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陸海巨宦 作者:阿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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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09-1-31 17:34:2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33 122113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0:55
之二十一 更奸(求月票求訂閱)
聽風啟說起武器之事,李彥直微微一笑,道:「你忘了之前武庫司為了捂我們的口送給我們的那筆生意了麼?」

風啟呀了一聲,失笑道:「是了!我怎麼就忘了!」

原來當初武庫司為了捂李彥直的嘴讓他別上躥下跳,就給了李氏鐵廠一筆生意訂造武器。李氏鐵廠是地方上正規的工坊,武庫司擲下一紙命令,兵部按照武器的市價撥下錢來,經過各層官吏七攔八扣,到了李氏鐵廠手裡只剩下不到四成。李氏鐵廠要是按照兵部既定的數量、質量製造兵器非虧死不可,不過官場的潛規則嘛,李氏鐵廠只需造一批繡花枕頭交上來就可,按「慣例」所費資金大概是兵部撥下來那筆錢的一兩成,其餘的就算送給李家的利潤了。

兵器交上來以後,武庫司還要審驗,這時候按「慣例」李彥直就該再拿出一部分利潤送給執事官員,跟著就可以順利通過,將這批破銅爛鐵入庫封存。

當然,武庫司的主事、郎中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們送這麼厚一份「大禮」給李彥直,背後卻又潛藏著一個陰謀----因為入庫兵器也要標明產處的,所以日後武庫司一旦出事,上頭徹查下來,李氏鐵廠也要跟著遭殃,所以李家在賺了這筆錢之後就不得不成為武庫司這個腐敗體系的一分子,只要李家接了這筆生意,李彥直往後就再不能對武庫司加一字之批評,甚至有人奏請徹查武庫司時,李彥直出於自身利害的考慮也不得不力加反對---武庫司的歷代官僚就是通過這樣的手段,籠絡了一批又一批的既得利益者,為這個暗黑的淵藪打造了一堵又一堵的銅牆鐵壁,天知道每一堵牆壁背後還牽扯著多少人!所以當初丁汝夔就算是聽信了李彥直的話,也未必有足夠的力量徹查下去。

所以李家接了這筆生意後,武庫司的人就放心了,他們等待著李彥直成為他們中間地一分子,然而讓武庫司的郎中、主事想不到的是。李家鐵廠這次接了這筆生意後卻沒有按照「潛規則」來行事,而是老老實實甚至加工加料地打造了一批好兵器,連同鐵廠倉庫中符合兵部規制的一些存貨,在幾個月前就運到了通州一個倉庫裡,只因交貨的時間還沒到,便沒送到兵部來。

這時李彥直道:「古北口的消息傳來以後,我就已經派人去取那批兵器,估計下午就能運到。」

風啟笑道:「原來三公子早有安排,我就說。三公子你不像個會做虧本生意的人。」

李彥直聽了哈哈大笑。

當天下午幾車兵器果然就運到了城外,李彥直從商大節處取得通行令開了城門,接兵器入城。這幾車兵器包括長刀、長槍、腰刀、籐牌、弓矢等等,另外還「附送」了五十支鳥銃,這批武器製作皆甚精良。足以武裝一支一千五百人的軍隊!就市價而言,其實已超出了當初兵部撥下的全款。李彥直取到兵器以後全部留下,只派了個屬吏拿了兩張紙條到武庫司,一張紙條是「交貨」,一張紙條是「取貨」,這批兵器武庫司地主事根本連見都沒見著,然而眼下武庫司諸官員剛剛被御史彈劾,自身難保,而李彥直則正得丁汝夔、商大節等上官的信任。又奉令統兵。臨戰之際,先斬後奏那是常有的事,武庫司官吏不願在這時候惹事,便大筆一揮把這個程序走完,算是這批武器已入了武庫跟著又被李彥直領走。

武器抵達西直門甕城以後,李彥直先將那五百人部隊武裝起來,至於其他地幾千附屬部隊,則用武庫司提供的破舊武器武裝。他看著尚未用完的那批武器,對風啟歎道:「我本想以京師之大。幾千精銳總湊得起來。沒想到卻只湊了這五百人!」

胡馬進入京畿之後,北京軍民感覺時間就像拉直了地牛皮腰帶一樣。變得很緊!白河不是長江,蒙古人沒船就砍樹扎木筏,第三日便渡了白河。這時候商大節手下那五萬大軍仍然顯得十分鬆散,只能在城頭裝裝樣子或搬搬抬抬,根本沒有出城作戰的能力,只有李彥直這一營已部勒停當,戚繼光聽說蒙古人已經渡河,打聽清楚他們渡河用的是木筏,忍不住頓足道:「若是我們能早半日完成部勒,哪怕只是以五百人巡河,中流擊渡,便能叫他們無法過來!」

「早半日?」李彥直臉上掛著冷笑,當然這冷笑不是朝戚繼光發的:「若能早半年徹查京軍、武庫,我們現在還需要怕俺答?」

戚繼光一想也對,最惡劣的形勢已由高層造成,如今他們這些前線將領能做到的,也就只有盡力在這個破爛的舞台上跳好自己的舞蹈了。

李彥直一邊與戚繼光一起,對所屬部隊進行臨時抱佛腳的突擊訓練,一邊又請求商大節趕緊出兵通州。

通州在北京東面約二十里,這裡是大運河地終點,南方來地糧餉、物資通通在這裡登陸,這時要將通州的物資都拉到北京已來不及了,反而可能在路上就遇到俺答的襲奪!唯一的辦法就是派一支勁旅前去防守!

商大節也明白這一節,卻道:「派哪支勁旅去?」

他這句話的意思,不是在詢問李彥直,而是在告訴他:現在我手頭根本就沒有「勁旅」可派!

「讓下官去吧!」李彥直請纓說。

但商大節卻不答應,這兩天他到西直門甕城看過好幾次,雖然他對兵法不是很懂,但李、戚二人麾下那幾千人的精神狀態和行走步伐,都很明顯與商大節麾下那「五萬大軍」大大不同,所以他心中已經作了如此評價:「此軍可用!」

不過他不肯將這支軍隊派去守通州,因為:「通州雖然要緊,但京師更是重中之重!西直營若是去了通州,萬一胡馬犯京,緩急之際可如何得了!」

「西直營」並非正式番號,只因李彥直那幾千人駐紮在西直門甕城,故有此稱。李彥直聽了商大節的話後,便知他是要留自己在身邊應急應變了。

大明這邊雖是主場。卻因缺乏能夠野戰的兵馬而縛手縛腳,幸好俺答尚不知虛實,他用兵謹慎,然而謹慎之中又透著大膽!蒙古人的軍隊有一支還在西邊吸引著大明官兵地注意力,但俺答卻率領主力突襲了通州!通州守軍一哄而散,竟然讓他一攻而破。俺答得了通州後暢懷大笑道:「大明無人!如此要地竟不派重兵把守!」

他哪裡知道商大節不是不派重兵,而是無重兵可派!

俺答佔領通州之後立下營寨,以此作為整個戰線地大本營!跟著飛騎四出,劫掠京師周邊。又派遣了一支約三千人的騎兵,試探性地逼近北京,直犯安定門!

城頭守軍望見無不惶惶。李彥直趕來請戰,商大節不許,道:「現在出戰。徒然洩露了我軍虛實!」

李彥直道:「但人家逼到家門口了我們還不出戰,也是示人以弱!」

商大節躊躇甚久,才問:「可有絕對必勝地把握?」

「戰爭哪有絕對必勝的把握?」李彥直道:「但敵軍遠來,心中亦甚忐忑,我忽然出擊,彼必慌亂!下官有七成勝算!」

商大節正要答應,內閣卻傳來旨意,嚴令商大節不可出戰!

平心而論,內閣地這個命令卻不純粹是出於畏懼。甚至可以說乃是一個精明審慎的決定。

從嚴嵩到徐階到丁汝夔到商大節。這些平時政治立場截然不同的大官僚此刻卻已達成一個共識:「絕對不能正面接戰!」

因為這時的北京就是一隻紙老虎,不接戰時還能嚇嚇人,若一接戰,明軍的底子就全漏了!那時俺答不顧性命地大舉進犯,京師勢必失守!

商大節又要退縮時,李彥直道:「內閣群臣為保萬全,有此議也算正常,但總憲領兵督戰,若無半分戰果。等胡馬退去。兵部論功論罪時卻如何自處?將在軍中,君命有所不受!請總憲信我一次!」

商大節聽到「胡馬退去後如何自處」一句。背心沁出汗水來,知道只要北京不破,內閣諸公應該會沒事的,但自己若沒有一點戰功卻得背黑鍋!一咬牙,才道:「好,你去吧!有什麼事我擔待著!」

李彥直接了命令,便回西直營中傳令,與眾將士叫道:「胡虜犯我京師,視我中華無人!身為武人,恥辱無大於此!今我請得將令在此!欲以西直營作敢死營,背城一戰!雪此恥辱!將士願隨我赴死報國者,上前一步!」

督戰隊將巨斧舉起,數千人趕忙一起踏前一步,便有數十人領頭叫道:「我等願隨大人死戰報國!」

數千人便跟著大叫:「我等願隨大人死戰報國!」

連呼三次,越呼越是激昂!李彥直大喜,叫道:「國家有此男兒,何愁胡虜不破!」

當下與戚繼光安排部署,等到黃昏,安定門外的蒙古兵將見城中久久無動靜,都有些懈怠了,西直營才在暮色下衝出,待蒙古人驚覺,雙方已相當接近!五十支鳥銃一起鳴響,砰砰聲中,戰馬驚恐亂走,同時後排步兵一起放箭,數百支羽箭破空而來,將十幾個已經上馬的蒙古騎士斃於接戰之前,跟著周文豹帶長刀手衝出,肉搏揮砍,胡軍大亂,騎兵自相踐踏,或在馬上中箭中槍,或跌在地上喪身馬蹄之下,更有人來不及上鞍腳卻被卡住,戰馬驚嚇奔走,竟被活活拖死!

這次接戰起到關鍵作用的是那五百「精兵」,而後面數千人為勝利所激勵也振奮起來,勇敢向前以壯聲勢!數千人在李彥直戚繼光地帶領下追出十餘里,直迫通州,俺答大驚,慌忙下令嚴陣以待,因怕被敗軍衝亂了陣腳,造成連鎖潰敗,所以竟不敢出通州迎敵。

戚繼光對李彥直道:「監軍,見好就收!」

李彥直頷首稱是,便收攏兵馬,以五百人斷後。緩緩而退。

俺答在營中眺望,見這部人馬逐勝而來,卻不戀戰,於當退時便退,竟無破綻可尋,便有部下建議派人追擊,俺答一聽冷笑道:「追擊?追得上嗎!這部人馬行動不俗,就算讓你追上了,招待你的怕也是對方的伏擊!」因一改之前地語氣。歎道:「大明立國百年,果然還是有能人啊!」

李彥直以五百人斷後,命那三千眾沿途收繳戰利品。共得俘虜二百三十一名,戰馬四百五十七匹,又梟首三百六十四枚。

嘉靖年間明軍對蒙古人作戰。哪怕是總兵、總督級別的將領率數萬大軍出擊,經常也只捉到數十人,甚至空手而回,就是翁萬達那樣的名將也是如此,所以李彥直此次出戰實為近十年來罕有之「大勝」!更何況這是在天子腳下取得地大勝!

他退回西直營後,便請命以所得戰利品論功行賞,商大節知他大勝,心情大好,哪有不許的道理?不過等他的許可到達西直門。營內地戰利品早發得差不多了。眾將士方得大勝。又得公平之賞,紛紛歡呼,士氣為之大振!

丁汝夔、商大節命人奏稟內閣,內閣急急入西苑報捷,自嘉靖以下無不振奮,圍城之下,更需要宣傳勝利以振奮人心!因此丁汝夔商大節將戰勝之事報上去時已多了三分渲染,嚴嵩攬功,內閣的奏疏又加三分。嘉靖大喜。急命有司論功行賞!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露出意向來。內閣馬上加倍承辦,內閣確立了方向標,下屬諸司便更加賣力!

因此西直營的戰績經過這麼層層包裝,先從下到上地追加功勞,然後又從上到下地追加表彰,到順天府處張貼榜文通告全城時,簡直變成了一次決定性的勝利了!

自古軍功賞賜最厚,嘉靖因命所有有功將士,加升三級。徐階在旁邊忙提醒說這次的西直營是臨時部隊,還不正式番號,營中指揮官都是臨時召集的武舉子,多無武將官銜。

嘉靖一聽便道:「那又怎麼樣!」便欽賜西直營所有武舉子武進士出身,按功勞加功升級。

徐階有心抬舉李彥直,便又趁機問:「主將為兵部主事李哲,西直營之籌建,領軍出戰之功,皆出其謀。此人又如何加賞?」

因相對來說武將立功更易見忌,嘉靖一聽領軍地是個文官,心中更喜,脫口便道:「加他兵部侍郎銜,讓他按擦直隸軍務!」

嚴嵩一聽嚇了一跳,徐階也道:「太快了!李哲功勞雖著,資歷尚淺,還是以巡按御史監北直隸軍務,仍掛職兵部聽用,若能立功,再加陞遷。陛下以為如何?」

嘉靖點頭道:「好,就這麼辦。」忽想起了什麼,說道:「李哲……這個名字好像有些印象……」

徐階笑道:「此人為丁未科進士,當時狂傲無禮,陛下聖裁,發往兵部歷練,如今卻也成才了。」

嘉靖哦了一聲,笑道:「我記得了,他是陸炳地女婿!」

徐階稱是,嘉靖笑問:「這幾年可進益了沒有?」徐階笑道:「這個就得問大司馬了。」

丁汝夔忙上前奏道:「李哲到兵部之後,動心忍性,越發增益以往所不能了。」

嚴嵩亦道:「此亦見陛下聖明卓識,若非當日陛下有心加以磨練,此子如今怕還在翰林院供職,如何能有今日之功勳?」

他這馬屁拍得也算及時,嘉靖哈哈一笑,他當時因夏言而連帶著討厭李彥直,之後時過境遷,其實早把李彥直的事給忘了,這時卻問丁汝夔:「那李哲可識得朕對他地一片苦心?可有怨恨過朕?」

丁汝夔忙道:「此子何敢!」

嚴嵩聽到這「何敢」二字便知丁汝夔和李彥直交情平平,因這「何敢」是不能增加嘉靖對李彥直好感的,徐階卻微微一笑,說:「我觀此子,必已體會到陛下的苦心。」

嘉靖問:「何以見得?」

徐階道:「此子若心懷怨懟,勢必消沉愁苦,或做詩暗謗,或公務廢弛,此為怨臣常有之態!但此子到兵部之後,卻一心為國,日夜操勞,並無半點消沉之跡象,故臣以為,此子必是已體驗到陛下栽培磨練之苦心,胸懷忠君報國之志,故能如此。」

嘉靖聽得龍顏大悅,嚴嵩嘖嘖歎道:「大宗伯真有千眼之能啊!」大宗伯是禮部尚書地別稱,徐階以禮部尚書入閣,但嚴嵩此時這樣「客氣」地稱呼他卻讓人感到話中有刺!

徐階忙問:「這是何說!」

嚴嵩笑道:「華亭你在內閣,管的是禮部,卻對兵部一個小小的主事是勤是懶也瞭如指掌,知道地人必歎服華亭心繫朝政,對朝中大小事務無不盡知,若不知道地,還不得懷疑華亭你收受了那李哲地好處?」

李本等一聽臉色微變,嚴嵩這兩句話雖是微笑著說出來,但裡頭卻藏著劇毒!李彥直雖是進士出身,但如今卻在京城掌兵!將相私通乃是大忌!夏言當初不就是這麼死的麼?若徐階否認了這一種說法,那麼他有事沒事把朝中主事級別地人也打聽了個清楚,這貌似也不是一件能讓嘉靖高興的事。若徐階要把這兩件事否認掉,那麼他是如何知道李彥直「日夜操勞」、「忠君報國」的?若是信口胡言,那就是欺君!

嘉靖目光一閃,便望向徐階,要看他如何應答。

徐階卻毫不慌張,因笑道:「別的主事有做事沒做事,我哪裡知道!但李哲嘛,他連上十八道奏疏,痛陳時弊,連俺答南下這等大事也都被他說中了,當時內閣還特地為此討論過呢!滿朝都知此事,我忝為閣臣,怎麼可能不關心此人呢?這李哲平日如何,一問就知,甚至就算不問,光是看這十八道奏疏涉及到的內容,就曉得李哲這兩年在職方司必甚辛勤,否則如何掌握得了這麼多地情況?」

嘉靖一怔,問:「十八道奏疏?那李哲曾說過俺答會南下?」

徐階聽到嘉靖這句話先是一呆,隨即大驚失色,問嚴嵩道:「分宜,那十八道奏疏,你不會沒呈交陛下御覽吧?」

嘉靖再看嚴嵩時,這個屹立政壇數十年不倒地絕世巨宦,此刻竟也變得面如土色!

這幾章貌我自己覺得,似寫得還ok啦,就是訂閱還不見漲,淚……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0:56
之二十二 廁救(求月票求訂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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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閣諸大臣眼見嚴嵩手足無措,心中都想:「又要變天了!」

不料就在此時,外間來報:俺答派遣使者進城了!

嘉靖冷哼了一聲,便命徐階去應對----徐階為禮部尚書,對外交涉歸他管。

徐階走後,嘉靖大感疲倦,揮手讓群臣先下去休息,嚴嵩到隔壁耳房內,雖只幾步路也覺得幾個同僚看他的眼光都不一樣了,一個小太監奉上茶來,他捧在手裡時竟微微發抖,正心亂如麻,忽聽那小太監湊近了用極低的聲音說:「更衣。」

嚴嵩目光一閃,便推說出恭,卻跑到廁所來,其中一個貌似有人,他就闖了進去,嚴世蕃果然在裡頭等著了!

原來嚴世蕃是想來問問上頭和戰的決定,這時見他老子面色灰土,奇道:「怎麼了?」

嚴嵩三言兩語將閣中之論說了,嚴世蕃驚道:「好徐階!原來也是個奸黨!」

但他不是在那等高度壓迫的氛圍下聽說此事,沒有受到直接衝擊,心境較乃父容易平復,微一沉吟,道:「看來這徐階與李彥直乃是一黨!嘿,之前咱們都走眼了!」

嚴嵩苦歎道:「如今且想著咱們怎麼保命吧!他們是否一黨,容後再說!」

父子二人便在這廁所中籌謀盤算,有好一會,嚴世蕃道:「此事徐、李二人顯然謀劃已久。這一回合我們輸了。只有認栽,沒辦法。方才也真是大險!若非俺答剛好派人來。陛下於盛怒之下行罰,父親你若是應對不合聖意。就算不死也得到詔獄待兩天,以後內閣就憑徐階折騰了!如今卻好。雖然有驚,我料無險。只要注意三事,便可大事化小!」

嚴嵩便問那三事,嚴世蕃說:「一,不怕被陛下責父親無能,無能者亦無大患;二,須解陛下攬權之忌;三,不可歸罪於此一條最是易犯。只要注意了這三件事,便無大禍。」

須知嘉靖乃是一個自負聰明地皇帝,手下地人「很笨」在他看來乃是相當「正常」的事情。因此在某些事情上無能便不是什麼大錯。嘉靖最忌諱地反而是怕首輔太過聰明,猛於攬權以至於削弱了自己的威嚴!徐階這次攻擊嚴嵩地就是他這一點----那句「分宜你不會沒把那十八道奏疏呈交陛下御覽吧?」----其實就是暗示嘉靖:嚴嵩在攬權。在隔斷中外,在把持朝政!若嘉靖真相信了這一點嚴嵩可就大糟特糟了!

除此之外,第三條也是臣子在求給自己脫罪時最容易犯的毛病,即辯著辯著露出「老闆我這是按你地意思辦」、「老闆換作你你也辦不好」、「這不是我的原因是老闆你地原因」之類的話來,其實以嘉靖的才智心裡未必不知道那些事情是自己造成的,比如這次李彥直的那十八道奏疏,嚴嵩當初若真呈上去只怕連嚴嵩帶李彥直所有人都要倒霉,但嘉靖又最討厭那些直諫的「忠臣」,因為這些「忠臣」總是將自己置於正義的位置,而拿一些大道理來壓皇帝,把所有罪過都推到皇帝身上去!這種人在皇帝心中叫「其心可誅」!相反,對那些把皇帝的過錯拚命往自己身上攬的「奸臣」,嘉靖就算臉面上斥責,心裡也一定會護短!

嚴嵩地權謀水平並不在兒子之下,老辣猶有過之,只是年紀漸大,反應遲鈍了許多,慌亂之際不如嚴世蕃見機之快,但這時一聽就明白了過來,並不需要嚴世蕃多加解釋,心下登時大安。

他既已有自保之策,馬上便想到要反擊,因蘊怒道:「徐階小人!李哲奸賊!不除此二患,我心難安!」

嚴世蕃一笑,說:「李哲不是剛打了大勝麼?徐階不是兼管禮部麼?俺答不是剛派人來麼?皇上不是被那大勝激得才雄心迸發麼?就從這裡下手,便可反轉乾坤,叫他二人才登九天,立即跌入十八層地獄!」

嚴嵩一時還沒想透這幾件事情地聯繫,嚴世蕃道:「趁勝追擊!」嚴嵩道:「眼前局勢,只能見好就收,如何能趁勝追擊?貿然出戰,只怕……」但說到這裡馬上就恍然大悟,竟忍不住放聲大笑!

嚴嵩再回到耳房之中,人已變得氣定神閒,李本丁汝夔看見都暗暗納罕----眼下張治重病,臥床在家,內閣中便只有嚴、李、徐三人。

徐階回來,群臣陛見嘉靖,徐階尚未開口,嘉靖猛地瞪了嚴嵩一眼,問:「那十八道奏疏呢?」

嚴嵩哪有時間去管那十八道奏疏?但李本卻道:「臣已取來了!」

原來他趁著方纔的空隙間已去取了那十八道奏疏來,這時就呈給嘉靖。

要知嚴嵩一旦垮臺,內閣首輔空出來,按照慣例就該輪到張治,張治又病重垂死,再輪下來就該輪到李本了!一想到自己可能蹭一聲忽然變成首輔,連李本這個老實人也心動了,因此表現得十分積極。

嚴嵩暗中瞄了他一眼,便窺知了他在打什麼主意,心中冷笑不止。

嘉靖一目十行,將那十八道奏疏掃過,越看越怒,拾起其中一道奏疏就向嚴嵩砸去,罵道:「你這個誤國老蠹!若早將此奏疏呈上,還會有今日之事麼!」

嚴嵩被奏疏砸了個正著,他也不閃不避,任那奏疏砸在臉上,眼皮啪嗒兩下,兩行老淚垂了下來,跪倒在地,痛哭道:「陛下,老臣無能!老臣糊塗!朝廷奏折,一年之中不下萬千,一日之間也有數十!這十八道奏疏混雜其間,猶如珍珠之在瓦礫。甚難發現。且李哲所奏,在當時都不是已發生之事。只是他根據聰明才智作出來地揣測,又因他只是一個小小主事。因此老臣竟未特加重視!此是老臣無知人之能,以至埋沒了英才。又無先見之明,以至忽略了良策!老臣無能。老臣糊塗!請陛下重處!」

李本見嚴嵩如此作踐自己,暗中竊喜,徐階卻暗叫不妙!

那邊嘉靖見嚴嵩坦誠受過,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心裡反而好過了些,冷哼了幾聲,似乎仍有怒氣,其實卻沒打算再追究了。因他一年到頭只怕也看不了十八道奏疏。若嚴嵩真把每個主事級別地奏折都向他稟奏一遍他才要發瘋呢!這時卻又將嚴嵩給罵了十幾句,罰他一年俸祿。待胡虜退去後面壁三日,仍在內閣待罪行走。

李本聽得怔了,道:「就這樣?」

方才嚴嵩那幾句看似稀疏平常的話裡其實已用上了極深地權謀,但這個老實人卻完全弄不懂怎麼回事。嘉靖冷冷道:「你要怎樣?」嚇得李本不敢開口了。

徐階卻知在這一回合自己雖佔了上風,然而竟未能將嚴嵩逼入死地,反而漏了自己的底,又已將自己明確立在了嚴嵩地對立面,再也難行暗算之事了!其間的得失成敗,委實難說,便聽嘉靖問自己:「胡虜那邊怎麼說?」徐階見問,慌忙據實回答。

原來俺答這次雖然大興兵馬,聚眾十餘萬南下,但實際上並沒有滅亡大明地大志,他們的短期戰略目地只是劫掠中原好度過荒年,長期一點的戰略目的則是要求朝廷開馬市,如此而已。但在安定門外稍稍遇挫後,俺答以為大明果然有備,就變得更加小心,派了使者進北京講和。

嘉靖是個極好臉面的人,這種城下之盟對他來說實是奇恥大辱,他如何肯答應?若是在安定門「大捷」之前,他迫於形勢也許還會委曲求全,這時卻大怒道:「荒唐!我軍方獲大勝!他竟還敢獅子大開口!這幫胡虜當真是不知好歹之極!」便下令大軍出擊,要將蒙古人殲滅於京城之外,「叫他們匹馬不得歸大漠草原!」

這句話說出來倒也真是豪言壯語!但徐階聽了卻膽戰心驚!急諫道:「陛下!使不得啊!」

嘉靖問:「什麼使不得?」

徐階道:「京師防衛空虛,不宜戰,只宜守,不宜速決,得用一個拖字。」

嘉靖眉頭大皺,嚴嵩咳嗽一聲,道:「大宗伯太謹慎了。眼下我軍方獲大捷,三軍士氣大振,將兵用命!正該乘勝追擊,焉有乘勝反而屈盟的道理?大宗伯既管禮部,便當知我大明沒這成例!難道大宗伯要陛下效仿宋真宗,來個遺羞千古的澶淵之盟麼?」

明朝的對外態度極為強硬,哪怕屈居弱勢時也輕易不肯鬆口,和宋朝佔據上風時也委曲求全截然不同!這一節徐階自也深知,但他更知道安定門「大捷」實有僥倖成分,若不顧兵情一味強硬,只怕轉眼之間就會釀成大禍!

然而嘉靖聽了嚴嵩的話卻大為讚賞,以為忠言。

徐階向嚴嵩望去,見他依然瞇著一雙老眼,彷彿已經老眼昏花,但徐階卻明白這老傢伙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若徐階是海瑞的性子,這時多半就要據實直諫,那時惹得嘉靖盛怒,嚴嵩再趁勢一擊,馬上就會將徐階排擠出這次和戰決策之外!再接著嚴嵩便可從容佈局,將李彥直玩弄於鼓掌之間,將李彥直送入虎口,然後再利用李彥直地敗績將徐階拖下水,一浪接一浪地撲來直到將他二人整死為止!

嚴氏父子計策之毒,遠勝砒霜,然而卻總是行之於和顏悅色當中,夏言當日就是這麼死在他們手下地。

但徐階究竟是徐階,只一眨眼功夫便辨明了輕重緩急,因改口道:「陛下聖明,嚴閣老所言亦甚是!只是大軍出城,需得謹慎安排,且要防俺答分兵襲擾京城。」就給嘉靖報了個家底:「京中軍馬,不及六萬,且多老弱。俺答有十萬之眾。我寡敵眾,若再派兵出城,只怕京中一旦有警。緩急之際難以應付。不如且固守城防。以待勤王之師!」

嘉靖一聽,也覺得若軍隊都派出去了沒人保護自己實在危險。不想就有人來報,說巡撫保定都御使楊守謙帶兵勤王來了!嘉靖大喜。想了想道:「就讓商大節派一部精銳出城,會同勤王之師逐寇!」

徐階問:「派多少人馬?派哪部人馬?逐寇要逐到何處?」

這是問嘉靖這次出兵要動用多少兵力。要達成什麼樣地戰略目地。

嘉靖卻不悅道:「這也來問朕?」他是個聰明皇帝,卻又是個不願意負責任的皇帝。

徐階又問嚴嵩:「那首輔以為該怎麼辦?」這是要將事情往嚴嵩頭上推。

嚴嵩卻說:「俺答來求歲貢。這是禮部地事。具體該如何出兵,這是兵部的事。」一句話又推給了別人,他自己是穩立於不敗之地!

徐階還要再議,嘉靖又覺困乏,便命他們商議了辦事。徐階、丁汝夔無奈,只好分頭辦事,丁汝夔既要派「精銳」部隊出城,馬上就想到了西直營來!便傳了號令!又增益之以一萬兵馬。

李彥直和戚繼光等正在議論戰局,接到命令後都大吃一驚。戚繼光驚道:「這時候怎麼能出城?那不是要自暴弱點麼?」李彥直自然也深明此節。匆匆趕來問丁汝夔怎麼回事,丁汝夔道:「這是陛下聖裁。內閣地決斷,我也沒辦法,你依命行事便是。」

「依命行事?是依命送死吧!」

當然這句話在兵部尚書面前還是沒出口,只是往肚子裡吞,李彥直又來西苑求見閣臣,嚴嵩不見他,李本沒擔待,李彥直便只見到了徐階,看看左右無人,李彥直開門見山就問:「徐師!這是怎麼回事!內閣難道不知城中兵馬沒法打仗麼?怎麼還傳出這樣的亂命來?我們三軍將士死了不要緊,只怕我軍一旦崩潰,跟下來就是京城要遭殃了!」

徐階歎息一聲,道:「我也沒辦法啊。」便低聲將方纔那驚心動魄地政爭場面簡略說了,李彥直聽得手心沁汗,徐階道:「如今的局勢,我是非應下來不可,這樣還能盡量配合你,否則和戰一事便被嚴老賊攬了去,那時你便任他擺佈了。你也是非出城不可!若是由你出戰,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若是由別人出戰,我怕大兵連潰之下便有傾國之禍!那時你我便都成了罪人了!」

李彥直苦笑道:「但我又不是神仙!要我用幾千人去斗十萬!徐師太抬舉我了!」

徐階道:「我會設法增你兵權。」

李彥直搖頭道:「沒用地,打不了仗的士兵,再多有什麼用?商總憲手下那幾萬兵馬就都給我也沒用!」

徐階皺眉道:「總而言之形勢如此,你我再抱怨又有什麼用?還是辦事去吧!」

李彥直知道這時不接也不成了,只好回去,這時內閣在徐階的影響下又讓商大節給李彥直多增五千兵馬,又調楊守謙入城,將勤王兵馬八千人也都歸李彥直調度----楊守謙的官位比李彥直高,他若在軍中,李彥直指揮他不動。

這頭戚繼光一邊盡其所能,整合城內城外的兩萬六千兵馬,在兵將面前他盡量保持激昂,但見到了李彥直後卻忍不住歎道:「這兩三萬人根本就不能用!真要出城野戰,只怕凶多吉少!」

李彥直亦知他所言非虛,在出城的前一夜放所有在城中有家眷的將士回去探親,他自己也到陸府來看看妻兒,陸爾容問他戰事如何了,李彥直笑道:「放心!當日在海上,我手頭沒幾個人,面對十萬海盜也擺得平!如今我手裡有兵有將,還會怕胡虜麼?」

陸爾容笑道:「那是自然!」

他出去後伊兒近前,有些擔心地說:「小姐,我看姑爺……」

「噓----」陸爾容掩住了伊兒的嘴,說:「不要胡說!不要胡說!不會有事的!」眼神之中卻甚是不安!

李彥直也沒在陸府過夜,看罷妻兒就要回營去,不過既然來到,總得去拜見一下岳父。在陸炳面前他就沒怎麼掩飾心中不安了,陸炳見了,便問他出了什麼事,李彥直心想這事還是讓岳父心裡有底地好,免得萬一自己出事,妻子應變不及。幸虧翁婿二人有這麼一番對答,竟讓李彥直得了提醒,想出了個顛倒乾坤地秘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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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十三 詭轉(求月票求訂閱)


陸炳問李彥直何事憂心,李彥直將內閣勒令出兵一事告訴了陸炳,又說:「當前京師實無一戰之力!貿然進擊,決計無法建功,只會惹禍!小婿上次取勝實屬僥倖,這次出城,只怕就沒那麼好的運氣了!」

陸炳消息靈通,自然也知北京空虛,聽了李彥直的話後問:「那照你說該怎麼辦?」

「拖!」李彥直說道:「拖到勤王之師大聚,那時就不怕俺答了。」說到這裡李彥直不自覺地朝東南一望。

陸炳說道:「既然應該拖,那你就拖啊!」

李彥直歎道:「可是如今內閣勒令出城破敵,最難的是聖旨上下了死命令----只許進攻,不許和談!當前是宜以兵威促使和談,以和談拖延時間,等到局勢有利於我們再尋求一戰,可這道聖旨卻是亂指揮,委實叫人進退兩難!」

陸炳且笑且罵,道:「我說女婿,你怎麼有些時候精明似鬼,有些時候卻像少了根腦筋?內閣讓你出城,你就出城啊,出城之後,你就是軍中大將,到時候是該破敵,還是該怎麼著,不就都由得你了麼?」

李彥直一怔,陸炳又說:「俺答到過大同的事情,京師別人不知,你我還是知道的,當時仇鸞是怎麼對付俺答的來著?嘿嘿,你就依樣葫蘆,不就行了?兵是由你帶,話就由你說!內閣既有能幫你說話的人,那只要你做的事能讓內閣的人自圓其說,讓陛下高興就行了!至於你到底是在打還是在談,嘿嘿----陛下號稱天子。其實也是個人。又沒千里眼,紫禁城外到底發生了什麼。你以為陛下真能一清二楚麼?還不都靠我們這些人地嘴?」

李彥直給陸炳這一提醒,幡然大悟,連道:「看我糊塗地!看我糊塗的!」他思維一轉,原先覺得絕無可能地事便多出許多可能性來!

按照徐階、李彥直既定的戰略。當下敵眾我寡,暫時來說宜和談不宜攻戰,但嘉靖定下的大方略卻是要攻不要守、許戰不許和,徐階李彥直要拖。嘉靖卻急著要見事功,兩者南轅北轍。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徐階李彥直困於心中既有地戰略思維,一時都扭不過來,尤其李彥直,他為官時的理念與為將時理念截然分開,為官時已能自覺地運用八面玲瓏的手段,等到為將時便還是不自覺地恪守遵稟上命的武德。陸炳卻沒這障礙,他不從政局兵法著手,而是一開始就以官場潛規則來考慮事情。

要說中國官場地潛規則。那可真有變黑為白、顛倒乾坤之功。其種種妙處一言難盡,然其基礎原理有二。第一個叫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第二個叫說一套做一套。這兩句話三歲小孩都懂,但有條件使用和能用好的人卻不多。陸炳提醒李彥直地便是此道!

這時李彥直被陸炳點破關竅之後再以官術重新規劃整個戰局,心中便豁然開朗,再回到大營便不再憂心暗藏,而全是一副顯勝券在握的氣勢,戚繼光諸將見他胸有成竹,無不驚奇,或來問:「督軍莫非已有破敵之計?」

李彥直笑道:「自然!」諸將便問何計,李彥直笑道:「你們但跟著我走便是!無需多問!」

諸將不測深淺,然李彥直有一場大捷在前面打底,近日又得官方為他大肆宣傳,已有知兵善戰之稱,所以諸將對他就都有了信心。

看看部隊部署已定,李彥直便命拔營出城。出城之前,有司又增益之以三千義軍。兵部也加以照顧,馬匹從優配給,因此此軍共有戰馬四千匹,算是難得。

在這將近三萬人的部隊之中,李彥直自己確信可以作戰的仍是那五百精銳,在安定門一戰中又有數百人脫穎而出,李彥直便取出兵甲加以武裝,湊足千人之數,出城前又到陸炳處借了錦衣衛的衣飾、旗幟、儀仗,去了犯忌的皇家徽號,把另外的兩千多兵將濃妝淡抹地打扮了起來,因此光看這三千人的隊伍,那真是鮮衣怒馬,氣勢不凡!

他以這三千人排布在顯眼位置,其他兩萬多人馬都排在後方,三萬大軍浩浩蕩蕩出城,緩緩逼向通州!

蒙古兵將號稱十餘萬,但並非所有兵馬都在通州,俺答聽說明軍大舉出城向通州開來,不敢怠慢,盡發通州兵馬約四萬八千人出城迎敵。

通州與北京城之間本有通途大道,大道旁有村莊房舍,這時早逃得精光了!雙方就在這一帶將大軍擺開,一方有步騎三萬上下,一方有人馬四萬有餘,雖有強弱之分,倒也不算懸殊,且明軍是主場,胡人身在客地,俺答心中將這個條件計算進去,便不敢小覷了對面開來的部隊。

俺答策馬而前,在射程範圍之外舉目眺望,見李彥直所部氣象森嚴,核心部隊數千人尤其衣甲鮮亮,騎兵步兵相互參差,經過戚繼光編排地隊伍又頗齊整,與他見過地仇鸞的部隊大大不同,心想:「這想必就是大明地主力部隊了!」不敢貿然挑戰,先派了使者來問李彥直來通州幹什麼。

那使者單騎奔近,到了兩陣中線下馬,舉手走到李彥直陣中傳話,李彥直聽了俺答的問語後怒道:「爾等冒犯我大明京畿,竊據通州,還來問我幹什麼來?自然是來掃平爾等,奪回通州!」

那使者這時已入軍中,見將旗兩旁有鳥銃手護衛,旁邊兵將個個精神抖擻、威武不凡----兩隊鳥銃手是李彥直舊部中身經百戰的精銳,左右兵將都是萬一挑一武舉子,聚在一處自然威勢驚人,那使者不知李彥直的家底也就這些了,還道三萬人都是如此。心下便沒多少底氣。口中卻還強硬,道:「要打敗我們取通州。大帥你也未必有這個本事!不過我們在通州也並無久駐之意,我大汗已經派人入城請求封貢,你們也沒回應,怎麼就派兵來攻打了呢?」

俺答此刻雖兵臨北京城下。但他非但無滅明之志,甚至沒有和大明分庭抗禮的野心,所求者利字而已,若大明皇帝肯開馬市、許朝貢。俺答也願意稱臣。

李彥直在兵部職方司呆了兩年,又去過西北。和許多到過蒙古的商人交流過,因此深知此節,正是如此他才知道和談可為,更知道怎麼談,這時俺答是知己不知彼,還摸不透大明地底細,李彥直卻是知己知彼,因此談起來便得心應手,便冷笑道:「自古請求封貢。哪有兵臨城下地規矩?我大明一時不防。被你們闖入京畿,如今兵馬已聚。便不許你們無禮!」

兩軍都要打仗了,他卻開口一個「禮」字,閉口一個「禮」字,倒像勝敗都不要緊,禮儀才是最重要的一般。不過這倒也符合華夏「禮儀之邦」地名聲。

那使者便問:「那大帥說該如何才合禮?」他搞不明白大明的官銜品級,因見李彥直統領大軍,威風甚重,故稱之為大帥。

李彥直道:「爾等須先退出古北口之外,再遞朝請之書,交給邊將,由邊疆遞交朝廷,內閣簽發,這才合乎禮儀。」

那使者說:「我回去問問。」便跑了回去,先將所見軍威跟俺答說了,又將李彥直的說法轉告了俺答。

俺答雖然闖到了北京城下,但他這次求封貢竟是頗有誠意,因讓使者回來跟李彥直說:「我們大汗願意遵守禮儀行事,退到古北口之外,但也希望大明能遵守承諾,要是不然,下次我們再來就沒那麼客氣了!」

這兩句話妥協中暗藏威懾,李彥直不卑不亢,卻道:「我大明天朝,幾時不守諾過?嘿嘿,若還有下次,那就不是我們守不守諾的問題,而是你們老不老實地問題了!不過到時候我們相見的地方也不會是在這燕山之南,而必然是在大漠之北!」

那使者嘿了一聲,卻也不在這陣前作口舌之爭,只道:「那便請將軍退兵吧,免得傷了兩家和氣。」

李彥直不肯退兵,說道:「哪有叫我們先退兵的道理?你們先退出古北口再說。」

使者又再回去,回來說:「我們要退出古北口得等幾日。」他這話倒也老實,俺答再有誠意,蒙古人要全體退出長城之外也得先通知各部,不是現在想退就能退的。

李彥直見對方退了一步,便也道:「那好,我給你們五天時間,五天之內你們退出古北口,然後遞交請開馬市、許朝貢地奏疏,我保證五天之內給你們回復。不過通州是運河終點,京師市井皆賴此處運來的菜蔬薪炭,自被你們侵佔,京中百姓生活多有不便,因此你們必須在今天之內退出通州,另擇安營之地。」

使者又回去回報,俺答見是對方大將陣前許諾,又說得這麼仔細明白,料來不假,便應允了,並答應黃昏之前退出通州,但要求李彥直不得襲擊他們,李彥直便令取出令旗二十面,道:「你們持此旗為證,今日之內退出通州,兩日之內退至順義,三日之內退至昌平,五日之內退出古北口,這五日裡不許騷擾沿途居民,我便不追襲爾後,若有人敢趁亂打劫,我奉天子之命在此,不分胡漢,一律視為盜賊就地懲處!」

俺答心想這時各部人馬在京畿已搶到地東西也夠過冬了,又盼著大明能開貢市,以往他到邊關派人求見翁萬達諸總兵總制,開馬市是嘉靖最不喜歡聽到的話題之一,翁萬達等如何敢答應?因此俺答所得回答都十分模糊,沒有一次像李彥直這次答得這麼明白堅定,心想負責京城守衛的人果非邊將可比,這個大將權力一定甚大,他對開馬市、許朝貢一事十分上心,這時既有了希望,便願退讓求全,何況李彥直的要求又堂堂正正,並非無理取鬧,便大部分答應了,且傳令各地各部停止劫掠,他自己則在黃昏之前退出了通州。

李彥直虛張聲勢,通過與俺答陣前談判,兵不血刃便取回了通州,進城之後才鬆了一口氣,卻命戚繼光帶領一千六百名騎兵,分作八隊,巡邏通州與京城之外方圓三十里地面,那些在令旗引導下規規矩矩走路的不理他們,但凡是遇到劫掠的就地正法。胡人在塞外散漫慣了,俺答命令雖下,仍然有不少人順手牽羊殺人放火,這些人大多都是分散的小部人馬,甚至是落了單,戚繼光集結兵力圍剿撲殺,梟首二百有餘,又俘得三百餘人。

李彥直審問明白,卻留下首級並大部分俘虜,只放了十幾個趕到順義去,那些胡人向俺答哭訴,俺答冷笑道:「我已下令不許你們妄動,你們卻不聽令,該死!」

原來這十幾萬蒙古人也不是鐵板一塊,那些不聽命令的多不是俺答的嫡系,有地甚至是俺答在族內地對頭,所以俺答樂得李彥直代他清理異己。

這邊李彥直既下通州,又得了首級俘虜,才向內閣報捷,傳首京師,徐階見了捷報大喜,急奏嘉靖言首戰得勝,且通州已經收復云云。

嚴嵩父子耳目眾多,情知有異,要揭破時一時又無證據,李彥直確實已重奪通州,那些首級俘虜也確實是蒙古人,不是像仇鸞一樣割了百姓首級假冒胡虜,加上內閣中有徐階幫口,錦衣衛陸炳是李彥直的岳父,嚴氏父子揣摩嘉靖地心思,這時多半也是喜聞功惡聞過,便不敢貿然揭穿,反而在嘉靖面前大讚陛下聖明!他們猶且如此,更別說別的人了。

嘉靖拿到捷報,心中既是一寬,臉上也添喜色,便讓內閣擬旨,再升李彥直一級,加封其父兄,蔭及其妻兒,又召見陸炳,連讚道:「阿炳啊!好眼光,好眼光!怎麼就讓你挑了這麼個好女婿!」

就在這時外頭又傳來一訊,卻是仇鸞的勤王之師到了。

胡虜雖是野蠻,但入漢地之後不測深淺,若遇到有組織有魄力之人,未必敢不守規矩。宋靖康年間,女真之蠻橫強大勝俺答時之蒙古十倍,然種師道抵開封後以令旗封界,女真人便不敢輕犯其規矩,當時若能善為謀措,不懼不躁,未必沒有轉圜之機。然若內無不懼不躁之宰執,則將帥雖能無法挽其頹敗之勢。

嘉靖二十九年明廷之大幸,不在有李彥直、戚繼光運營於外,而在有徐階支撐於內。苟無徐公,則諸將之智勇皆無用武之地。故孫子曰:戰勝於朝廷!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0:58
之二十四 李彥直以詭術在陣前與俺答和談,卻又將和談的成果報為「戰績」,縱然全軍數萬人誰都知道未曾開打,但謊報戰功在大明軍隊中乃是一道「例湯」,反正大功報上去上頭定有封賞,到時候總有些落到自己頭上,除非是將領剋扣得太厲害,否則沒什麼人會冒著被主帥殺頭、被全軍嫉恨的危險去出首。

至於兵部、內閣那邊,要說完全沒人收到風聲那也是不可能的,但李彥直知道官場的規矩是「瞞上不瞞下」,這時嘉靖又在興頭上,只盼著人來報功,誰去講真話那是觸霉頭!而且戰功報上去、賞賜發下來,這兩道流程裡能撈的油水太多了!從內閣到戶部到兵部到五軍都督府衙門再到作戰部隊,有一條能量強大的利益鏈條在發揮著作用!這是一張比武庫司利益鏈更厲害的人際網!就是首輔級別甚至皇帝面對時也無法視若等閒。

以往仇鸞等邊關將士敢虛報戰功,靠的就是這條利益鏈條的掩護!現在李督軍將「戰績」做得這麼好看(是真奪回了通州又有蒙古人俘虜,不像仇鸞是殺了自家百姓來兵部報功,但仇鸞也成功了),若還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妨礙了大家發財,勢必被這條利益鏈條視為大敵!那時候收到好處的兵科御史馬上會出面彈劾,跟著兵部叫屈,再跟著五軍都督府袒護,再跟著作戰部隊就要鬧嘩變,若是在和平時期遇到楊廷和、夏言那樣的強勢首輔,也許還能硬壓下來,但現在胡馬未遠,京城惶惶,嚴嵩如何有這魄力去內抗禦史、壓兵部,外按都督府和近在咫尺的大軍?若這些人全都罷工,他嚴嵩拿什麼去對付俺答?

當然,對這樣一張利益網。朝廷中並不是無人敢動,也還真有一股力量在制衡著它。但這股力量眼下的最高代表人物卻是徐階----徐階會在這節骨眼上動西直營麼?那怎麼可能!李彥直做的本來就是徐階想做卻困於體制沒法做的事情嘛!所以李彥直知道自己將是安全的。他也知道這種安全是暫時的,這裡畢竟是京城附近,像這樣的大事不可能永久地隱瞞下去。不過,他並不期盼這事能瞞個十年八載,李彥直要地只是度過眼前這個最大的難關,再接下來很多事情就可以按照原定計劃進行了。

不過,李彥直也沒想到,仇鸞會在這個時候趕到,大同離京師不算近也不算遠,仇鸞會來得這麼快,當然不是因為他忠君愛國,也不是他不怕蒙古----實際上他怕俺答怕得要死。否則當初也不會想出那麼個餿主意不作戰就讓俺答「到別處搶去」!他跑到北京來,主要是怕朝廷派人和俺答交涉,萬一俺答地人不小心說了一句:「是你們大同總兵讓我們來的……」那仇鸞就算有一百顆腦袋也得一起搬家了!

嘉靖並不知道他此刻所倚重的兩員大將都沒有和俺答正面作戰地能力,李彥直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仇鸞則根本就沒這膽量,但嘉靖卻被接連到達的好消息沖得腦袋有些發熱了。他當即封仇鸞為平虜大將軍,命他總領各路勤王軍隊。與李彥直左右為防。

這時京畿附近,以及北直隸、山西乃至山海衛等都有勤王部隊開到,丁汝夔點丁計將,以五千騎並入李彥直部,以一萬二千人並入商大節部,其餘人馬盡歸仇鸞----仇鸞是世代為將的武夫,因此丁汝夔認為他帶兵打仗的能力應該比李彥直更勝一籌。

眼看京師已聚集了十幾萬人馬,京師人心大壯!

這時仇鸞又在陛前誇口,道俺答別人不怕。就是最怕我仇鸞。不半日間,駐紮在通州的李彥直也聽到一個歌謠說:「軍中有一仇。胡人得跳樓!」仇鸞的底細別人不清楚,前兵部職方司主事兼錦衣衛指揮使女婿的李彥直卻是明白的,聽到這歌謠後忍俊不禁,對戚繼光說:「仇鸞的幕僚水平太有限了!連編都不會編----草原上哪裡有樓可跳!說什麼跳樓,這分明是漢人的口氣!」

但嘉靖那邊卻不這麼想,他地賬是這麼算的:內閣老說京師空虛兵不耐戰,但李彥直卻以三萬「不耐戰」的部隊就能擊退俺答主力奪回通州,可見胡馬也不是那麼可怕!何況現在勤王之師大集,又來了個或許比李彥直更強的將帥來,滅胡雪恥那還不是小菜一碟?

因此竟下令大軍全線出擊,平滅胡虜!

李彥直本希望奪回通州的勝利能為徐階和自己賺到更多的政治資本,讓徐階在內閣有更大地話語權好推行更加理智的戰略,卻萬萬料不到通州「大捷」竟讓嘉靖進一步誤判了局勢,下達了更加「無理」地命令來!

李彥直忙上書聲稱不可,他的奏疏這時已能直接到達嘉靖手中了,皇帝拿著「都察院左僉都御史督北直隸軍務」李哲的奏章,再看看仇鸞的自吹自擂,忍不住笑道:「李卿家畢竟是文臣出身,膽略不如仇將軍啊!」

內閣之中,徐階亦急言謹慎,道:「胡人勢大,京師虛弱,此事萬不可操之過急!」

「胡人勢大?」嚴嵩卻道:「安定門、通州兩番接戰,我軍均告大捷!大宗伯說什麼京師虛弱,莫非兩次大捷都是假的不成?」

只一句,便說得徐階噤聲不敢開口,嘉靖問嚴嵩外間如何,嚴嵩道:「仇鸞到京以後,滿城都在歡呼陛下洪福齊天,都道胡虜滅亡無日了!」嘉靖又問陸炳,陸炳只好說:「外頭在仇總兵到達之後,確實都在放鞭炮慶賀。」嘉靖大喜,連道:「人心可用,人心可用!該取不取,反遭天厭,朕不能重蹈夫差的覆轍!」

嚴嵩一聽,高叫道:「陛下聖明!陛下聖明啊!」其實細細想想嚴嵩的話,他是什麼主意也沒出,將來仗打勝了他有功勞,打敗了也怪不到他頭上去。他最厲害的一點。乃是面對所有可能闖禍的事都預先躲在嘉靖背後,而嘉靖這人又是死不認錯地臭脾氣。就算事後明知自己不對也絕對不肯承認,皇帝既然沒錯,跟著皇帝亦步亦趨、推波助瀾地嚴嵩自然也就不會有事了。

李彥直大概也沒想到。自己打了個「勝仗」以後反而叫徐階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而嚴嵩反戈一擊馬上又重執內閣之牛耳!

當日兵部就傳出命令來,令商大節、仇鸞、李彥直三路並進,摧滅胡虜!

接到命令後三大主帥都懵了,仇鸞這才後悔自己牛皮吹過了頭,戚繼光也是將門世家出身,對軍隊裡地門道自幼就耳濡目染,對李彥直謊報戰功心裡沒什麼牴觸,反而覺得李督軍是在以通達權變顧全大局,但這時看見命令後卻忍不住歎息起來。道:「督軍,再這麼下去,萬一咱們再打一次勝仗,朝廷不會叫咱們就這麼開出塞外,把大漠都給平了吧、」

李彥直苦笑了一下,說:「朝廷既已決定進軍。咱們也就只好奉命了。」

戚繼光道:「若給個半年時間讓我們把這支軍隊好好整理整理,或許還有一戰之力。可是現在……現在這仗沒法打!若起了正面衝突,咱們鬥不過俺答地!」他乃是難得的將才,但正因為是將才才更知道什麼時候該打,什麼時候不該打!

李彥直攤開地圖,思慮了半晌道:「打不了硬仗是咱們最大地弱點,但現在咱們也有兩大優勢,一是人多了,雖然大部分部隊都不堪戰,但光是數量以足以叫胡人心慌。二是咱們是在家門口打仗。胡人心裡也沒底!」因指著地圖上一個地方說:「大軍一動,咱們且別管俺答。就往這裡去!」

戚繼光雙眼一亮:「白羊

白羊口為延慶衛所轄,佈置有一千戶所,地勢險要,乃是出塞入京的要道之一。

「不錯,」李彥直敲了敲白羊口說:「昨日白羊口所還有文書來向我請命,這裡應該還沒陷落,咱們出發之後你便去接掌它,然後引兵往這裡去----」他手指劃向了另外一處邊關,戚繼光脫口叫道:「古北口!督軍,你要關門打狗麼?」

李彥直一笑,說:「打不打狗以後再說,不過只要咱們先做出關門的態勢來,就能叫蒙古人害怕!咱們這支部隊士氣已經起來了,若有天險可依,堅壁守城應該沒問題,但要注意莫和俺答地主力野戰,我們對俺答必須保持不敗,這樣才能叫他摸不透我們的虛實,心生忌憚!」

商大節、仇鸞也是各有打算,李彥直實希望他們的行動能夠和自己配合,只是眼下自己實力不夠,所行兵略多是詭道,不但要騙敵人,連自己人也要騙,而商大節、仇鸞顯然都不是能和李彥直衷心合作的人,因此李彥直也就沒法對他們開誠佈公。

三路大軍一齊出動,李彥直以詭行險,仇鸞心懷鬼胎,倒是商大節相對來說最老實,竟真的往俺答那裡開去。李彥直連連派人請商大節「慢慢來」,甚至暗示他不要動,但內閣和兵部那邊一日連下十道命令催他作戰,商大節扛不住,只好挺進。

這時俺答已經到了昌平,昌平位於京城西北,白羊口又在昌平西南,仇鸞怕死,就建議商大節居中,自己居東路,李彥直當西路----東路離蒙古人最遠,在仇鸞看來也最安全。李彥直的目標是白羊口,因此也贊成,商大節便無異議。

出京城後不久,仇鸞先收復了昌平東邊的順義----這是蒙古人已經放棄了的地方,李彥直則命戚繼光率領三千騎兵直趨白羊口,白羊口所果然還沒有落入到蒙古人手中,因此戚繼光一到便接掌了此處,跟著李彥直又進駐此地佈置了起來。

西路軍馬目標明確,中路軍和東路軍卻拖拖拉拉,在蒙古人那邊,俺答見北京城忽然出動大軍,心下起疑,這兩日他接連派遣使者到北京問訊,個個都是有去無回!連那位李將軍也沒再派人來交涉!

再過半日,商大節的中軍已經逼近昌平,俺答派人到商大節軍中問訊。若是李彥直在此,或許會再施詐術。說「我們是來護送貴部出塞的」。

所謂「護送」乃是胡漢戰爭中常用地術語,其實就是在胡漢達成盟約之後,漢人派遣軍隊監督胡人老實出塞的意思。名為護送胡人,實際上是保護胡人所經之處的百姓,這是一千多年來形成的慣例,商大節若是如此一說,然後再慢慢跟在俺答後面,說不定也能平平安安地「護送」這群蒙古人出長城。

但這商大節腦筋卻不大會轉彎,雖遵「兩軍交戰不殺來使」的規矩,卻又正氣凜然地把蒙古使者指斥了一番打發回去,宣明大明皇帝驅逐胡虜的旨意!這一來可就把這層窗戶紙給捅破了!

李彥直聽到消息後暗暗叫苦,知道大戰隨時要爆發!昌平那邊蒙古各部則無不嘩然。各部族長紛紛埋怨,都說俺答被漢人騙了!更有之前被李彥直派出地執法騎兵捕掠了族人的族長趁機發難,說俺答是出賣大夥兒謀求私利!俺答惱羞交加,大怒道:「李哲小兒,膽敢欺我!」

若嘉靖能忍著不動,或許再過幾天俺答就退到長城之外去了。但這時蒙古諸部一對俺答地決策產生懷疑,為了彈壓諸部。重立威信,俺答便需要一場大勝!因聚眾胡道:「不是我欺大家,實是漢臣反覆無常,昨日答應,今日便背盟!咱們不能再信他們了!這就打到紫禁城下,讓朱家皇帝親口答應我們開馬市!」

諸胡轟然應好!蒙古人行動迅疾,說戰便戰!這時他們又都聚在昌平,俺答命令一下,十萬胡兒翻身上馬。奔出昌平。便朝商大節的主力衝來!

此際明軍離昌平已經很近了,胡馬一出城。商大節部的所有將士便都覺得腳底下隱隱在震動,跟著便有哨兵大叫起來:「胡人!胡人!來了!來了!」

明軍中路望去,但見塵土蔽天,如黃雲掩至!這支老、弱、病、殘、雜、散、鈍地部隊哪裡見得這般場面?一望之下人人喪膽,還沒接戰,便有一大半的人丟戈棄甲,轉身就走!有要投降卻找不到門路的,有想抵抗周圍卻沒同袍應和的,亂得一塌糊塗!

商大節呼勒不住,蒙古人趁機衝來,中路軍全線崩潰,商大節本人也死在亂軍之中!

李彥直聽到消息,心中震駭,急引兵馬迴避,免得被潰兵所沖,心想:「希望仇鸞能抵擋片刻,那樣我們便仍有機會!」

然而李彥直還是低估了仇鸞的無恥!一聽中軍崩潰,仇鸞想也不想,轉身就逃!他別的不行,逃跑卻是一絕!其速度竟比蒙古人地騎兵還快!他先逃到順義,不敢久呆,轉而南下,卻又不敢進北京,便先跑進通州區去了,還想著要是蒙古人再來自己是該逃往天津,還是繞過北京逃回大同去!

仇鸞這麼一逃,從昌平到京師沿途所有據點便上所有官兵也就跟著他逃了個乾淨!因此俺答打敗商大節之後一路全無攔阻,再次闖到了北京城下,這一次,城內連裝腔作勢地軍隊都沒有了!

仇鸞的部將或勸他趕緊入京救駕,說:「陛前保駕,這可是無上大功啊!將來封侯都行了!」卻被仇鸞罵了個狗血淋頭:「大功?現在他媽地誰還求什麼大功啊!想想怎麼保命吧!」

李彥直那邊對俺答進兵如此之快也頗出意料,長歎一聲,對諸將說:「中路之敗我雖然料到了,卻沒想到會潰敗得這麼快!更沒想到東路軍全不抵擋!如今沒辦法了,北京不可不保,我這就帶兵入衛九重!」卻命戚繼光以輕騎取古北口,繼續作關門打狗之態!

戚繼光道:「胡馬鋒芒正盛,不宜與之正面作戰!」

「這個我知道。所以仍然得用一個拖字!」李彥直說:「我會小心行事地。但勝敗之機,卻繫於元敬身上!我只能讓俺答遲疑,只有你才能叫他害怕!」

「督軍放心!」戚繼光慨然道:「末將一定不負所托!」

李彥直出發之時,仇鸞也準備逃了!可就在這時候,東南方向忽然傳來一個可怕的消息:「告急!告急!東南有警!」

「什麼!」正要上馬的仇鸞嚇得兩腳僵硬,好一會說不出話來!俺答是從西北來,所以他正要往東南逃走,這下可好,退路都給封死了!

「蒙古人什麼時候繞到東南去了?」仇鸞幾乎是帶著哭腔說。

「不,不是蒙古人!」

「不是蒙古人?那是什麼?」

「不知道,他們號稱勤王之師,可根本就沒兵部的印信和衛所的憑證!而且聽說他們好像是從海上來的……」

「海……海上?」仇鸞想起了什麼,驚呼道:「難道是倭寇不成!」

我寫到現在才可能已經知道大家喜歡看什麼……

早知道這一卷地內容可以規劃個一百萬字……

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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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廢話在五千字以外。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0:59
之二十五 螳螂
昨天把群號寫錯了,真不好意思……

更正:65961866六五九六一八六六。

抱歉,抱歉……

卻說仇鸞眼見北有胡馬,南有海賊,真個是進退兩難,無計可施!幸而他手下有兩個歪腦筋特別發達的幕僚,一個叫時義,一個叫侯榮,當初仇鸞賄賂俺答讓蒙古人往別處去,就是這兩人獻的策略。這時眼見危急,時義就勸仇鸞故技重施。

「怎麼重施法?」仇鸞問。

「來的不管是海盜也好,義軍也好,他們既打著勤王的名號,至少在名義上就該聽大將軍的調動!」仇義說:「大將軍不妨派遣一名使者去問他們所為何來,若這些人蠻不講理,那咱們只好另想辦法,但要是這些人肯聽調動,或者只是要錢,那麼就好辦了,咱們可以給他們個名分,調他們到北邊去幫我們擋俺答!」

仇鸞聞計大喜,連稱妙計!既然是時義獻的計策,那當然就只好派他去冒險了。

原來王直被大慾望所惑,決意行險以取鹿鼎大利,當日得到嫡系徐惟學、毛海峰等的贊同後,以詐術糾合船隊,到海上又以利益誘得麻葉、陳東支持他,這樣一來和他關係較疏遠行事又較謹慎的洪迪珍、張岳等登時成了少數,王直便以多數挾持了少數,帶著數萬人北上在遼東停泊,在海邊等了一個多月,洪迪珍首先反彈,每天都來問:「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胡馬若是不來,咱們要等到明年不成?生意還做不做?」

跟著麻葉、陳東也動搖了!王直及其嫡系的人數、力量仍然過半,但內部也開始有些浮動,因此漸漸有彈壓不住之勢!幸好就在局面將要失控之際。消息傳來:胡馬果然犯京了!

王直和徐惟學等聽到消息都忍不住在艙中歡呼!張岳當時剛好經過,聽到聲音心想:「勤王,勤王!聽這歡呼聲,哪裡有半點憂國憂民之心?」

然而消息一傳出,船隊內部的局勢馬上又向王直傾斜,他立即發佈號令。兵發天津!

天津衛在明初亦是海防重鎮,然而近年來連京師守備都已經腐爛到那般地步,何況天津?且胡馬南下之後,就連那些不足額的衛所兵將也大批大批地抽調入京,天津衛竟是面臨前所未有的空虛!

當王直的龐大船隊抵達港口的時候,所有官吏衛兵都嚇呆了!這時候就算有寇准、于謙這樣的能臣,岳飛、韓世忠這樣地名將,只怕也無計可施了!何況天津衛的守臣守將並沒有這麼高的覺悟和能力!

王直指揮數萬大軍登陸。毫不費力地便取了大沽口。跟著進駐天津三衛,幸好他們志不在此,王直便約束各部不得劫掠,張岳又勸道:「咱們是來勤王,不能得罪官府,也不可侵擾百姓,要不然就變得和俺答一樣了。」信如齋也表贊同,王直亦深納二人之議。

此時京畿戰局已進入如火如荼的地步!到了這裡,連洪迪珍、徐元亮等都蠢蠢欲動起來了,恨不得馬上進京「勤王保駕」。建立不世奇功!因此人人都爭著當北上的先鋒,信如齋卻道:「咱們從海上來。船隊是我們的命根子!須留一支部隊在此守衛,同時負責我們地糧食補給。這是我們的後路!」

但諸部誰都不肯留下,均想:「這次北上本來就是干冒奇險,有進無退!現在還說什麼退路補給,直接進京面聖才是最要緊的事!」這批人個個都是幹慣了殺頭買賣的,知道此事乃極危險中求大富貴,若得進京,再往後前途便不可限量,若是畏畏縮縮那乾脆就不來了!因此麻葉等都大叫:「留誰都好!總之別留我!我擔當不了這重任!」

最後推來推去。便讓張岳留了下來。

這時京津地區北部早已被俺答劫略了個空。南部則多堅壁清野,幸好船隊里餘糧頗多。張岳又接管了天津衛的官庫,王直等帶夠了半個月的口糧,棄海舟,就小船,沿著運河北上,他們的水師在東海一帶幾乎無敵,上了岸就變成了步兵,唯一擁有優勢的就是火器,因此寧可走得慢些也要把大炮鳥銃都帶上!也幸好有這條大運河,才讓他們操船地本事在內陸也有用武之地,並解決了運輸上地問題。

他們收買了幾個熟悉道路的官兵作嚮導,從直沽出發,目的地是通州,走了有一半路程,前面便下來一艘小船,卻是大將軍仇鸞派出來的使者時義,趕來問他們此來何事!

王直對京畿的形勢並不了了,但打聽明白仇鸞的品級職位,深為敬畏,對時義也顯得畢恭畢敬,奉至上座,率諸部屬行禮道:「草民王直,在海上聽說胡馬犯我京師,驚憤交加,夙夜憂慮吾主安危,海上同仁聽說,亦皆義憤,皆願入京赴死以救國難,因組成義軍,推草民王直為首腦,登陸勤王。」

時義這次鼓起勇氣來,原本心懷惴惴,等見到王直禮敬自己才稍稍安心,哦了一聲:「原來你們是來勤王的啊。」心想這等民間團練最是好糊弄,就擺出幾分官威來喝道:「但你們可知道國家本有法度,這入京勤王之事,不是你們想來就能來的!」他是想先唬人後敲詐!

徐惟學王清溪等一聽,心裡滿不是滋味,麻葉吼道:「老船主!你跟這傢伙嗦什麼!趕緊上京城見皇上要緊!」

時義聽到這話吃了一驚,王直急忙斥退麻葉,回頭給時義賠笑,道:「草莽之人,不知禮數,還請上官不要見怪,不過我等忠君報國之心,天日可表!還請朝廷恕我等唐突孟浪,給我輩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時義被麻葉那麼一喝,再看看王直背後個個都是凶神惡煞。才知這個書生模樣的首領也不是善茬,也不敢再亂來,且按原本地計劃行事,便道:「如今京師內外防務,都是仇大將軍主持,你們既稱是來勤王。可聽仇大將軍調遣?」

王直慌忙說道:「只要朝廷給我們個出力的機會,我等自然尊奉號令!」

時義大喜,道:「那好,你們就緩緩北上,到通州城外駐紮,不得號令,不得進城,隨時聽候大將軍調遣!若是無令亂動……」將聲音壓沉了。陰森森地說:「那就是謀逆造反!」

王直臉上大顯驚恐之色。連稱:「不敢,不敢!」

之後果然便令船隻慢行,時義又去視察了一下他們地兵員裝備,見他們人強丁壯,武器犀利,心中亦頗警惕,若他真是個忠義之輩,這時多半就會設法攔阻他們進京,但時義顯然不是這樣的人,告辭王直後棄船上岸。快馬趕回通州,將情況向仇鸞匯報。道:「這幫人心術不正,來意尚未可測,但已被我用言語鎮住,暫時來說還不敢犯大將軍的虎威,我看可以按照之前地記憶,調他們去給我們擋胡馬!」

仇鸞喜出望外,連誇時義會辦事,侯榮見了心想:「他立了一功,我怎麼的也不能落後。」便說:「調動他們。必須得有監軍監視他們。免得他們亂來。」仇鸞道:「有理!」侯榮便毛遂自薦,仇鸞喜道:「非侯先生不能辦此事!」

王直初來乍到。不知仇鸞虛實,因此不敢妄動,到通州後得了命令,便往京城東便門駐紮,東便門為北京外城東南角的一座小城門,有城樓,有箭樓,有甕城,還有護城河。仇鸞不敢讓王直進駐內城,又不讓他直當西北而守東南,那是存著私心----他並不認為王直能打贏胡人,只是想緩急之際將他們調出來做炮灰攔住俺答而已!他自己已做好了準備隨時要逃跑的。

海上眾抵達東便門時馬蹄聲已經隱隱傳來,京師外七門一齊告急!甚至已有胡馬衝到內九門去,幸好只是一小部分,被陸炳帶人攔住了。

王直急命架設火炮,尚未架設完畢,已有數百騎胡馬衝來!海上男兒未見過這等千蹄齊飛的景象,一開始都頗為震驚,幸好他們也都是久經風浪、勇於搏命的好漢!臨危不懼,更不退散,卻有一百多個海賊拿著籐牌湧了過去,啪啪啪噠噠噠,在數百騎兵地飛奔之下哪裡抵擋得住?籐牌或被踏飛,或被踏裂,一百多名海賊有太半當場喪命,但仍然三十幾個人跳入了護城河----他們是在大海中也能翻湧地鯊魚,一入水那就得救了!

但也因為有這撥人擋得一擋,胡馬的衝勢為之一頓,火炮尚未架設好,八百名鳥銃手已有三百多名在箭樓準備妥當,徐惟學一聲令下,千銃齊發!這時距離已經不遠了!那四百多蒙古騎兵又扎堆在一起!鳥銃一響,中彈地騎士有七八十個,被打傷的馬匹更多達百餘匹!

死傷的人馬乃是隊列的中段,後面的收勢不及被死人死馬一絆又栽倒了兩排,前面已經衝過去地一百多人卻成了孤軍!

七百多名倭刀手揮刀而進,麻葉、陳東、徐元亮等率眾殺出,這麼多人衝出來,地勢便顯狹隘,利步不利騎,那一百多騎士前遇大敵,後無退路,而從城樓裡殺出來地人又比他們多出十倍!不片刻間便被宰了個乾淨!跟著東海眾挾威而前,踩著人馬屍體衝殺過去,踏到死人毫不理睬,踏到活人有動靜看也不看順手一刀!這一番又殺百餘人!剩下七八十騎見了心膽俱裂,不敢停留,狂逃而去!

王直見旗開得勝,心中大喜,此是南北新舊兩類兵種在北京的首次交鋒,雙方對對手的長短都還把握不準,互有失誤,但經此一戰,海上眾勇氣倍增,消除掉了對騎兵的恐懼之意。東便門本有些守衛將領,對王直等的來歷並不了了,只知他們是仇鸞派來的,又見他們人多勢眾又能攻善戰,心中便將他們當作了救星!侯榮自派人去給仇鸞報捷,那邊東便門的守將卻往兵部報訊!仇鸞聽說幫人這麼能打,心中又驚又喜,就想調他們來供自己使喚!但他存在著這心思。兵部那邊卻也如此!

原來俺答雖途中被李彥直施展詭計拖住了一會,但這時還是撲到了北京城下,諸門告急,丁汝夔早已是焦頭爛額,就連嘉靖也後悔了!在大危大亂之際,丁汝夔猛聽東便門駐有一支仇鸞的大軍且已取得大捷。這時哪裡還顧慮得那許多?忙發令調他們進駐朝陽門,因聽說他們軍馬眾多,有數萬之眾,便又命他們兼守西直門。命令發下之後,才忽然想起這支軍隊剛打了勝仗,要給他們請功的,卻還不知道他們是哪衛哪部的人馬,一問番號。王直等報上來說是受仇大將軍徵調地地方義軍。丁汝夔一愕,隨口道:「義軍也這麼能打?嘿,可比京軍還強啊!」

但明代中晚期以後就是這怪現象:大明地正規軍往往比不上私兵!這種形勢幾乎持續到整個王朝覆滅也未扭轉!

丁汝夔在京城,仇鸞在通州,所以兵部地命令傳得比仇鸞快,等仇鸞的人趕到時,王直等已在朝陽門駐紮完畢了!徐惟學拿著兩道命令問聽誰的,王直冷笑道:「那還用說!當然是聽兵部的啦!」

這邊王直洋洋得意,指揮手下在朝陽門、西直門架設佛郎機炮,那邊俺答本來勢如破竹。待聽說在東便門遇到了強烈抵抗,心中又生了一塊疙瘩。就在這時下屬來報,說有那支李字大旗的軍隊又從側面貼過來了,追著我軍主力地西翼,貼得甚緊,似乎隨時都要開戰,但又總保持一定的距離!這幾日李彥直一直這麼幹,和蒙古主力不即不離,所以俺答一問旗號,便又惱又恨又忌憚:「又是那姓李的!」

要先解決掉李彥直嘛。這部人馬卻十分狡猾。行軍又靈動,總是和蒙古軍的主力保持一定地距離。威懾著蒙古人又不真正交戰,俺答要派人窮追猛打又怕遭到伏擊,要全軍盡起分部圍攻卻又違反之前先攻北京地既定策略!李彥直是本地作戰,俺答是深入敵方京畿,若是追著這支軍隊滿華北平原跑,就算最後讓他追上蒙古騎士的氣勢也都消耗光了!對常年在馬背上混地俺答來說,這種敵進我退地戰法最熟悉不過了!他知道李彥直是在拖!

「不理他了!先攻北京!等見到了朱家皇帝,我看這姓李地還有什麼把戲!」

但就在這時,西北的後方又有飛騎來報,說明將李哲的部將戚繼光取了古北口,聯繫到之前李彥直已取白羊口,俺答聽到這個消息不免大吃一驚:「他們堵住我們的歸路,是要幹什麼!」

這時他們馬上就聯想到了商大節的潰敗----那場勝利來得太過容易,因為那支軍隊實在太不成樣子了,就憑那點戰鬥力也能來攻打自己?

「難道那根本就不是明軍的主力?那根本就是個幌子?」

俺答這時已從那場戰鬥的俘虜中得到了情報,知道上次明軍來攻一共有三路,中路商大節是個文官,而左右兩路裡,左路李彥直是俺答所忌憚的,右路的仇鸞也是個武將世家出身,在大同時俺答和仇鸞間接打過交道,可也沒有開戰,那時他對這姓仇的頗為鄙夷,這時戰況撲簌迷離,他便覺得摸不透對方地深淺了!

「難道這北京城根本就是一個套?」

俺答腦中呈現出這樣一幅圖畫:明廷先趕一批垃圾軍隊讓自己吃掉,讓蒙古人輕敵,卻讓能打硬仗的仇鸞部屬京城地城防,堅壁待戰,又派狡猾凌厲的李哲部迂迴抄掠出塞要道,堵住他們的歸路,來個關門打狗,等蒙古人在這座千古名城下面進退不得,士氣耗盡,這才內外夾擊,將蒙古人盡殲於北京城下!

想到這裡,俺答忍不住沁出一背脊的冷汗!要真是這樣,那就太可怕,太可怕了!

那麼,己方是否要趁對方陣腳未穩,馬上奪關逃出塞外呢?可這樣未免顯得太懦,而且此次入關的戰略目的----求馬市封貢也都還沒到手,劫掠京師近畿又因為李彥直的中途打斷而沒搶夠,若是這樣回去,不僅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而且回到草原上論起此次南下得失,他的汗位只怕會動搖!

進兵?還是退兵?

一日之前還佔盡上風的俺答,頃刻間陷入了兩難地境地!

而這時候地李彥直也是心懷惴惴,就他而言,將手頭這點兵力運用到讓俺答產生敗北危機感的地步,已是盡了自己最大地努力!但接下來俺答會如何選擇就得看運氣了。在這一刻李彥直暫時還沒有把王直計算進來,因為東海眾已經進駐內九城的消息還有半日才能到達他軍中!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1:00
之二十六 收功(求月票啊求月票)
定了要攻打北京,他是這樣考慮的:眼前的形勢,不攻而退是為懦,但若是遇到不利,以蒙古騎兵倏來倏去的機動速度仍可以全身而退。當然,在這樣前提下定下的進攻戰略就是試探性進攻,若可取則取,若北京城的防禦果然強大,那也就證明俺答那個「明軍要關門打狗」的想法是對的,他會立刻下令撤退,而不再是不破北京終不還了。

做了這樣的決定之後,俺答便發揮草原民族的優勢,他先派五千輕騎分作五隊,騷擾京畿各個明軍據點----包括通州,又派出九千騎兵,分作三隊,其中有一半是試探性地進攻古北口,另外兩隊則往正北、東北尋找出路。而蒙古的主力九萬多人則依然南逼,這次卻又比上次謹慎多了,不再是一開始就大肆進攻,而是先派出遊騎攻略各門!

北京兵力不足,外七門這時幾乎已全部放棄,只是堅守內九門,蒙古的這第一波進攻不但未出全力,而且兵力分散,繞是如此,九門之中已有七個守得十分吃力!只有朝陽門炮火犀利,再次取得了大勝!西直門的指揮是徐惟學,他本來也要放炮殺敵立功,信如齋在城樓上張望,見來攻打的蒙古部隊並不見得有如何精銳,卻另有一支氣勢不凡的隊伍在遠處觀看,心中一動,便勸徐惟學示弱。

徐惟學問他為何,信如齋看看鐵蹄已近,急勸:「且聽我的!回頭再解釋!」這兩年來他謀無不中,所以徐惟學也對他十分信任,便依言不放鳥銃,不放火炮,只以長刀短刀、籐牌弓箭、開水石灰迎敵,精銳兵力伏而未出,這一仗就打得相當辛苦了!其它各門好歹都還穩穩守住了。這西直門卻差點失守!

到黃昏時徐惟學再也忍耐不住,就要出動鳥銃火炮,幸好蒙古人已聽到號令,從容撤退,這時諸門都已向兵部報平安,朝陽門更報了大捷,兵部各有封賞,只有西直門這邊受到譴責,徐惟學有些不高興了,責問信如齋:「你不讓我動精兵。卻是什麼道理?若說不出合理的道道來,往後休想我再信你!」

「我不要今日這場小功,是為了明日那場大功啊!」信如齋說。

「明日的大功?」

「不錯!」信如齋捻著佛珠,說:「那俺答縱橫大漠草原這麼多年,怎麼可能不知兵法?這麼大個北京城。若沒有百萬軍隊休想團團圍城!只能重點進攻!他卻九門一起進攻,不但一起進攻,而且未投入全部兵力,這是為何?因為他這是在試探!要探出哪出兵力最弱。明日再來時,那就是針對這個最弱的地方予以雷霆一擊了!」

徐惟學吃了一驚。但又暗藏歡喜地說:「那麼他明日會……」

「很可能會奔西直門來,但一定不會奔朝陽門去!」現在東海眾所控制的,也就這兩道城門而已了。信如齋說:「得趕緊通知老船主,把朝陽門的兵力都調過來!明天或後天,這西直門外只怕會有一場決生死、定勝敗的大戰!」

信如齋的這番道理不但說服了徐惟學,而且說服了王直,他當即下令轉移兵力。鳥銃手、倭刀手都好辦,只有火炮比較麻煩。幸好他們人多,拆下了放在改造過地牛車上推著走。

這時北京城內外被動員入軍的人已經很多了,各處的民兵、伙夫、馬伕紛紛被點入伍,還有從外城逃進來的壯丁也都被編入臨時守城的行列。這些人要打野戰、攻堅戰那都是不行的。但搬搬抬抬,煮開水、推滾木、運石子、堵城門等卻都還可以。王直手下也多了三萬多這樣的人,加上他從東海帶過來的五萬多人,此刻他所掌握的人馬竟已高達八九萬!

這樣的情況若發生在平時那無論如何是不可能地!但兵部以為他是仇鸞的人,又見他連立戰功,所以一時間竟沒怎麼懷疑!王直從朝陽門運火炮往西直門,自然不會迂迴繞城外行走,而必是從城內經過,職方司郎中王上學聽說,派人來問何事,王直也不隱瞞,就把信如齋的那番道理說了,王上學也是知兵之人,聽了後大加讚許,又從別處調了許多防備物資過來,並對西直門的戰事密切關注!

北京西北方向,西山一處隱秘軍營裡,李彥直這時也才收到來自京城的密報,看了之後表情顯得相當怪異,部將問出了什麼事情,李彥直臉上呈現出一種奇怪地波動:「有新的軍隊進京了!速速調回戚繼光部!我們的戰法也要改變了!」

周文豹雖然還不知道李彥直做什麼打算,卻覺得有些可惜:「那古北口就不要了?」

「歸師勿遏!」李彥直說:「如果我們兵力充足也就算了,但戚繼光手頭那點人馬,攔不住幾萬拚命要趕回家的胡人地!就算讓他憑借地利攔住了,這幫人沒了歸路,我們的兵力又沒法控制住他們,勢必釀成大禍,京師乃至直隸只怕會因此糜爛!眼下最重要地,還是先解北京之圍。再說,現在形勢已經變了!」

俺答真是好耐性!第二日第三日竟還是試探,同時他也還留心著李彥直這一部人馬的動態!然而這一部人馬卻彷彿忽然間消失了!而古北口方向則有好消息傳來:蒙古騎兵到達以後,奪取了古北口的明軍不敢應戰,又縮回白羊口去了。俺答提著地心放下了一半來:「原來只是虛張聲勢!嘿嘿!」歸路已有了希望,他就不怕一時的挫敗了!

到了第四日,京城各門眼見連續三日蒙古人都只是零擊碎打,就都有些懈怠了,只有兵部王上學連傳警戒令要各門小心、西直門信如齋不住地勸王直警惕!

到了下午,最猛烈的日頭偏了之後,西直門外陡然出現不計其數的蒙古騎兵!

「來了,來了!」

站在城樓頂上的望手原本是一個上桅的阿班,目力極好,他發出示警後,本來在下午悶熱的天氣中都有些昏沉的刀客、炮手便幾百個幾百個地跳起。一齊低呼著:「終於來了!」

還有一些沒來得及聽到警示的人卻已感到地皮彷彿在震動一般!

是胡馬!

將近十萬匹地胡馬在往這邊衝!那場面已經不用去看了!只要你地腳底還貼著地面就能感應得到!

「動起來!動起來!」

「快!快!別亂!」

這支軍隊就像面臨海戰一樣啟動起來!雖然陸地和海面大不一樣,若是野戰的話他們也許會有更多地不適應,但守城戰和守船戰卻有很多的相通之處!

各級舶主指揮著總管,總管指揮著管帶,管帶指揮著大隊長,大隊長指揮著小隊長,相對完整的組織力已經事前充分的準備,讓數萬人在西直門內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各自的工作!

倭刀手在城門後準備好了!九百名倭刀手後面還有兩千把腰刀,一千六百把長槍,就算城門一時被撞破了剛進來的人也將馬上成為肉泥!

火炮手在城頭準備好了。但火炮都蒙著布幔,讓遠處的人一時看不清楚是什麼!

鳥銃手在箭樓準備好了,第一輪將會是一千二百發鉛子一起發射!到時候會倒下多少蒙古騎士呢?

十萬騎兵這時已經衝近,俺答有些驚訝地發現,城頭的明軍居然沒有逃!他雖然精於野戰。但對攻城也不是一竅不通,當然不會愚蠢到用馬蹄去踢城門,之所以造成這麼大地聲勢就是想叫這道本來就很虛弱的城門的守軍不戰而潰----像這樣的事情他在西北經歷過很多次,除非是遇到翁萬達、曾銑那樣的名將。否則這威嚇之計施展開來,十有九中!

但這次。城頭明軍居然半點動靜也沒有!這就叫他有些錯愕,進而有些小心了!

「攻城!」

不得已,第二套計劃啟動了。最前頭地騎兵左右散開,幾十架鵝車和五條撞木擁了出來----俺答這次進京本沒打算打什麼攻堅戰,所以戰具帶得不多,這些都是臨時拼湊趕製的!頗為粗陋。二十隊騎兵擁簇保護著這些鵝車、撞木朝城門開來。

「就這些?」王直在城頭望見就笑了。見到萬馬齊奔而來的場面時,城內的水手們其實都還是有些震撼地,但蒙古人一出器械,這些海賊就忍不住捧腹!

北虜南盜雖然都同樣凶悍,但不同的是北虜窮苦,俺答地見識以及部隊的裝備還趕不上兩三百年前的成吉思汗時期。可以說是每況愈下。而南盜則油水豐富,又見多識廣。這時他們用地都是比大明王朝正規軍還要先進犀利的武器,相形之下看到北虜的器械,自然便如同見到了古董一般!

城下蒙古人卻忽然吹起了號角!後面又推出投石車來!舉著盾牌的騎兵先衝近了,掩護攻城器械,又有人翻身下馬,在鵝車的掩護下搶攀城牆!

王直下令,鳥銃火炮且不動,只催促著民夫搬運滾木砸下去,又燒開水淋,撒石灰迷濛古軍的眼睛!這些也都是傳統的戰法。

鵝車進前,則以大木頭推撞,偶有兩隻鵝車推到城邊,有蒙古將士登城而上,這才出動刀手,將之斬殺於城頭!

俺答在遠處望見,訝異起來:「這部守軍很耐戰啊!」便隱隱猜到自己兩日前的試探圖謀被對方看破了!但這時他的威望已經降到了有史以來地低點,不能陣前遇挫敗就退縮,又見明軍地抵抗力雖然不弱,但也不算極強,加一把勁未必攻不下!主意既定,俺答便拔出馬刀,引軍至城下督戰,高呼道:「草原的男兒們!成吉思汗地子孫!難道你們就這點本事嗎?」數萬蒙古騎兵猛地都狂吼起來,喉嚨荷荷作響!跟著便如吃了狂躁藥物一樣,死命地往城樓衝擊!馬死踏馬過,人死踏屍過!這已經不是勇氣,這已經不是壯烈,而是數萬人陷入了無意識的瘋狂!這是成吉思汗時代蒙古人的熱血傳到此刻的最後激沸麼?

城內的民夫和未經多少訓練的新兵都已經被這股其實嚇得戰慄起來了,如果守城的就只有這幫人,或許他們早就都逃走了!幸好,這時城內發揮組織作用的是那幫海賊!這也是一幫在風浪中尋富貴、在生死間求快活的好男兒!這種血腥地氣息、這種癲狂的狀態他們是最熟悉不過了!

「哈哈哈哈哈----」徐元亮瘋了一般笑起來。他好像此刻不是站在城頭而是站在桅桿上!好像他面對的不是來攻城的胡馬而是來攻船的海盜!

「來啊來啊來啊!」那是南直隸的人在吼叫。

「蒲伊母啊----」那是閩南人!

「八嘎!」那是接受海商領導的倭奴!

此外還有琉球人,還有南海生番,還有老廣!

他們沒害怕----他們竟然在興奮!

「到時候了!」

王直也忍不住有些狂,彷彿血也在沸騰----他並非完全平靜啊!就算是李彥直在此,此刻也難以平靜!這些平時書生一樣的人,到了戰場也會激昂起來的,若不是他們身上有這種氣質,怎麼可能統治得了那幫血性漢子!

信如齋卻還是冷靜的,他注意到蒙古人中有一部行動軌跡明顯不同,衣著、馬匹也與普通騎士有異!而正是這部人馬衝到城下之後。蒙古人地士氣才陡然間發生質變的!而那裡已經進入火炮甚至鳥銃的射程範圍了!從這個角度講,俺答也確實是很勇敢的!因為這個距離就連強弩也可以到達了啊!當然,信如齋也注意到那支部隊有著重重的軟盾隔絕羽箭,可是軟盾擋得住炮彈麼?

「那裡!」信如齋一指,而徐惟學也似乎注意到了這一點!

所有地鳥銃。各型號的火炮都朝那個區域瞄準了!

火炮上的布幔已經扯下了,但陷入狂戰中的蒙古人還沒注意到這一點!

「準備----放!」

轟隆隆,轟隆隆

砰砰砰砰

這是什麼聲音?打雷麼?

一百多年前,徐達就已經用手銃追逐蒙古人而取得大勝!所以蒙古人並非不懂火器!鳥銃比手銃改進了。使用地徵兆卻是類似的,但佛郎機炮卻不同!那聲響。和徐達時代明軍地火器已有了質的區別!

「那是什麼?」

俺答抬頭,似乎看見了一個黑點!然後有什麼東西從左邊擦過,他本人是一陣劇痛。而座下軍馬也受驚人立起來,俺答只覺得背脊一實,就知道自己落馬了!

「大汗----」

周圍的士兵都亂了!

不止因為俺答落馬,更因為上千把鳥銃連續不斷地朝這個區域發射,各級地火炮都挨個朝這邊轟擊!

俺答落馬並不是海賊們靠幸運取得的戰績!因為海賊們是將所有的火力都密集地朝這個區域發放,而蒙古人這時顯然還對火器沒有充分的應對準備,所以就算有炮彈直接砸到俺答頭上那也毫不出奇!

大亂開始從俺答周圍瀰漫開來,但這不是唯一的混亂源,有幾個被炮彈鳥銃密集轟炸的點都是如此。跟著這些混亂點又像漣漪一樣迅速波及周圍。讓這數千人在片刻之間便喪失了組織力----而這數千人又恰恰是這十萬大軍的核心!這就像一個怪物的神經中樞被切斷,其肢體的其它部位雖然還蘊含著能量。卻只能按照各自地本能胡衝亂撞了!

蒙古軍各部,有地繼續攻城,有的躲避炮彈,有地趕來搶救,但繼續攻城的欠缺同袍的掩護,死傷慘重,躲避炮彈的自己就變成了亂流,而趕來搶救俺答的卻更是亂上添亂!

西直門外,蒙古人已經成了一鍋滾粥!

「準備出城!」王直下令了!

「準備出擊!」在遠處,李彥直聽到炮聲之後也下達了命令!他的部隊現在所呆的地方是看不見西直門和蒙古騎兵動態的----如果西直營能看到蒙古軍,那麼蒙古軍便也能發現西直營,所以熟悉附近地形的李彥直才會把軍隊藏在這裡,而靠聽覺來判斷戰場的形勢!

俺答還沒有死,但這個草原領袖也從四周的氛圍中察覺到蒙古大軍已經糜爛:「快走!快走!回草原!這是一個圈套!」這是他昏過去之前的最後一道命令!

「撤退!」

俺答的親信傳達了命令,但在這道命令下達之前,許多本來就對俺答不滿的部族早已離心離德,在混亂之中他們各自逃命,各自為戰,明軍尚未出城,外面蒙古軍已經自相踐踏,死在馬蹄下的人數竟比死在槍炮下的人數還多!

「出城!」

西直門的城門開了,倭刀手衝了過來,銀光閃動處,當者立斃!

「果然有精兵!快撤!」

蒙古人驚呼著!他們已經無法組織起有效的抗擊了!

然而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西南方又衝出了八隊騎兵!

大明的騎兵!打著李字旗號的騎兵!

「是李哲那奸人!伏兵!伏兵!果然是圈套!」

蒙古人最後一點組織力都喪失了!七八萬人如沒頭蒼蠅一般,再沒一個聽什麼指揮,所有人都只是本能地向西北衝去---他們要回家!

李彥直帶領騎兵躡著蒙古亂軍的尾巴,從西直門直趕到古北口,他的八隊追擊隊伍絕不停留,遇到準備停軍整合的蒙古部隊馬上衝擊,但投降了的部族,散亂了的隊伍以及蒙古人丟棄了的物資則留給後面戚繼光的後續部隊收拾!

倭刀手近戰雖然厲害,若是正面搏擊,李彥直所部只怕也難以抵擋,但行動起來就沒騎兵那麼迅捷了,所以蒙古人逃出十里以後王直的人便只能看著西直營的騎兵收取戰果了。

李彥直帶著輕騎趕著蒙古人,先趕出古北口,跟著又出塞追逐百餘里,中途投降者共計九部一萬三千多人,俘虜二萬多,死於馬蹄底下者不計其數,蒙古人這段時間所擄掠的物資、人口全數被截留了下來。

這一戰下來,蒙古元氣大傷,草原騎士自此不敢近古北口一步!漠南諸部紛紛請求內附---這已是後話。

李彥直在古北口整頓俘虜降部,清點戰果,又移將旗馳傳京畿各縣,號令各鄉縣民壯巡察糾捕,散落在田畝鄉野間的胡人望見,戰慄不敢抵抗,或出降,或就捕,旬日之間,直隸便告安寧。

燕山南麓的這塊平原似乎就要安穩下來了,但京城的局勢卻有越變越複雜的趨勢。李彥直在古北口的事情還沒整理停當,就聽京師那頭傳來消息:仇鸞進駐朝陽門了。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1:01
之二十七 毒酒
隨著前線捷報不斷傳來,內閣會同了兵部、吏部開始了清算,這種清算包括兩方面,一個是論功,一個是論過!

還在前線作戰的將士,那是首先要表彰的,在徐階的建議下,李彥直得以兵部左侍郎督軍居庸關一線,內閣在他將胡馬趕出塞外後下命讓他做好清點戰場、安置俘虜等善後工作,並有擇日調他入京行走之意。

至於現在在京城內外九城的這些兵馬,因為離得太近,在表彰的同時也是要防範的。俺答來的時候,京師一片混亂,事急從權,無論民政還是軍隊都不可能和平時一樣井井有條,但胡馬一旦退去,兵部馬上勒令所有外來部隊、勤王之師退出內九門,到兵部安排的外九門駐紮。仇鸞先是進駐朝陽門,跟著也被發遣到左安門。

仇鸞雖然帶著幾萬兵馬,但他這些兵馬和王直的那幾萬手下不同,兵部一句話下來就能褫奪了他,因此接到命令後誠惶誠恐,老老實實地便退到左安門去。王直雖然立了大功,但陡然接到這個命令也還不敢違抗,再見仇鸞也退到外城,心想大概規矩如此,便也回到東便門去。

這麼一來,內城便安,不過仇鸞心裡卻甚不安!為何?因為王直這部人馬來歷不明,當初仇鸞是病急亂用藥,可沒想到胡馬竟這麼快就被打退,更沒想到這部人馬竟能在西直門外立了大功!當然。因為這批人是頂著他地名字進京的,到時候有戰功自己一定能佔大頭,可仇鸞卻又擔心朝廷會對這批人的來歷產生疑忌,若是嘉靖一怒翻臉,那時候大功就變成大過了!

懷著七上八下的心情,他偷偷溜進了嚴府的後門,見到了嚴世蕃。

「仇大將軍,恭喜啊恭喜!」嚴世蕃笑臉相迎:「這番不世功業可比新建侯還要更勝一籌,往後不但富貴無極,封侯也指日可待啊!」新建侯就是王陽明。他曾平寧王朱宸濠之反,為近世武勳最著者,然御前護駕,擊退胡馬,其功勞則更是不可限量!

仇鸞賠笑著說:「那也是嚴閣老坐鎮內閣,指點有方之故啊。」

嚴世蕃見他會說話,自然就笑得更歡了,仇鸞那邊卻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兩人閒聊了有一頓飯時間。嚴世蕃偶問起那幫駐守西直門的義軍的來歷來,說:「以前沒聽過有這麼能打的將士啊。聽說他們還有厲害的火炮!」

仇鸞這才請他屏退了從人,道:「仇某正是為此事而來!」因將自己所知關於王直一夥的來歷,露了幾分底,嚴世蕃一聽可能是倭寇海盜。嚇得臉都白了,猛地起身道:「仇大將軍,嚴某身體不適。不能多陪,請勿見怪!」

竟當場就要逐客了!

仇鸞大驚失色,叫道:「嚴公子!咱們兩家可是坐在一條船上地啊!」

「誰和你坐在一條船上!」嚴世蕃冷冷道:「今上最忌的,莫若北馬南盜!如今你引狼入室,這筆帳算起來,殺頭都嫌輕了!你若擺得平那群倭寇,再來寒暄不遲,若是擺不平,那就別說認得我。反正咱們也不是很熟!」

說著就派管家「送」仇鸞出後門。遍囑下人不許說仇鸞來過,又將所有與仇鸞有關係的書信、禮物都燒掉。且和乃父嚴嵩商量著如何與仇鸞撇清關係。

這時兵部也收到了李彥直的奏報,奏報中稱西直門駐軍形跡可疑,讓內閣防範小心。

當下京畿駐軍主要是李彥直和仇鸞兩部,雙方功勳也都不相上下,像這樣一時瑜亮的部隊互相攻擊也是常事,所以丁汝夔對李彥直這番話也不完全信服,但嚴嵩卻馬上就說應該查一查。

消息傳到左安門,仇鸞嚇得手足無措。要知軍隊有公、私之分。王直那伙是私兵,只要符合群盜的利益,王直指揮他們幹什麼都可以,仇鸞的手下卻是公兵,那是認令不認將的!所以他雖然擁軍京城,造反地念頭卻是想都不敢想!只因內閣只要一紙票擬到兵部,兵部一道公文下來,三軍將士馬上就不聽他地了!他本來還想走嚴嵩的門路,誰知道嚴世蕃卻翻臉比翻書還快!不但不幫忙,反而撇了個乾淨再加一腳!

想到嘉靖暴怒,想到自己可能面臨的下場,仇鸞真是連死的心都有了!便又怨起「出餿主意」的時義來了。

時義、侯榮心想覆巢之下無完卵,也都跟著著急,這兩人地歪腦筋也當真不少,侯榮靈機一動,道:「事情還有轉機啊!大將軍!嚴公子說,若我們擺得平那群海盜,那麼再來寒暄,那就是還給咱們留下了一線生機!」

仇鸞問他:「怎麼個一線生機?」

侯榮說道:「那群人雖然是海盜,但他們卻是人強馬壯,火器又厲害!不如我們乾脆就把他們收編了吧!大將軍你本來就是奉聖諭指揮各路勤王之師,時從權,收編一兩支盜賊又有何妨?就算是俘虜也可以整編入軍啊!此乃千古通例!」

俘虜、盜賊乃至外族,確實都可以作為兵源整編入軍,不過這次事情的關鍵是:那些海盜不是一個個地被招編入伍,而是本身還存在著一個獨立的指揮系統,是自成一支部隊而不僅僅是兵源。

仇鸞想了想,便明白侯榮是要將那伙海盜打散了整編進軍隊,因說道:「那夥人,只怕沒那麼老實!」因為要整編就要先將海盜部隊打散,要打散部隊就要先奪取對方地兵權!

「頭領人物,自然是不老實地。」侯榮笑道:「不過我在他們那裡呆過幾日。知道他們的手下也都是逐利之輩,只要除了那幾個首領,其他人見跟著大將軍又有正路走,又能陞官,又能發財,哪有不聽從的道理?到時候就算有小部人馬不從,我們也可指他們為叛亂,率軍剿殺!如此一來,便是一舉為朝廷清除南北兩大禍患!何止是化險為夷,簡直是化過為功了!」

仇鸞覺得此事似有欠妥之處。但這時局勢危急,他猶如熱鍋邊緣上的螞蟻,往裡跳肯定得死,往外跳還有一線生機,便道:「只是如何除了那些首領?」

這時時義搶過話來,道:「容易!可設下鴻門宴,卻說是大將軍設宴論功!將他們的大小首領全部請到!他們聽說是慶功,一定會來!到時候卻內藏毒酒。外伏刀兵!只要大將軍不心軟。管叫他們有來無去!」

仇鸞越聽眼睛越亮,連聲道:「二位真是我的子房、孔明!有二位在,我還擔心個什麼!」

便派了侯榮來傳喚王直等首領,王直等聽說朝廷命大將軍設宴論功,個個歡喜。欣然答應----他們心想自己才立了大功,朝廷要加以嘉獎那是順理成章的事!便都沒有懷疑。

王直此次北上本懷不測之心,這時見奇功既建。朝廷又有重用之意,便想:「要不就不想那麼多了,乾脆就借這個機會,從正途出身,希望陛下看著我等此番的功勞,許開海禁,那我輩就富貴兩全了!」群盜中如他這般想地也不在少數。

要出發時,信如齋忽道:「京師深如海,我等來此未久。還是小心點好。」

王直被他一提醒。連道:「不錯!」便留下毛海峰看營,又帶了十名倭刀手、十名鳥銃手隨行----他帶這二十人。主要倒是為了耀武揚威。

到了左安門,要進營時,門將喝令他們不許持刀入內,又不許部下相隨,王直猶豫了片刻,便要答應,信如齋在旁說:「武人刀便是命,命便是刀!眼下胡馬未遠,軍帳未撤,這裡又不是金鑾殿,大將軍乃是在軍營設宴,哪有不許帶刀地道理!就是鴻門宴上,劉邦也佩著劍啊。」

王直聽到「鴻門宴」三字,心裡就蒙了一層陰影,就有些不想進去了,帶他們來地侯榮臉色更是難看,但想想他們這夥人連同那十名倭刀手、十名鳥銃手算上也不過三十二人,怕他們怎麼樣?便喝退了門將,放了他們進去。

宴會設在軍營中一個大帳裡,到了帳外,便只眾首領入內,那二十名隨從都留在外頭,仇鸞在裡面大笑:「這位就是王將軍嗎?王將軍率領諸位義士,保國安民,驅逐胡虜,建立此不世奇功,日內聖上就會下旨嘉獎,仇鸞在此先恭喜了啊!」

王直聽仇鸞稱他將軍,心中歡喜無限,趕緊入內,率眾上前參拜,就不自稱草民而自稱下屬了,連道:「那都是大將軍指揮有方,我等略盡綿薄之力而已。」

王直是恭恭敬敬,仇鸞則談笑風生,徐惟學從中奉承,徐元亮等不喜這些虛文,都在暗打哈欠,時義侯榮暗中互使眼色,安排緊密事宜。

忽然哐啷一聲,卻是信如齋地佩刀掉了,仇鸞嚇了一跳,帳內一時靜了下來,門外也有人伸頭往裡面張望,信如齋撿起了刀,微笑道:「刀沒佩好,見諒,見諒。」

王直也有些怪他破壞了氣氛,忙吩咐:「快快把刀守起!」

時義、侯榮等忙來打和場:「不要緊,不要緊。」

仇鸞這才注意到這些人都還佩有刀劍,瞪了侯榮一眼,心中頗為不悅,臉上卻沒表露出來,便請眾人入席,麻葉陳東之輩都是凶神惡煞,時義侯榮都怕他們,兩人暗中交換了個眼色,便決定用毒酒行事。

後面便有絕色艷婢呈上兩壺酒來,仇鸞笑道:「此為皇上欽賜各位的御酒!我沾了各位的光,也得暢飲一杯。」

王直徐惟學皆喜,先隨著仇鸞面北而拜,謝過賜酒,侯榮執壺,先給仇鸞斟上,然後才傳斟諸首領,信如齋眼睛死死盯著侯榮地手。見他給仇鸞斟完酒後若不經意地轉動壺蓋,心知有異。

斟酒畢,仇鸞道:「來,咱們敬陛下聖體安康,萬壽無疆!萬歲萬歲萬萬歲!」王直徐惟學等慌忙跟著山呼萬歲,仇鸞道:「仇某先乾為敬!」便喝了。

王直等才要喝時,信如齋卻道:「且慢!」

時義、侯榮等暗吃了一驚,心想:「他不會看破了吧?」

信如齋卻跪下道:「此次接戰,軍中有一勇士,命津四郎。最是勇猛不過,三軍皆服,請大將軍也賜他一杯酒!」

時義、侯榮便都鬆了一口氣,仇鸞笑道:「這有何不可!」

信如齋便呼那津四郎入內,但王直徐惟學等心裡卻都有些奇怪:「津四郎雖立了戰功,但也沒大到要特別賜他一杯酒啊!」便猜信如齋是另有所謀,都未阻止,卻都停杯不喝了。

那津四郎入內。聽說是大明皇帝賜下了御酒。他配著刀,不敢走得太近,就在門邊跪下謝恩,接過酒杯,想也不想一飲而盡。

仇鸞笑道:「諸位也飲酒謝恩吧。」心裡卻是有些急了。

王直等推不過要飲時。信如齋忽道:「且再等等。」

時義大急,叫道:「等什麼?」

信如齋說:「這是御酒,我等不捨得喝。且放在手裡,多沾一點皇氣。」

時義、侯榮面面相覷,心裡都想:「難道他知道了?」

仇鸞更是退回了虎座,與群盜保持一定的距離,王直徐惟學等一見都警惕了起來,大帳中氣氛登時大顯尷尬。仇鸞向時義使個眼色,卻道:「我且更衣去」信如齋搶上兩步,跪在地上扯住了仇鸞的衣角,仇鸞喝道:「幹什麼!」信如齋道:「大將軍奉旨賜酒。我等尚未飲酒。請大將軍稍待。」

帳後人影晃動,時義、侯榮要圍上來。徐元亮等卻都踏前一步,帳後人影便不敢再動,時義、侯榮亦停住了,場面一時僵持住,仇鸞忽地大笑:「你們這是幹什麼!坐,坐!」自己先在虎座上坐了。但這時若有人摸他的心口,就會發現他地心跳猶如撞城門一般!

王直便也道:「沒事,沒事,大家坐!」群盜坐定,但酒一時卻不敢喝了。

一直在門邊跪著地津四郎忽然跳了起來,大叫大嚷:「肚子痛,肚子痛!」竟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也不知是走向王直還是走向仇鸞!

群盜大駭,一起望向仇鸞,侯榮大叫:「這人瘋了!來人,快攔住他!」

便衝出一夥刀斧手來,群盜便要動手,王直喝道:「不要亂動!」自己卻三步並作二跑到了仇鸞身邊,和信如齋一左一右攔住了仇鸞的去路!口中卻叫道:「保護大將軍!」

這時那津四郎腹內毒酒發作,而周圍的局勢變化又完全非他所能理解!他只知道有人要殺自己,便拔刀自衛!仇鸞的衛兵,比起海盜中的精銳那可是差得太遠了!雖以眾凌寡,卻還是被津四郎連殺四人、傷八人,這才以長槍將他硬生生捅死!看著被津四郎捅破肚子地親兵在地下掙扎,仇鸞臉上再忍不住流露出懼意來,看著王直,勉強道:「王將軍麾下勇士,果然了得,可惜瘋了。」

信如齋道:「瘋了一個,還有數萬!」

仇鸞懼意更甚!

這時帳內帳外,已不知有多少人出動,王直的那十幾名親隨也衝了進來,場面那是一觸即發,但所有人都不敢動手!

不知過了多久,外間來報,說是王直的部將毛海峰率眾到軍營外接王將軍來了。王直看了津四郎兩眼,灑了幾滴淚水,向仇鸞跪下泣道:「津四郎驚了大將軍地虎駕,還請大將軍念在他曾為國效力,容我等帶他的屍首回去安葬。」

仇鸞見他沒殺害自己的意思,眼睛轉了兩圈,口中道:「那當然,那當然!」

王直又說:「我等不勝酒力,懇請大將軍許我等離席。」

仇鸞這時只盼著趕緊結束這要命的對峙,便答應了:「好!王將軍等的功勞,我日後會向朝廷奏明地!」

「多謝大將軍。」王直抹了淚水,這才站起來,卻沒就這麼離開,而是說:「草民等斗膽,請大將軍送草民等出營!」這時已不在自稱屬下,而自稱草民,其中玄機,雙方都是心裡明亮!

仇鸞無奈,只好「護送」他們出了營,等出去後見著了毛海峰,群盜這才鬆了一口氣,麻葉、陳東等回頭就要動手,王直攔住喝道:「不許無禮!」因朝仇鸞深深一禮,道:「大將軍!我等精忠報國之心,天日可表!可惜臣子懷孺慕之情,君上無滴水之恩,此冤此恨,唯有到陛前直稟,叩首陳訴了!」

仇鸞驚呼起來:「你們要幹什麼!」

王直卻沒再理他,就此率眾走了,只留下仇鸞在轉涼了地夜風中瑟瑟發抖。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1:02
之二十八 黃雀(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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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馬退去後,京城似乎就平靜了下來,但那是就普通人的觸覺而言,與之相反,風啟卻覺得京師的氛圍是越來越詭異,越來越緊張!

雖然是一介平民,但此刻他手中卻掌握著一些連皇帝、宰相也沒有的消息!

「三公子人在古北口,萬一這邊出了什麼事情,仇鸞壓制不住,三公子來得及趕到麼?」

與此同時,徐階卻在想著怎麼將所有勤王之師平安無事地遣散,就是李彥直一部也當逐漸裁減----他的政治立場和李彥直是相似的,但那是就「公」的層面而言,在處決國家大事的時候,他是不會去考慮李彥直本人的利益和動機的!

面對眼前的局面,嚴嵩和徐階竟有近乎一致的想法,他們都認為京城眼下的軍隊部署有著太多的不穩定因素,必須要以安和平緩的手段讓各部人馬各歸其位,讓京師恢復平時的秩序,仇鸞可以加封,但要發往三邊,李哲則去其兵權,調任中樞轉參謀之職,以後若再出邊患再調他去前線----就算是換了夏言在此,大概也會如此處置吧。這些文官首腦自己不一定會用兵,但利用行政手段玩起將帥來那就像玩弄他們手中的筆,熟練得不得了!

但是仇鸞出於私心而亂用的藥卻催發了京師防務的病情,打亂了內閣要將猛病便緩病、大病變小病的醫療步伐!若是徐階預先知道此事,非票擬先把仇鸞腰斬了不可!王直這部人馬的情況連徐階也不明瞭,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的是:這部人馬和李彥直部、仇鸞部都不同,這部人馬是內閣沒法直接玩得轉的!

那晚王直回到東便門,召集群盜。當場大哭!因眾首領都赴了宴會,又有十九個隨從目見耳聞,所以不等王直當眾公佈,很快幾萬海盜都知道出了什麼事情!

仇鸞的那一杯毒酒,本意只是要殺諸首領。但這時數萬海盜聽到消息,卻覺得那杯毒酒是朝廷請他們每一個人喝地!

「朝廷要殺我們!」

聯想起在東南時的總總遭遇,所有人都毫無保留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原來北京的官老爺,和江南福建的官老爺是一樣的啊!」

「兄弟們!」王直站在甕城地點將台上哭道:「是王某有眼無珠,把兄弟們帶到這等無情無義的地方來!如今朝廷有功不賞,當道奸臣反而要殺絕我們!我不願兄弟們隨我在這裡受死!你們且回去吧!趕緊回天津!等北風一起就回東海去!這邊的事情,我來善後,朝廷若是見怪,王某一死當之!」

群盜紛紛怒吼著:

「老船主!不能這樣!」

「你不能死!」

「你死了只是便宜了那些貪官污吏!」

「這樣的朝廷。這樣的官吏,我們還管它做什麼!」

最後有人叫了出來:

「不如就反了吧!」

毛海峰都擁上來,叫道:「乾爹,我們寧可反了,也不能讓乾爹為我們白白送死!」

群盜都叫道:「對!對!」

洪迪珍徐元亮等心想:「其實我們可以去投李公子,也許他能幫忙。」然而在群情激奮之下,這話也出不了口。

王直收了淚水,說道:「造反之事,萬萬行不得!但此冤不申。我心難平!如今那些貪官污吏,我是誰也信不過了!只好冒死闖到陛前!直接向陛下訴冤!」

洪迪珍急忙上前,道:「老船主,犯駕一事,非同小可,做了就回不了頭了!是否再商量商量?」

徐惟學斥道:「回頭?你認為我們現在還回得了頭麼!」

徐元亮說道:「或許我們先問問李三公子?」

「姓李的?」毛海峰冷笑道:「他和那些貪官根本就是一丘之貉!先去問他,那只會誤了大事!」

毛海峰率領群盜一起大噪:「沒錯!沒錯!」

徐元亮還要說時,王直道:「我意已決!不用再說了!」洪迪珍、徐元亮、林碧川等便不敢再開口。

王直當即發兵,以毛海峰為先鋒,陳東為左先鋒。麻葉為右先鋒,直取朝陽門!

洪迪珍問道:「不先去找仇鸞算賬麼?」

王直冷笑道:「且見到皇上。訴了冤情,再找仇鸞不遲!」

他們是到過內城的人,熟門熟路,連夜趕路,天未亮就抵達朝陽門!

城門上將官問他們所為何來,毛海峰說奉了兵部調遣、仇大將軍將領,要進駐內城,那將官讓他們出示令諭,毛海峰將之前用過的關防給上去。守城將官看了道:「關防不對!」

毛海峰大怒:「什麼對不對!你給老子開門就是!」

將官一見來意不善。趕緊下令警備!

王直在後頭聽到消息,說道:「咱們要來訴冤告御狀!貪官污吏。擋我者死!」

就將火炮推了出來,毛海峰下令攻城!

炮聲轟隆隆中,北京內城外城上百萬人一起驚醒!連嘉靖也在西苑嚇得跳起,召問值班閣臣出了什麼事!

嚴嵩父子雖有心理準備,卻也沒料到這場禍亂會來得這麼快!仇鸞在王直走後就小心戒備,怕王直來攻打報仇,可他也沒想到王直如此大膽,不奔自己來,卻奔內城去了!

王直這一炮,將仇鸞嚇得三魂不見了七魄,趕緊點齊兵馬前去護駕!

京師究竟是屹立上百年的名城,城防雖然空虛,但光是這個殼亦有一定地威力!俺答來時,有好長一段時間便是靠著這堵城牆誆了對方,東海眾當初能破蒙古胡馬。除了炮火犀利之外,也是借了這城防箭樓的地利之便,如今攻守易勢,王直沒能騙開城門,轉為強攻。一時三刻便拿不下朝陽門。他想想這堅牆厚壁一時難下,卻將數萬人擺作前後陣:前陣萬人繼續攻城,後陣兩萬人埋伏在護城河邊、大路兩旁,專等來援部隊。王直自己在中間接應。

看看天色發白,果見仇鸞率領大軍急急來救,那伙軍隊高叫著:「大膽逆賊!竟敢作亂!」仇鸞是打算盡量撇清和這伙「賊軍」的關係了!當然,是否能這麼一喊就撇乾淨實在難說。

他來得可有些急了,這時天色黑暗,他望見王直人馬單薄。還以為從他作亂地人不多,一時不察,先頭部隊沖得太快,竟進入了王直的伏擊***!

藏在水邊伏擊官軍,乃是海盜們的拿手好戲!這時看看前頭兩千人已經進入布袋口,便有兩支隊伍將口子收攏,對布袋內的部隊鳥銃齊放,仇鸞的先頭部隊登時大亂!王直再派倭刀手殺出,劈瓜斬菜般殺了過去。這支先頭部隊沒兩個回合就廢掉了!

這次抗擊蒙古,李彥直一部是在實戰中越練越強,嫡系部隊或野戰、或埋伏、或騷擾糾纏、或追亡逐北,能戰地士兵越練越多,部隊戰鬥力地提升程度與他獲得的功勳幾成正比,而仇鸞那邊雖然所得功勳與李彥直不相上下,但幾乎都是不勞而獲,部隊的戰鬥力並無半分改進,仍然是那支爛軍隊,這時陡遇伏擊。先頭潰敗,仇鸞一驚之下趕緊逃走。潰軍衝擊中軍,中軍倒退,衝擊了後軍,整支軍隊當即渙散!

王直見朝陽門急切難下,且派徐元亮洪迪珍林碧川等躡在仇鸞部隊的後頭,先攻佔了外城三座城門,牢牢控制了朝陽門與外城三門之間的所有據點,又收俘納降,以之為攻城之前軍!繼續攻打朝陽門!

「出了什麼事!出了什麼事!」

嘉靖披著睡袍就衝到板房:「俺答不是退了嗎!」

「陛下息怒!」嚴嵩跪在地上抹著額頭汗水。但這時他也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

「兵部。兵部!」

丁汝夔一片慌亂地趕來,官袍也沒穿好。訥訥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還是陸炳衝進來說:「陛下!好像是仇鸞統屬的勤王軍隊中起了嘩變!現在正在攻打朝陽門!」

嘉靖啊了一聲,差點跌倒,群臣趕緊扶住,徐階急忙傳令,命關閉皇城城門,全城警備!嘉靖緩過神,怒吼道:「仇鸞這廢物!統軍無方!內閣!撤了他!」

丁汝夔正要應命,徐階上前小聲道:「陛下,眼下還是先讓仇鸞平亂吧。」

嘉靖恍然,忙改口,道:「好,讓他戴罪立功!」

丁汝夔先傳了命令,跟著又入內問道:「是否也調古北口兵馬進京協防?」

嘉靖哼了一聲,說:「反了張三,未必不反李四!朕這幾日只聽你們的奏報,還道天下太平,誰知連個覺都睡不好!」

這話說得群臣都低了頭,嘉靖這話,說的是仇鸞既不可靠,李哲未必完全穩妥,分明是對群臣大不信任!

只有徐階道:「仇鸞若能平定叛亂,那是最好,不過讓李哲派一隊人馬進駐西山,亦可以防萬一。」

嘉靖便准了,這時他們想只是一些勤王之師嘩變而已,京師內有堅城,外有大軍,理應鎮壓得住,多半只是有驚無險,因此只是擔心被嘩變軍隊地漏網之魚闖到皇城驚了駕,並沒有想到他們此刻面對的乃是一直武器裝備遠勝官軍、且有獨立意志、群體利益和完整組織地部隊!

嘉靖便想回去繼續睡覺,只是卻睡不著,過了約一頓飯時間,兵部的人已去了朝陽門一趟回來,得了那邊地確切消息,說攻城的人竟有數萬!

又過一炷香時間,槍炮之聲不絕傳來,嘉靖心更不安,錦衣衛那邊來報,說仇鸞已趕到朝陽門外,和叛軍開戰了!

「好,好。」嘉靖言不由衷地讚揚了兩句,不是因為他對仇鸞改觀了,而是因為仇鸞是他的臣子,雖然看來有些無能,但總算是他能控制的,這時候,嘉靖已隱隱感到事情可能會比他預料中的最壞情況更壞了:「下令嘉獎!只要他取勝,朕不怪他之前統屬無方!」

仇鸞正在打仗呢,朝廷和他之間隔著一層叛軍,仗沒打完這嘉獎是沒法傳過去地,但承旨太監還是答應了去告訴內閣。

天亮了,因一夜沒睡,嘉靖的頭有些痛,他可好久沒這麼關心過國事了。

太監黃錦沒什麼水平地奉承道:「陛下,天亮了,仇大將軍那邊,想來也大獲全勝了,要不陛下您再睡會?」

「勝了麼?」嘉靖有些迷糊地問。

「應該是勝了,陛下你聽---」黃錦作出側耳傾聽的聲音來:「都沒聲響了。」

「哦,也是。」

確實沒聲響了,然而只是片刻而已!便聽門外腳步聲雜亂,看門的小太監喝道:「誰!大膽!竟敢驚----」跟著啊了一聲,叫道:「閣老!」

嘉靖心一提,問道:「是嚴嵩在外面嗎?」

外頭嚴嵩、徐階一起應道:「陛下!」雖是隔著門,但那倉皇之聲卻仍然聽得清清楚楚!

嘉靖心知不妙,否則他地兩個內閣大臣不會冒著被他責怪闖到這裡來,他地聲音竟也有些發顫:「是出什麼事情了嗎?」

嚴嵩竟哭了起來,沒說話,徐階沉聲道:「仇鸞在朝陽門外戰敗了!」

嘉靖啊了一聲跳了起來,撞到了頭也沒察覺!

「那……那叛賊……」

徐階的聲音依然保持著克制,然而那發自內心地惶恐終究是無法完全掩蓋:叛賊打敗仇鸞以後,繼續攻打朝陽門,朝陽門守軍望見仇鸞潰敗,軍心不穩,紛紛逃散,朝陽門也失守了……」

「什麼!那叛軍,那叛

便又聽誰闖到了門邊,這回卻是陸炳的聲音:「陛下!不好了!叛軍奪了朝陽門,已朝這邊闖來!陛下,要準備應急之事了!」

嘉靖驚急到了極點變成了怒火:「你們在幹什麼!到底在幹什麼!還不快派兵平亂!陸炳!快帶錦衣衛迎擊!」

徐階叩首痛聲道:「陛下!仇鸞一敗,京師內外,一時間便沒有足以平叛的兵馬啊!」

陸炳亦道:「陛下!賊軍火器犀利!連三北軍隊也打不過,皇城內地軍馬,只怕都……」

嘉靖怒道:「廢物,廢物!」

卻聽外頭又有人來急報,但嚴嵩徐階一時卻不敢稟報,嘉靖怒吼道:「又出什麼事情了!」

徐階不敢不回,顫聲道:「陛下……賊軍已挾持了二王……其中一部如今已抵達紫禁城下了……」

嘉靖未立太子,所謂「二王」就是他的兩個兒子!嘉靖一聽,一時竟嚇得忘了自矜,驚叫一聲,從龍床上滾了下來,頭碰到床邊洗臉盆地架子,登時額頭出血!

太監們嚇得手忙腳亂,但嘉靖的頭這一撞,腦中卻撞出個人影來!想也不想,脫口就高叫:「李哲!李哲!快宣李哲來護駕!」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1:03
之二十九 叩闕

在王直發難的前一天,蔣逸凡便趕到了北京,他與風啟一晤之後,瞭解了這一段時間來京畿的情況後,便又趕往古北口,要向李彥直匯報此次南下的見聞功過。

也是他早走了半日,若當天留在北京過夜,第二天興許就走不了了。他到達古北口半日後,兵部的第一道公文便也到了,卻是說讓他調部分兵馬進駐西山,李彥直問出了什麼事情,兵部的人說城外有勤王之師嘩變,兵部謹慎,因此有此命令。

李彥直一聽,趕緊命戚繼光守古北口,自己卻盡起精銳兵馬,準備赴京。這段時間來他和戚繼光不斷從京軍、勤王軍、義軍以及俘虜中挑選兵源良種,已在歷次實戰中練成一支三千多人的精銳騎兵,次一等的堪戰部隊又有六千餘人,皆是上得馬、打得仗的了,再不只是一個空殼,有了這九千人在手,李彥直的底氣就足多了。這次他一紙令下,又挑出了紀律比較好的兩萬餘人,合三萬人馬,準備進京,其它部隊便都歸戚繼光指揮。

戚繼光見李彥直如此大張旗鼓,頗有不解,因問:「督軍,兵部的公文雖沒說具體入京兵馬,但看那意思,大致也就是三五千人,也沒說要督軍你親自帶兵進京,你帶這麼多人去,只怕會見忌。」

他這話乃是好意,李彥直聽了十分承情,卻搖頭說道:「元敬你知看見兵部的公文,卻沒看見兵部也未曾見到的事情!這段時間若我們事事都按兵部地意旨辦事,只怕京畿的情況早就不可收拾了!京師將有大危險。而兵部居然還如此好整以暇,真是遲鈍!」

戚繼光忙道:「繼光愚魯,還請督軍明示。」其實這也不是他真的愚魯,而是他掌握的信息遠沒李彥直多而已。

李彥直微微一笑,正考慮著該怎麼跟他說才好,忽然營外有急馬奔來,這次卻是內閣直接傳出的聖旨了!李彥直這時已帶甲在身,就以軍禮迎侯。那聖旨卻十分簡單。傳旨太監也是又急又慌,連香案什麼都不擺了。就開旨宣道:「京師危急!李哲速速進京護駕!」

諸將聽這道聖旨從內容到行文都大有異處,慌忙問:「這位公公,到底出什麼事情了?」

那太監急得頓腳,叫道:「京師告急啊!朝陽門已被賊軍攻破!紫禁城也是危在旦夕啊!李侍郎!你快入京救駕吧!咱家幸虧是走快了一步,若慢了一步。怕連城門都出不來了!」

諸將皆驚,再看李彥直時,臉上都現出欽佩之色。戚繼光等都來請命,道:「督軍,我等願隨督軍馳援京師!」

「慌什麼!」李彥直對此早有預判。雖然事情仍比他預料中來得更急,卻也不像諸將般驟然聽說都有慌亂之色,因下令:「仍按原定部署,元敬留守古北口,京師那邊的叛亂我去鎮壓!元敬留守古北口----此處蒙古降俘甚多,也萬萬亂不得。」

他兵馬早已點畢,這時只翻身上馬就出了營,大軍才出古北口,便又遇到嘉靖接連追加的意旨。原來擬第一道聖旨時帝相都有些慌亂。只是求快,聖旨公文不甚符合規制。發出去以後,徐階擔心京師萬一不測,李彥直拿著這道聖旨威權不夠、名分不正,便又追加了一道毫無破綻的聖旨並兵部公文,命李哲總督直隸軍務、京畿州縣在戰時地軍政要務,以及仍滯留在京畿的勤王之師也都歸李哲統領。大軍走出沒三十里,又陸陸續續接到京城方面地七面金牌意旨,其中三道是給李彥直及其部屬加官進爵,四道卻是催他速速進兵,不看別的,光看這連續飛來的九道金牌意旨,就知京師有多危險、皇帝有多慌忙、內閣有多急亂!其實尚有第十道聖旨,但在途中卻遇到亂兵而未能到達。

李彥直不敢怠慢,急催騎兵先進,幸好剛剛打敗了蒙古,俘獲了不少馬匹,先行的三千騎兵每人兩到三匹馬,更不停蹄,直抵西山附近。

這時京師外城的右安門、廣安門、西便門都已被王直佔領,原來王直打敗仇鸞、攻破朝陽門後,京師人心惶惶,便有不少見識短淺之輩都道要變天了!這時聚集在京師附近地京軍、勤王之師大多是訓練與忠誠的都嚴重不足的部隊,而王直在抗擊蒙古期間又曾統領過其中一部,知道這些人地習性,攻進京師內城以後稍加誘引,便有大量的兵痞加入,連仇鸞的幕僚侯榮也帶著仇鸞地數千兵馬歸附了,軍隊數量登時大壯!這些人其實都沒什麼戰鬥力,但人數一多,亦足以增加威勢。廣安門、右安門便都是這樣一夥投誠軍隊所獻。

李彥直的先頭部隊數百騎抵達西便門時,見城頭守軍不肯開門,心中詫異,又不知內城皇城如今是何局勢,一時不敢妄進,且稍稍退卻,要待後繼部隊跟到再說。

不久卻有部屬叫道:「東南來了個小販說是督軍派出去的探子。」

李彥直便命傳來相見。

原來王直自得了眾降附軍隊,以及侯榮等人,乃盡知京畿虛實,自此只忌憚李彥直一人,所以西邊城門都倍加重視,反而東邊看管較松,京師物資大半來自東南,所以東南的通路不能完全斷絕,風啟便派了三個手下扮作小販、乞丐、流民,分別從東南尋出路,卻有一個順利出了城,迂迴來到了京城西北見到了李彥直。

李彥直這時候最需要的就是城中消息,趕緊調那夥計來,只帶著蔣逸凡,三人走到一空曠無人處,問道:「城中亂不亂?紫禁城破了沒有?王直可有縱兵劫掠?諸大臣可曾受到侵陵?百姓可曾受到騷擾?」連問了七八個問題,最後又加了一句:「陸府沒事吧?」

那夥計也不是每個問題都知道,只是就所知回答。

李彥直又問了許多細節。這才讓那夥計離開,等他走遠,李彥直猛地放聲大笑,蔣逸凡被他笑得有些奇怪,就問:「三公子,你幹嘛笑成這樣?」

李彥直一時止不住笑,良久才道:「不著急了不著急了!咱們先駐紮西山,等到後續兵馬到了再說。嘿嘿。我就知道,王五峰這人啊----要他做忠臣。他受不了拘束;要他做良民,他耐不住貧窮;要做梟雄,他又沒那個膽魄;要他為國忘身,他又沒那個度量!這麼一個千載良機,他卻浪費掉了!」

蔣逸凡不解問道:「這是何說?」

李彥直笑道:「你且看著!就知我所言不差!」

當時王直領兵直奔紫禁城。陸炳率領錦衣衛與太監上皇城守衛,喝他不得進犯!內外對峙,丁汝夔亦臨危登城。高呼問道:「來者何人!圍堵宮門,真個要造反麼!」

王直出身於儒商家庭,入海之後歷練得有些猛厲。然而幼時所受之庭訓終究影響了他的性格,他本已橫了心,這時到了皇城底下,見到了兵部尚書,卻又有些躊躇,毛海峰上前道:「都來到這裡了,難道還不進去?」王直才將兵將擺開,在宮前跪下泣道:「罪臣王直,非敢驚駕。實因聞國有憂患。趕到京師勤王,西直門殺敗俺答。實皆我等死力奮戰之故,卻為貪官污吏欺瞞折辱,仇鸞藏匿於通州,並無半寸戰績,卻要殺盡我等,奪報戰功!臣等心下不平,因此才冒萬死叩闕,懇請陛下做主,為我等伸冤!」

這時徐階也趕來了,和丁汝夔對望一眼,心道:「他說仇鸞奪騙他的戰功,聽來倒是不假,只是他擁兵來伸冤,那也是其心不良!」

徐階因道:「仇鸞若果真做過這等事情,自有兵部、督察院、內閣查明審理,爾等可先退去,回頭朝廷自會還你們一個公道!」

王直又道:「臣等此次冒死犯闕,雖是為了伸冤,卻也犯下了彌天大罪,心中惶恐,因此斗膽想請陛下降旨,恕我等無罪。」

徐階便道:「陛下已知道你們地冤情了,恕你們無罪,你們可退下了。」

王直徐惟學聽他張口就來,顯得太沒誠意,麻葉陳東等不耐煩,卻在下面叫囂:「我們不聽你們這些狗官的話!不見到皇帝!我們不走!」

群盜紛紛叫嚷,王直喝住了他們,卻又行禮道:「罪臣等求陛下等城樓聽我等伸冤!」

群盜紛紛叫囂,又有人開始放鳥銃,徐階也嚇得不輕----他地膽色是在朝廷爭鬥上地膽色,不是在戰場上的膽色,急急躲避,兵部郎中王上學冒險露頭叫道:「你們不可胡鬧!待我們先去向陛下請旨!」

外頭王直便部屬人手,包圍皇城諸門,並收取內城各據點,裡面徐階等都來請嘉靖地駕,道:「如今匪勢危急,還請陛下登城安撫,拖延片刻。」

按嘉靖的本意,他哪裡肯去?只是事情危急,只好答應,在嚴嵩、徐階的扶持下來到城頭,皇城城樓上近衛軍望見黃冕龍蓋,紛紛山呼萬歲,威勢極為驚人,城外那些本已歸附王直地京軍、勤王軍也都不由自主地跪下了----此時乃是治世,嘉靖君臨華夏垂三十年,舉國人民心中都承認他是皇帝,中國二千年來的忠君之念又深入人心,雖然販夫走卒,內心深處亦不能不受影響。

王直此時心情極為複雜,一方面他也知道自己其實已經在造反了,但真見到了皇帝,又忍不住有些驚惶,甚至有些受寵若驚,膝蓋一軟,竟也率眾跪下呼道:「吾主萬歲!」

嘉靖心中害怕,但他究竟有幾分天聰之才,登台之後兩腳雖在發抖,卻能穩住聲音問:「下面跪著何人?」

王直呼道:「草民王直,有冤情向陛下申訴!」

嘉靖哦了一聲,便問:「有何冤情?」

王直聽皇帝親自問冤,眼睛忍不住有些濕了,也不知是激動還是感動,就在城下稟奏道:「陛下容稟,帶罪犯人王直,本南直隸徽州府歙縣民,幼承庭訓,覓利商海之餘,不忘讀書,賣貨浙福,與人同利,驅夷逐寇,為國捍邊。奈何朝廷上有禁海之令,下有污吏橫行,臣等久為其所壓迫,而因禁海所遭受之荼毒則無一言以達聖聽!近聞蒙古橫行,犯我京師,因不辭辛苦,馳援畿內,實盼為國建功之餘,亦得陛下垂憐眷顧,赦臣等通番之罪,重開海禁,再立市舶,使我濱海無地之民有一條謀生之道。北上之後,屢立戰功,西直門一役,俺答之大敗,皆由臣等死戰而得,奈何仇鸞隱瞞不報,使臣等之功勞蒙蔽不能上達,反假傳聖旨,賜臣等毒酒,欲殺盡臣等,非臣等警惕,此時已含冤地下矣!欲棄京城而去,內心實有不甘,又恐陛下又為貪官貪將所欺瞞,因此冒死犯闕陳冤。皇上慈仁恩宥,赦臣之罪,若使臣等得效犬馬微勞,以供驅馳,則臣等敢不捐軀報效,贖萬死之罪!」

這番話文白夾陳,嘉靖聽得腦袋發脹,但好在他人事鬥爭地經驗豐富,一下子就抓到三個要點:王直要開海禁,王直請求免罪,王直恨仇鸞!因此便哼了一聲,道:「我道為王卿家為何無故犯闕,原來都是仇鸞那奸臣搞的鬼!來啊!內閣擬旨!」

嚴嵩徐階便都道:「臣奉旨!」

嘉靖道:「罷去仇鸞一切職務,削籍為民。」頓了頓,怕城下這些人不滿意,又道:「捕捉歸官之日,便押至午門問斬!」

仇鸞大喜,城下商盜,亦皆歡呼。

嘉靖見群盜似乎有滿足之意,正鬆了一口氣,然而群盜卻沒就此退去,卻聽麻葉在底下叫道:「皇帝,我們好歹也立了戰功,你且給我們封個官做吧,要大一點啊!」嘉靖一聽腦子暈眩,差點站立不穩。

像王直這樣讀過一點書的,他還覺得好對付一點,但遇上麻葉這種莽夫,嘉靖就完全沒轍了!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1:04
王直叩闕之時,陸炳等以錦衣衛守護皇城,心中對能否守住毫無把握----要知歷代戰火一旦燒到內城,帝王將相們基本就崩潰了,皇城之內就算仍有重兵也很難再守下去。

這道城牆、宮門的最後防線,竟已不全在內外的兵力對比,雙方心理力量的較勁也是一大關鍵!若是俺答到此,以漠北胡騎之積威,嘉靖說不定就投降了也難說。

然而面對王直這麼一個海寇,徐階等卻還有一些心理上的優勢。他穩了穩腔調,就上前道:「王將軍,且率諸位將軍先退下吧,將西直門戰功報呈兵部,由內閣議定官爵,明日金鑾殿上聽封!帶兵叩闕,畢竟於禮不合。」

王直望了望宮門,一時還打不定主意,麻葉陳東雖然在那裡叫囂,但王直心中並不看重這些莽夫的話,回顧徐惟學,徐惟學亦一時不敢近前,信如齋冷眼旁觀,暗中冷笑,卻道:「不如且退去吧,先平定內城九門,那時北京就都是我們的了。」

這時嘉靖又讓人拿出一些一品二品的儀仗、官袍送了出來,徐階在城頭道:「此為一品兵將官服,諸位穿了,自此便脫了民籍了。」

王直慌忙接了,拜謝聖恩,因想這次若闖進去,卻要拿皇帝怎麼樣?殺了麼?那接下來的局面如何收拾?思來想去,畢竟覺得信如齋的主張有理,便決定先掌控內城,當下傳令諸將,攻佔九門。

這北京城乃是一個花花世界,麻葉陳東等見到了都流口水,王直卻約束手下不得擅闖民居,有幾個不守規矩的,都被他殺了示眾立威。

京師的官宦人家因此未受多少騷擾,不過一番驚嚇自是難免。王直收集蝦兵蟹將。並京中無賴混混,共有十餘萬之眾。這裡一堆,那裡一堆,大肆劫掠雖然沒有,背著王直偷偷摸摸的自然卻是免不了。

王直聽說李彥直來,便派人來請他進城,共享富貴,但他派去的人李彥直一個不落全部扣下,也不回音,王直大怒,便下令京師九門不許對李彥直開放。

李彥直到達西山時。王直已經佔了北京內城外城,諸將頗為擔憂,怕王直挾天子以令天下,李彥直聽了這個說法後失笑道:「挾天子以令天下?諸位是聽《三國演義》的書聽多了!在我大明體制之下不會有這種事情的,他一個海盜,就算真挾了天子,命令也出不了北京城!」

因此他不慌不忙,先派了一支人馬去取了南邊的良鄉,又讓戚繼光抽調兩支兵力進駐昌平、順義,他自己只留下一部分人留駐西山。大部隊卻繞過順天府,奪了通州。

李彥直已得皇帝、內閣、兵部的委任。這些事情幹起來那是名正言順,去到那裡官吏都聽他地。本地士紳也都擁護。

群盜見李彥直來意不善,又佔了他們的東歸之路,心中害怕,毛海峰說:「張岳還在天津呢!這傢伙可是李雙頭地人!李雙頭一到通州,怕天津也落進他手裡了,那我們的船就都沒了!」

王直卻笑道:「怕什麼!他就是有百萬大軍在手!把京師團團圍住我們也不怕!別忘了皇帝在我們手頭呢!回頭等我們掌控了朝廷,兵部一道命令下來,就能叫他解甲聽命!」

群盜聽了都說:「還是老船主英明!」

那邊徐階主持禮部,果然在金鑾殿上冊封王直為靖海侯、正一品特進官祿大夫。徐惟學為平海伯、正一品特進榮祿大夫。毛海峰為龍虎將軍,王清溪為金吾將軍。麻葉陳東為驃騎將軍,洪迪珍、徐元亮以下封賞有加,或一品或二品,最小也是三品,就是那些小海賊,阿班做百戶、火長做千戶,而且都是世襲的!四萬多人一個也不落空!只是一下子封了這麼多的官,官袍便有些不夠用,然而也不打緊,至少吏部兵部禮部的批文是下來了,群盜拿到批文均想這下可光宗耀祖了!

只有信如齋辭不受封,說:「出家人不受俗世爵祿,只要老船主富貴無極、得償所願,那就行了。」群盜一聽,無不大讚他有高僧之德!

封賞這幾萬人那可是一項大工程,禮部忙得焦頭爛額,卻也非旬日所能完成,在外頭李彥直到通州後因聽說張岳所部仍完完整整在天津,忍不住對蔣逸凡笑道:「王五峰這次真是鬼迷心竅!他若不敗,那可真是沒天理了!」

便派人去天津,取張岳一部進通州聽命,張岳等這個命令可不知等了多久了!聞令便行,走的也是大運河,兩日之內便全部到達通州聽命。他的軍隊一到,李彥直便盡數編入行伍之中。

張岳帶的都是王牧民的舊部,那是極為強悍的精兵!人數只四千餘人,但編製完整,倭刀手三百,佩戴鳥銃者一千五百人,又有佛郎機火炮與仿製佛郎機火炮,張岳本人不是個打仗地料,兵強而將弱,這部人馬在張岳手下便起不到很大的作用,王直也不甚忌他。但這部人馬到了李彥直手裡那就截然不同了!

機兵們一見到李彥直,那可比見到王牧民還興奮,紛紛嚷著三公子,李彥直在營中笑道:「兄弟們,別叫三公子了,李三如今是兵部左侍郎總督直隸軍務,大家口順點,叫句總督吧!」

眾機兵歡喜若狂,都叫道:「就盼著這一天啦!」

張岳因聽說王直在金鑾殿上受封高爵,頗為擔心,說道:「王直入城不劫掠,看來很能收人心,若是把握得好,或許真叫他成了大事,三公子,我們不得不防啊!」

他是在海上呆慣了的人,又常走日本,頗受那邊的政治形勢影響,熟悉大明政治體制的蔣逸凡一聽卻大笑起來:「張阿帥你是不是在海外呆太久了?咱們大明的國制豈同倭國?現在咱們這裡還是一個治世,不是日本那樣的戰國,名份還是很重要的!王直一個海盜,機緣巧合之下。讓他僥倖進了京城,就算是封了大官。那些士大夫也當他是沐猴而冠,就算讓他挾持了天子,也不會有人聽他的!收人心?他收誰的心?他誰地心都收不了的!」

李彥直微微一笑,說:「這也罷了,其實王五峰這次最失策地,乃是他居然約束屬下不許劫掠!」

張岳奇道:「這又有什麼出奇?我們去到一個地方,也都有此戒令啊。」

李彥直哈哈一笑,說:「我們做得的事,他未必做得!因我和他身份不同啊!」

蔣逸凡連連道:「對,對!他自以為是一個儒商。其實在士大夫眼裡他就一個通番海寇,他再怎麼努力,別人也不會認他地!還約束部下不許劫掠呢,當他自己是弔民伐罪的仁義之師麼?這一來只會連他手下那批人都不服他!」

蔣逸凡點破的這一點,李彥直也是同意的,但他卻沒有笑,反而默默歎息起來,道:「王五峰的氣勢還沒造起來,他現在確實連黃巾黃巢都不如,除了沿海州縣。北方有幾人知道五峰船主是誰?如今又不是亂世,他就是拿住了皇帝又怎麼樣?當初瓦剌南下。不也劫持了皇帝麼?結果有個屁用!王直以海盜的身份劫持了北京,京師再傳出命令。各省督撫州縣都不會聽的了。各地還有藩王在,南京還有另一套中樞!真到危急時,南京大旗一豎,我這邊以大軍一圍,他劫持了皇帝也好,內閣也罷,令不出京師,就只能坐困等死罷了!因此我們不用急了,慢慢來。慢慢來。」

張岳聽到這裡。對王直有些憐憫起來,覺得他做了這麼多事情。原來走的卻是一條絕路,因歎道:「從一開始,他就不該走這條路、不該北上地。」

誰料李彥直卻道:「不,其實他當日還是應該北上,只在東南打轉是沒出路地,遲早要被朝廷以千鈞之勢壓死!既然有這個千載良機,如果換做我是他,心腸又夠硬地話,也是要北上搏一搏的。當然,若是我已經決定北上,作法會和他有所不同。」

蔣逸凡和張岳都是一奇,齊聲問:「如果換了三公子你在王直那個位置上,你會怎麼做?」

李彥直笑道:「我不是王直。」

蔣逸凡含笑誘引道:「我說如果嘛。」

李彥直笑了一笑,跟著臉容一斂,說:「我以下說地話只是如果,你們不許放在心裡,也不能傚尤。」

蔣逸凡和張岳都道:「那當然。」

李彥直遲疑了好久,似乎還是覺得接下來這番話難以出口,但終於還是說了出來。

「每個人都該先知道自己是什麼,然後知道自己最多能得到什麼,不能妄想啊……」這句話蔣逸凡沒聽明白,卻聽李彥直繼續道:「王直還有妄想,他是既想名正言順地封侯拜相,又想能繼續在海外逍遙,可他的身份是海賊,他的條件又不夠,所以這就只是妄想而已。若我是王直,又得了眼下這個千載良機……」

說到這裡,李彥直頓了一頓,卻將手往北京城一斬,說道:「我會殺進皇城,下令先將所有皇室、宰相、大臣全監禁起來,然後將在京皇室斬首,殺個盡絕!不肯歸附的宰相、大臣太監也全部殺掉----這些事都要當眾進行,好讓天下人都知道皇帝已死,朝廷已亡。跟著縱兵劫掠京師,如此則眾海賊得利,無不歸心,且除了跟他之外再無退路了,就是洪迪珍等人也不敢再有異心。跟著拉壯丁入伍,盡得京師財富作為軍資,再放火將京城燒作一片白地……」

李彥直說到這裡,蔣逸凡已倒抽了一口冷氣,忍不住發抖,然而李彥直還沒說完:「跟著盡速下天津,分水陸兩路南下,陸路是剛在京畿收羅的雜牌部隊,水路則是海上精銳。陸軍一路劫掠,亂直隸、山東、淮北、淮南,水師則趁著現在北風漸起,乘海船直抵達南京,打南京個措手不及,如今南京的軍備比北京只怕猶有不如,若能攻下南京,則明室兩頭盡斬,跟著再派人去鳳陽把朱家地皇陵給掘了……」

蔣逸凡嚇得叫道:「要是這樣,那不是天下大亂了嗎?」

「當然是天下大亂啊!」李彥直臉色也變得有些暗黑:「到那時節,各地藩王會自立為帝,外族或者會趁機崛起,大明就會亂成一鍋粥!雖然天下士大夫都會聲討王直,但這些人有的會自相殘殺,有地會觀望,有的甚至會首鼠兩端,形不成氣候地,一旦局面發展成這樣,我們對時局也就無能為力了,而王直則可以從從容容地選一塊靠海地方,或者是南直隸,或者是浙江,漸漸經營自己的大本營,在陸上種糧供給軍隊,在海上建立海軍保護貿易線補充軍資,運氣好的話或者能逐漸掃蕩各地成就一番大業,運氣不好也還能割據個幾年、幾十年……」

蔣逸凡和張岳心中都浮現出一個烈火熊熊、佈滿血腥的畫面!若王直真這麼做了,那可就是用自己的雙手親自將整個天下都拖入地獄!若真有這麼一天,這個國家怕得死掉一半的人口,他也勢必成為屠得萬萬人的大惡魔----當然,亦可能成為受億萬人崇拜的雄中之雄!

李彥直說到這裡也沉默了一下,似乎覺得這樣一個「策略」就是講講也是一種罪過,好一會,他才重新開口,歎息道:「從王直受不住信如齋的誘惑決定北上那天起,這已經是他最好地下場了。不過很可惜,看眼下他地作為,王直終究只是王直,他的身份注定了他只能做惡人,還是最惡地那種,只有先惡到極處,才有生機,但他卻還被儒家的一些東西束縛著,夢想自己能做班超,或做曹操,卻不知自己其實比黃巢還不如呢!」

蔣逸凡和張岳聽得如在夢中,許久,許久,才叫道:「三公子,那咱們可得趕快行動,別讓王直想通了真按你說的辦,那可就糟了!」

李彥直卻笑道:「他應該在我到達之前就動手,現在已錯了第一步,再想這麼辦也來不及了,我不會讓他得逞的。更何況,你們認為王直想得到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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