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陸海巨宦 作者:阿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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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09-1-31 17:34:2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33 122091
《海防迂說》評注

    海防迂說

    ——徐光啟

    有無相易,邦國之常。日本自宋以前,常通貢、市;元時來貢絕少,而市舶極盛,亦百年無患也。高皇帝(註:朱元璋)絕其貢,不絕其市;永樂以後,仍並貢、市許之。蓋彼中所用貨物,有必資於我者,勢不能絕也。

    【有無相易者,通商也,徐公以通商為國家常事,由此可知道明末儒者並非全是迂腐之人。此節論中日貿易之必然性。】

    自是以來,其文物漸繁,資用亦廣;三年一貢、限其人船,所易貨物豈能供一國之用!於是多有先期入貢,人船踰數者;我又禁止之,則有私通市舶者--私通者,商也。官市不開,私市不止,自然之勢也;又從而嚴禁之,則商轉而為盜,盜而後得為商矣。

    【當嘉靖年間,日本急需中國諸般貨物。中國商人就其勢而前往貿易,不但有利於中國商人致富,亦有利於大明借由經濟手段將國力擴展至海外。】

    當時海商多倩貧倭以為防衛,交通既久,烏合甚易。

    【「倩貧倭以為防衛」,即中國商人僱用日本浪人為保鏢、保安。嘉靖年間,中國海商與日本浪人確有聯繫,但日本浪人在海商集團中只是打工仔地位,既不是主導,也沒有決策權,海商集團無論是主體成員還是領袖都是中國人。】

    邊海富豪向與倭市者,厲禁之後,又負其資而不償;於是倭舡至而索負,且復求通。奸商竟不償,復以危言撼官府;倭人乏食,亦輒虜掠。

    【海上貿易,所需資金甚大,海上行商者不能自籌,而勢必有借貸之事——這也是非常正常的商業現象。海商借貸的對象,既有日本九州大名,也有江南的士紳豪富,這些人實際上也成為海商的債權人。所以當時中國海商的經濟活動,實已使東海沿岸出現初期的金融活動。而明政府在不合時宜的決斷下,用行政命令和武力硬生生截斷整個東海商業圈的資金鏈,東南焉能不亂?】

    如是展轉醞釀,復有群不逞輩勾引鄉導;內逆外憤,同惡相濟,而陳東、徐海輩為之魁,於是乎有壬子之變。譬有積水於此,不得不通;決之使由正道,則久而不溢。若塞其正道,必有旁出之竇;又塞其旁出之竇,則必潰而四出。

    【沿海經濟既然發達,良莠不齊現象自然難免。其中既會有願走正道的海商,也必有純走邪道的海盜。朱紈等方面大臣之失不在於打擊海盜,而在於不分好壞,連有心歸正的海商也一併打擊。這便是用惡政逼迫好人也走上邪路。】

    貢舶、市舶,正道也;私市,旁出之竇也;壬子之禍,則潰而四出者也。若欲積而不出,其勢不能。豈有強勢之所不能,而名為百年經常之策--又舉世而持之,可乎哉!當時若得才略大臣,假以便宜,得破格釐正,通彼我之情、立可久之法,除盜而不除商、禁私販而通官市,可不費一鏹、不損一人,海上帖然至今耳。

    【此論與西方之收海盜為皇家海軍之做法,何其相似!如能行之,則我中華之以私商充實國力,可較西方行此法早數十年,當時大臣中非無此議,恨不能採用耳!】

    朱秋崖(紈)清正剛果,端以禁絕為事,擊斷無避,當時譁然;卒被論劾,憤懣以死,至今人士皆為稱冤(言有甚正大而未必當者,如斷海市、絕款貢之類是也)。冤則冤矣,海上實情實事,果未得其要領;當時處置,果未盡合事宜也。此如癰疽已成,宜和解消導之法;有勇醫者,憤而割去之:去與不去,皆不免為患耳。

    【朱紈總督浙江、福建時,在對待市舶、海防的問題上還有選擇的餘地,而他的選擇就是禁絕,結果非但未將海盜殺盡,反將大批謀求走正路的海商也逼上梁山。至戚繼光時內亂已劇烈,發動慘酷激烈的戰爭已是大不得已,此是先行者不能謀措善法,而後人便不得不以殺制殺。最後東南內亂雖平,而中國早已元氣大傷。直至百年後恢復元氣,又逢滿清篡鼎之變,乃致二百餘年之恨。】

    壬子之後,當事諸公大略分為二議:張半洲(經)、阮函峰(鶚)、俞總兵大猷,始終主於戰剿者也;胡梅林(宗憲)、趙甬江(文華)、唐荊川(順之)、盧總兵鏜,主於招撫者也。招撫之議,實自鏜始;其人老將,熟知海上情形。且王直向居海島,未嘗親身入犯;招之使來,量與一職,使之盡除海寇以自效。倭則公與之市,若有小小寇鈔,還復絕之:未嘗非靖海之一策,亦實胡、趙之本計也。

    【招引王直等海商為大明所用,這不是徐光啟一廂情願的想法。實際上首先提出來的倒是海商自己。在明政府打擊下不得已遠走海外的中國海商,實無時無刻不念回歸中國為明廷效力,海商們所求的,其實不過是一個對外進行合法貿易的名分,當時他們已經明確提出:只要明廷給他們一個名分,他們便願意盡自己所能幫明廷蕩平海盜,壓制日本。此議有確實史料可證,奈何近數十年學界中之因循者均視而不見。而明代主張剿殺之儒生,所著文章對此亦隻字不提,或斷章取義以污蔑之。】

    於時分宜能為之主持,特不能條列事理,分明入告;故肅皇帝(嘉靖)怒其入犯,必欲誅之。勢不獲已,於是戮直及其餘黨;而所招來通市倭僧德陽輩,則陰縱遣之。竊謂此時戰亦可也,撫亦可也;既撫而後殺之,則梅林(胡宗憲)不能得之於上,事之無可奈何者也。曷為隱諱其事,使其門下士作為文章,盛稱招直而殺之者。胡之始謀展轉文飾,目為奇計,刻書盛行;天下後世,遂從而信之、遂從而奇之,遂從而效之。信之猶可也;不戰之名怯、誘之名詐、殺降之名不武,又曷為而奇之、而效之乎!

    【嘉靖的性格比較偏激,甚至稱得上執拗,常將個人感受凌駕於國事之上,此從其對議禮、對蒙古二事均可看出,且嘉靖又極為迷信,從史料中可知他已將王直視為妖孽,當時宰輔柔媚,不能持平以救皇帝之失,而東南主事大帥臣工亦非剛烈之人,上下一味奉承,故徐光啟不滿他們「不能條列事理,分明入告」,實際上嚴嵩等人非不分明,只是揣摩上意,不敢逆嘉靖而已。嘉靖年間中國海商都擁有相當強大的私人武裝,明朝在東南的正規軍在早期遠非其對手,故這批中國海商在當時的整個東海上可稱無敵。胡宗憲本來主撫,又自知戰不能勝,乃利用海商謀求回國為朝廷出力的心理誘之使降,王直聞訊而至,至則廣宅良婢,以安其心,而北京此時實已決心殺之。胡宗憲無奈,竟而屈從皇帝之旨,乃成殺降之事,如此行徑實屬無恥!從此之後,大明朝廷在海商海盜中間信義盡失,並由徹底失望而徹底墮落,歸國既無門,經商亦無路,遂只有為寇為盜,東海之患乃大起。】

    且無論誘殺不可,若果誘殺王直為胡之本謀,是則滅賊為期,戰、撫一致也。方俞大猷初沮其事,以為當戰不當撫;曷不明與計事,共圖殲滅,乃至戰、撫相左!迨事不成,訟言恐為俞將所笑,至以縱倭委罪於俞,逮詔獄論死;後俞上書論功,徐文貞(徐階)、陸錦衣(陸炳)為之多方營救,僅而得免也。

    【正規軍人之主戰,戰勝而後由國家組織海軍整頓海防,亦無不可,與有遠見之文官的主撫策略,就長遠來說都有可能使國家的海防力量走上正軌。然而以極不光明之詭計誘殺有心歸附之商人,是使政府在民間公信力全失,而剿殺之後又不能整肅海防,繼續任憑沿海空虛,使東海數千里海面既無中國官方艦隊,又無中國私商船隊。荷蘭人之能進入台灣,實是借由這個空隙。】

    揆厥原本,蓋由此公才雖揮霍,非能實用正兵,故無必戰之意;其議招撫,亦止為一時副急之策,非能實見古今內外經常之勢。故苟圖結局,終竟不成;便成愧憤,因生狡獪。果若真見寇賊緣起、灼知事理當然,因而講不敝之法、圖百年之安,曷為不能明白指陳,以聽睿斷!就令事勢齟齬,不獲終守前說,我之得策固自在也;何足愧憤移罪他人、何須文飾掩昧事實哉!造言弄筆,誇詡張皇,所得甚小;易世之後,家傳戶誦,遂無從考見當時之實事、亦不復通知內外之實一:使人人墮其雲霧,疑誤來世,所失甚大矣。

    【徐光啟對胡宗憲的批判其實還是苛刻了一點,說胡宗憲應該「明白指陳,以聽(嘉靖)睿斷」,殊不知正因嘉靖不可能睿斷,才令胡宗憲有前後不一之行為。(其實徐光啟也未必不知道這件事情的過錯最終指向嘉靖,不過他畢竟是大明之臣,不好直接罵皇帝)而胡宗憲當時弄筆自誇,一批不知根底的窮酸文人附而倡之,一批別有用心的士人群起誣蔑,是這一段史實第一次被扭曲。清人所修的《明史》用這一派人的材料作為論調,是這一段史實第二次被扭曲。抗日戰爭期間為了宣傳需要而斷章取義,是這一段史實第三次被扭曲。共和國以後大陸部分學者以及教科書編輯者的因循守舊,是這一段史實第四次被扭曲。到了今天,雖然學術界肯直接看明朝原始文獻的學者都已撥亂反正,奈何普及不力,使大多數被中小學歷史教科書毒害的國民仍在迷霧當中。】

    自時厥後,倭自知釁重,無由得言貢、市。我邊海亦真實戒嚴,無敢通倭者;即有之,亦渺小商販,不足給其國用。於是有西洋番舶者,市我湖絲諸物,走諸國貿易;若呂宋者,其大都會也。而我閩、浙、直商人,乃皆走呂宋諸國;倭所欲得於我者,悉轉市之呂宋諸國矣(呂宋諸國,遂擅利藪)。

    【以那個時代的交通條件,從甲地到乙地作單一指向的長線貿易不但不合算的,而且風險很大。從歐洲到中國東海、南海需要繞過半個地球,葡萄牙人、荷蘭人能在這裡生根發芽,實有賴於直接在東方進行貿易。葡萄牙人和荷蘭人在東亞做生意的路線是:從中國(澳門)買入生絲等貨物輾轉賣到日本,再運日本的白銀到中國買賣生絲等貨物,中國商人反而在政府的管制下不能光明正大地參與這條商路。嘉靖以後中國和日本的貿易必須通過葡萄牙、荷蘭這些中間商,不是因為中國商人沒有足夠的商業能力,而是因為中國大一點的私商已經在嘉靖年間被殺光了。政府打擊自家的民間商人,將家門口的東海貿易拱手讓給歐洲人,此誠有明一代最荒謬的國策之一。中國海商的元氣,直到明末鄭芝龍(鄭成功之父)才算恢復到嘉靖年間的水平,但旋即捲入明清易代之爭,為滿清政權所撲滅。而中國東南沿海人民之海洋精神,亦在這接二連三的打擊下走入低潮,且此時西人在東南亞霸權已成,中國人之勢力遂每況愈下矣。】

    倭去我浙、直路最近,走閩稍倍之。呂宋者,在閩之南,路迂迴遠矣;而市物又少,價時時騰貴,湖絲有每斤價至五兩者,其人未能一日忘我貢、市也。日本之賦民甚輕,其君長皆貿易,取奇羨;前者貢而市、與不貢而私市、與絕市而我商人之負其貲也,君長皆與焉。故日本之市與否也,其君臣士民皆以為大利病。而日者朝鮮之事與琉球之事,皆言求封、貢、市也,實不偽。

    【明朝那些支持禁海的士人著書立論,多是閉門造車,觀其描述海外事之荒謬便可知之。徐光啟生長於松江府(上海)一帶,家族曾親自經歷過禁海、「平倭」之亂,這樣的背景有利於他更為深入地看待這件事情。】

    平秀吉者,萬曆間日本之權臣也。六十六洲皆以山城君為共主,實不名一旅,食租衣稅。而諸國位號,必請諸山城君;其諸政事,皆權臣主之,號為「關白」。國人稱山城曰「殿下」,稱關白曰「大閣殿」,然亦未敢傲然出其上。而如安之來,昌言山城已為平信長所滅;蓋恐山城在,我終不王秀吉,故面謾我耳--其實山城君,故在也。秀吉者,起微賤,事故關白信長;驟得幸,為大將,居別島。信長為人雄傑,多智略;前是六十六洲各有君長、不相統一,至信長征伐四出略,皆臣伏,無敢異。此人智計叵測,十倍秀吉;假之數年,必為我大患,而忽為其下亞奇支所弒。秀吉聞變,遽起兵擊滅亞奇支,遂代信長之位。秀吉權略亞於信長,承其最勝之遺能,以威力智術駕馭人,遂復役屬六十六洲之眾。如薩摩君義久兵最強,其弟義弘、侄忠恆驍果善戰;吉以好召義弘至山城,遽幽禁之以為質,而檄弘恆盡統其國兵以赴朝鮮。蓋秀吉有事朝鮮,既悉其兵與其婿秀嘉幸臣行長矣,惟恐薩摩強兵襲而取之也。其為此計,既脅取要質,復役使義弘之兵為其鷹犬;而薩摩一州僅有義久之幼子,故所俘我閩人許儀後為之輔,共居守,度無能為矣:其籠絡諸強國悍將,皆此類也。

    【明末主張禁海的士人文人,不但對歐洲之事不瞭解,就是對一衣帶水的日本也不瞭解,其中大部分人連日本的實權究竟掌握在誰手裡也不清楚,想出來的計策,動不動就是要求日本的「國王」禁止日本浪人來華。像徐光啟這樣對日本這一段史實知道得如此準確詳盡的當時人為數不多。因為徐光啟和耶穌會傳教士有相當深入的交往,所以他對日本的瞭解或者是借由這個途逕取得。其實中國人之瞭解外界,並不是全得借由歐洲人的眼睛,早在嘉靖年間,王直在向嘉靖皇帝上書的時候就曾比較確切地說明了日本的政治情況,不過他的這封奏疏估計到不了嘉靖皇帝手中。】

    【以下為徐光啟述朝鮮、日本之事,甚長,沒興趣者可跳過直接看評述。】

    朝鮮者,文弱之國也;犧牲玉帛,待於二境舊矣。秀吉承信長之後,其欲逞志於我,無異信長。顧其國中未能大定,即如薩摩一事,經營如此,危杌之勢,抑可知已;而欲渡海萬里與我為難乎?彼非無心,時與勢未可也。即先取朝鮮以漸圖我,力亦未及;何以知之?以其用義弘,知之也;以其異日得朝鮮而不能有,知之也。而因緣際會,以有破國之事。日本之海島曰名護屋者,秀吉之郿塢也;營立官宇,絕壯麗。地震毀之,再造再震;如是者三,吉大懊惋。而朝鮮之國俗,絕重世類;下奴籍者,永不得與良人齒。有大功,當封拜,乃為除其籍;子孫得仕進,猶止冗員也。奴籍韓某以擒反者功除籍,其子翼應進土科為舉首,不得銓京朝官;遂棄去不仕,放浪江海間。因之日本,說吉以為名護屋不利為大閣邑居,何不取朝鮮王之,而名為人臣乎!因盛陳鮮弱可取狀,秀吉意不能無動。翼因為之謀,先使人問朝鮮以「夾江洲地在鮮、遼之間者今安在」以激鮮,且微挑之以「欲復故地,當假若兵力」!鮮君臣怵於倭而貪於復故地,果盛言「疆地肥饒,為遼將所強取;若假大國之兵威壓一竟而取之以歸我,幸甚」!吉遂大發兵入鮮。鮮之南境多高山林木,巉險連亙,甚易守;顧以為彼取侵疆於我而不知其陰襲之也,故倭能枕席過師,以至王京。至王京者為中路,其先鋒將行長至之日,以犒師薄為名,遽殺其大將栗某而入。國王匆遽不知所出,間攜其妃走平壤,達義州;而兩王子東北行相失,遂為東路副將清正所獲也--此語聞之東征將士、將士聞諸朝鮮之村學究,真偽不可知;即朝鮮與當事,皆嘗抗言辨誣矣。特其破國之易,無理可推;聞此言也,無能不信之。於是國王棲守義州,日夜告急於我。而先是海商陳申暨、許儀後先後遺間書於我,告以秀吉謀入犯,東南稍戒嚴;而中外洩洩,無能先得其要領。至義州告急,鮮盡為倭有,亦無能知倭眾幾何;遽以遼裨將祖承訓率三千人援之。祖戰將,然眾寡不敵,遂覆沒,僅以身免;而宋桐岡(應昌)往經略其事。沈惟敬者,檇李人也;少習倭事、解倭語。譎詭無賴。以策干石東泉(星),東泉遽信之,以屬桐岡;惟敬因得入行長營,而封、貢、市之議起。行長者,秀吉寵臣也;其人仁信,秀吉倚任之,兵事皆屬焉。清正為行長鄉人,而世仇也;內猜貳:故倭兩將甚不協。清正極欲吉之王朝鮮,己歸而得為所欲為也;行長又懼吉果王鮮,不能無內變。而朝鮮特以機會襲取之,其諸郡邑方數千里,兵聚則恢復者四起、兵分則力弱,度不能守矣;橫加以我之眾,名為四十萬。又慮清正之與我合而反戈內向也,故端意乞封、貢以市;惟敬因得乘間說之,移兵而南。平壤之克,彼以好來逆;我執其使,輕兵襲取之。而先登者多南將,提督李如松不能無內忌;欲立奇功,輒深入,是以有碧蹄之敗。於時行長退歸王京,清正之兵駐鹹鏡者亦為我間使所動,撤兵而南,與行長合矣。若令行、清二酋同力固守,開城以南,殆未可窺也。既而還我王京,退至釜山乃止,又歸我王子、陪臣;則皆以封、貢、市故。三者之中,所急者市,為市故欲貢、為貢故欲封。當是時,假令惟敬識大體,傳其信辭以聽朝議,即不成,可勿敗。乃其入倭營也,無所不許之;入告,則曰:「一封可了也」。不知倭非一封可了,特一市可了耳。麼?輩習詐諼,語多矯欺文致;其以本意告人,則曰「奉承日本,支吾中國」。持此兩言,欲竟東征全局,度可得否?而東泉大臣入其彀中,謾言封事必成。倭已退,輒信之;聞直言,即怒。何也?既不能通知中外古今之故,內畏多口,遂不難與小人比;圖掩眾耳目,以僥倖於或然。方謝用梓、徐一貫之入倭也,秀吉數延見;或時就客館,厚款贈之。此何故?則許之貢且市耳。冊使既遣,定止一封;形見勢詘,惟敬計窮。行長輩大觖始望,則謀以謂「李宗城小侯也,羈留之,必得大成」。而我有忠間者稍以聞於宗城,城大懼,則委成命於草莽而遁矣。宗城既遁,楊方亨為使,惟敬副之。彼亦知兩人非我所急,不足留,遂大謾辱之;主不可堪,視向之款洽,便若星淵者:足徵彼所獨急,直在貢、市,封、不卦匪所計也。而廷議聞之,遂歸咎主封者,東泉竟下獄,乃始一意言守戰矣;亦旋罷桐岡經略。代之者孫月峰(礦)、邢崑田(玠),皆主戰;顧我兵實未能殲倭,倭猶冀幸貢、市之一成。三、四年間,一克南原之外,竟未嘗縱兵與我戰;而風聞我師戰則戰矣,亦復以貢、市緩之。至秀吉死,諸將內顧,皆欲歸;猶許之貢、市,令間使毛國祥輩假稱為偏裨,為質於彼也。既離巢,以舟師襲其後殿,得首功若而級,以奇捷告矣。既成言在耳,歷數年,倭猶望之,時時遣使趣之朝鮮;乃中朝何曾一聞此言邪!總東事始末論之,戰不成戰,我無必勝之氣;款不成款,敵無必解之勢:此所謂「讀梅林之書,以為奇而效之」者矣。兩公之學梅林,沈惟敬之學蔣洲、陳可願,皆為梅林之書所誤;不知梅林當日之事,正不爾也。趙營平有言:『兵勢,國之大事,將為後法;吾豈嫌伐一時事以欺明主』!忠蓋老臣,意慮相越,豈不遠哉!說者又謂「倭去釜山,非其本志;我實以三千金賄之」;此則大謬。無論倭之進退,非金錢可得;若其可得,則敵將賈人子可啖以利--古人有行之者,安見其不可為也。實則倭本欲退,我既許之貢、市,國祥諸人又在彼,爾時相視莫逆;而倭所遺留糧石、器械營中頗不貲,度無載還日本之理:故好謂我以三千金市之,我遷其資,倭毀其室以去耳。而國祥輩一留數年,度又非我所急,復遣還之。其遺朝鮮督府?求貢、市之書有云:『本邦風俗,此地淹留之官人親見之;近聞之官人者,國祥諸人也』。

    【萬曆年間日本侵朝鮮事,與嘉靖年間之東南內亂實不可同日而語。今人不知史者常常將兩者混為一談,甚屬荒謬。在嘉靖時代,日本實無侵略中國之力量,所以稱嘉靖時期的那場內亂為一場「反侵略戰爭」實是抬舉了當時的日本。「倭寇」一詞,可用之以指侵略朝鮮之日本人,不可輕用於嘉靖年間的東南內亂。嘉靖年間的那場內亂中,被殺的(無論是正規軍、海商、海盜還是無辜平民)大多是中國人,而受傷最重的也是中國人。】

    秀吉死,以幼子秀賴托家康--秀賴之妻,家康女也。家康代吉為政,令行諸國,亦如秀吉時;然志在休息。獨其嗜利殖貨異甚,故求市愈益切;度從朝鮮既不可得,則轉而之琉球。辛亥,遣將虜其王,殺其長史鄭迵。迵,舊名周;故嘗游我南雍,委心宗國。倭以琉不事大,蔽罪於迵殺之,且籍其土地;此所謂「桓公不能救,則桓公恥之」者耶!彼之為此,意我二百年朝貢之國,勢必救之;救之則還其故封,因以為我德而求貢、市。就令不救之,但遣一介行李弔慰於琉、徵辭於倭,亦將復之,以為我德而求貢、市也。彼以此兩者為我必應之著,則可必得貢、市;而孰意我之藐然不聞也!殆哉!此舉不惟貽笑外夷亦孔之多;即我皇上拯救朝鮮,捐千萬之費與數十萬之眾,恢復數千里之國而唾手予之,此記傳所絕無者。自坐視琉球之後,此德亦晦而不光矣。既不能得我一介之使,於是自怒自解,自復其國,而令之代貢陳辭;我又並琉球拒之,於是為嫚書以怵我。所設三事,猶昔年朝鮮之五事也。昔之五事,貢、市居其第五;今之三事,亦貢、市居其第三:蓋其本意所重在於是耳。

    年來新例甚嚴,至用重典。當法立之初,奉行者少;私市之商方舟連艦,舡只〈石陷〉硝、精鐵袨服,無不販鬻。丙、丁以來,持法稍峻;至於內海交易多亡其貲,去者稍稍絕跡。倭始不可堪,則北又求之朝鮮,而南又圖之雞籠、淡水(近者閩中私市甚盛,而鄭帥因收其利。蓋西洋諸國商旅大行,而倭亦得華物,故不甚急求市、貢也;然利皆在下。近見傳黃門有請開海市之疏,甚善)。此兩策者,家康在事要脅之成謀也。秀賴雖家康子婿,實相圖;而諸島多心附賴,特以家康富強,怵息不敢動。歲丁巳,治兵相攻,圖賴於板城;賴兵勁,大破康。康嚙指請和去矣,而陰紿其女使隳城數版,又遣間潛焚其火具;急攻破板城,獲賴殲焉。居無何,家康死,年近九十矣;而其子秀忠亦僅二十餘,今方繼父職柄用事。小酋者不知何若人,計亦知兵、多權詐;若安靜、務休息,恐不及父也。而諸島心憐秀賴,慮且有內難,即秀賴亦未知果死與否;故為目前計者,小酋即雄略,方務輯寧扞御,數年間或未必能為秀吉若。通市,則歲月不可待;度其勢,必且踵故父之智以南圖諸雞籠、淡水而北朝鮮也。鮮之通好於倭,所謂「居大國之間而從於強令」,不足問;而實知中朝絕市之議不可回,不敢代為之請,欲卻之又不可得。他日或假道於鮮,卑辭遣使以求我或舉兵壓境以脅我,則必至之勢也。

    雞籠、淡水,彼圖之久矣;累年伐木,不以造舟,何所用之?度必且多為營壘守望之具;我復安坐而待計!彈丸黑子之地,其人雖習刀鏢諸技,以當火器必不敵;故兵動將不舉,舉則必守,守則必固。已而漸圖東番以迫彭湖,我門庭之外,遍海皆倭矣。此時而求市於我,則將許之乎?否也?抑此之時扼我吭、拊我背,凡商於海者,私市之亦可、截而奪之亦可;若盡海商禁之,即彼度衣帶之水而入犯我,無所不可。故北求之朝鮮,我或可無許;而南圖諸雞籠、淡水,則無待我許之矣。或曰:「彼既虞內難,何能舉雞籠、淡水乎」?曰:此無難也。羸然孤島,我復置之度外;彼委諸薩摩,足辦矣。「安見薩摩之不為彼內虞乎」?則交易一事,六十六洲所同欲也;市同利、不市同害,縱使內相攜,安得不自為計乎!「然則南與北,彼將安出」?曰:彼中百貨取資於我,最多者無若絲,次則瓷;最急者,無如藥。通國所用,展轉灌輸;即南北並通,不厭多也。昨私市大行,亦嘗以此辭於朝鮮,求從對馬通市釜山矣;無已,則寧從於南。資貨所出,皆在南方,道裡且近;雞籠、淡水,又獲勝算。故兩求不可得,必將先聲於北以牽制我,而收實於南也。「然則我欲絕市,先守雞籠、淡水如何」?曰:果欲絕者,此為勝著。然而是逼之使北也;不則,逼之使沿海入犯以脅我也。夫絕市者,吾可時為之以難倭,使從我所欲;非可堅執之,以謂制馭之定術也。「然則求經常之策如何」?曰:向者固雲官市不通,私市不止矣;必明與之市,然後可以為兩利之道、可以為久安之策,可以稅應稅之貨、可以禁應禁之物。論者徒恐貢、市往來,導之入寇;不知入寇與通市,兩事也;來市則予之,來寇則殲之,兩不相妨也。必絕市而後無入寇。必日本通國之中無一人識中國之海道者然後可;此必無之理也。絕市而可以無入寇,必日本通國之中並絲帛、瓷器、藥品諸物悉屏去不用,然後可;又必無之理也。且彼之所重若在利也,市則不來,真不市則來也;彼若圖不逞也,市亦來、不市亦來也。假令信長而數年不死、秀吉而經營數年,邦國大定,其為我患,豈以絕市而止乎!譬有大小兩家壤地相接,有無貿易必資於我,而每存跋扈;當資藉時,自宜通其往來。慮或強梁,別當圖其備御;豈有伯叔亞旅恬臥嬉游,為之謀者!但令高居房闥、堅扃門牡,不圖其扞衛,但禁其往來,如是而可以為安者耶!不知我大彼小,若有備也,往來可也;彼仇殺我而我無備者,殆將奪門犯關,又安得而禁之!若曰通其貢、市,慮如北虜,恐增歲費;又不然也。北邊貧虜,有如市丐強來索食,故不能無煩費耳;南倭通市,交易而已,無他求也(如香山市西南諸國,乃大獲利)。若以北虜之道待之,彼將怫然不悅,又安得歲費耶!且通貨既多,我之絲帛諸物,愈有所洩;往者既眾,彼中之價亦平:故曰「兩利之道」耳。

    不止是也,愚嘗有四言於此:惟市而後可以靖倭,惟市而後可以知倭,惟市而後可以制倭,惟市而後可以謀倭。

    【靖、知、制、謀四字大善!當時而能知以經濟手段佐國策,布國防,謀他國,與持禁海論者相較,後者能不愧死!】

    靖倭者何也?彼有須於我而不可得,勢不獲已,故求通者萬方;若酌量一貢市之規,使彼求可贍而我法可久,即帖然相安矣:故曰「可以靖倭」也。

    知倭者何也?法曰:「知彼知己,百戰百勝」。朝鮮之役首尾八年,而彼中情形未獲明瞭;何不知彼之甚乎!豈無知之者?私市之商,彼不敢言也。閩中開府,嘗遣數輩往,雖不能悉其委曲,然而略得其梗概;如前所說者,亦此數輩之力。惟交市通而往來者多,一舉一動,纖悉具知;五間之法,可得而用:故曰「可以知倭」也。

    制倭者何也?今之海船,悉贗物耳;惟出海商船,不可得贗。俞大猷嘗言:「造船不如顧船」;若非販鬻而令之造船應募,又無是理!惟官與之市,商賈既通,而籍數在官親識為之保「任有鬻舡於倭者,以私將軍器下海律論抵重辟」,則商舡必多,亦皆堅致。一遇有事,隨可顧募為扞御之備。又倭中刀銃、器甲諸物,皆可貿易以來;彼造作甚多,不我疑也、不我禁也。若我技與彼同,而加以大小、眾寡、主客、勞佚、饑飽之不敵,即有妄圖,亦且息心矣:故曰「可以制倭」也。

    謀倭者何也?彼中各島互相雄長,無數十年長守之國;大抵兵革不息、民生無聊,比鄰之邦互相猜貳:人人力俎、人人魚肉也。即如往日薩摩一州,秀吉既劫義久而強使弘恆,其君臣、父子積不能平;許儀後嘗輸情於撫公金省吾(學曾)矣。其言曰:『秀吉空國而出,內虛於家。薩摩之兵雖盡從弘恆,收合餘眾尚可得四萬人;糧食、器械備具,而獨無船也。閩中若多備船隻,加以精兵二、三萬來至薩摩,合力而往;襲破山城,必取秀吉之首』。省吾曾以聞於閣部,而蘭溪塞耳不敢聞也。清正嘗輸情於東征將士:『請合兵以誅行長,還向山城,數月而秀吉之首可致麾下;正且能為皇上盡滅北虜,而舉日本一國長為外藩』!此數語書一赫蹄呈於經略,而桐岡咋舌不敢言也。此兩事者,一南一北,兩不相關;知為真情矣。儀後之乃心宗國,亦非誘我者也。夫南方從事,雖有渡海之險、萬里襲人之難;然有薩摩之地,有儀後為之主,則是薩摩襲之也,不為險、不為難也。朝鮮連兵,有何難何險,而閉耳、咋舌乎!凡倭中事情多有此類,秀吉所以得朝鮮而不敢有也。縱橫之策,多施於擾攘之世。彼土用兵,恆無休息;事機之來,其可盡乎!患我不能知之,無以制之耳。即趙、宋二公聞言不信,亦其夙昔不能知之故也。可得而知之、可得而制之,則可得而謀之矣:故曰「可以謀倭」也。

    此則可言而未可輕言、未可盡言者也。

    【首先我們必須相信一個事實:在明朝嘉靖時期,也就是耶元十六世紀中葉,全世界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有足夠的國力對中國發動一場傷害甚深的侵略。而在當時新興的歐洲國家中,葡萄牙人確實也比較早地與明朝發生了接觸,並發生了一場不小的衝突,那就是幾百年來誰也說不清楚勝敗的西草灣之戰。可是那次戰鬥的規模實在太小,無論雙方勝敗如何,加起來的傷亡也不會超過數百人,最小的估計甚至可能是雙方就傷亡了幾十人。

    但對於那個時代,我們的中小學歷史教科書上偏偏記載了一場令人愕然的「反侵略戰爭」,而侵略中國的竟然是處於戰國時期的日本。那個時代的日本處於一個什麼狀態呢?當時織田家方興未艾,羽柴秀吉更是連個影都沒有,整個日本處在一種分崩離析的割據狀態,那些統治日本的家族——也就是所謂的大名——所擁有的力量,大的或如明朝一大縣,小的和中國一個村落差不多,而那些有份捲入「侵略明朝」的日本家族,並不是日本戰國時代的顯赫家族,而是一些二三流的貨色:要麼就是已經逐漸衰落的細川之流,要麼就是還未曾崛起的島津,再有就是從來不算什麼大勢力的大隅,就憑這些沒落的京都貴族、九州島夷怎麼可能將中國東南部千里之地搗得天翻地覆?

    可我們的歷史教科書就是有這麼一個不顧歷史、不顧常理甚至不顧學術界研究成果的記載,並誤導了整整幾代人。我實在很不明白硬要把那場內亂說成是「反侵略戰爭」有什麼意義。日本人在戰後否認其在甲午之後對中國的侵略是令人髮指的行為,不僅因為他們在篡改歷史,更因為他們在掩蓋罪惡。而我們國家編輯歷史教科書的專家們千方百計要保住這個「抗倭」戰爭的名號,同樣也是一個笑話!說日本在明朝嘉靖年間就有力量侵略中國,這實在是太抬高當時的日本人了。

    讀歷史的人,常容易因為現實而誤解歷史,比如因為近代中國不夠強大,就懷疑起古代的中國其實也不甚強大,同樣的,一些人懾於日本甲午海戰後的威勢,便連帶著以為古代日本也很厲害。其實如果能多讀一點當時的文獻(而不是後人胡亂鼓搗出來的教科書),便會明白事情其實不是這樣的。至少在嘉靖時代,中國確實還很強大,而當時日本則還不大上得了檯面。

    自唐以下,中國人提起邊疆這個概念,一般會馬上聯想到西北、東北和西南,而很少會想到東南,江浙、福建在國防概念中一般屬於大後方。這倒也是一個很容易理解的問題,因為外族對中國的威脅,主要來自西北。在大航海時代以前,來自海上的威脅幾乎可以忽略。不過到了明中期以後,這種情況產生了很大的變化。

    新航路的開闢、新大陸的發現是一個今人眾所周知(但明王朝的統治者不知)的歷史事實,隨著海上交通技術的發達,中國的東南沿海已經由過去的大後方變成一個最容易受到攻擊的邊疆。當航海技術已經能夠威脅到中國的東南海岸,而明朝政府卻還沒有能夠反應這個事實——這兩者的矛盾,便醞釀出了明中後期最嚴重的海防危機。而明政府對這次海防危機的處理不當,又使中國徹底錯過了大航海時代,並在接下來幾百年裡為西人與東鄰所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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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7:36
歷史上中、日、朝劍刀武藝交流考

    ——轉載自馬明達的《說劍叢稿》

    【本文為武學名篇,與本書內容小有聯繫,當然更直接的目的是借之以湊字數,罪過,罪過。不過馬明達師應該不看yy小說,料來不會挨罵。-_-|||】

    歷史上,中、日、朝三國的文化交流源遠流長,領域十分寬廣。在這部經常為三國人民引為美談的史冊中,我們注意到,在兵器與武藝的交流方面,也寫下許多精彩篇章,其中尤以劍刀武藝的交流內容豐富,引人入勝。

    一般說來,中、日、朝的古代武藝,有著各自不同的發展歷史,民族風格上存在顯而易見的差別。但是,由於長時間的相互影響,交叉滲透,使三國在武藝領域裡產生了許多共生現象,不少具有共同特點的東西一直遺存到現代。顯然,這些共同點正是文化交流與融合的結晶,是最值得我們注意的地方。

    以劍刀技藝為主體的所謂「短兵」體系,從來都是中國古代武藝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中、日、朝武藝交流的重心所在。這個問題的歷史背景比較複雜,牽涉到許多尚待探索的史事,而我們的研究才剛剛起步,還有待今後的努力,特別有待三國學者的共同努力。總之,歷史上三國之間的武藝交流活動,直到今天還在以體育文化的形式延續著,並且顯現出了廣闊的發展前景。從這一點著眼,研究這個問題的學術價值及現實意義就自不待言了。

    首先對古代中、日、朝劍刀武藝交流活動進行研究的,是已故學者唐豪先生。(1)步唐先生之後塵,1980年,我發表過一篇研究中日劍刀武藝交流的文章,曾被譯介到日本,多少產生了一些反響。(2)忽忽二十年過去了,出於對此問題的特殊興趣和責任感,我不斷搜求新的材料,認識也有所跟進,早就萌生舊作重寫的念頭。在這篇新作中,我將把一些新材料和新認識補寫進去;同時,為了擴大研究領域和學術視野,又將中、朝武藝交流的若干史事也納入其中。然而,既限於個人水平,又限於所用資料畢竟以中國文獻居多,論述恐仍舊不免於偏隘。

    先父馬鳳圖(健翊)生前對保存中國的日本雙手刀法非常珍惜,不但要我鄭重保存因流傳不廣而幸未遭到流俗浸染的刀法,而且一定要下功夫去研究它的淵源,認真清理明代以來我國出現的多家雙手刀圖譜,使這份寶貴的民族文化遺產顯揚當世,傳存後代。我1980年那篇舊作,就是遵從先父的囑咐起筆的,然而初稿完成時先父已溘然作古,正式發表竟一直拖到「文革」惡夢醒來以後……二十年後的今天,當我再度撰寫這篇文章時,的確深深感覺我的研究進度太過滯緩,至今為止,仍然還有很多問題說不大清楚,還有不少工作需要繼續做下去。思之,真是愧對先父遺教,不免為之汗顏。

    一

    我國的武藝起源極早。它的內容和形式總是因時變易,時代不同,特點各異。同時,在武藝形成和發展的漫長過程中,曾產生了軍旅武藝與民間武藝的分野,還貫徹著技擊因素與健身因素依存消長的矛盾。總而言之,武藝這一特殊的文化形式,它的發展史同樣也是相當複雜的。然而,有一點是明確的:在古代,在冷兵器在戰爭中據於主要位置的歷史條件下,武藝的社會價值首先決定於它在戰爭中和各類社會衝突中的防身殺敵之效。因此,它的內容就不能不以臨陣實用的兵器技術為主體;它的發展變化也必然同兵器形式的發展變化相輔相成,密切關聯。由此推之,任何武藝形式的傳播與交流,也必然以兵器的傳播交流為先導,為載體。

    一般認為,早在周、秦時代,我國製作的劍刀等兵器就已傳入日本,其傳入途徑主要是朝鮮半島。日本的古文獻和大量考古資料證明,日本與古代韓國之間存在一條所謂「海北道中」的交通路線,歷年來,在日本北九州發現了大量的先秦銅劍和鑄劍的銅范。在北九州發現的很多「是鋒刃銳利,具備完整特色的中國產品」。(3)而相同的兵器在韓國原屬弁韓、辰韓的慶尚南北道也多發現。多年前,日本著名學者木宮泰彥先生曾經指出:

    「這些事實說明,中國文化產品的銅劍、銅鐸,遠在二千幾百年前的古代,就經過弁韓、辰韓、對馬等地,先傳到博多灣沿岸,然後傳到築後、豐後方面。因此可以推斷,這條線是當時的主要交通線,恰好同《書紀》中所說的海北道中一致。」(4)

    另據汪向榮先生說,日本列島彌生時代,其青銅文化分成兩個文化圈,一是銅鐸文化圈;一是銅利文化圈。所謂銅利文化圈,就是指北九州地區發現的大量「銅利器」,其中主要是銅劍等兵器。在佐賀縣的甕棺土葬的原始古墳地帶和怡土郡的支石墓中,都發現了為當時統治者用於陪葬的銅劍等兵器,時間大約在公元前一世紀到公元一世紀。「這些隨葬品中,除了極少數可以認為是當地仿製者外,絕大多數,都是從中國大陸或朝鮮半島上來的舶載品。」在銅利器傳入同時,製作技術也隨之傳入,這為鑄型(熔范)的發現所證明。(5)在朝鮮半島的許多地方,都挖掘到中國先秦時期的銅劍,進一步證明在中、日、韓三國人民的早期交往中,劍已成為傳遞文化和聯絡感情的媒介物之一了。(6)

    到了漢代,中國製作的各類短兵器,尤其是鐵製環首大刀,曾大量流入日本,對日本短兵器形制的發展產生了深遠影響。

    環首大刀興起於西漢初期,它是在劍,特別長劍的基礎上演變而來的一種新式短兵器。由於漢代鐵製環首大刀刀形輕便,鍛造精良,戰陣實用之效很高,因此特別受到日本武士的喜愛。1962年,在日本奈良天理市櫟本古墳的古墓中,發現了一柄東漢中平年間(184-189)中國製作的鐵製環首刀,刀身鐫有「百煉清剛,上應星宿,下辟不祥」等金錯銘文。(7)這柄刀的形制、銘文格式及刀的質地,與1974年出土於我國山東蒼山的東漢永初六年(112)鐵製環首刀基本相同。它們都是用反覆加熱、多層疊打、表面滲碳的工藝製作的優質含鋼鐵刀。(8)中平刀作為殉葬品出土於日本古墓,證明墓主生前喜愛之深,也成為漢刀傳入日本的可靠物證。據《日本武器概說》的作者未久雅雄說,日本各地曾有不少漢刀和日本對漢刀的仿製品出土。他認為,當時日本武士所用的兵器,「特別是通過朝鮮半島從大陸移入的」(9)。漢刀的大量流入日本,對日本刀制產生很大影響,我們從日本古代兵器史著作中所看到的日本古刀,許多都具有明顯的漢刀特徵。據《中國兵器史稿》的作者周緯先生說,漢刀的仿製品在日本隨處可見,「常有收藏至數十器者」。

    可以肯定,古代中國的劍刀,主要是通過民間途徑進入日本的,但也通過兩國間的正式交往進入日本。最著名的例證就是三國時日本邪馬台國同曹魏之間的交往。據《三國誌-魏志-倭人傳》載,日本邪馬台國的女王卑彌呼,曾於魏明帝曹睿景初二年(238)六月,派大夫難升米等來中國通好。魏明帝盛情接待這些友好使者,並回贈了一批珍貴禮物,其中包括「五尺刀二口」。其後,兩國互通使者,多次來往,在魏國每一次饋贈日本的禮物中,也總是有刀。證明到三國時代,中國製作的刀仍然受到日本人民的珍視。日本九州熊本縣玉名郡蘭水町江田船山古墓中,曾發現刻有漢字銘文的日本大刀,日本學者認為這是五世紀中期的遺物,約當中國的南北朝時代。(10)這柄刀的發現,證明中國劍刀對日本的影響,一直延續到了三國以後。日本考古學家小野勝年先生曾說,著名的日本正倉院裡,至今還保存著不少古代中國的劍刀;「獻物帳」上還記有「唐式大刀」、「唐刀」等名目。(11)所謂「唐式大刀」應指唐代軍中盛行一時的陌刀,這種刀的樣式在中國已無實物可證,只有日本正倉院還保存有幾柄唐代實物。(12)這些都證明歷史上中國劍刀對日本的影響是久遠的,至少延至唐代,中國劍刀仍在繼續傳入日本。

    早在秦、漢時代,就有大量中國人經由朝鮮半島移居日本,他們融合成為日本民族的一部分,對日本文化的發展有很多貢獻。據日本古文獻《雄略紀》、《書紀》等的記載,漢代的大陸移民往往以其手工技藝被分為「部民」,如手人部、衣縫部、鞍部、畫部、錦部、陶部等,這些「部民」給日本帶去各種手工技藝,受到日本朝野的重視。沒有關於金屬鍛鑄工匠移居日本的記載,但有諸如弓削、矢作等兵器製作者,可以肯定,中國的劍刀鍛造工藝必定也傳入日本。魏晉南北朝時代,北方中國兵連禍結,加上各族政權憑借武力互相吞併掠奪,對人民實行殘暴統治,迫使不少中國人涉海移居日本,這些移民同樣也是按其技藝分為部民。這時期,因為傳統的朝鮮半島路線被阻斷,日本與中國的交往主要轉向南朝,於是南朝文化對日本產生很大影響。自春秋戰國以來,我國南方,特別是吳越地區,以精美的劍刀鍛鑄工藝聞名天下,同時楚地的長劍武藝獨步海內,歷久不衰,直至漢代還是「奇材劍客」的淵藪。相信這些都可能隨著日本與南朝關係的持續發展而傳入日本。(13)

    隋唐兩代的遣隋使和遣唐使,是中日文化交流的高潮。那時,日本每次派出的遣唐使團的成員,除了各級官員以外,還有各種專業人員,其中總有占總數近半的「射手」,實際就是使團的護衛武士;還有「鍛生」和「鑄生」。這些人員的配備,主要是為了預防船舶漂流遇險,但他們入唐以後必定在本專業上學到很多東西,並將其帶回日本。(14)我們注意到,入唐的日本官員和留學生也有對兵法武器感興趣者,如著名的遣唐副使吉備真備就是一位大唐兵法兵器的愛好者,然而他每次帶回日本的中國兵器中,只有馬步漆角弓、平射箭、射甲箭等各式弓箭,卻沒有劍刀。(15)這是否說明此時日本自產的劍刀已相當精良,再無須從唐朝引進。

    日本人民是以善於吸取外來文化而著稱的優秀民族。長期借鑒中國的經驗,結合自己創造性的勞動,使日本的劍刀鍛鑄工藝獲得突飛猛進,並終於超邁中國而後來居上。中國春秋戰國時代的青銅花紋劍,特別是興起於春秋末期、發達於兩漢的鋼鐵花紋劍刀,曾以其無與倫比的銳利精緻而冠絕世界。考古發掘所得,往往在深埋於地下千百年後,依然鋒刃如新,絢麗奪目,使中外人士歎為奇觀!然而,由於遭受歷代統治階級的漠視、摧殘,這種先進工藝到唐宋以後竟漸至衰退。與此同時,日本的花紋劍刀卻異軍突起,大放異彩,「數百年來,在遠東首屈一指」。(16)大致自宋代開始,日本劍刀開始向中國輸入,隨著時代的推移,輸入量愈來愈大,對中國劍刀的影響也與日俱增。

    據《宋史-日本傳》記載,宋太宗雍熙二年(985),曾經入宋求法的日本名僧奝然為報答宋朝對他的禮遇,譴弟子喜因奉表來謝。在喜因贈獻宋室的方物中,就有日本製作的「鐵刀」。實際上,宋代日本劍刀已通過民間貿易源源不斷流入中國,在中國享有「寶刀」之譽。請看北宋著名文學家歐陽修寫的《日本刀歌》:昆夷道遠不復通,世傳切玉誰能窮?寶刀近出日本國,越賈得之滄海東。魚皮裝貼香木鞘,黃白間雜鍮與銅;百金傳入好事手,佩服可以讓妖凶。詩人說,中國古代傳說中能夠「切玉如割泥」昆吾之劍,早已渺茫難求了,(17)而在一衣帶水的東鄰日本,卻造成了真正名不虛傳的寶刀。從詩人的詠贊中我們可以想見,日本刀不僅鍛造精良,而且裝飾也極考究,所以「好事」者不惜重價購求,競相佩帶以炫耀利器。「百金」並非虛語。據日本《宇治拾遺物語》中說:「以太刀十腰(把)為質,則可自唐人(指宋代中國人)借來六七千匹之物。」(18)足見當時的日本刀確實價值昂貴。正由於此,日本劍刀終於成為日本對中國貿易的只要出口品之一,這不僅在宋朝是如此,在元朝也是如此。(19)

    到了明代,日本刀的製作臻於極精,傳播日遠,聲譽日隆。從文獻記載和保存到今天的實物來看,明代的日本刀一般刀身修長,刃薄如紙,銳利無比,揮動起來十分稱手,確有穿堅斷韌之效。從刀形上觀察,不難看出日本刀繼承和發揚了漢代環首大刀的優點,尺度和份量都更加有利於格殺技術的發揮。與唐宋以來形制駁雜、刀體厚重的中國短兵器相比較,日本刀無論外觀上和實用價值上,都確實要高明得多。

    明代日本劍刀大量進入中國,主要通過以下三個途徑。

    第一,是日本王室和商家對明廷的進獻,對此類進獻,明朝一般都有超值「回賜」,本質上是朝貢貿易。明初,明太祖鑒於倭寇侵擾和胡惟庸裡通日本的罪行,對日本進獻的方物一概拒不接受,並實行海禁政策。據日本古籍《善鄰國寶記》記載,日本為了恢復日中貿易,於明建文帝三年(1401)派使者奉表通好,並「獻方物」,其中就包括「劍十腰,刀一柄」。明朝的詔書中還特別提到過這柄「寶刀」。緊接著,永樂元年(1403)日本第二次「獻方物」時,刀的數量就增加到了一百把。以後所獻方物中刀幾乎成了最重要的物品之一,刀的品種也增加了。以有記錄可查的宣德九年(1434)為例,一次就「獻」了撒金鞘太刀二把、黑漆鞘太刀壹百把、長刀一百柄,總計二百零二把。保存下來的景泰十年和成化十九年的兩份記錄上,所獻刀的數量與宣德九年相同,說明二百零二把是定額。(20)由於文獻記載缺失,我們已無法得知以朝貢名義進入中國的日本刀究竟有多少。有人做過統計,僅日本足利王室各朝進獻給明朝英宗以前各帝的刀,有一千二百餘把,這些優質的日本兵器,主要供明廷的「御林軍」執用,其遺存至今猶可見到。(21)當然實際數量肯定遠遠大於一千二百把。

    第二,勘合貿易。明初,日本商人往往假借「朝貢」名義,攜帶私物以進行貿易。所帶「私物」中尤以劍刀居多。對此,明朝政府曾一再加以禁限,要求每次「入貢」攜帶劍刀「毋過三千把」。(22)永樂元年,日本貢使攜帶兵器在民間賣買,禮部尚書李至剛要求禁止,並沒收入官。而初登皇位的明成祖為了對「嚮慕中國」的外夷表示「朝廷寬大之意」,主張由官方以市價收購。(23)但是,為了對中日貿易有所控制,也為了區分倭寇船和貿易船,明成祖永樂二年(1404)與日本正式簽定了貿易條約,規定以後凡日本商船來華,必須攜帶明朝所頒發的「勘合」,以進行朝貢名義下的貿易。規定十年一貢,人員二百,船隻二艘。顯然,這個限額遠遠不能滿足兩國貿易的實際需要,特別是日方。宣德初,明朝稍有調整,增加到人員三百,船三艘,但仍堅持十年一貢。實際上人船限額很難嚴格執行,勘合貿易的規模、頻率都大於明朝定額。日本商船循例向明朝「貢獻方物」,所獻刀劍就是上面所講的二百零二把。此外就是「國王附搭品」和使臣和隨船僧俗人等的「自進物」,實際都是商品。明朝不允許民間私鬻兵器,日本劍刀一般統由官方收購,給價很優,「一把刀在日本售價八百文以至一千文,而明朝給價為五千文,可見當時利潤竟達四五倍。」(24)後來進口數量驟增,質量也明顯下降,價格便跟著落下來,但仍然有利可圖。所以日船所帶國王「附搭品」和「自進物」中,一直以劍刀為主項,輸入量也持續上升。據木宮泰彥所提供的統計數,第一、二次勘合船所帶劍刀還不過三千把,第三次就飆升到九千九百六十把,第四次三萬把,第五次七千餘把,第六次竟達到三萬七千餘把!第七、第八次各為七千把,第十次是二萬四千一百五十二把。這只是所謂「國王附搭品」的數量,其中並不包括使臣「自進物」的數字。如加上「自進物」,僅十一次勘合船輸入明朝的劍刀,就應該不少於二十萬把。(25)

    第三,走私。劍刀的豐厚利潤不但剌激了勘合貿易,而且必然會剌激走私活動。整個明代,中日之間除了官方所控制的勘合貿易外,沿海一直存在大規模的走私貿易,這是無庸置論的事實。明代禁兵之律甚嚴,但民間私藏兵器者不少。特別是日本劍刀,以其質量精美,「中國人多鬻之」,(26)成了人們喜好的收藏品,這從明人的詩文題詠中可以窺見。可以相信劍刀同樣也會成為走私貿易的主要商品之一。日本寬永十一年(1634,明崇禎七年)五月以後,嚴禁輸出兵器。(27)然而,走私活動恐難禁絕。明末清初的廣東,市面上就有「紅毛鬼子」叫賣日本刀者,因為有澳門這個特殊的商埠,日本刀在澳門隨處可見,當然可以從澳門進入內地。(28)總之,從走私渠道進入中國的日本劍刀必不在少,只是我們無從考知其數量罷了。在明代,國家兵器製作機構還仿製日本劍刀,這早在太祖洪武年間就開始了。據清修《續文獻通考》卷131《兵器》載,洪武十三年(1380)設置「軍器局」,所製作的各類刀中就有「倭滾刀」。明武宗正德年間,佞臣江彬用事,曾命「兵仗局」製作「倭腰刀萬二千把,長柄倭滾刀二千把。」嘉靖年間,倭寇侵擾正烈,經過俞大猷、戚繼光等抗倭名將的積極推行,日本式的長刀、腰刀成為中國軍隊的主要裝備之一,後來又被引進到北方邊防軍隊中。這樣大量的使用,當然不可能全靠從日本進口,得主要靠自己製造。所以,兵器史家周緯曾說,在中國兵器史上,明代短兵以使用和仿造日本刀為一代特點,這個結論無疑是符合歷史事實的。(29)

    二

    宋代以後,日本劍刀越來越多地出現在中國,對中國社會產生了多方面的影響,至明代達到鼎盛。明代,與日本劍刀大量輸入的同時,倭寇的侵擾給沿海人民帶來深重災難,於是中國出現了前所未有的研究日本的熱潮,日本劍刀也成為一個熱點話題。參與這一話題的有文學家,還有軍事家、民間武藝家和科學家。一種國外物品在中國引起如此強烈的反響,牽涉面如此之廣,是歷史上前所未見的。

    從北宋歐陽修《日本刀歌》發端創始,「日本刀」成了一個詩家特定的吟詠題材,這一現象傳到明清兩代,一直綿延不斷。

    我們第一個要介紹的是明代政治家、文學家唐順之,他曾得到一把日本刀,揮筆寫成一首《日本刀歌》。其中詠道:

    有客贈我日本刀,

    魚須作靶青綠綆,

    重重碧海浮渡來,

    身上龍文雜藻行。

    悵然提刀起四顧,

    白日高高天炯炯!

    毛髮凜冽生雞皮,

    坐失炎蒸日方永。

    聞到倭夷初鑄成,

    幾歲埋藏擲深井,

    日陶月煉火氣盡,

    一片凝冰斗清冷。(30)

    唐順之是明代學人中出類拔萃的博學家,他精通武藝,也參加過抗倭戰爭,他的《日本刀歌》不僅為這一傳統題材注入了新的內容和特色,而且為我們提供了明代日本刀的珍貴資料。當時上乘日本刀的刀身都呈現各異光花紋,這正是漢以前中國優質劍刀的特點,古代相劍家們的本領之一,就是根據這些紋理來判斷一柄劍刀的質地和品位。(31)「身上龍文雜藻行」,顯然是指一種龍形配以藻飾的花紋。明末遺民學者屈大均曾說,日本刀刀身的紋飾種類很多,有龍虎細紋、旋螺花紋、芝麻雪花紋之類。(32)埋藏深井的說法未必可信,但一把出色的劍刀,往往需要長時間的鍛煉,並需經過一番特殊處理後才能成功,這一點,在中國的古籍中也不乏記載。

    唐順之以外,明代劇作家湯顯祖也寫過一首叫《倭寇刀子歌》的詩,對一把據傳是「倭王」所鑄造的日本刀備加稱頌。(33)萬曆間文學家宋懋登曾有《日本刀記》一文,文字不長,不妨錄之如下,以見明代文人對日本刀的崇尚和寄情之深:

    「丙申秋日,侍師於真州公署,時餘年二十八矣,猶有不羈之思,從師乞日本長刀一口。師尤之曰:泰寧之朝,安用三尺?余對曰:鋒鍔可儀。佩之幾年,真成雞肋,竟贈之武人。此刀風雨夜,時颯颯有聲,時晨離鞘常二寸許,亦靈物也。迨壬寅以先慈訃南奔,值夜,復宿是館,弦月積雪,風景淒然,回念壯心,恍如隔世。日月不居,老將至矣,此英雄所以撫髀而泣也。」(34)

    宋懋登所表達的,其實是中國文人早在先秦時代就已出現的書劍情懷,是一種以劍比德而寄志深遠的精神境界,同類作品在古代詩文創作中並不罕見。然則,不同的是,古人習慣於使用諸如太阿、湛瀘、青萍、龍泉一類寶劍名稱,在宋懋登筆下卻換成了「日本刀」。這是一個蘊義深刻的變化,它包含著中日文化交流融合的成果,也是日本劍刀的綜合優勢所造成的文化幅射力,確實使中國士人不能不為之折服,不能不對之產生敬重之情的顯證。

    中國文人對日本刀劍的題詠之作,在明末清初達到高峰。舉例說,明末清初廣東著名詩人陳恭尹、梁佩蘭、王邦畿等人都有《日本刀歌》傳世;清初詩人李鍇、周茂源、馬維翰等也有同名詩作。此外還有《琉球刀歌》,清初詩人陳午亭、顧河圖等人的集子中可以見到。這類詩數量不小,我們就不一一引錄了。

    日本刀的犀利精美,以及它的人文象徵意義,使它必然成為受到普遍喜愛的收藏品。在明清時代,收藏者除了上面例述過的湯顯祖、宋懋登這樣的文人外,還有各種不同類型的人。嘉靖年間主持東南抗倭戰爭的名將胡宗憲曾藏有一把所謂「軟倭刀」,「長七尺,出鞘地上卷之,詰屈如盤蛇,舒之則勁自若。」(35)這是日本刀中的無上精品,屈大均在澳門曾多有所見,住在澳門的「澳夷」也都非常喜歡這種伸屈自如的軟劍。(36)有趣的是,就連明清之際以色藝志節冠絕一時的江南名妓柳如是的案頭,居然也有一柄倭刀。崇禎六年(1633),柳如是與華亭舉人宋征輿(轅文)交好,二人情誼篤深。後來,宋遭母親斥責,柳又為地方官驅趕。於是,柳「案置古琴一張,倭刀一口」,請宋來商議對策,不想宋竟怯懦退避。柳大怒,「持刀斫琴,七弦俱斷」,表示二人感情的了斷。(37)這足以說明日本刀傳播之廣,亦見製作精美的日本刀已經成了中國人雅俗共賞的把玩之物。

    除了題詠、收藏外,還有一些人,特別是一些有識之士,他們曾注意到日本刀的製作工藝及其制度規格等,但深入研究者並不多。毋庸諱言,明人在這方面是相當遲鈍的,對日本劍刀的優良工藝,讚賞感慨者多,仔細考察者少,研究仿製者更少,至今我們尚未發現明代人(包括清初人)關於日本劍刀製作工藝流程的調查研究之作。就以傑出的科學家宋應星為例,他曾說:「倭國刀背闊不及二分許,架於手指之上,不復倚倒,不知用何錘法,中國未得其傳。」又說:「其倭夷刀劍,有百煉精純、置日光簷下則滿室輝耀。」(38)僅此而已。武術家程宗猷(沖斗)也曾說:「(日本刀)鍛煉精堅,制度輕利,鞘把等物各各如法,非他方之刀可並。且喜磨整,光旭射目,令人寒心!」(39)這類譽美之詞,都沒有多少實質內容。真正對日本刀用心做了記述的,似乎只有兩家,其一是嘉靖間東南御倭主將胡宗憲的幕僚鄭若曾,其二是明末廣東遺民屈大均。

    鄭若曾在《籌海圖編》卷2《倭國事略》中,有「倭刀」一節云:

    「(刀有高下,技有工拙。倭之富者,不吝重價而制之,廣延高師而學之;其貧者所*不過下等刀耳。善運刀者在前,衝鋒可畏,頗有限也。中國人不知,望之輒震而避焉。擒獲倭刀,亦莫辨高下,混給士兵,故志之。)

    大小長短不同,立名亦異。每人有一長刀,謂之佩刀;其刀上又插一小刀,以便雜用。又一刺刀,長尺者謂之解手刀;長尺餘者謂之急拔,亦刺刀之類。此三者乃隨身必用者也。

    其大而長柄者乃擺導所用,可以殺人,謂之先導。其以皮條綴刀鞘,佩之於肩,或執之於手,乃隨後所用,謂之大制。又有小裁紙設機刀,出長門,號兼常者最嘉。

    上等:上庫刀。(山城國盛時,盡取日本各島名匠,封鎖庫中,不限歲月,竭其工巧,謂之上庫刀。其間號寧久者更嘉,世代相傳,以此為上。)

    次等:備用刀。(以有血漕為巧,刀上或鑿龍,或鑿劍,或鑿八幡大菩薩、春日大明神、天照皇大神宮,皆形著在外為美觀者。)」

    這段文字萬曆年間又被李言恭的《日本考》所全部照抄,故頗有傳播,是嘉靖以後明人瞭解日本刀制度、類別的主要依據。鄭若曾(1503--1570),字伯魯,號開陽,江蘇昆山人。是一位深懷報國之志的文武兼備人才,被茅元儀稱讚為「古今一奇士」,(40)。《籌海圖編》是在胡宗憲的具體支持下完成的,而發凡起例則是受了唐順之的啟示。鄭若曾留心海防,對日本、朝鮮、安南等問題均有研究。他對日本刀的記述沒有說明材料來源,但可信度較高,不是一般文人的稗販文字可比的。

    屈大均(1630--1696)是明亡以後南北遺民群體中的翹楚人物,是著名詩人、史學家和博物學家。他在《廣東新語》卷16《器語》曾對日本刀有所記述:

    「粵多番刀,有曰日本刀者。聞其國無論酋王鬼子,始生,即以鑌鐵百淬之溪中,歲凡十數煉,比及丁年,僅成三刀。其修短以人為度,長者五六尺,為上庫刀;中者腰刀;短小者解腕刀。初冶時,殺牛馬以享刀師,刀師卜日乃冶,以毒藥入之,刀成埋諸地中,月以人馬血澆祭,於是刀往往有神。其氣色陰晴不定。每值風雨,躍躍欲出,有聲,匣中鏗然。其刀唯刻上庫者不出境。刻漢字或八幡大菩薩、單槽雙槽者,澳門多有之。以梅花鋼、馬牙鋼為貴。刀盤有用紫銅者,鏤鐫金銀者,燒黑金者,皆作梵書花草。有小匕在刀室中,謂之刀奴。其水土既良,錘鍛復久,以故光芒炫目,犀利逼人,切玉若泥,吹芒斷毛髮。久若發硎,不折不缺。………其軟者,以金銀雜純鋼煉之,卷之屈曲游龍,首尾相連,舒之勁直自若,可以穿鐵甲,洞堅石。上有龍虎細紋,或旋花紋,或芝麻雪花。抵越鹚康則見,所謂繞指鬱刀也。古有魚腸劍,屈曲如環,此亦其類。刀頭凡作二層,一置金羅經,一置千里鏡,澳夷往往佩之。又有兩刃如劍,隱出層紋,可沾積毒藥,然皆不可多得。」

    屈大均的這段文字,是明清人關於日本刀的所有記述中最詳細,也最具體的一家。首先,他的記述來自他在澳門和其他地方對日本刀的考察,以眼見為據,自然比之那些以耳代目者的文字準確度要高。其次,這與屈大均本人的學養識見有關,也與屈大均在特殊時代背景下的政治理念有關。大均是胸懷復明之志的傑出人物,他是文人,但非常注意軍事方面的問題,他寫在《廣東新語》卷十六中的兵器各條,每一條都很札實,很詳細,反映出他用心之深和用功之勤。這些東西雖然不多,但都是切實可用的軍事技藝,比之明代一般「捃拾陳言,橫生鄙論」的兵書來,(41)相距何啻天壤!屈大均對日本刀的細心考察,還有他對日本刀法的概括總結,與當時很多抗清志士對日本曾寄予希望的心理是一致的,是有所寄托的。從遠處講,這是戚繼光實學實用精神的繼承;從本人講,屈大均不虧是一代博學通儒,他懂得兵器與武藝之間相輔相成的意義和價值,這個道理似乎很淺近,然而真正懂得的人並不多,更不要說明代那些侈談兵學的無聊文人了。

    三

    以「相擊」為主要形式的劍技,是我國歷史上出現很早的一種短兵武藝,其源頭可以一直追溯到西周初。到春秋時代,劍的製作日臻精美,佩劍成為身份地位和尊嚴的象徵,劍術已經相當發達,擊劍蔚為專學,特別是在東南的吳越地區。群雄並立、戰爭頻繁的戰國時代,隨著劍在戰爭中實用價值的顯著提高,擊劍活動更為普遍。這時,社會上出現了以劍技為人效命的「私劍」、「劍士」一流人物,也就是後來「俠」的濫觴。產生了關於劍術的專門論說和著作。這種風氣延續到西漢仍很興盛,擊劍風行朝野,有些人以擅長擊劍「立名天下」,職業劍客奔走豪門。(42)風氣之下,甚至連東方朔、司馬相如、田叔等一般文人也學習擊劍,顯然這是一種時尚,是文人高自標置的表現。(43)

    我國歷史上,擊劍活動大致從周秦一直延續到了隋唐。隋唐以前,古人常常以文章、擊劍相提並論,體現了一種崇文尚武的人文精神。詩人李白自稱:「十五好劍術,偏干諸侯;三十成文章,立抵卿相。」便是膾炙人口的一例。(44)在我們看來,這種風氣反映了中華民族的尚武傳統,是孔子文武不偏廢的思想的發展。然而,隨著封建專制主義不斷強化,禁兵之法也日益峻密,民間習武自然受到越來越多的控制。自宋代理學家倡言「主靜」,以射御為「粗下人事」,「見人靜坐,便歎其善學。」這就使得重文輕武的意識社會化,以至「衣冠之士羞與武夫齒。秀才挾弓矢出,鄉人皆驚;甚至子弟騎射武裝,父兄便以不才目之。」(45)加上古代兵器和武藝也在不斷演進變化,漢以後,劍在戰陣中崇高地位讓位於刀,劍逐漸衰落了。於是,劍的存在形式也從「相擊」慢慢地向飄逸典雅的「劍舞」蛻變,及至明清,華而不實的「套子武藝」之類成了社會上劍的主要表現方式,古之「劍客」也變成了俠義小說中半人半仙的超人。

    可以推知,我國古代歷久不衰的擊劍之風,擊劍的實踐技術和理論,一定會隨著中日文化交流的滾滾長河流入日本。

    在日本,人們至今把劍刀武藝的比試統稱為「擊劍」,這顯然是對中國古語的借用。日本人民在傳統上稱佩刀為「劍」,稱日本刀的實用技術為「劍道」。又稱刀為「太刀」、「大刀」。這類術語也都源自中國,正透露出中國古代劍刀武藝對日本影響之深。

    《漢書-藝文志》著錄了一部叫《劍道》的劍術專著,卷帙為三十八篇。這部書應該是我國漢以前許多「劍論」的集粹,卷帙之多證明了古代劍論的發達,也可證明「劍道」一詞為中國所固有。這部書早在隋唐以前就已失傳,(46)「劍道」一詞亦不復為後代沿用。日本武道至今保存並使用這個詞,再聯繫到日本劍道的許多古老特色,使我們相信,包括《劍道》在內的我國古代的劍術論著和有關技藝確曾傳到日本。

    《三國誌-魏志-文帝紀》裴松之《注》引曹丕《典論-自敘》中,有一段曹丕自敘學劍始末的文字,其中最稱精彩的一段是講他與奮威將軍鄧展以甘蔗代劍進行比試的經過,這是大家熟悉的故事,更是我們研究古代擊劍細節的珍貴資料。已故的武術史家唐豪先生,曾以曹丕自敘比劍的動作名稱與日本劍道做了一番比較,他認為:

    曹丕的「中其臂」,即日本劍道的擊中「右籠手」。

    曹丕的「中面」和「正截其顙」即日本劍道的「擊面」。

    曹丕的「突以取中」,正是日本劍道的「刺喉」。此可證明日本劍道稱刺為「突」,也來源於中國。(47)唐豪先生認為,這些擊刺部位及名稱術語的諳然相合,反映了日本劍道與中國古代擊劍之間一脈相通的淵源關係。我以為唐先生的結論很有道理。

    我們知道,我國現代武術中的短兵,舉凡刀、劍、鞭、簡之類,基本上都是用一隻手執器柄,練習者的功力水平主要通過完成「套路」來進行觀察評陟,官方將這種形式的評分確定為「競技武術」,對抗性的器械競技形式在我國久已寢廢不行。而日本的短兵主要是雙手執柄,功力水平的高低主要通過有規則的競技形式確定。相比之下,日本短兵的代表形式「劍道」,更多的保存了實戰性,內容質樸,方法簡練,有利於訓練人們勇敢精神和頑強、機智等品質,自來是日本傳統教育體制中訓練學生心理素質的重要方法。雙手執柄的刀法,在日本歷史久遠、流傳有緒,應該肯定它是古代日本人民在短兵武藝領域裡一項風格特異的創造。但是,如果尋根求源,我們就會發現,日本早期的雙手劍刀法也應該源之於中國。日本的劍道體系,是在中國古代雙手劍刀法的基礎上,經過日本武士長期改進和充實後逐步形成的。

    問題的關鍵是我國古代到底有沒有雙手執柄的劍刀法呢?我們的回答是肯定的。這一點可以從文獻記載或考古發現中得到證實。只是過去沒有引起研究者的注意罷了。為了說明問題,我們不妨作些必要的考辯。

    前面談到的,春秋戰國時代,是我國歷史上劍的鼎盛時代。但是,從春秋到戰國,劍的形制卻發生了巨大變化。簡言之,春秋之劍短,戰國之劍長,長短的變化幾乎是成倍數的。春秋青銅劍,以舉世矚目的越王勾踐劍為例,通長55.7厘米,柄長8.4厘米36。而戰國鐵劍的長度卻常常在100厘米以上。解放初,湖南衡陽出土了楚國鐵劍14件,其中最長者達140厘米。(48)近年,在湖北宜昌發掘到的一柄鐵劍,通長120厘米,把長30厘米以上。(49)這類例證不勝枚舉。劍的長短之變,固然同當時金屬冶煉鍛鑄技術的發展和劍在戰爭中的實用意義的提高有關,但其中還有一個不容忽略的因素,就是劍的實用技術也發生了變化。春秋時代的短劍,基本上屬於自衛武器,其把柄一般在10厘米以下,無庸說是單手執用的。戰國到漢代的長劍乃是進攻性武器,其把柄往往在20厘米以上,顯然可供雙手握柄,不然柄長非但無宜,反而有害。劍身長,把柄也長,其劍的功效主要以「擊」來分析,這種長劍至少在用於劈砍(擊)時,只有雙手握著把柄,才能砍殺裕如,充分發揮其威力。所以,《莊子-說劍篇》載,當莊子身著劍服,以劍士身份向喜好擊劍的趙王遊說,時,趙王首先問他:「夫子所御劍(或作杖)長短何如?」正反映了戰國時長短劍的技術分野已很明確,人們的認識很清楚。我們根據出土實物的分佈情況及有關文獻的記載來考察,戰國鐵製長劍首先興起於楚國。這種銳利的新式短兵器,加上與之相應的一套擊刺技術,提高了楚軍的戰鬥力。所以,秦昭王曾經深懷憂慮地說:「吾聞楚之劍利而娼優拙,……夫鐵劍利則士勇……吾恐楚之圖秦也。」(50)楚國之後,崇尚武功、勇於革新的秦國也採用了這種長劍,《史記-荊軻傳》記載,秦始皇所佩之劍就是長劍。1974年,臨潼縣始皇陵俑坑出土的兩柄青銅劍,通長都在80厘米以上,其中之一達到91厘米,也屬於長劍類型。(51)

    在楚國,長劍被稱之為「長鋏」,意即「長把劍」,這個名稱本身就足以說明長劍的技術特點。但是,由於對「長鋏」一詞的解釋古今學者不盡相同,認識上不免有歧異,還需要做些詮解。

    「長鋏」一詞,見屈原《楚辭-涉江》及《戰國策-齊策》。

    為《楚辭》作注的漢代學者王逸說:「長鋏,劍名。其所握長劍,楚人名曰長鋏也。」楊雄《方言》也說:「長劍,楚人名曰長鋏」可見,「長鋏」是楚人方言應無疑義。然則,「鋏」到底是什麼含義呢?本來為先秦古籍作注的漢晉學者們,早就有明確的解釋,如晉司馬彪云:「鋏,劍把也。」(52)依此順推,「長鋏」自然就是「長把劍」。但到了清代,程瑤田、阮元等學者,囿於所見先秦青銅劍多是不同地區出土的傳世品,不能全面反映古劍形制,他們各自以所見古劍為根據,一反古訓,別出新義。程瑤田說:「鋏為劍室,故稱長鋏。劍把安得稱為長乎?」阮元又說:「長鋏即夾也,臘也。……以其夾劍身也。」(53)由於程、阮二氏在古器物的研究上都有突出成就,阮氏又是一代學壇領袖,因此,他們的解說容易為大家所據信。至於現代《楚辭》注家,多數人直接注為「長劍」或「劍」,這種解釋雖然不算大錯,但也容易給讀者造成「鋏」是劍的一般代稱的模糊概念。

    實際上《戰國策-齊策》寫得清楚,那位彈鋏長歌的馮諼,先是「依柱彈其劍」;「復彈其鋏」;進而「復彈其劍、鋏」。可見這裡的「劍」與「鋏」是指同一柄劍的不同部位而言,「劍」言其身,「鋏」言其把。正表現了馮諼意氣越來越疏狂。(54)另外,《莊子-說劍篇》載莊子對趙文王云:「天子之劍,以燕奚石城為鋒,齊岱為鍔,晉魏為脊,周宋為鐔,韓趙為夾。」此處「夾」為「鋏」之通假字,與鋒、鍔、脊、鐔同為一柄的各部位。莊子在敘述一柄劍的各部位時,先言鋒,未言鋏,基本上自上而下,敘述本身已清楚地表明了鋏就是劍把。事實上,「鋏」字的劍把含義是由「挾」字引伸來的。《說文》:「鋏……一曰挾持。」段玉裁《注》:「一謂讀若挾持之挾。」可知「鋏」當讀如「挾」音。

    到了漢代,劍雖然仍舊分為長、短兩種形制,但長劍已遍及海內,短劍則日趨減少。同時在長劍的基礎上,又脫胎出了環首大刀,也就是史書中所常見的「長刀」。東漢以後,長劍終於漸漸衰退了,長刀成了軍中的主要短兵器。近年,在安徽阜陽西漢功臣夏侯嬰之子夏侯灶的墓中,出土了通長120厘米、把長28.3厘米的鐵劍,這是西漢長劍的典型。(55)前幾年,在雲南大關、昭通曾出土通長125厘米、把長23厘米的鐵劍,這都是東漢長劍的典型。(56)

    西漢中期以後,通長110厘米以上的長刀,考古發掘所獲極多,這種長刀的把柄一般在20厘米左右,表明在可供雙手握把這一點上,長刀承襲了長劍的主要特點。在我看來,厚背薄刃的刀型終於取代雙刃銳鋒的劍型,象徵著短兵實戰技術進一步向「擊」的方向的偏重。因為對普通士兵來講,掌握「擊」的技術顯然要比掌握「刺」的技術來得容易,在群體作戰的狀態下,特別是騎兵作戰,用「擊」的頻率比「剌」要高,殺傷機率也往往比「刺」要高。同時,這一改進也相應簡化了兵器製作工藝,提高了兵器的使用壽命。因此,長劍向長刀的演進在短兵器的發展史上無疑是一個進步,一個必然。

    我國歷史上,長刀的使用期是相當長的。前面提到魏明帝贈卑彌呼的「五尺刀」。合今制約120公分,自然也屬長刀類型。大致到了魏晉以後,漢代式樣的長刀才逐步從軍中退出,但至唐宋以後,關於長刀的記載仍然不絕於史書。當然,長劍的衰退也不是說它就從此消聲絕跡了,從史書中看,至少在五代和北宋初,長劍又曾活躍在軍旅中。五代時,後梁、後周都曾設置過長劍軍,一般選用最驍勇的將領擔任指揮,似乎是軍中最重要的「選鋒」,這是五代兵制中的一個特殊現象,原因何在,猶待考求。(57)

    通過以上對名物的綜合考察,我們可以確認漢代以前我國有雙手劍刀法的存在,而且我們相信,這種劍刀法一定會隨同中國製造的劍刀一起東傳日本,開日本後世劍道體系之先河。除此而外,我們再有沒有更具體的證據呢?換言之,在我國古代劍刀武藝的遺存文獻中,有沒有雙手劍刀法的圖譜呢?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7:37


    明代末年傑出的軍事著作家茅元儀,在他的曠代巨著《武備志》中,收進了一部雙手劍譜,這是今天我們所能看到的唯一一部古雙手劍譜,它是我國古代武藝文獻中的瑰寶,是中朝文化交流的珍貴見證。茅元儀在劍譜的序言中寫道:

    「古之劍可施於戰鬥,,故唐太宗有劍士千人,今其法不傳。斷簡殘編中有訣歌,不詳其說。近有好事者得之朝鮮,其勢法具備。固知中國失而求之四裔,不獨西方之等韻,日本之《尚書》也。」(58)

    茅元儀在《武備志》卷104《器械三》中再次提到過這部劍譜:

    「茅子曰:古之言兵者必言劍,今不用於陣,以失其傳也。余博搜海外,始得之,其式更不可緩矣。劍無今古,即《武經》之二種而圖之。」

    顯而易見,在茅元儀看來,包括唐太宗的「劍士千人」在內的我國古代劍技家們,其施於戰鬥的劍法主要是雙手劍法,不是後世那些「只好看,上陣無用」的一般劍法。他所說的「斷簡殘編中有歌訣」的「歌訣」,應即他與「朝鮮勢法」一起收在《武備志》裡的《劍訣歌》,這是他從唐荊川的《武編》中抄錄來的,也是我國現存最早的一篇《劍訣》,現在雖不能依訣演練,但有著重要的研究價值。很清楚,茅元儀認為劍法在明代已經失傳。

    茅元儀的這一認識基本上符合歷史事實。古之劍法在明代已經失傳,並不是茅元儀一人之見,而是當時不少人的共識,其中包括戚繼光。戚繼光在《紀效新書》中就沒有收取劍法,甚至也沒有收錄刀法,這等於表明了他的態度。對此,我們後面還要談到。明代何良臣在其《陣記》卷2《技用》中,也曾明確指出:「軍中諸技,唯刀劍法少傳。」宋懋登《九龠集》卷2《錢氏劍策序》有云:

    「蓋余之再游長安也,與英六周千侯交甚歡,千侯嘗謂余,古法不傳者三:曰劍術,曰坑法,曰畫眉。坑法太慘酷,而畫眉都確男子氣,皆君子所不道。獨惜劍法不傳,使萬世之抱孤忠、懷陰孝、紉深恩者,無從瀉其至情,至陰陽日月,反覆薄蝕而不已,則君子不能無遺憾焉。」

    被茅元儀稱之為「朝鮮勢法」的這個劍譜,毫無疑問出自中國某個佚名武藝家之手,不但茅氏在序言中確認了這一點,而且劍譜本身的許多特徵也足以證明。我們應當深深感謝古代朝鮮的武藝家們,是他們為我國保存了這部在茅元儀的時代已很難見到的無上珍品。它的發現,證明中國古雙手劍法曾傳到朝鮮,也證明這種劍法還有可能不絕如縷般地保存在民間,只是被官方所漠視。這當然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但在封建官僚體制下,又不足為怪。需要指出,由於劍譜本身結構上的缺陷,文字術語上的時代隔膜,今天我們試圖透徹地解讀這部劍譜,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需要專門下功夫去做。限於本文的篇幅,這裡只能稍稍做些介紹。

    這個劍譜除了「初習四法」外,實際內容是四法,共二十四個圖勢。四法是:格、洗、擊、刺。這四個字乃是中國劍法的傳統術語,在古文獻中可以大略考見其淵源。但在總體上已經虛花化了的當代中國劍術裡,這些古典術語早已渺無蹤影。如此精賅的古典術語竟不被當代武術界所沿用,這是令人深感遺憾的事情。四法之中,格、洗是防守法,擊、剌是進攻法。二十四個圖勢,四法各佔若干勢子。其中格法四勢;洗法一勢;擊法最多,為十四勢;刺法五勢。從四法各佔圖勢的比例上,就清楚地看到,雙手劍的進攻法以「擊」為主,以「剌」為輔,這正是它不同於一般單手劍法的最大特點。「朝鮮勢法」無疑是很古老的,現在要考定它形成的具體時代有很大難度,關鍵在於在中國文獻中它差不多是一個孤立的存在,可資參照的材料太少。圖勢的繪製年代應該比較晚一些,我們不妨先就繪製年代提出一些看法,聊備大家參考。

    我以為劍譜的繪製年代不晚於元明兩代,或者還要早一些。

    首先,二十四勢的譜詞中,有不少詞語在元人小說《水滸傳》和元雜劇中也可見到。試舉三例:

    其一,劍譜「擊法有五」的第一法是「豹頭擊」,在圖勢中排在第四勢,是「霹擊上殺」之法。唐豪先生認為「豹頭擊」即日本劍道中的「諸手上段之構」;我以為此即通備雙手刀法之「力劈華山」。按,以「豹頭」命名,與《水滸傳》林沖的綽號叫「豹子頭」寓義相近。元代《至治新刊全相平話三國誌》捲上寫張飛「生得豹頭環眼,燕頷虎鬚。」《水滸傳》第七回寫林沖也是「生得豹頭環眼,燕頷虎鬚。」「滿山都喚『小張飛』、『豹子頭』。」王利器先生認為,《水滸》中的林沖從武藝、綽號都是模擬張飛而來的,是以形象為綽號。(59)這是元代很流行的比擬方法,所以也被引伸到了劍的動作名稱中。

    其二,譜內出現最多的是「掣」字,這個字在《水滸傳》的打鬥描寫也時常見到。如:第二回:「王進野卻不打來,將棒一掣,卻望後生懷裡直搠進來。」第九回:「洪教頭先脫了衣裳,拽札起裙,掣條棒,使個旗鼓。」第十四回:「只見側陽首籬門開著,一人掣兩條銅鏈。」如此頻繁地使用這個字,是明代武術資料中所沒有的,這應該是一個特定歷史時期的習慣用詞。

    其三,劍譜第十二勢「鑽擊勢」的譜詞有「鵝行鴨步」一詞,亦見《水滸傳》第三十二:「你兩個閒常在鎮上抬橋時,只是鵝行鴨步,如今卻怎地這等走得快?」

    三例或能說明劍譜還保留了一些元代語言特色,證明它的術語的形成要早於明代。

    其次,劍譜的不少技術術語,如:裙攔、誘賺、直符送書、朝天勢、獸頭勢、白蛇弄風、泰山壓頂等,也見於明代武藝圖籍中;但有些術語則不見於明代武藝圖籍。見於明代者,分散在槍譜、棍譜、拳譜中,而這裡卻集中在劍譜中。不見於明代的居多,而且有些字詞在風格上與明代有較大差異。這一方面說明了古典武藝術語的延續性,另一方面也說明有些劍譜所特有的詞語在明代已不再使用,並被其它武藝形式所借用。

    再次,譜中繡像人物畫、刻俱很精彩,很傳神,動靜分明,把位步勢交待得清清楚楚,一目瞭然。人物服飾是明代小說繡像人物的常見服飾,繪畫風格與明代徽刻小說繡像插圖相近。

    綜上,我初步認為,這個劍譜所記錄的是宋元以來流傳有緒的雙手劍法,它的形成可能在元代,但把它整理成為這個譜本的,則可能是一位明代武藝家。至於它如何能傳到朝鮮,茅元儀大致在何時得到它,這些問題並非毫無蹤跡可尋,限於篇幅,我們只能先放下來,待以後再談。

    唐豪先生曾拿這個劍譜與日本松平喜登所著《劍道手引》做了一番比較,他發現日本劍道的五個「構」,即五個基本刀勢。與這個劍譜中的五個勢子相同,因此,他進一步認定,日本的雙手劍刀法,是以朝鮮為橋樑由我國傳去的。他還認為,經過元朝蒙古統治階級對民間練武的一再禁絕,我國的雙手劍刀法在明代已經失傳了。(60)

    唐豪所做的比較有很大的可信性,但不能說已很有說服力了,因為劍譜圖勢的相同,只是一種靜態比較,不足以證明這五個劍勢的勁力要求和運動脈絡也相同,因此還需要做更深入的研究。但是,可以肯定地說,這個劍譜中的一部分動作,特別是一些重要的「擊」法,與日本劍道動作如出一轍,若合符節,這真實地反映出中日雙手劍刀法之間的淵源關係,證明我國雙手劍刀法確曾東傳日本。至於到了明代我國雙手劍刀法基本失傳的問題,我以為,原因複雜,有許多值得探討的歷史原因,不可以簡單地歸結為元朝的禁止。

    如前所論,從總體上說,我國古代劍法,主要是雙手劍刀法在明代已成廣陵絕響,但也不能排除它仍舊被一些民間武藝家所傳習。也就是說它還存在,只是未被官方重視而已。

    精通武藝的明代抗倭名將領俞大猷,曾師事民間武藝家李良欽學習「荊楚長劍」。據明李杜撰《俞公大猷功行紀》載:

    「始學騎射,指能知鏃,輒命中。又從李良欽擊荊楚長劍,法即得,良欽故批公手,公還與鬥,良欽釋劍謝曰:『公異日劍術天下無敵者。』公既盡劍術,益悟常山蛇勢。」(61)

    李良欽是一位頗具神秘色彩的人物,我們對他的生平瞭解不多。清雍正修《福建通志》有他一個小傳,引錄如下,以稍見其人。傳云:

    「李良欽,同安人。少任俠結客,精於劍術,嫻於韜略,大猷從而學焉。嘉靖間,大猷及戚繼光掃平倭寇,制勝多出其謀。大猷上其功於朝,辭不就。年九十餘卒。」(62)

    同安,明屬泉州府。荊楚地區正是長劍的發源地,這個地區自古以來就出產「勇士奇才劍客」。(63)到了明代,可能還有流風餘韻綿延下來。「荊楚長劍」的具體內容已無可考知,但從上引資料來看,俞大猷從李良欽「擊荊楚長劍」,一個「擊」字,極為傳神的道出了它的本質,就是說這種劍法的主要形式是「相擊」,不是單練,不是一般用於表演的「套子武藝」。

    又,「良欽故批公手,公還與斗」,這十個字同樣傳神的勾勒出了長劍的技術特點。擊劍技術的一個最基本最常用的攻擊手段,就是攻擊對家的前臂和執劍的手,因為這裡是對家距離自已最近的部位。戚繼光所謂「槍是伏腰鎖,先札手和腳。」(64)道理是相同的。曹丕與鄧展比劍,自云:「下殿數交,三中其臂,左右大笑。」進一步證明這是源遠流長的擊劍技法。「朝鮮勢法」第三勢「左翼擊」云:「法能上挑下壓,直殺虎口。」也是擊手之法。

    最後一點,李良欽與俞大猷擊劍,用的必是竹劍或木劍,是一種代用劍,只有如此才能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充分掌握技術,進行競技活動,不然就不能「批手」。此處一個「批」字,正透露出李、俞擊劍的訓練競技性質。

    「荊楚長劍」是古代長劍在明代的孑遺,這個判斷應該不會有大錯。由此卻引出三個值得思索的問題。

    第一個問題。俞大猷確實掌握「荊楚長劍」,而且是此道中之高手,但他為什麼不載諸文字,沒有給後世留下一份長劍圖譜。俞是雲文雲武的淹貫博通之才,平生著述甚富,為什麼就不肯稍動筆墨,將長劍精義長留在天壤間。俞氏有《劍經》一書,其中也多處提到乃師李良欽,但所謂《劍經》其實主要是講南方棍法,還有其它一些武藝內容,就是沒有具體的長劍法。1987年我在點校《劍經》時,曾反覆研讀《劍經》,當時覺得俞氏可能將長劍技法融入到了棍法之中,俞氏借棍存劍,有些微言妙義須深明此道者自已去漫漫品玩,心領神會,不然何以稱棍法著作為《劍經》?十多年過去了,現在看來當時的想法有一定道理,《劍經》中確能讀到一些有助於悟解長劍技藝的內容,但一是很少,二是很隱晦,總有霧裡看山之感。以俞大猷的襟懷氣度,為什麼會這樣做,難道也是出於「秘不視人」的狹隘思想?如確是如此,則李良欽「荊楚長劍」不能傳存後世,俞大猷便不能辭其咎。

    第二個問題。茅元儀稱,「朝鮮勢法」是「好事者」得之朝鮮的,而這位「好事者」是何人,他沒有說明,成了一個謎。按,茅元儀的《武備志》成書於天啟元年,這部書使他名聲騰起,不久便以「知兵」受朝廷徵用,充任「贊畫」,隨大學士孫承宗督師院遼東,抗禦後金南侵。(65)這說明他得到「朝鮮勢法」,不是在出征遼東之時,而是在此之前,在編撰《武備志》時就已經得到。我的推想,從朝鮮帶回這本劍譜的「好事者」,很可能是一位參加了萬曆二十六年(1598)入朝抗擊日本侵略軍的浙籍軍人,當時稱「浙兵」,又稱「南兵」。浙兵是戚繼光一手訓練出來的一支勁旅,萬曆援朝之戰中曾有數萬浙兵入朝作戰,《朝鮮李朝實錄》稱他們身著紅衣,「勁悍無敵」,倭寇見之「憮然有懼色」。(66)帶兵將領中的浙人駱尚志(綽號「駱千斤」)等精通武藝,曾主動幫助朝鮮訓練軍隊,並從軍中選派教師向朝鮮軍隊傳授槍、劍、狼筅等武技,內容基本上都是戚繼光在浙江備倭時所編選的武藝,從而形成所謂「朝鮮十八般武藝」。這是中朝武藝交流史上一件大事,也是中國武術史上的大事,因為朝鮮王室十分重視從明朝引進的各種武藝,特由官方彙編成書,才使得許多中國不傳的古典武藝內容得以完整的保存下來。因為中朝兩國有這樣一段經歷,所以我以為從朝鮮帶回「朝鮮勢法」的「好事者」,很可能是入朝浙兵中的某人,茅元儀也是浙人,他見到這本劍譜便是情理的事了。

    第三,李良欽、俞大猷的「荊楚長劍」與「朝鮮勢法」之間有無關係,這也是值得思考的問題。萬曆間入朝作戰的南兵系統中有一支福建步兵,帶兵者游擊將軍許國威。許國威字元真,武進士出身,晉江人,與俞大猷是老鄉。許是幫助朝鮮練兵和傳授武藝最多的人物之一,李朝官方對他非常敬重,說他「能文詞,有義氣,與經理楊鎬親好,鎬被參,國威率諸將官上本申救。」以年序計,許國威能趕得上俞大猷,他所帶的軍隊可能是俞大猷系統的,不能排除他本是俞的部下或門生。明人著《譚襄敏(綸)軼事》載,俞大猷曾經選「少壯力能舉二百斤者千餘,教以荊楚劍法。嘉靖三十四年戰於何家礛,大破倭。」(67)照此,許國威確有學過「荊楚長劍」的可能。那麼這個所謂「朝鮮勢法」是否即許國威傳到朝鮮的「荊楚長劍」呢?

    有趣的是,李朝正宗時期(約當清代乾隆後期)的朝鮮官員們不承認有所謂「朝鮮勢法」,他們甚至認為:

    「茅元儀深歎劍術之不傳,自撰其譜,又傳其圖,一則曰得其訣於朝鮮;一則曰得其式於海外,托意渺茫不測之境,神其說而使人信之其微旨矣。」(69)

    然而,他們彙編的《武藝通譜》中,卻收錄了一部《銳刀譜》,其內容與《武備志》的「朝鮮勢法」基本一樣,所不同者,一是改劍為刀;二是比「朝鮮勢法」多了四勢,凡二十八勢;三是有全套刀法的演練套式。這是一個令人費解的問題。總之,「朝鮮勢法」的來路和它與《銳刀譜》的關係,不是現在能夠說得清的。有明三百年間,中朝兩國的武藝交流涉及的問題多而複雜,絕非本文所能容納的,我們只能先談到這裡。

    五

    如同中國的劍刀製作技術傳到日本一樣,中國劍刀技法傳到日本,經過日本人民長期實踐探索,他們發揚了中國劍法「持短入長,倏忽縱橫」的傳統優點,(68)擯棄後世中國劍法「徒支虛架,以圖人前美觀」的流弊,創造出以技法樸實嚴整、勁力充實流暢為主要特點的日本式刀法。特別值得提出的是,日本武士根據充分利用地形、空間以發揮人自為戰的要求,創造出了一套變換極其迅速靈活的步伐,把漂疾湍悍的大劈大殺,同進退輕捷結合起來。在對戰中,為了「甚便旋轉跳躍,用短制長」,甚至不著甲冑,「裸形赴斗」(70)加上器械精良,使技術與兵器相得益彰。與唐、宋以後的中國一般劍刀法相比較,日本刀法確有許多技術優勢。

    從明代人的著作中我們看到,當明代中葉,日本海盜對我國沿海地區大規模的侵擾中,日本刀作為倭寇最主要的戰鬥手段,曾對中國軍民造成很大威脅。因此,日本刀法引起了明朝將領、武藝家和各種人士的注意。戚繼光在十二卷本《紀效新書》卷4《短器長用解》中說:

    「長刀,此自倭犯中國始有之。彼以此跳舞光閃而前,我兵已奪氣矣。倭喜躍,一迸足則丈餘,刀長五尺,則大五尺矣。我兵短器難接,長器不捷,遭之者身多兩斷。緣器利而雙手使用,力重故也。」

    何良臣在其《陣紀》卷2《技用》中說:

    「日本刀不過三兩下,往往人不能御,則用刀之巧可知。」

    明末徽州武藝家程宗猷在《單刀法選》中也說:

    「其用法,左右跳躍,奇詐詭秘,人莫能測。故長技每每常敗於刀。」

    諸家之中,除戚繼光之外,要數晚明「嶺南三家」之一的番禺屈大均在他的《廣東新語-語器》中的一段描述最為精到:

    「其人率橫行疾鬥,飄忽如風;常以單刀陷陣,五兵莫御。其用刀也,長以度形,短以趨越,蹲以為步,退以為伐。臂在承腕,挑以藏撇。豕突蟹奔,萬人辟易,真島中之絕技也。」

    很清楚,上引各家對日本刀法的著眼點,首先都在步伐上。程沖斗說的「左右跳躍,奇詐詭秘。」屈大均的「橫行疾鬥,飄忽如風」,「蹲以為步,退以為伐。」都是講步法。還要以茅元儀說的最清楚:「長刀,倭奴之制,甚利於步,古所未備。」其次,雙手執用的長刀兼有長、短兵器的特點,故長兵器、短兵器都難對付。所謂「短器難接,長器不捷」正是戚繼光得之於實戰的甘苦之言。至於屈大均說的「長以度形,短以趨越,蹲以為步,退以為伐,臂在承腕,挑以藏撇。」這些話非常專業,不像是一般文人的筆墨,我懷疑要麼屈大均曾練過日本長刀,熟悉長刀法勢,要麼就是錄自日本刀法的圖譜中。日本刀在澳門很多見,日本刀法在廣東也有流傳,所以屈大均學到這種「島中之絕技」並不是特別難的事情。(71)

    日本刀法除上述優點外,從明人記載看,倭寇用刀還有兩個特殊伎倆。

    第一,倭寇臨陣,慣用雙刀。「手舞雙刀,刀長五尺餘,手腕運動,開鋒甚長。其刀飛,通身如雪,無間可擊。」(72)所謂雙刀其實是一長一短配合使用。明人周楫的《西湖二集》卷34《胡少保平倭戰功》,本是小說,但內容以史為據又稍加演義,詳述胡宗憲設計剿滅汪直、徐海等海寇始末,基本可信。其中講道:

    「原來倭寇交戰時,左手持著長刀殺戰,卻不甚便利,其右手短刀甚利,官兵與他交戰,只用心對付他左手長刀,卻不去提防他右手短刀。所以雖用心對他長刀之時,而右手暗暗掣出短刀,人頭已落地矣。胡公細細訪知此弊,卻叫軍士專一用以對付他右手短刀,因此得利。」

    同類記述還有一些,以我所見到的,但都不如周楫講得明白淺顯。

    第二,倭寇最善整磨刀身,使之經常保持光亮鋒利,作戰時可以立斷堅韌,同時在日光照耀下閃閃發光,也給對方造成心理威懾效應。最喜歡採用的作戰隊形是所謂「蝴蝶陣」。鄭若曾《籌海圖編》卷2云:

    「倭夷慣為蝴蝶陣,臨陣以揮扇為號,一人揮扇為號,眾皆舞刀而起,向空揮霍,我兵倉皇仰視則從下砍來。」

    對於日本刀的這些長處,一些優秀的明朝將領,都曾認真加以研究,尋求對應辦法,同時也用心引進其刀法,藉以提高明軍的戰鬥力。這中間,戚繼光具有蓽路藍縷之功。

    戚繼光不愧為一位精研覃思、雄才大略的傑出人物。針對倭寇善於個自為戰以發揮長刀優勢的特點,他從民間武藝中吸取了大量技藝,創製了「長短兵迭用」的「鴛鴦陣」法,以集體的「齊勇」來對付單個倭寇。(73)實踐證明這是打破長刀優勢的有效辦法。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他著《紀效新書》時,收取了長、短兵的各家武藝,甚至也收進了「無預於大戰之技」的拳法,但如前已論及者,他唯獨沒有收取短兵武藝。他不無遺憾地說:

    「世傳刀法甚多,傳其妙者絕寡,尚候豪傑續之。」

    可見,鑒於日本刀法的技術優勢,他對當時我國刀法的選取抱審慎而寧缺毋濫的態度,這無疑是值得稱道的。到了第二年,即嘉靖四十年(辛酉),他在浙江對倭作戰時獲得了日本長刀的「倭夷原本」,「又從而演之」乃著成《辛酉刀法》一譜。後來他改十八卷《紀效新書》為十二卷,內容有刪有增,這部刀譜是增收的內容之一。《辛酉刀法》由兩部分組成,前面是用日本文字寫成的《隱流之目錄》及其「習法」,後面是戚氏的演練法。《辛酉刀法》合中日兩國刀法為一譜,在中日劍刀武藝的交流史上不失為珍貴的文獻。(74)

    從《紀效新書》中看來,嘉靖四十年前後「戚家軍」雖然已具規模,但尚未配備日本式的長刀,證明戚繼光還沒有系統掌握日本刀法。到了隆慶五年(1571年),他的另一部軍事名著《練兵實紀》刻成時,我們從該書中看到,長刀及長刀法,已經成為正在北方防禦蒙古人的「戚家軍」的主要裝備之一了。這時,按照戚繼光的精心佈署,首先,騎兵也配置民長刀,在最基本的「隊」的建制中,兩個鳥銃手是正副隊長,但要求二人「仍習雙手刀為短兵。」步兵也是如此,凡鳥統手,「給長倭刀一把」。此外,步兵或給短刀、或給長刀。每當操練時,如假設敵人為騎兵,持長刀者「以原習倭刀進法」,下砍馬腿,上砍馬頭。如假設敵人為步兵,「倭刀二人一排,舞路既多,疾速,為上等」;或者「以木刀對砍,舉落疾速,不使人乘隙得犯者為上等」。(75)把日本刀吸收到中國軍隊裡來,實現了唐順之早就提出的「誰能將此向龍沙,奔騰一斬單于頭」的宿願,充分反映了戚繼光勇於學人之長為己所用的可貴精神。(76)

    繼戚繼光之後,天啟、崇禎間,武藝家程宗猷又專門研究了日本刀法,於天啟元年(1621)刊成《單刀法選》一書,對引進日本刀法做出了卓越貢獻。程宗猷在《單刀法選》中說:

    「器名單刀,以雙手執一刀也,其技擅自倭奴。……余故訪其法,有浙師劉雲峰者,得倭之真傳,不吝授余,頗盡壺奧。」

    程宗猷字沖鬥,出身徽州休寧望族,程氏一門俱崇尚武藝,故明清之際程氏武名廣傳東南。宗猷是一位「凡有名師不憚遠訪」的愛國武藝家。在得到浙師劉雲峰的傳授之後,他又親自走訪了當時以刀法聞名南北的毫州武藝家郭五,經過比較鑒別,發現劉雲峰所傳刀法「勝郭多矣」。進一步驗證了日本刀法的實用價值。但是,可能由於語言上的障礙,劉雲峰得自日本人的刀法「有勢有法而無名」,程宗猷為使這個來得不易的刀法傳之久遠,便「依勢取像,擬其名。」著成這部至今仍可參照圖譜演練的《單刀法選》,為日本刀法在我國的流傳作出了卓有成績的貢獻。

    清代初年,具有反清思想的遺民學者吳殳,曾著意結交天下豪傑,留心海內各家武藝,對日本刀法也做了一番研究和整理,著成《單刀圖說》一書。吳殳在該書的序言中寫道:

    「唐有陌刀,戰陣稱猛,其法不傳。令倭國單刀,中華間有得其法者,而終不及倭人之精。」(77)

    因此,他以日本刀法為主幹,吸收了「漁陽老人」的劍法,創編了雙手刀法十八式。吳殳的刀法,以左右撩刀等八勢為核心,以「避虛就實」為以短破長的要點,在刀法上表現出與程宗猷截然不同的風格。他認為:

    「此十八勢習之精熟,雖未能合於倭法,而中國花法,皆退三捨矣」。

    吳殳一生努力探研武藝之道,經師甚多,見聞廣博。但啟蒙老師是常熟人石電(字敬巖)。吳殳在其著作中沒有寫明他的日本刀法是否得自石電,但另據曾經和吳殳一起受業於石電的清初理學家陸桴亭的記述,石電本人「與浙人劉雲峰同學倭刀,盡其技」。崇禎八年(1635)石電在安徽宿松死於張獻忠農民軍之手。據說他平時曾說過「步戰唯長刀最勝。當馬毖步斗時,公(石電)仰天歎曰:使吾得長刀,賊不足盡耳!」足見石電確實精於日本刀法,而吳的日本刀法完全有可能得自石電。(78)這樣看來,吳殳與程宗猷的日本刀法實際上出於一源。

    然而,不難看出,程、吳兩家刀法有同源異流之別。程氏單刀全學日本刀法的本來風貌,他的譜中連拔刀、鞘刀等細節也都傚法「倭式」,大有中規中矩,不越雷池一步的味道。吳氏則力圖揉合中日兩國的刀法為一體,他的十八勢是雙手、單手變換執柄,其中有明顯屬於中國劍刀的東西。這使我們看到,從劉雲峰、石電、程宗猷到吳殳,我國武藝家對日本刀法的學習已今入一個新的階段,即一個由徹底引進到力圖揉合創新的階段。

    我們在練習中曾對程宗猷、吳殳兩家刀法做了一些初步比較,覺得吳氏刀法簡明扼要,易於掌握是其優點,「避虛就實」之說也不無道理。但是,他的八個要法,主要是從假設對方所執為長兵設計的,他自己也說得明白:

    「擊虛之法易見,擊實之法則在斫其槍桿。槍桿被斫,不斷折必粘住;桿被粘住,則不能閃賺顛提,刀更進步,必傷人矣。」

    這樣,就使得他的刀法無論方法或勁力上都不能不有局限性,如果對方也執長刀,或者執長兵而步伐便捷,「擊實」之法將可能淪入武藝家所忌莫深焉的「拙力」境地,其人必危!同時,短兵破長,要點在於步下疾速靈活。早在漢代,人們就說:「利劍長戟,手足健疾者勝」。(79)後世武藝家也有「短見長,腳下忙」之說。如前所論,日本刀法又正是在這一點上表現出突出優點。吳氏固然也強調步伐,但他的刀法立足於「就實」之法,故大體上是一步一勢,並未顯出應有的靈活性來。這樣看來,雖然吳殳對程宗猷的刀法屢有微詞,但實際上程宗猷到底是個中裡手,吳殳不能不相形見絀。總之,程氏刀法來自於「倭之真傳」,吳氏學識廣博而聰明絕頂,但他的強項是槍法,長刀不是他的擅場,於是終究不免有想當然的地方。所以,他自己也曾不無感觸地說:

    「斫削粘桿,余本得自漁陽老人之劍術,單刀未有言者,移之為刀,實自余始。安得良倭以親灸之!」

    六

    自明代以來,我國如戚繼光、劉雲峰那樣的武藝家們,積極致力於日本刀法的學習和引進,加上有程宗猷、吳殳等人的整理著述,這就使得人們對威名赫赫的日本長刀法終於有了比較真切的瞭解,這豐富了我國的武藝內容,也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明代軍隊的戰鬥水平。可以說,我國古代傳去日本的雙手劍刀法,經過了日本武士們的充實提高,又在明代帶著東瀛風貌回到我國,這是一個含載豐富的值得我們去認真探討的中外文化交流活動。在這個交流過程中,朝鮮一直是重要的參與國,起著特殊的作用。朝鮮不只是在中日間起著溝通作用,而且也不斷地汲取中、日劍刀武藝的精粹,逐步形成了具有中、日兩國特點的朝鮮刀劍風格。迄今保存在韓國的多種中、日古代刀劍武藝圖譜,就充分地反映這一點。

    清代,中國的傳統武藝形式發生了最後一次重要變化,這當然與清朝建立者是來自白山黑水的少數民族有密切關係。由日本傳來的雙手刀法在晚明時期曾相當活躍,堅持抗清的南明殘存力量有人在用日本刀,清軍也在用它,說明日本刀的還有相當大的用武之地。(80)但入清以後,雖然還能看到例如乾隆皇帝對日本刀劍的珍重,(81)但日本長刀及其刀法似乎又歸於沉寂,至少我們在清代軍隊的兵器裝備中看不到日本長刀的身影,也未發現傳留下什麼著作。原因何在?我想主要原因還是清代兵制和武藝結構者發生了變化,例如,清代重騎兵,八旗主力以騎兵為主體,雙手執用的長刀不適合騎兵使用,於是軍隊對日本式刀劍的需要量就大減,使用技藝也隨之漫漫消沉下去了。

    然而,日本雙手刀法被我國民間武術家們所珍惜,一直傳存到今天。

    清代末年,河北鹽山縣武術家黃林彪得雙手刀法於天津紀氏,黃視為珍秘,只傳給大弟子張玉山及晚年所收弟子馬鳳圖。張玉山一支後繼無人。馬傳給二弟英圖及長子廣達等。1925年前後,馬鳳圖在張家口察哈爾都統府任參議時,曾應張之江將軍之囑,將部分雙手刀法改編成為簡便易學的「破鋒八刀」,作為西北軍大刀教材實行推廣。晚年,指導我對雙手刀法諸問題進行研究,以探幽發微,正本清源,使雙手刀法正脈得以傳存。這就是我一直從事雙手刀源流及其刀法精義研究的由來。

    約略與黃林彪先生同時,有吳橋桑園謝德恆兄弟以陰手槍、持槍拐及雙手刀法馳名京南,三種器械都是武林珍秘,足見謝氏得藝之精,識見之高。得謝氏之傳者為靜海縣獨流鎮劉玉春,還有任相榮等。劉玉春字春霖,出身殷實之家,世代習武。他強健多力,又善能縱躍,勇捷善鬥。民國十年前後,曹錕在保定練兵,為炫耀所謂「尚武精神」,特在軍中設「武術營」,聘劉玉春、任相榮充任教習,傳授雙手刀法,當時稱雙手刀為「苗刀」,故又稱武術營為「苗刀營」。入苗刀營者多是河北省滄州一帶喜好武術的年輕人。得任相榮之傳者,主要是在苗刀營任教官的滄州佟仲義先生;得劉玉春之傳者較多,有郭長生、蕭福善、趙世奎、石青山、丁超勇、孫玉銘、張鳳梧、陳鳳岐等,多是苗刀營的士兵和下級軍官。

    雙手刀法為什會改稱為「苗刀」,這是一個令人百思不解之謎。考之明清史籍,確有「苗刀」這個名稱,如屈大均就提到過「有苗刀,其紋以九簾為上,輕便斷牛。」(82)但,那是指西南少數民族苗族所鍛造的刀,不是指一種刀法,更與日本刀法風馬牛不相涉。所以,先父馬鳳圖認為改稱苗刀並不早,應該就在曹錕設置苗刀營時期。當時很可能是出自對日本刀的忌諱,也會考慮到如沿用程宗猷、吳殳的「單刀」,又容易與一般的單刀混淆,於是便改了名字。然而不能不說這一字之改很不高明,十之八九出自某位淺人。武人往往不學,晚近以來傳統武術術語多有被妄改者,如改「閃賺騰挪」為「閃展(或作『戰』)騰挪」之類,例不勝舉,「苗刀」之改當屬此類。

    民國十六年中央國術館成立之初,經張之江倡導,雙手刀被列為館定教材,在館任職的馬英圖和郭長生,將原來傳授不同的雙手刀法做了一番融合調整,又參照古譜,重新制定了一個套子,為便於流行,仍使用「苗刀」這個名稱,稱之為「二趟苗刀」。當時為表達對日本帝國主義的敵愾,曾將一起勢的三個「迎推剌」(即程宗猷刀法中的「迎推刀勢」),改稱為「三剌東洋」。這個「二趟苗刀」曾經相當流行,國術館早期學員會練的人很多。它的基本結構與程宗猷《單刀法選》差別較大,但主要刀勢大部相同,與吳殳刀法的不同之處就比較明顯。馬、郭二人的成功合作,足以說明晚清河北省內黃、謝兩支雙手刀法的源頭都可能出自程氏,或是直接源自「浙人劉雲峰」。考清楚這個問題難度很大,我們只有耐心的求索和等待,期望著會有新的材料被發現。

    當今海內以苗刀鳴世者不一而足,一向沉寂的苗刀,近年頗有些熱鬧氣象。因為苗刀名氣大,又有某種神秘感,加上商品經濟給武術觀帶來的巨大衝擊,於是,各式各樣的「苗刀」紛紛「脫穎而出」,專家們也就紛至沓來,著書立說。但恕我直言,不管他是誰,不管打著什麼樣招牌和旗號,或得到那一級武術官員的支持,獲得了什樣的「段位」和頭銜,這些都不是證明確有「真才實學」的憑據,不能證明你的「苗刀」貨真價實。武術家的真本事要通過綜合考察來評定,但憑「欽定」的時代早就一去不復返了。當然,鑒別真偽往往需要時間,時間能使一切顯露真容,各就各位。假冒偽劣之類可以得一時之利,如果想著就以此得長久不衰之利,那也未免把武術這問學問看得太好擺弄了!

    前代雙手刀主要傳人中,佟忠義先生是一家,但現在是否還有傳人不得而知。先父馬鳳圖、先二叔馬英圖合為一家。郭長生先生是一家。當代人裡能真正傳習雙手刀法真義的人並不多。原因很多,前代武術家們十分珍視這份遺產,總不肯輕易授人,怕的是傳人不當,一旦落到低層江湖人物和品行不良者之手,就會發生衰變,好好的東西也會被糟蹋掉。苗刀是淵源有自的古典武藝的精華,能完整的傳存下來就是因為傳授嚴,如果濫傳一氣,恐怕也早就變味了。再者,真正的好東西只有功力醇正而學養宏深的武術家才能拿得起來,浮慕淺學之徒,往往急功近利,不求甚解,更不肯下大功夫去深研精習,所以根本上拿不起如此沉重的東西。

    以我之所知,當代雙手刀法代表人物可舉於伯謙、張群炎二人。

    已故的於伯謙先生是東北武術大家郝鳴九先生的弟子,又曾問學於胡奉三、楊俊峰等名家,遂以翻子、戳腳等藝見長,成為當代東北翻、戳拳法的第一人。伯謙在東北大學畢業,有很好的文史根柢,又加上好學勤思,博聞強記,一生汲汲追索傳統武術精粹,對各家武學不設戶限,廣采博取,觸類旁通。30年代初,東北軍夏鶴一團在滄州駐防,夏是郝先生的弟子,便邀請乃師到滄州小住,同時邀來李書文、李霖春、馬英圖等人與之相聚。伯謙弟兄陪郝鳴九同往。期間,從馬英圖學習苗刀,苗刀傳到東北是由此開始的。40年代初,伯謙又專程到甘肅尋訪馬鳳圖、馬英圖,再次得到二位前輩指教。伯謙強學多識而功力醇厚,對苗刀精要悟解良深,在勁力的表達上尤其能剛柔得體,轉環自如。據當年與伯謙一起練武的羅文源先生生前多次跟我說,伯謙刀法純熟,勁力渾厚,極富勇猛剽悍之勢,曾得到鳳圖、英圖二師的讚賞。伯謙的苗刀傳給弟子史春霖、范垂紱等人,但十人不幸俱已作古。伯謙的孫子於剛等人猶能傳承家學,世守伯謙的苗刀。

    張群炎先生是我十分熟悉和敬重的一位武術家,同伯謙一樣,他也是我的師兄。

    與伯謙相類似,群炎在武術上也稱得上是融會博綜之才。他曾問意拳於王薌齋先生;後曾師從郭長生先生練通臂。1966年底隨廠遷到蘭州後,又長時間出入馬鳳圖先生門下,實際成為馬鳳圖晚年弟子。群炎一生受到三位名師教益,還接觸過很多或顯或晦的武術家,經見之廣,藝緣之深,可謂得天獨厚!他功底札實,膂力過人,雙臂和腰腿都有極好的靈活度,因曾專攻猿公腿法和地躺,兩條腿韌健勁捷,上下左右運用自如,是我所見過的最好的武術腿功。群炎的苗刀得自郭長生先生,曾與馬英圖高足弟子牛增華相濡以沫,互有啟發,到蘭州後又得到馬鳳圖指教。他的苗刀得益於傳授正,用功勤,領悟高。最重要的,又肯努力參照古代圖譜,尋根溯源,闡幽發微,直逼先賢堂奧。說實在的,這是許多人做不到的,也正是在這一點上我們有很多共同語言,也總是受到先父生前的一再獎許。「文革」中,我們曾朝夕相處,憂喜與共,當時唯一的樂趣就是在先父指導下研習武術,從陸合槍到風磨棍,從劈掛拳、八極拳翻子拳到鞭桿的五陰、七手……當然,也包括苗刀。我正式確立苗刀為研究對象,是受了群炎的啟發,在刀法運用上,從基本刀勢到起落輾轉、進退坐作,都受到群炎的教益,至今心存感念。以我之平生所見,也以我之武學素養和識見,我以為當代真正懂得並能表達苗刀精義的人只張群炎先生一人而已。其他沒有顯山露水的高人也許還有,我沒見到,不敢妄斷有無。僅以我所親眼經見者,包括官封的「大師」之流,均不足以與群炎同日語。至於商品化大潮之下,某些釣名射利之徒,胡編濫造「苗刀」以自炫,蠅營狗苟,妄自得意,何足道哉!

    「苗刀」是中日古代武藝交流的珍貴結晶,儘管它已經存在了數百年,但我們對它的研究還很膚表,許多問題還不曾涉及,甚至於不曾提出來作為討論的話題。同時,深入挖掘資料是研究工作的前提,這方面的工作也還遠遠沒有做好做足。總之,我這篇東西也僅僅是起了個頭而已。當代中國武術不斷淺薄化的濁浪已經浸漫到了傳統武術領域,連苗刀這樣的古典武藝精品也不能免受其害,真不能不讓人憂心如酲。於是,盡我所能的考證一下雙手刀的源流,藉以揭示一下中國武術這問學問的深廣,希望能有助於苗刀從淺薄化的紛擾中解脫出來,也希望對大家一起來重塑中國武術尊嚴有所助益。文內如有錯誤,懇望專家不吝批評。

    2000年2月12日凌晨於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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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釋

    (1)、(47)、(60):唐豪《古代中、朝、日劍術交流的若干考察》,載《中國體育史參考資料》第六輯,北京,人民體育出版社,1958年。

    (2):馬明達《歷史上中日兩國劍刀武藝的交流》,載《體育科技》總第五期,人民體育出版社,1980年。

    (3)、(4):木宮泰彥《日中文化交流史》第一章《遠古時代中國文化的傳播》,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

    (5)、(7):汪向榮先生《邪馬台國》第三篇《兩個文化圈》,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

    (6):參見陳尚勝《中韓交流三千年》第三章第六節,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

    (8):《文物》1974年第12期:《山東蒼山發現東漢永初紀年鐵刀》。參見《考古》1977年第2期,夏鼐先生《考古學與科技史》一文。

    (9):轉引自唐豪《古代中、朝、日劍術交流的若干考察》,出處見注(1)。

    (10):見《中日兩國人民的友誼源遠流長》一書;參見賀昌群先生《古代中日文化交流史話二則》,載《中華文史論叢》第六輯。

    (11):小野勝年在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的講話,載《考古》1964年第12期。

    (12):正倉院陌刀,見日本原田淑人《正倉院的手和唐代陌刀》,載《東亞古文化論考》。

    (13)、(14):參見木宮泰彥《日中文化交流史》第一篇第二、三章。北京,商務印書館,1980年。

    (15):日本《續日本紀》天平七年四月辛亥條。

    (16)、(25)、(29):周緯《中國兵器史稿》

    (17):歐陽修《歐陽文忠公全集》卷十五。

    (18):轉引自遷善之助《中日文化交流史話》。參見余又蓀《宋元中日關係史》第一章:「日本商品入宋者,為砂金、水銀、硫黃、松杉等木材。蒔繪、水晶、刀劍、扇等亦多。」

    (19):據王輯五《中國日本交通史》云:「日本商品之輸入於元代者,則為黃金、刀劍、扇、蒔繪……等。」

    (20):日本瑞溪周鳳《善鄰國寶記》三卷,轉引自汪向榮先生《明史日本傳箋證-附錄二》,成都,巴蜀書社1987年。

    (21):據英國人薛理、日本人稻田合著《刀劍與鮫》,轉引自周緯《中國兵器史稿》。

    (22):日本遷善之助《中日文化交流史話》

    (23):見《明史-日本傳》;《明實錄-太宗實錄》卷23,永樂元年九月。

    (24)、(25):《日中文化交流史》第五篇第二章《足利幕府與明朝的交通貿易》

    (26):明張燮《東西洋考》卷6《外紀考-日本》:「倭刀甚利,中國人多鬻之。」叢書集成本。

    (27):日本林恕《華夷**》卷1。轉引自木宮泰彥《日中文化交流史》第五篇第四章。

    (28):屈大均《廣東新語》卷16《器語-刀》。參見馬明達《澳門與中日劍刀貿易》,載《中外關係史論叢》總第五輯,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96年。

    (30):唐順之《荊川文集》卷2,《四庫全書》本。

    (31):參見馬明達《居延漢簡<相劍刀冊>初探》,載《敦煌學輯刊》總第三期,蘭州大學,1983年。

    (32)、(36)、(82):屈大均《廣東新語》卷16《器語-刀》。

    (33):《湯顯祖集》卷11。

    (34):王利器先生輯本明宋懋登《九龠集》卷1,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

    (35):明徐《筆精》。

    (37):清錢肇《質直談耳》卷7《柳如之軼事》。轉引自陳寅恪先生《柳如是別傳》第三章《河東君與「吳江故相」及「雲間孝廉」之關係》,頁68,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

    (38):宋應星《天工開物》卷5。

    (39):見程宗猷《耕余剩技-單刀法選》。

    (40):茅元儀《武備志》卷209《御海洋》批語。

    (41):《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99《子部兵家類-陣記》

    (42):《漢書》卷65《東方朔傳》:「於是董君貴寵,天下莫不聞,郡國狗馬蹴鞠劍客輻湊董氏。」

    (43):分別見《史記》、《漢書》本傳。

    (44):李白《上韓荊州書》,見《古文觀之》。

    (45):均見清顏元(習齋)《存學編》,載《顏元集》上冊,中華書局1987年。

    (46):按,《隋書-經籍志》和兩《唐書-藝文志》均已不載,說明隋、唐以前已經失傳。

    (48):《考古通訊》1956年第一期。

    (49):《考古學報》1976年第二期:《宜昌前坪戰國兩漢墓》該報告沒有寫明劍柄的長度,此據圖版目測。

    (50):見《史記-范睢傳》。亦見劉向《說苑》。

    (51):《文物》1975年第十一期:《臨潼縣秦俑坑誡掘第一號簡報》。

    (52):見《莊子-說劍》郭象《注》引;《戰國策-齊策》鮑彪《注》同此。

    (53):見程瑤田《考工創物小記-桃氏為劍考》;阮元《揅經室集》卷5。

    (54):按《史記-孟嘗君列傳》一律寫作「彈劍而歌」,這是司馬遷的改寫,抑或別有所據,不能說司馬遷釋「鋏」為「劍」。

    (55):《文物》1978年第八期。

    (56):《考古》1965年第三期。

    (57):《舊五代史》卷19《梁書-王重師傳》:「劍矛之妙,冠絕一時,文德中,令董左右長劍軍。」又,卷21《梁書-徐懷義傳》:「由是累遷親從副將,改左長劍都虞侯。」又,卷124《周書-劉詞傳》:「同光初,為效節軍使,轉劍直指揮使。」按,新史作「長劍指揮使」。

    (58):茅元儀《武備志》卷84《陣練制-練十七-教藝三》

    (59):王利器先生《耐雪堂集》上編《水滸英雄的綽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年。

    (61):見明焦竑《國朝獻徵錄》卷107。(62):清雍正修《福建通志-藝術》卷3。

    (63):《漢書-李陵傳》:「(陵)叩頭自請曰:臣所將屯邊者,皆形式荊楚勇士奇材劍客也,力扼虎,射命中,願得自當一隊。」

    (64):戚繼光《紀效新書》卷10《長兵短用說》。

    (65):《明史》沒有給茅元儀立傳,其生平略見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參見任道斌《方以智、茅元儀著述知見錄》。

    (66):《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冊十一《正宗實錄二》。

    (67):轉引自陳懋恆《明代倭寇考略》六《倭寇之戡定》注(137)。

    (68):朝鮮《武藝通譜》卷首《序》。(69):《史記-司馬相如傳》唐司馬貞《索隱》引《呂氏春秋-劍伎》語。案,今本《呂氏春秋》無「劍伎篇」,當為佚文。

    (70):明趙士禎《神器譜-或問篇》。

    (71)、(80)::參見拙作《明代刀法得自佛郎機考》,收在本集中。

    (72):陳懋恆《明代倭寇考略》五《倭寇之伎倆》引《平攘錄》卷4。

    (73):《明史-戚繼光傳》載,戚繼光以南方多藪澤,不便馳逐,乃因地形創製「鴛鴦陣」,屢敗倭寇。「鴛鴦陣」制度見《紀效新書》卷2。

    (74):《辛酉刀法》被茅元儀收入《武備志》卷84。

    (75):均見戚繼光《練兵實紀》卷1、卷2。

    (76):見前引唐順之《日本刀歌》。

    (77):吳殳《手臂錄》卷3。

    (78):陸桴亭《陸世儀先生文集》卷6《石敬巖傳》。

    (79):東漢王充《論衡-物勢篇》(81):據《朝鮮李朝實錄》正宗二年(乾隆四十三年,1778)九月,朝鮮貢使送來各種物品,乾隆首先將「倭長劍一柄取入,其餘諸種並還下。」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7:38
斗室之內,繚繞著重重的煙草味,一個半頭白髮、學者模樣的男人,一個愁眉深鎖、三十來歲的女子,還有一個將近而立之年的青年,三人圍著一張破舊的桌子,環坐無語。

    三個人,三支煙,桌上滿是沒有收拾的煙蒂。

    忽然,房門打開,一個滿臉胡茬的男人闖了進來,見到了他,斗室內的三人一齊抬頭,問道:「小楊,怎麼樣了?」

    來人搖了搖頭,那個三十來歲的女子罵了聲「他媽的!」若讓她的學生聽見,一定會驚訝這位女副教授此刻的粗魯:「他們難道就不知道這項工程真動了起來,整條江上下游的生態就全完了嗎!」

    「許姐,我在去找劉常!看看還能不能挽回。」剛才那個滿臉胡茬的男人丟下這句話後轉身就跑了。

    「我去找黃老。」許姐說:「他雖然退下來了,但應該還有些可以用的人脈,希望還能阻止。」說著也出去了。

    斗室又靜了下來,那個將近而立的青年問那半頭白髮的學者:「老張,你怎麼看?」

    「估計沒希望了。」半頭白髮仰起了臉,歎道:「小楊太年輕了,找劉常?那有個屁用!姓劉的本身就是那個利益集團裡的人!至於黃老……只怕也無力回天了……現在經濟環境不好,唯一有錢的就是政府,各地都在搞工程,拉經濟,他們這叫順風而呼!而我們?哼!就只能在外頭窮嚷嚷!最多在網上發發牢騷!可上面的人要是把耳朵一掩,我們吵得多大聲都沒用!要是把網給堵上,那我們就連吵的地方都沒有了!」

    青年的雙眼黯淡了下來:「是啊!咱們這樣在體制外轉悠,最後還是不行啊!」

    半頭白髮自嘲般一笑,道:「怎麼,你想做官了?可惜我老了,要不然就去考個公務員,慢慢爬,爬到能掌權的那一天,再大展手腳……」

    青年忽地接口說:「只怕那一天到來前你就腐化掉了!」

    半頭白髮哈哈大笑起來:「沒錯,沒錯!」又一拍青年的肩膀說:「要不你去試試?」

    「開玩笑!」青年說:「我也不小了,早過了進入公務員系統最好的年齡。再說,我上頭又沒人,進去了有個屁用!」說到這裡歎了一口氣,說:「我忽然有個荒謬的想法:要是現在有科舉多好,至少能讓一些沒背景的人能混上去,把上面的那潭死水給攪一攪!」

    半頭白髮大笑:「上面那潭水早就夠渾了!」

    青年道:「那就攪得再渾些!物極必反!渾到了極處,說不定就清了!」

    兩人大笑著,相攜出門,上了車。

    玻璃外頭的天空籠罩在一片陰霾下,「不過,還是有希望的。」青年說,「我忽然想到了一個主意……」

    他的話還沒說完,斜地裡猛地衝出一輛大貨車直撞了過來,砰砰的巨響不絕於耳!青年只覺一陣劇痛,跟著便人事不知了!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7:39
再睜開眼睛時,眼前一片血濛濛的。

    「好了好了,醒了,醒了……」

    周圍有人叫著。

    「我沒死?」

    可頭卻痛得厲害!

    「三仔,阿三,無事喏?死咿呀父啊!扎刀扎槌,來相台!」

    好雜亂的聲音。

    「這是什麼話?福建話?還是客家話?我回到福建老家了?」

    眼睛再睜一睜,他看見了一個野人般的男人,好像在為自己的事情憤怒著,又看見一個哭泣著的中年農婦,見到自己睜開眼睛滿臉的欣慰。

    「這是哪兒?你們是誰?」

    「啊?」那個中年農婦哭了起來:「三仔啊!你講乜個啊!我個你娘啊!」

    「你是我媽?三仔?這是我嗎?我叫三仔?」

    周圍的人都叫了起來:「害,拍破頭了,拍破頭了!連咿呀娘都不認得了!」

    便有人建議,說趕緊叫魂!把這孩子的魂魄叫回來!之前那個粗魯的男人,還有那個哭泣著的農婦,以及旁邊兩個後生就都叫了起來:「三仔啊!三仔啊!等來啊,等來啊!」

    便有鄉老說,得喊正名,連姓帶名地喊。

    於是他們就叫:「李三啊!李三啊!回來啊,回來啊!」

    「哦,李三,我叫李三?我不是,我叫……」

    是什麼?頭痛欲裂也想不起自己叫什麼,終於暈了過去。

    李三醒過來後的第四天,才承認自己是李三,才張口叫老李爹爹,才張口叫老李他老婆娘,以及叫李大、李二哥哥,叫李四、李五弟弟。

    對以前的事,他是什麼都不記得了,但家人也沒生他的氣,誰讓三仔在和械鬥中被打破了頭呢!一家子罵罵咧咧的,可對著這個失了憶、整天呆呆的兒子、兄弟,卻總是露出淳樸的笑容。

    正是這些笑容,讓李三得到了在這個陌生的世界活下去的力量!

    在家門口呆坐了足足三天之後,他整天做的事情,就是看看自己的胳膊,看看自己的大腿,以確定自己確實只有五歲。遇到有人經過,他便問問當地的情況,問問外界的情況,這裡實在是一個偏僻得不行的鄉下,會在老李家門口經過的都是村氓!所以問了很久,也只知道這裡是福建延平府尤溪縣溪前村,當朝皇帝的年號是嘉靖,再問下去就不清楚了。

    「嘉靖九年啊……」

    李三捧著腦袋,極力想挖出一些有用的東西來,但他五歲的大腦很明顯還沒法進行過於複雜的思考,一想到深處便疼痛起來。他一頭痛,就抱著腦袋叫,嚇得他娘趕緊跑出來抱住他哭,那一滴滴的熱淚滴在李三的額頭上,彷彿能滲入皮膚,滲透到他的血液中去,喚起他身體裡的血與眼前這個母親的共鳴!

    「娘——」

    這一句叫喚,讓這個婦女高興得連眼淚也忘記掉了,跟著大叫起來:「大家來啊!大家來啊!三仔好了!三仔好了!」

    一家子都圍了上來,李三這時已經知道,那個四十歲上下,粗手粗腳的男人是爹,那個二十歲上下,長得矮矮壯壯的,是他大哥李大,那個才十六歲的,因為營養不良而頭髮發黃的,是他二哥李二,下面就是兩個弟弟,四歲的李四和兩歲的李五。本來李三他娘生下的還不止這五個,但其他的都夭折了,剩下這幾個還沒成年的,能活到什麼時候也難說。

    看著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兄弟處於如此的貧苦中,李三忍不住心酸。

    「上輩子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李三想:「眼下最要緊的,是讓爹,讓娘,還有兄弟們不要再受這貧苦的折磨!」

    福建延平府是山區,地方上窮得叮噹響,可也有大大值錢的東西——銀礦!在這個以白銀為通貨的時代,銀礦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不過附近雖有銀礦,好處卻輪不到老李家,李三他爹和兩個哥哥雖然也到礦場打工,但賺的也只是一點辛苦錢,大頭撈不到,李三要想讓自己脫貧,還得另想辦法。

    李三第一個想到的辦法,是經商,但他很快就把這個想法給否定了!

    「在這片土地上!經商並不是最好的選擇啊!特別是在自己手頭沒什麼資源的時候。」

    上輩子的經驗告訴他:唯有當官,才是最終的出路!在這個國家,若不能進入體制內,那就只能永遠在外頭轉悠,永遠也接觸不到權力的核心!

    不知不覺間,李三的思緒其實已經偏離了「脫貧」的起始想法,想到更加長遠的未來,甚至想到了上一輩子的志向!

    「有錢而無權,最終也必將是一場空!」

    不過和上輩子不同的是,在這個時代,有一條直通九天的康莊大道!

    科舉!科舉!

    「雖然也是考公務員,可這次要考的,卻是高級公務員啊!」

    如果成功了,哪怕只是考上個舉人,也有機會做縣令——縣令,就是縣長啊!儘管在戲劇中常常以「七品芝麻官」來形容縣官之小,但在現實生活中,那卻是成千上萬的人一輩子也難以企及的高官啊!大明人口可能已經破億,但縣令卻只有數千!儘管在官員的金字塔中,縣令處於中下層,但在整個國家的金字塔中,知縣卻仍然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爺!

    若能成為縣令,就能主宰一縣之命脈,若能成為知府,影響到的就是上百萬人的生計!若能……

    「啊——」不知不覺中,李三又想得老遠,因為想得太多,超過了他此刻那小小的腦袋的負荷,因此頭又痛了起來!

    但這點痛楚,卻沒影響到他的決定。

    當天晚上,老爹帶著大哥、二哥從礦場回來,他娘做好了飯,一家人圍在一起啃雜糧時,李三忽然說:「爹,娘,我要賺錢,讓大家都吃上好東西。」

    老李和他老婆一聽都笑了,說:「這孩子,真乖。」

    李三又說:「我想做官。」

    李大和李二一聽也笑了,說:「好!兄弟!有出息!」他們只是當童言趣語來聽。

    李三又說:「所以我想讀書。」

    屋子裡忽然靜了下來,只有門口那條老狗偶爾傳出呼嚕聲。

    「我想讀書」——這句話太具體了,具體得讓老李和他老婆,讓李三的兩個哥哥都覺得李三不是隨口說說。

    「三仔?你真想讀書?」老李問。

    「嗯。」

    老李愁眉苦臉起來:「三仔啊,你有出息,爹高興,可是……可是咱們家供不起你啊!」

    「我不用去上學。」李三說:「爹你幫我買兩本書就行了。」

    買兩本書?可就是兩本書老李家也買不起啊!鄉下人家,能管一家人吃飽飯就不錯了,哪裡還有那個餘錢買書?李三他娘很無奈地歎了兩口氣,說:「吃飯,吃飯。」

    這個話題就這麼結束了,可正是這次談話讓李三知道了這個家有多窮!

    但李三卻沒有放棄!他知道,他必須想法子解決這個問題!而且他知道他有能力解決這個問題!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7:40
第二天,當家裡人都各自忙活去時,他卻取了一支樹枝,滿村子去找字!為什麼要找字?因為讀書要先學會認字,李三其實是認得字的,只是他習慣了簡體字,但這個時代卻必須用正體字書寫閱讀,因此他要先練習,要先習慣。

    他撒開小腿,找了大半條村子,才讓他在廢棄了的社學前找到了兩塊斷壁殘垣,那兩塊斷壁殘垣上一塊刻著《大學》,一塊刻著《御制大誥》,但都殘缺不全,只剩下一二百個連貫不起來的字。但李三卻已經大喜過望,去捧來了一堆沙子,拿起竹子就在沙面上抄寫——是抄寫,而不是照描,因為這上面的字他是看得懂的!只是他力氣小,字寫出來不夠有力,但以一個五歲大的孩童來說,已經是很罕見的事情了!

    就這麼寫了老半天,到了黃昏,早把那一百多個字都寫熟了,正感滿意,忽覺太陽沒方纔那麼猛烈了,一抬頭,才發現四周密密麻麻圍滿了鄉親,便有人問:「小三,你描這些字,你認得嗎?還是照著畫?」

    「認得啊。」李三就指著那殘缺不全的《大學》念道:「……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缺字)……定而後能靜……」一邊念,一邊寫,只念了二十幾個字,就有村民大叫起來,道:「不得了了!咱們溪前村出神童了!咱們溪前村出神童了!」

    聽說村裡出了個沒學過就認得字的神童,滿村的人活兒也不幹了,全跑來看熱鬧,李三他爹他娘也被人拉了來,看著兒子竟然會寫字,兩口子忍不住痛哭起來!

    有人問:「你兒子是讀書的料!這是大喜事啊,是你們老李家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你們哭什麼?」

    李三他爹哭道:「就是這樣我才哭啊!我們家窮成這樣,別說請先生,就是買本書的錢都沒有!他生在別家不好,偏偏生在我們家,這不耽誤了他嗎?」

    李三一聽,叫道:「爹爹,你別哭!書我自己想法子讀!不用你出錢。我也不用先生!」

    眾鄉親一聽,人人喝彩!都道:「李大樹,你家三仔肯定是文曲星轉世!有這麼懂事的兒子,你們老兩口就等著享福吧!」

    李三他爹他娘見兒子這樣出息,心裡反而更加難受,覺得對不起他,忽然有人猛扯他的衣服,卻是李二,對他老子說:「爹爹,家裡來客人了。」

    「客人?」李三他爹一時沒反應過來:「我們家能有什麼客人?」

    不過還是把李三抱了,帶了兒子回家,鄉親們也漸漸散了,只有一隊村童猶圍著李三他爹,便跳便唱道:「小神童,小神童,可惜沒書讀!」

    李三他爹心裡惱,就把他們都趕走了,到了門前問是什麼客人,李二說:「是二叔。」

    「什麼!」李三他爹驚叫一聲,衝了進去,果然見屋裡坐著一個長相猛惡的光頭漢子!李三他娘見到了他,趕緊把門關上了,李三他爹則問:「你怎麼回來了!你不是在泉州牢裡嗎?」

    原來這個光頭正是李三他爹的弟弟,因為冒禁出海,所以被朝廷通緝入獄,沒想到卻出現在這裡。

    「我才逃出來的,本來就要跟許老大趕去潮州下海,但想想,還是回來看看。」李光頭隨口回答著,卻早把眼光盯在李三身上,說:「我剛才經過社學的時候,聽人嚷嚷說李大樹家出神童了,我當時沒敢擠進去看……就是我這侄兒嗎?」

    說著將一雙夜梟般的眼睛盯在李三身上,李三他娘怕孩子受驚,趕緊攔在中間,李三他爹一怒把老婆推開,罵道:「你幹什麼!那是三仔的親叔叔!」又對李三說:「三仔,叫叔!」

    李光頭面目本來就不善,加上眉間又有傷疤,這麼盯人,若是尋常孩子見到非嚇哭了不可,李三卻半點不怕,反而一躬身,做了個揖叫道:「叔。」

    一個五歲的小孩子站著作揖,那副景像當真是憨態可掬!卻又讓人覺得這孩子大不尋常!李光頭一拍大腿,叫道:「好!這孩子有出息!」又問:「聽說你沒人教就自己認得字,還學寫?」李三遲疑了一下,點點頭,李光頭就讓他寫幾個字給自己看看,李三就在地上劃了起來,劃了十幾個字,正是兩句《大學》,說:「我今天才第一天學,記得不多。」

    李光頭也不識字,但不識字也知道那是字啊!見侄兒無師自通就會寫字,狂喜之態都寫在臉上!對李三他爹道:「哥!咱爹上輩子務農,天時不好把地都賠了,跟著你又去做礦工,我更沒出息,還帶了一身的罪!但老天開眼啊!卻把一個神童送到咱們家來了!要讓他讀書!一定要讓他讀書!」

    李三他娘歎了一口氣說:「讀書,讀書,就是沒錢啊……」

    啪的一聲,李光頭將一袋東西拍在桌子上,李三他爹問:「是什麼?」李光頭手一抖,袋子裡掉出七八錠銀子來!怕不有好幾十兩!這筆銀子在兩京、江南也許算不了什麼,但在延平這種地方卻是一筆罕見的大財!所以一屋子的人都吃了一驚,李光頭卻不當回事,說:「我才跑出來,路上弄的,沒多少。先湊合著吧。給侄兒買幾本書讀。」

    李三他爹叫道:「弟,這,這不行!」要把銀子塞還給他,卻被李光頭一手擋開。

    「什麼不行!」李光頭道:「這是我送給我侄子讀書的!不是給你們的!」頓了頓又道:「我是有案子在身的人,不能久呆,這就要走,免得被什麼人發現,連累了你們。」說著又想李三招了招手,讓他走近,溫顏說道:「孩子,來,再叫我一聲叔。」

    李三方才見了這個叔叔的言行,對他已生了好感,便依言叫了一聲「叔」——這一聲叔卻與方纔的奉父命叫喚不同,內中已包含著李三對這個叔叔的感激與溫情。

    李光頭聽到這聲叫喚,連道:「好,好,好!」眼眶含淚,臉上滿是溫馨,但他接下來的話,卻讓李三怎麼也意想不到!只聽他道:「不過,孩子,你記得,從今天起,我就不是你叔了,知道嗎?以後若再見到我,最好不認得我!若是認得,也要將我當作陌生人,知道嗎?」

    李三這時的智力水平雖然受制於尚未發育成熟的大腦,卻也絕非尋常5歲孩童可比,但聽了這句話也完全摸不著頭腦,茫然地搖了搖頭,他爹也說:「光頭,你這是說什麼呢!你就是他叔,他怎麼可以不認你?」

    「他就不能認!」李光頭那樣子激動得幾乎是想打架:「我侄子——不,你兒子,他是讀書種子啊!將來也許能做官啊!他的身家必須是清清白白的,怎麼能有個通番海賊作叔叔!不行!不能認!」

    這幾句話貌似不合情理,但細細推敲的話,不僅合情合理,而且內中隱藏著非言語所能道盡的深意!就是李三也是在聽完了好久之後,細細琢磨,這才明白這個叔叔為什麼不讓自己認他!

    旁人只有趨炎附勢,哪有這樣為了子侄的前途而自絕於自家門外的?這就是草莽漢子的情義麼?怎麼自己上輩子就沒遇到過這樣的人啊?但李光頭說完了這句話,已經帶上帽子,推開門走出去了!

    李三撒開小腿跑到門邊,就要叫喚,忽然李光頭回過頭來,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李三醒悟過來,趕緊把那個「叔」字吞了回去。李光頭見他沒叫出來,反而歡喜。

    忽然李二在門前跪倒,咚咚咚給父母磕了兩個頭,說道:「我要跟叔叔走,爹,娘,你們就當沒我這個兒子吧。」又對李三說:「三弟,以後遇到,也當不認識二哥!」跑到李光頭身邊說:「叔,我給你做兒子吧!」

    李光頭看看李三他爹,見李三他爹猶豫了一下,沒反對,便大喜道:「好!你要有這膽子,咱們就走!」李三他娘一聽,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卻又不敢阻攔。李光頭又看了李三一眼,對李三他爹道:「老大,可千萬別誤了這孩子!咱們老李家光宗耀祖,就靠他了!」

    說著便帶著李二,在昏夜的掩護下遠去了。

    李三原本有征服這個世界的信心,因為他覺得自己比這個時代的人多了數百年的知識!可當他望著李光頭遠去的背影時卻忽然發現,這個世界原來也有許多他尚未理解透徹的東西!那是無論哪個時代的人,都需要窮其一生才能懂得的東西!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7:41
「涓埃無補聖明朝,璉署清華歲月叨,省罪久知南竄晚,感恩遙戴北宸高,狂心子夜渾忘寢,病骨炎陬不忘勞,畫虎幾時成彷彿,狎鷗從此謝風濤……」

    這是一首失意的詩歌,吟詠者跟著兩個隨從,走在福建延平崎嶇的山路上。這人個子矮小,皮膚白皙,身穿儒服,三十歲上下,按理說正當壯年,但卻不知因疲倦還是別的原因,臉上甚無精神。

    「好詩啊!」

    在這個荒山僻壤陡然間聽到有人稱讚自己的詩,吟詠者已是微感訝異,他停下腳步回望,循聲望去,卻見是個肩頭扛著個孩子的壯漢,那壯漢身子矮小,手腳粗大,褲腿直挽到膝蓋上,穿著草鞋的腳上沾著些泥巴,怎麼也不像能聽得懂自己詩作的人,但他想天下之大,隱者眾多,眼前這位興許也是一個荷蓧高人!便試著問道:「這位壯士,方才是你誇獎在下的拙作麼?」

    那壯漢憨憨一笑,說道:「不是我,是我弟弟!」說著大手往他肩上的孩子一拍。

    吟詠者這才想起方纔那聲稱讚略帶稚聲,更是吃驚,看那孩子時,見他才六七歲年紀,雖穿著布衫,但帽鞋俱全,衣著比那壯漢好多了,便指著他道:「你小小年紀,也知道我在吟詩?」他已不問你懂不懂我的詩,想來這麼個小孩子如何懂得自己的詩作?因此只是認為這孩子聰明,能聽出自己是在吟詩。

    不料那小孩卻隨口便道:「韓昌黎有詩云:『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他吟這詩的心境,大概也與先生相近吧。」

    那吟詠者聽了這話大吃一驚,悚然驚立,半晌作聲不得!

    那壯漢卻彷彿見慣了類似的事情,哈哈一笑,就從吟詠者身側越過。那小孩湊到他耳邊道:「大哥,那人是個大官呢。」

    那壯漢哦了一聲,道:「你怎麼知道?」

    那小孩小聲道:「他說『涓埃無補聖明朝』,這是自謙,說當朝聖明,自己沒本事幫忙。『璉署清華歲月叨』,是說自己曾在大部門裡虛耗歲月,而且這部門恐怕非同小可,要不然不會用清華璉署來形容。『省罪久知南竄晚』,是說他得罪了皇帝被貶到南邊來,現在反省也晚了。『感恩遙戴北宸高』,都到這裡了,到現在還拍皇帝的馬屁呢!不過這人能作出這樣的詩來也不是個凡品,之前多半是京師裡的高官。」

    那壯漢笑道:「管他高官不高官呢!總之和我們無關!」

    那小孩卻道:「那可未必。像這幾句詩,我評得出來,卻還做不出來。這人本事不錯,至少詩文上比我高!若有機會該向他請教請教。可惜大哥你剛才走得太快了,山道又險,要不我該停下來跟他行個禮才是。要不,大哥,我們回頭拜會他一下?」

    那壯漢慌道:「還去拜會什麼無關緊要的鳥人!不行不行!別忘了明天你要去報名參加縣試!這還大老遠的路呢!咱們得趕緊進城,要是日落之前沒趕到城門一關那就壞了!」

    這一大一小,正是李三和他兄長李大。前年李光頭給他留下了四十幾兩銀子,他們家日常開銷一文也不敢動,全部花在這個孩子身上。對外人也不敢說是李光頭帶了錢銀回來,只騙說「是把老二賣了的錢」。

    本來老李要給兒子請個先生,李三卻不肯,說請先生浪費錢,只要哥哥馱著他到市集上,將四書五經以及唐詩宋詞搜了一堆書回來,並買了一堆八股文範式書,跟著便閉門苦讀。小孩子大腦的結構,大概理性思索不如成人,但記性卻遠勝,李三的思辨能力這時尚未恢復到他上輩子的巔峰狀態,但背起書來卻快多了!只花了不到一個月時間,四書已經朗朗上口,五經難些,尚須假以時日。讀唐詩宋詞從功利的角度說是為了增加文采,但鄉村裡沒什麼娛樂,讀這詩詞倒也是一種享受了。至於那些八股文範式,李三也只是拿出來批閱一番,分析掌握了要點之後就扔到一邊去了。

    讀書的環境,以枯寂冷清為上,把一個普通人扔到一個沒娛樂沒應酬只有幾本書在眼前的山村裡,一年半載下來也必有所得,何況李三的天資還挺不錯的呢!一年多功夫下來,便將上輩子的知識體系轉了一小半到這個時代,學會了這個時代的語言習慣,也懂得了不少這個時代斯文人的應酬禮儀。因覺得李三的名字太不像話,就稟明瞭父母,自己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李哲,字彥直。有人知道了說:「名應該父母取,字應該老師取,你怎麼都自己取!」

    李彥直卻道:「名我是稟明瞭父母改的,至於字,我是以自己為師!因此自己取字!」

    這兩年來他還真是自己讀書,所以但凡聽到這句話的,無不叫好!

    李彥直的兄弟見弟弟有學問,也讓他給自己取名字,李彥直便幫大哥取名為剛,幫四弟取名為智,幫五弟取名為能。連老李也過來要兒子給他取名字,李彥直聽了忍不住樂,說:「哪有兒子給老爹取名字的?再說爹你不是有名字了嗎?」

    「那算什麼名字啊!」李彥直他爹說:「你奶奶是在一棵大樹下生的我,所以就叫我大樹!不算名字,不算名字!最多算個花名。」

    李彥直卻道:「大樹好啊!雖然質樸,但爹爹你想,我們一家子不都靠著你這棵大樹生活麼?你是我們家的頂樑柱,是我們的依靠——這個名字妥帖極了,是天賜的!老天爺給取的名字,不能亂改。」

    他爹一聽樂了:「這個名字真好?嗯,我三仔說好,那就一定好!」從此也喜歡上了這個名字,逢人就說。

    鄉村裡的人都沒見識,聽說李家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就能幫滿家子的人取名,都當作是不得了的事情了,個個都羨慕,人人都說:「李大樹,你家三仔將來一定要中狀元的!」而李家大小也都如此期待,全家上下所有事情都圍著讓李彥直考上科舉這件事情轉。

    明代的科舉,就大體而言分為三級:鄉試、會試、殿試。但要取得參加鄉試的資格,還必須先成為生員,也就是俗稱的秀才,而要成為秀才,又有三道門檻得過,這就是縣試、府試、道試。這樣六道程序走下來,那真是大浪淘沙!和後世的公務員考試相比,無論困難程度還是複雜程度都簡直不可相提並論!

    童子試是三年兩考,俗稱小考或小試,這個小字,是和鄉試相對而言,其實這一關也不是那麼容易過的!童子試一般逢丑、未、辰、戌年和寅、申、巳、亥年進行,李彥直覺醒的那一年是庚寅年,但當時他還沒準備好,去年是辛卯年,有心應試也無用,所以等到今年壬辰年,才到縣裡來考試。

    本來他已經七歲了,自己會走路,但父母怕他路上走累了,等到了考試時沒精神,就特地讓老大李剛一路背他進縣城。父母兄長這麼疼惜自己也不是第一回了,所以李彥直也就沒拒絕。

    他們趕在日落之前進了城,住在城東開油鋪的張駝子家。雖然李剛兄弟倆都管張駝子叫舅舅,但張駝子其實是李大樹的鄰居的老婆的堂弟的姨媽的侄子的老婆的表哥,這門關係可真遠,不過村裡的李姓鄉親都疼愛村裡的這個神童,聽說他要到縣裡考試是全村出動,這個介紹那個攀連,終於搞到這個關係戶,進城之後便有個落腳的地方。

    李剛帶了米,到了油鋪就給弟弟煮粥吃,自己啃乾糧。夜裡張駝子過來,帶了他們去拜會本縣在學的一位廩生陸秀才。

    原來按照規矩,考生要參加縣試,必須按時到縣學或者縣衙門六房之一的禮房報名,填寫姓名、籍貫以及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的三代履歷,此外還要找一個本縣在學的廩生作保,保證本人無冒籍、匿喪、頂替、假造姓名並身家清白,且不是娼(妓女)、優(戲子)、皂隸、奴僕及其子孫,方准正式應試。並不是隨隨便便去報個名就能考試的,所以李家為了確保三仔能順利考試,又四處求爺爺拜奶奶要尋個肯幫他作保的廩生。幸好張駝子聽說他是個神童,心想若是讓他考上了自己的油鋪裡出個秀才,那也是很光彩的事情啊,竟主動去幫忙拉線,找到了他的一個老主顧陸秀才。

    陸秀才聽張駝子說要自己作保的是個神童,也感興趣,誰知一見之下不禁錯愕:這神童也「童」得太過分了吧!便指著李彥直笑道:「孩童三尺爾,敢應尤溪試!」

    李彥直隨口答道:「宰相九歲時,何懼華山題!」

    陸秀才聽了大吃一驚!他方纔那句話本是應景隨口嘲弄,不料這孩子竟將之當作個對子來對!且言中暗藏典故。

    據載,寇准九歲時其父曾大宴賓客,酒至半酣,客人便以《詠華山》為題讓寇准題詩,寇准踱步思索,只三步,便脫口成章,做了一首五言絕句:「只應天山有,更無山與齊。舉頭紅日邁,回首白雲低。」真個是三步成詩,猶勝曹植!

    ——此為千古佳話,亦是神童名典,陸秀才幸好知道,暗自驚歎之下,再不看小瞧李彥直,忙請他上座。

    李剛聽不懂他們說什麼,但見弟弟說一句話這個陸秀才就連禮貌都不同了,就猜弟弟又壓倒人家了,高興得樂呵呵的。張駝子也對這個孩子刮目相看。

    陸秀才與李彥直一番攀談下來,深覺他言語不俗,非尋常童子可比,滿口答應一定替他作保,又跟李彥直說了許多考場的規矩,又和他探討了一番考題——那是真心真意要幫忙了。

    臨別時,李剛給陸秀才遞上了一個紅包,裡面封著二兩銀子——這卻是張駝子教的。陸秀才本不想收,但轉念一想:「這孩子將來前途不可限量!我也得意思意思,讓他記住我。」就收了紅包,卻讓他們等等,回屋另外取了一個紅包,封了五兩銀子出來,給李彥直算是見面禮,又道:「若在城裡有什麼困難,儘管來找我。」

    張駝子見了更是詫異,心想:「別家求人作保都要花錢,他請人作保卻還賺錢!看來這個李三大不簡單,回去我可不能怠慢了!」

    ——————

    評曰:此章篇名之《慧眼》,非在陸秀才之有慧眼能識李彥直,而在李彥直之有慧眼能知吟詠人!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7:42
張駝子本來安排李彥直睡在油鋪的櫃檯上,但從陸秀才家回來,卻自己去睡櫃檯,把床讓給了李彥直睡。第二日將生意丟給老婆,親自帶了他到縣衙禮房報名,去到禮房,陸秀才已等在那裡了,有他幫忙疏通,報名的過程便一帆風順。

    考試時間卻在三日之後,這三日裡李彥直就不回家,且住在城裡複習。陸秀才覺得張駝子家喧囂,要接李彥直到自家院子裡暫住,張駝子實不樂意,李彥直心想:「一場小小的縣試而已,何必看得比天還大!」就說願意在油鋪居住,陸秀才也就由得他了,張駝子那邊卻樂得偷笑,又喜李彥直給他面子,晚上特地殺了一隻雞來款待這個有情有義的小神童。

    三日之後,考試開始,考試時間定得極早,李彥直是小孩子的身體,貪睡,但考試時間誤不得,所以李剛沒叫醒他,就先用熱毛巾幫他擦臉,又灌他一口溫水,說:「漱口。」李彥直迷迷糊糊間咕嚕幾聲吐出來,就算漱了口。然後李剛就將弟弟背起來往考試地點走,張駝子在後面挎了一籃子的東西跟著,李彥直繼續在大哥背上睡覺。

    考試地點設在尤溪縣縣衙門大堂,大堂兩側及走廊下設桌椅作考試用,李剛到達縣衙時尚未破曉,但應考的考生卻都已在排隊了。因天還沒亮,所以衙前點著燈火,主考官是本縣知縣,高坐在大門外的台上,兩旁衙役分立,按冊點名,李剛這才搖醒弟弟,張駝子則把那個竹籃幫他挎上,籃子裡裝著筆墨、硯台和一些吃的東西。

    「溪前村,李哲!」

    點到自己名字的時候,李彥直還在揉眼睛呢!還是李剛將他推了過去,知縣看到他一愣,道:「這是個侏儒,還是個孩子?」

    李彥直睜開眼睛向上瞥了他一眼,道:「那是個老頭,還是位老爺?」李剛和張駝子聽他頂撞知縣老爺都嚇得捏一把汗,誰知知縣卻哈哈大笑,就問:「誰人給這孩子做的保?」

    作保的陸秀才上前道:「是晚生。」

    知縣笑道:「昨日你在信中說的神童,就是這個?」

    陸秀才道:「是。」

    知縣笑道:「果然有些刁鑽!」就揮手對李彥直說:「領了卷子,考試去吧。」

    李剛和長駝子才鬆了一口氣,李彥直就上前拿了卷子,這縣試的試卷由縣衙禮房包辦,李彥直拿到手的卷子共有十四頁,每頁十四行,每行十八字,界以紅線,另外還有幾張白紙作草稿。

    考卷上雖然印有坐號,但實際上並沒有硬性規定說一定要按號入座,因此那晚陸秀才給李彥直傳授經驗的時候就密密叮囑說:「一進考場,馬上搶座位!不要搶第一排,因為太靠近屋簷,到了中午太陽曬得厲害!要是下雨就更麻煩了!也不要坐得太裡面,裡面光線不好,縣試是在白天,按規矩是不許點燈的,要是坐得太裡面,太陽沒到頭頂看不清楚,還沒下山就昏得你看不見了。所以要搶第二、第三排座位,那裡最好!」

    可是李彥直實在太小,雖然得陸秀才傳授經驗,但進場之後哪裡爭得過人家?他也不管了,隨便選了個偏僻的角落坐下,就伏在桌子上睡覺。考場可沒禁止人睡覺啊,所以也沒人來管他,只是縣官來巡考時望見不免暗暗搖頭,心想:「究竟是個孩子。」

    李彥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這時陽光充足,他坐的地方也能看清楚題目了。明朝的縣試只考一場,形式是作八股文兩篇,題目分別由四書中選取,而且一般不會是大題,只是小題。

    所謂的小題就是意義不完整的題目,或是截取四書中的一個字或者幾個字,或者將一個意義完整的句子截去上半句只留下半句,這叫截上題,若是截去下半句只留下半句,就叫截下題。考生答題的時候不得直接寫出所截去部分的字眼,但又要將截去部分的意義包含在內,以示你懂——這樣的題目沒什麼意義,只是考你是否將四書背熟了然後能條理成文而已,卡的是一個人的基礎思維能力和用功程度。

    李彥直看了看題目,暗罵一聲無聊,磨了墨,提筆刷刷刷,草稿也不打就寫完了。他是最後一個動筆,卻是第一個交卷,縣官不免另眼相看,就命將卷子呈上,且讓李彥直先別走,當場閱卷,只看了一篇,便連聲道:「不錯,不錯!難得七歲孩童能如此。」

    李彥直答道:「謬獎,謬獎,尚需父母大人抬舉之。」知縣又稱父母官,治下之民常稱本縣知縣為「父母」、老父母,所以李彥直如此應對。

    縣官哈哈大笑,當場就畫了個圈,旁邊禮房的主吏見著,忙道:「還不趕緊謝過大人!」

    李彥直雖然到現在還不習慣跪拜,但形勢如此,也只得跪下磕頭,謝過知縣的知遇之恩。原來縣試的規矩,主考官若是對考生的文章、才思滿意,是可以當場點取的,剛才知縣這麼一圈一點,李彥直的第一關考試就算過了!

    李彥直既然有心於科舉,自然以最後的進士為目標,不過他認真研讀四書五經還不到兩年,四書雖然背下了,五經卻還不怎麼通呢,因此對這童子試也不著急,抱著個勝固欣然敗亦喜的心態進來練練兵,不想就考過了。

    縣試開考以後,考場就封了門,考生出不去,外頭的人進不來,要等到規定時間才開一次門讓考完了的考生出場,在科考的術語這叫「放牌」。第一次放牌的時間一般在未酉之間,李彥直未時二刻交卷,跟著當場點取通過,出來剛好遇上放牌,就第一個出了考場。

    李剛和張駝子早在門外望眼欲穿,見到他出來忙問:「考得怎麼樣了?考得怎麼樣了?」

    李彥直道:「聽說,好像,大概,也許是過了吧。」

    李剛問:「那到底是過了還是沒過啊?」

    張駝子見識多一些,他不知道李彥直已經被知縣直接點取,對李剛說:「你這就不懂了!考試完了之後,要三四天才放榜!到時候才能知道!」

    李剛道:「原來如此。」就帶著李彥直回家去等,兩人心急如焚,李彥直卻不當回事,第二天就要李剛帶著自己滿城去轉,看看尤溪縣城的地形與物產,李剛雖然聽弟弟的,卻滿心都在他縣試過了沒有這件事情上。

    到第四天放榜日,李彥直還在睡覺,李剛和張駝子卻老早就出去看榜。這放榜的榜式作圓圈形狀,按照順時針方向來寫,第一名在圓圈的正中,以下依名次,姓名頭朝外、底朝內地寫成一圈,所以這個榜也叫「輪榜」。

    榜放出來以後,李剛和張駝子都不認得字,只看著那個由姓名組成的圓圈發急,不停地央旁邊的人道:「請幫忙看看李哲中了沒有,請幫忙看看李哲中了沒有!」

    但來看榜的人大多關心自己或者自己的親朋,沒人理他,好容易有個失意的幫他們看了一眼,道:「中了,第五名呢。」

    李剛和張駝子這才叫道:「真的?真的?第五名?第五名?」

    「嗯,第五名。」

    「哈哈!第五名!過了!」兩人一起樂地跳起來,那副高興樣子,彷彿是他們通過了考試一般。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7:43
縣試之後的府試,一般在四月間,算來還有一兩個月,因此李彥直確定已經過了縣試之後便回家了。在離開之前,他循例在陸秀才的牽引下去拜見了一下知縣——從士林規矩來說這位知縣已可算他的恩師了。知縣對他的前途倒甚看好,勉勵了幾句,又要他戒驕戒躁:「當以方仲永為戒,不可恃著一點小聰明就到處賣弄!古今少時了了、到老碌碌之輩甚多!你萬萬不能走上這條道路!」

    李彥直面子上答應了,心裡卻想:「你如何知道我的情況,又如何知道我的志向!我可不是尋常孩童的小聰明,我是擁有死過一次的人生體驗啊!」

    對於尤溪,他沒有任何留戀的地方!但這次縣試還是提醒了一樣很重要的事情!

    「要走官場,還是得有人脈啊!」

    儘管這個時代存在著科舉,但科舉也一樣!要知道,李彥直此時的八股文水平,也只能說是過得去而已,畢竟他上輩子是經歷過西式教育的,對八股文有著天然的抵制情緒,也正是這種情緒讓他不可能真正地成為八股上的頂尖高手!但因為結識了一個陸秀才,得到了他的扶持,所以在考場內外他就得到了許多的便利。他尤其清晰地記得入場之前的那個場景:

    知縣問陸秀才:「昨日你在信中說的神童,就是這個?」然後陸秀才說是,然後知縣笑道:「果然有些刁鑽!」

    沒錯!在科考的前一天晚上,陸秀才是跟知縣通過書信!雖然信的內容難以探知,但可以推測,正是這封信讓作為主考官的知縣對李彥直有了印象,而且是好印象!也正是這「好印象」,讓可取可不取的李彥直當場就通過了縣試!

    他只認識一個陸秀才,就已經給他帶來了這麼多的便利,如果是認得一個更有力量的人物,那會是什麼樣的效應呢!相反,如果是有一個這樣的人跟他作梗,那他將有可能一輩子也別想混上位!

    想到這種情況,李彥直忍不住不寒而慄。

    「要想沒人跟自己作梗,那是不可能的!」

    既然如此,就唯有找一個靠山來抵消這種負面效應,找到一個能在自己走到巔峰之前來保護自己的人!

    同時,上輩子的經歷讓他知道,任何一個領域都有自己的一個圈子,官場亦然!如果自己想在官場中混出個樣子來,那麼就必須先進入這個圈子——他以前認為自己可以通過科舉來進入這個圈子,可從這次的縣試的經歷看來,這種想法根本就是本末倒置!

    「應該是先進入這個圈子,然後才能在科舉中取得成功!」尤其對於在八股文上把握不大的他更是如此!

    保護自己的人,和引導自己進入這個圈子的人可以是同一個人,也可以是不同的人,可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這樣的人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啊!

    陸秀才麼?他的檔次只怕太低了!就算是這次點中他的知縣級別也不夠——如果李彥直是有野心的話!

    就在這時,他腦子裡閃過了一個人的背影——山路上的那個吟詠者!

    「他是誰呢?」

    李彥直忽然感到十二分的惋惜!當時他真應該停下來啊!縣試今年考不成,明年可以再去考,但是高人一失之交臂,就再難尋覓了!

    「啊!終於到家了!」

    這時已經入夜了。

    李彥直從李剛肩頭上跳了下來,不知是不是受到身體年齡的影響,他還是習慣於蹦跳著進門,進門後不由得一愣,因為屋裡坐著一個陌生人——不,不是陌生人,那人他認得!竟然就是他剛才還在念叨的吟詠者!

    「是你!」李彥直訝異著:「你怎麼會在這裡!」隨即想起這麼說有些無禮,趕緊拱手作揖,道:「先生好。先生怎麼會在這裡?」

    吟詠者微笑著站了起來,笑道:「在山道上我被小兄道破心境,詫異非常,一時竟與小兄擦肩而過,正感惋惜。幸好我是到尤溪辦事,湊巧聽得知縣說起,道尤溪剛剛有個七歲神童通過了縣試,我便猜是小兄,問明了住處,追到小兄落腳的油鋪,掌櫃的卻道小兄已經回家了。我左右無事,便到溪前村來看看,因有代步之物,卻趕在小兄前面了。」

    李彥直忙道:「山間妄語,不意竟蒙先生惦念至今。」左右看看屋內著實簡陋,不堪待客,就請這位吟詠者到屋外大樹下乘涼,擺上兩張竹椅子,一張竹几,李彥直又去泡了一壺茶來,歉然道:「家無長物,茶質雖劣,還請海涵。」

    吟詠者笑道:「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茶既沾小兄之靈氣,自然芳馨。」這幾句話,那是十分看得起李彥直了!他頓了頓,忽又仰頭對著明月,道:「延平地偏,我來到這裡之後,能與我語者,唯鄭慶雲、黃焯二公!鄭公高邁介直,黃公沖夷簡遠,均是當代高士,可惜二公與我,畢竟有隔,『肯將衰朽惜殘年』之心跡,非二公所能明瞭。正自鬱鬱寡歡,不想卻被小兄一語道破!」

    李彥直自覺醒後有意科舉以來,對境內的名門高士頗有打聽,知道這鄭慶雲和黃焯都是延平府第一流的士紳!這兩人不但是同鄉,而且同是正德甲戌年進士。鄭慶雲官至南京禮科給事中,在大議禮中站錯了隊伍被皇帝記恨,後來丁憂回家,三年服除之後朝廷卻像完全把他忘掉了一般,沒半點起用他的意思!而黃焯官至湖光參政,因為露才遭湖光布政使所妒,結果鬧了個致仕回鄉。這兩人雖然在官場上不得意,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怎麼說也是進士出身,回到福建延平這鄉下地方依然是地方上的名紳!李彥直雖有神童之名,但名氣不出溪前村,又只是一個礦工之子,根本沒機會見到鄭、黃這樣的人物。

    這時李彥直聽這吟詠者品評鄭、黃二人,說他們不明白自己的心跡,馬上便猜到:「是了!聽說這兩人在老家呆了好久了,估計是沒機會上位了,但眼前這位的話,多半還有機會!所以不肯死心!他究竟是個什麼人物?得打聽清楚了,若是個厲害角色的話……」想到這裡趕緊恭恭敬敬地道:「與先生是兩度會面了,到現在還不知道先生名號呢。」

    那吟詠者啊哈一笑,道:「是我糊塗了,到現在還沒自報家門。嗯……」他卻不說,看看天上月亮正明,便蘸了點茶水,在幾上寫了兩個字:「徐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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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7:44
徐階,徐階……

    這個人的名字好熟啊!

    李彥直上輩子不是學歷史的,對明朝的歷史也只是知道個大概,沒法深入到很細膩的環節,所以能夠被他知道的人一定是大大的名人!他忍著頭痛搜索著腦子裡有限記憶,很快就湧起了兩個片段:

    第一個片段是一部什麼電視劇中的幾個鏡頭,那部電視劇裡的大反派是嚴嵩——嚴嵩是什麼人李彥直自然清楚,那是明朝有數的權宰啊!而那幾個讓李彥直留下深刻印象的鏡頭,內容卻是嚴嵩被斗倒的情景,而斗倒嚴嵩的那人,似乎就叫徐階!

    第二個片段,是在一個論壇上瀏覽到的一篇文章的某個章節,說的是張居正!張居正是什麼人就更不用介紹了,明朝的宰相裡他若是排第二,只怕沒人敢認第一!而那篇文章中的那個章節裡涉及到一個內容,似乎是說,張居正之所以能上位,靠的就是徐階的提拔!

    徐階,徐階!

    斗倒了嚴嵩,提攜了張居正——一個人一輩子別的事情不用說,光是能做成這兩件事,這個人的力量也就可想而知了!

    李彥直心裡一熱,忽然就有一種衝動,就想拜眼前這個徐階為師!可他卻忍住了,他想起上輩子入行時一個忽悠界的前輩告訴他的兩句話:無論做什麼都好,如果涉及到利益,就記得把你的目的藏起來!你要賺錢時,就告訴人家你不想賺錢;你要邀名時,就要表現得不將虛名當回事!

    忽悠界如此,官場呢?

    李彥直忍住了,只是以一個童子應有的禮貌鞠了個躬,道:「原來是徐先生。」

    徐階見到他不卑不亢,反而更加歡喜,道:「來,坐,坐!李小兄……」

    李彥直道:「徐先生,我年紀小,如果不嫌棄,你就叫我彥直吧。」

    徐階呵呵一笑,道:「也好。彥直。」說到這裡他又舉頭望明月,道:「我的兒子若在跟前,此刻說不定也能和我說說話了……」

    李彥直的歷史學得不夠好,如果他的歷史學得夠好就會知道,此刻的徐階並無力量,說得刻薄一點,簡直就是一隻死老虎!

    在不久之前,還是清高翰林的徐階才明駁暗諷地將當朝首輔張璁數落了一頓,搞得首輔大人下不了台!張璁可不是什麼好相與的,當即利用他的職權要殺了徐階,幸虧有幾個老鄉幫忙,才讓徐階從鬼門關裡逃了出來,但他的前途卻因此丟了,從高高在上、前途無量的翰林院貶到這荒涼野僻的福建延平來!受到張璁慫恿的嘉靖皇帝甚至在柱子上刻了「徐階小人、永不敘用」八個字!做官混到這份上,眼見是沒希望了。而除了仕途不順之外,徐階這幾年的家庭處境也極慘!他相濡以沫的妻子剛剛病死,而兒子許蟠當時尚在襁褓之中,家裡只剩下一個八十歲的老母——一個人的神經若是脆弱一點,在這樣的多重打擊之下說不定就瘋了!

    可徐階沒有,在這個人生谷底,他居然還抱著一點希望!所以他不但沒罵皇帝的娘,還要「感恩遙戴北宸高」,因為他還想回去!回北京!回朝廷!儘管希望是渺茫的,但他還沒有徹底放棄!

    正因如此,他和已經放棄了的鄭慶雲、黃焯是不同的,正因如此,他對山野間的一個小童竟能聽出他的詩境而歡喜,並記掛在心。

    當然,這時的徐階對李彥直也只是欣賞而已,畢竟,李彥直的皮相還只是一個七歲的小孩子,縱然早慧,徐階也並不奢望這樣一個孩子能理解他的痛定思痛後的深刻領悟。只是他卻不知道,李彥直此刻的心理年齡其實正與他相似,也是一個死過一次的人!正因如此,兩人雖然皮相忘年,但在氣質上卻甚是相投,月下飲著劣茶,談點詩文,心情竟是出奇的暢快!

    李彥直上一輩子所處的那個年代本來就是詩文末世,他本人又成天在商業策劃上打滾,對詩文只是業餘愛好,儘管來到這個世界後有一年多的惡補,可和徐階這樣的翰林比起來,其差距實不啻於兩人皮相年齡的差距!山路間的隻言片語能令徐階吃驚者,在於李彥直的機敏與智慧,這時深談下來,他的詩文功底就露了餡!

    但在徐階看來反而覺得正常,「畢竟他只是一個孩子,能夠如此,已大不簡單了!」因此但凡李彥直有不懂的,便出言指點,兩人對答的語氣,漸漸從忘年交變為師生,徐階說話再不客氣,直接便叫他的名字,李彥直則自稱學生——這時他已從徐階的言語中聽出他曾中過探花,自己一個才通過縣試的小童在探花大人面前自稱學生那也是應有之義。

    這是兩人的第一次長談,也因為是第一次,所以談得不深。夜已三更,李彥直家太破陋,一家人擠著一張床,實在是無法招待徐階,因此他便告辭了。臨別之際,徐階道:「彥直,你年紀雖小,但生性之聰明,為我生平僅見。只是有一句話,我得提醒你一下。「

    李彥直忙道:「請先生指點。」

    徐階道:「我在尤溪時,曾在知縣口中聽過了你的言行,你的表現,頗為狂傲。你年紀幼小,率真一點也不是什麼壞事,人家見你是個孩子,多半還會欣賞你的大膽。不過我看你不但是早慧,甚至可說有些老成!既已參加過縣試,將來想必是有意晉身仕途,若是如此,那就要記得要收斂!張狂二字,最是害人!這是我用仕途生命換來的教訓,希望你能切記!」

    李彥直上輩子是在商業公司賣腦力的人,出入那個地方的年輕人大多個性張揚,沒在官場、國企之類的部門泡過便不知道韜晦的重要性!他縱然死過了一回,但覺醒後又沒遇到過真正的挫折,這積習一時哪能就改掉的?其實這一點尤溪知縣也已告誡過他,當時李彥直還不怎麼當回事,今晚聽徐階再次點出他這個缺點,不免肅然領教,道:「謝謝先生指點,學生銘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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