。

    儘管日後主要操辦此事的兵部尚書于謙被復辟的英宗皇帝秋後算賬,罷職斬首。但在明王朝所有士大夫的口碑中,提起于謙於閣老,無不是交口稱讚,敬重萬分,他的“石灰吟”名句也因此廣為流傳,成為千古絕唱。

    對於明帝國的這種強硬,穿越眾是早有體會——上一次周晟他們來談判時就已經拍著桌子大喊“我大明決不與叛逆談和”……沒想到隔了這麼久,雙方又狠狠乾了一仗,連廣州都炮轟過一遍了,新派來的這位談判大使開始提及有關招撫事宜時。頭一句話還是這個。

    特別令龐雨感到充滿違和感的,乃是這句話居然是出自以“水太涼”留名,在清史中也是被列入“貳臣傳”的錢謙益之口。而且看他說出那“三不”原則後紅光滿面,神采飛揚的表情看,錢大才子心中此時無疑是充滿了自豪感。

    “明亡於士大夫之手!”

    “君非亡國之君,臣皆亡國之臣!”

    ……想起以前在網絡上看到過的這些言論,再看看眼前慷慨激昂的錢謙益,龐雨禁不住暗自嘆息。

    ——究竟是誰,把這些對中華文明充滿驕傲和自豪,修習了幾十年聖賢書的士大夫階層逼得剃髮留辨,賣身投靠於一群漁獵為生,他們絕對不可能看得起的野蠻人?

    見對方一時間呆立不動,面色變幻不定,錢謙益還以為眼前這年輕人是被自己的慷慨激昂所打動,禁不住有些得意。不過在得意之餘卻又難免有幾分緊張——畢竟,眼前這位乃是反賊的軍師,若把他激的惱羞成怒了,自己恐怕要吃點苦頭。

    然而他既並沒有得到預想中的讚嘆和敬佩,也沒見對方惱羞成怒。過了良久,方見龐雨忽然笑了笑,自言自語說了一句:

    “還好,現在還來得及……”

    錢謙益有些摸不著頭腦,而龐雨也截口不提,只是拱手微笑道:

    “我想我明白錢大人的意思了——民間可以談和,但是朝廷不能談和,所以要由您這位'布衣'領銜,以免物議。而這個代表團。也只能是非正式的——是這樣理解麼?”

    孺子可教也,錢謙益很是自得的點點頭,不料龐雨接下來卻還是不依不饒:

    “只是,錢大人,大明朝廷這麼做,分明是不想承擔責任。所以我們還是那個疑問——您這位招撫大使說的話,應承的條件,算不算數?”

    錢謙益捋了捋鬍鬚,看了龐雨一眼,眼神中分明顯出一絲無奈:

    “龐軍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朝廷之事,豈有一定打包票的。眼下是朝廷有招撫之意,我等方才能夠來此,所言所論,無非是供朝中諸公作決斷時有個憑依罷了。但俗話說天心難測,若是朝廷改變了主意,哪怕我這邊給你們簽字畫押,不還是廢紙一張?”

    稍頓了一頓,錢謙益又微微苦笑道:

    “即使朝廷反悔。爾等最多不過和現在一樣,佔島為王,仍是逍遙自在。反倒是錢某,以布衣之身摻和進來,不畏世人通匪之譏來斡旋此事——若能成事尚好,倘若有何不如意處,一世清名怕是難保……連錢某都不怕,龐老弟,你又怕個什麼?”

    不愧是當世聞名的大儒,一席話說下來,卻讓向來以口舌自詡的龐雨無言可答,只得彎下腰去深施一禮:

    “受教了,多謝牧齋先生指點。”

    談判尚未開始,這邊兩人已經小小交鋒過一場,各自出了一頭汗。龐雨這邊固然是覺得錢謙益果然名不虛傳,言辭鋒利之處不是自己單人能夠抵擋——回頭要聯絡李老爺子和阿德一夥,給他來個群毆。殊不知那錢謙益私下里也暗暗稱奇,心想還沒見著短毛的大頭目呢,就已經開始舌辯之事,這幫髡人果然如同奏報中所言,識見之廣,見事之明遠非一般山匪水寇可比。

    不過在之後的歡迎宴會上,雙方氣氛卻十分融洽,這主要歸功於解席——當龐雨和錢謙益兩人還在玩文字遊戲互相試探的時候,解席那邊卻是成功和所有去參觀大市場的談判團成員們打成了一片。

    這倒不是說老解給了他們多少賄賂,穿越眾在經濟方面一向比較嚴格,縱使解席身為瓊州府大頭領,他也沒權力讓人在大市場中買東西不付錢。不過現代人在公關手段上終究花樣繁多——大市場中的貨物實在琳瑯滿目,比起上次周晟和方文正來的時候又增加了許多種類。就連方周二人都感覺轉花了眼,更不用說那些初來乍到的新訪客了。

    那些代表團的輔官和隨員們本來只是聽了方文正的吹噓,抱著來看熱鬧的心態前往大市場,進去之後卻都後悔這次銀錢帶的太少——前往賊窩談判當然是沒人會多帶銀錢的,除非打算用銀彈攻勢搞定對方。可錢謙益乃是清流之首,他帶的團隊肯定不習慣用這種方式來談判。

    這時候那位解大頭領在領他們進門時隨手遞上的幾張代幣購物券就顯得很有用了,錢其實不算多,每人兩張也就四五十元左右,折合二三十兩白銀。如果是在大陸上,這種程度的賄賂可能反讓他們瞧不起。但現在用起來卻是恰到好處,再加上老解在他的職權範圍內還給了這些購物者不少優惠,使得那幾張代幣券的實際購買力又增加不少,讓那些客人們基本都心滿意足的滿載而歸。

    事後有比較精明的官吏暗中估了估,雖說短毛給的錢數不算多,但這裡的貨品卻是物美價廉,很多東西拿到大陸上恐怕價錢馬上就要翻倍,更不用說還有許多大陸市場上根本看不到的高級貨色,這樣折算下來,他們得到的實惠其實很不少。

    吃飽喝足之後,短毛這邊還服務周到的安排腳力,把客人們新增加的行李都搬上船,那大包小包可著實不少,原先從碼頭過來時三輛馬車一趟拉完的。返程卻走了四趟——短毛商舖裡賣出的東西包裝都別精緻,紙盒是一個比一個大。方文正給孩子買的大布偶,每一個甚至都用半人高的大紙盒單獨盛放,方文正還一口氣買八個,光他的貨品就堆了半車。

    …………

    當日下午,冬日陽光暖洋洋曬在甲板上,錢謙益和龐雨相對而坐,兩人面前雖是擺著一副棋盤,但誰的心思都不在棋上。

    ——從主基地那邊終於發來回電,同意明王朝的代表團直接前往臨高談判。龐雨作為陪同人員,跟著錢謙益登上這條官船一起過去。準備繼續參加後面的會談。

    不僅僅是龐雨,解席在安排好瓊州事務之後也將從陸路返回,包括付羽,陳俊這些工程技術人員也一樣。甚至連遠在馬尼拉的王海陽,北緯,凌寧等人;駐留在台灣島的文德嗣和小葉他們,都已經發電報過去通知,除了必備的留守人員,統統都要召回來——畢竟這是關係到所有人切身利益的大事,能夠參加的成員越多越好。

    一場至關重要的談判即將展開,雖不能說就此決定瓊海號上這些乘員的命運——他們從來都是把命運牢牢抓在自己手裡的,但與大明王朝達成一個什麼樣的協議,對他們這個團體未來的發展道路至關重要,這一點總是沒錯的。

    而龐雨作為參謀組和委員會成員,同時也是島上眾人公認的“短毛軍師”,他覺得自己有責任盡量多跟那位大明的首席談判代表,錢謙益錢大才子多多接觸,盡可能從他那裡多了解一些關於明王朝的打算,以便為後續談判打好基礎。

    因此他才自告奮勇上船擔任陪同,但這時候錢謙益的目光卻總是在龐雨背後兩名護衛身上轉悠——那兩人一看就知道是軍人,但裝束卻與明朝士兵大不一樣。他們身上既不頂盔也不貫甲,只是布衣布褲。不過那衣服料子非常厚實,而且衣服和褲子都是花花綠綠,包括頭部也是用同樣顏色的布巾包裹。上面佈滿了不規則的綠色,黃色與褐色色塊。看起來就好像是把一塊布料握成一團,先後扔進不同顏色的染料桶,然後不等染色充分就撈出來剪裁衣物,感覺相當的怪異。

    ——這兩人想必就是正宗的短毛軍了,裝束果然很怪異。但錢謙益和周圍明朝官吏的眼光更多則是放在那兩名士兵身後背著的槍械上——傳說中遠比紅毛人還要犀利百倍的火銃。據說短毛正是依靠這種火器之威,不但數次擊潰朝廷平叛大軍,連南海一帶的西洋夷人都被其打得落花流水,望風而逃
zaq159951 發表於 2012-2-8 19:24
三零七 露一手
龐雨難得自告奮勇一回。不過他是個怕死的人,孤身一人登上大明官船,這種事情對他來說還算很大的冒險。明朝官佐在這方面的名聲並不好,以前跟西洋人交涉的時候就多次發生過扣留使者,甚至將其殺害的事情——在大明官員眼中西人皆為蠻夷,跟蠻夷不用講信義。

    龐雨不知道他們短毛是不是被同樣看待,雖說錢謙益是個弱質文人,應該不會這麼“殺伐果斷”,但他還是謹慎從事,帶了兩名全副武裝的護衛兵上船。除此之外自己當然隨身也帶了仿五四槍,就藏在靴子筒裡。

    這兩名與大明士兵裝束完全不同的軍人顯然引起船上眾人濃厚興趣,從水手到護軍,人人都盯著那兩人看個不停。不過懾於短毛軍的威名,再加上大老闆沒發話,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而錢謙益看了半晌之後,終於開口問道:

    “龐軍師,那火銃可否讓錢某一觀?”

    “當然可以。”

    在龐雨的示意下,一名士兵摘下步槍,先將其交給龐雨,再由後者拿掉子彈之後轉遞給錢謙益——唐健他們訓練出來的這批小伙子很懂規矩,除非是長官。否則誰都沒資格下他們的槍。

    不過錢謙益也就一文人,他對槍械這類殺人武器其實沒啥興趣,拿過瓊海步槍後上上下下看了片刻之後,便有些意興索然的將其交還。

    “倒也尋常,比我朝自製的三眼銃精巧些,但比起西洋人贈送給朝中的幾支鑲銀短銃,似乎還頗有不如——粗大笨重不說,這手柄上連個雕花都沒有,實在是太簡陋了點。”

    龐雨只好笑笑,這位錢大才子果然還是比較適合風花雪月,西洋人拿來做禮物的短槍他見過,就是當初鄭彩拿出來那種,鑲銀雕花,有的還是像牙手柄,確實精緻絕倫——可惜還是點火繩的。

    這時從旁邊又冒出來一位,先是​​直愣愣衝那衛兵伸出手,見對方目不斜視,理都不理他,又轉向龐雨,還一把伸手抓住他胳膊:

    “龐軍師,此銃可否也讓在下一觀?”

    龐雨愣了愣,差點脫口一句“您哪位?”——這傢伙實在太沒禮貌了,既不寒喧也不打招呼,連個自我介紹都沒有。而且明明是在朝他要東西,一張臉卻居然還朝他板著——這傢伙懂不懂人情世故的?

    看他身上也穿一身官袍,應該是錢謙益的隨員之一,當初也許還介紹過的。但那時候亂糟糟的,哪兒可能記得這麼多。還是錢謙益八面玲瓏,見龐雨面露疑惑之色,知道他肯定忘了,於是又開口介紹一遍:

    “這位是趙翼趙鳳翔,現任南京兵部主事。鳳翔乃正宗科舉出身,卻又曾在邊軍中歷練多年,乃是我東林才子中少有的知兵之人,可謂文武雙全。”

    這次跟著錢謙益參加談判代表團的大都是東林黨人,這一點龐雨先前已經聽王璞介紹過。王璞跟他們混得久了,說話倒也爽快了許多,沒那麼多彎彎繞繞。早就明光正道告訴他們——咱東林黨之所以竭力促成此次招撫,目的就是想要籠絡一支靠得住的武力,改變東林長久以來重文輕武的局面,好在朝中爭取更大的發言權。

    不過東林這幫才子吟詩作賦一堆好手,要說行軍打仗可就大都外行了。即使少數幾個懂得軍事的人才,也大都是因為地位資歷足夠高了,才獲得以文馭武,獨鎮一方的機會——例如三朝帝師孫承宗這樣的人物。可那也要本人有這天賦才行,若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文官驟掌大權,多半只會壞事——例如後期的侯詢。史可法等人,都是典型的反面教材。

    總體而言,這個政治團體中間缺乏擁有基層軍事經驗的人才,東林黨到後面名聲掃地,也正與他們在軍事方面的短板有關——屢戰屢敗,說得再好聽,​​表現得再悲壯,也還是白搭啊。

    不過萬事總有例外,眼前這位趙鳳翔趙主事居然曾在邊軍中混過,倒是頗為難得。聽得錢謙益的介紹,龐雨有些好奇地看著那老頭兒,倒也不計較他的無禮了。

    看他那副樣子——亂糟糟的花白鬍子,亂糟糟的鬢髮,若不是穿著一襲官衣,整個就一路邊糟老頭兒形象,怎麼看也不像是個讀書人啊?

    “鳳翔性情耿直,以前閹黨氣焰沖天時與其衝突,因為得罪了宮中小人,被重責之後流放邊塞,發配至邊鎮軍中聽用,不久前才得赦放歸。塞上習慣一時未改,若有失禮之處,還望龐軍師勿要見怪才好。”

    錢謙益還是挺知情識趣的,注意到龐雨面色不豫,便替趙翼解釋了幾句,同時又示意對方趕緊道歉,那趙翼還不算太遲鈍,注意到自己態度不好,連忙咧開嘴巴笑笑。他不笑還好。這一笑露出缺了好幾顆牙的婆婆嘴,反而更像個糟老頭兒。

    “失禮失禮,俺老趙當年因為得罪了皇宮裡一個宦官,被打掉好幾顆牙不算,還發配邊疆吃了十幾年辛苦。剛才見龐軍師你下巴刮得青溜溜像個太監,一時間有點恍惚……別見怪啊別見怪。”

    此言一出,不說對面龐雨哭笑不得,就連旁邊錢謙益也是大驚失色——哪有這麼道歉的?難怪先前組建談判團隊時人家就勸他別帶這個趙老頭兒,說這傢伙當年吃那官司一半冤枉,一半也著實是自找的。說話有些不著調,別帶過去反而壞事。但當時錢謙益算算人頭,手底下實在找不出其他通曉軍事的人才了,去跟短毛交涉總不能全談風花雪月?便還是堅持帶了這個東林黨中的異類——不過他現在有些後悔了。

    幸好對面龐軍師並沒有生氣,只是摸了摸下巴頦兒,面露苦笑之色,之後還是把火銃遞給趙翼看了。而趙翼一拿到火銃就彷佛變了一個人,一雙小眼睛閃閃發光,瞬間從全身上下都冒出精氣神來。

    “咔嗒”一聲,他居然無師自通的扳開了瓊海步槍的機匣,在觀察了彈倉片刻之後,眼中微微顯出一絲疑惑。

    “龐軍師,可否讓這位小哥兒持此銃射上一發,讓我等看看用法?”

    看來這位倒是個內行。龐雨笑笑,拿過步槍,原打算親自射一發,不過想想之後還是把槍遞給那士兵本人——解席派給他的這兩名護兵都是軍中精銳,讓他們在大明官員面前展示一下“手藝”也不壞。

    “好吧,小毛,露一手讓​​各位長官們看看。”

    “是,指導員!”

    那衛兵接過步槍,按照操典先扳開機匣檢查了一下上彈情況,然後抬眼四顧搜尋了一下目標,瞬間舉槍抵肩。 “嘭”的一聲就開火了。效果立竿見影,一隻正停在官船桅杆上歇腳的海鳥撲通一下栽落到甲板上。

    旁邊錢謙益被嚇得驚跳起來,就連趙翼也吃驚不小,他有些恍惚的看著那士兵手中步槍,驚訝問道:

    “這麼快……怎麼沒點火呢?”

    “這是撞針式步槍,用火帽激發。”

    龐雨笑瞇瞇解釋道,也不管對方能不能聽懂,趙翼果然迷惑不解,嘟囔了半天“撞針”“火帽”之類名詞,又彎下腰鞠個躬,請求道:

    “龐軍師,能否再射上幾銃,讓在下看個仔細?”

    龐雨點點頭,隨手拿起甲板上一個空木桶丟到海裡,等漂出去一段距離了,方才回頭對那護兵笑道:

    “小毛,三種姿勢,各射兩發,急速射。”

    “是,指導員!”

    …………

    “嘭!”“嘭!”“嘭!”……

    一聲聲清脆的槍響飄蕩在瓊州海峽,按照龐雨的要求,這名士兵先後用立姿,跪姿和臥姿各自射擊兩次,每一槍都打得那個木桶碎屑橫飛,很快裂成碎片沉入海底。六槍很快打完,士兵重複用拉殼鉤拉出彈倉中碎紙片,重新裝入子彈的動作,然後爬起來,走回到龐雨身旁,恢復原來的立正姿勢。

    他在做這番動作的時候,周圍眾人都是一動不動,龐雨是笑瞇瞇抱住雙手看著這一切,旁邊明廷諸人則都是驚呆住了。象錢謙益這種對火槍完全不懂的人還好一些,無非看個熱鬧而已,而趙翼——他顯然對於這個時代的火槍技術有著非常充分的了解,這時候眼中彷彿要冒出火星一樣,不等那士兵站穩。迫不及待便朝那邊伸出手去,想要再次把步槍拿過來看個​​究竟。

    但短毛軍的武器哪兒是他能繳得下的——呼拉一聲,兩名衛兵都做出了防護姿態,黑洞洞的槍口同時瞄向他,趙翼慌忙後退兩步,又連叫了好幾聲“龐軍師”,方才從龐雨手中拿過步槍——當然還是沒有子彈的。

    也不管身上袍子有沒有被弄髒,趙翼模仿那士兵剛才的姿勢連續站立,半跪,趴下。他已經看見過這種步槍的完整髮射過程,舉槍時有意識把槍托頂在肩頭,又瞇上一隻眼睛通過準星觀察目標……一切倒也像模像樣,只是槍膛中空空如也,不能親自來上一槍,趙某人顯然很是為此感到遺憾。

    之後趙翼又請求能看看瓊海步槍的子彈,這回龐雨拒絕了,但這似乎並有沒能妨礙這位趙主事的想像力,他依然猜到了整裝子彈的秘密。

    “……抵肩以求其穩;設望山以求其準;子藥合一以求其快……妙,妙啊!想不到困擾我大明火器那麼多年的問題,在此銃上竟然已經全部解決了!”

    “這銃很厲害麼?比紅毛夷人進貢給朝廷的還好?”

    趙翼的反應讓旁邊錢謙益感到有些丟面子——他剛才可是輕描淡寫說這槍不過一般的。這時候問一句,好歹想讓趙翼照顧一下自己的臉面。

    卻不料這位趙鳳翔還真是個二桿子,居然完全沒思量錢謙益說這話什麼意思,死死把那桿步槍抱在懷裡,連頭都沒抬,脫口就是一句:

    “紅毛夷人那算什麼玩意兒,這銃一桿至少頂他們三桿!”

    錢謙益這下子滿臉通紅,他剛才一直都在為趙翼說好話,別說還是長官,就是普通朋友也要顧及下對方面子吧?沒想到人家卻全不領情,反而這麼損他。

    “那我大明的火銃比這又如何?”

    這文人就是心眼子多,也許錢謙益本身並沒有使壞的意思,但隨口一句中還是布下了陷阱,偏偏那趙翼還真不像是個讀書人,連想都沒想便一腳踏進去:

    “我大明自己的就更不行啦,大概十桿才能抵這銃一桿。嗯,還要京師神機營中最好的軍卒來操縱才行——難怪先前兩廣軍卒接連大敗呢。 ”

    錢謙益反而被氣得樂了,大家好歹也是東林一脈,他當然不會據此去搞打擊報復。不過見這趙主事似乎完全沒什麼心機的樣子,錢謙益也在心下暗自盤算,今後要離這位老兄遠一點兒,別莫名其妙被牽連進去。

    倒是龐雨在旁邊看得清楚些,這趙翼倒不是完全的天真迂腐,只是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懷中火槍上,對其他話題根本懶得考慮,說話才不經過腦子。於是他上前從趙某人懷中把槍支收回,微微笑道:

    “天色已晚,趙主事行船多日,想必疲憊得很,思慮也不太周全了,且先回去休息吧,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好了。”

    那趙翼很是捨不得,但總不好強留人家的武器,只能戀戀不捨看龐雨拿回,然後便被錢謙益拿出代表團長的資格,強行打發下艙去休息。

    臨走之前,趙毅猶自回頭,直著脖子大喊:

    “龐軍師,只要你們肯將這制銃之法獻上朝廷,子孫公侯萬代,定是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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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零八 夜談
打發走了趙翼,錢謙益顯得有些尷尬:

    “咳咳。龐軍師,那趙主事說話向來孟浪,做不得數的。他以前在邊軍中就是幫人維修火器,調到南京兵部以後還是三天兩頭往匠人營跑,對這東西有些入迷了。”

    龐雨點點頭,心想這倒是個火槍專精的技術人才,東林黨一群書呆子裡面能出這麼一個異類,倒也難得。

    不過接下來卻又聽錢謙益道:

    “這趙鳳翔迷戀火銃,他那個師兄孫元化則沉溺於火砲製造……唉,徐子先的學生都是這樣,迷上一樣東西便會陷進去。”

    “唔唔……嗯?孫元化?徐子先……徐光啟?!”

    龐雨先是隨口應付,他也有些累了,但在聽到孫元化,徐光啟(字子先)這些人的名字之後,又一下子精神起來:

    “趙翼是徐光啟的學生?”

    “……啊?是。當年徐子先翻譯西人書籍,孫,趙等諸學生為輔,結果徐氏一門子弟都熱衷於這些西夷小道,旁門雜學,對於國學正宗反倒頗有偏廢,誒。可惜啊——都是大好人才,卻誤入歧途了……”

    其實錢謙益自己喜歡的金石,古書,詩詞曲賦這些東西在當時的理學界看來也未必是什麼正道,五十步笑百步而已。不過人總是這樣的,對於自己看不慣的東西,難免誇大其詞。錢謙益熱衷於國學,對於西學當然偏見又深一些。對此龐雨只能笑笑,他可沒自信在這位國學大師面前辯論東西方文化的優劣。

    兩人又閒聊了幾句,見夜色漸濃,便各自回艙休息。官船上對這位“龐軍師”待遇不錯,單獨分配給他一間大艙,不過龐雨非常謹慎,他讓兩名護兵也一起住進來,晚上輪流值班,這樣才敢放心入睡。

    躺下去還沒幾分鐘呢,忽然聽到門外有人在輕輕敲門,龐雨一愣,心想難道這裡也有什麼“意外服務”不成?不過隨即從門外傳來“龐軍師”的呼喚,卻是一個剛剛聽過的破鑼嗓子……龐雨苦笑,但還是過去開了門。果然是趙翼在外頭,目光炯炯,幾乎不離龐雨身後護兵手中的火槍,一臉熱切之色。

    趙翼表示還想要多“聊聊”,而龐雨這邊在得知他的師承門派之後也有心攀談,於是把他請進來,泡上一壺咖啡。兩人雜七雜八聊開了……

    這位趙主事果然是個槍械狂人,他剛才回去後大概一直在猜度瓊海步槍的內部構造,短短片刻工夫,居然就畫出來好幾張草圖。有些地方居然還真被他猜了個**不離十。不過更多地方還是費解,畢竟瓊海步槍的發射原理與傳統火繩槍完全不同,不是光靠看就能看出來的。

    所以趙翼不辭冒昧的連夜跑來求教了,倒是很有“只爭朝夕”的勁頭,不過龐雨卻有些為難——他讓士兵在船上展示火槍威力,本就是臨高總部那邊發給自己的指令,要求找機會在路上就震懾一下這些自高自大的明朝使臣,免得他們到了穿越眾的總部還亂擺架子。那地方不比瓊州府,年輕氣盛小伙子不少,萬一激怒了誰,鬧起來,大家都尷尬。

    沒想到對方代表團中還有這麼個“專業人員”,威懾是必要的,但有可能洩漏武器機密又是另一回事。龐雨剛才就有點後悔講的太多,所以後來連子彈都沒敢給趙翼看。

    而且現在雙方的身份,也真不適合談論到這些,象錢謙益就很聰明,看到這槍很好。不過讚歎兩聲便罷,卻根本不說什麼題外話——說出來白白讓雙方尷尬。而這位趙鳳翔趙主事卻顯然缺乏這種敏感性,大大咧咧就跑來問了,還真當他們短毛是大明忠臣?

    龐雨只好支吾了幾句,顧左右而言它,希望趙翼能夠識相點。這位趙主事好歹也是科舉出身的文官,不至於連這點眼色都沒有吧?

    趙某人果然很快覺察到這邊的冷淡,臉上生出幾分變化來,但卻並不是龐雨預料中的惱怒,而是微微泛紅,帶著幾分羞慚,以及失望:

    “唉,龐軍師,俺老趙是個莽撞人,可也不是傻子。俺也知道這種機密不該胡亂打探,打探了你們也不會說。只是……唉,實在不甘心吶!”

    看見趙翼在嘆息之中帶著無限惆悵,似乎是個有故事的人,龐雨本就想多了解這個人,便有意識的探問一番,果然,這位趙主事馬上開始回憶起他在邊鎮的生活。

    趙翼趙鳳翔,南直隸松江府上海縣人,跟他的老師徐光啟是同鄉,很早以前就跟隨徐了。不過後來卻分道揚鑣,原因很簡單——徐​​光啟為了學習西方文化,全家受洗信奉了天主教。趙翼雖然也很看重那些學識,但卻不願放棄傳統信仰,於是就脫離了徐氏門下。

    那時候的趙鳳翔年輕氣盛。全然不知道世事險惡,沒了老師的庇護,他那個馬大哈性子很快便引來禍患——本來都已經中式了,都在京城等待選官的當口兒,因為一時嘴快,嘲笑了某個出宮採買的太監,被人連扇十七八個大耳刮子,打掉一口牙不說,轉頭就被閹黨成員捏造個罪名,發配到遼東一處邊鎮聽用。

    “這麼說……你是跟滿洲人作戰了?”

    一聽到“遼東”二字,龐玉眼睛登時微微一瞇,對於這個時期的滿洲後金政權,他們雖然從未與之打過交道,卻早已將其視為生平最大勁敵,武器,部隊,編制,戰法……可以說支撐他們這個團體拼命發展的動力,就是為了與那股在歷史上將要入主中原的政治力量狠狠碰撞一下。

    趙翼點了點頭,雖是在舟中閒聊,他眼中竟忽然顯出幾絲畏懼之色,似乎當年留下的陰影極深:

    “不錯,正是和滿洲韃子交戰……韃子兵強啊。他們個個都是從屍山血海中滾出來的,殺人比殺雞還順溜。箭法尤其高超,和他們作戰,時時刻刻都要支楞著耳朵,什麼時候聽見'嘣''嘣'的弓弦響聲,就要趕緊舉盾,或是找地方遮護,動作稍慢,必為弓矢所殺……又都騎得劣馬,不配鞍韉照樣奔馳如飛,來去如風。我大明軍委實難以抵擋。”

    趙翼講述了幾場他所經歷過的,與滿洲人之間的戰鬥。滿洲人的快馬硬弓給他留下了極深印象,那個崛起於白山黑水之間,以漁獵起家的民族幾乎人人善戰,當時在遼東的明軍也堪稱悍勇,但自從薩爾滸一戰,精兵強將盡數喪滅之後,卻再也沒了能與滿洲軍對攻的勇氣。

    野外不是對手,明軍只能退守堡壘。天啟朝大明在遼東的戰術主要就是堡壘戰法,在廣闊的東北大地上到處興建寨堡,遲滯和阻礙滿洲人的進攻步伐。

    趙翼趙鳳翔被發配去的就是這樣一個邊境堡壘,他們負責守護一處重要隘口。滿洲軍若要前往人煙稠密地區搶劫,必然要經過此處。人都是怕死的,若是換了外地明軍來此駐防,遇到滿洲軍入寇時多半不敢出戰。但在前任薊遼督師“以遼人守遼土”的政策下,這裡的守備明軍大都為本地土生土長,為了身後父老的安危,每次只要有滿洲人經過,他們都會殺出,盡其所能,拼死阻擋敵軍。於是這處堡壘很自然成為滿洲人的眼中釘,滿洲軍調來重兵,猛烈攻打,試圖將其拔除。

    作為讀書人的趙翼在這裡受到一些優待,可作為一處戰場,趙翼不可避免還是要加入到守城戰鬥中去。在激烈的戰鬥中,他多次目睹無數勇士倒在了滿洲人的箭矢之下。

    “滿洲軍騎射無敵啊……”

    隨著趙鳳翔長長的嘆息聲在室內飄揚,龐雨身後,兩名護兵都有些不服氣的挺了挺腰子——這邊在給士兵們做思想政治工作時可沒少提起滿洲人,宿命之敵麼,提前給打打預防針是很有必要的。不過在這邊的宣傳中,滿洲人自稱的“騎射無敵”可是一直被當作笑話來說的——拿著瓊海步槍訓練出來的短毛軍士兵當然不可能理解東北明軍在面對女真族神箭手時的恐懼。

    龐雨倒是一直認認真真聽著,還不時拿個小本子記一下。他們對滿族武裝的認識全部是來自於歷史資料,應該說非常準確和詳細了,但恰恰就缺乏類似於趙翼這種切身的體會。

    “唯一能和抗衡滿韃子弓箭的,只有火器。我們那個寨堡規模太小,裝備不起大砲。能夠依賴的,就是十來支各式各樣的火銃……”

    ——這就是趙翼拼命鑽研火銃技術的起因,在堡子裡的老工匠戰死之後,唯一能弄懂那些火銃原理的趙鳳翔成為寨堡中的火銃技師,專職負責維修和保養這些武器。

    在聽趙翼描述過那些武器之後,龐雨禁不住對他肅然起敬——如果按現代人的觀念來看,那根本就是一堆垃圾。什麼三眼銃,鳥銃,魯密銃都有,製造的年代也是五花八門,最早甚至能追溯到戚繼光時代,多數還是當年對倭作戰時留下的產品。至於口徑,零件通用性這些……恐怕趙翼從來都沒意識到這方面。

    然而趙翼在這些火銃上傾注了大量的心血,經過他的努力修復,這些現代人眼中的原始武器在守城戰中發揮出極大作用,一度甚至讓那些滿洲軍不敢過份逼近寨堡的城牆,成為守護大明堡壘的堅強屏障,趙翼因此而得到全體士兵的真心尊敬。

    “只要揚長避短,用於守城,我大明的火銃還是很有用的!”

    說到這裡時,趙鳳翔一度充滿自豪感,連腰都挺直了不少。然而那個叫小毛的士兵一句話,卻又讓他洩了氣:

    “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還是輸了。”

    趙翼聲音低沉的回憶起了最為痛苦,也是他在遼東最後的那段經歷——滿洲人在屢攻不克後,調來了他們最精銳的射雕手。那是女真族中箭法最精,射術最好的一群人,在他們那神乎其技的箭術面前,明朝軍隊裝備的火銃無論是射程,射速,還是威力都遠遠不足,被完全壓制。

    “……他們用的箭桿足足有小孩子胳膊那麼粗,箭頭就是個圓鐵球,打到人身上筋骨碎裂不說。攻城時直接就往城牆上射,箭桿插進土坯牆裡,都能給步兵當梯子使……”

    怕這邊不相信,趙翼還伸手比劃示意。這下就連龐雨都為之駭然——人的力量當真能達到如此一步?但看趙翼那沉痛的表情,他也不太可能誇大其詞。

    “除我之外,寨堡中全部戰死,無人逃脫……我是在死人堆裡躺了整整兩天兩夜,才找了個機會逃出生天。出來後才知道,我們拼死守衛的那座鎮子早就被攻陷,男女老幼,殺死大半,或者的也盡數捋掠為奴。”

    趙翼的運氣應該說還是不錯,他逃出來以後又被調派到另一處軍鎮聽用,本來很有可能死在那邊。但此時恰逢天啟駕崩,新皇登基,閹黨倒了台。他的老師徐光啟在不久前又被起用,雖然師徒兩個因為宗教問題鬧過不愉快,但徐光啟還是拉了自家學生一把,把他給弄到了南京兵部。

    雖說在兵部隻掛個閑職,但比起兵凶戰危的遼東苦寒之地,能夠享受到江南的*光明媚,就已經是天堂了。然而趙翼趙鳳翔卻從此再也無法安穩入睡,每次只要一閉上眼睛,他的面前就會出現那些大呼酣戰,英勇陣亡的袍澤弟兄們。

    他一直覺得是自己改進的火銃不夠強力,沒能頂住女真族的神箭手,才導致那次戰敗,導致了那些人的犧牲。所以趙翼在南京時也三天兩頭往製造火銃的工匠營那邊跑,想要研製出威力更大,射速更快的火銃來。

    但無論他怎麼殫精竭慮,他都無法改造出能夠和印像中女真人的弓箭相匹敵的武器,他原以為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武器,火銃永遠都及不上弓箭,直到剛才,看見那位短毛士兵的演示……

    “想想邊鎮上那些死去的好漢子,若當時他們手中有這種火器……不甘心吶,真的不甘心!”

    到最後,趙翼再也說不下去,卻仍然死死盯著護衛手中的瓊海步槍,涕淚橫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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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零九 比試?
這一晚上,龐雨和趙翼直談到深夜。他原本是想通過這位徐門子弟了解一些關於徐光啟,孫元化等人的情況,卻不料反倒研究了半天滿洲人,小本子上記載了一大堆關於滿洲八旗軍的資料。

    作為回報,龐雨也盡可能回答了趙翼有關火槍的諸多疑問,並給了他幾粒子彈,允許他深入研究。趙翼在這方面果然很有天賦,他捧著那粒子彈翻來覆去看了一會兒,居然知道拿小刀切去外面皮紙,終於看到了分離狀態的彈頭,藥柱,以及銅底子的點火帽。

    不過也僅此而已了,龐雨雖然能回答一些關於瓊海步槍的基本原理,但對於更深一步的細節構造,加工方法,乃至於發射藥和火帽的配方……這些專業知識他也回答不上來。

    其實對於趙翼本人,他的理解能力也差不多到了極限。一開始當龐雨同意和他坦率交流這種火槍的細節時,趙鳳翔還以為自己是入了寶山,興沖衝也拿出紙張記錄不停。然而很快,他便發現——這座“寶山”中的珍寶太多,根本吸收不盡。儘管龐雨這邊非常爽快的解答了他幾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可一個問題的解決卻往往又帶出更多問題。

    隨著時間推移,趙翼那記錄紙上的內容越來越多,牽扯到的範圍也越來越大,終於,他頹然放下手中禿筆,嘆息著搖了搖頭:

    “不行了……想不到這區區一粒彈丸中也蘊含了那麼多學問,圓頭彈和尖頭彈還有那麼多差別,還有這膛線更是奇妙……”

    趙翼的眼睛仍然盯著瓊海步槍在看,但目光中已是帶了幾分無奈。

    “龐軍師,多謝你的坦誠。可是說來慚愧啊,縱使看到圖解,看到實物,很多奧妙,趙某竟然還是不能勘透……可惜啊可惜。”

    龐雨點點頭:

    “沒錯,槍械製造是一門綜合學科,涉及到的範圍非常廣泛。我們這邊也是很多人通力合作,才能拿出這件作品。我不是技師,所知道的不過大致原理而已。更詳細的內容,實在也說不出了。”

    趙翼望著那些記錄紙,沉默良久之後,又緩緩搖了搖頭:

    “趙某不在工部任職,平日里多在匠人營出入,已被人說是不務正業。以前製銃,找個巧手匠人也能湊合了。可你們這銃,無論鐵件木件,每一樣要求都是極高,沒有朝廷財力支撐。又豈是單人獨力所能承擔?就算趙某念頭通達,將這其中奧妙盡數勘破,以我大明匠人營的規模手藝,怕也做不出來。就是偶有高手匠人福至心靈,做出來個一支兩支,最終也不過流落大內秘藏,到不了邊鎮軍中,還是於國無用!”

    說著,這趙鳳翔把他一晚上辛苦紀錄下來的資料放到燭火邊上,竟是想要燒毀,龐雨微微一驚,但也沒去阻止——對他而言,今晚一時感動,已經洩了不少密,要是老趙肯主動毀掉這些資料,倒不是壞事。

    然而趙翼終究還是捨不得,在猶豫再三之後,他把這些資料小心放下。同時站起來,深深給龐雨鞠了一躬:

    “龐軍師,今夜所談,盡是聞所未聞之謎。雖然趙某天資愚駑,領悟有限,卻如撥雲霧而見青天,眼前出現了一條金光大道啊……”一邊說著,趙翼將那些材料仔細收存到懷中,“我那師兄孫元化,寫了一本《西法神機》,專門記述夷人的製炮之法。我回去之後也要寫一本製銃之法。也許趙某是走不通這條路了,卻總可以指給後人一個方向……如此終有一日,我大明的火銃,會勝過韃子的弓箭,我那些袍澤兄弟們也不會白死!”

    望著這位南京兵部主事,一個身處南方安逸之地的六品小官兒,卻念念不忘要為國家抵抗北方蠻族的入侵——中原大地,華夏傳承歷經千年,雖有衰落卻始終不亡不滅,想必正是因為有許許多多這樣的人在支撐著,才不至於沉淪吧?

    龐雨禁不住有些心神激盪,有那麼一剎那,他忽然很想站起來,拉著趙翼的手,與他一樣驕傲的大喊一聲:

    “我們也是中華之人!”

    ——可是這畢竟太“主動”了,會給下一步談判帶來不利,所以龐雨終於還是強自抑制住自己的激動心情,藉口說船艙裡有些氣悶,他推門走了出去。

    遠處天邊,已經隱隱有曙光透出。

    船行甚速——按明朝水手的習慣,通常晚上是不行船的,尤其是這種靠海岸邊上的航線。很容易觸礁。

    不過臨高與瓊州之間的航路這幾年來因為利用率極高,早被專門清理過,沿途炸掉了一些位置不好的暗礁,又在某些緊要之處設置燈塔派人看守,或是裝上用反光材料製作的航標,這樣就可以確保這條航線不分晝夜都能暢通。

    眼下船上的領航員是瓊州府派出,走這條航線已經非常嫻熟,晚上船速也並不減緩,這一夜就走了大半路程,預計明日中午就能抵達臨高——這還是福船速度慢,若是換了穿越眾自己的快速帆船,一大早就能到。

    雖然大半夜沒睡,龐雨倒並不是很疲憊,以前工作時熬夜多了,再加上精神上有些興奮再也睡不著。索性拿了洗漱包,提前到船尾去刷牙洗臉。另外兩名衛兵也一同前往——按照解席的命令,龐雨在明船期間他們要隨時貼身保護,就是上廁所也要在門口守著。

    這艘明王朝專門官派的大福船上​​設施不錯,還有專門的貴賓用洗漱用艙室。龐雨以為自己已經來得很早,沒想到還有比他更早的——他在這裡遇到了周晟以及另外兩個好像也是錦衣衛的軍官,之所以不能肯定,因為此時那三位都脫的赤條條一絲不掛,打著赤膊在用涼水沖身。

    忽然看見有外人走進來。先是有些尷尬,不過都是大男人也沒什麼好害臊的,看到龐雨他們也只是大咧咧點個頭,仍然自顧自沖洗,同時大叫爽快不止——反正船上沒女人,水手們在艙下悶熱無比,光屁股幹活兒的多了。

    於是龐雨等三人避到外面甲板上刷牙洗臉,過了一會兒,卻見那三人走出艙來,一人套了條犢鼻褲,周晟走過來居間介紹。那兩位一個姓廖,一個姓馬,分別是從南京和福建派出的錦衣衛同行,連同周晟自己,三人各自率領一支隊伍,負責保護使團的安全。

    那姓廖的官職高些,乃是個正五品的千戶官,姓馬的則和周晟一樣是從五品副千戶,於是三人中間就以那位廖千戶為主。不過眼下三人的態度都很友善,周晟是老熟人自不用提,那廖馬二人,因為先前在瓊州府集市上買了不少好東西,很是承情,對龐雨自然也很客氣。

    武人就是直爽,那廖千戶過來也不多廢話,徑直一抱拳:

    “誒,龐軍師,白天這位小兄弟展示火銃之威,果然非同尋常,不過聽我周兄弟說,你們用的一種短刀也頗有獨到之處,可否能給我等鑑賞鑑賞? ”

    龐雨苦笑,心想你們這幫傢伙是不是私下約好的,這個要看槍那個要看刀,非得把咱們的武器都摸透了才肯罷休麼?

    但他還是隨手遞了一把刺刀給對方——連火槍都露底了,還在乎區區一把刺刀麼,廖馬等人聚在一起把玩良久,口中嘖嘖稱奇,個個愛不釋手的樣子。

    龐雨原以為這幫丘八沒準兒會開口討要,看在周晟的面子上,恐怕難以拒絕。卻不料過了片刻,對方卻將匕首還了回來,正在意外的時候,卻見那廖千戶看著龐雨身後兩小伙子,笑吟吟道:

    “龐軍師,你這兩名護衛用的器械,那是一等一沒話說了。只是不知道這人怎麼樣——怎麼樣。可願意讓貴屬下和咱們兄弟比試比試,較量一下?”

    “比試?和錦衣衛的千戶官?”

    龐雨先是一愣,隨即忍不住在嘴角邊顯出一份笑容:

    “這樣不好吧,有點勝之不武了。”

    此言一出,不要說其他人,就是周晟臉色也難看起來,那廖姓軍官更是滿臉通紅:

    “龐軍師這麼瞧不起咱們錦衣衛的人?我廖勇雖不才,好歹也是武當門下,白鶴道長親傳弟子,三十年真傳苦練,難道還領教不下你一個護衛?”

    眼前那千戶怒氣沖衝,龐雨卻愈發好笑:

    “不不不,廖千戶你誤會了,是你們錦衣衛太佔優勢——請問閣下練武多久了?”

    名叫廖勇的千戶官愣了一下:

    “在下四歲築基,七歲練氣,如今雖未大成,卻也下了三十餘年的寒暑苦功。”

    龐雨笑笑,回頭看著自家護兵:

    “小毛,向各位長官匯報一下:你入伍多久了?參軍前幹什麼的?練過武沒有?”

    那士兵立即丟下手中擦臉毛巾,雙腿併攏大聲匯報:

    “報告長官,中士錢小毛,大明崇禎三年六月入伍,迄今十八個月。參軍前是打漁的,從來沒有練過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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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十 四大寇?
錢小毛的報告顯然令那幾位錦衣衛官員非常尷尬。他們都用非常愕然的目光注視著那個軍容筆挺。腰桿筆直的小伙子——錢小毛的軍姿非常標準,以至於這幫軍官一致認為這肯定是打小訓練出來的。應該是屬於短毛的核心班底,貼身家丁一類人物,所以他們才想試探下,看看其真正實力如何。

    “一年半?才一年半工夫就能練出這樣的兵?”

    廖勇摸著下巴思忖道,比試什麼當然絕口不提了,他們都是從小練武練出來的,主動提出跟一個護兵較量已經是不顧面子,如今對方都聲明是個打漁的出身,再要出手,贏了也是丟臉。

    然而他們心中那隱隱的擔憂卻愈發濃重,又問了問另外一個,也是入伍才一年的,以前是農夫——其實這兩人在短毛軍中都已經算是老兵了。按照唐健他們所製訂的操典,只要經過三個月新訓期結束,再上一次戰場體驗一下,就可以算是個標準化的步兵。錢小毛他們是在臨高保衛戰之後參的軍,先後經歷過瓊州府奪取作戰和保衛作戰,算是很有經驗了。

    但在廖勇等明將心目中卻完全是另一番概念:在短短一年之內,就能把一個漁民或是農夫練成如此精銳,再給他們配上那種威力巨大的火銃……如果短毛橫下心來瘋狂招兵。能暴出多少兵來?

    “難怪你們能夠接二連三打敗各路對手,果然不是幸運所致……龐軍師,恕廖某交淺言深,只是隨便說說啊——你們有這樣的實力,還招個鳥安啊,佔了這島子,逍遙自在的,豈不比聽命於人舒服得多!”

    堂堂錦衣衛千戶官,居然會說出這種話?著實讓龐雨大吃一驚,他看看對方臉色,心想這種試探也太直白了一點吧,而且你就不怕旁邊那兩位回頭告密?你們錦衣衛不就專門幹這行的?

    然而見那廖勇大大方方說出這話之後,周晟和那位名叫馬輝的千戶非但沒有顯出意外之色,反而也都用充滿疑問的目光注視著這邊,顯然對他如何回應更感興趣。

    龐雨只好笑笑,胡亂拿毛巾在臉上擦了幾把,反問道:

    “以廖千戶之見,我們若接受招安,就要從此聽命於人了?”

    廖勇眼神微微一瞇,強笑道:

    “招安麼,無非是朝廷封你們個官兒作作,以手中力量換取一份榮華富貴罷了。你們有那麼多稀奇古怪的好東西,還有一支如此精銳的軍隊,朝廷開出的價碼可不會低——龐軍師可有什麼念頭麼?聽說你還是金陵人士,難道就不想衣錦還鄉?”

    這下龐雨總算明白了——這位還真是來試探他的,估計還是公開接受的命令,所以旁邊馬周二人毫不意外。

    本來龐雨覺得自己沒必要跟這傢伙多羅嗦。他不過一個保鏢頭子而已,要談條件也直接跟“錢團長”去說。不過再想想,也許正是錢謙益,或者更高一級的錦衣衛大佬下的命令,那麼通過他預先放點風聲出去也不錯。

    於是龐雨收了盥洗包,正兒八經在船尾甲板上坐下,笑吟吟看著對方:

    “我們之所以接受招安,是因為我們不想與中華為敵。週千戶上次回去後就想必已經告訴過諸位:我們雖然是來自海外的華人,卻並非大明苗裔,對於朱家王朝本也沒什麼感情,當然更沒責任,所以叛逆之說,本來就不能成立。”

    這話一出,對面廖勇和馬輝兩人面色同時一沉,廖勇還冷靜些,馬輝卻是重重一拍船板,喝道:

    “但你們腳下的可是大明土地!”

    這一掌下去,若把船板砸碎或者砸斷倒也罷了,可偏偏那船板其它地方都毫無破損,唯獨手掌接觸到的範圍登時碎裂成灰,一掌在板上拍出一個整整齊齊的手印子來。倒把龐雨嚇了一跳,來到明朝那麼久,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傳說中的內家功夫。

    他有些好奇的摸了摸那個破洞,斷口處光滑平整,彷彿用鋼絲鋸鋸出來的一般,龐雨禁不住嘖嘖讚歎:

    “哇!好厲害!這就是傳說中的鐵砂掌?”

    馬輝嘴角扯了扯,似乎是想要嘲笑他亂說話,卻終於強忍住,只正色道:

    “不要扯開——你們既然踏足於大明土地,自當受朝廷約束,豈有自行其是之理!”

    “是嗎?踏足在哪兒就要受當地官府約束?不錯的規矩呢——只可惜當年朱元璋或是朱棣咋就沒想著要遵守一下呢?”

    龐雨哈哈嬉笑道,對於一個現代人來說這種辯論絕對是太小兒科了,但對於對面那幾位明朝臣子,顯然就是極大的刺激——馬輝大概對於明王朝非常忠誠,蹭的一下站了起來,後面周晟馬上將他抱住,但周晟只能控制一人,還有個廖勇在最前頭,他就無能為力了。

    龐雨這邊,兩名護兵當即持槍在手,槍口已經放低,再進一步就要朝人瞄準了。不過那廖勇倒是沉得住氣,雙手雖是瞬間握拳,身體也如同一隻獵豹般驟然繃緊,整個人一剎那暴露出強大威勢,但最後還是鬆弛下來,看了看對面依然坐在小板凳上一動沒動的龐雨,心下還暗暗讚嘆:

    “此人倒是鎮定,明明手無縛雞之力。卻居然還能安坐如山?”

    ——他並不知道,對面龐雨雖然微笑不動,一隻手卻已經貌似無意的垂在了靴子筒附近,那裡插著一支能夠快速擊發的手槍。

    劍拔弩張的氣氛只持續了很短一瞬,廖勇終究沒動手,只是神色複雜的看著對方:

    “聽你們的意思,莫非是想要逐鹿中原?”

    龐雨卻搖搖頭:

    “不,我一開始就說了——我們雖然不是明人,卻依然是華夏子孫,我們不想和自己的同胞為敵。所以,雖然打贏了這幾仗,我們依然同意接受招安,我們並不介意頭頂上飄揚著一面大明王朝的旗幟。”

    “噢……”廖勇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原來是想要裂土封疆,效仿沐家永鎮雲南麼……倒也算一條出路。不過,龐軍師,想要封公封侯,裂土一方,沒有特別大的軍功可封不起來。好在你們軍力很強,若是能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倒也不是不可商量……”

    龐雨禁不住笑了,這廖勇還真是盡職盡責,居然正兒八經跟他談起條件來。既然這麼明顯的跑來探聽口風。他也不妨反過來打聽些消息。

    “是嗎?那朝中大佬對我們可有什麼打算麼?”

    廖勇笑了笑,微微湊近一點,擺出一副分享小道消息的架勢,同時伸出了四個手指頭:

    “我也只是聽說啊:當今天子在一座屏風上,寫上了禍亂天下的四大寇,分別是遼北建奴,陝西流寇,山東亂軍,以及……南海髡匪。如今你們肯接受朝廷的招安,總算是平了一路,也是功在社稷的好事情。但如果能更進一步。幫助朝廷把另外幾路也平定下來,錦上添花,豈不是……”

    話還沒說完呢,卻聽對面忽然哈哈大笑,廖勇一愣便住了口。卻見龐雨抱著肚子笑了半天,方才揮手道:

    “得得得……我知道你們的意思了。”

    他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廖勇幾眼,正當後者莫名其妙之際,忽然冒出來一句:

    “我說老廖,你們那位錢大人,雖說在《東林點將錄》被封為天巧星……可他好歹也是做過禮部侍郎的人,總不會當真按照《水滸傳》的模式來操辦這次招安吧?”

    …………

    後艙板上一時陷入沉寂。

    廖勇勉強保持住了面色不變,手心裡卻滿是冷汗,對面那句話真給說中了——東林黨這幫人,說起來頭頭是道,吹牛皮吹得天花亂墜,真要操辦什麼實事,終究還是沒經驗。

    關於這次招安,南京六部的東林大佬們也聚在一起商議了多次,可最後拿出來的方略,竟然還是脫胎於一部民間小說——想辦法讓南海髡人出兵,和其它地方的叛軍火併,最好是兩敗俱傷,同歸於盡。若是有人倖存下來,隨便封個閑職分散於各處,就好像水滸中梁山好漢們的結局——這就是東林大佬們想出來的“妙計”。

    只可惜出師不利啊,廖勇這邊才剛剛提起呢,就被對面一聲道破,難道這些海外短毛對於《水滸傳》也非常熟悉? ……我的天,他們竟然連《東林點將錄》都知道!

    還沒等廖勇從震驚中回復過來,又聽對面那位龐軍師帶著笑意說道:

    “在我們那裡,曾經有一位威望非常高的老人家,對水滸做過這樣的評價:'《水滸》這部書,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廖千戶啊,宋江這個人在我們那邊的名聲可臭得很,我們這些主張接受朝廷招安的,已經有人罵我們是投降派了。麻煩你轉告錢大人一聲。到時候千千萬萬,別扯上水滸,否則咱們中間有幾個愣頭青鬧起來,這件事情說不定都辦不成。”

    半是威脅半是嘲笑的,縱使廖勇素來靈敏機變,也迷迷糊糊應了個“是”,隨即才反應過來——這不是承認了自己此番說辭都是受錢謙益指使的麼?不過他現在也顧不上這個了,上司交待下來的方案剛剛展開被完全識破,下面該用什麼方針去指導談判進程?這才是最讓廖勇頭痛的大問題。

    而且他相信,用不了多久,錢謙益也會和自己一樣頭痛的。
zaq159951 發表於 2012-2-8 19:25
三一一 周晟的再次提議
廖勇和馬輝很有些沮喪的離開了。周晟卻留了下來,笑吟吟看了龐雨半晌,方才嘆氣道:

    “到現在,我才徹底相信了,你們真是不想造反——換了我在你們的位置上,恐怕都要考慮考慮,是不是就此逍遙自在做個土皇帝算了。”

    “為什麼你們都覺得招安以後就不能逍遙自在了呢?”

    剛才那兩位跑來試探,周晟雖然跟在後面,但卻一言未發,反而在那脾氣暴躁的馬輝發飚時從後面控制住了他,顯然是在幫著這邊的。因此龐雨在他面前也沒什麼顧忌,說話就比較隨便。

    “藩鎮可不是那麼好當的,當年太祖開國,成祖靖難,多少立下赫赫功勳的名臣良將,到如今除了一個沐家偏居雲南,可有其他能立住腳的?更何況以反逆起家,割據一方——我大明立國以來,還從未見到過有成功的例子。”

    周晟倒是挺博學的,雖是武官,對於大明朝的歷史卻相當熟悉。說的話也頗為中肯——明王朝的歷史上確實從來沒有叛逆成功洗白的例子——直到它被叛逆滅亡之前。

    而周晟也偏偏正好提起這個:

    “剛才廖千戶提起的'四大寇'之說倒不是虛言。我也曾聽聞過,最近在京城裡確實有這麼一說。建州韃子已是鬧了許多年,根深蒂固;陝西流寇雖然是新近崛起,但蔓延極快,眼下已幾成野火燎原之勢;山東亂軍去年剛剛興起,卻已禍亂直魯數地,直逼京城腹心之地——不過,以我之見,你們若真要大鬧起來,這三處恐怕都比不上。”

    “……嗯?哈,這麼瞧得起咱們?”

    龐雨挑了挑眉毛,呵呵笑了,但周晟接下去語調卻是一變:

    “只是,龐軍師,請恕我直言,這樣下去終究不是了局。當年寧夏哱拜叛亂,播州楊氏叛亂,還有東瀛倭人入寇朝鮮,隨便哪一處,氣勢規模都要遠遠超過今天的什麼'四大寇',卻依然被朝廷一一討平。”

    “萬曆三大徵?不錯,那確實是大明王朝最後的輝煌……”

    “最後的?龐軍師你未免太小看大明了。當時神宗皇帝已是好多年沒上過朝,朝中一片紊亂,就這樣還能打贏。而當今天子卻是英主,又新近翦除閹黨,朝中君子當道,由狀元郎出任首輔。正是朝氣蓬勃的時候,再加上我大明國力雄厚,雖有一時顧不及的地方,但只要緩過手來,終究不是你們佔據區區一島之地所能抗衡的。”

    看著那周晟嚴肅認真的樣子,龐雨心中忽然生出一種很怪異的感覺——崇禎是英主,朝中君子當道,反叛勢力很快就會失敗——這就是崇禎初年民間普遍的看法麼?如果這時候有人告訴他們:未來那個被他們看不起的流賊李自成將會打破北京城,逼得“英主”崇禎孤零零一個人上吊,而一向被視作蠻夷的“建奴”則將建立一個取代明朝的大清,無數大明精英爭先恐後向其屈膝投降,他們將會是什麼表情?

    猶豫半天,龐雨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終於控制住自己,沒有拿周晟來做這個試驗,還是把話題扯回正路上去:

    “那麼,老周,你對我們的前途可有什麼好建議麼?”

    周晟既然能說出這些話來,肯定是想法的,不妨聽聽他的建議。果然,後者立即將手一揮:

    “還是那個字:走!不要留在大明疆土之內,只有這樣。才是自保之路。”

    見龐雨略有驚詫之色,周晟以手指蘸水,在船板上居然隨手就畫出了南海周邊的地形輪廓——看來他把王璞弄回去的那份地圖研究很透。

    “聽說你們已經出兵奪取了大員,呂宋,這是一條正道。大明對於自家疆土向來看得很重,即使這次勉強同意你們割據瓊島,也不過只是權宜之策,待朝廷緩過氣來,肯定還是要想辦法對付你們。所以最好不要把瓊州作為根本之地,當作一處跳板即可。一旦打下了外面的土地,此地即可棄之。”

    周晟的手指緩緩在地圖上台灣島和菲律賓的位置輕點數下,搖頭道:

    “呂宋,大員,我不熟悉,不過看他們在圖上的位置,相距似乎遠了些,若放棄瓊州島,兩處就不能相顧。所以我覺得你們還是應該舉兵西向,去安南,奪佔昇龍府!”

    “去越南?上一次老周你也提過,你對那裡很熟悉麼?”

    被龐雨這麼一問,周晟臉上顯出幾分懷念之色:

    “確實,在下少年時曾在安南住過許久,對於那邊內情知之甚深。安南雖為外邦,風土人情實與我中華無異。當年成祖時甚至一度納入朝廷轄下,若不是後來因內訌叛離,如今也和雲南差不多。而且昇龍府距離瓊州島不過一海之隔,你們連呂宋都能奪取,安南自是不在話下。”

    說著。周晟又用手指頭在船板上多劃了幾下,把越南位置分成兩塊:

    “眼下安南那邊,南方阮氏與北方鄭氏正互相攻戰不休,生靈塗炭,正是人心思定的時候。前次我曾建議你們去投奔某一方,現在看來,卻是太保守了— —以你們橫掃南海夷人的實力,那兩方聯起手來也擋不住,就是獨占昇龍府,自立為王,也毫不困難。”

    聽起來似乎有點意思?龐雨甚有興味的低下頭去,研究了一陣那簡易地圖,周晟的建議倒是跟凌寧他們有點像,不過凌寧他們見識廣,主張避的更遠。

    “越南那地方,確實跟中原相差不大。所以我們才不想去動它啊——拿下越南遇到的麻煩跟拿下廣州差不多,一樣有可能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

    見周晟滿臉愕然,顯是沒聽懂龐雨的言辭,後者笑笑,也不多作解釋。

    “哪,老周,不瞞你說,咱們中間也曾有人提議過遠走高飛。索性到大海對面,一片比大明還要廣闊許多的新大陸去發展——對外擴張是肯定要進行的。然而​​,對於我們中的大多數人,畢竟還是不想離開故土,按照咱們那位李老爺子的說法:中原大陸,是我們的根系之所在,不是輕易就能拋棄得了​​的。”

    卻不料周晟聽到此言後卻是滿面笑容,連連點頭:

    “不錯,諸位雖非明屬,卻對我華夏心懷忠義,周某已是確信不疑。而這也正是我提議你們前往安南的原因之一!”

    他的手掌重重壓在船板上越南地圖的位置:

    “安南曾為大明內屬,後又叛離。朝中有識之士提及時常自扼腕嘆息,只要你們能在安南站穩腳跟,屆時以外藩之地請求內附,朝廷必然大喜。到那時什麼叛逆之說,自然一筆勾銷,再也不會有人提起。”

    稍頓了一頓,周晟又道:

    “黔國公沐家,之所以能夠世鎮雲南,除了歷代皆對朝廷恭順外,主要還是因為當年雲南乃大理故土,沐氏將其牢牢置於大明轄下,實是有開疆拓地之功,朝廷方以世鎮酬之。你們若想要真正成為一方藩鎮,既逍遙自在不受朝廷管束,又不想為人所忌,只有以外藩而求內附,這是唯一可行之路。 ”

    一番話說完,周晟滿懷希望注視著龐雨,似乎是馬上就想听到贊同的話語。龐雨當然不會這麼快做決定,只是笑了笑:

    “老周你的建議很有意思,回頭我們會仔細考慮的……別這樣看著我,我只不過是一百三十九分之一,你就算說服我,大夥兒不同意還是沒用。”

    “龐軍師何必太謙,我聽說過那個'委員會'——你們的所有決斷似乎都是出自其中吧?而閣下,好像也是其中的重要人物哪。”

    還沒等龐雨回過味兒來,周晟又笑吟吟說道:

    “當然,錢大人,廖千戶他們現在還不清楚這些,只以為你光是瓊州一府的軍師,解大頭領之副貳,故此才對你不以為意——龐軍師,聽我一言:下次可別這麼輕身犯險。廖千戶身手極高,剛才若真是鬧僵了動手,你後面兩名貴屬怕是抵擋不住……就算加上你靴筒中那支短銃也是一樣。”

    見對方面露驚愕之色,周晟哈哈一笑。起身離去。

    …………

    之後的一整個上午,大福船上氣氛平淡。沒什麼人再來找龐雨“談心”了——估計錢謙益,廖勇他們正在商議下一步動作呢。

    而後者也虛心接受了周晟的勸告,老老實實呆在船艙裡,沒敢再到處亂竄打聽消息。就連吃早午飯的時候也沒出去,就在艙內解決。倒不是他怕死,只是剛才周晟那番話提醒了他:不要說青史留名的大才子錢謙益了,就連那幾個錦衣衛也個個都是人**。雙方蜻蜓點水式的略略切磋一下機鋒也就罷了,依仗多出了幾百年的見識,倒也能勉強糊弄一下,但若是真接觸多了,恐怕會在他們面前露底——對於周晟,龐雨現在就有點這樣的感覺。

    好在這趟漫長旅途也差不多快要結束,到了中午時分,官船抵達紅牌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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