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陸海巨宦 作者:阿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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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09-1-31 17:34:2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33 122117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0:25
之二十七 奸紳雙頭
  和後世的誤會不同,嚴嵩其實是一個儒家修養頗為深厚的人,也沒有確鑿可靠的證據證明他耽於享樂,嚴世蕃卻不同,這絕對是一個追求享受的妙人,不過在夏言的威權壓迫下,此刻的嚴世蕃卻也不敢張揚,和李彥直見面的地方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四合院,院裡陳設無多,不過是兩株珊瑚作點綴,一方翡翠作屏風,旁邊伺候著三四個美少年為奴,七八個美少女為婢,嚴世蕃因脖子短,腦袋又肥,躺在長椅上,就像一口布袋包著一堆脂肪堆在那裡,而這堆脂肪上又疊著一個肉球。

  他老子怎麼生他出來的?

  這就是嚴世蕃給李彥直的第一印象!

  不過當鑲嵌在肉球上的那隻眼睛----他只有一隻眼睛----掃過來時,那精光讓李彥直趕緊收起了小覷之心,含笑行了一禮,口稱公子。

  嚴世蕃斜著腦袋,將李彥直上下打量,忽然笑道:「好俊!可惜剛硬了些。」

  旁邊蔣逸凡一聽暗中咬牙切齒:「這小子把三公子當孌童之輩麼!」

  李彥直眼中怒色一閃,卻不掩飾,慍道:「姓嚴的,你當姓李的是什麼人!我不因皮囊不敬你,你竟敢以色相輕我!」

  宰相門房七品官,何況是閣老的公子?更何況嚴家這個公子又與尋常官宦人家的公子不同,他可是乃父嚴嵩的超級智囊啊!因此嚴世蕃在官場上的地位甚是特殊,嚴府的下人見這個小小舉人竟敢如此大膽,都出聲痛斥!

  嚴世蕃一呆,隨即笑道:「聽說你打過山賊,還打過海賊!果然有幾分氣魄!」竟然站起來行禮相迎,道:「方纔是我唐突了,還請李兄不要見怪。」這才喝退下人。二人進屋內敘話。嚴世蕃轉著拇指上的寶石扳指,笑道:「胡夷的東西,就是笨重!這玩意兒也就是拿來玩兒,我們抓筆寫字的,用它不上。」

  李彥直卻道:「扳指自夏商便有。為我華夏祖宗所傳承,非胡夷才用地外來之物。文武兩道,不可偏廢。」

  嚴世蕃從牆上取下一把倭刀來,正是風啟留在這裡的那一把:「那倭刀呢?」

  「倭刀或出於大唐之陌刀而有所變化,失之中華,存之四夷而已。我朝太祖之武風,不承宋而承唐,我輩取大唐遺留於海外之物。正和太祖本意。」李彥直道:「夷夏當防。過分拘泥,則易有失。」

  嚴世蕃冷笑道:「捨本就末,不事耕讀而逐蠅頭之利,這也是洪武皇帝所教?」

  李彥直道:「國初百廢待興,舉國饑荒待哺,自當以農為重。」

  嚴世蕃問:「那如今呢?」

  李彥直道:「如今仍當以農為重,但商業也無須如國初那般管制得太嚴。商之與農,其實可以並興。小弟與八閩諸商家在尤溪以商貿取得泰西良種。曰番麥,曰蕃薯。曰馬鈴薯,皆高產耐旱之物,去年與今歲的災荒,閩省賴此而活者不下十萬!」

  嚴世蕃大笑道:「聽你這麼說來,你做生意倒像是在做好事了。」

  李彥直臉上沒什麼表情,卻毫無刻意謙遜之意,就道:「我本來就是在做好事!若我只是為自己時,在家老老實實做個田舍翁就是了。何必還萬里迢迢跑到北京來自找苦吃?」

  嚴世蕃又是一怔。好像是沒想到李彥直會這麼不謙虛,但眼睛中所流露出來的卻是讚賞:「好!看來你和那些口是心非的傢伙不大一樣。對我胃口。對我胃口!」

  李彥直道:「既然如此,那嚴兄能否助小弟一臂之力?」

  嚴世蕃一笑,揮手清空了內屋,這才道:「那要看你能給我什麼好處。」

  「好處?」李彥直道:「嚴兄既讚賞我是在做好事,還要問我拿好處?」

  嚴世蕃笑道:「你做你地好事,我拿我的好處,有何不可?我今天肯見你,不是來跟你講仁義的,是來跟你談買賣的。」

  李彥直問:「什麼買賣?誰買?誰賣?買賣什麼?」

  嚴世蕃說:「我賣,你買!我賣平安!你買平安!」

  李彥直聽到這裡忽然大笑起來,屋外蔣逸凡以及嚴加的管家聽見,暗中納罕,嚴世蕃卻有不悅之色:「你笑什麼!」

  李彥直笑道:「你這是在敲詐!」

  嚴世蕃冷笑道:「就算是敲詐又怎麼樣!我老子是當朝閣老,你小子又有把柄落在我手裡!我就算敲詐你,你也得老老實實地聽話!」

  李彥直半點也不顯得氣,半點也不顯得急,卻道:「聽說夏閣老重新入閣之後,首輔就不是嚴相爺了。」

  「那又怎麼樣!」嚴世蕃淡淡道:「現在我和你談的,不是誰權力大誰權力小的問題,我現在只是告訴你,我嚴東樓一句話就能捏死你!所以你必須聽我的!」

  李彥直好像沒聽明白嚴世蕃地話,卻站了起來,在屋內踱步,一邊踱步一邊道:「小弟雖然遠在東南邊陲,可對朝廷地事也略有耳聞。眼下朝廷是內憂大於外患,外患之中,西北蒙古重於東南倭寇。其實蒙古之患,未必真烈於倭寇,但本朝以驅逐韃虜定天下,則國防之事,必注定會以蒙古為第一勁敵!當今天子,嗯,我雖然還沒覲見過,但從歷次大事的動向看來,應該也不是一位真正願意大動干戈的皇帝。嚴相爺我也尚未拜見過,不過從夏首輔重新入閣之前的種種施政看,嚴相爺怕也是喜靜不喜動。然而夾在當今天子與嚴相爺之間的夏首輔,卻是在大動而特動!而且是內外皆動!」

  嚴世蕃冷冷道:「當朝天子,內閣宰相,不是你有資格議論的!」

  李彥直溫溫道:「我現在不是在議論天子宰相,我現在時在告訴嚴兄:你敲詐我的作為,與天下大勢不合!」

  嚴世蕃笑了起來,彷彿他聽到了一句極端荒謬的話。又彷彿他眼前站著地是一個極端自大的傻瓜:「我捏死你小子,能和天下大勢扯上什麼關係?」

  李彥直停止了踱步,轉身直視嚴世蕃,道:「李哲雖然不算個人物,不過正因我還不是什麼人物。所以我才不相信嚴相爺會為了踢開我這麼個小石子,而在這個節骨眼上出腳!」這句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他李彥直不受敲詐!因為我賭你不敢動手!

  嚴世蕃身子往後一靠,頭微微昂起,瞇著地獨眼射向李彥直,冷笑道:「我不知道你小子從哪裡聽到什麼亂七八糟的消息,就敢來我這裡放屁!你有膽子現在就走出去,卻看看你李哲的功名前程,看看你李家的閤家性命。下場如何!」

  李彥直微微一笑。作揖道:「既然如此,我明天就離開京城回鄉下去,這功名不要也罷。福建山高皇帝遠,只要我不謀反,在家老老實實做個田舍翁,又有八閩父老遮護,想死也難。嚴兄父子近在九重邊上,聖心難測。如今都還不是獨秉朝政,上面又還有個夏霹靂壓著。這時候就飛揚跋扈!只怕旦夕有變時,想活也不易!」

  說著就要走,嚴世蕃忽然喝道:「回來!」李彥直停步回過身來,嚴世蕃冷冷道:「你真要與我父子作對?」

  「我沒這意思!」李彥直道:「但嚴公子開出來的條款我沒法答應,所以只好回家種田去。」

  「你不用回家種田。」嚴世蕃冷笑道:「我給你指條明路:盡可去投夏言,他如今權勢比我爹大,你投了他,大有好處!」

  李彥直道:「那不可能!我這個舉人。在鄉下嚇嚇村氓愚婦可以。進了京城就只是狗屁一個!手頭除了錢之外,能用來鋪官場道路地東西都沒有!夏首輔眼裡揉不進沙子。家裡籬笆又牢,銅臭進不去。這幾個月來,京師沒關照過我同利海貨的官宦人家寥寥可數,夏府就是其中之一。他是至清之水,我這尾魚是吃腥的,游不進去!」

  嚴世蕃冷笑道:「你既知道夏府地門路走不通,就不該自斷另外一條退路!」

  李彥直道:「我是商人,我願意做買賣。可我不是冤大頭,不會被沒牙齒地老虎人嚇一嚇就自己割肉。」嚴世蕃沉吟片刻,問道:「若依你,打算怎麼做買賣?」

  他這句話一出口,李彥直臉上的神情馬上就放鬆了下來,微笑道:「很簡單,嚴公子要用到錢時,儘管來說,無論多少,儘管開口。」

  嚴世蕃皺眉道:「你既有這份心!肯出錢,剛才何必頂撞我?」

  「那怎麼相同!」李彥直道:「我現在給嚴公子地這個承諾,乃是買賣,而非受敲詐。再說,出這筆錢的,也不是我們李家,而是東南沿海所有地商戶!他們出這筆血汗錢,為地也不是求平安,而是希望收錢的人能在一件事情能助一臂之力!」

  嚴世蕃這時看李彥直的眼光都已經和方才不大一樣了:「看來我真小瞧了你!你居然還能代表沿海商戶?那我問你,你們希望我們幫你做什麼事情?」

  說了這麼久,終於進入到李彥直想談的主題了----他的話卻很簡單,只有三個字:「開海禁!」

  嚴世蕃一呆,屋內隨即又爆發出一場大笑,蔣逸凡和嚴府的人在外面聽得呆了,原來這大笑卻是嚴世蕃發出的。

  「你笑什麼?」同樣的一句話,這次問地卻是李彥直。

  嚴世蕃笑聲為止,道:「我笑你找錯了人!這海禁不是我們搞出來的,也不是我父子所能重開。」

  「這個我知道。」李彥直道:「能禁海開海地,仍然只有九重之內的那位!但嚴相爺深得帝心,若是肯為之婉轉,事情未必沒有希望。」

  「不可能了。」嚴世蕃道:「今上已經認定海必須禁,聖上的性子你是不知道,只要是他認定了的事情,就再不會改變,就算他明知道是錯了也不會認!更何況……哼!你真以為要搞禁海的,只有當今天子麼?」

  李彥直道:「我知道一幫腐儒亦持此議!」

  「他們容易對付!」嚴世蕃悠悠道:「但有另外一幫人,卻是沒法對付!」

  李彥直問:「哪幫人?」

  嚴世蕃藐了他一眼,道:「李兄,在我所認識的人裡面,你也算難得的人才了,可惜一直在外頭打轉,沒在京城泡過,見識終究有限。現在看你也要進入仕途了,嚴某給你提個醒:在大明朝廷,陛下不是一定不能得罪的,分寸掌握得好地話,甚至罵他幾句都無所謂;首輔也不是一定不能得罪地,時機要是到了,說不定連首輔都能給你罵倒了!但有一幫人,你就萬萬不能得罪!得罪了皇帝,他最多把你廷杖杖斃,但要是得罪了他們,那你不但得死無葬身之地,還得污名隨體,永世不得翻身!」

  李彥直又問了一句:「他們是誰?」

  嚴世蕃道:「就是在禁海中獲利的那幫人!你應該和他們很熟才對!」

  李彥直驀然醒悟過來,臉色忽然變得有些難看,似乎在抽筋。

  嚴世蕃冷眼旁觀,眼中先是不屑,隨即有些佩服,隨即又變為不屑,卻道:「李兄,禁海於你,其實可以變成大利地。你跟著那幫人不就行了?料來他們也歡迎你----那樣最安全,又容易,何必捨易就難?」

  李彥直道:「說我開海不是為了自己,未免虛偽。但要我完全跟著那幫人走,我心又實有不忍。」

  嚴世蕃冷笑道:「你既要來京師混,就趁早把那不忍去掉,否則活不長!」

  「就算那樣,」李彥直道:「我亦不願。真到了無可調和時,我寧願披髮入海,以完大道!」

  嚴世蕃顯然沒有弄明白李彥直「披髮入海」的真正含義,還以為是「窮則獨善其身」的迂論,冷笑道:「那算什麼大道,逃避而已!」

  兩人各自的言辭雖然尖銳,但初次見面居然就能說到這份上,從某個意義上來講亦算投機,甚至算知己!正自惺惺相惜,忽然門外有人搖鈴,嚴世蕃怒道:「沒見我正在和李公子談話嗎?」

  門外的家人惶恐道:「公子,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嚴世蕃摶起眉頭,道:「進來吧!」

  那家人趕緊跑進來,看了李彥直一眼,湊到嚴世蕃耳邊說了兩句話,嚴世蕃一聽,整張臉竟變得如同白紙一般!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0:26
之二十八 北鎮撫司
  卻說嚴世蕃聽到那家人的話,臉色馬上變得蒼白,李彥直便知有事發生,當即告辭,嚴世蕃竟連敷衍著送他出來的心情都沒有。李彥直心道:「看來這件事非同小可!」

  因命風啟前去打聽,一時半會卻尋不出是何事,此是李彥直此刻在京中勢力尚未張大、耳目尚未深入之故。

  但不久便聽說嚴嵩父子匆匆忙忙跑夏言府上去了,嚴嵩坐轎,嚴世蕃騎馬,劉洗在牆角看得分明,見轎夫氣喘吁吁,似乎被轎子內的人催得很急,又見嚴世蕃滿臉憂色,哪還有敲詐李彥直時的半點風流?

  聽了劉洗的回報後,李彥直道:「看來他父子定是有重大把柄落在夏言手裡。」又命劉洗繼續去打聽。

  蔣逸凡笑道:「這幾日不斷傳出消息,內則吏部文選司,外則貴州、山東巡撫,凡是嚴黨,幾乎是一個接一個地倒!那獨眼龍也真是好笑!在這等情形之下居然還敢來敲詐我們!三捨你說,下一個會不會就輪到嚴氏父子了?」

  李彥直沉吟片刻,道:「我覺得應該不會。若是已無法挽留,嚴家父子怕就不會去夏府了。」便與蔣逸凡在夏府回嚴府畢竟的路上挑了一家酒樓,在靠窗的地方喝酒。

  一直等到晚上,才見劉洗來報說:「嚴氏父子出來了,嚴嵩是被人扶著出來的,上轎子之前,好像連站都站不穩。」

  不久便見嚴氏父子從窗下的街邊經過,在昏色中李彥直見嚴世蕃精神雖然委頓。臉上似有淚痕,但神色卻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便對蔣逸凡道:「他們應該沒事了。」

  過了數日,坊間有消息傳出,說地是嚴嵩父子如何跪著爬進夏府,夏言如何不理會他們,嚴嵩父子又如何跪在那裡痛哭流涕,其狀如何狼狽,其行如何猥瑣。直哭到夏閣老不耐煩,才起身將他們打發了出去。說者繪聲繪色,聽者興趣盎然,京中士林更是人心大快!人人都道:「也只有夏閣老這尊金剛,才壓得住嚴氏父子這對奸邪!」

  蔣逸凡連連感歎嚴嵩父子的仇家當真不少,李彥直卻就著流言存真剔偽,加上自己對嚴世蕃的瞭解,以及那日嚴世蕃的反應,從中琢磨嚴嵩、夏言的性格。琢磨了半日,因要找個人商討。這種事情當然找風啟而不是找蔣逸凡,不想卻尋不到風啟,一問之下,大家都說一整天沒見過風掌櫃了。

  李彥直心中奇怪,因為風啟可不是一個沒交待的人,急派人到處尋找,便見風啟的隨從滿臉慌張地跑了來,秘稟道:「不好了!風……風掌櫃被抓進北鎮撫司了!」

  他稟告這話時只讓李彥直和蔣逸凡兩人聽見,兩人一聽馬上就臉色大變!

  前文提過,嘉靖朝的特務系統錦衣衛是一枝獨秀。錦衣衛又分南北兩大鎮撫司,南鎮撫司管日常事務,北鎮撫司則專管那座大名鼎鼎的「詔獄」----也叫錦衣獄!

  大凡歷史長一點地城市,多會有各種幽暗靈異的傳說。北京城號稱有兩千年的歷史,自金元建都以來也有幾百年了,連續作為幾個不甚光明的政權的中樞。死的人一多。冤魂一聚,便不免會出現許多被認為「不祥」的地方。若有無聊的人願意給北京不祥的地方排一下名次,那麼毫無疑問北鎮撫司管的詔獄肯定會上榜!因為那裡面地冤魂無論數量還是質量都絕對足夠!

  這是一個天下人諱莫高深的地方,活著進去的人不少,活著出來的人不多,不管你有罪無罪,也不管你是多大的官,只要被逮進去了。再要出來少說也得脫層皮!到了那裡。就算在京城有偌大的勢力也不見得管用!李彥直在東海能呼風喚雨,來到京城就腳下虛浮。連順天府衙門他都得罪不起,更別說滿朝文武都害怕的錦衣衛了!

  李、蔣二人大吃一驚過後,隨即又轉為害怕。錦衣衛和嚴世蕃不同,李彥直是看透了嚴氏父子正處於低谷期,所以敢和對方強項,但面對錦衣衛時,他們卻都有些心虛了。「他們抓風啟幹什麼!」

  李彥直還能盡量保持冷靜,而蔣逸凡則完全是坐立不安了!

  更要命的是此刻被關進去的是風啟!本來這幾個月裡風啟已在京城建立了不少人脈,他一失陷,才進京不久的李彥直便如缺了一條臂膀似地!原本還有十斤力氣,現在也使不出三四斤了。

  他們也秘密委託商場上的朋友打聽,但大家一聽說是北鎮撫司馬上搖頭,個個都是避之惟恐不及!

  這時李彥直想起了徐階,「徐師能否幫上忙呢?」他進京後曾兩次前往徐階府上探望,但兩次都不巧沒遇上,只是留了封信。他本來是打定了主意在考上進士之前暫時不和徐階走得太近的,但這時風啟出事,他便有些病急亂投醫了。

  李彥直正猶豫著,劉洗那邊卻通過下九流找到了一個門路,說能花錢安排一個人進去探監!李彥直便決定冒險去探風啟。

  這時蔣逸凡阻止了他:「三捨你不能去!要去就讓我去吧!萬一我出事了,你在外頭我們還有希望,可萬一你也失陷在那裡,那我們就變成沒頭蒼蠅了!」

  李彥直猶豫了一下,答應了。

  對於這座監獄,同利上下誰也不知底細!蔣逸凡一開始也沒抱太大的希望,只是總得去打探打探消息,不想事情卻沒他想像中那麼嚴重,錦衣衛的人聽說他們是老鄉之後,只收了一點孝敬就放他進去了。

  風啟被關在一個小屋子裡,屋子很黑,裡面什麼也沒有,他已經有兩天沒刮鬍子了,樣子看起來有些憔悴,但從他的雙眼中蔣逸凡發現他還保持著清醒,只是看見蔣逸凡之後才顯出了些許恐懼:「逸凡!你怎麼也來了!」

  「花了點錢。」蔣逸凡低聲問:「他們對你如何沒?」

  風啟搖了搖頭,蔣逸凡又問:「他們抓你進來幹什麼?」風啟又搖了搖頭,他也算一個厲害人物,但驀然身處此境,此刻竟然也是徹底地茫然!只低聲對蔣逸凡道:「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不會亂說話地!讓三公子不要被我的事情影響,大事為重!」

  就在這時,牢卒來趕人了,片刻也不讓他們停留,道:「看也看過了,快走吧!」

  臨出門時,那牢卒忽然咳嗽了一聲,蔣逸凡會意,出去後就在一個偏僻的角落裡等著,看看到黃昏,那牢卒才從一個小門裡走出來,蔣逸凡忙上前討好,那牢卒催促道:「少說廢話!」一邊東張西望怕被人看見,一邊手指連動作要錢狀。

  蔣逸凡這次是有備而來,便塞了十兩白銀給他,那牢卒皺眉道:「就這點?」蔣逸凡只好又塞給了他兩條金條,那牢卒這才眼睛一亮,低聲道:「裡面這人是要被送去作替死鬼的!」

  蔣逸凡大驚,忙道:「這可怎麼是好!大哥你得幫忙想個辦法!」

  那牢卒才又道:「事情已經定下,沒辦法的了。」

  蔣逸凡一咬牙,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他們就不怕我們去告他們麼?」

  那牢卒冷笑一聲,對蔣逸凡這話竟連駁斥都懶得,只道:「你想搞死你這個老鄉就儘管去告!」

  蔣逸凡亦知此事凶險,也不敢拿風啟的性命開玩笑,忙向那牢卒請教,那牢卒眼睛一瞥,問:「你脖子上紅繩子掛的是什麼?」蔣逸凡將紅繩子扯出,卻是個瑪瑙墜子,那牢卒目露貪婪之色,這瑪瑙墜子是蔣逸凡與一個名妓的風流信物,但這時想想還是兄弟地性命重要,無奈,只好扯斷了紅繩送給了對方,那牢卒掂量了一會,又對著夕陽看那瑪瑙地顏色,終於很滿意了,笑道:「好東西,好東西。」蔣逸凡急了,忙問他有沒有辦法解救。

  那牢卒道:「我是沒辦法解救。不過有個人能救。」蔣逸凡問什麼人,那牢卒道:「你且出了城門,前往西山,找到一家七星觀,那七星觀旁一百五十步處,有一位御史的別苑。那位御史是我們指揮使地親戚,你們若求得到他,或許還有希望。不過那位御史脾氣古怪,要去懇求時,必須是有身份、能做主的人親自去才成。不能委託他人,否則一定搞砸。」

  蔣逸凡還想問詳細點,那牢卒已經轉身入內去了。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0:27
之二十九 情理之間
  西山。

  這實在是一個踏青的好時節,只是李彥直卻沒什麼心情。風啟還在錦衣衛的大牢裡生死未卜,這個時候他自然開心不起來。蔣逸凡本來說由他來就好,但李彥直卻隱隱覺得這件事情並非偶然,所以親自出馬。李彥直對風啟陳羽霆等人,與對別人是不同的,雖然這些人的皮相年齡或許還大過他,但作為一部分道統與理想的繼承者,風啟陳羽霆與他也許有著比血緣關係更加特殊的情感!

  那個牢卒沒有說謊,西山七星觀旁一百數十步外果然有一座別苑,這顯然是一個避暑的地方,靠山而建,面向東南,周圍樹環石倚,鳥鳴幽幽,別有一番清雅,只是那圍牆實在是太高,太厚,崔巍如城,令人望而生畏。

  李彥直不免有些奇怪:「是哪一個御史有這等氣派?」走到大門前,卻見沒點著的燈籠上寫著個陸字!

  劉洗一看就叫了起來:「哎喲!是那位陸御史啊!我說怎麼滿北京城找不到,原來藏在這裡!」他來北京後也曾多方打聽,可就是找不到那個陸御史的下落,還好是風啟看他機靈交給了他別的活兒干,否則這位前錦衣衛外圍頭目劉大人就要失業了!

  蔣逸凡也聽說過一點關於那個陸小姐的事,他個性活潑,當即便擠眉弄眼,對李彥直道:「三捨,我們之前打聽過,滿朝沒什麼陸御史,這可別是個狐仙!」

  李彥直啐了他一聲,就聽門內有人叫道:「誰吃了豹子膽了?敢在陸府別苑外頭亂嚷嚷!」語氣極為囂張!

  蔣逸凡趕緊遞上拜帖,道:「福建舉子李哲、蔣逸凡,求見陸御史。」

  那門子接過拜帖,眉頭一皺,晃了晃腦袋,說:「等著!」砰一聲把門關上了,好久不見動靜。

  李蔣二人在門外苦等。等了足足有兩個時辰,站得腿都僵了,蔣逸凡幾乎就支持不住,劉洗若不是看著李彥直老早尋個地方坐下了,倒是李義久年紀雖小,卻哼也不哼一聲。蔣劉兩人連連抱怨,都說:「要不再敲敲門。」

  李彥直卻不讓他們造次,道:「看見這個陸字,咱們就該心裡有個預備,這次來怕是要受氣的。」

  李義久問:「為什麼?」

  蔣逸凡笑道:「他得罪了陸美人,現在到了人家的地頭,自然要受一番罪過的!這就叫最難消受美人恩!」

  李彥直一番尷尬,卻也沒說什麼,這時門才呀的一聲,那門子跑出來作出一副吃驚相。道:「原來是張管家的朋友的,怠慢了,怠慢了,幾位請。」

  蔣逸凡等想:「怎麼我們成了什麼張管家的朋友了?掉身價,掉身價了!」但門開了總得進去!進門之後,繞過一道屏風,便見好大一片園林!那園林卻不是蘇州式樣。亦非北京皇家式樣,一木一石皆甚自然。倒像不是造出來的,而是主人家見此處風景好,用圍牆把它圈了起來一般。

  普陀山見過面的那個張管家果然已在一座假山下等候。這小老頭倒是笑瞇瞇地禮貌相迎,但將他們接到客廳之後,又晾了他們半個時辰,連口茶水都沒有!

  蔣逸凡暗暗惱怒:「這個陸小姐連個禮數都不懂!看來是個小心眼!」偷看李彥直時,見他動了不動,居然也不惱火,心裡罵他:「你一定是知道接下來會有好事,所以忍得住!我們卻沒什麼好處。也要在這裡跟你活受罪!」

  人都等得迷迷糊糊要睡著了。張管家才來請他們到外面涼亭相見。

  那涼亭築在一個二十餘畝大地荷塘邊,李彥直等走到望見涼亭處。張管家便請劉洗等留步,只放李彥直、蔣逸凡和李義久過去,蔣逸凡早望見涼亭中坐著一人,站著一人,都是少女,坐著那位峨眉淡掃衣衫錦繡,站著那個無粉無妝布裙荊釵,蔣逸凡便猜坐著那個是陸小姐,站著那個是丫鬟伊兒。

  陸小姐正在喝茶,看見李彥直來忙站起來斂衽行禮,道:「恩公駕到,有失遠迎。奴家午睡才起,可怠慢了恩公了。」話好像很客氣,其實語氣中半點誠意都沒有。又叫恩公不叫公子,貌似敬重其實有刺。

  雙方坐定,陸小姐忽然一雙妙目瞧向蔣逸凡,秋水漾漾,彷彿有情,蔣逸凡給她看得不好意思,心跳忍不住加速了幾分,心想:「唉,別亂想,人家是衝著三捨去的!雖然我確實長得比三捨更俊一些,可是……可是世事難說啊!一見鍾情的事情多了去!」

  便聽陸小姐問李彥直:「這位公子是……」

  李彥直道:「是我的同學蔣逸凡,亦是舉人,此次來一起赴京趕考的。」

  陸小姐哦了一聲,連道:「高才,高才,今日方知世上真有錦繡其外,金珠內蘊之俊傑。」

  蔣逸凡對美女缺乏抵抗力,被這兩句話捧得飄飄然起來,旁邊丫鬟伊兒忽然抿嘴一笑,陸小姐眼角掃了她一眼,雖只是一閃而過,卻也頗為凌厲,伊兒趕緊低了頭,瑟縮默默。

  李彥直輕輕咳嗽了一聲,道:「在下等這次來,是為拜見令尊陸御史,不知小姐能否引見?」

  陸小姐哦了一聲,轉身看池塘裡的金魚去了,伊兒撅起小嘴,道:「公子太無禮了!凳子都還沒坐暖呢,就說這話,是陪著我們小姐覺得委屈麼?」

  李彥直心中苦笑,臉上尷尬,斜了蔣逸凡一眼,要他幫口應付,蔣逸凡亦瞄著他,竟是在怪他不識情趣,雖沒說話,看眼神竟不幫李彥直!

  李彥直暗罵這小子不分輕重緩急,這時李義久挺身而出,用他已經學得不錯地中國話道:「這位小姐,我們公子這次來,為的是兄弟大義,不是兒女私情!如今我們風掌櫃被困錦衣衛牢獄,生死未卜。我們心中憂慮,也沒心思談別的,就請小姐幫我們引見陸御史,等救出了風掌櫃,陸小姐要怎麼處置我們,大可光明正大地說出來。只要不違忠義,我們都甘願領受!」

  他年紀雖幼,畢竟是武士出身,這番話說出來聲音宏亮,鏗鏘有力!最要命的是全不婉轉,一語道破了對方的用心!這可是戰場外交辭令,哪裡是情場拉扯之語?陸小姐大窘,手抬絹帕遮面道:「哪裡來的蠻子,小小年紀,一口一個忠義的!嚇死人!」

  李彥直吭了一聲。李義久退後了一步,仍然昂首挺胸,但他說了這番話後,氣勢便已出來,這就如在溫柔鄉里插了一把倭刀,叫整個環境都變得怪異起來,陸小姐本來還想用軟鋸子再刁難李彥直一番。這時也出不了口,道了聲:「奴家累了。」竟然便請辭。由張管家來款待。

  張管家倒也有成人美事之心,看看陸小姐走遠了,小聲對李彥直道:「公子。你怎麼這樣硬邦邦的?其實小姐就是要你服個軟,她心裡一高興,不就完了?你男子漢大丈夫,還和我家小姐爭這口閒氣不成?」

  李彥直其實也知這個道理,方纔他本來也準備軟語相求,但不知怎麼的,儘管知道陸小姐留情蔣逸凡只是做作,心裡卻也有氣。再則蔣逸凡李義久等在場。他也一時拉不下這面子。

  李義久叫道:「張管家,我們這次來是來求陸御史救人地。不是來喝茶聊天爭氣地!」

  「去去去!」張管家揮手道:「小孩子家懂什麼!這事就是喝茶聊天,什麼陸御史給事中的!只要小姐點個頭就什麼都好了!你們倒好,一來就說什麼救人的事情,那是不是沒這救人的事就不打算上門了?那把小姐擺到哪裡去了?這能叫人不惱麼?小姐惱了,你們這人也就救不成了!什麼叫欲速則不達?李舉人你該不會連這都不懂吧?」

  李彥直歎了口氣,對張管家道:「謝謝張管家指點,不知能否請張管家安排一下,我想再拜見一下陸小姐。」

  張管家道:「剛才又不好好說,這會啊,我怕她不肯見你了。」

  蔣逸凡走過來,袖口送了點東西過去,張管家忙推道:「這算什麼!我不是這意思!」笑著對李彥直道:「老奴其實也是為小姐著想罷了。李舉人,我再去勸勸,這次可不能搞砸了。再搞砸可就沒機會了!」

  因轉身到陸小姐的繡樓求見,閣樓上陸小姐正在發脾氣,連罵:「這個姓李地可惡,帶了這麼條蠻犢子來氣我!說這麼難聽的話!」

  張管家進門後道:「小姐,李公子求見。」

  陸小姐怒道:「不見!」

  張管家道:「人家這次很有誠意地。」

  「誠意?」陸小姐冷笑道:「那剛才怎麼不拿出來!」

  張管家道:「小姐你也知道他在南邊有多威風,那也是一呼百應的人,在手下人面前,哪裡拉得下臉?但他剛才只對著我時,可是又牽衣服又拉手地,就差跪下了,老奴算個什麼東西?他這麼折節,還不是衝著小姐您麼?」

  伊兒也道:「是啊,是啊,我看他也不是沒心,只是板著臉慣了,一時放不開。」

  兩人左勸右勸,終於把陸小姐勸得安靜了下來,伊兒眉目示意,張管家道:「那老奴就去讓他過來了?」見陸小姐沒不許,就下樓去了。

  伊兒道:「可別放那童子跟來了!只讓他一個人來!」又道:「小姐,快些補點妝!剛才頭髮都亂了!」

  陸小姐驚道:「頭髮亂了?哪裡?哪裡?」慌忙去照鏡子。

  伊兒見陸小姐那樣子,笑了一笑說:「小姐啊,待會那李公子來了,若是他服軟,你就笑一笑,別老闆著臉,怪難看的。你要笑一笑啊,說不定就迷得他當場給你跪下了。」

  陸小姐呸了她一聲,道:「把我當什麼人了!」卻還是嫣然一笑。不久便聽樓下張管家迎了李彥直進來,陸小姐才在伊兒的陪伴下下樓,與李彥直隔簾相見,張管家先退到門外去,屋內除二人之外只剩下一個貼身丫鬟,只是門開著,以示無奸。

  繡樓靜靜,一時無語,陸小姐倒先忍不住,道:「不來求我去救你地手下了麼?」

  李彥直道:「那不是我的手下,是我的朋友,是我地兄弟,是我在事業上相互扶持的人。」

  陸小姐哼了一聲,道:「是啊是啊,我就知道,你們這些人,就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除了兄弟朋友,其他什麼都不顧了!」

  「兄弟如手足不錯。」李彥直道:「但妻子不是衣服,是心腹!就是自己!兄弟之間,有不能為外人言的義在。夫妻之前,有不能為兄弟言的情在。這些理兒,尋常女子是懂不了的,我原本以為……原本以為那位能知我不被群盜劫持甚是不易地人懂得。」

  陸小姐在簾內為之一怔,頭低了低,忽然有些臉熱,細聲道:「就算懂……那也是理兒上地事,情之一物,不是這麼談地!」李彥直正要接口,忽然張管家衝了進來,叫道:「不好!老爺來了!」

  陸小姐嚇得芳容失色,驚叫道:「他今天怎麼回來!」隨即想起李彥直,叫張管家道:「快!快!帶李公子藏起來!」

  張管家叫道:「李公子,快跟我來!」

  李彥直道:「我是正經遞了拜帖求見,又沒違禮之事……」

  陸小姐在簾內頓足叫道:「什麼違禮不違禮地!我爹哪裡管這個!讓他見著你,還不一刀殺了!快躲起來!」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0:28
之三十 傾危之際
  張管家帶著李彥直就要退出,便聽門外一個男子聲音大笑而近:「乖女兒!看看爹給你帶了什麼來。」

  屋內四人,除李彥直之外都兩股發抖,知道是來不及了!張管家低聲道:「躲床底下!」

  李彥直不肯,道:「我光明正大而來,若躲床底下,就沒事也變有事了!」

  這時哪還有時間給他們來回商量?便見一中年男子跨門檻而入,李彥直看這人時,見他武健沉鷙,長身火色,哪裡是個御史模樣?那男子看見了他也是一怔,雙目在屋內諸人臉上掃過,見女兒焦急萬分,丫鬟畏懼萬分,管家目光閃爍,他是何等厲害的人!對眼前這幾個人的脾性又極熟,當即料到了七八分,逼視管家冷然問道:「這是什麼人!」

  管家本來正想尋一套托詞來,但被陸老爺眼睛一瞪,登時汗流浹背,哪裡還說得出一句話來?

  陸老爺的樣子就像要吃人,看著管家怒道:「你幹的好事!」手一按,竟然就拔出腰間佩劍向他斬落,要先殺管家,再殺李彥直!

  那張管家其實也會武藝,若放在外頭也算是個人物,但在這陸老爺面前就像老鼠見了貓,縮手待死!陸小姐在乃父積威之下,竟也如軟在那裡一般!更別說伊兒了!

  屋內只有李彥直一人尚能行動,他雖作書生打扮,卻是經歷過戰場的人,所以能臨危不慌,一見陸老爺手按劍柄,馬上反應過來,隨手就抓了旁邊一把梨木靠背長椅隔了過去,一聲啞響。陸老爺的佩劍斬在梨木椅上竟嵌住了!

  要知自宋以下。士紳雖有佩劍,但多作裝飾之用,陸老爺這柄劍看起來光亮異常,也確有幾分鋒銳,但畢竟不是為上戰陣而作!他家用的傢俱又都是上品,那梨木椅子料佳質密,所以陸老爺這一劍非但沒將椅子斬斷,劍反而被卡住了!

  屋內所有人----包括陸老爺在內。沒有一個人想到李彥直竟敢反抗!陸老爺為之一呆,李彥直順手將椅子一扯,打在陸老爺臂上,陸老爺一個不防,手臂吃痛,長劍脫飛,他的人也蹬蹬連退了幾步。李彥直拋下椅子,隨手就把劍給撿起來了。

  這是大家小姐的繡樓。別苑的護衛都在外圍,陸老爺就算大叫一時也趕不過來,眼看局面一轉眼控制在李彥直手裡,張管家竟好像不知道陸老爺方才要殺他一般。護主心切,攔住喝道:「你做什麼!」

  李彥直看了看他和陸小姐一眼,一手捧著劍柄。一手捏著劍刃,上前一步,腰微微一彎,呈給陸老爺,道:「陸大人,此間之事只是一場誤會,請勿於怒氣之下殺人,事後生悔。」

  陸老爺剛才見他敢反抗先是一愣。見李彥直奪劍又是一驚。但他畢竟非尋常人物,很快便鎮定下來。再見李彥直奉還寶劍,行動中也算恭敬,言語又不卑不亢,心中不免驚疑:「這人是個什麼來歷!女兒房中怎麼會出現這樣地人!」臉上卻也不能示弱,哼了一聲,便將佩劍接過。

  劍一離手,李彥直便退到三步之外,站直了肅手而立,陸老爺又將他看了一眼,佩劍還鞘,問張管家:「這是什麼人?」同樣一句話,這時問起來語氣已大不一樣!

  張管家暗中早鬆了一口氣,道:「這位李哲李公子,是福建地一位舉子,準備應明年會試,提前進京溫習功課來的。因他一個朋友被詔獄誤抓了,不知從哪裡打聽到門路,病急亂投醫,竟以為這裡是……是錦衣衛指揮使親戚家的別苑,就來這裡求救。小姐見剛好是位故人,就接待了一下。」

  陸老爺聽到「錦衣衛指揮使親戚家的別苑」一句,眉毛跳了跳,嘴角有冷笑之意,但聽到「故人」二字時,問道:「故人?什麼故人!」

  張管家道:「小姐在普陀山進香時,為海盜所困,當時這位李公子也剛好到普陀山進香,得蒙李公子援手,這才化險為夷。」

  陸老爺瞪著陸小姐道:「有這事?怎麼沒聽你說過!」

  陸小姐本身其實也頗有膽識,這時已經緩了過來,心中不再慌張,卻撒起嬌來,捧著臉哽咽道:「你就知道讓你的人跟著我沿途收錢,女兒出了什麼事,你管過嗎?」

  陸老爺的臉一下子青了,喝道:「外人面前,你胡說什麼!」

  陸小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手蒙著臉,也不知有淚無淚,背過身去,丫鬟伊兒卻機靈,已在遞手帕了。

  陸老爺雖仍懷疑女兒與這李哲有苟且,但他不願在外人面前多談家事,斜了李彥直一眼問:「你是武舉子?」

  「稟大人,」李彥直道:「晚生是文舉子,嘉靖二十三年福建甲辰科第一名解元。」

  陸老爺訝然道:「那怎有這等身手!」

  李彥直道:「晚生是尤溪人,鄉里間多盜賊,晚生從小就是一手拿書,一手拿刀,為桑梓除殘去惡,所以懂得些武藝。」

  陸小姐聽了,心想:「怪不得他文武雙全!」悄悄回頭看了他一眼,怕父親瞧見,趕緊又轉回身去。

  陸老爺卻也不全信,沉吟片刻,問張管家道:「他那朋友犯了什麼事?」

  張管家輕輕咳嗽一聲,道:「他朋友是個富商,是底下的人胡鬧,或者是不當抓之抓。」

  這句話說得隱晦,但陸老爺自然就知道所謂「不當抓之抓」其實就是因對方是頭肥羊,便捏造罪名抓起來敲詐,這是錦衣衛地拿手好戲!陸老爺哼了一聲,又道:「你可查清楚了?確實是不當抓之抓?」

  張管家道:「確實,不會錯的。」

  「既然如此,」陸老爺這才對李彥直道:「你明天派人送一千兩銀子來,然後就回家等消息吧。」

  陸小姐忍不住叫道:「爹!李公子是女兒的恩人!」

  陸老爺斥道:「既進了北鎮撫司的大門,哪能平白無故地就出去?要麼掉幾斤肉。要麼就得出錢。這是規矩!」

  陸小姐不好駁嘴,李彥直已道:「大人說的是,晚生照辦就是。」

  在嘉靖年間,一千兩白銀可不是個小數目!

  陸老爺又將李彥直瞧了一眼,見他眉頭也不皺一下,又添幾分異色,輕笑道:「看來我這價可開得小了!」

  李彥直微微一笑,道:「這錢也不是我的。陸大人人中龍鳳。大人跟前,晚生也不願故作奸商嘴臉討價還價。」

  陸老爺哈哈大笑,問:「你可知道我是誰了?」

  「尚未知曉。」李彥直道:「可陸字若是不假地話,現在便也猜到幾分了。」

  陸老爺揮了揮手,道:「去吧!明天記得按時送銀子過來!」

  張管家領了李彥直出去與蔣逸凡等會合,眾人出門後,蔣逸凡問:「出了什麼事?剛才那個管家忽然派人來把我們都帶到一個偏僻屋子裡,行色大非尋常。」

  李彥直便將屋內情況擇要與他說了。蔣逸凡笑道:「原來這事陸老爺不知道啊,他是懷疑你和他女兒有苟且呢!三公子你說說實話,你進了那繡樓之後,到底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情?」

  李彥直斥道:「胡說八道!」

  蔣逸凡卻不怕他。賴著臉低聲道:「別怕羞嘛,咱們誰跟誰啊!說一說嘛。」

  李彥直在他面前也板不起臉來,笑笑而已。蔣逸凡也不是只一味胡鬧,忽然想了一下,道:「對了,聽你轉述他地氣派和說話地口氣,可不大像個御史……會不會其實就是錦衣衛的人?嗯,姓陸,姓陸……那會是誰呢?」

  「我怎麼知道!」李彥直說:「應該是個大官,又姓陸。原本以為他是個御史。本朝御史是又多又雜,陞遷轉職又頻密。所以難找,但像他這樣的人,滿北京城沒幾個的,你回頭打聽打聽,一下子就能打聽到地。」

  蔣逸凡道:「我來北京也有一段時間了,京城的權要雖大多沒見過,可姓名履歷也大多記在肚子裡,姓陸的嘛……」他要從頭數下來,第一個就是:「陸炳,這傢伙可了不得!當今錦衣衛頭把交椅!錦衣衛在他手裡,可把東廠都架空了!那是開國以來未有之強勢……」說到這裡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氣,便覺背脊涼颼颼地,扯了李彥直的衣袖一下,道:「三捨,你說……我們不會好死不死,真撞到了這位天下第一錦衣衛了吧?」

  張管家回到繡樓,卻見陸老爺坐在中間大椅上,看著地面上那把被他砍出一道裂痕的梨木椅子發呆,陸小姐坐在一邊,嘟著嘴不說話。張管家見了,忙要收拾那椅子,被陸老爺喝道:「放著別動!」過了一會,又道:「派人去南鎮撫司,看看有沒有這小子的宗卷!」

  張管家應命去了,宗卷調來時已是深夜。日間陸老爺要殺張管家時,若不是李彥直擋得一擋他早沒命了,所以心中對這個舉子其實十分感激,呈上宗卷之前先打開看看,只見上面寫著:「李哲,字彥直,福建延平府尤溪縣人氏,甲辰科鄉試第一名解元,授舉人,幼有神童之名,七八歲間助本府推官平礦盜,延平士紳皆稱譽之。父為礦頭,長兄為巡檢使,次兄為行商,販番貨於閩南粵東間,家由此而富。延平多盜,李氏為強族,練鄉勇禦寇,賴之以安者七八縣。」最後有個紅戳評價----「清白」。

  要知錦衣衛調查一個人也是分等級的,若是焦點人物----也就是指揮使親自用心那種,便祖宗十八代的履歷都能翻出來,不過這種情況一年也不見得會出現一次。其次是權要人物,比如當朝宰輔夏言、嚴嵩等人,以及外藩諸王,在京公侯駙馬世襲將軍,都是重點監督的常例。再次之,才是各級大臣,如尚書、御史、巡撫等。知府知縣以下能進入錦衣衛視野的就不多了。

  李彥直不過區區一個舉人。鎮撫司地人能在他上面花多少心思?因此他這檔案只是個大路貨。是流水線作業上地成果,而且還是兩三年以前的情況,辦事地人大概花了一兩天功夫在福州打聽了一下,寫完就不管了。在那之後檔案封存,就沒再更新過了。

  張管家見宗捲上沒什麼瑕疵,便安了心,就要將宗卷放好了,入內呈交。還沒進去,伊兒偷空走過來,悄悄問:「有什麼問題沒?」

  張管家微微一笑,低聲說:「乾淨得很!而且看來這李舉人在福建頗有根基,甚得士紳扶持,也沒有惡名,只要老爺不是刻意要對付他,就不會有事。」

  伊兒歡喜著又進去了。張管家入內,將宗卷呈上,陸老爺看了一眼,哼道:「不詳不盡!」

  張管家道:「他一個舉人。能有幾個字就不錯了。」

  陸老爺卻道:「馬上派人南下,起一起他地底!就讓……讓馮奪去!我要……」

  就在這時,忽有人直闖到房外。不斷有人喝道:「做什麼!做什麼!」來人卻還是氣喘吁吁地闖到門外,才跪下道:「十萬火急!」

  陸老爺聽見那人地聲音,問:「是陸清嗎?」命:「進來!」

  那人奔了進來,遞上一張紙條,陸老爺是何等人物,日間李彥直奪了劍,生命危險就在咫尺之間,他也只是微微一驚。並未如何慌張。這時看了紙條上的字卻整張臉變得蒼白!

  陸小姐正捧了一碗燕窩進來,見到這情景也嚇了一跳。驚道:「爹,怎麼了?」

  陸老爺拳頭往桌上重重一捶,怒道:「有御史多嘴!」竟然爆了粗口:「他娘地!這群瘋狗一天不咬人會全家死光嗎!」

  陸小姐放下燕窩,給父親揉心窩順氣,道:「那些御史天天這樣亂咬人的,爹爹你也說他們是瘋狗,就別理會他們,不就成了。」

  陸老爺重重將紙條扔在桌上,道:「已經捅到夏閣老那裡去了!夏閣老已經擬旨準備要拿我了……」聲音竟有些發顫。

  陸小姐便知道乃父不是在發怒,而是在害怕,道:「夏閣老和爹爹不是很好嗎?」

  陸老爺連連頓足,叫道:「你知道什麼!他這個人……他這個人……唉!誰落到他手裡都別想好過!這次又叫他撞了個正!這可,這可……這可如何是好!」

  陸小姐受到的衝擊沒乃父直接,拿起那團紙條,見陸老爺沒阻止,便打開看了一下,臉色也變得毫無血色,陸老爺已經起身道:「走!現在就回去!」

  「現在?」陸小姐驚道:「現在可是夜裡……」

  陸老爺叫道:「回到京城,或許還能想到什麼辦法!留在這裡是等死!」

  陸小姐叫道:「我陪爹爹一起去!」

  陸老爺一呆,看看女兒,歎了口氣,道:「不!你留在這裡!」對張管家道:「你收拾好行裝細軟,萬一有不好的消息傳來,馬上帶小姐走!回湖廣去……」頓了頓,道:「我在京城若是失勢,湖廣怕也呆不住,還是去找,去找……」他手握大柄之時,滿京城的人都怕他,官場上個個都敬他,這時大難臨頭,再要找個萬一自己落難也會不捨不棄的真朋友,想了半天竟想不出一個來!頹首搖頭道:「希望這個檻能過去,陛下遇我甚厚,又是這麼多年地主僕……可他總是喜怒無常……萬一……自求多福吧,自求多福吧……」

  最後竟是長歎出門!

  張管家送了陸老爺出門以後回來,見陸小姐坐在燈下凝眉,便道:「小姐,我們……要不要收拾一下?」

  若是尋常官宦人家千金,這會多半是哭哭啼啼,手足無措,但陸小姐從小受乃父熏陶,見多識廣,這兩年又朝聖諸名山,走過萬里路,在普陀山時甚至遭遇到極大的危險,有了這等歷練,這時便不如何慌張,將手中那紙條又看了看,道:「咱們家是做什麼地,你又不是不知道!有多少仇人,怕連爹爹自己也算不清楚!若爹爹出事,皇上又不肯庇佑,我們能走到哪裡去?」

  張管家道:「那也總得準備準備。」

  陸小姐沉吟良久,道:「是得準備準備……」但她想地卻不是如何逃走,如何安身,而是想著如何保住陸家。但這時他見識未到,心智也尚未老辣,便一時不知該如何著手,要找個人來商量嘛,她畢竟是閨閣中人,識得的人有見識地都是父親的同僚、下屬,未必可靠,閨中密友則完全不能找來談論這個話題,因此她的七竅玲瓏一轉,很快就想到了李彥直!眼睛亮了一下,便道:「張伯,你也設法連夜進城,去找那位李公子。」

  張管家奇道:「找他做什麼?」隨即頷首道:「不過也對,這位李公子甚是義氣,雖然只是個舉人,但他在東南好像頗有勢力,若是他肯幫忙,讓我們到福建找個地方安身未必辦不到。」

  誰料陸小姐卻道:「不!我不求他這個,我……我一個女兒家,見識短,雖想幫爹爹地忙,卻不知從何著手。而他能在群盜包圍之下從容不迫,則胸中必有經緯奇策!我想將眼前之事與他實說了,希望他能給我出個主意。」

  張管家驚道:「這如何使得!」

  「現在沒什麼使不得的事了。」陸小姐道:「爹爹要是倒了,那就什麼都完了。那位李公子……雖然只見過幾次,又鬧過些彆扭,但我覺得……這人可以信任。你去吧,萬一出什麼事情,我來擔待!」

  張管家卻覺得小姐兒戲了,道:「若說要他幫我們在福建找個安身之地,或許他能辦到,畢竟那邊山高皇帝遠的。但這件事情,雖然老奴還沒弄明白究竟,但也猜出其中牽涉甚大!他一個才從福建來的舉子,在京中毫無勢力根基,如何幫得上忙?」

  「他沒有根基,沒有勢力,我們有啊!」陸小姐道:「我現在要借重地,是他的見識。」

  張管家道:「他的見識能強過老爺不成?老爺都沒辦法。」

  陸小姐道:「旁觀者清!爹爹被夏閣老一逼,如今心已經全亂了。」

  「可這件事情跟他說真地妥當麼?」張管家道:「萬一他宣揚出去……」

  「他不像這樣的人。」陸小姐道:「當然你如果仍不放心的話,還可以買個保票。」

  「小姐是說……」

  陸小姐道:「那一千兩銀子啊,就且讓他遲幾天再送過來張管家哦了一聲,問:「銀子讓他們遲點送,那人……」

  陸小姐見他窮究亂問,不悅道:「別說這麼多了,去辦事吧。」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0:29
之三十一 夏言之尊
  李彥直沒有想到自己會這麼快又就見到陸小姐。

  第二天天還沒亮,那位張管家就來的。

  他不是在城外的別苑嗎?這會城門都還沒開呢,他怎麼進來的?不過想想對方很可能是錦衣衛頭子的管家,這一切似乎就變得可以解釋了。

  「李公子,擾清夢了。」張管家微笑著,臉上帶著些許討好和感激。感激,大概是因為李彥直昨日剛剛救了他,至於討好呢?

  李彥直有些不明白,然後他又從張管家口中聽到了陸小姐的邀請。

  「現在?」

  「啊,是,現在。」

  天還沒亮呢,陸小姐一個閨閣千金居然不顧禮法約束邀見自己,而張管家的神情表現又明顯有異狀,李彥直便知道陸家一定是出事了!

  「好,我更衣就來。」

  李彥直轉到後面去,蔣逸凡跟上來,笑道:「今兒個好事連連,陸小姐請三捨你,多半是有些香艷的事情發生。」李彥直斥道:「別胡說!她不是這樣的人,一定是陸家出大事了!要不然她不會這樣掉身份地跑來見我!」

  蔣逸凡一呆,便想到陸小姐很可能是陸炳的女兒,要是那樣可不得了!「淫奔私會」是不大可能的,就算陸小姐要淫奔,可她若是陸炳的女兒,誰敢接手啊!那麼如果像李彥直說的,陸家出了大事所以跑來向李彥直求助……乖乖!那可更不得了!

  蔣逸凡趕緊牽住李彥直的衣袖說:「三捨,我看你這次還是別去!這事沒打聽清楚,不好弄!要是那陸老爺真是陸炳,連他也擺不平的事情,咱們被牽扯進去肯定是死路一條!」

  這個問題李彥直其實早想過了,這時被蔣逸凡道破,也不免有些躊躇,但猶豫了一會,卻還是道:「若沒事自然最好。若是有事,她既想到了我,便是看得起我,我也不能辜負了她的青眼。」

  便換了件衣服,隨張管家趕到一家偏僻的客棧,這件客棧已整間被包下了,掌櫃夥計都被打發了去睡覺。由陸家的下人接手,陸小姐就在天字一號房燃燈相待,二人見面,李彥直見她穿一身薄薄的棉衣,外面裹著一件貂皮袍子,似乎出門時也有些倉促。陸小姐斂衽行禮,因道:「夤夜相邀,不合禮數。倒讓公子見笑了。公子不避嫌而來,讓奴家好生感激。」

  李彥直道:「咱們都是通達之人,不理那些禮法上的細微末節。」

  陸小姐大喜,伊兒挑燈,張管家奉茶,跟著都退到外屋,陸小姐道:「相見已非一次。公子怕尚未知道奴家的姓名來歷。」

  李彥直道:「閨閣芳名不敢擅問,但小姐若肯告知,則是小生望外之喜。」

  陸小姐輕輕一笑。蘸了點茶水,便在桌上寫上「爾容」二字,李彥直讚道:「好名字!」陸小姐道:「我本姓陸。這個姓是真地。我爹爹御史的身份,卻是假的。不瞞公子,我爹爹實是朝廷命官,名諱一個炳字,見為都督同知,執掌錦衣衛……」說到這裡看了李彥直一眼,見李彥直沒有露出過分吃驚的樣子,卻是一副恍然的眼神。便道:「原來公子早猜到了。不知什麼時候猜到的?」

  李彥直道:「昨日在貴府別苑撞見陸大人時。就覺得令尊之氣派不似御史,加之貴府竟能干涉北鎮撫司之事。又確實姓陸,所以猜到了七八分。」

  陸小姐輕輕一歎,道:「我當日朝聖諸名山,一路上多得各處士大夫家照顧,不過我家仇人頗多,我出門在外,怕被暗算,所以也不是對每一家都說明真相,或者是托父親在京中同僚之名,或是取得巡撫、道台書信轉薦,一路都無事,事事都順心,養成了我在外頭也頤指氣使的小性子——不想我爹爹地面子,士林的面子,到了海上卻也行不通了。當時幸虧公子救護,要不然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可笑我當時還不知感恩,還一味任性,料來公子暗中必在嘲我無知可笑。」

  李彥直道忙說:「小姐言重了。」

  「不是言重。」陸小姐道:「我到今日方知,陌路之人在你落難時也肯施以援手,那是多麼的難得!大多數的人,可都是大難臨頭各自飛,連至親好友、同僚部屬都不顧的!對比之下,我方知公子之可貴,更感激公子對我的盛情美意。」

  李彥直聽到這裡,便知道切入正題了,因問:「小姐為何有這等感慨?」

  陸小姐哽咽了一聲,道:「我爹爹得罪了一些人,被捅到夏閣老那裡去了,聽說閣老已在擬旨要查辦了,這可……我實不知該如何是好!」

  李彥直心中一凜:「果然出事了!」但想自己既然已選擇來赴會,便沒有臨陣退縮的道理!更何況對方連這等機密言語都對自己說了,當下也不婉轉,就問:「是為了什麼事情?」

  陸小姐袖出一張紙條,在燈下讓李彥直看過,又縮了回去,李彥直看了一眼,便知是貪污被檢舉揭發,心中反而鬆了一口氣,他怕的是謀逆、欺君、宮變諸事,那就難以回天,更非自己所敢插手,誰知道卻只是貪墨,對陸炳來說,那可就是稀疏尋常得很了。因道:「陸大人冤枉了。」

  陸小姐本有些擔心李彥直剛直不阿,鄙夷拒絕,聽他這麼說眼睛一亮,問:「冤枉?公子知道家父是冤枉地?」

  李彥直道:「滿朝文武,誰人不貪?若以貪不貪取人,則如今滿朝無一士可用;若以貪不貪量刑,則如今舉國官吏皆可殺!如今不殺舉國,而殺陸大人一身,所以我說陸大人冤枉。」

  這句話簡直無恥,卻是道出了中國所有官吏的心聲!官員們若是被抓,從來都不懺悔罪行,而覺得是自己不好運,都是源於所謂「人人都貪,為何只抓我一個」的心理,而這一心理又植根於整個社會體制不健、執行不力的現實之上。^^

  陸小姐聽得盈盈下拜。泣道:「正是,因此奴家心中悲苦,卻又不知該如何才能幫上家父的一點忙。」

  李彥直忙扶起了她,道:「像這種事情,可罪可不罪,可重罪可輕罪,主要是看上面的意思。陸大人聖眷正深。和夏閣老的關係,聽說也挺好地啊。」

  陸小姐歎道:「可夏閣老這次看來是決意要辦了啊!夏閣老若是決意要辦,怕連皇上都不好干涉!」

  李彥直沉吟半晌,道:「若是這樣,則是非證據都已不重要,關鍵全在夏閣老一念之間!」

  「對啊!」陸小姐忙問:「那公子可有什麼辦法?」

  李彥直搖頭苦笑道:「我才入京不久,如何就有左右當朝閣老的本事?小姐你太看得起我了。」

  陸小姐才微微露出失望,李彥直已道:「不過……」陸小姐忙問:「不過如何?」

  李彥直道:「我們可以借取別人的智力。或許能尋到一條道路。」陸小姐便問當借什麼人地智力,李彥直道:「這人除了要有甚深智謀之外,還要有與陸大人相當的地位,要對夏閣老十分熟悉,能把握住夏閣老的心性乃至弱點,嗯,最好還要有與陸大人這次遭遇相似地經歷。只有這樣,才能想出最恰當的應對辦法來。」

  陸小姐聽了不住地苦笑,李彥直說的這四五個條件。就是要一個都不容易,要想四五個條件都滿足?「當世哪裡找這個人去!」

  不料李彥直卻道:「有這樣的人!」

  陸小姐吃驚道:「誰?」

  李彥直道:「嚴嵩父子!」

  陸小姐怔了好久,喃喃道:「嚴嵩父子。嚴嵩父子……」將嚴嵩父子地情況和乃父陸炳一對比,果然無不符合李彥直所說的條件!嚴嵩父子智謀有多深,看他們能爬到這麼高的地位就可見一斑了,而且在朝中的地位上來講也與陸炳差相彷彿,由於嚴嵩與夏言乃是政敵,相互之間地勾心鬥角也不知經過幾個回合了,若說最瞭解夏言地人是誰,恐怕就不是他的好朋友、好門生。而是他地好敵人嚴嵩父子了!而更難得地是:嚴嵩父子也剛剛有過一次被夏言逼到懸崖邊上的遭遇。並成功地化險為夷!這份經驗那可是相當的可貴!陸小姐默默點頭,道:「不錯。可是……我們去找他們的話,他們肯幫忙麼?」

  「不用去找他們。」李彥直說。

  陸小姐訝道:「不用去找他們?」

  「嗯。」李彥直道:「其實這次嚴氏父子已經給我們指出了一條明路:陸大人只要依樣葫蘆就可以了。」

  陸小姐問:「怎麼依樣葫蘆?」

  李彥直道:「上門求情啊。」

  陸小姐愕然:「就這麼簡單?」

  李彥直笑道:「就是這麼簡單!很多時候事情就是這樣,就怕走錯了方向,若是方向走對了,其實也不需要走路的姿勢弄得多稀奇。」

  見陸小姐不信,正要解釋,忽聞雞鳴,卻是天亮了。客棧外似乎有人進來,李彥直便暫時打住,張管家在外接待,過了一會進來道:「小姐,老爺往夏府去了。」

  陸小姐喜道:「去了?」看了李彥直一眼,眼中似在說:「被你說中了。」又問:「爹爹是去求情?」

  張管家道:「是,不過老爺吩咐了,要是這次求情不得,就要小姐趕緊走,到南方去避避。」

  李彥直道:「不怕,不怕,陸大人既能放下身段去夏府,事情多半會有轉機。」嘿了一聲,道:「陸大人不愧是陸大人,宦海浮沉這麼多年,見事當真明快!這次定然也能履險如夷。」

  「是啊。」張管家含笑道:「其實應該也沒事,這次老爺可是做好了準備,打點得妥妥當當的,料來應該會萬無一失。」

  李彥直聽到「打點」二字,心中一動,問:「陸大人帶禮物了?」

  張管家低聲道:「白銀三千兩,珍珠一鬥,白璧兩對,七尺珊瑚五株。」

  李彥直瞪了瞪眼睛,歎道:「這回要糟!」

  張管家奇問:「禮物有什麼不妥麼?份量、意頭。都沒什麼不妥啊!」

  李彥直不答,卻拉了陸小姐入內屋,道:「小姐,你趕緊去勸阻令尊,讓他不要帶禮物,就一個人去,有多慘裝得多慘。忍其侮冷,受其屈辱,這樣才能保住性命!萬一陸大人已經進府,你或可想法也闖進去幫忙求情。」

  陸小姐驚道:「怎麼?是禮物出了什麼問題了麼?」

  李彥直歎道:「不是禮物出了問題,是壓根兒不該帶禮物!」因說出一番道理來。

  原來陸炳揣摩人心的功夫,比嚴世蕃究竟遜了一籌,他本人就是個巨貪,以己度人。自然認為夏言也認錢,「夏閣老未必不愛錢,」李彥直說:「但他地錢絕不會通過這個來路!更不會在這個時候收!他在令尊身上,在嚴嵩父子身上,要的不是這些。」

  李彥直自己都沒機會接近夏言,更沒資格和對方過招,但他在此事上以嚴嵩父子為師。順著他們的思路,觀察最近發生那件事情地前後始末,加上歷來的傳聞。便構建出了夏言性格中剛愎的一面。

  「朝中有諺云:不見夏言,不知相尊。」李彥直說:「為何不是不見閣老,而是不見夏言?可知不止是閣老之位權重。且夏閣老本人也必是尊己凌人地性格!所以才會給人造成這樣地印象!平心而論,以這種姿態當朝執政是很危險的,不過他也許是狂傲以至於不自知,或者是自知而無法自制!歷朝歷代,宮中的公公朝臣一般不敢得罪,官位越高,對皇帝的近侍就越表現得謙恭!可我聽說,當朝最紅的公公。在夏閣老面前也是點頭哈腰。不敢抗禮,此是辱陛下之近臣!嚴嵩父子有奸名。令尊陸大人……亦以親近之臣起家,但夏閣老卻要一一折辱之!甚至就是當今皇上,在不合儒家規範的事情上,也沒得過夏閣老的好臉色,綜合種種,小姐可看出什麼沒有?」

  陸小姐亦甚穎悟,便道:「這就是他地個性!」

  「不止如此!」李彥直道:「這不止是他地個性,也應該是他的一種理想,或者說,他是把自己地理想滲入到性格裡面,所以才更加要命!」

  「理想?」

  「嗯。」李彥直想起夏言面折嘉靖,斥嚴嵩、鄙陸炳,太監左右束手,這等巨宦威風,連他也不禁悠然神往,一時脫口道:「他是要告訴世人,皇帝也當置於禮法律制之下!這不是一個現實,但他在爭取!他知道貪官污吏、官場惡習是沒法在自己手中掃除乾淨的,但他也要立一個榜樣,要叫世人都知道,一切奸臣、近侍、閹黨,全都得在文官集團的最高代表面前低頭,在他夏言面前低頭!這是是何等的偏執!這是何等的自尊!這又是何等地豪情!夏言,夏言……他的出現不是偶然的!自仁、宣兩朝以下,三楊秉政以來,先以法術得權力,後以文書成規範,乃令文臣治世已成坦途!風氣由來已久,聚會至今,方能成就今日夏言的威勢!之前夏閣老去相位,嚴嵩入閣,一切但憑皇帝意志,其實這正是帝權對相權的反撲!士林之怒嚴嵩,實在於此!未必因其貪墨!而如今夏閣老張權,士林反而叫好,也未必因為他做的都對,而是因他所行未必無私,卻與士林的整體利益不悖!因此得到滿堂喝彩!」

  閹黨就是太監,奸臣指嚴嵩,近侍當然就是陸炳,其權力來源都是皇帝!夏言在謀權地過程中也奉承過皇帝,但掌權之後便多抗爭之舉,這才是士林正統既與皇帝合作又要限制皇帝的態度,與嚴嵩的一味順從有著極微妙地區別。

  聽到「近侍」二字時陸小姐心裡不禁小小地不舒服了一下,但也知道李彥直不是在針對乃父,因道:「他這樣做……大是犯忌啊!」

  「犯忌」二字一下子把李彥直拉回了現實,他歎了一口氣,道:「是,以個人安危得失而論,確實是犯忌了。可人就是這樣啊,有時候不是不知道,只是性格如此,自己也沒法改變。又或者他不是不知道危險,只是這樣痛快的時刻實在太誘惑人!或許就為了這一刻,我們會連命都賭進去也在所不惜!」

  陸小姐聽到「我們」二字,妙目怔怔地看了李彥直一眼,這一刻她卻不知自己看到的是李哲,還是夏言。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0:30
之三十二 三進燕窩
陸小姐從客棧出來,直奔夏府,到了之後卻被攔住,前門後門,皆不得入,直等到中午,才見乃父精神頹喪地出來,陸小姐叫道:「爹爹!」

陸炳滿臉羞慚,見到女兒一愕,低了頭,一竄鑽進轎子裡去了。陸小姐看不透吉凶,又不好問,也只好上轎,父女回到府中,陸炳在大砸東西,什麼唐瓷宋器,什麼蘇字米畫,糟蹋在他手裡的不知有多少!闔府瑟瑟發抖,無人敢進去相勸。

直到房中的東西都被砸得差不多了,這時陸炳的兩個兒子也回來了----他們是破曉時分就躲到城外去的,這時聽說沒事了才回來。

陸小姐就勸她兄弟進去安慰父親,她兄弟都不願去觸這霉頭,陸小姐無奈,只好自己捧了一碗燕窩,輕手輕腳地入內,捧上燕窩道:「爹爹……」

陸炳聽到聲音,也不管是誰,手一揮打翻了碗,濺了陸小姐一肩頭,有幾滴還濺到她臉上!火辣辣的十分疼痛!若換作平時,她或許就哭出來了,這時卻忍住了,陸炳看了她一眼,卻隨即轉過頭去不說話。

這時滿地的瓷器碎片,多一個破碗也不顯什麼,陸小姐便不收拾,出去又捧了一碗燕窩進來,跪地奉上。陸炳看看女兒臉上幾點紅紅的燙痕跡,哼道:「不吃,出去!」手一抬又把燕窩打翻了,這次卻注意了沒打到女兒身上。

陸小姐見父親的氣消了不少,又出去捧了一碗燕窩進來,跪著哽咽道:「爹爹,你別氣壞了自己的身子。怎麼都好,先吃點東西吧,你一整天沒吃東西了。」

陸炳這才長長歎了口氣,重重坐倒在椅子上。道:「甜的東西,我吃不下。」

陸小姐大喜,道:「那我去弄點鹹的。」

陸炳道:「我想吃淡的。」

陸小姐道:「好,女兒去煮粥。」就去煮了一碗番麥粥捧進來。這番麥卻也是李彥直所贈。

陸炳吃了半碗粥,心情才好了些,卻道:「信知生兒惡。方曉生女好!」看著女兒,歎道:「這等好女兒,將來不知誰家有這福氣。爹爹卻捨不得了。」

陸小姐道:「那女兒不嫁人,一輩子侍奉爹爹。」

陸炳笑斥道:「說什麼胡話!」一仰頭,把剩下半碗粥都喝光了。

陸小姐見時機已到,就問:「爹爹,事情可平安了?」

陸炳臉上的表情僵了僵,隨即咬牙切齒道:「奇恥大辱!奇恥大辱!」指著夏府大罵了起來,但罵聲甚低。似乎害怕被夏言聽見一般。

陸小姐琢磨乃父地破口大罵,漸漸就將事情的經過瞭解了個大概。

原來陸炳究竟是官場老手,雖然這次去夏府犯了點錯誤。但他臉皮的厚度也還算夠,人被逼到了絕處,就什麼也不顧了,噗通一聲在夏言面前跪下,可憐巴巴地求起情來,只差說:「夏閣老你要不答應我就長跪不起」之類的話了。這樣一跪就是兩個時辰!到了這份上,他陸炳哪裡還像一個錦衣衛大頭目?分明就如市井僕役一般,在求老爺開恩了!

人去到這份上,也真夠犯賤了,而不聲不響地就把陸炳這等人物折騰得如此。夏言之尊更是不言而喻----這可比殺了陸炳更顯威風!

就在陸炳就快絕望,萬念俱灰之時,夏言才站起來。揮手道:「去吧!別在這裡跪著了!像個什麼!」

陸炳彷彿臨死之前吞到了一顆九轉金丹,雙手向上,叫道:「夏閣老,你答應了?」

夏言卻只揮了揮手,沒在說話,但陸炳已知道他是放過自己了,不敢再煩他,哈腰退了出來。但一到院子裡。回想起方纔的窘迫,登時羞愧得想找個地洞鑽進去!一路只是在想方纔的種種恥辱模樣不知是否被人看見。又在擔心這等秘事被宣揚出去,若這樣,以後自己在夏言面前還如何抬頭做人?翻來覆去地想,越想越是後悔,越想越是不甘!他是少年得志地人,威風了十幾二十年,今日之事,實是生平未有之奇恥大辱!自此將夏言恨之入骨!

陸炳罵了好一陣,忽道:「對了,你怎麼會進城來?還跑去夏府?」

陸小姐一邊給父親捶腿,一邊道:「女兒擔心爹爹,心想若有個不測,寧可陪爹爹到底,也不願偷生。」

陸炳聽得心下大慰,又聽他女兒道:「但女兒也不甘如此束手就斃,所以又希望能想出個辦法來,幫爹爹一把。」陸炳聽到「不甘束手就斃」一句,笑道:「果然不愧是我陸炳的女兒!不過你有這份心就夠了!這等事情,非你們女兒家能有辦法的。」

「不過有一件事情,要請爹爹恕罪。」陸小姐道:「其實女兒昨晚是找一個人去了,希望他能幫幫忙,幫女兒謀劃謀劃。」

陸炳皺了皺眉頭,問:「你找誰去?」

陸小姐道:「我找昨日到西山別苑去的那個李舉人去了。」

若在半個時辰前,陸炳非發火不可,這時卻是失笑道:「他一個小小的舉子,能有多少能耐見識?幫得上忙?」輕輕在女兒的頭上敲了一下,算是責怪,說道:「這事你可胡鬧了!以後不許妄自再向外人洩露這等機密了!」心中就想著如何去叫這個舉子莫亂說話。

卻見陸小姐吐了吐舌頭,道:「女兒買了個保票的,當時女兒還扣著他的人不放,並非一開始就和盤托出,而是一步步地試探他,看他能幫忙,才慢慢把話說開。」

陸炳笑道:「他能有什麼話說?」

陸小姐道:「他的人倒也實在,當時他已經料到我們家出了麻煩,卻還是連夜趕來見女兒,並未退縮。」

陸炳頷首道:「這倒難得,看來這小子有點野心膽色。」在他看來,那李哲此舉乃是在賭博。要押一寶博自家地好感,以後好市恩。

陸小姐也不反駁,只道:「後來我和他把話說開了,就把事情實告訴他,他就給我講論夏閣老的個性、志向,後來張管家說爹爹你帶了金珠去夏府。他就連說要糟,跟著作了一番預測,推測爹爹和夏首輔見面的情況,卻和爹爹剛才所說八九不離十。」

陸炳聽到這裡不由得一呆,道:「你說什麼?他料到了我和夏言相見地情景?」

「是啊。」陸小姐便將當時李彥直的分析逐一轉述,只瞞了李彥直對夏言地推崇之情,但從如何「借嚴世蕃之智」,到分析夏言如何才肯放過陸炳,幾乎一句不漏。最後陸小姐道:「我聽了他的分析後覺得有理,便趕到夏府想給爹爹提個醒,不過還好爹爹英明。也不用我們這些小的多事,自己就把事情擺平了。咦,爹爹,你怎麼了?」

原來她這一番話,竟把陸炳聽得整個人呆在那裡。陸炳雖然已從夏府平安出來,但他當局者迷,對夏言一開始為何不納金珠,最後為何又放過自己竟是不甚明瞭,這時聽女兒轉述李彥直的分析,再和當時的情景一印證。竟覺得絲絲入扣,不免出了把冷汗,暗叫僥倖。心想:「當時我有好幾次差點就想拂袖而去,就到陛下跟前求情,現在看來幸虧不是如此,否則就算陛下肯保我,我也得脫一層皮!不似現在這般,雖然屈辱,卻平安無事。」

這番後怕真是厲害,竟叫他半晌說不出話來。良久方問陸小姐道:「你方纔這一番話。真是那個李哲自己想出來的?」

「這個自然。」陸小姐道:「他見到我之前,並不知道此事。見到我之後。也沒機會問別人,自然是他自己想出來地。」

陸炳連連搖頭,又連連點頭,口中道:「一個小小的舉人,怎麼有如此見識?」

陸小姐道:「他本來就不是一個普通舉人嘛!」

陸炳睨了女兒一眼,忽然笑了起來,道:「他有妻室沒有?」

陸小姐大是窘迫,蒙臉叫道:「爹爹,你問我這個幹什麼!我……我怎麼知道人家這種事情!」

陸炳笑道:「他若是有妻子,我得趕緊派人去解決了,免得攔了我女兒地路啊陸小姐跳起來,頓足道:「沒見過做父親這麼不正經的!」就要走,陸炳拉住了她,道:「好了,好了,不鬧了。」先命張管家來,道:「你這就派人去北鎮撫司,把那個……那個李哲來求情的那個人,叫什麼來著那個,給放了。」風啟地名字他自然記不起來,但居然已記得李哲了。

張管家看了陸小姐一眼,暗中佩服,便領命出去了。

陸小姐道:「爹爹你不扣他一扣?」

陸炳問:「扣他做什麼?」

陸小姐道:「有這張保票在手,就不怕他亂說話啊。」

陸炳哈哈大笑,道:「這人是個奇才!連夏言的心性他都能琢磨透,這點事情不用我們去點撥他的!嘿嘿,可惜我去夏府之前沒會他一會,若曾見過他,見夏言時心裡也就不用那麼慌張了。」其實以他和李彥直的關係,當時就算李彥直提前和他講論過,他也未必信服,這番話不過事後感慨罷了。

陸小姐道:「那麼那一千兩銀子呢?不收了?」

陸炳笑道:「一千兩!向我陸炳下聘,這點錢未免太過寒酸!」

陸小姐啊了一聲,舉手帕蒙臉,罵道:「你……你沒正經地爹爹!」氣得跑了,陸炳哈哈大笑。陸小姐一路跑回房內,伊兒來問:「小姐,怎麼樣了?」陸小姐這才放下手帕,嘴邊竊笑,手裡手帕打著圈圈,道:「爹爹沒因他聰明忌他。」

伊兒大喜,道:「那還是小姐以退為進,婉轉得好。」

陸小姐道:「你啊,不和你說了!你這就坐頂小轎子去找他,我不方便給他寫信,你就替我帶個口信給他,叫他……叫他別在城裡呆著了。到城外找處寺廟讀書去,別誤了明年的會試。還有,最近千萬別到咱們家來走動,若有什麼事情……嗯,我隔個三天兩頭的,會派你去買香料。這麼說就好了。」

伊兒不解,問道:「為何要到城外去?還要我去買香料什麼地?這種事情也要跟他說?」

「你別問那麼多!」陸小姐道:「照我說地去做就是了。他會明白地。」

伊兒哦了一聲,嘟嘟小嘴,就要出去,陸小姐忽然叫道:「回來!」把丫鬟瞪了兩眼,說:「你去和他說話,可不許對他拋媚眼!」伊兒呸了一聲叫道:「誰跟他拋過媚眼了!你不是陸小姐,你是醋小姐!」做了個鬼臉,跑了出來。坐了頂小轎子。從後門出去,到了同利京師分號時已是黃昏,她仍走後門。求見李彥直。

李彥直聽說她來,就在偏廳相見,兩人見面,伊兒將他左看右看,看得李彥直倒有些不好意思,道:「伊兒姑娘,你這麼看我幹什麼?」

伊兒笑道:「我想看看你有什麼好!叫一個平素從來不會為別人著想的人,忽然變得會為人著想了!表面顧著爹爹,其實卻是幫著……某人!」

李彥直眉腳挑了挑,卻笑道:「我聽不懂。」

伊兒呸了一聲。道:「你會不懂?你比誰都懂!」伸手道:「拿來!」

李彥直問:「什麼?」

伊兒道:「賞金!嗯,我不要銀子,我要珍珠!」

李彥直問:「要珍珠幹什麼?」

伊兒道:「我這兩日睡下後想想。越想越覺得吃虧!夾在你們中間,受盡了苦楚,臉皮也被掐腫了幾處,都不知是為什麼!如今你們好事近了,我雖然沒個功勞,可也有點痛勞,這會不趁機要點賞賜,那是虧死了!拿來。我要珍珠!」

李彥直哈哈一笑。真個去後面取了個盒子裡,道:「這是北海產地珠子。你試試磨碎了敷臉。」

伊兒一打開,裡面竟是十二顆龍眼大的珍珠,張大了嘴巴道:「這些,都給我?」

李彥直笑道:「這不是你剛才問我要的麼?」

伊兒剛才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李彥直真的就給了!她雖然出身大戶人家,但畢竟是個丫鬟,哪曾有人對她如此豪綽過?心中反而有些不安,道:「你送給我這麼好的東西,回頭送小姐什麼啊?你可得送更好的東西才行,要不然我臉上又要多腫幾塊了。」

李彥直笑道:「她以後要是打罵你,你仍跑我這裡來,我護著你。」

伊兒呸了一聲,罵道:「又來胡說了!不扯了,說正經地。」這才將陸小姐的話轉告,李彥直聽得怔了,道:「不意小姐對在下用心如此之深!李哲何以報之!」

伊兒雖不大明白陸小姐話中含意,但仍道:「你這才知道麼!以後可千萬別辜負了我家小姐,要不然,哼!我不放過你!」

李彥直為之莞爾,送走伊兒後,風啟和蔣逸凡從後面出來,一齊向李彥直恭喜,李彥直回顧風啟,笑道:「你不惱她麼?若沒弄錯的話,你這場無妄之災可是她整出來地。」

風啟笑道:「我在北鎮撫司也沒受什麼罪過,每日都好吃好喝的,想必是陸小姐關照過了。自有詔獄以來,進去的人裡面只怕沒一個過得像我這般舒坦,我的待遇居然比一些王侯將相、英雄豪傑還好,每次想想我都覺得與有榮焉,對陸小姐便只有感激,哪裡還會惱恨?」

蔣逸凡失聲狂笑,指著風啟道:「不愧是在官場公門裡打滾的,這等事情也能感激,這馬屁功夫可真是了得。」

風啟嘿嘿一笑,不以為意,卻對李彥直道:「陸小姐讓三捨出城,卻是什麼意思?」

「她真是個聰慧女子,又真是在為我著想。」李彥直臉上露出欣然笑意來,道:「她大概是預料到接下來京城會發生什麼事情,怕我牽扯進去,所以讓我出城躲躲,不要捲入糾紛之中。」

風啟問道:「那三公子如何打算?」

「她是為我著想,」李彥直道:「可我卻不能只為自己著想,太過畏縮,太過怕事,到頭來反而做不成事!這份美意,只能心領了。」

正說著,人道有嚴府的下人秘密來求見。

李彥直望望窗外,這時已經入夜,嚴世蕃卻派人來,便知必有秘事,因笑道:「看看!就算我們想躲,也未必躲得開!既然已經邁開了第一步,接下來地事情,就有前無後,有進無退了!」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0:31
之三十三 徐府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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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彥直和嚴世蕃第二次見面時,嚴世蕃的態度已經大大不同,這一次,他至少是將李彥直當作同等智力水平的人來看待了!這一點,哪怕不用說話,光從他瞧李彥直時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來。

「聽說你昨日跑到西山去了。」嚴世蕃笑瞇瞇地說:「可遇到了陸家那位刁蠻潑辣的大小姐?」

李彥直笑而不答,嚴世蕃又問他去陸府幹什麼,李彥直道:「風啟被北鎮撫司誤抓進去了,我盲頭蒼蠅亂撞,聽說去那裡能救人,就跑去試試了,沒想到卻一頭撞進了錦衣衛的老巢!」

嚴世蕃哈哈大笑,又問他是否需要幫忙,李彥直道:「還好陸大人肯收錢,已經沒事了。」

李彥直這時已被嚴世蕃留意,所以他去西山的事情嚴世蕃知道,至於昨晚密會陸爾容,由於有錦衣衛的勢力作掩護,嚴世蕃竟沒法察覺!李彥直從他的語氣中推測出這一點,對自己和陸家關係的進展便決口不提一字。

嚴世蕃今日請李彥直來,卻也不是為了這個,他取出一張被截頭去尾了的密信來,遞給李彥直,卻只剩下七八個姓名,其中幾個李彥直認得,知道都是五品以上的大官,便猜其他不認識的人名多半身份相類。「這是做什麼?」李彥直問。

嚴世蕃道:「朝廷可能會設一大員。提督浙、閩海防事務,巡撫東南。至於人選,很可能就從這裡面挑。」李彥直心中一凜,嚴世蕃又道:「別問我為什麼會有這份名單!夏言會任命他們其中哪一個,我還說不準,但對我來說,要摸出這份名單來,卻不是難事。」

李彥直卻還是不明白嚴世蕃送他這份大禮為地是什麼,嚴世蕃卻笑道:「字跡我不能給你。你把名字記下。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吧。」

竟然就送客了。

李彥直亦知他脾氣如此,便告辭回香料鋪,將名單默寫出來,召風啟、蔣逸凡商議,風啟、蔣逸凡一時都看不出嚴世蕃此舉的用意,李彥直便命他們先去打聽清楚這份名單上八個官員的履歷、脾性再說。

這份名單上,有四個風啟是熟知的,兩個知道姓名。還有兩個沒聽說過----這也是他們的功夫還沒到家,若換了嚴嵩。多半全國六品以上官員的履歷都能倒背如流。

韓愈說:業精於勤!賣油翁說:唯手熟爾。大明的這些文官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內鬥上,極少有人關心海外,因此任他在官場鬥爭中體現得多精明強幹的人,都對外部世界一抹黑!

那四個官員品級都不低。而且均有官聲,風啟蔣逸凡去查了兩日之後便打聽清楚,再與之將已知道的四個官員一對比,馬上就總結出了這些人地幾個共同特點:幹練、強硬、不畏強權!當然,這些人地幹練程度、強硬程度和不畏強權的程度都有高下之分,其中兩個還有貪污的嫌疑,但都有處事明斷、決絕的經歷!

李彥直忽然明白了!

名單上的這些人,彷彿一個個都有夏言的影子!這些人都有理想。自律律人都很嚴格---甚至嚴厲。其中五個有過很偏執的行為!因此才為人矚目!

「如果讓這些人去浙江福建,事情只怕要糟!」李彥直道:「現在東南需要的是一個智能洞察官民兩途。力能震懾黑白兩道,胸襟寬廣、手腕靈活地人!而不是像這樣的一些猛吏!」

風啟歎道:「有智有謀,有力有勇,胸襟寬廣,手腕靈活---這樣地人哪裡找去!」

「有啊,這裡就有一個!」蔣逸凡指著李彥直笑道:「他在說他自己呢!」

李彥直也不謙遜,也未承認,只是道:「夏言會選這些人是很自然的事情,而這些人……也許他們是好人,也許他們有一顆好心,可這種個性一定會把事情辦壞的!」

「那怎麼辦?」蔣逸凡說:「要設法阻止麼?」

阻止?怎麼阻止?別說李彥直還只是一個在京準備參加會試的舉人,就算他是個狀元!也沒資格在當朝首輔面前指手畫腳!更別說阻止對方了!

要想阻止這件事情,除非是……

換一個首輔!

這一點三人幾乎是同時想到了!他們對視著,馬上就知道嚴世蕃送給李彥直這份名單地意思!

「他要拉三捨你入伙呢!」蔣逸凡說。

對嚴嵩父子來說,當下乃是一個低谷期,在這個時候,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聚集一切可能提供幫助的人物就是他們要做的事情!李彥直手裡有錢,肚子裡又有計謀,連嚴世蕃都已承認他算個人物,這樣的人對嚴氏父子來說當然是非常有用的!

而嚴世蕃拉攏李彥直的手段也真是高明----嚴世蕃根本就半句拉攏的話也不說,只是用一份名單就叫李彥直明白讓夏言在位會嚴重阻礙他們彼此地大事!

在利益指向面前,恩義已經不重要了,忠奸更是虛無!如果李彥直還想堅持他在嚴世蕃面前所表露地立場的話,似乎除了擁護一個新地首輔來推倒夏言之外沒有其它出路了!而在滿朝文武當中,最有機會取代夏言的無疑就是嚴嵩!

「其實嚴嵩人挺好的。」見到李彥直為難,蔣逸凡說:「這老傢伙別的不會,和稀泥最強。而且他又好說話,更妙地是他兒子肯收錢辦事……」

海商們有錢。嚴嵩肯收錢,這樣事情就好辦了!

「不行!」風啟卻道:「你別忘了,夏言可是徐華亭的恩相!」

徐階和李彥直的關係,外人不知,入室弟子卻是很明白的!而徐階和夏言又是什麼關係呢?一句話:徐階能回到北京,靠的就是夏言的提拔!對混官場的人而言,在逆境之中還肯搭一把手的人,便是摯友,在沉淪中提拔了自己的人。就是恩父!

夏言、徐階、李彥直。這老、中、青三人中間存在著一種遞禪地微妙關係,從某個層面來講,他們才是一家子地人!他們若結成一黨,才是順理成章之事!

可現在卻偏偏有一種奇特的形勢阻止了他們三人結成一黨!

當初徐階回到北京,知道自己能夠重入中樞靠的居然是自己曾的罪過的夏言,便帶了禮物前往致謝,並對自己曾經冒犯了夏言的親戚表示歉意,夏言卻推回了他的禮物。也不接受他的謝意,因為他夏言是一個「孤臣」。薦舉徐階不過是「外舉不避仇」,他辦地是公事,不存私心!

徐階的脾氣也類似,雖然李彥直暗中幫了徐不少忙。給徐家添置了許多產業,免除了他地後顧之憂,但李彥直到北京後他也不主動與他見上一面,反而很避嫌地顯得很冷淡。簡言之,這三人乃是某種理念上的氣味相投,相互之間卻很難走到一塊去!尤其是在一些重大問題上,甚至存在著相當大的衝突!尤其夏言與徐階之間幾乎有公無私,所以難以成黨。倒是徐階和李彥直之間有公有私。所以暗中能夠走近。

「我想,我也該去拜見了一下徐師了……」

深夜。徐階正在整理吏部的文件,忽然聽說李彥直前來拜訪。

「夤夜來訪,豈是君子之道?不見!」

過了一會,院子裡忽然起了一陣小小地騷動,李彥直竟然闖了進來!

當朝吏部左侍郎的府邸豈是可以輕易擅闖的?徐家的管家都慌了,但李彥直就是闖了進來,直闖到了書房!

徐階抬頭看了他一眼,兩人可有多年沒見了,李彥直從一個小孩長成一個青年,完全變了個樣,這時燈光又暗,但徐階只一抬頭,瞧了他一眼,似乎就認出他是李彥直,哼了一聲,繼續低頭整理文件,管家倒是知道李彥直的,看看主人沒什麼表示,就退了出去。

「徐師。」李彥直行了一禮。

「你來做什麼!」徐階重重地往文案上一拍,責道:「不好好讀書準備會試,卻大半夜跑來我這侍郎府,不想要功名了是不是?」

他罵得凶,但李彥直反而感到一股莫名的親切,有些時候只有真正關心你的人才會這麼罵人!

他沒說什麼,就遞上了那份名單----當然是他自己的字跡。

他們二人之間只是多年沒見面,信還是通地,因此李彥直地自己徐階很熟,他只看了一眼,就驚道:「你這是做什麼?」

李彥直也不和徐階玩虛的,就道:「東南海防要務,大概會從這些人裡選出來吧?」

徐階身為吏部侍郎,管地是全國官吏的人事工作,這事他雖然不是確切知道,可也有所風聞,雙眉一挑,當場就把那張紙條給燒了,指著李彥直道:「十幾年不見,你怎麼走邪道了!你從哪裡弄來這份名單?弄來幹什麼!」

「我沒走邪道!」李彥直說:「我也不是拿這個來邀名邀利,只是東南之事,徐師或許沒我知道得仔細,卻也應該比夏閣老清楚,從這裡頭挑一個人去,會有什麼後果,徐師應該也能想見!」

徐階哼了一聲道:「這不是你現在該管的事!」

「我知道!」李彥直緊跟著說:「所以我希望徐師能管管!只要徐師你點個頭,我馬上就出城去,到西山安心讀書!」

徐階閉眼片刻,終於搖了搖頭,道:「夏閣老不會被任何人左右的!我要見他也難,更別說請他改變主意!何況……如今東南亂象漸起,也需要一劑猛藥來收拾收拾了「怎可如此!」李彥直道:「過剛則折!怕只怕猛藥一下,病沒醫好,東南倒先殘廢了!治理東南,得用手腕靈活之人!」

「手腕靈活?」徐階冷笑道:「當今柔媚取巧之人倒也有不少,但要派那些人去,東南只會更亂!百姓只會更苦!」

李彥直道:「但如今派這些迂腐書生去,必然無法斬斷病根,不過是以猛藥壓上一壓,下次再發作時,恐怕就要爆發得無法收拾了!東南之事,還得用剛柔並濟之法!」

徐階便問什麼是剛柔並濟的辦法。

李彥直道:「殺雞儆猴,逐頑劣之輩於海外,整治海防,是為剛;開海禁,確立邊關稅務,移內地之民實邊,是為柔。商道通暢則盜賊自少,對外移民則糧食負荷自輕。如今的形勢,是老天爺在逼著我們擴張啊,我們卻逆天而行,閉關禁海,不許人民自己遷移,甚至還立法殘殺出海之民,這算什麼猛藥?這是毒藥啊!」

徐階聽到這裡忍不住斥道:「黃口孺子!妄論大事!你剛才說這些胡話,任何一句都能叫你終身不得入科場一步!永世不得翻身!不居其位,不謀其政,小子啊!快快回去,蒙頭睡一覺,把這些妄念都斷了吧!」

李彥直卻道:「徐師,你晉身仕途,就為了自己的平安?為了自己的官爵?」徐階一聽,臉登時黑了下來,卻道:「知其不可而為之,乃是聖人境界!你我都不是聖人,若能做到可為處為之,便很不容易了!」

李彥直道:「夏閣老號稱尊相!若他勇推此政,也邁不出一步麼?」

徐階冷笑道:「當然!」

李彥直道:「若是這樣,那他就是尸位素餐!不如換一個人來做!」

徐階臉色微變,道:「你又在胡思亂想什麼!」

李彥直道:「我希望朝野官民,彼此都能盡力,而不是覺得難,覺得不可能,就不做!」

徐階沉默了,畢竟,他是大明皇朝裡真正願意做事而且正在做事的人!縱容徐經商,默許李彥直幫自家理財並不影響他保有一顆為國為民的心!

好久,好久,徐階忽道:「敢不敢去見夏閣老?這件事情,可是有可能會影響到你會試的!」

李彥直來之前可沒想到徐階會有這般提議!沉默了一下,便道:「好,我去!」

「我也沒十分的把握,」徐階揮手擬信,是寫給夏言的,說自己知道有個入京趕考的舉子深悉福建倭情,問夏言可願意破例召見一問,一邊道:「若夏閣老肯見你,估計也不會有很長的時間,還有,有些話你要斟酌好!在我這裡能說的話,到了他那裡就說不得了!要不然我怕你性命難保!」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0:32
之三十四 閣老三問
李彥直自從徐階處回來,日與風啟蔣逸凡商議斟酌,擬好了一篇好大的腹稿,只盼著夏言能得召見時好對問。

真是心想事成!夏言竟真個傳話來召他,而大出李彥直等意料之外的是,夏言竟不是召他去府中,而是召他去西苑!

西苑是什麼地方呢?原來,在嘉靖二十一年,宮中發生了一場罕有的宮娥篡弒事件,幾個久受壓迫的宮女趁著嘉靖熟睡之時用麻繩勒住了嘉靖的脖子,要將他勒死,可惜忙中生亂,繩子竟打了個死結,因此只將嘉靖嚇昏了,之後皇后趕到,將宮女制服斬首,但經過此事之後嘉靖驚嚇過度,再不敢在紫禁城內居住,卻搬到皇城西苑。這次事件,就是著名的「壬寅宮變」。

皇帝不住紫禁城,可大明的天下還得繼續轉動,因此嘉靖二十一年以後,內閣大學士也跟著嘉靖一起,到西苑的板房辦公去了。壬寅宮變以後,嘉靖等閒不上朝,就是六部尚書也難見到他的龍顏,所以能到西苑板房裡走動的,也就夏言、嚴嵩這些閣老,以及少數能得皇帝歡心的大臣、道士,幾乎可以這樣說:上金鑾大殿易,入西苑板房難!

不想這時因緣巧合,李彥直進士還沒考上,就被閣老召見,他不敢怠慢,沐浴更衣後便準時趕到,才進偏門,就撞到了陸炳要出來,李彥直眼觀鼻鼻觀心,只當不認識。

陸炳瞥了他一眼,問門衛:「此人臉孔陌生,是誰?」他是錦衣衛的首腦,有保衛皇帝之責,正當此問。

門衛道:「是夏閣老召見問話的。」

陸炳哦了一聲。才放了他進去。

西苑林園之清幽雅勝,那也不用說了,可惜這時到處掛滿了符,八卦鎮門,桃木劍鎮戶,石凳擺作七星,樹木曲成龍虎,道教氛圍甚濃。不像皇家園林。

李彥直低著頭,又進一道門,卻見三個人談笑而出,這三個人一個是太監,一個是道士,還有一個卻是個老者,長身瘦削,眉目疏朗,年已六七十歲。卻仍精神爽溢,頭戴道教香葉觀,更顯脫俗。

領李彥直來的人見到他們,慌忙帶李彥直讓在一邊,口稱「閣老」。李彥直心裡一動:「難道這老者就是嚴嵩?」因當下內閣中只有夏言、嚴嵩二人,看領自己來那人的反應此人應該不是夏言,那就應該是嚴嵩了!一念及此,李彥直便忍不住偷看了一眼,心道:「他長得這般神仙相貌,是怎麼生出嚴世蕃那個怪胎來的?」

嚴嵩等對李彥直二人也不理會。就走了過去,走了兩步,嚴嵩忽然回頭,看了李彥直兩眼,問:「這是誰?」

領李彥直來地那吏員道:「啟閣老。是夏閣老召見問話的人。」

嚴嵩哦了一聲,說:「來到西苑見首輔,怎麼穿著便服,無禮!」因指著李彥直問:「你是何處官員?官居幾品?」

李彥直慌忙行禮,道:「學生尚未入仕,還只是個舉子。」

嚴嵩對那太監、道士笑道:「奇了奇了,貴溪(夏言)居然會見一個舉子。」因問李彥直:「你是夏閣老的親戚?此來莫非是為明年會試之事而來?」

那太監和道士一聽。心裡都直打鼓,均想:「你莫非是想說他是來賄賂閣臣的?夏閣老可不是這等人!這髒水怕潑他不到。」

李彥直不慌不忙,躬身道:「學生是福建甲辰科舉子,三年前因路上水土不服,中道折返,誤了會試,這次便提前半年來。在京中賃房讀書。一邊適應北邊的水土。今日忽得夏閣老傳喚,心下正自惶恐。卻還不知是為了何事。」

嚴嵩嘿嘿一笑,忽然好像想到了什麼,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李彥直稟道:「學生姓李,名哲,字彥直,福建延平府尤溪縣人氏。」

嚴嵩哦了一聲,揮手道:「去吧去吧,既是夏閣老召見,我就不攔你了,免得去遲了被他責怪。」他雅顏溫語,若是沒心機沒見識的人定都要當他是個老好人!李彥直自詡閱人不少了,還沒見著嚴嵩時覺得自己對這個人已很瞭解,這時遇到了他卻反而摸不透對方了。

別了嚴嵩,來到夏言當值的板房外,那吏員命他且候著,入內稟告,半晌出來讓他進去。

李彥直低頭入內,這整座西苑都籠罩在全真氛圍之中,只有這板房內書香撲鼻,一掃虛無縹緲之妄念,儘是剛正精進之氣派!屋內有人抄寫文書,有人來回奔走,極為忙碌!居中坐著一個相貌清矍的老者,正在批閱文書,李彥直進來他也不抬頭,是由吏員引李彥直拜見,李彥直才知此人就是夏言。他眼角餘光掃了屋內一眼,心中暗歎:「在這等環境下,我如何說得上話?」

夏言彷彿沒注意到李彥直已經來了,又忙了半晌,才抬起頭來,問:「你就是那個福建來地李舉人?」卻又不像在問,只是在確定。

李彥直應是,一時卻不知該如何開口,舉人和閣老之間距離如地比天,如泥比雲,李彥直雖不至於像尋常舉人一般在首輔面前嚇得無法動彈,但按規矩夏言沒開口之前他是不能胡亂說話的。

此時板房中幾張胡床几案上公文堆積如山,李彥直知道這裡面任何一份公文都牽涉著一件大事!閣老手提一提筆,圈點之差就可能會導致幾千幾萬戶人傾家蕩產或超升發財,就可能讓某行某業興旺發達或徹底沉淪!東南折騰了那麼久,許棟王直十餘萬海上男兒冒著生命危險所追求的東西,在這個屋裡不過是一張紙而已!

這就是生殺決斷之大權!叫外頭的人害怕,叫門邊的人艷羨,又叫屋內的人戰兢!

夏言將手頭的票擬告一段落,這才停下。李彥直正想著夏言問商人犯禁出海時該怎麼回答,問水手殺人時該怎麼回答,問海禁利弊時該怎麼回答,又準備以開海禁設海關後朝廷可能得到地賦稅收益為重點,要遊說夏言以東南之財養西北之兵,變通商海為福,踐踏蒙古立威,不料夏言開口就問:「聽說東南有士紳經營末業(商業)。以禁海開海邀利,可有其事?」

李彥直心中一震,可沒想到夏言的眼光毒辣到這個地步!心中又是一喜,因夏言若有此認同,則接下來地話就好說了!便答道:「閣老明聽,確有其事。」

他正要以言動之,夏言根本就沒給他機會,便問:「聽說邊海之民遇不平事,不訴諸於知縣父母官。卻到海島海船上聽奸民中之雄者論決,可有其事?」

海上原有一幫豪傑,以人情常理主持公道,一開始只是行之於海船之上,隨著勢力的擴大便在他們開澳的海島上也如此行事。其時東南吏治腐敗,州縣官員貪贓枉法,在民間公信力大失!正所謂衙門八字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老百姓在地方投訴無門,只有少數冤情極大且苦主性格堅韌者才會上訪,否則便大多忍氣吞聲。但自海上出了這幫豪傑。沿海老百姓不相信官府的,便都跑去找這些豪傑訴苦,其中有不少也確實得到秉公處理。這等海島法庭、海舟訟斷,在當時的下層社會已開始形成一定的影響力,如澎湖地三老申明亭。其實也是其中一家,只是東南大多數官吏對此都置若罔聞,像孫泰和那樣的人,都只要蟻民們不鬧事就好,因此以為不是什麼要緊的事。

但此事涉及到的卻是大明朝廷地威望與公信力問題,貌似無妨,其實卻干係著大明立國的根基!李彥直自然知道其中干涉重大!這時被夏言一問。為之一怔,額頭微微出汗!卻不得不道:「是有這種事。」

他正要闡述此事之肇端與詳細經過,夏言又問道:「聽說浙海與閩海的嶼穴之中,棲息有夷人,這幫人開港開澳,凡有大小事務,都由島上奸民與之共同會商議決。可有此事?」

夏言所掌握的訊息。其實也不見得就比其他官吏多多少,他也沒法子深入到知曉雙嶼此刻都是那些首領作主——他要關注的事情太多。視野太大,也沒法子細緻入微地去記住許棟、王直、徐惟學這樣一些「小人物」地姓名。

然而他卻能在這樣一些籠統而模糊的信息中見微知著,一下子就抓到了最要害的點子上!這等可怕的洞察力真叫人心生恐怖!

夏言這第三問涉及的卻正是雙嶼由商人首腦自治的體制!而參與自治的首腦人物當中又是華夷雜處,這一點卻也無法諱言。雖然李彥直心裡有一整套如何將佛郎機勢力逐步驅逐出東海地計劃,但夷人在海島上擁有一定的政治話語權在眼下卻是事實!這一點以他此刻的身份地位是沒法跟夏言說得清楚地!

而商人自治的體制此時雖然只是一個雛形,力量還十分微弱,卻又與整個大明皇朝的體制存在生死對立的大衝突!這卻是李彥直怎麼也沒法辯明白地!

若是在「事件」問題上,也許還有轉圜地餘地,但夏言竟然一下子就抓到「體制」這個致命點,李彥直但覺得脊椎骨一涼,汗流浹背,道了聲:「是!」竟沒法說下去了。

夏言點了點頭,道:「好,我知道了,你去吧。」就命人調蒙古方面的宗捲來看。

李彥直進入西苑板房,面見夏言,除了見面告辭等禮數語言之外,竟然就只說了三句話!出來後風啟蔣逸凡問他如何了,他卻半晌開不了口,最後終於歎道:「沒辦法了。」蔣逸凡不解,問是什麼意思,李彥直道:「夏閣老令人肅然起敬,但大家立場不同,道路殊異,其勢不能兩立!」

風啟蔣逸凡面面相覷,正自作聲不得,忽報嚴世蕃來請,風啟愕然道:「嚴公子地消息好快!」

「不是他消息快。」李彥直歎息道:「是我去西苑時就遇上了嚴嵩。嗯,不過這樣也好。現在我反而感謝夏閣老了,他堂堂正正地召我去西苑問話,以明無私,卻連帶著顯得我此行也是明明白白。嚴世蕃縱然知曉,諒來也不會見忌。」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0:33
之三十五 官場之志
血豬頭回歸起點了,說來好笑,他全盛之時我對他沒什麼感覺,倒是近來才忽然喜歡上他。他三十歲時寫的感想,把一個寫手面臨而立之年的心境都寫盡了,看了那一把用嬉笑怒罵展現的辛酸,竟像在看我自己的心聲一般,當時我再想寫點什麼應和,竟無下筆之處。

雖然他應該不需要我這麼個撲街寫手的支持,不過還是幫忙吆喝一聲,請大家支持一下他的《逍行紀》。

以上嗦為五千字以外,不佔起點幣。

嚴世蕃對夏言召見李彥直的反應,和李彥直預料中差不多。他對李彥直的態度依然是笑臉相迎,又很直爽地問夏言找他做什麼。

李彥直道:「夏閣老不知從哪裡聽說對海上的事略有所知,便召我問對。」

嚴世蕃打聽詳情,李彥直也不隱瞞,就將問對的經過照直說了,他想當時西苑人多口雜,難保其中沒有嚴嵩的眼線,所以沒有撒謊,嚴世蕃聽罷神色更是和悅,對李彥直笑道:「你覺得這夏二愣子如何?」

李彥直哼了一聲,道:「夏閣老什麼都好,就是眼角太高,瞧不起人!」

嚴世蕃哈的一笑,道:「李兄不過一個小小的舉人,夏言如何會放在眼裡。說句不當的話,放眼整座京師,也只有我才有這慧眼識得李兄非池中之物!」

李彥直忙道:「嚴公子謬誇了。」

「不是謬誇,不是謬誇。」嚴世蕃笑道:「當今朝廷,人浮於事,若說英傑之輩,也只有四個排的上號!」

李彥直哦了一聲,道:「這說法可新鮮了,願聞其詳!」

嚴世蕃笑而不語,道:「先吃了酒再說。」便命設宴,他才從夏言手底逃出生天。但生性驕奢,在嫌疑情境中也不肯放棄享受,便鋪排出一場宴席來,酒菜之豐盛也不用說了,更有十六個二八女郎一字排開。個個都是絕色,得意洋洋對李彥直道:「我這些姬妾還不錯吧?」

李彥直淡淡地笑道:「不錯,不錯。」

嚴世蕃就讓他先選,李彥直道:「嚴兄的姬妾,小弟怎麼好下手?」嚴世蕃大笑起來,罵李彥直道:「李老弟你這就虛偽了!女人而已,又不是我老婆!這些都是處子,我都還沒動過呢。」

李彥直推辭,嚴世蕃不悅,道:「我輩喝酒。豈能沒個陪酒的人!」見李彥直不肯挑選,便當他嫌棄。拍了拍手,又上來了五個,卻是五個俊美異常的少年,嚴世蕃指著笑道:「久聞福建男風最盛,李兄想必喜歡這調調。我聽說你身邊常帶一個書僮,料來……」

李彥直眉頭大皺,忙咳嗽了一聲。道:「我那書僮年紀雖小,可是個武夫胚子。」因招引先前一個姬妾上前,道:「既然嚴府有這規矩,小弟便只好從俗了。」

嚴世蕃大喜。道:「李兄果然不是迂腐之輩!」便下令奏樂起舞。

那姬妾一走近就坐在李彥直身邊,嚴世蕃一邊飲酒,一邊看他如何處置,卻見李彥直伸手在她腳上某個位置一捏,那姬妾啊了一聲,雙目緊閉,整個人軟倒在李彥直懷中,李彥直便拿酒水餵她。一邊對嚴世蕃道:「嚴兄。這娃果然是個雛兒。你調教得不好。」

嚴世蕃眼睛一亮,讚道:「老弟你果然是個中老手!」

李彥直歎息道:「福建月港那邊也沒什麼好玩的。閒來寂寞,聊以為娛者,唯有五道,此為其一。」

嚴世蕃問:「還有兩道是什麼?可別告訴我是寫詩作文!」

「那有什麼好玩的!」李彥直道:「床第之道雖然愜意,但男兒生此七尺之軀,則當持刀握劍,殺賊山間,逐寇海上,當熱血沸騰之時,其樂有非床第之上所能得者。」說著看嚴世蕃的反應。

嚴世蕃搖頭閉目,甚不以為然,又問:「還有呢?」

李彥直道:「聚英才子弟而教之,使之能承我志,我不只是將他們當做我的手腳,而更希望他們自己有自己地想法,因為我知道唯有如此,才能讓我的想法比我這副皮囊活得更久。」

嚴世蕃掩鼻道:「無聊,無聊!」又問第三道。

李彥直說:「聚攏財貨,以遂我心,以盡我欲。」

嚴世蕃這才笑了起來,道:「這算有些意思了。還有呢?」

李彥直道:「沒有了。」

嚴世蕃奇道:「不是還有一項麼?」

李彥直屈指數了一下,果然只有四個,失笑道:「我隨口胡謅的,卻算錯了數目。」

嚴世蕃大笑道:「若如此,罰你三杯!」

李彥直酒到杯乾,毫不含糊,因問:「嚴兄剛才說天下英傑之輩有四個,卻不知是那四個?」

嚴世蕃笑道:「我剛才也算錯了,其實只有三個半。」指著自己道:「我是其中一個。」又指著李彥直道:「李老弟就是那半個。」

李彥直哦了一聲,口中道:「嚴兄太看得起我了。」臉上卻有不平之色。

二人又討論了一些床第之事,盡歡而散,嚴世蕃將那喝醉了的姬妾也送給了李彥直,李彥直亦不推辭。

他走後,嚴嵩從後面轉了出來,搖頭道:「這個孺子,值得花那麼多功夫?」

嚴世蕃笑道:「我原道他也算個人物,沒想到他肚子裡迂腐未盡,現在都什麼年代了,還弄什麼教化英才,當他自己是程朱陸王麼?貪財無妨,卻又喜歡武事,看來只是個邊角之才。不過看得出他是個會辦事的人,撈錢地本事也不錯,出手又大方,若這次他會試,不妨讓他去東南作個縣令推官。.歷練得幾年,將來或有用處。」

嚴嵩瞇著眼睛將門口看了又看,彷彿李彥直還在那裡一般,忽然道:「東樓,我原本不當他一回事。但被你這麼一說,卻覺得他剛才在誆你呢!」

嚴世蕃一呆,隨即醒悟,頓足道:「這豬牯!敢跟我耍這手段!」沉吟道:「看來他那沒說出來的什麼第五道,多半就是一些和夏二愣子臭味相投的東西!此人耳聰目明,聞一知十,七分力量能辦十二分的事,大不簡單!那麼……或許這次不是夏言召見他,而是他設法讓夏言召見他!若他真有這等能耐,而夏言竟不識寶。那就真是瞎了眼睛了!」

嚴嵩問道:「那你打算怎麼對付他?」

嚴世藩想了一下,笑道:「這小子還是很有用的。而且還算識趣,可以調教調教,只是要先打壓打壓,然後才能叫他聽話!」便對他老子說:「不如這一科就先壓他一壓吧。」

嚴嵩也笑了起來,依然是那麼溫文爾雅:「不好,不好,若你真覺得此人有用。壓了他這一科,他不就回福建去了?那時候你反而管不著他了,還怎麼打壓他,調教他?」

「有理。有理!」嚴世藩笑道:「那這一科非但不能壓他,還要抬舉他,保他入仕!先捧得他高高的,等他進了官場,再把他冷落幾年,叫他心慌意亂,那時候就任我們搓圓搓扁了!」

李彥直離開嚴府,回到香料鋪之後便謝絕賓客----他在京城還沒什麼勢力名望。士林中人也不會來拜訪。會來訪的都是些商人之屬。跟著又搬出京城,到西山找了處冷僻地寺院讀書。

秋盡冬來。這日一場小雪過後,冷僻的寺院卻來了個訪客,李彥直迎出一看,竟是陸小姐!兩人在山門外的山亭相見,陸小姐笑道:「李公子,可沒誤了你讀書吧?」

「誤了,誤了!」李彥直道:「你這一來,我今晚做夢肯定是見不到周公了。」

陸小姐聽了心中竊喜,伊兒呀了一聲,叫道:「看不出平時正兒八經地一個人,原來也會油嘴滑舌!」陸小姐臉上大惱,笑著把伊兒打跑了,回頭看看李彥直,說:「若擾著你讀書,那我以後就不來了!」

李彥直就道:「那我寧可不讀了!」

陸小姐一笑道:「不讀書,開春後的會試怎麼辦?」

李彥直說:「我不是為會試而會試,不是為做官而做官。若為了會試會耽誤更重要地事情,那我寧可不考它了。再說,我就算現在天天苦讀,明年也未必考得上。」

「你放心!」陸小姐說:「這次只要你能發揮出鄉試時的水準,就一定能上的,到時候大家都會幫忙。」

「大家?」

陸小姐笑了笑,道:「你和嚴世蕃打過交道,對不?」

李彥直去找嚴世蕃,都是暗中前往,但也沒做得多隱秘,以陸家的勢力要知道自己在京城的行蹤那真是易如反掌。

陸小姐又說:「你還去找過吏部左侍郎,之後沒幾天,夏閣老便召見了你問對,這兩件事情,怕是有些聯繫吧?」

李彥直這才有些吃驚了,但隨即釋然,道:「不錯。」

陸小姐走近了一些,低聲道:「你又去找嚴世蕃,又去找夏言的,究竟是想幹什麼?謀求富貴麼?一把大傘擋得風雨,同時拿兩把大傘卻得全身濕透!這道理,李郎你難道不懂?」

那聲「李郎」聲若蚊語,幾不可聞,但李彥直卻聽得明明白白的,見陸小姐雙頰泛紅,似是甜蜜,又似羞澀,但眼中又有擔憂,到了這地步,李彥直只覺得胸口一熱,哪裡還能不信任她?便道:「我去找夏閣老嚴世藩,為地都不是自己的功名利祿。」「那……是為什麼?」

「東南數省之農、工、商,久遭海禁荼毒。」李彥直猶豫了好久,終於坦白道:「我出海打擊海賊也好,上京趕考會試也好,為的,都是這個。」

陸小姐啊了一聲,雙眼圓睜,神色間又是擔憂,又是害怕。但擔憂與害怕中又有些許讚賞之意,她生活在陸炳地掌心之中,長居天子腳下,哪裡能體會東南民間地疾苦?但有一件事卻是知道地:「李郎,你可知道此事乃是今上的大忌麼?你要陞官發財。都無所謂,但這件事情……」

「我也知道不好辦。」李彥直歎道:「不過我已決定盡力而為。」

陸小姐秋水流轉,問:「那你就不想想自己的安危前程麼?」

李彥直嘿了一聲,道:「前程什麼的,我不放在心上,人生在世,適意而已,不一定要做大官吧。我家中頗有錢財,夠我舒舒服服地過日子。至於安危,我不是那等奮不顧身的人。就算是辦這等事情,也會設法保護自己地。」

陸小姐哦了一聲。說道:「我還以為你要說為國為民,生死在所不惜呢。」

「我沒達到那種境界。」李彥直歎道:「卻叫小姐失望了。」

「不!」陸小姐道:「才不失望呢,你要真那麼說,我剛才掉頭就走了!」

她站得久了,兩腿發酸,李彥直掃掉石凳上的積雪,解下袍子鋪上請她坐。陸小姐也不客氣,就坐下了,雙手支頤,問道:「那麼李郎。你要幹這件事情,可是眼下就非做成不可,還是能等得?忍得?」

李彥直問:「眼下做如何?等得忍得又如何?」

陸小姐道:「若你眼下一定要做,那我可以告訴你,一定不成,而且還會有大禍。但要是你等得、忍得,那就先按官場地規矩來,先保住了自己。得到了功名。手裡有了權力之後,才好說話啊。或者到了那時情況有了變化。你還可以選擇做,還是不做。」

李彥直大喜道:「小姐可真是我地知音!我心中所想,也是如此。」

陸小姐笑了笑,說:「若你有心如此,那麼以後可就得聽我勸告,夏言那裡,莫再去了,他不會聽你的。和嚴府陸府,甚至當今聖上,也要保持距離,當然,好處是要拿地,但拿完了好處,若必要時,卻不妨做出些相悖地事情來,但這個分寸,卻要把握得恰到好處才行。」

她這勸告,李彥直聽明白了上半段,卻聽不明白下半段,問道:「和嚴府陸府、當今聖上都保持距離?」

「是啊。」陸小姐道:「聖上雖是九五之尊,但你想做成你的事業,不是一味順著聖上的意思,就能成事的----有時候反而要敗事。至於嚴府,你和他們走得太近的話,會妨礙你的官聲,也會壞你的事。」

李彥直聽到這裡,便覺陸小姐的見識遠遠超過自己地預料,因問:「那我該怎麼辦?」

陸小姐道:「聖心難測,皇上那邊,我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得李郎自己慢慢琢磨。至於嚴府這邊,李郎,你可知昨日嚴世蕃才悄悄到過我家麼?你猜他來做什麼?」

儘管山間無人,李彥直還是壓低了聲音道:「是為了夏閣老地事情吧?」

陸小姐見他猜對了,卻沒顯得很驚訝,只是點頭道:「我就知道李郎定能猜到。如今你知道了這個消息,可打算怎麼辦?」李彥直道:「我搬到西山來,就是想安心讀書,」

陸小姐大喜,道:「對對,就該這樣!這樣我就放心了!」又說:「這次嚴世蕃來,我在簾後偷聽,他和我父親說的雖不是你地事情,卻提到了你三次,被這個人惦記著可不見得是好事!」

李彥直一怔,苦笑道:「確實不是什麼好事。看來我這次會試有妨礙了。」

「不!」陸小姐道:「對嚴世蕃這個人,我卻頗有瞭解,我覺得他非但不會擋李郎的入仕道路,說不定還會有所助力,也未可知。李彥直奇道:「這是為何?」

陸小姐道:「你要是考不上,不就得回福建去了?他嚴世蕃在地方上又有多少勢力?你若回去了,他反而控制不了你。他如今既然重視你,我料他定會設法幫你一把,一來是向你市恩,二來是把你羈縻在京城,磨你琢你,逼到你向他靠攏為止!」

李彥直苦笑道:「聽你這麼一說,我倒覺得這一科我還是別考上的好。」

「要考上,為什麼不上!」陸小姐說:「野獸覓食要防陷阱,魚兒覓食要防釣鉤,但若明知道陷阱吊鉤在何處,那便不妨吃了他的誘餌,卻不進他的陷阱,不上他的釣鉤!嚴世蕃若要幫你的忙,就讓他幫去!至於將來他要折磨你,哼,他有張良計,咱有過牆梯。一年半載之內,嚴世蕃不會動你地。一年半載之後,誰說得準京師是何光景?」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0:34
尾聲 巨宦之途
陸小姐因勸李彥直遠離夏言,在自己根基已穩之前不要再介入這場鬥爭,和皇帝、嚴嵩、陸家都保持距離,李彥直有些奇怪,因問她:「和陸府也保持距離?」

陸小姐大是羞澀,道:「陸府這邊有我在,所以你不用來故作親熱。」

李彥直說:「小姐的情意我清楚,我是怕陸大人……」

「你啊,還是沒琢磨透我爹爹。」陸小姐說:「我爹爹這些年也折磨過些人,也打擊得一些人破產破家,從中取利,但那些人大多本身就有可殺之處,殺之不干天和。而對士林有清譽的士大夫,我爹爹卻總是禮敬有加。」

「此事我也有所耳聞。」李彥直曾聽風啟說過,陸炳對士林清流十分照看,甚至就是一些犯了嘉靖之忌的人他也盡量照顧,在廷杖之下保全過許多言官的性命,因此故陸炳雖然執掌著錦衣衛這個素來為士林所厭嫉的衙門,士林對他卻頗有美譽。

陸小姐道:「那麼公子可知這是為什麼?」

「大概……」李彥直胸中雖然有答案,只是這話卻有些難聽,心裡整理了一下措辭,才道:「自古以近臣起家者,大多不得善終。*****陸大人是為了留一條後路吧。」

陸小姐默默點頭,歎了一口氣,才道:「我的祖母是當今聖上的乳母,爹爹是和當今皇上一起長大地。兩人吃的都是我祖母的乳汁,當年行宮失火,我爹爹又曾冒著大險把陛下救出來,因此說到聖寵之深。聖眷之隆,古往今來怕也罕有了,所以那些靠著陛下寵幸而得高官厚祿的人,對我爹爹來說其實沒什麼用處,我爹爹就算去結交了他們,也不過錦上添花,可有可無。相反,倒是士林清流一系。這些人才是我爹爹要爭取地。」

原來陸炳深知朝中局勢,皇權一派與士林一派的鬥爭、合作那是糾纏不清,得勢失勢也是此起彼落,陸炳雖已深得皇帝寵幸,但他也知道自己的權力來源全出於嘉靖對他的寵信。一旦寵信衰弛。或者嘉靖駕崩,朝局一變,他陸炳便隨時可能從九天之上掉到九地之下,永世不得翻身!尤其是經過了這件事情以後。陸炳更是心中警惕,大為緩急之際沒個能保他陸家身家性命的可靠之人而深為憂慮。他奉承嘉靖,為的是當下富貴;討好士林,則是求將來的平安。

李彥直聽到這裡便完全明白了過來,對陸炳能居安思危、深謀遠慮大感佩服。

陸小姐道:「因此李郎若能與我爹爹達成默契,其實不用故意來討好我爹爹的,若你考上了進士,一切秉公行事就可。遇有爭議。便依士林輿論,做得一個忠忠直直地諍臣。那便可以了。陛下這口熱灶我爹爹已經在燒了,李郎不妨去燒一口冷灶。若到有必要時,就是要冒犯到我爹爹,甚至冒犯到陛下,也不打緊,只是這個度卻要把握好,可不能把禍闖到我爹爹也無法暗中回護的地步就行了。」

李彥直道:「那嚴嵩那邊,也是如此?」

「差不多。\\」陸小姐輕笑道:「科舉之前,李郎不妨派人暗中給嚴世蕃送些賄賂,向他示好,但此事不要張揚。等科舉完了以後,再尋個機會,或參嚴嵩一本,或罵嚴世蕃一番,這一招,就叫忘恩負義,又叫過河拆橋!嚴嵩素來不得士林的好,你一罵,一定會有一大幫人幫著護著你,把你當自己人。但你這罵,卻又要罵得恰到好處,要讓士林覺得痛快淋漓,卻又不能罵到嚴嵩想殺你,同時你卻暗中指使些商戶給嚴世蕃塞錢,幫他辦事,明裡一套,暗裡一套,叫他殺又殺不得你,親又親不得你!反正李郎你有錢,不怕清苦官,又有能耐,不怕干累活,更不怕他貶你到地方去。你有這三不怕,再加上士林的清議,我爹爹的暗中回護,嚴嵩便奈何不了你!咱就這樣,拖到嚴嵩老死,拖到朝局有變,拖到李郎地資歷夠了,機會來了,那時便是李郎騰飛展志之時了。」

李彥直聽地胸懷大暢,心想若在福建,哪能聽到這樣一番道理?陸小姐的這一番宦途秘策,說到精奇微妙之處,實不亞於破山在櫻島上所洩露的之陸海策,雖偏於陰曲,非陽剛正直之道,可在這個混沌的北京城裡,純以正道又哪裡行得通?雖然,此秘策亦非全無破綻,但李彥直將之與自己平生之志、手中實力印證互補,便得出一條大致清晰地宦海之途來!

他來北京已一個多月了,卻到此時方才算心中有底,不再彷徨了。

冬去春來,數月之間,李彥直卻就在這西山之內深居讀書,日本之事,福建之事,海商之事,南海之事,乃至盡在咫尺的夏嚴爭戰也一概不理,日間讀書,夜裡茗茶,漸漸有提前到達京城的舉子聞說西山某寺有一讀書種子,便結伴來訪,李彥直依禮接待,卻從不肯浪費超過半柱香的時間,更不與他們高談時局,闊論政務,凡來過的舉子,都以「淳」「純」二字許之。

蔣逸凡聽到這兩個字的評價哭笑不得,對風啟道:「他們可沒見過三捨殺人時的狠辣呢!」

「他們不會知道的。」風啟淡淡道:「不遠萬里來到北京地人,哪個不是追利祿逐大名而來?人人眼睛都盯著金鑾殿,又有誰會去注意山野海上之事?人人都在琢磨著天子與首輔地心思,想著怎麼唱愛國愛民的高調,又有幾個會真正關心蟻民們地死活!」

雖然如此,但西山這座偏僻小寺,竟然就在趕考舉子中有了一點名氣,但凡赴京的舉人,自許清高有才又心性好事者,多會來這裡踩踏踩踏。不過大家慢慢地也就掌握了這個叫李哲的讀書種子的脾性,知道此人每日晨起讀書,夜裡挑燈,中午過後有兩個時辰的時間會到山上各處走動,或者在寺中會友,但要是過了這兩個時辰,就算來的是一品高官,世襲侯爵,或者舉子中驚采絕艷的名士,他也不會理會,連江南大才子王世貞都吃過李彥直的閉門羹。不過王世貞非但沒有因此見怪,背後反而大讚他有品有格,有堅有持,不為世俗所動。

這一天下午,李彥直辭別諸友閉門後,一場南風送來了一陣綿綿雨,打得一個舉子奔入寺中。李彥直關門前隨眼瞥了一下那舉子,但見他年紀和自己差不多,身材頎長,面目清秀,躲雨入寺,衣服褲子都濕透了,又濺滿了山路上的泥巴。李彥直便命義久取自己的一套乾淨衣服來,借給那舉子換去。

過了一會李義久回來,說那舉子已經換了衣服,又要來向公子道謝,李彥直說:「不用了。」便繼續讀書。李義久便出去跟那舉子說不用了,旁邊的寺僧也在旁述說這位李公子的習慣,道:「未時以後,這位李公子便不見客人的了,這是他的習慣。前幾日南京有位侍郎老爺來上香,李公子也是閉門不出。」

這座小廟寂寥已久,幸虧是李彥直來,寺裡才多了許多香油錢,因李彥直而被引來的騷人墨客又給這座小廟增加了一些人氣,漸漸竟有了生機,所以自主持以下,寺中僧侶對李彥直都是既敬重且感激。

那舉子感歎了一番,道:「不意今時今日,真的還有這般讀書種子。」也就不敢相強,免得打擾了人家,只是向寺僧借了筆墨,留了一封尺牘,等雨一停他便離開了。

李彥直在屋裡挑燈讀到晚飯,出來和寺僧一起用齋時,義久才呈上那舉子留下的尺牘,李彥直道:「吃完再看。」

用完了齋飯,於佛前燈下瀏覽那舉子的信件,卻是一番客氣的言語,既對李彥直借衣表示謝意,又激賞他能不從流俗,安心讀書,且寓互勉之意。這類的言語李彥直也不知聽過了多少,看過了多少,心下也不以為意,最後溜了一眼署名,就讓義久把信存好,義久才要將信放進那上百封舉子之間相互通問的書信裡時,李彥直忽道:「等等!」便命將信取來,細細再看那署名,登時大吃一驚,急移到燈下辨明無誤,才急喚來義久問:「那人姓張?」

「是啊。」義久說,「他說他叫張居正。」

李彥直啊了一聲,有些忘形地追了出去,但寺外一片漆黑,卻哪裡有半個人影?只有寂寂空谷,雨後鳥叫,嘰著一些誰也聽不懂的山林瑣事。

《陸海巨宦》第四卷完,敬請關注第五卷《京華亂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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