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陸海巨宦 作者:阿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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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09-1-31 17:34:2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33 122118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0:35
第五卷 京華亂局 之一 猜題
又是會試時節,本來就冠蓋雲集的北京城半月之間就多了幾千趕考舉子,京師的飲食、住宿乃至娛樂行業全面開動起來,迎接這三年等一回的盛會。

蔣逸凡本是登堂入室弟子中最懶散的一個,但從去年秋天到至今的半年多裡,他卻變成最忙碌的一人!去年秋天急急忙忙趕回福建去考了個舉人,跟著又拼了命一般趕回北京,繼續協助風啟處理京師的事情。眼看會試就要開始了,他又忙著幫李彥直猜題!

考進士的題目也能猜?能!不過有機率和條件。

明代的會試與鄉試相似,分為三場,一般是二月初九第一場,十二日第二場,十五日第三場。考試與批卷的流程基本都和鄉試類似,不過監考更嚴、難度更大、競爭更激烈而已。

而在會試的前幾天,皇帝就會欽點考官,一經點中,考官便不得回家,立刻要住進試院裡坐光榮牢,等到考試之前一天,才由考官臨時翻書擬定題目,並召集工匠,在內簾刻印,當場出卷子。

這麼嚴密的流程,這樣隨機的出題,也能作弊?可以的。

李彥直在西山讀書的這段期間,陸炳那邊的關係由風啟在維護著,嚴世蕃這邊則是蔣逸凡在走動。蔣逸凡能說會唱,論到生活情趣和享受功夫比李彥直高了不止一籌,與嚴世蕃正是臭味相投。一開始嚴世蕃只當他是李彥直地跟班。讓他作陪而已,不想一來二去便見識到他的好處來,自此他的私宴上常少不了他!

在欽點主考官之前地幾日。嚴世蕃忽對蔣逸凡道:「明天後天會有幾個要緊客人來,你萬不可遲到!」蔣逸凡問事誰,嚴世蕃卻笑而不答。

蔣逸凡就留了心,第二日開始,果然就陸續有五位兼銜各部侍郎、太常卿的翰林院學士駕到,蔣逸凡一見之下心中便有數,有什麼數?往年科考的主考官,必至少有一人是從這種身份的人裡選出來的!所以蔣逸凡便猜這五人必是今年主考官的後備人選!兩日一夜。一連五場聚會,或酒會,或茶會,或只是遊園,或只是「恰巧」郊遊遇到,但蔣逸凡總是設法逗這些人多說話,回到家後又將他們說的所有話都記下了,記了足足有二百餘句「話屎」,同時還讓風啟派人去打探這五個人的喜好脾氣,分類記錄在案。

結果不出所料。兩日之後,大內傳出旨意,命大臣孫承恩、張治速速入宮候旨,二人聽到消息後馬上讓家人收拾日用諸物,當天下午就直接搬到試院去住,那些消息靈通點地舉子便知這二位便是本科會試的總裁官了!這兩人,卻正是那五個「要緊客人」中的兩位!

蔣逸凡大喜,忙把孫、張二人的「話屎」調出來,其他三個扔一邊去,又細細琢磨他們的詩文、個性、愛好。擬出六個題目來。

為了這次的會試,蔣逸凡在過去幾個月裡就做了大量的準備,花了大量金錢,派人搜羅了許多鄉試、會試的程文----什麼是程文?程文就是主考官在各房考官改卷之前自己擬作的標準文。也就是俗稱的標準答案!而蔣逸凡所搜集到地程文裡,恰恰就有張治六年前在山東主持鄉試時所擬的程文一篇!鄉試會試,考試題目和文章作法其實一理相通,主考官出的題目雖然肯定會不同,但有了張治這篇程文,蔣逸凡對這一科錄取的文風風向標就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雖說背後有大量的人力物力支持著他,但眼前堆著這麼多的材料,要在一兩日間看完也絕非易事。要看完了還能從中撮取提煉更是難能!也虧了蔣逸凡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將這些材料一掃而過,跟著以孫、張很可能會喜歡的文風。按照自己猜出的六個題目,連夜擬成文章。

他擬成一篇,就讓人給已經回城、住在隔壁地李彥直送去一篇,到離會試進場還有兩個時辰時,才算把最後一篇擬完,李彥直通讀了一遍之後,便來邀他一起去應試。蔣逸凡癱瘓在那裡,無力地搖頭道:「不行了,不行了,這兩日我腦汁都絞盡了,進場也沒力氣提筆。三捨你去吧,我等下一科再說。」

李彥直心中對手下的前程出路另有一番安排,蔣逸凡考不考得上進士他認為都無妨礙,就不相強,獨自應試去了,他經歷過這麼多的事情,定力遠非常人可比,臨場十分鎮定,心神絲毫不亂,宛若平時,光是這一點已壓倒絕大多數舉子了。

打開試卷一看,首藝的題目卻正好與蔣逸凡所猜測地第六個題目極近,那可真是新鮮熱辣得緊!李彥直記性雖不如蔣逸凡,卻也不差,因此不用夾帶了範式文章進考場。他也沒法完全把蔣逸凡所擬的程文默寫出來,但大致的佈局卻是照搬,又加上自己的臨場發揮,一篇漂漂亮亮的首藝就成了。這也是李彥直本身有這個底子,否則也沒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和他背後的「會試後援團」銜接上!

到第二場做一篇誥文,第三場做一篇試策,那就全靠李彥直自己平時的功底了。不過按會試地慣例,這第二場第三場只要保持在水平線上就可以,真正見高下地還是第一場的首藝。

李彥直、張居正等人在考場努力著,蔣逸凡在補睡大覺,陸爾容在寺裡拜佛,但除了他們,並不是所有人都圍繞著會試轉。東南、西北,許多與會試無關地事情在繼續進行著。在浙江,有一艘來自日本的船進入了雙嶼,是來做生意地麼?沒人知道。只知道船上走下一個和尚,不久又走進了王直的院子裡。

當然,這是天下人都不會去注意的「小事」。更別說遠在朝堂地大人物們。在國防事務上,大明皇朝無論是天子還是首輔最關注的都肯定不是東南,而是西北!

赫赫大明,以驅逐韃虜而得天下!因此對蒙古人的防範亦最嚴!明初太祖、成祖直殺到罕難河邊,仁、宣以後勢力南縮,到英宗天順年間韃靼人開始侵入河套,並以之作為給養地窺伺山西、陝西,這些韃靼人即為「套寇」!到孝宗弘治十年。大明乃專設總制(到嘉靖年間改為總督),總領陝西三邊軍務。所謂三邊者,乃陝西之甘肅、延綏、寧夏三邊,一切的佈置,目的都是為了對付「套寇」。

套寇之患,自英宗以降百年不絕,河套不清,三邊永無寧日,三邊不寧,國家便要背負沉重的國防負擔。所以從第一任三邊總制開始。如何解決河套問題便成為歷代有志向大臣心中的一個重要議題,到了正德年間名臣楊一清任三邊總制時又明確提出了「奪回河套」的主張!

可惜,楊一清地計劃歷三十年未能進行,而套寇也就越來越是猖獗,到了近年終於有兩個人站了出來,準備勇敢地推行這一項阻力重重的國防計劃!這兩個人,便是眼下的三邊總督曾曾銑與內閣首輔大學士夏言!

會試,是國家的倫才大典,復套,是大明的國防要務。北京城裡,不知有多少要事正並行不悖地在進行著,而陸爾容在上香回來的轎子中卻正微笑著想著另外一件事情----她的人生大事。

她一回到家中,就聽張管家說嚴世蕃又悄悄跑來了。心想:「不知會不會與李郎有關。」偷偷躡步走到後面偷聽,便聞父親陸炳道:「復套復套,哪有那麼容易的?要動兵,錢從何來?若真有這麼容易,也不會拖到今日了!前日我也聽說曾銑上書,主張收復河套,陛下已將曾銑奏疏交復兵部議復。兵部尚書陳經的議復似乎十分審慎!看來此事多半又要胎死腹中了。」

嚴世蕃哈哈一笑,道:「陸老哥。你這消息。可就過時了!陳經雖然主持因循,可是今天陛下已降下詔書。斥責兵部!這詔書的大意我讀了之後恰巧還記得,要我給你念一遍不?」

陸炳道:「請!」

嚴世蕃便默念道:「寇據河套,為中國患久矣,連歲關隘橫被荼毒,朕宵旰念之,而邊臣無分主憂者。今銑能倡復套之謀,甚見壯猷,本兵乃久之始復,迄無定見,何也?其令銑更與諸邊臣悉心圖議,務求長算。若邊境千里沙漠,與宣大地異,但可就要害修築,兵部其發銀三十萬兩與銑,聽其修邊餉兵造器,便宜調度支用,備明年防禦計!」跟著嘿了一聲,道:「這文采不錯吧?」

陸炳嗯了一聲,道:「這詔書是誰擬地?」

嚴世蕃道:「還能有誰?你認為現在我家老頭子還有機會擬詔書麼?當然是夏二愣子!」

陸炳哼了一聲,說:「他們倒是將相一心啊!」

嚴世蕃歎道:「一心是一心,不過他們之間可沒什麼聯繫,只能說是一心,畢竟不同體。間無由入啊。」

陸炳哈哈一笑,道:「這你就差了!你可知道夏言的岳父,和曾銑乃是老鄉麼?」

嚴世蕃動容道:「真有此事!」

陸炳又是哈哈一笑,道:「不止如此!」

室內沉默良久,跟著便是聽不清楚的聲音,陸爾容知道這是兩人壓低了聲音說話,此屋已是內室,室內二人居然還把聲音壓得有如耳語,其秘可知!陸爾容心中猜到了幾分,忖道:「此事應該與李郎關係不大。」

便不再聽,轉到外頭去,打聽會試的消息。卻聽一個小廝道:「伊兒姐姐從香料鋪回來了!」

陸爾容大喜,忙道:「快去幫我喚她過來!」抱歉,今天遲了一點。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0:36
之二 搶親
「中了,中了!」

福州城的一幕,似乎又在北京城重演。

嘉靖二十六年二月二十七日,夜二鼓,會試填榜結束,正榜蓋上禮部印章,張掛於禮部,禮部官差出門馳出,遍京尋中式舉子,滿城騷動!

第一個奔出的官差走出大門十餘步,便受到了伏擊!卻是一夥市井無賴將之掐下馬來,奪了喜報去討賞錢----此事甚是惡劣,但歷年多有此事,所以只要沒傷了人命,順天府衙門便不理會!那伙無賴以為得計,不意這次卻殺出了一夥衛兵來,將他們逐散,竟就搶了喜報而去!

同利的京師分店內燈火明亮,李彥直仍與蔣逸凡對局,這次卻是被蔣逸凡殺得大敗,蔣逸凡笑道:「三捨,今天卻是你的心亂了!」

李彥直也不否認:「最近變故甚多,我等不得三年了!若此科不中,許多事情都得推倒重來。」隨即又自嘲道:「不過我居然被這麼個門檻就擾亂了心神,修為卻還是不夠。來,再下一盤!」

卻聽滿城報喜之聲不斷,跟著東邊響起了鑼鼓,西邊燃起了鞭炮,等了約有半個時辰,喜報未到,蔣逸凡頓足煩惱,這一局竟亂了分寸,被李彥直逼和了!

風啟奇道:「你幹嘛這麼激動?比三公子還激動。」

蔣逸凡悶悶不樂道:「看來前三名是沒有了!」

風啟更奇:「又不是你去考。三公子都還沒急呢。」

「雖然不是我去考,」蔣逸凡道:「但那題目是我猜出來地,首藝也是我草擬的。中不了前三,我多沒面子!」

李彥直卻道:「不靠前最好!我可不想去翰林院做修撰、編修。」

便聽門外有腳步聲響起,風啟急迎出去,接進來的卻是一個小二,自稱是青雲客棧地夥計,李彥直一聽就問:「是叔大中了麼?」

那小二道:「是!張老爺中式之後便派小人過來報喜,並讓小人打聽李老爺……」說到這裡看看門庭冷落,估計對方沒中。就說不下去了。

李彥直微微一笑,說:「還沒人報喜,不過你且回去替我恭喜叔大,就說我守過了這一夜,不管中或不中,都會來給他道喜。」

那小二就去了,不久王世貞也派了家人來報喜問訊----凡趕考舉人中,若是互相聞名,或者氣味相投者往往彼此關注,在會試開始之前。張居正、王世貞等本科的傑出人物都曾到西山的那座冷僻寺院中走動過,亦得李彥直青眼相加,因此交情與別個不同。

自二更等到破曉,竟無報喜之人上門!蔣逸凡便知凶多吉少,心下既是懊惱,又是傷心,問李彥直道:「三捨,你在試卷上,不會是一不小心寫下了什麼犯忌諱的言語了吧?」

「這怎麼可能!」李彥直道:「我寫完之後曾細細看過,並無不妥……」

「那麼就是我的問題了!」蔣逸凡掩面含羞。道:「是我累了三捨,我這人肯定是天生霉運,要是三捨不用我擬作的程文,就自己去胡亂應付。說不定反而能中……」說到這裡連連歎氣,卻想不明白自己擬作的程文究竟哪裡出錯。

看看天也快亮了,李彥直就道:「把大門關了吧。大家睡覺去。」

忽然門外又響起了腳步聲,這次不是一兩個人,而是一群人!風啟等又泛起了希望,然而很快希望又破滅,門外衝進來的不是報喜官差,而是一夥衛兵!衝進來後就問李彥直:「你就是李舉人?」

李彥直愕然道:「我是。怎麼了?」

那領頭地道:「請到我們北鎮撫司走一趟!請吧!」

風啟驚道:「北鎮撫司?錦衣衛!」

「不錯!」那夥人還帶來了一頂轎子。不由分說,擁了李彥直就要上轎。裝扮成護院的周文豹、付遠等就要衝出,看看就要起衝突,風啟以眼神阻止,便問他們是否有令牌,那頭領便取出令牌來,晃了一晃,風啟又道:「我們認得陸府的張管家,這事能否……」那人笑道:「張管家現在正忙呢!」便擁李彥直走了。

風啟一邊命劉洗跟去,一邊急派人到陸家給陸小姐報信,蔣逸凡在人後連連頓足,道:「這回是糟糕了!」風啟問:「什麼糟糕?」蔣逸凡附在他耳邊道:「陸家一定是聽說沒中,就翻臉不認人了!」風啟連連搖頭說:「不像!要是那樣,就連轎子都沒有了!」

正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門外又有人擁來,紛紛擾擾,約有數十人,為首的卻是七八個與李彥直交好的中式舉人,張居正、王世貞都在其中,進門後紛紛問:「李兄呢?李兄呢?」

風啟連忙迎出,奇道:「諸位怎麼來了?」

王世貞上前笑道:「快叫彥直出來,我們要罰他酒!」

蔣逸凡奇道:「罰他酒?」

張居正笑道:「他明明中了,卻騙我們說沒中,這不該罰麼!」

蔣逸凡又驚又喜:「中了?鉅……三公子中了?」

「中了,中了!」王世貞笑道:「我們互通消息,凡知交好友中了都互道喜訊,又排名次,數來數去,卻就少了個會元,就跑到禮部大堂看榜,才知道原來是李兄!大家因此都惱了,恨他欺騙好友,便相約來找他算賬!」

蔣逸凡聽得愣了,又問:「中了?會元?」

另一個舉子殷正茂道:「是啊。難道你們還不知道不成?」

蔣逸凡扯著同來地中式舉子李春芳問:「真的中了?會元?」

「那還有假?」李春芳道:「我們是親眼在禮部看過才來的啊。」

蔣逸凡驀地仰天狂笑。道:「我就知道!我擬地程文,怎麼會不……」還沒說完,早被風啟狠命掩住了嘴。

王世貞問:「蔣兄說什麼?說起來。他這次怎麼沒去赴考?」

風啟忙道:「他那天喝醉了,到現在還沒醒呢!」

這句話破綻頗多,但眾人這時也沒空窮究這個,紛紛問:「李會元到底在哪裡?」

蔣逸凡忽然跳了起來,叫道:「不好!不好!」

眾舉子問:「怎麼?」

蔣逸凡叫道:「三公子叫錦衣衛給抓去了!」

眾人一聽無不駭然,張居正忙問風啟:「真的如此?還是蔣兄醉後未醒?」

風啟苦笑道:「這確實是真地。剛剛來了一夥錦衣衛硬把人架走了。」

「荒唐!荒唐!」殷正茂怒道:「他們錦衣衛就算勢力再大,也不該如此無法無天!放榜之日,就抓了本科會元。還把滿天下的讀書人放在眼裡嗎!」

眾中式舉子紛紛稱是,王世貞道:「咱們這就去北鎮撫司要人!若他們膽敢橫蠻亂來,不給我們個合理解釋,咱們便去敲登聞鼓!請陛下作主!」

這幫准進士方才中式,真是個個意氣風發,這會只覺得天大地大就我們這夥人最大,小小錦衣衛哪裡放在他們眼裡!

風啟心想:「若三公子未中,陸家那邊也許就有變,但三公子既然中了,事情就應該不是壞事。還是先看看劉洗的回報再說。」便道:「各位。各位,請聽我一言。」但這一科乃是龍虎榜,中式的個個非同小可,他哪裡攔得住?

當下殷正茂做做先鋒,王世貞做右先鋒,張居正李春芳緊跟其後,沿途又有中式舉子聽說趕來會合。明朝科舉的規矩,會試通過以後還有殿試,但殿試只排名次,不會黜落會試已取中式舉子。所以這幫人乃是鐵定的進士,只是尚未正名而已。走到中途,已會合了中式舉子一十八人,後面幫閒地。湊熱鬧的,不知多少!真個是威勢非凡!

風啟當時要跟上去,卻被蔣逸凡拉住笑道:「別走那麼快,咱們跟在後面就好,這一出多半是笑鬧收尾。」

中式舉子們走到途中,岔路中閃出劉洗來,稟告道:「轎子沒去北鎮撫司,直接奔陸府去了!」

殷正茂大怒道:「去北鎮撫司也就算了!卻把人劫去府邸。要私設刑罰麼!」

急急趕去救人。到了陸府,卻見門前張燈結綵。披掛著大紅花綢,竟像是要辦喜事,眾中式舉子一愣,蔣逸凡在外頭大笑起來,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錦衣衛不是要抓人,他們是來搶親!」

眾中式舉子均是一愕,張居正道:「既然來到,那便進去看看再說!若是抓人,我們就據理力爭!若是搶親!咱們……咱們就順便道喜吧。」

便見陸府的管家踱了出來,見到了眾中式舉子,含笑道:「哎呀!來了這麼多姑爺的同年啊!是來給姑爺道喜地麼?」原來錦衣衛耳目眾多,許多中式舉子奔陸府而來的事早被偵知,所以張管家便出府來迎。

眾中式舉子一聽,便知果然是搶親,進士被搶親那是常有的事,會元狀元更是其中的搶手貨,不過一般權貴人家也都會等到殿試完了之後再來搶,罕有在殿試之前就動手地。殷正茂嘿然道:「真是搶親,這位陸大人可真是性急了!」

王世貞笑道:「不是性急!這叫先下手為強!要是等到殿試之後,說不得就有首輔、次輔來搶,或是在殿試上直接被聖上點為駙馬,陸家雖然勢大,怕也搶不過這三家!」

眾人一起大笑,張管家亦知他們是說笑,拱手相迎,道:「這位說的是,可見我家老爺亦有先見之明!」又道:「諸位與其在門前說笑,不如一起入府一賀,鬧一鬧我家姑爺地新房,如何?」

眾人都說好,正要進去,門內一個小廝急急忙忙趕出來,對張管家道:「不好!張管家,你快去看看!新姑爺……他不肯拜堂!和老爺犟了起來,現在裡頭正打雷呢!」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0:37
之三 殿試(求月票)
眾中式舉子趕緊入內,卻聽陸炳果然在大發雷霆:「你個福建子!中得個會元便來跟我整這套虛文!我告訴你,莫說是會元!便過幾天讓你中了狀元,進了陸府也得給我低頭走路!」

陸炳說的倒也是實情,按慣例,中了狀元所授官職也不過是從六品編撰,和陸炳還差著老大一段距離呢!但眾中式舉子一聽,心下登時不平!只是還沒弄清楚狀況,一時不好插話。

卻聽李彥直從容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哲父母兄長俱在,未曾稟告,不敢妄言婚娶。」

眾人一聽,這才明白。

新科進士或中式舉子以父母之命作為拒絕之詞,這也是常事,不過有時候這父母之命是真心話,有時候這父母之命卻是托詞,李彥直究竟是真這麼孝順,還是不想做陸炳的女婿,這便見仁見智了。

內中李春芳就想:「彥直果然至孝。」王世貞卻忖道:「陸炳以近幸而登高位,李兄已中會元,進士在手,狀元在望,他素性清高,怕還不肯做他女婿呢!」殷正茂則心想:「莫非彥直另有打算?或者有更好的親事等著?」

不過眾人對李彥直能忍住誘惑、敢拒絕陸炳都是一致的佩服。

幾個和李彥直比較疏遠、又想討好陸炳的中式舉子便上前來勸,李彥直卻說什麼也不答應。張管家甚是尷尬,問他地主人:「老爺,你看這該怎麼辦?」

陸炳冷笑道:「我陸炳嫁女兒。還能半途而廢不成?」盯著李彥直冷冷道:「你今天成親也得成親,不成親也得成親!」手一揮道:「拉他下去換衣服!」

便有家丁擁了上來,王世貞等趕緊護住李彥直,道:「陸大人,不可用強!」

陸炳笑道:「我就是用強,那又怎麼樣!」

正鬧騰時,外面來報,說是本科會試總裁官孫承恩、張治到了。這兩人官爵權力都低於陸炳,寵幸亦有所不如,但如今正是會試殿試期間,這二人身份便大顯特殊,陸炳聽說慌忙親自出迎,眾中式舉子也都磕頭拜見,口稱「宗師」。

孫承恩入內,看了眾中式舉子一眼,笑道:「你們怎麼都跑到這裡來了?」因對陸炳道:「我聽說這幫小子成群結隊跑到陸府來,怕他們是來鬧事。所以趕來看看,不想貴府張燈結綵,莫非是有喜事?」

陸炳嘿了一聲,便有個中式舉子上前,將事情一一稟報,孫承恩聽得暗暗點頭,都覺得李彥直有骨氣,張治卻勸李彥直道:「所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乃是常禮。但事有經權之分。大小登科乃是人生幸事,難得陸大人看得起你。這門親事我看也做得,不如你就從權答應了,世人也不會因此指責你不孝的。」

李彥直在他們二人面前執禮雖恭,但仍道:「啟稟宗師。非是學生狂悖,只是不告而娶,於禮不合!學生斗膽,懇請陸大人寬限幾日,待學生派人將泥金書帖送回家中,同時像父母稟明此事,若得家父家母同意,那時再向陸家下聘求娶。豈非兩全其美?」

陸炳一聽。放聲冷笑,拂袖道:「不識抬舉的東西!真道自己多矜貴了?我陸炳還求著你娶我女兒不成?這裡這許多中式舉子。我便任挑一個入贅,也強似招你!」

這句話實是將所有中式舉子都看作無物了!孫承恩張治聽了心裡也不舒服,王世貞少年氣盛,大聲道:「陸大人!我敢保證,你便想招,本科中式舉子也不會有人答應!」

陸炳雙眉豎起,就要發作,孫承恩張治都有些怕他亂來,忙一左一右勸道:「陸兄,年輕人不懂事,你何必與他們一般見識?」陸炳畢竟不是只知道躁怒地淺薄之輩,乃冷笑道:「好,好!今天這堂也不拜了!但紅綢燈籠都別揭下!我要等到殿試之後!」他指著李彥直道:「我陸炳在此放話,殿試時誰壓得這小子一頭,無論老幼美醜,我都招他為婿!」

眾人一聽大嘩,王世貞上前一步,抱住李彥直的臂膀道:「不怕!李兄你到時候只要再將狀元拿下,來個連中三元,卻看他陸家招誰去!」

本來眾中式舉子乃是競爭關係,這時卻轟然叫好,都道:「不錯!李兄高才,定能連中三元!」

陸炳冷笑道:「中了再說吧!」袍袖一拂:「送客!」

有了這麼個轉折,嘉靖二十六年的這場殿試便無端多了一項談資,一番懸念,李彥直還沒回到住處,外頭已在大開盤口,猜李彥直能否連中三元,落落錦衣衛指揮使的面子!連張居正王世貞等也把其它事情都拋下了,一路陪著李彥直,幫他籌劃著如何才能考中狀元!

滿京城只風啟蔣逸凡心中奇怪,覺得此事頗有詭異。..

不覺便到了三月十五,舉世矚目的殿試終於開始了!這一日眾中式舉子各攜帶筆墨硯台等考具,在黎明前按中式名次排立於奉天殿丹陛上,李彥直列於首位。文武百官按品階分立丹陛內外,暗中交頭接耳,或指著李彥直道:「那個就是拒絕了陸炳的李哲?這小子有種!」

便聽太監唱皇帝升殿,百官趕緊收斂,行叩頭之禮,跟著侍立如常,禮部官員引諸中式舉子北向而立,李彥直站在最前面,趁機偷看了嘉靖一眼,見他雖不過是個中年,但滿臉暮氣,好像沒睡醒一般,頭戴一頂香葉冠,一點精神也沒有,直把主持這殿試當作苦差。皇帝即賜策題。這策題也是由考官於文華殿直廬集體擬就,送皇帝圈定後密封好,連夜刊刻印刷而就。雖說殿試是皇帝主持,但整個過程中嘉靖也只是其中一個環節,按照既定程序拿筆圈一下,發揮一下螺絲釘的作用罷了。

眾中式舉人行五拜三叩頭禮畢,禮部官員將題紙分發給他們,就命他們回去做題,嘉靖忽道:「本科會元何在?」

李彥直一愣,便有禮部官員引他上前參見,嘉靖眼睛抬了抬,似乎來了點精神,問道:「你就是李哲?」

李彥直答道:「臣正是。」

嘉靖道:「站起來,走近些,讓朕瞧瞧。」李彥直只好依言站起來,走近一點,嘉靖笑道:「倒也是一表人才!」又道:「聽說昨天陸炳要招你做女婿,你沒答應?」

文武百官一聽心裡都是一樂:「這事怎麼連皇帝也知道了!」都想若是皇帝也來插上一腳,這事可就好玩了。便都要看李彥直如何回答。

卻聽李彥直答道:「確有此事。」

「你膽子倒也不小。」嘉靖笑了笑,瞧了陸炳一眼,道:「陸卿家的女兒相貌端莊,家山又硬,可是難得地良配啊!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為何不答應啊?可別告訴我真是因為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看你一定是家中另有嬌媚小娘,青梅竹馬在等著!」

旁邊嚴嵩一聽,便幫忙竊笑,夏言卻閉著眼睛,看也不看。

底下王世貞殷正茂聽了心想:「李兄若能從中委婉,巧言以對,那麼此事多半就能轉為美事,且能消解陸炳記仇懷恨之禍!」

不料李彥直卻道:「陛下,今日殿試,乃是國家倫才大典,此時此地談論臣下的婚配私事,似乎於禮不合!」

張居正楊繼盛等在下面聽了心中喝彩,王世貞殷正茂暗暗慚愧,夏言原本在閉目眼神,這時也轉過頭來,瞧了李彥直一眼。嚴嵩一愕,隨即便瞇起了眼睛,好像什麼也沒聽見。

嘉靖一怔,臉登時黑了下來,冷笑道:「你也曉得什麼是禮?」

李彥直道:「君為君,臣為臣,父為父,子為子,各居其位,各守其職,是為禮。」

嘉靖道:「那你方才說朕於禮不合,就是說真不似人君了?」

這句話當真好重,旁邊的太監聽了都暗捏了一把汗,李彥直面不改色,跪下道:「唐太宗言,以銅為鑒,可正衣冠,以古為鑒,可知興替,以人為鑒,可明得失。臣下雖不肖,亦願學魏征,為吾主匡偏就正,成吾主千古之明。」

他說的倒也是好話,若嘉靖心情好興許就會嘉獎他兩句,但此時嘉靖心裡有個小鬼,什麼鬼?他今天是戴著香葉冠來的,這是道教的玩意兒,作為一個皇帝,戴這東西和朝廷的禮制不合,夏言常在這類事情上與他鬧矛盾。平時也就算了,但今天是殿試,是三年一次的隆重場面,實在不該戴這個。嘉靖一開始也是忘了換,但走到半路太監提醒時卻又故意不肯換,來到奉天殿時,首輔夏言已經瞪了他好幾次了,嘉靖就故意假裝沒看見,這時聽見李彥直說什麼「正衣冠」,在李彥直那只是援引典故,在嘉靖聽來卻是在譏諷自己,登時勃然大怒:「大膽!」

正要叫人將他轟出去,夏言站了出來,喝李彥直道:「無禮小子!學得幾個典故便來賣弄!」揮手道:「還不下去做題!」因奏道:「陛下,時辰已到,請放舉子們去做題吧。」

嘉靖站起來冷笑道:「又是個不知變通的腐儒!」袖子一拂,竟然就走了!首輔大臣卻也奈何他不得,便命舉子們回去做題。舉子們如獲大赦,各自歸試案作對策。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0:38
之四 兵部(求月票、推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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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考試,只考一天,卷子收起來後,由考官閱畢,標明等級,列為三甲,凡是通過會試的一般便都會順利成為進士,殿試只是分名次高下而已,不會黜落。

當晚嚴世蕃偷偷來到陸炳家來,陸炳道:「聽說陛下又表彰曾銑了?看來陛下已是決意要復套了。這畢竟是開拓大業,幾個皇帝耐得這誘惑!那事看來難行了。」

嚴世蕃卻是一笑,說:「都說老兄你和陛下是玩泥巴的交情,幾十年下來,怎麼卻不知道聖心所向?你覺得當今是秦皇漢武般的英主麼?你覺得當今可有秦穆公那樣遇折不退、百折不撓的韌勁麼?嘿嘿!其實你應該清楚,住在西苑那位可是個最怕麻煩的人,復套大業,在他不過是心頭一熱罷了,等這陣火燒過去,慢慢冷卻下來,就會倒向另外一邊了。而且不是小倒,而是大倒!屆時那些高調支持復套的人都要倒大霉!」

陸炳沉吟道:「聖心難測啊!」

嚴世蕃哈哈一笑,低聲道:「近三年來,我卻從來沒測不准過!日間你又不是不在,殿試時的情況難道沒看見?你道當今真惱的真是李哲那小子?」

陸炳道:「當今不惱他惱誰?」

「李哲算得什麼!能有資格引動當今的肝火?」嚴世蕃笑道:「你不覺得今天那小子的表現,像極了一個人麼?」

陸炳一想。便笑了起來,道:「厭烏及烏!」

「對了!」嚴世蕃笑道:「今日殿試是一個極好地信號!當今的心中既厭此人,等心頭那把火燒完以後。對他的提議一定要起疑,那時候必然下旨要內閣議復!到了那時,就是我們反攻地時候,也就是那人的死期!」

陸炳連連點頭,讚道:「嚴世兄大才!實為當世之諸葛!令尊又德高望重,到時候這封奏章,就得靠嚴世兄的妙筆,借重嚴閣老的威名了。」

嚴世蕃一聽忙道:「不可不可!家父雖身居內閣。不過說到親近信任,誰及得陸大人?還是陸大人你上吧。」

兩人雖然都覺得勝算頗大,但在夏言的積威之下卻都還是心懷懼怕,相互推諉了一番,最後陸炳道:「既然咱們都不願意上,那不如另外扯個人出來,試試那人的鋒芒,如何?」

嚴世蕃問:「你想扯個什麼人?」

陸炳道:「此事涉及軍務,最好由一個武人來挑大旗打頭陣,咱們坐鎮其後。以觀其效,如何?」

便道出一個人的來歷來,把嚴世蕃喜得連聲稱妙,道:「如此迂迴牽連,便更顯得你我有公無私了。」頓了頓,又道:「不過你那個女婿,還招不招?」

陸炳輕輕一笑道:「招啊。這小子挺不錯,聞一知十,做事又點到即止,我混了幾十年。也罕見這麼聰明的人。」

嚴世蕃道:「他可是得罪了當今啊。」

陸炳笑道:「他現在還是個小人物,今天又只是小小得罪,沒戳到當今地痛處。當今眼下雖然惱他,但過一陣子就會忘記了。這種事情多了去。你又不是沒見過。」

卻說殿試文章取畢後,第二日由內閣大學士取第一甲前三名到皇帝面前依次進讀----這是取狀元的規矩。夏言六十多歲了,嚴嵩年紀比他還大,卻都是精神抖擻。

兩人正要開讀,卻說嘉靖皇帝本來就崇尚清修,不喜勞累。遇上倫才大典,才不得已出面端坐。見到會元李哲,想起京城八卦。忍不住好奇。出言相問。不想李哲毫不知趣,竟然說什麼「正衣冠」的典故。暗諷自身帶著道教香葉冠,這便讓他想起了夏言對自己的不敬!嘉靖雖要借重夏言的能耐治國,卻更需要臣子絕對服從自己,近兩年夏言漸顯跋扈,處處以祖宗禮法來制約他這個皇帝,已讓他心中生出反感,連帶著連這個會元也討厭起來,沒了面子,又被夏言攔住了出不了氣,竟然拂袖而去。

這時嘉靖聽鼎甲之內有李彥直,冷笑道:「這等狂生也入鼎甲?」便不肯提名圈點,要將之黜到三甲去,要他吊車尾排在最後,羞辱他一番。

李彥直並不知道,就在他出現危機的時候,幫忙說話的並非收過他賄賂的嚴嵩,而是已被他放棄了的夏言!這個執拗的首輔不肯順從皇帝地意旨,以為李彥直之才,不當列於第三甲,雖然年少輕狂,但亦無大不敬之處,應入一甲。

嘉靖大怒,擲筆道:「那就你來圈點!」

夏言卻捧起筆來,道:「請陛下御筆欽點狀元!」

嘉靖冷笑道:「你當朕是你的玩偶麼!」

夏言微微一震,退了半步。

看看氣氛緊張,嘉靖拗不過夏言,夏言也拗不過嘉靖,最後嚴嵩出面和稀泥,道:「既如此,便列於二甲吧。」嘉靖不樂,夏言亦不樂,然而兩人還是妥協了,夏言奉筆,嘉靖提起,圈定了李春芳為狀元,將李彥直列於二甲下游。

此榜一放,新科進士無不暗中騷動,大為李彥直不平,只是進士的排名乃是欽定,又沒有量化的客觀標準,要說這其中有什麼不對也難,只是人心不服而已。

李春芳雖中狀元,見李彥直時卻有愧色,汗道:「春芳雖得這狀元,實如竊取!」欲上書請辭,卻被張居正等勸阻了,道:「李兄若真上了書,只怕反增陛下惱怒,那時彥直恐怕後患無窮!」李春芳無奈,只好作罷,眾新科進士又紛紛安慰李彥直道:「彥直無需苦惱,疾風知勁草,板蕩見忠臣!聖上只是一時蒙蔽,將來必能體會到彥直忠君愛國之心。」

看李彥直時,卻見他亦無喜來亦無憂,眾人皆暗歎他寵辱不驚,卻不知道他之所以不動聲色,乃因對這個結果相當的滿意。只是嘉靖既對他沒好印象,賜瓊林宴時太監便也沒給他好臉色看,京中群臣、新科進士紛紛見風使舵,個個離得他遠遠的,只有若干有風骨的真士人如張居正楊繼盛等才對他不離不棄,甚至對他更加親密。

第二日賜服,後三日李春芳領眾新科進士上表謝恩,人人看著李彥直,心想:「你若肯委婉一點不得罪皇帝,這會帶頭的就是你了。」

不久朝廷降旨,給眾新科進士授官,李春芳自然就做了翰林修撰,張居正也點了庶吉士,那都是清要之選。按例,二甲第一名以及會元不中鼎甲者,皆得入翰林為庶吉士,但李彥直卻被派去了兵部候任,按照官場的認識,到六部當差前途雖然好過到地方上去做知縣、教諭,但卻萬萬比不上點翰林!而且李彥直去的部門又是兵部職方司,這是六部裡頭最窮最忙又要背黑鍋地苦差事,因此士林中大凡有一點良心的,無不為這個可憐的李會元暗中暗歎幾聲,直把他當作命運乖蹇的苦人兒。那些官場中地混混均互相告誡以李哲為鑒,但一幫心懷抱負的青年俊傑卻自此團結在李彥直周圍,視之為寧折不屈的模範,以大器相期許。

京城真是一個神奇的地方,李彥直會試之前,門庭冷落,中了會元之後便熱鬧了起來,人人都視他為即將崛起的新貴,等他被皇帝嫌棄,同利京師分店又門可羅雀了。短短半月之間,風啟蔣逸凡便見識盡了天子腳下的人情冷暖,張居正等亦甚不忿,不過這時候他們都忙於觀政---這是新中進士在上任當官之前的一個流程,要到各部院衙門流轉見習----所以就都沒能常來。

然而令人詫異的是,眼看李彥直淪落如斯,當初聲言要羞辱他地陸炳非但沒有落井下石,反而派人來寬慰他,又表示招他為婿之意仍然不改,李彥直本人頗為感動,士林亦皆稱道,聯繫到陸炳以往對官場清要地周旋保護,便人人道他乃真愛才。

同時坊間又流傳另外一個版本,說陸炳本是想要給女兒另擇佳婿,結果陸小姐卻不肯,她說:「李公子能守禮而不媚上,守禮而不畏上,這等肝膽氣魄,當世哪裡找去?女兒雖劣,今生亦非他不嫁!」陸炳被女兒的言語打動,這才答應了這門親事。

因此士林、坊間均稱道他們父英女賢,與李彥直地忠直剛膽正是良配,便有許多好事的人來幫忙撮合,不久福建方面有消息馳至,卻是李彥直家裡的回復,在家書中李大樹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師友。你中了進士是家門大幸,從此便當為朝廷效力,至於婚配之事,可聽恩師之命良友之勸,不必事事都來跟家裡商量。只要你好,家人就跟著高興。」

李彥直持家書去拜會了恩師孫承恩張治,二人便給李彥直做媒,定下了這門親事。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0:39
之五 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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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二十六年,大事頻頻發生,夏言手中掌控的權力達到他仕宦生涯以來的巔峰,他本人也陷入某種亢奮狀態,全國上下、京城內外,處處都有他的影子,北馬南船都籠罩在他的影響之下。

在西北,曾銑於五月份發動戰事,復套計劃開始啟動;在東南,辦事極認真的大臣朱紈被任命為巡撫,擁有提督浙、閩海防軍務的極大特權!

該來的,還是來了。

由於有這麼多大事同時發生,錦衣衛指揮使嫁女、新科進士娶妻這樣的事夾在期間便顯得微不足道。李彥直官職卑微,這時又不敢大建府邸,只將同利分店左側的四合院裝修了一下,便迎娶了陸小姐過門。

對於曾銑的行動,嘉靖仍然給予了支持甚至嘉獎,這讓夏言更加的春風得意,而新房之內,李彥直正抱著新夫人道:「這次可委屈你了。」他覺得委屈了妻子,是因為這次的婚禮實在不夠風光。

他妻子捏著他的鼻子道:「那你打算怎麼補償我?」

李彥直想了想說:「我給你畫眉吧。」

陸爾容一下子笑了起來,羞他道:「不害臊!一點志氣都沒有!」

「哦,那你想怎麼樣?做一品誥命夫人?」

「一品誥命,那肯定是要的。」陸爾容笑瞇瞇道:「不過我總覺得啊。我家相公將來給我地,一定不止如此!要不然我幹嘛嫁給你!」

李彥直哈哈一笑,說:「還有比一品夫人更高的麼?」

陸爾容道:「夫君得償所願。青史留名,做妻子的與有榮焉,便比什麼一品二品夫人都好了。」

李彥直地誌向是什麼?他望向東南,又望向九重,壓抑得很厲害的心裡藏著不能說的事情,什麼時候才好衝口而出呢?

他忽然想起了東南的另外一個女人,那人從來不肯與他分享這些的。「此刻卻不知她怎麼樣了。」

「你怎麼了?」陸爾容問。

「哦,沒什麼。」李彥直道:「我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帶你去福建。」

「哦。是哦!我都還沒拜見過公公婆婆呢。」

「還有我哥哥……等其他的親人……」李彥直說。

在京為官,一時半會是走不開的,因此李彥直便命蔣逸凡南下去給家人報喜。蔣逸凡本以江南為樂土,來到京師後就連江南也不喜歡了,不樂南歸,抱怨道:「三捨,你把我當跑腿的了!喚來喚去地!」

李彥直道:「我又何捨得叫你奔波?但報喜事雖小,卻也得是個極親近的人代我前去才是。再說,我還需你去幫我看看福建那邊是何光景。雖然我們南北有書信往來通訊,但有你親自去看看總不一樣的。」

蔣逸凡這才知道這一次南歸是有政治任務的。方答應了。

李彥直又囑咐道:「到了福建,別的不打緊,最要緊的是無論如何要見到吳平和陳羽霆。我沒話問他們,但想聽聽他們有什麼話對我說。」頓了頓,又道:「你南下時,無論見到他們做了什麼事情,都不要怪他們。」

蔣逸凡奇道:「他們會做什麼事情?」

李彥直不答,卻道:「這次既然仍是朱紈巡撫閩浙,恐怕你到了福建時,那邊的情況會……會不是很好。也許羽霆他們要質疑我們在北京的事情。到時候你就跟他們說,今天的事情,在十二幾十年前就已經定下了,這場病我們沒來得及治標。我們現在力圖改變的,是數年之後,或者十數年之後地事情,是要治本。就這樣說吧,如果他們仍不能理解我,那我也就沒辦法了。」

蔣逸凡笑道:「大家都知道我們要做的事業是什麼,在六藝堂的書不是白讀的,怎麼會忽然質疑你。」

「大部分人的目光都沒那麼長遠的。尤其是被眼前的事情困住時。」李彥直說:「你到了福建就知道。也許到時候連你都要懷疑我。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一個人畢竟很難同時顧及南北,我在北上之前對南邊的事態會惡化已經有所準備。到時候你記得幫我留心吳平的態度就可以了。」

蔣逸凡即日南下,先到尤溪轉了一圈,報了喜,然後便轉泉州,來到這裡不禁嚇了一跳!如李彥直所說,這裡果然是一片通過書信感受不到地可怕景象!

原來自朱紈巡海道,采部分主張強硬禁海的官員士紳的建議,認為不革渡船則海道不可清,不嚴保甲則海防不可復,這回他可是完全認真起來,而非新官上任三把火,乃是真正地在推行海禁!他要以雷霆手段來恢復東南的安定,把這裡地社會秩序按照紙上的規定來進行整理!

朱紈在朝中有夏言呼應,手中又掌控著軍政大權,命令一下,層層逼迫下來,把處於黑白之間的出海灰色地帶都禁絕了!他又推行嚴厲的保甲制度,對關卡道路嚴加搜尋,蔣逸凡雖是一個舉人,來到閩南時也被盤查了好幾回,至於道上的商旅運輸成本就更大了!就算籌集了貨物,運到泉州以後也十九沒法下海了!

朱紈的「嚴保甲」這一招也真是厲害!明朝自中央至地方,所有人員從居住到工作到流動,都有嚴格的戶籍制度束縛著。這戶籍制度就像一張滲透到千家萬戶的蜘蛛絲網一樣,真要嚴格起來,幾乎可以扼殺一切地自由活力!在朱紈地政治觀念裡,農民就該在自家的村裡種地,工匠就該在所屬地工坊裡做活。士農工商,最好是無論貧賤生死都別亂動,因為任何流動都可能是有害的!

對政府而言。保甲戶籍制度乃是防範造反的良方,反正只要民眾不要亂動,他們所受地苦楚就不會在流動中傳播,不會在流動中擴大,該餓死的餓死,餓不死的算命大,等來年收成好了多生幾個補充勞動力便是了。

這就叫太平,這就叫穩定!

閩浙兩省的經濟狀態是整體的混亂加上部分區域的繁榮。王直他們希望開海擴大海商的利益。林希元他們希望打擊海盜來保護自己的利益,李彥直是希望閩浙地部分繁榮能夠變成整體繁榮----這樣對大家才是最有利的。

但朱紈不是。

他要的不是活力,而是穩定!於是他用一種一百年前的秩序把東南變成了一潭死水。

閩浙士紳本來是想請個人來護法,打擊海盜好保障他們的利益,沒想到夏言卻派了個怒目金剛來,不但打擊海盜,連所有和海商有勾連的士紳都受到牽連不敢出門。林希元之前還能派大船明目張膽地出海,路上主要防海盜,鎮海衛的官兵不敢阻攔,這時候卻也被朱紈給盯上進退不得。非但無法省下那筆防範海盜的費用,連原本的通番收益也失掉了。

蔣逸凡到了漳州見到詹臻,才知道大員海峽這條淺淺的水道此刻已是可望不可即!澎湖方面遵守李彥直離開之前地命令,為了避免和官軍起正面衝突而主動斷絕了和大陸的聯繫。

蔣逸凡聽得暗暗叫苦,心想:「要是這樣,那三捨交代的事情可如何完成?」

澎湖方面情況還好一些,畢竟大員的糧食已能實現自給自足,之前又大面積收縮商業業務,勒緊腰帶總能挨幾年,東海那邊可就慘了。保甲制度一嚴格起來,海商們所依賴的沿海接濟體系便大面積堵塞!做生意的人,誰手頭沒幾筆三角債呢?大一點的舶主如許棟、王直都被逼入了財政困境,而小一點的海盜連生計都斷了!

而萬里之外的佛郎機和回回們卻還不知道這些。他們還駕駛著大船,裝著金銀硬通貨,準備來中國沿海購置走私貨品呢!

還沒到達閩浙的商人,不知自己即將空走一趟陷入破產危機,而已經到達地人則每日坐餓海上。

身後債主催債的臉孔不斷在他腦海中閃過。

肚子已經餓得響了起來。

而他們手裡卻有刀!

為了生活!

為了財富!

一怒拔刀向良民!

十萬海商化作賊!

殺吧,殺吧,殺吧,無論是官兵殺海盜。還是海盜殺官兵。反正幾十萬人死過一輪之後,幾十年後仍能恢復過來。然後再殺一輪,直殺到這個國家承受不起這種循環為止。

「你們在北京那麼久,究竟做了什麼啊!」作為漳州一個頗有產業的土紳,詹臻在這場禁海中也是損失慘重,而他所負責的同利閩南業務更是大虧特虧,因此不免有些不滿:「花了那麼多地錢,到頭來還是這個局面!」

蔣逸凡這段時間以來已經覺得很辛苦了,卻沒想到回來後迎接他的不是安慰而是指責,他的心登時充滿了憤懣:「我們做什麼……你去試試啊!去了那種地方才知道!我們根本什麼事情也辦不了!」

詹臻歎道:「既然改變不了的話,那鉅子他還北上幹什麼去?」

若是蔣逸凡是留在南方的人,大概也會如此指責李彥直,但這時卻感覺這些沒去北京的同學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了,他要辯護,為李彥直辯護,也是為他自己辯護:「還不就是為了可能做成什麼!」蔣逸凡說:「雖然最後還是沒做成什麼!」說到這裡又不禁有些苦惱。

突然,他想起了李彥直要他轉告的話來,便脫口而出道:「不過!我們做的事情絕不是無謂地!我們為地是數年之後,或十數年之後能夠斬斷導致這種惡果的根源!避免這種事情再次發生!」他開始只是轉述,說著說著似乎連自己都信了:「所以我們必須對三公子有信心!對自己有信心!要不然就真不知道這麼些年我們在干地是什麼了!」

詹臻嗯了一聲,道:「是,三公子給我們的書信,也一直是這麼說的,不過有些事情,不是三公子用書信寫幾句話就能讓大家信服的。因此海外那邊,最近好像有些變異。」

「變異?什麼變異?」

「不好說……」詹臻道:「但在這種局勢之下,只怕不是什麼好事。」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0:40
之六 視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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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逸凡聞海外人心浮動,不免憂心,便決定冒險往澎湖走一趟,詹臻道:「你這不是難為我麼?」但蔣逸凡作為李彥直的使者,既提出要求來詹臻也只好盡量配合。

兩人從漳州府城出發,以探親為名,不久便到達月港,這一路走下來蔣逸凡才知道閩浙被控制得多嚴!如今是非常時期,裡正被縣吏逼著,縣吏被知縣逼著,知縣被知府逼著,知府被布政司逼著,布政司又被朱紈逼著!朱紈在上頭磨刀霍霍,威權正大,大小諸官既不想丟飯碗又不想丟腦袋,便都變本加厲地嚴抓起來,寧可抓錯了人也不想自己這一處轄區出了問題,下面的官吏老實點的就按章辦事,不老實的就趁機偷雞摸狗,騷擾地方,逼著良民交孝敬,要不然就要抓他們去問通番之罪,因此從漳州府到月港分明是在同一府的道路上行走,但蔣逸凡和詹臻卻還是繳了七次孝敬。

到了月港,張維聽說他們要出海搖頭歎息,帶了他們到倉庫中去,只見滿倉堆積著大大小小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絲綢陶瓷硫磺針,張維道:「若此刻出得了海,這些貨物我早出了。平時被我們買通了的大小官吏,如今也暗中發來嚴令,叫我們不能妄動,否則他們就要公事公辦!」

其實海商們的生意做得那麼大,沿海的本地吏員都是地頭蛇,哪裡會不知道誰出海誰不出海?只是朱紈來之前。禁海令只是一紙空文,雖有「公事」,並未「公辦」。保甲制度真地嚴格執行起來。城市裡的同坊之間,鄉村裡的同裡之間,誰出了事都要連坐,某甲犯法,他地鄰居某乙若是知情不報事情發了就得同罪----這就叫嚴保甲!這一招令所有人都覺得自己的鄰居在盯著自己,所有人都怕被親戚鄰里告密,在這種恐怖的監視網之下所有人便都不敢妄動,因此除了少數連殺頭也不顧的人。大部分人便都龜縮著不敢動彈了。

蔣逸凡問道:「難道就沒辦法了麼?」

張維道:「有兩個辦法,一是冒險出海,賭賭運氣,也許能沒遇到誰就出海去了,或者遇到了官差巡海而對方肯收錢,那也可以。這個月也有不少人衝出去的,十個人裡大概有一兩個成功了。」

蔣逸凡眉頭大皺:「那怎麼行!成算太低了!」

張維指著倉庫裡那些貨物歎道:「若是成算高,我還會留著這些東西在這裡發霉?」

詹臻問:「那第二個辦法是什麼?」

「還是衝出去!」張維道:「帶上刀,萬一賄賂不通就衝殺出去!這個月裡衝出去的人裡,每十個人就有兩三個是這麼做的。官差官兵們打仗惜命,攔不住我們的。」

蔣逸凡和詹臻一聽齊聲叫道:「那怎麼行!不行!」

無論發生什麼事都絕對不能和官府對立,這是李彥直北上之前留下地第一嚴令!

張維道:「那我就沒辦法了。不如你們到鎮海衛悄悄,或許從那裡能出去。」

蔣逸凡一聽鎮海衛,大喜道:「對啊,我怎麼就沒想到那裡!」

不想到了鎮海衛,田大可聽詹臻要他派一艘小船送蔣逸凡出海就叫苦連天,歎道:「蔣老爺,蔣爺爺!你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時候!給我出這麼大的難題!現在這形勢我哪裡敢動!朱紈那酷吏防我們比防賊都緊!誰知道他安插了多少只眼睛在這裡盯著呢!他是巡撫兼欽差,手裡握著尚方寶劍呢!見誰不順眼殺了再說!我哪敢招惹他!我做的畢竟是朝廷的官。鎮海衛不是我家開的。」

正說著,屬下來報,卻是一夥海賊入侵,蔣逸凡動容道:「這裡還有海賊?」

「李孝廉……啊。現在是李會元了----自他掃蕩招撫過以後,這一帶的海賊本來已經少了很多了,」田大可歎道:「但海內的商家貨出不去,海外的商家又買不到貨,兩下交逼,漸漸都按捺不住了,便有人要從外部殺進來取貨,也有人要從裡頭殺出去賣貨。又有人趁亂打劫的。也有人,總之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都有!唉。我得趕緊去辦事了。」

便聽外頭轟轟聲響,似乎鬥了起來,田大可自與李彥直私通,賺了不少好處,他又得李彥直叮囑,將其中一部分投入到軍用上去,因此武器較其它衛所精良,手底下地人得到了一些商業沾潤,積極性也比其它衛所的衛兵高一些。這時噼裡啪啦打了一通,便將那伙海賊給擊退了,田大可戰鬥中靈光一閃,想到了個主意,便趁機派了艘船號稱逐賊巡海,順路送蔣逸凡和詹臻出去。

二人大喜,正要走時,漳州府詹家派人送急信來說:「少爺快跑!縣裡發令來拘老爺呢!如今老爺夫人都被扣住了。」

詹臻大驚,一問之下,才知道有人告密說林希元的兒子林文貞私通海外,其案由朱紈親抓,審著審著,便牽扯到了詹家,漳州知府雖然平日沒少收詹家的孝敬,但這時被上峰所逼,只好派人來拿詹臻,結果詹臻沒拿到,就將他的父母扣住,只放了個家人出來,要他來通知詹臻回去歸案,但詹臻的父母心疼兒子,卻囑咐家人秘勸兒子脫逃:「勿以父母為慮。」

詹臻一聽放聲大哭,非但不逃,反而要回去,蔣逸凡勸道:「這案子若是朱紈主抓,恐怕你這一回去凶多吉少!」

詹臻搖頭道:「凶多吉少也得回去啊!我若不回去,不但父母難以保全,而且同利那邊勢必混亂。到時候牽來扯去,只怕連李家、陳家都要被牽進去!那可就危險了!」

田大可怕禍及自己,也贊成他回去。道:「其實也不用太擔心,這案子地主犯是林希元的兒子呢!他一進來,福建只怕就有一半士林會被牽連。強龍不壓地頭蛇,朱紈再狠,在福建未必鬥得過這些人。」

詹臻點頭道:「田指揮使所言有理。」便與蔣逸凡話別,告辭而去。

蔣逸凡亦知出於責任他是不得不回去,便沒再勸,坐了田大可派出去的巡海船。一路到達澎湖,田大可地心腹手下自取出海船中地貨物去市集交易,蔣逸凡卻來尋李介、陳羽霆等人。

李介、陳羽霆等聽說他來喜出望外,忙設「蕃薯魚湯宴」給他接風洗塵。蕃薯和魚乃是大員最不值錢的食物,眼下這些高層都不敢鋪張浪費,因為大員又遇到了經濟困難時期,只不過上次經濟困難是由於天災,這次卻是因為人禍了。

宴會上李介為弟弟成婚而酒到杯乾,陳羽霆卻滴酒不沾,蔣逸凡來勸。他仍以水代酒,道:「逸凡,我真不能喝,怕亂了神志,請原諒。」

蔣逸凡只覺得他的強調怪怪的,見他胸口掛了個十字架,笑道:「最近這邊流行戴這種項鏈麼?」「不是。」陳羽霆笑道:「這是沙勿略神父贈給我地,逸凡,明天要是有空,你也來聽聽神父講道理怎麼樣?」

蔣逸凡皺了皺眉。道:「神父?那些番和尚麼?你知道三公子不喜歡他們的。」

「怎麼會!」陳羽霆道:「三公子的很多理念,都和真理暗合啊,不過三公子地有些地方也需要修改罷了。逸凡,你們都不喜歡他。只是覺得他是異族,和我們面目不一樣。不過總有一天,大家會發現沙勿略神父講的都是真理,是超越一切種族之上的。」

「行了行了!」王牧民在旁道:「你就別說這些了,說得大家都沒喝酒的興致了。」

當晚李介喝得大醉,蔣逸凡卻頗克制,第二日到澎湖大員各處墟市巡察,所到之處。商人無不訴苦。都道:「三公子什麼時候回來?去年災荒過後,本來生意才有點起色。那朱紈一來,生意又難做了!」

蔣逸凡連連勸導,道:「三公子雖然不在這裡,但他人在北邊,心卻牽掛著這裡。」

眾商人道:「那是,那是!我們日日夜夜,都盼著三公子趕緊回來。以往總得他有好消息時,我們才能賺錢。」

又有幾個商人偷偷說:「咱們陳里長人倒也不錯,只是他搞生意不大在行。我們跟著他,老見虧本。」

蔣逸凡忙道:「現在是整個東海局勢不好,這幾年能活下來就不錯了,還想賺錢?」

那幾個商人聽了都歎道:「那也是。」

蔣逸凡又到大員鄉下視察,這時大員南部已開出了五十七個村子,但在體制上仍然是一個「裡」,實在有些實不副名。這些村子都是陳羽霆一手一腳指揮著建起來的,各村村民大多是新移民,只是聽說李彥直是領袖,陳羽霆如何盡心盡力他們卻看在眼裡,因此陳羽霆在村民中地威望更高。

此外各處無論行政廳、市集、祠堂、媽祖廟、鄉兵所,均依李彥直所設建制,只是澎湖學院內部那所十字堂卻熱鬧了許多,每七天便有上百人前往禮拜。

蔣逸凡心中詫異,擔心陳羽霆違制,問了之後蔡二水道:「陳里長沒違制,我們也沒放那番和尚到外頭布道,不過陳里長信了他以後,便有不少人也跟著信了。」

最後蔣逸凡才回到澎湖,去視察水寨機兵。

大員海峽如今有一南一北兩大機兵水寨。南部澎湖水寨由吳平掌制,北部雞籠水寨由王牧民掌制。這兩大水寨正是李氏在海外機兵地主力,除了負責大員海峽的防務以外,吳平還節制著南海地安全事務,東海方面的動態則由王牧民負責,對南攻,對北守,也是李彥直北上之前定下地大略。在吳、王之上,又有李介統籌全部機兵。

這時吳平在呂宋巡察未回。蔣逸凡手裡有李彥直給地印信,雖然可以直接入營閱兵,但眼下不是非常時期。他尊重吳平就沒擅闖,且到雞籠來。

那日「蕃薯魚湯宴」一別之後,王牧民也沒機會和蔣逸凡說話,就回了雞籠,這時聽說他來,特地將七艘四桅戰艦開出水寨,二百餘艘大小戰船布列成陣,放炮歡迎。蔣逸凡在船頭笑道:「王胖子!你這麼囂張!小心對岸朱紈聽到炮響,說你造反!」

其實這邊放炮,海峽那邊如何能聽見?再說朱紈也不住在海邊。蔣逸凡說的是個笑話,王牧民聽了卻一陣苦笑,道:「別提他了!為了他,海上的兄弟個個挨窮,人人都恨得他牙癢癢地!就是三公子有嚴命在!要不然我早發兵幹他娘去了!」伸手往背後的艦隊一指,道:「你也是來得早,若遲來兩年,這艦隊就只剩下一半了。」

蔣逸凡驚道:「剩下一半?這是為何?」

「養船養兵。都要錢啊!」王牧民抱怨道:「陳羽霆說了,如今是非常時期,同利的收入暴減,要我壓縮一下花銷---他媽的!我平時又沒亂花錢,能怎麼壓縮?沒辦法,只好舊的船不修,新的船不造了。」

蔣逸凡駭然道:「這怎麼行!沒有機兵保護,大員如何能保平安?」

「沒有機兵倒不至於。」王牧民說:「不過陳小子地意思,是想將船削減四成,機兵削減一半。等將來好轉了,再造船、募兵。哼!大員人口幾年之間多了二十倍,本該增兵才是,他卻不增反減。把錢都拿去幹那些不緊要的事!」

蔣逸凡問他陳羽霆把錢拿去辦什麼事情,王牧民憤憤道:「鋪路、造橋!修水利!你說這是不是胡鬧!」蔣逸凡笑道:「原來是這些,這些也都是有益於民生地好事啊。」

「你這人怎麼也不分輕重緩急!」王牧民道:「就算是好事,也要分個先後!如今大員已變成了一塊肥肉,多少雙眼睛盯著呢,他卻先去辦那些不著急的事,盡去討好那些才搬來地客民!哼!因此兄弟們都對他有意見了!我去找吳平,但吳平如今也壓不住姓陳的。去找二公子。二公子也說不過他!說到最後吳平道:削這麼少實在不可能!你若搞不到錢,這餘額我來想辦法!」

蔣逸凡大奇。道:「吳平不管錢啊,他怎麼想辦法?」

「他是不管錢,可他有來錢之道。」王牧民笑道:「當時那姓陳的也如你這麼般問,吳平就說:我帶人假裝海盜去搶。把那姓陳的嚇了一跳,連說不妥,吳平道:三公子只說不能和官軍打擂台,沒說不能做海盜。現在是非常時期嘛!為了養兵,說不得,只能把我的舊營生拿出來做一做了!人不能為那些仁義道德委屈了自己,讓兄弟們窮死!那姓陳的沒辦法,這才退了一步,說是要將機兵削減兩成,戰船開支減少三成。船好減,木頭嘛,但人怎麼減?那些弟兄都是手把手帶出來的,能趕誰走?最後我是一個都沒趕,自己帶頭把兵餉減了兩成,還好兄弟們也還聽我的話,只是暗中不免叫苦。蔣欽差!你回到北邊,記得把這事和三公子說說,叫他給大夥兒主持公道!」

蔣逸凡臉上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一定說!」心裡卻想:「如今東海誰都難過,就是跟三公子說了,他也未必幫你。」

然而蔣逸凡卻錯了,當他把消息傳到北京,李彥直知道後愣了好久,馬上讓風啟提前把京師地貨都出了,又發信回家,賣掉了老家十幾處產業,甚至連李家地宅子都抵押了出去,為了籌集兒子指定的錢銀數目,老李家在尤溪幾有砸鍋賣鐵之窘,但李大樹和李剛還是沒有猶豫,聽了三仔地話把錢匯匯到詹臻處讓他設法轉到澎湖給機兵們補發這一年的餉銀,兩寨機兵拿到餉銀後歡呼雀躍,但聽到銀子出處後又無不感動落淚。

這時蔣逸凡在才立寨一年的雞籠轉了一圈,見水寨基業雖立,但由於追加的資金不足,幾乎便沒見有增築的工事在開工。他在雞籠轉了兩天,又在大員北部的新港與負責北面商路的張岳相見。

自從同利暫時放棄了雙嶼地基地內縮到大員北部來,同利在東海的生意份額也跟著急劇減少,但因割肉割得及時,早做了準備,朱紈來到後反而不受太大影響,但張岳卻仍在大員以北、日本以南的海面上活躍著,這時蔣逸凡問起雙嶼、日本的情況,張岳笑道:「雙嶼那邊地形勢,和三公子預料的差不多,不過日本那邊卻出大事了。」

蔣逸凡忙問:「什麼大事?」

張岳嘿了一聲,道:「還不是因為破山!」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0:41
之七 同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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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逸凡從張岳口中聽到破山的名字,心中詫異,但是更讓他吃驚的消息還在後頭呢!

只聽張岳說:「北面剛剛傳來消息,破山在今年夏秋之際忽然發難,先攻滅了田家,跟著吞併了伊家,連家也成了他的附屬。如今田家和伊家的余部已經逃到了雙嶼,準備到大員來依附我們。」

蔣逸凡大驚,問:「那種子島呢?」

「種子島也落入了破山的掌控之中。」張岳道:「不過很奇怪,他擊破了種子島的水師之後,就只是下令封鎖,沒有繼續登島攻城的打算,也不知道是為什麼。不過這些已經是兩個月前的消息了,破山既統一了薩摩,接下來恐怕就要進軍大隅了,或許已經攻下了也未可知。」

蔣逸凡道:「那咱們總得做些什麼!」

張岳歎道:「做些什麼?我們能做什麼!現在朝廷禁海正嚴,東南人心惶惶,個個都自身難保,誰還有空顧得日本那邊的事情?嘿!破山可真會挑時候!」

蔣逸凡帶了這個消息去找王牧民----王牧民也已經知道,卻也搖頭道沒法子干涉,如今大員的軍費不足,而且來年的收入預期又低迷,要維持眼下的兵力已有些勉強,何況是越數千里去干涉日本?蔣逸凡道:「那難道就這麼算了?」

「那能怎麼樣?」王牧民道:「且不說三公子臨走前讓我不要妄動。就算我真地想動,也得有糧餉才行啊!你要是能幫我籌到糧餉,我這就去薩摩把破山抓回來!他娘的!太久沒打仗。手都癢癢了!」

剛好這時澎湖那邊來報說吳平回來了,蔣逸凡便坐海滄舟南下,一路想:「真是多事之秋!這些事情怎麼不遲不早都湊在這時候發生?」隨即又想:「也或許是破山算準了我們無力干涉,所以才選在這時候動手!」

他的船進了澎湖灣,正要去水寨,卻望見陳羽霆地部屬送一個和尚出來,正要登船,蔣逸凡看著那和尚眼熟。便對替自己搖船的船夫道:「駛過去看看。」

船越駛越近,蔣逸凡看清了那和尚的相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怒喝道:「商行建!是你!你居然敢來澎湖!」

那和尚聽到蔣逸凡叫喚,偏過頭來,先是一愕,隨即笑道:「是蔣逸凡啊。聽說你入室了,最近又甚得李公子寵幸,恭喜恭喜。」

蔣逸凡戟指怒道:「姓商的,你不是跟破山去日本了麼!居然有膽子來大員!」

那和尚微微一笑。說:「沒錯,我到日本以後改姓岸本,法號信如齋。這次西渡,是來幫玄滅辦點事情。嗯,玄滅是誰你應該知道吧?」

蔣逸凡怒極而笑,指揮周圍道:「此人是奸細!快把他抓起來!」

旁邊便有幾個人要動手,大部分人卻都不動,蔣逸凡怒道:「你們做什麼!」

岸本信如齋笑道:「蔣逸凡,你人長得斯文,性子卻真是魯莽!我這次來又不是偷偷摸摸來。我是光明正大來見羽霆的,你幹嘛這麼緊張?兩軍交戰,不斬來使,何況我們兩家都還沒翻臉呢!說來大家一場師兄弟。正該親熱親熱才對啊。」

蔣逸凡哼了一聲,道:「羽霆知道你來?」

岸本信如齋道:「當然!我這次來,見的就是他。」

蔣逸凡略一沉吟,便命人將他看住,一邊派人去知會吳平,自己卻來尋陳羽霆,陳羽霆正在寫信,蔣逸凡見面就指著他道:「羽霆!你瘋了麼!居然私下見叛徒!」

陳羽霆先是一呆。隨即明白過來。道:「你是說岸本?」

「你知道就好!」蔣逸凡道:「你肩負重任!怎麼能如此不檢點?我相信你不會背叛三公子,但你也該避避嫌!」

「逸凡。你別這麼激動。」陳羽霆笑了笑,說:「我不是私下見他啊,我是堂堂正正地接見他的。岸本是今天才到地,他也沒偷偷摸摸,是正兒八經地遞帖子求見。人家這麼做了,我總不能怕得見都不見他一面吧?因此便接見了他一會,把話說完,就讓他回去了。」指著寫了一半的書信道:「我正要給三公子寫信告知此事呢。」

蔣逸凡神色略緩,就問:「他來大員做什麼?」

陳羽霆對著日本的方向一聲冷笑,說:「破山派他來的,能有什麼好事?他這次來,說是有三件事情。第一是要和我們通商,我也沒答應他,也沒回絕他。第二件,則是要和我們結盟。對了,破山已經吞併了伊、田、連三家,一統薩摩,禰寢、伊地知也都已經臣服了他,你知道麼?」

「他一統薩摩的事,我是剛剛從張岳那裡聽說。」蔣逸凡哼了一聲,道:「不過卻還不知禰寢、伊地知也臣服他了。」

陳羽霆點了點頭,道:「張岳可還沒給我來信,這事是岸本跟我說的。破山的動作也真快,這麼看來,薩摩、大隅應該都落進他手裡了。不過他或許是顧念舊情,或許是還忌憚三公子,所以只解除了種子島的海上力量,卻沒登島進攻。他這次派岸本來,卻問我打算將種子島的力量南遷,還是要保留。」

蔣逸凡問:「南遷如何?保留如何?」

陳羽霆道:「如果我們想南遷,他就借兩艘商船給小犬,且保證不會中途狙擊;如果我們想保留種子島,那他會幫我們照拂。」

蔣逸凡冷笑道:「他會有這麼好心!」

陳羽霆道:「他眼下大概是在日本受到地壓力很大。抵抗不住,因此才會拉下臉皮來要和我們結盟。種子島地事情嘛,應該就是他留下一線以便和我們談判的。」

「這有什麼好談地!」蔣逸凡冷笑道:「三公子一定不會答應的!」

「我的意見卻剛好和你相反。」陳羽霆說:「我覺得三公子應該會答應。」

兩人意見分歧。沒法調和,便決定將事情交給李彥直定奪,蔣逸凡忽又問:「對了,你剛才說有三件事的,還有一件呢?」

陳羽霆笑道:「還有一件就是破山他們的詭計了,岸本居然勸我自立。」

蔣逸凡先是一驚,隨即罵道:「他們自己做叛徒也就算了!居然還要別人做叛徒!哼!此人可惡!咱們不能輕易放他走!」

陳羽霆反問:「那按你說怎麼辦?」

蔣逸凡道:「扣住他!嚴刑逼問,叫他吐露……」說著說著忽然覺得不妥。岸本信如齋雖說曾是叛徒,但這次來畢竟是走正途來出使,全程又都處於監控之下,己方若將他扣住,無論是海上的規矩還是軍政上的規矩都說不過去,李彥直一系可從來不是這種作風,當下歎道:「算了,這次就且放過他吧。等三公子回來我們提兵去日本把破山滅了,再將這兩個叛徒依門規懲處!」

陳羽霆一笑,說:「什麼門規啊!咱們的門規裡可沒說不能自己干別地事業。沒說要一輩子給三公子打工。所以破山他們可惡是可惡了些,不過也不至於是深仇大恨,說起來咱們同學一場,香火之情總還是有點的,你何必這麼激動?」

蔣逸凡將這事重新想想,覺得陳羽霆說的也沒錯,然而畢竟覺得不爽。陳羽霆擬好了書信,就直接交給蔣逸凡,讓他代呈李彥直,道:「我在信中除了交代過去一年的政務以及岸本西渡之事外。還準備召開一次海外會議,你回到北京記得和三公子說。」

蔣逸凡問:「什麼海外會議?」

陳羽霆道:「所以我想召開一起會議,召集南海五寨地首領,並澎湖、雞籠機兵首腦。東海南海商路主管、濱海接濟主管,到澎湖商討一下接下來我們海外的事業該如何維持,如何發展。」

蔣逸凡皺眉道:「按三公子臨走之前的安排不就行了?」

陳羽霆搖了搖頭,道:「三公子離開之後,海外的事情起了很大的變化,他人又在北京,很多事情根本就沒法稟明瞭他再處理。一些事不當面說甚至講不清楚。加上閩浙海禁越來越嚴,以後我們得防備著連通書信都沒辦法的最壞打算。所以我才想召開這次會議。大家商量一下將來地事該怎麼辦。這事我已經問過二公子了。他也沒有意見。三公子離開的時候曾說:我走以後,若有什麼決斷不了地事情就大家商量著辦。現在把大夥兒召集起來。可比去北京請示三公子還方便。所以我就想請大家聚一聚商量商量。」

蔣逸凡越聽心裡越不舒服,可也找不到阻止他地理由,這時吳平派人來請他,他便辭了陳羽霆,到澎湖水寨視察,吳平在水寨內外將陣勢擺開,請他檢閱,回頭見他沒什麼精神,問他怎麼了,蔣逸凡道:「那個岸什麼,就是商行建的事情,還有陳羽霆要召開會議地事情,還有破山在日本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吳平頷首道:「是,我知道。」

蔣逸凡問:「你就都沒什麼意見麼?」

「沒意見。」吳平道:「破山那邊,我們管不著,羽霆辦事都按章法來,沒出亂子。」

蔣逸凡道:「但我總覺得要出事!不行!我看得趕緊回去,和三公子商量一下,免得出了什麼岔子。」

吳平微微一笑,說:「如果你這就回去的話,我倒也有一句話要請你帶給三公子。」

「什麼話?」蔣逸凡問。

「你轉告三公子,叫他別急。」吳平道:「你跟他說我這邊很穩,無論東海南海出什麼事都好,澎湖水寨都會平安的。」

蔣逸凡道:「就這樣?」

「哦,還有。」吳平笑瞇瞇說:「尤溪那邊來了家書,說我第二個兒子快出世了,就還不知道是兒子還是女兒,我想請三公子幫忙起個名字,沾沾他的才氣,要是個男孩,說不定將來也能考個舉人進士呢!」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0:42
之八 異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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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逸凡還沒回北京,那艘載著信如齋的海舟卻又進入了雙嶼,王直笑謂信如齋道:「岸本君,大員好玩不?」

岸本信如齋道:「大員的蕃薯田倒也開得不錯,可惜沒什麼我們需要的東西。」破山在日本也大力推廣新作物,以務農為本,但眼下日本市場需要的卻是大明的手工業產品,大員方面只是造船業、武器冶煉還不錯,但在民生手工業上,雖也有些小作坊對通番貨物進行加工,但畢竟沒有形成完整的產業鏈,根本無法代替大明作為日本的貨源地。

王直頷首稱是,心想這個和尚倒也老實,說道:「是啊,所以還是得開海禁。海禁不開,什麼都是空的!」

岸本信如齋微微一笑,說:「開海禁不是短期之內就能做到的事,萬一大明這邊一時有不如意時,鹿兒島那邊的大門隨時為五峰船主敞開著,薩摩那邊錢財雖然不多,但所幸還有些存糧,或許會對船主有用。」

王直嘿嘿一笑,道:「謝了,不過你們就這樣竊取了李雙頭的戰果,不怕他往後報復你們麼?」

岸本信如齋恍若不明白王直的話一般,說道:「李公子為我等座師,我們哪裡敢得罪他?我們是見他對薩摩大隅棄而不取,方才俯身拾起而已。其實自李公子回歸大明以後,伊、田、連三家都已生了反叛之心。又和豐後、山口眉來眼去,欲滅在日華人,我們不得已才先發制人。此中情況。我去大員時已詳細告知陳羽霆,請他轉告李公子。料來李公子知道此事之後,也一定會同意我們這麼做地。」

王直哈哈一笑,又問:「岸本君你可真會說話,卻不知陳羽霆可答應了和你們結盟未?」岸本信如齋淡淡說了一句:「時機未到。他如今還做不得主呢。」王直便知對方並未說服陳羽霆。

岸本信如齋又道:「其實我玄滅師弟的提議,船主考慮得怎麼樣?一直這麼坐困東海,太也被動,李公子在海上雖然神通廣大。但到了京師只怕卻寸步難行,要靠他來開海禁,只恐是---難,難,難啊!」

原來岸本信如齋這次一不是第一次見王直,上次見到他時便呈上破山的書信,勸王直以更積極地態度介入開海事務,王直當時沒有表態,這時岸本舊事重提,王直才道:「大明的事。不勞貴國掛心。」

岸本信如齋笑道:「我們到了那邊,雖改了個倭姓,也只是為了行事方便,並不當自己是日本人,不過是在南九州謀個棲身之地罷了。王船主,你在平戶,我們在薩摩,大家其實都差不多,只不過我們走得更遠罷了。如今朱紈禁海越來越嚴,若萬一哪天把眼睛瞄到雙嶼來……」

王直揮手道:「到時候再說吧!」將茶碗碗蓋翻了過來。岸本信如齋也知趣,便即告辭。

他走了之後,徐惟學道:「這伙假倭,野心只怕不小!」

王直嘿了一聲。說:「他就算想放火,暫時也還燒不到咱們身上來!且聽其言觀其行吧。」頓了頓道:「不知怎麼的,總覺得在他們身上能聞到李彥直的味道!」

這時破山的海上力量還不如王直,還得借重許、王的遠航船隊,但他們在日本那邊也已站穩了腳跟,如今大明這邊形勢惡劣,王直不想日本那邊也起火,那樣他就要陷入兩頭開戰的窘境。且在日本時破山又是他們最主要的糧食提供者之一。雙方各有所長、各有所忌,便建立起了一種微妙地合作關係。

徐惟學道:「不過現在我們的日子是越來越難過了!李雙頭帶走了那麼多錢。卻半點動靜也不見有!海禁越來越麻煩,卻見不到他半點動作!他就知道保住他在大員的那一畝三分地,我們的死活可不見他管!」

王直冷冷一笑,說:「他才入仕呢,要見功效也不是現在!不過我們等不得他了!得另外找有大力量的人才行!」便派了鬧海儒生王清溪喬裝改扮,帶了禮物去福建求見林希元。

海商與沿海士大夫之間的關係也頗為微妙:士大夫需要海商幫他們賺錢,但他們賺錢之餘,內心卻又對這群四民之末、通番之賊充滿了歧視,甚至連和他們交接也怕失了身份;海商們暫時還需要沿海士大夫的政治保護,但對於這群趴在自己身上吮血吸脂的士大夫內心實是深惡痛絕!若不是還有王直等有大局觀的海商高層保持克制,那些中下層水手幾乎都想衝上岸去,將這些士紳扒皮拆骨了。

這時王清溪遇到的情況也是如此,他本人在海上地地位也不算低了,可帶了大批禮物,費盡千辛萬苦來到泉州,遞上拜帖,林希元竟不見他,只讓管家出來跟他說:「老爺知道你們的來意,這邊已遣人北上了,你們回去等消息吧。」跟著就像打發流浪狗一般要打發他走。

王清溪在海賊中算最斯文的人了,看見那管家的嘴臉也想打他,卻又怕誤了大事,只好忍氣吞聲地告辭而去。

管家收點了禮物,又入內稟告老爺說:「打發走了。」便聽門外一個人高叫著跑進來,口裡叫嚷著:「爹!這口惡氣我忍不下去,我一定要出!」卻是林文貞。

林希元見到了他大怒道:「你這闖禍的畜生!盡給我惹事,還說什麼出氣!」

林文貞憤憤不平:「我哪裡有惹事了?」

「怎麼沒惹事!」林希元道:「都被逮到按察司衙門了!若不是我還有點老臉,你這會還不知在哪裡呢!」

林文貞更是不服氣:「我這回可不是幹什麼爭風吃醋的事情給抓起來的,我幹的事情別家都在干,憑什麼只捉我!」看了他老子一眼,就差說「你也在做」了。

林希元哼了一聲,道:「別人做,你也在做,你卻被逮著,這就是區別!」頓了頓道:「不過我也只是暫時保你出來,朱紈未必肯罷休!你別在家裡呆著了。」

「爹!」林文貞驚道:「你該不會是想叫我逃跑吧?」

「不是逃跑。」林希元說:「是上京!」

「上京?」

「對,上北京。」林希元說:「若去別的地方,會被人抓到把柄說你躲起來,但你到天子腳下去幫我送封書信,朱紈就算知道也不好說什麼。」

林文貞連道:「妙,妙!」又說:「不過這事難道就這麼算了?咱們家這次損失慘重,詹家、陳家、辜家也都不好過,聽說浙江那邊謝家、柴家也在遭殃!爹,我看還是趕緊想個辦法把這朱紈弄走吧!再這麼鬧下去,我們這幾年賺到手的銀子都得賠光了!」

林希元嘿了一聲,說:「此事我早有準備!」因取出兩封信來,密囑兒子:「這兩封信你要好生收藏,一封交給御史葉鏜,一封交給給事中周亮,要親自交給他們,不能假手他人。給了信件之後也不須你多說什麼。」

林文貞一喜:「要動手幹掉姓朱地了?」

林希元淡淡道:「所謂一張一弛,文武之道。這次新巡撫既來,我們早準備會有所損失,只是沒料到朱長洲會固執到這個地步!半點迴旋餘地也沒有!那些越來越不規矩的海賊末民還沒見教訓,倒先動起自己人來了!真是糊塗透頂!說不得,只好……哼哼!」

林文貞道:「不過聽說朱紈是夏閣老親點的人,只怕……」

「這個你就不用管了。」林希元道:「京師方面的人自會把握分寸。」

林文貞又問:「那李哲那邊,要不要跟他接個頭?」

「那小子啊……」林希元嘴角帶笑,說:「他還嫩著呢!且讓他再歷練幾年再說吧。這事他摻合不了,不理他!」

林文貞此次既是送信,也是避禍,匆匆北上,無獨有偶,王直也派了王清溪上京!

原來王清溪回雙嶼後,王直那邊覺得林希元、李彥直都不可倚靠,心裡也焦躁起來,岸本信如齋道:「既然如此,何不直接派人上北京?」王直恨無門路,岸本信如齋道:「李公子不是已經打通門路了麼?我們就派個人帶上金珠北上,要李公子那邊地人幫忙牽線,這事李家不好拒絕。他一牽線,我們的人一和嚴家接上了頭,事情就好辦了!天下沒有不收錢的官!何況嚴家父子的美名官場誰都知道呢!」

王直給他說得心頭大動,心想與其在雙嶼空等李彥直的消息,倒不如直接搭上嚴氏父子的線!當即讓王清溪備了禮物,從南通登陸,由運河輾轉進入京師。

林、王二人到達京城時,已是第二年正月,北京籠罩在一片皚皚白雪當中,他們二人卻還不知道,夏言和嚴嵩的生死棋局已經接近尾聲。

這個時候,李彥直正在兵部坐班,官居職方司主事。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0:43
之九 帝術(求月票 推薦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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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了進士之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李彥直就像是消失了一般。他本人其實非常的忙碌,但從外人看來,無論是北京、河套還是沿海都見不到他的身影,彷彿一轉眼間他就成了東海的旁觀者,成為京城中一顆閒棋,成了兵部的一個小卒。

嘉靖二十六年年底,看看就要過年時,李彥直的上司----職方司的郎中王上學把他叫了去,讓他準備一下,過幾天就到陝西去考察邊防。對於一個資歷淺近的新任主事來說,這樣的命令是沒有任何拒絕餘地的,甚至連問「為什麼選在這個時候派我去考察」的問題都不能問。李彥直也沒推托,馬上表示奉命,回到家就安排起來。

可能無法在家過年,這是小事,但陸爾容的肚子這時已經大了起來----這就是件麻煩事。雖然,李主事的府上不缺吃不缺穿,又有下人使喚,還有醫術高明的醫生跟著,但這時身邊畢竟沒有一個親人,風啟蔣逸凡雖親近,卻都不大好隨時穿堂入室,小兩口商量了一夜,李彥直說:「要不你回娘家住幾天吧。」

這也是個好主意,陸爾容便答應了。離京之前,李彥直便送了妻子來到陸府,順道拜訪一下他的錦衣衛丈人,並向他請教一點此次西行可有需要注意的地方。

關上門之後,陸炳和李彥直的翁婿關係可就沒外界傳說地那麼淡漠。相反,陸炳對這個點頭知尾的女婿是相當的滿意。

「你是個敢討伐山賊海寇地人,到了那邊就算遇到戰亂應該也不會出事。不過在給兵部回報時,有一件事你得謹記!」陸炳說:「千萬不要建議馬市!最好提都不要提。」

李彥直心中一動,對東南的形勢,他絕對比夏言徐階更有發言權,但對西北的情況他可就生疏多了。嚴世蕃評論他說是個方面之才,以現階段來說並未說錯。這時的李彥直還不具備把整個大帝國治理得井井有條的能力。

「為什麼?」他問。

陸炳睨了他一眼,忽道:「你好像是主張開海禁的。」

李彥直頭低了低,但也沒有否認。

「但你在兵部好像從來都不提這事。」

李彥直歎了一口氣。道:「我來到這裡之後,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皇上不可能答應,所以我再提這事只會引火燒身,卻對時局不會有任何補益。」

陸炳露出了微笑,似乎覺得女婿開始上道了:「馬市的利弊,不是一句話能說得清楚地,不過在皇上心中……西北的馬市,就是東南的市舶!」

李彥直一聽,馬上就明白過來了。問:「那麼岳父大人認為,馬市究竟是利是弊?」

陸炳一聽這話就皺起了老大的眉頭:「利弊?你怎麼還不開竅!馬市的利弊和我們有什麼關係?有關係的是提馬市會給我們帶來麻煩!」

李彥直聽到這裡又低下了頭。

其實,這根本就不是開竅不開竅的問題,而是兩人立場異同的問題。無論海禁也好,馬市也好,夏言、徐階在考慮對自己是否有利的同時,還會考慮對這個國家是否有利,而嚴嵩、陸炳就完全不會顧及後者,這就是他們的區別!李彥直雖然是陸炳地女婿,但在這個問題上翁婿卻非同路人。

陸炳對女婿的瞭解。也已非第一次見面時可比,這時兩人關係已非尋常,他說到這裡就老不客氣地指著李彥直的腦袋說:「趁著這次去西北,你最好把腦子洗一洗!以後安心做官。積累年資慢慢爬,別的什麼都別管!特別是東南!你最好把海上的事情全給我忘了!」

李彥直一怔:「東南?海上?」

「怎麼,你還給我裝糊塗!」陸炳冷笑道:「我本道你在福建士林有那麼好的根基,又一路從科舉考過來,文名又盛,底子應該乾淨,所以才會把女兒嫁給你!誰料你家的生意,可比我料想中要複雜得多!哼哼!」

「岳父大人。我……」

「行了!」陸炳似乎不大想聽這方面的事情:「如今你既是我女婿。你的事我便不能不理。也虧得你把福建熟知你根底的士大夫都拉下了水,省了我許多手腳!這幫人要是開口。自己也得出事,只要他們不開口,我會將那些傳聞都變成流言。不過我要你從此不與海上地人來往,這樣我才能設法幫你洗乾淨。」

李彥直低著頭,沉默了好久,才恭恭敬敬道:「謝岳父大人周全。當時愚婿年輕氣盛,也沒想得這麼長遠,這才給岳父大人添煩惱了。」

陸炳搖頭搖頭,道:「不說這個了,不說這個了!你是運氣,娶到了個好老婆……」頓了頓又道:「將來你若只是做到三品四品,不亂摻合朝廷的爭鬥,小心做人,以布政使、侍郎致仕,這一生不會有事。但你要是想更上一層樓,或者捲入政爭,那時這些還是有可能會被人翻出來說的。少年做虐老來受,將來你自己的路該怎麼走,心裡也該有譜了。」

說到這裡竟有些沮喪,他本也有些希望這個女婿能出人頭地、大放異彩,但現在看來卻必須一生都低調收斂了。

李彥直地心情卻沒有受到這次翁婿密談的影響,自殿試之後,他雖一直沒什麼表現,外間的形勢也出現了許多對他「貌似不利」的變數,但他竟是越來越有信心了,彷彿一切已盡在掌握之中。

出發這天,嘉靖忽然傳旨召見,陸炳匆匆趕到西苑。在西苑外遇到了嚴世蕃,兩人錯身而過,頭也不點一下。到了裡面,又遇到嚴嵩出來,兩人也是一揖而別。

嘉靖這時不在書房,不在板房,卻在丹房,陸炳進去後眾道士相繼離場,陸炳跪到丹爐旁邊地蒲團上,見嘉靖雙目如瞑。半晌不敢說話,直到嘉靖睜開眼來舒了一口氣,陸炳才輕生輕氣地問道:「皇上,丹成了?」話聲很低,卻帶著一種既興奮又期待的激情----要他一個中年武夫作出這等少年情狀,卻也真難為他了。

嘉靖看了他一眼,略顯惋惜地歎了一口氣說:「還沒呢!最近心境不好,怕這丹也受了感應,進境甚慢啊。」

陸炳搬著蒲團湊近了一點問:「陛下有什麼煩惱事嗎?」

「阿炳啊,」能讓嘉靖用這樣的語氣叫喚地。當朝大員中也就陸炳了:「底下這幫人,真是越來越不好管了。」

陸炳一時揣摩不透嘉靖地心思,試探著說:「誰敢冒犯聖顏?請陛下降旨,臣立即去捉拿!」

嘉靖道:「嚴嵩……不會辦事!」

這沒來由地一句話叫陸炳一呆,一時不知該如何接口!過了好一會,他才說:「嚴閣老,好像不大會辦事。」「夏言會辦事。」嘉靖說:「可又覺得他不夠穩當啊。」

陸炳腦中靈光一閃,似乎有些捕捉到嘉靖的心意了。他沒有再說「陛下聖明」之類地廢話,這時候若不露出點見地來,就沒法讓嘉靖有興趣再說下去了!

「皇上。您安排得巧妙啊!」陸炳說:「夏、嚴,各有其長,各有其短,陛下起用他二人。正是深得取長補短之妙!」

嘉靖對這句話不是很滿意,不過他是個十分自負的人,對臣子跟不上自己的思維覺得很正常,繼續道:「張孚敬幫我趕走了楊老匹夫,很好,很好。可惜啊,可惜,後來他自己又變得不是很恭順了。夏言代我治了他。很好。很好。不過當下士林的風氣真是很糟糕啊,寧負天子。不敢忤權臣,二十幾年前地話了,到今天還是這樣,甚至更糟!」

儘管和這個皇帝是光著屁股一起長大,陸炳仍然覺得每次和他說話都很痛苦,他仍然鬧不明白嘉靖要說什麼!

嘉靖似乎也沒怪他不接口,自顧自道:「嚴嵩嘛,唉,他恭順倒也挺恭順,就是名聲不大好,不討人喜歡。而且他這恭順老實是不是也是裝出來的呢?俗話說,日久見人心,日久……阿炳啊,你說這滿朝文武,可有沒有能治嚴嵩的?」

陸炳這時心情緊張,腦袋崩得像一根代發之弓弦,脫口就道:「夏閣老啊!」

嘉靖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阿炳啊,你就是老實!」揮了揮手,就讓他回去了。

陸炳驚疑難定,回到府中問李彥直何在,家人說姑爺已經出發,陸炳道:「把他追回來!但不要聲張!」

不久又有嚴世蕃來拜會,陸炳避之惟恐不及,托病不見,陸爾容聽說父親找丈夫,便挺著個大肚子走出來,又聽陸炳拒見嚴世蕃,心中奇怪,便問了一句:「爹,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陸炳這時腦子像漿糊一般亂成一團,道:「不關你事!回去好好養胎!」頓了頓,似乎亟需找個可以信任的人傾訴,便道:「嚴嵩看來要倒霉了!」

陸爾容驚道:「這是為何?」

陸炳便將方纔嘉靖的言語轉述了一番,陸爾容論老辣不及乃父,論聰慧則青出於藍,自幼耳濡目染,這時又旁聽者清,不像陸炳般身陷局中,聽完了他爹爹的述說,卻歎道:「爹!你怎麼糊塗了?要倒霉的不是嚴嵩,是夏言!」

陸炳一怔,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陸爾容道:「皇上若現在要治嚴嵩,找夏言就是,何必再來問爹爹你?他說這話,是當已經沒了夏言這個人了啊!」

陸炳哎喲了一聲!手在額頭上大拍特拍,叫道:「看我糊塗的,看我糊塗的!」

他久宦成精地人,一被點破重要關竅,心中對嘉靖的話便完全明朗!

嘉靖和陸炳說的那些話,不能按照他說話的順序來聽,必須前後互證,取此續彼,先看後面的話,弄明白了再用前面的話來印證,方能真正明白。

嘉靖說「寧負天子,不敢忤權臣」,說的就是夏言,嘉靖對張璁的評語是「後來他自己又變得不是很恭順了」,這句話正好落在今日的夏言身上!若是嚴世蕃李彥直徐階三人能以平常心侍立在側,聽到這句話多半馬上就猜到嘉靖要廢掉夏言了!

但嘉靖也還有顧慮,那就是「嚴嵩不會辦事」,相應的,夏言雖然「不恭順」,卻會辦事。此外,嘉靖還擔心嚴嵩地「恭順老實」是裝出來的,擔心嚴嵩日後也變成夏言,所以他才會問陸炳「滿朝文武有沒有人能治嚴嵩」,嚴世蕃要聽到這話非跳起來唱歌不可----嘉靖說這話,分明已有心讓嚴嵩當首輔了,只是又想找一個能和嚴嵩作對的人來牽制嚴嵩,以免嚴嵩獨大!

嘉靖這些年懶於政務,但對皇權卻仍然抓得極緊!而他在這一塊也確有過人天賦,維護皇權本是一件極為複雜的事情,但嘉靖卻削繁成簡,別地事情都不管,任臣下去折騰,卻只盯緊了兩件事!哪兩件?一是防止武將擁兵叛亂,一是控制文臣之首。

在大明的體制之內,武將要擁兵叛亂的機會無限趨近於零,而且這個問題自有一幫文臣幫自己盯著,嘉靖不用太擔心,只要防止武將與有實權的文官結合就可。那麼剩下的就是如何控制文臣之也就是內閣了。

嘉靖和他的祖宗朱元璋不同,朱元璋是皇帝裡頭的勞動模範,天生的精力過剩,嘉靖卻是皇帝裡面地世外高人,只想煉丹成仙,不想管那些繁雜地俗務,所以控制內閣的方法也是按照他地原則衍生出來的!

張璁斗楊廷和的時候,他還小,支持張璁還是出於形勢需要,這個時候他是憑著天才與直覺在行事。但這之後夏言斗張璁、嚴嵩斗夏言,乃至他所展望的嚴嵩時代,嘉靖就是很自覺地居於裁決者的立場,看著大臣黨爭!而他也很清楚,無論黨爭的結果如何,最後獲勝的一定是他自己!

在煉丹之餘,嘉靖就對這兩件事情上心,除此之外的其它枝節雜務,他就並無興趣,也認為沒必要關心了。

陸爾容的話把乃父點通之後,陸炳再回憶和嘉靖的對話便豁然開朗,許多乍一聽好像全無道理、彷彿意識流般的呢喃重新拼湊整合,才算成了嘉靖心中真正的想法。

陸炳想明白此事之後心下大暢,連罵自己糊塗!

陸爾容輕輕一笑,說:「爹爹當時是緊張的。不過讓皇上認為爹爹糊塗,那是好事。」

陸炳一笑,道:「不錯,是好事。」又道:「唉喲,我剛才還推了嚴公子,這下可得罪人了。」

陸爾容笑道:「不怕。現在這會是多事之秋,雖然嚴嵩有機會再為首輔,但我們也還是避嫌些好,免得犯了陛下的忌。」

陸炳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忽道:「對了!」叫來張管家說:「你派人追上去告訴姑爺,讓他不用回來了。」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0:44
之十 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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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彥直離開北京的時候,就知道夏言、曾銑可能要糟糕。

在回京之前,他都不知道嘉靖和陸炳在丹爐邊的談話,他之所以作出這樣的推測,是根據自己所掌握的信息。

兵部職方司負責的是大明帝國的軍事情報、軍事參謀工作,一些最高機密,主事級別的他還接觸不到,但他也聽到了一些「傳言」,「傳言」說著兩年山西、陝西正鬧饑荒,曾銑的復套計劃又要大舉花錢,滋擾地方,徵調民夫和攤派糧餉曾引發了好幾次的騷亂,而且曾銑本人還存在著剋扣軍餉的嫌疑。而傳言的源頭則來自一個被曾銑彈劾入獄的總兵仇鸞。

李彥直知道,仇鸞的這些「傳言」兵部是有報上去的,問題是內閣是否壓住了,或者有沒有別的人將這些「傳言」通過別的途徑告訴嘉靖呢?但想想嚴世蕃的性格,李彥直就知道,除非這些傳言完全是捕風捉影,否則的話,哪怕只有三分事實打底,嚴世蕃也一定會想到辦法讓嘉靖知道的。

「那時候曾銑就糟了!」李彥直想,可他沒料到的是,不是「那時候」,而是「這時候」曾銑就已經糟了!

幾乎就在李彥直離開北京之後的第二天,嘉靖忽然下令要內閣重新審議這次復套行動的後果,他提出了三個問題:第一,復套是否師出有名?第二,糧餉是否充足?第三,是不是一定成功?

第一個問題是虛的。第二個問題是關鍵,而第三個問題則是嘉靖地底線!如果只是這三個問題也就算了,可這三個問題後面還跟著一句話,一句很可怕的話。就是萬一師出無名、糧餉不足又不一定能成功,「一銑何足言,如生民荼毒何!」

這已經不是在詢問,而是在定調了!

西北沒錢!

這一點李彥直在東南時就聽說了,而在西北巡視了幾個月後他就更加堅信。

明帝國內部各地區的經濟發展水平極不平衡。東南農業發達,商品經濟又繁榮,真是要錢有錢,要糧有糧。而西北卻由於歷史原因普遍貧瘠,糧食生產連自給自足都難,至於說要買糧又沒錢!所有的軍事行動都必須依靠中央地支持。可是中央就有錢麼?

沒錯,嘉靖剛剛撥了二十萬兩白銀作為啟動經費,但是二十萬兩白銀相對於這個復套的大計劃來說簡直是杯水車薪!就在出發之前,李彥直才翻查了兵部關於復套計劃的相關資料,知道七十年前的兵部尚書白圭第一個提出這項計劃時曾做過估計,認為每年可能要投入九百萬兩白銀來維持,正是這個可怕的數字嚇倒了七十年來地歷代執政者!

嘉靖在權術上有一定的天賦。但在國事上的表現卻有著諸多的毛病。做事尤其缺乏執中審慎,易走向極端執拗,剛聽到復套計劃時他很興奮,竟也沒想那麼多,但回頭一想覺得不對,便從一個極端倒向另外一個極端去了。

可是,皇帝無論做什麼事情都是不會出錯地,所以錯的必然是臣子。必須有臣子來為這件事情負責。這樣皇帝才能不丟臉!所以嘉靖提出了那三個已確定答案了的問題。

這三個問題,夏言無法回答。

自再次入閣以來。他在西北這個貧窮的地方干是花錢的事情,而在東南那個富庶的地方干的也是花錢的事!數百萬兩白銀啊!即便身為首輔的他也籌措不出來!在大明現有地體制下,就算是夏言這樣地強勢首輔也絲毫沒有能力解決財政問題。

至於說必勝----戰爭是沒有必勝的。

李彥直站在山西的長城舊址上,俯視底下那些邊境村落時,忽然發現大明帝國的這個側影竟是如此的破落!

這裡和東南,真的是同一個國家嗎?

他心裡不是產生了嫌棄,而是感到悲哀。

「東南的錢,沒有用對地方啊!」

北方雖然窮,卻是抵擋胡虜的第一線!對於富庶地東南來說,山陝諸邊也許是貧窮落後地,但他們同時也是堅忍不拔的!如果貧窮而落後地北方失守,南方的文明與財富也將難以保全!

同樣,北方戰線能否守住,關鍵也不在北方,而在東南!因為打仗需要錢,而西北沒錢!

這是天然的唇齒關係!

「調東南之財力,養西北之兵!」

這才是正路啊。

不過,南方的小生意人們大概不會想得這麼長遠,這時就需要大一統的政府來進行調控規劃了。

「可我們的朝廷在幹什麼啊!」

想辦好事而沒有足夠的能力辦好事的夏言很窘迫。

這時嚴嵩站了出來,厲聲喝道:「臣以為,復套絕不可為!」他鼓足了好久的勇氣,才算把這句話吼了出來,面對著夏言質疑的眼光,他緩緩道:「復套費用龐冗,而今卻國庫空虛,此一不可為!邊將嫉賢妒能、剋扣軍餉,事不得其人,此二不可為!宣、大、三邊,本無大患,如果輕啟邊釁,致成大禍,引胡馬南侵,誰去抵擋?此三不可為!如今朝中奸黨、邊境武夫欲博一己萬古之名,拿陛下之安危,京師之存亡作賭注,老臣恐班超之功未見,而土木之禍已臨門啊!」

「土木之變」發生於大明正統年間,其時瓦剌南侵,宦官王振挾持英宗親征,兵敗土木堡,英宗被俘,實為大明開國以來所未有的奇恥大辱!嘉靖一聽馬上臉色大變,而眼神中已有懼意!

擅權謀者未必擅政略。勇於內鬥者多怯外敵!

李彥直離開大同的時候,天氣已經開始轉暖,京城地老爺們並不懼怕四時變化,因為冬天有爐炭取暖。夏天有藏冰解暑,四季越是分明,他們越是享受。但邊境的底層將士缺衣少食,一場大雪下來就可能將他們埋葬!而這些情況大多數高居廟堂的人都看不到----甚至不給予半點關注。

夏言是能關注到這些的少數大臣之一,嚴嵩地那番話讓他很吃驚。他盯著眼前這個曾跪在他腳邊哭泣求饒的「老朋友」和老對手,忽然發現自己錯得厲害----他低估了對方的無恥!

「既然你反對復套,之前為什麼不說!」夏言怒吼著!

「陛下!」嚴嵩哇的一聲,老淚縱橫。跪倒在嘉靖腳邊:「陛下啊!不是老臣不反對啊!是夏言從來就不給人機會反對他啊!臣與夏言同典機務,事無鉅細,理須商榷,但他驕橫自恣,凡事專制獨裁!一切機務忌臣干預,為了避開臣,常常等到半夜才擬票本,只偶爾才挑其中一二送臣看看而已!根本就沒和臣商量啊!所以朝中都嘲笑老臣,說老臣在內閣乃是擺設!又都敬畏夏言。人人道:不見夏言。不知相尊」

嘉靖眉毛豎起,怒道:「真有此事!」

夏言心中一寒,他忽然發現,這一刻在西苑產生對立的已不是他和嚴嵩,而是他和皇帝了!

然而這時候再說什麼也都來不及了。

當天夏言就被罷了職,即日趕出京師,而曾銑那邊更慘!吏部、禮部和都御使都認為罪不可赦!嚴嵩背著嘉靖地時候嘴角在偷笑,嚴世蕃收到消息之後躺在肉蒲團上狂笑。

李彥直到達曾銑的軍營。正要進去去拜會他時。卻有一隊快馬搶先了他一步!

是什麼人?比兵部的特使還凶?過了約一炷香時間李彥直就知道了----是嘉靖的特使!

聖旨一下,手掌兵權地三邊總督就像一條狗一樣被拖了出去!

看到了這一幕。李彥直忽然背脊滲出了冷汗!

「如果我當年走的是另外一條道路,像曾銑一般慢慢爬,就算有機會讓我做到浙江巡撫,掌管東南防務,皇帝一改主意,我大概也就是這個下場吧。」

李彥直和曾銑的會面就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發生,曾銑根本就不知道誰在看著他,只是在枷鎖之中大呼冤枉!

他的叫聲很淒厲,也充滿了無奈。

李彥直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對這一切他無能為力,甚至不知道怎麼辦。

「到西北巡視的兵部主事李哲到了沒有?」

傳旨太監呼喝著。李彥直舉步出列,跪下聽旨。

「命兵部主事李哲暫掌此營,直到新任總督到達!」

「臣領旨。」

暫掌此營,這可不是什麼好差事!做臨時監軍,短則數日,長的話也就個把月,但有很多人就死在這短短的數日之中!

曾銑被抓走以後,李彥直走入營中,果然覺得每一雙眼睛都充滿了仇恨地盯著自己!

「曾銑對他們不錯。」李彥直想。如果曾銑果真對他們很壞的話,此刻李彥直就應該是受到歡迎,而不是猜忌了。

他拿著委任狀,慢慢地走進大營,下令升帳,召集諸將議事,進來的將領,也大部分雙眼血紅,他們進了帳,卻沒有卸下

大帳之內充滿了殺氣!若是換了王世貞來,或許就被這股殺氣給嚇趴下了。

李彥直卻緩緩地坐了下來,命諸將也坐。在這座大帳之內,他地官階是最小地,但此刻形勢特殊,作為暫時的監軍,他卻成了首腦,他出聲了之後,諸將才敢坐下。

「我雖是兵部的人,但才從山西來,京師那邊的形勢,並不知曉。」李彥直說:「才到這裡,正要拜會曾總督,不想就遇到這事情,我和諸位一樣,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是又是驚駭,又是不解。不過,朝廷既有命令下來,讓我暫掌此營,便請諸位鼎力協助於我,在新總督到來之前的這段時間裡,大家上上下下,別出亂子。諸位吃的也都是朝廷的糧餉,應該分得清輕重。」

他這句話是表明立場:我雖然也是北京來的,但和抓走曾銑那夥人不是一路地,我不會刻意為難你們,但你們也別給我闖禍,別給自己闖禍。

諸將一聽,就有幾個衝出來跪下,痛哭說曾總督冤枉,請監軍啟稟朝廷,莫要冤殺了良將忠臣!這幾人一帶頭,滿營地人便都跪下來求情。

李彥直慌忙起身,一個個地扶起,神色凝重,言語卻半點不受套:「諸位的意思,我一定會上稟朝廷!我想只要曾總督真個無過,則皇上必有公斷!」

這滿營地兵將都有妻兒老小,頂頭上司忽然被抓,一時的情緒是有的,不過情緒過去之後軍營便平復了下來。畢竟,這些都是朝廷的兵,而不是曾銑的兵。

李彥直每日走訪各營,聽將士們訴苦,又盡量撫慰他們,他忽然發現這些西北男兒的喜怒哀樂、辛酸苦辣,與東南的海上男兒在本質上並無不同。而諸將見他嫻熟兵事,不是那種對軍中男兒的酸甜絲毫不能理解的文官,也都漸漸和他親近起來。

這幾日功夫讓李彥直更增添了幾分自信,讓他知道自己在南方帶兵的經驗,來到北邊也是可以用的。

「如果給我以方面之權的話,我也做得來這三邊總督!」

李彥直想。

不過很快地,真正的三邊總督便到任了。他見軍營在李彥直的監掌下半點漏子也沒出,心中訝異,讚道:「李主事,看不出你一個新科進士,帶兵也有一手啊!」

李彥直忙道:「與下官何干?是將士們能恪守軍規耳。」

諸將一聽無不大悅,新總督微微一笑,在給兵部的回復上也特意加了一筆,盛讚李彥直這個臨時監軍處事得宜,才堪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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