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陸海巨宦 作者:阿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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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09-1-31 17:34:2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33 122086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8:25
  李彥直送徐階回來後不久,俞大猷也來告辭。這段時間裡他事俞大猷為師為兄,又合作辦學,彼此十分相得,不想文場之師才去,兵學之傅又辭,自是大為不捨。

  可俞大猷說出他告辭的原因來,李彥直便又沒法挽留,原來俞大猷是要為明年的武舉會試做準備,這是他功名所繫、前途所在,李彥直雖然不捨,卻也得歡顏設宴相送,當晚俞大猷喝了個酩酊大醉,第二日上路,李彥直又贈了他紋銀百兩作盤纏。

  俞大猷家貧,李彥直家富,朋友有通財之義,何況兩人是半師半友之誼?因此俞大猷也不推辭。他走了數里,忽又折回,拉了李彥直到一旁,道:「差點誤了一件要緊事!」

  李彥直奇道:「什麼事情?」

  俞大猷道:「半年之前,我的老師李良欽因要找一個地方靜修,離了家鄉以避應酬,雲遊到尤溪,知我在此,就來拜訪。我與他周遊了附近的山水,他貪圖後山僻靜,就留在那裡,結樹屋為居,潛心思索,企圖融荊楚擊劍術與倭刀之長,在武術上更上層樓。」

  李彥直從俞大猷學武,既練武藝,也習武學,學了之後才知道武術一道並無玄虛色彩,亦不神奇,但入門之後便上了癮,再也拋不下了。

  他的身體跟不上腦袋,武功只紮了點根基,但武學見聞卻已頗為廣博,知道李良欽乃當世屈指可數的武學名家,而其所擅長之荊楚擊劍術更是非同小可。

  中華武技,源遠流長。以「相擊」為重要形式的劍技,至遲在春秋時期已極為發達。發展到戰國時期,群雄林立,列侯爭衡,擊劍活動十分普遍,社會上出現了大批以劍技為人效命的劍士一流人物。而從歷代文獻之記載與出土實物之考證看來,進入戰國後劍的形制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即春秋之劍短,戰國之劍長,且其長短之變化不是增之以一尺半寸,而是成倍數增長。比如舉世知名的越王勾踐劍,通長約一尺九寸,柄長約三寸,而戰國鐵劍,其長度卻常常達到四尺開外,劍柄多在六寸開外。劍的變長,既與當時的金屬冶煉技術有關,同時也是其實戰技術發生質變的反映--短劍乃自衛武器,以單手執用,故其劍柄短;長劍則是進攻性武器,這種劍必是雙手握柄以劈砍方能發揮其威力,故其柄長。

  雙手長劍刀法盛於秦漢,而終於大唐,自唐以後,其法不絕如縷,自宋以下,世俗中所傳「劍法」,多是華而不實的「劍舞」,漂亮是漂亮,卻不能用於實戰。李良欽身處中華雙手劍刀法之末世,其所學的荊楚擊劍術雖獨步當代,但李彥直卻常聽俞大猷感歎說比之古代,荊楚擊劍術已是大大退化了。這時又聽說李良欽在附近練習倭刀法,不禁好奇,就問:「倭刀?」

  俞大猷道:「近年海寇猖獗,其中頗有倭人身影,老師與我都曾遭遇其國武士,見其雙手刀法十分兇猛,與古法所載有相通之處,我與李師反覆琢磨,覺得此法或是漢唐之法經海道入倭,又於其國內歷數百年變化而成,若能取其長處,補我荊楚擊劍術之短,則我中華雙手劍刀法或有復興之望。」

  明代精英中的開明人物胸襟博大,對世界上的好事物,無論科學還是技藝,只要是精華之屬,拿來便用,不以其出自西洋、東倭為芥蒂。

  李彥直這一年多來只是學拳,尚未學刀劍,聞言深為讚歎,又問:「那李師傅這半年來是隱居在這附近了?啊,大哥你近幾個月每隔開三天就要消失一次,想來就是去找李師傅了。」

  「是。」俞大猷道:「李師如今仍在後山中,他因為要靜心潛思,不願被打擾,所以我之前連你也沒告訴,只有莆田少林寺一位武僧與他對擊練習。我每三日入山一次,既是給他們送食物,也是順道與之對擊練習。我要去準備武舉考試的事已經稟明他了,他研習劍刀法最近正到一個要緊處,不願走動,我想將照料李師起居的事托付與你,讓你派個可靠的人,每隔三日給他們送食物進山。不想昨日我從山裡回來,就遇上你給我設宴送行,醉酒誤人,竟然差點把這件大事給忘了!」

  當下就帶李彥直入山拜見了李良欽,李良欽聽俞大猷說過李彥直出錢出力開辦止戈館的事情,對他很有好感,只是他生性沉默,見到了李彥直後也沒多餘的言語。

  俞大猷走了以後,李彥直每隔三日便帶吳牛或付遠入山一次,給李良欽和那位少林武僧送一籃食物,卻都只是白米飯、生煮青菜和時鮮水果,並無他物。雙方見面後基本沒什麼言語,李彥直怕打擾他們的修煉也不敢亂說話,偶爾見他們在擊劍練習,李彥直等站著觀看,李良欽與那少林僧也不見怪,只當他們是透明的一般。

  這件事情李彥直守口如瓶,又戒吳牛、付遠不得洩露,因此全家上下竟然誰也不知。

  這一天付遠、林小秋跟李介押貨未回,吳牛護送李彥直他娘去武夷山上香,大哥李剛又在蒼峽,李彥直想想明日要進山,卻找不到個陪同,先想到這兩日的當值護院賈郎中,但因他形氣老暮,恐李良欽不喜,將他排除後,便想到了王二彪。

  王二彪因做過山賊,村中鄰里對他還有些不放心,因此住在溪後村的另外一側的瓦屋中聽候調遣。這瓦屋從沒來過,這天突然出現,屋內的十幾個民壯都感驚訝,甚至有幾分慌張。李彥直入內後見床席不整,角落裡覆著個才定下來的碗,碗邊滾著一顆色子,便猜這屋裡的人剛剛在賭錢,再看王二彪的這些手下時,見他們個個眸子不定,輕輕搖了搖頭,但也沒說什麼,只問王二彪在哪裡。

  「彪……彪哥不在。」王二彪的副手崔炳支吾了好一會,被李彥直一喝:「怎麼!他又作奸犯科去了不成?」

  崔炳才脫口道:「彪哥他,他找賈郎中去了。」

  李彥直甚不滿意地又搖了搖頭,心想:「俞大哥走後這幫人少了管束,就都鬆散起來了!回頭得整頓整頓這撥人!重新正正機兵營的規矩!」出門回李宅去了,找到賈郎中,他卻道:「二彪啊,剛才是有來過,不過走了啊。」

  李彥直哼了一聲道:「古古怪怪,不知在做什麼!」這時已是黃昏,他想:「反正後山那邊又沒什麼猛獸山賊,不如就找蘇眉陪我去,趁機也讓她散散心。」走到蘇眉門口,要敲門時,手才碰到門就開了,卻只是虛掩,忽聽蘇眉在門裡喝道:「你幹什麼!出去!出去!」李彥直愣了一下,趕緊推開門,卻見蘇眉坐在神龕邊的椅子上,王二彪跪在地上,抱著蘇眉的雙腳,蘇眉伸手甩他耳光,他也不還手,伸腳踢他,卻踢他不動,因此怒喝道:「你再不出去,我叫人了!」

  王二彪道:「就算你叫人來,我也……」

  李彥直冷冷道:「你也怎麼樣?」

  蘇眉都大吃一驚,王二彪更是嚇得跳了起來,回頭見是李彥直,臉上忽現凶色,李彥直怒道:「你在這幹什麼!」一時間竟忘了自己還是個十歲不到的孩子,而王二彪則是一個歸順不足一年的悍匪!

  但王二彪因在李彥直手下吃過虧,又有主僕之份,一時被他的氣勢壓住,竟嚇得倉皇而逃,李彥直問蘇眉:「姐姐,這是怎麼回事?」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8:26
  蘇眉臉色蒼白,許久方道:「冤孽,冤孽!」

  李彥直氣沖沖道:「什麼冤孽!」

  蘇眉低著頭,道:「這個王二彪,他是永安礦盜王廣毅的二兒子。」

  李彥直道:「那又怎麼樣?」

  蘇眉道:「那個王廣毅,和我爹爹本有交情,後來我爹爹給我找夫婿,這個王二彪不知為何,竟甘願入贅,我爹爹都答應了,只是我沒點頭……」

  李彥直冷笑道:「原來如此,這麼說來他還是你未婚夫啊!」

  蘇眉聽他口氣不善,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懷疑我和他有苟且麼!」蘇眉自在李家做乾女兒之後,李家上下對她雖然不錯,可她還是天天低著頭過日子,不但從沒半點牴觸的言行,連自己心裡對自己說話也都是告誡自己要面對現實、排解自己不要生怨,內心深處真正的苦處與恐懼一句都不曾說出,甚至未曾浮上思維的表面,一些事情是刻意地不去想,不料這時被李彥直一逼,竟發出脾氣來。

  李彥直被她這麼一嗆,反而沒了脾氣,過了好一會,才道:「他今天怎麼會……怎麼會來這裡?」

  「我怎麼知道!」蘇眉咬著嘴唇,道:「那次去給我爹爹送行,在回來的路上他曾偷空來找我,自報身份,我當時也沒理他。後來隔得久了,這事我也就淡忘了。怎知今日我正在唸經,他卻忽然闖了進來,我想彼此以前畢竟是通家之好,如今又都在李家,就讓他喝盞茶,誰料他越來越放肆,到後來什麼胡說八道的話都出來了,甚至動手動腳--之後你也就都看見了!三少爺,事情就這樣了!你要怎麼處置我,儘管說吧!」

  李彥直聽蘇眉說了冷話,叫他什麼「三少爺」,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情,不但脾氣沒了,還有些惶恐,反而過來勸蘇眉不要生氣。

  蘇眉這時情緒激動,竟沒法理性地見好就收,閉上了眼睛道:「三少爺你也不用這樣這般委屈自己,對我們這些寄籬的人,你高興時哄哄我們就好,不高興時也別客氣,不用冷嘲熱諷,直接罵就是,我們也不敢怨!」

  李彥直聽她說什麼「我們這些寄籬的人」,心想:「你們,你們是誰!你和王二彪麼!你們是同病相憐啊!」要把這句話說出來時,見蘇眉眼皮發顫,似乎在忍著淚水,這句話便不忍心出口,鬱悶一時無法宣洩,便遷怒道:「都是賈叔叔門看得不緊!我這就找他去!」

  他到了右巷找到了賈郎中,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因為事情牽涉到蘇眉,雖然沒鬧出什麼醜事,但若傳了出去非起流言飛語不可,因此李彥直對賈郎中只是空罵,具體內容卻一句不提,把李彥直罵得不知所以,最後李彥直又道:「以後門戶看緊點!別胡亂讓人進來!」

  賈郎中問:「丟東西了嗎?」

  「沒丟!」李彥直沒好氣地道:「但我要是回來得晚了些,只怕就要丟了!」又讓賈郎中去把王二彪綁回來。

  賈郎中驚道:「是這小子手腳不乾淨?」

  「沒錯!」李彥直冷笑道:「當初還道他是條好漢,這才沒殺了他,還替他向知縣求情,誰知道這小子卻是一條中山狼!你趕緊去吧!帶多幾個人,別讓這小子給跑了!」

  賈郎中便帶了幾個人去了,李彥直回正屋時,見蘇眉已經把房門關了,心道:「遇到這事,她也不想的……唉!」要敲門,又覺得沒意思,便先到書房裡等著,忖道:「都是這個王二彪該死!沒有他哪會惹出這些事情來?等押了他來,該怎麼懲罰他呢?」

  他和王二彪雖有主僕之名,但在不願此事張揚的情況下,既不能殺他,又不能重處,最多只是將他趕走。但這樣一個人放流在外,只怕會留下後患。思來想去,總覺得無善法處置。

  正無聊賴之際,卻見蘇眉在門口道:「喂,吃飯了!」

  原來李大樹去建陽參加書商聚會未回,李彥直他娘帶著李智、李能去武夷山上香,李剛在蒼峽,李介在道上,全家只剩下他和蘇眉姐弟二人,這件尷尬事發生時天色已昏黑,姐弟兩發了一陣脾氣後蘇眉閉門難過,小哭良久,肚子叫了起來,她也沒胃口吃飯,但乾娘離開後這每日三餐照例就由她來安排,她想自己餓肚子不要緊,但也不能餓著了弟弟,這才又自我排解了一番,收拾了心情,到廚房與燒灶丫鬟把飯做了,到書房來喚李彥直吃飯。

  李彥直見是她來,起身道:「姐姐你不生我氣了?」

  蘇眉這時早平靜下來了,瞪了他一眼,忽覺無端端生出此事來,鬧得大家都鬱悶,想來有些無謂,便道:「誰生你的氣!為一個外人,弄得半天不開心!」

  李彥直聽她說王二彪是「外人」,心裡一高興,也笑了起來,道:「是啊!為一個外人不開心,不值得!」就來拉蘇眉的手道:「走,吃飯去。」

  蘇眉見他笑,也就跟著笑了一笑。他們姐弟二人誤會冰釋,李彥直對她的感情反而又深了一層,這飯不吃也飽了。正都笑瞇瞇的,忽聽院子裡賈郎中的聲音高吼道:「有賊!有賊!王二彪反了!」

  蘇眉和李彥直同時一驚,李彥直叫道:「我去看看!」蘇眉聽到他的話反應過來,一把抓住他道:「別去!你去了有什麼用!」硬是拉了他回書房,將門關好。

  李彥直想了想,又要出去,蘇眉道:「你出去了有什麼用!若王二彪真的亂來,護院抵擋得住,不用你去!若是護院抵擋不住,王二彪他一定會衝著你來!你這麼出去,不正撞到他刀口上麼?好漢不吃眼前虧,你且躲躲!」

  這時外面越來越亂,從廝殺到呼救,亂糟糟的什麼聲音都有!跟著又有火光從西廊冒起,李彥直和蘇眉都想:「看來王二彪不止一個人!」

  又過片刻,卻聽一個漢子喝問道:「書房在哪裡?」聲音已經極近!李彥直已取下了牆頭的佩劍,拔劍出鞘,但握在手裡卻覺得沉甸甸的,輕歎了一口氣,自知這個年齡的他就算練了一兩年的武藝,也絕不可能是王二彪的對手!蘇眉低聲道:「快進地窖!」

  這時也來不及搬開胡床了,李彥直便爬進了床底,掀開地毯,揭開磚塊,拉開了地窖門戶,蘇眉道:「你先進去!」

  李彥直這時已在床底,若要讓蘇眉先進去他就得先出來,甚是浪費時間,因此想也不想就爬了進去,不意他才爬進去,蘇眉就將地窖門闔上了,李彥直驚道:「姐姐你幹什麼!」

  蘇眉道:「書房的門關著,若裡面一個人也沒有他們會懷疑,懷疑起來會仔細搜索,那時誰也逃不掉!」

  李彥直馬上知道她是要捨身救自己,驚道:「不行!你讓我出去!」

  蘇眉一邊鋪上磚塊,一邊道:「弟弟,你不要再說話了,你再出聲,也不用等王二彪出來!我就拔劍死在你面前!」

  李彥直這才嚇得不敢言語,蘇眉快手快腳將地毯鋪好,又鑽出床底,便聽砰砰兩聲響,王二彪撞破書房門戶,闖了進來,見到蘇眉一喜,道:「你在這裡啊!」又問:「那小子呢?」

  蘇眉冷冷道:「不知道!」

  王二彪皺了皺眉頭,來拉蘇眉的手道:「跟我走吧。」

  蘇眉一把甩開了他,又甩了他一個耳光,怒道:「滾!別碰我!」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8:27
  這是今天王二彪第二次吃了蘇眉的耳光,這回他可沒那麼好脾氣了,怒道:「你就這麼貪戀富貴!」

  蘇眉冷冷道:「這個家富貴不富貴,我留不留下,都與你無關!」

  王二彪還要說什麼,屋外闖進來另外一個漢子,一手提著個包袱,那包袱沉甸甸的似是財物,另一手抓著一把鋼刀,刀上滴著鮮血!

  這人卻是崔炳,他沒進門就叫道:「彪哥,快!宅子雖然控制住了,李介他們又不在,但要是附近的村民聽見響動,或者李大樹趕回來就糟了!」王二彪問:「那小子呢?」

  崔炳道:「沒找到。」

  王二彪怒道:「再找!」

  崔炳道:「前前後後都找過了!連灶頭、水缸都找過了!沒有!只怕那小子是逃了!」

  王二彪略一沉吟,道:「不找到這小子,我們逃不遠的。而且我總覺得他還在這裡。」忽然盯緊蘇眉,就像一頭狼找到了獵物!

  蘇眉見他眼神大變,驚道:「你……你幹什麼!」

  王二彪忽然撲了上來,將蘇眉按倒在胡床上,就要施暴!崔炳驚道:「彪哥你幹什麼!都什麼時候了還……」王二彪大聲叫道:「這娘們是我沒過門的老婆,自從那次去刑場再見到她我就想她,天天想,夜夜想,我……我忍不住了,忍不住了!」

  崔炳沒想到王二彪會在這個時候「不分輕重」,蘇眉嚇得高聲慘叫,掙扎著連罵畜生!李彥直在地下更是氣炸了肺!

  原來當初余三田造這地窖,既為藏銀,又有緩急之際可以避敵的企圖,因此地窖設有隱秘的通風口,且能聽見外頭的動靜!

  他一開始還勉強忍著,但聽到王二彪施暴,蘇眉慘叫,心道:「若任這個畜生在我頭頂侮辱蘇眉,我還是男人嗎?」再忍不住,高聲叫道:「王二彪!你給我住手!」

  王二彪大喜,便放開了蘇眉,冷笑道:「你果然在這屋裡!縮頭烏龜!你給我爬出來吧!」

  李彥直道:「你放了我姐姐,我就現身,且贈你白銀若干作盤纏,我答應事後不來找你麻煩!」

  王二彪道:「好!」

  蘇眉卻叫道:「別相信他!」

  王二彪笑道:「他既然開了口,就沒選擇了!」過了一會沒見動靜,冷笑道:「你還要拖時間麼?」魔爪就向蘇眉伸去,蘇眉哇的一聲怒叫,掙扎著推開。

  李彥直在下面聽見蘇眉尖叫,就知王二彪又在毛手毛腳,怒道:「姓王的你別亂動,我這就出來!」

  蘇眉叫道:「你別出來!」

  卻聽呀呀聲響,李彥直已在推地窖門戶了,王二彪喜道:「在胡床下面!」將蘇眉拉到一邊,拉倒胡床,掀開地毯,見有幾塊地板被頂得鬆動,便用刀挑開了,拉開地窖門戶,把李彥直提了出來。

  李彥直出來後見蘇眉頭髮散亂,問:「姐姐,你沒事吧?」

  蘇眉衝上去抱住他,哭道:「你出來幹什麼!你出來幹什麼!」

  王二彪冷笑了幾聲,便讓崔炳去多叫了兩名爪牙進來,等他們回來後又讓一個下屬下地窖探查虛實,那下屬跳下去後便發出了驚呼:「啊!銀子!銀子!好多銀子!」

  屋內數賊一聽到銀子眼睛都紅了,崔炳馬上提刀跳了下去,還有一名賊人也想跟著進去時,王二彪喝道:「急什麼!再去叫幾個弟兄進來!銀子又不會跑!」卻仍有好幾個不太聽他的。

  李彥直見他們這般模樣,心道:「龍交龍,鳳交鳳,老鼠的朋友會打洞。王二彪籠絡的這批人,除了王二彪自己,在銀子面前都沒什麼定力!慈不掌兵,義不掌財,我以前對手下太寬鬆了,居然讓自己眼皮底下出現這樣一幫渣滓,此次若有機會脫困,以後可得加強對手頭武裝力量的控制才行!」

  其實他心性雖不小了,畢竟皮囊年幼,聰明可以服人,魄力不可能壓得住大人,加上平素又以寬厚待手下,沒有濟之以剛厲,且李家崛起日短,威福未深,人員未淳,因此其中的剽悍豪滑之輩一見李介李剛等不在便都有不敬不畏之心,王二彪正是利用了這一點才鼓動起這幫人。匪徒們都忙著搶錢,而李彥直痛定思痛,心中卻已開始籌劃脫身殺賊之計。

  王二彪掃了他一眼,冷笑道:「那就是你要贈我的盤纏麼?嘿嘿,多謝了!」、

  李彥直淡淡道:「不客氣!」

  王二彪見他到了這份上居然還能保持鎮定,脫口道:「佩服,佩服。」

  李彥直也知道他的意思,卻不理他。

  當初李家雖得了這半窖白銀和一缸銅錢,但李大樹夫婦執意不肯佔為己有,李彥直便將這些銀錢計算清楚了登記在冊,名之曰:暗室千金冊。以警自家人勿亂用此冊中之錢銀。

  往後辦社學、興社倉、修義莊、建橋鋪路,都曾從其中支取。平定蒼峽期間,又曾從此冊中挪借,但事情過後,一有盈餘,但凡涉及私用的便慢慢填補回來。這時窖中散銀已經花光,銅錢也花掉了半缸,白銀用了兩甕,借了四甕未還,只餘四甕。繞是如此,下窖的賊子見到已高興得手舞足蹈,本來在外面鎮守各處的賊人聽到消息也蜂擁而至!

  王二彪喝道:「別進來!錢銀不會跑,回頭再分!」有幾個就在門外停住了,但還是有幾個跳了進來,更有幾個不聽王二彪喝阻跳進了地窖。

  李彥直見他們陣腳全亂了,心道:「看來王二彪對這群賊人控制力也不怎麼樣。」

  崔炳拖著一甕白銀上來後,還在地面上的幾個賊人見到更是如同瘋了一般,紛紛要搶進去,王二彪猛地手起刀落,將第一個要跳進地窖的賊人斬於刀下,這一下子,屋內的時間便如停頓了一般,只有王二彪的刀還在滴血!

  崔炳臉頰抽了兩抽,道:「彪哥,你這是……」

  王二彪道:「大家是要活著出去,分了這批錢銀享用,還是打算抱著這批銀子死在這裡!」

  崔炳道:「當然是要活著出去享用!」

  王二彪喝道:「既然這樣,就聽我的!」跟著安排人手,讓崔炳帶著五個人下去搬運銀子、銅錢上來,一個去尋找籮筐、扁擔,剩下四個去看守前後門。

  李彥直耳聽他的安排,心道:「看來連同王二彪本人在內,一共有十三個賊人!死了一個,就剩下十二個了。」其實這次被王二彪煽動了反叛者一共有十七個人,只是在攻佔李宅時已死了四個,至於那些不肯依附的護行則全部被害了。

  這十一個賊在王二彪的指揮下行動迅速,沒多久就將銀錢都搬了上來,倒在籮筐裡,分成了四擔,原本他們在洗劫李宅的時候也搜刮了不少財物,這時候都將不太值錢的都扔了,一心一意只爭著些錢銀。

  李宅位於溪前、溪後兩村交界處,自王二彪等殺了進來,早有村民得了消息,互相傳報,村民們平素得了李家不少恩惠,因此都敢來援救,只是作為指揮樞紐的李家被攻破,缺乏組織,又見門外扔著些李家護院的首級,鮮血滿地,心中不免懼怕,百數十人聚在屋外,望著西廊的火光一時不敢進來,都道:「等老李回來再作打算!」

  王二彪命四個爪牙挑了擔子,崔炳押著蘇眉,領三賊在前開路,自己押著李彥直,領三賊斷後,仍不敢走前門,卻走後門。

  走出書房之際,李彥直不小心踢到一具屍體,藉著火光一看,卻是自己派去綁王二彪來責問的賈郎中。

  原來賈郎中沒料到王二彪會如此悍惡,不但敢抗拒自己,而且還殺了自己的三個隨從,跟著又挾持了他進入李宅。雖然他進門後眼見無幸,出聲高呼,但已經來不及了!李家護院和來不及逃跑的僕人全部被殺害,賈郎中自己也被王二彪斬於刀下。

  李彥直雖不知道這中間的曲折,但想賈郎中遇害與自己其實也有關係,心中歉然,又暗暗立誓:「賈叔叔,你放心,只要我李哲一日不死,就一定會設法替你報仇!」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8:28
  村民們雖大多圍在前門,但後門也埋伏有人,見到群賊從後門出來齊聲呼喊,前門的村民才紛紛追來。王二彪將刀架在李彥直脖子上,喝道:「不許上前!否則就要他的命!」

  這時李大樹也趕到了,見到兒子受制,慌得約束鄉人且停下,指著王二彪叫道:「姓王的!你想怎麼樣都行!千萬別傷害我兒子!」

  王二彪冷笑道:「你兒子的命不在我手上,在你手上!」將刀對準了李彥直的另一個肩膀道:「若你們再上前一步,我就再割一刀,你們上前十步,我就割他十刀!我也不就殺他,但就不知這小子身上有多少血,能流到幾時!」

  李大樹搶上一步,喝道:「你敢!」

  王二彪一聲冷笑,便在李彥直的肩頭上割了一刀示威。李彥直但覺肩頭劇痛,這一刀割得可真不淺,但他卻忍住了,哼也不哼一聲。

  但李大樹卻已經嚇壞了,竟退了一步,叫道:「好,好!姓王的,你贏了!我答應不追你,你就走吧。不過你要是敢害我兒子性命,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們李家也要追殺你到底!」

  王二彪哈哈一笑,這才揚長而去。李大樹和村民們不敢逼近,只是派人遠遠躡著,王二彪趁著夜色遁入山中,竟讓他把追兵給甩掉了。

  到第二日,他們在山中略作休息,要再趕路時,崔炳便問如何處置李彥直和蘇眉,王二彪哼道:「小的宰了,女的留下。」

  蘇眉嚇了一跳,崔炳道:「你不怕李家找你報仇麼?」

  王二彪冷笑道:「沒了這小子,李家就算恨死了我,也未必能奈我何!但要是讓這小子活著回去,我們的麻煩可就大了!」說著就提刀來殺李彥直。

  李彥直雙手被綁緊了沒法動彈,眼見刀尖越逼越近,自重生以來,從沒此刻這般接近死亡!他的大腦也空前快速地轉動起來,可面對這王二彪卻轉不出一個主意來!以前他也不是不知道武力的重要性,但那是在書上、在網上讀來的,不是自己親身的體驗,沒有切膚之痛,這體驗便不夠深刻!而在這一瞬間他卻前所未有地渴望擁有武力!因為他體會到純粹的智計在刀劍之下的無力感!

  在王二彪這只是兩步路的功夫,但李彥直卻覺得彷彿度過了十年!王二彪的每一腳踏下都在考驗著李彥直的膽氣,刀劍的每一個微顫都像在斧削著李彥直的心性!在王二彪走到他跟前,舉起鋼刀的那一刻,李彥直忽然悟了。

  「力量若如嬰兒,則智計縱如諸葛也無用!」

  他忽然想到了上一輩子臨死前的那一剎!

  砰--

  那是撞車的巨響!但直到此刻李彥直才想起那或許並不是一個意外!

  他忽然有些後悔,後悔自己死了一次後居然還不能及時洞察人心的險惡!

  上一輩子,他或許是毫無還手之力,可是這一輩子呢?他又忽然想起,俞大猷其實是警告過他了,可他卻還是一時心軟,放過了王二彪。

  或許,那是他仍然像大多數普通人那樣,願意相信人性本善,但這個世界卻用兩次死亡來告訴他真相!自重生以來,他所走過的道路基本上都還是過於平順了。

  「如果上天再給我一次……」

  「不!不!我不應該再求別人,不應該再求老天,我應該求我自己!」

  「只有我自己,才能救我自己!」

  沒有人注意到李彥直的眼神有些變了,那是一種很微妙的變化,片刻之前他還像一把才出爐的刀,雖已成形,卻還是塊散發著熱氣的軟鐵!而此刻刀卻已經注入水中,迅速冷卻,成為了一把真正的利刃!

  可是直到現在才有這種變化,事情還來得及嗎?

  蘇眉撲了上來!

  她的手也被綁住了,人也被一個土匪抓著,但見李彥直危險,竟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一把掙脫了抓住她的那雙手,衝到李彥直面前,攔在弟弟與刀鋒之間,叫道:「別!」

  王二彪的刀頓了頓,喝道:「走開!」

  蘇眉叫道:「不!」

  王二彪喝道:「我叫你走開!」

  蘇眉叫道:「你放他走,我什麼都答應你!」

  王二彪呆了呆,蘇眉又叫道:「你放他走,只要你肯放他走,我什麼都答應你!」

  她的這句話就像一把錘子,給了李彥直這把出水新刀最後一次打擊!

  「我竟要一個女人來救我?用她的人來換我的命?!」

  刀成了!

  李彥直的眼睛放出了凶光,就要掙扎著起來,但他隨即想起了徐階,想起了他獨鬥群吏的那個場面--那時候的徐階可是半點殺氣都不露!跟著,他又想起了和徐階分手之前他說的話:「劍,在出手之前要收在鞘裡!」

  當李彥直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以為他明白,但此刻他才知道,原來那時他不明白!

  他的綜合能力,在一些方面其實已勝過徐階,但在某些方面,徐階卻絕對有資格做他的老師!

  蘇眉還在那裡哀求著王二彪,但王二彪卻半點不為所動:「不行!為了你,別的我都可以答應,但這件事情不行!」說著竟有些粗魯地將蘇眉推開了!

  李彥直忽然覺得,原來王二彪在堅忍方面也勝過了自己--至少勝過片刻之前的自己!刀再次揚起,即將落下,李彥直的眼睛卻沒了凶狠,甚至沒了鋒芒,劍入鞘了。

  「哇--」李彥直好像是嚇哭了,像一個孩子一樣「嚇哭」了:「別殺我,別殺我!」他是真的掉了眼淚,沒揉眼睛就掉了眼淚,他甚至還尿了褲子!

  王二彪一呆,崔炳等卻都笑了起來,均想道:「什麼神童,究竟只是一個孩子!」王二彪卻冷笑了一下,道:「你就別裝了!」

  但就在他的刀要落下時,李彥直大叫:「別殺我,別殺我!我可以給你們錢,我可以給你們錢!白銀,白銀,剩下的六甕白銀!」

  六甕白銀?

  地窖裡十個甕子六個空的景像在在場所有叛賊心中冒了起來!

  六甕白銀?莫非還有六甕白銀?

  王二彪略一猶豫,卻還是揮刀斬下,卻聽錚一聲響,竟被另一把刀架住了!

  是崔炳!

  「你幹什麼!」王二彪怒道。

  「你沒聽見嗎?」崔炳道:「還有六甕白銀啊!」

  王二彪怒道:「他撒謊的!」

  「就算是撒謊,也要先問個明白!你急什麼!」崔炳說著就轉頭問李彥直道:「你說還有六甕白銀?」李彥直點了點頭,崔炳又問:「地窖裡有十隻甕,卻有六個是空的。你說的那六甕白銀,就是那個?」李彥直又點了點頭,崔炳又問:「為什麼不放在一起?」

  李彥直眨了眨眼睛,又掉下兩滴眼淚:「怕家裡遭賊,一次都丟了,所以分開來放。」

  不將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這倒是人之常情,因此群賊便都信了,王二彪怒道:「別相信他!」

  崔炳卻不管他,繼續追問:「藏在哪裡了?」

  李彥直道:「你要先答應我不殺我,我才帶你們去找。」

  崔炳脫口就道:「好!我答應你!」

  蘇眉聽了他們的對答,心中詫異,便猜李彥直在用計,卻叫道:「弟弟,別信他們!他們拿到錢也不會放過你的!」

  這句話卻向崔炳坐實了他的推測。王二彪攔住道:「這小子一定在耍詭計!」盯了李彥直一眼,道:「多留你一刻,都是個禍胎!」猛地就向李彥直斬下,忽然伸出三把刀過來擋住,更有兩把刀直劈他的後心,王二彪嚇得跳開兩步,怒道:「你們幹什麼!造反嗎!」

  崔炳冷冷道:「不是我們造你的反,是你造銀子的反!」對餘賊道:「從現在開始,這裡由我作主!」指著李彥直道:「小子!快帶路!你可別跟我說放在村裡!」

  「不在村裡。」李彥直道:「在後山。」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8:29
  機兵營在溪前村之北,後山在溪後村東南,並無駐軍、守衛,因此群賊一聽是在後山就都放了心。

  崔炳雖不及王二彪奸猾,卻也帶著幾分謹慎,他將李彥直的手反綁著,用一條繩子繫了,讓他遠遠走在前面帶路--若有危險,也要讓李彥直自己先嘗。崔炳帶著餘賊緊跟著他,王二彪挑著擔子走在最後--此時他已失了威風,崔炳因人手不足,所以才沒殺他,卻讓他挑擔,又派了兩個平日對王二彪有惡感的叛賊持刀監視。

  這後山李彥直走得頗熟,沒多久便見到兩棵古樹之下,那兩棵樹枝繁葉茂,相對彎腰,就像兩個儒生在相互行禮。兩棵大樹之間有一塊寸草不生的平地,李良欽和那位少林僧平日就是在這裡對擊練劍。

  但今天,雙樹劍場的寧靜被不期而至的群賊闖破,而那兩位武學高手卻都杳無蹤影。

  崔炳眼尖,瞥見兩棵樹上,各有非天然之物,便喝聽了李彥直,先派兩個賊匪小心上前察看,那兩個賊匪小心翼翼地上去探查了一番後下來道:「是兩個樹屋,裡面什麼也沒有。也不見人影。」

  王二彪在後面聽見,叫道:「要小心,這裡一定有古怪!」

  崔炳喝問李彥直:「這是什麼地方?怎麼會有這東西?」

  李彥直道:「這是以前俞大哥練劍的地方。他每隔幾天都要來一次的。」

  這幾句話入情入理,群賊一聽就信了,再想俞大猷早已去考武舉,更是人人放心。李彥直又道:「下面的路,要找找了。」又道:「不過你們要答應,找到銀子後要放了我和姐姐。」

  崔炳喝道:「少廢話!帶路!」

  李彥直道:「你先答應我!可不能像殺了賈叔叔、殺了我李宅滿門僕役那樣殺害我!」

  崔炳將刀一指道:「好,我答應你!」又嘟噥了一句:「真他媽的�嗦!」他可不知李彥直方纔的那句話貌似在談條件,實際上卻是在控訴,是在告訴隱身林木之間的李良欽與少林僧這些人的罪行!

  李彥直繼續上路,這回卻走入林間,路越走越坎坷,但崔炳等也不疑有他,心想藏寶之地,自然是越荒僻越好。忽然間李彥直一聲驚呼,竟是踏中了一個陷阱,被一根繩子吊了起來,落到藏於樹上的一張羅網中。

  崔炳等先是一驚,以為中了埋伏,過了一會見沒動靜,便罵道:「沒用的東西!」扯了扯繫在李彥直手上的繩子,以為李彥直被網羅住了下不來,這一扯便沒扯動。群賊都以為李彥直是不小心踏中了捕獸網,卻哪裡知道他其實是故意的!

  李彥直因見李良欽和那少林僧遲遲不動手,便猜他們是投鼠忌器,因想起這附近有這個機關,便尋了過來自投羅網,為的就是把自己和群賊分開,讓群賊失去一個人質!

  崔炳讓兩名匪徒爬上樹去解開羅網,那兩個匪徒才爬到樹腰,猛地嗖一聲破空之響,一賊中箭落地!

  李良欽終於行動了!

  「有埋伏!」

  群賊驚悚起來,圍成一圈,刀口向外,極目搜尋。但因這一箭來得突兀,一時竟判斷不出來路。

  嗖--

  又一聲箭響!第二個爬樹的賊人在跳下來時被射穿了大腿,釘在地上!

  王二彪眼尖,指著東北方向叫道:「在那裡!」

  東北方的一塊岩石上,顯現出兩條人影,一個身穿布衣,一個身穿僧袍,兩人都是四十上下年紀,布衣男子背負箭筒,手持長弓,腰間還繫著兩把刀劍!那僧人則執了一支木棍,棍棒支著岩石縫隙,依著地勢整個人斜立在布衣男子之側。正是李良欽和那少林僧!

  今日李彥直沒有依約送來飯食,他們二人已覺奇怪,到了中午時分,忽聽腳步聲亂響,他們不願見陌生人,便先收拾了武器,躲避起來,片刻後那群人走近,卻是一群陌生人押著李彥直!正驚疑間,李彥直已經藉著談條件向他們道破了後面這群人的來歷:「你們要答應,找到銀子後要放了我和姐姐……可不能像殺了賈叔叔、殺了我李宅滿門僕役那樣殺害我!」

  聽到了這句話李良欽等馬上就明白了:這是一群無惡不作的歹人,剛剛攻擊了李宅,殺害了李宅滿門僕役!那少林僧雖是僧人,卻也有伏魔之心;李良欽雖然常與大德高僧交往論道,但面對惡徒時也絕不手軟,當下決定無論如何要剿滅這伙匪徒,救出這姐弟二人!

  不過由於敵眾我寡,加上還有兩個人質在手裡,所以這僧俗二人一時間都不敢動手,只是不斷變換埋伏地點,等待機會。又過了一會,李彥直竟然自己去踏中陷阱,僧俗二人見到,馬上知道李彥直是在為他們創造出手的機會!

  嗖--

  又是一箭飛來,真個是箭不虛發!雖然已看清了來路,卻還是有一個匪徒應聲倒地!

  崔炳等九人趕緊分散了躲避到大樹後面,幾個肩挑銀擔的匪徒裡,王二彪是第一時間拋了擔子躲起來,其他三個卻都不捨,擔著銀擔躲避,那自然是身笨腳拙!又一箭飛來,正中其中一人背心!剩下兩個挑擔的匪徒見到嚇得趕緊學王二彪的樣子,棄擔躲避。

  過了一會,崔炳探出頭來,見周圍再無其他人響應包圍,只有岩石上那人張弓箭待敵。崔炳叫道:「他們好像只有兩個人!」他們若是就此逃跑,這後山地形複雜,又多樹木,李良欽和那少林僧未必能奈何得了他們。但群賊貪圖那四擔白銀,不願意就此捨棄,因此竟無一個逃跑!

  王二彪忽叫道:「大家聽我的!我有辦法對付他們!」

  群賊都被李良欽的箭術嚇住了,陡然聽王二彪一喝,想起以往他展現出來的種種能耐,便都對他重新生出信任,就有兩個賊人先後叫道:「好!彪哥,我們聽你的!」

  有兩人帶頭之後,便有第三個、第四個,到後來除了崔炳之外所有人都重新承認王二彪的領導權了。

  王二彪又向崔炳喝道:「阿炳,你呢!」

  崔炳無法,只好道:「彪哥,對不起,我聽你的。」

  「好!」王二彪道:「看樣子他們只有兩個人,要不早衝過來了!對方弓箭厲害,我們不能先擔銀子走,否則就會成為他們的靶子!必須先將他們解決了,然後我們才好擔銀子走人。」對還抓著蘇眉的那賊人道:「老黃,抓住她作掩護!出去把屍體拖過來!」

  老黃依言,惴惴不安地抓住蘇眉作掩護,出去將一具屍體拖到王二彪身邊,王二彪抓起屍體作肉盾,依法炮製,讓崔炳等出來,拉起三具屍體--這樣就有四具盾牌,又出去將四擔白銀倒翻了,空出籮筐來每兩個套在一起,四賊挾持肉盾,四賊舉著這籮筐盾,步步逼近。

  李良欽又試著發了兩箭,但他畢竟不是神仙,其中一箭落空,另外一箭射在一具屍體上沒穿過去!

  群賊越逼越近,李良欽忽然將箭指定了蘇眉,嗖的一箭正中她的肩膀,李彥直在羅網中望見,差點驚呼出來,老黃更是哇的一聲逃開了,大叫:「他們沒把人質當回事!怕是來搶銀子的,不是來救人的!」沒來得及找到障礙物,背心已中了一箭!

  王二彪叫道:「大家不要亂!慢慢逼過去!」

  李良欽二人處身之處並不甚高,一被王二彪逼到巖下,弓箭便難展其長。李良欽看看對方只剩下七個人,一聲冷笑,對那少林僧道:「師兄,我下去試試刀法。」便丟了弓箭,抽出長刀,雙手緊握,猛地縱躍而下。他從高出躍下,人反而落在群賊身後,不等王二彪等反應,先快步跑開七八丈,來到一處較空闊的地方。

  群賊見對方拋了弓箭,便也都丟了屍首,崔炳叫道:「他好像要逃!」

  王二彪指揮崔炳帶兩賊去追,自己帶著剩下三賊來圍攻那少林僧。

  崔炳等一開始以為李良欽是要逃跑,哪知追了沒幾步,李良欽就已經回身待敵,三賊走近,李良欽且反手持刀以待,他所持之刀刃長四尺,柄一尺,雖未出手,已生懾人威勢,崔炳催促手下包圍進擊,看看雙方距離只剩五步,本來站在地上動也不動的李良欽陡然向崔炳猛衝,也不顧其他二賊舉刀呼援,刀微微一側,刀身反射著陽光,崔炳被這反光一閃便自然而然閉了閉眼睛,只這麼剎那功夫,李良欽迎推刀勢揮出,崔炳登時身作兩段!

  這是何等刀法!遠處李彥直望見也嚇得屏住了呼吸,近在咫尺的餘下二賊眼看著崔炳被活生生斬作兩段,更是嚇破了膽!

  李良欽更不停留,舞刀而起,向空揮霍,二賊倉皇仰視,李良欽陡然從下砍來,又殺一個!

  要對付第三個時,卻見剩下那賊僵硬著不動,竟活生生嚇死了!

  王二彪等四人本來正在圍攻那少林僧,聽到驚呼後一望,見那布衣男子竟在眨眼之間連殺二人、嚇死一人,便有一個賊人大叫一聲,撒腿跑了,他一跑,另外兩個也跟著逃,王二彪眼見不敵,也要逃走時,被那少林僧凌空躍下,大喝一聲,一棍掃在他的脛骨上,竟把王二彪的右腿活生生地打斷了!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8:30
  李良欽制服了受傷未斃的諸盜,又從羅網中救出了李彥直,那位少林僧也替蘇眉拔出了箭頭,包紮了傷口--李良欽射向蘇眉的那一箭是為誘使賊人放棄蘇眉這個人質,發箭力道沒有用足,入肉不深,傷勢不重。

  李彥直肩頭也受了傷,但從羅網中出來後顧不得包紮傷口,便給李良欽行禮,求他收自己為徒。李良欽問他為什麼學武,李彥直道:「我以前過分倚重智計,到今日方知沒有武力,緩急之際無以應變!」

  李良欽道:「劍者,外以應變,內以治身,非廉、信、仁、智、勇者不傳。你若只是悟到這裡,我這劍還傳不得你。」

  李彥直道:「老師,你這樣擇徒,不嫌太苛刻了麼?」

  李良欽道:「所傳不得其人,不如不傳。」

  李彥直哦了一聲,道:「我知道漢唐擊劍術為何不傳了。」

  李良欽聞言微為動容:「為何?」

  李彥直道:「未得其人時不傳,等適合的人出現,其法早不傳了。」

  李良欽嗯了一聲,神色間頗有無奈之意,然亦不改口,只道:「你年紀尚幼,朝夕之間也還學不了這劍術,還是再等等,等你長大一些再說。」

  少林僧下山去通知了李家家人,不久李大樹等匆匆趕到,見他們姐弟倆都無大礙,這才轉悲為喜。

  回到山下,只見李宅在大火中燒燬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半也坍塌得不像樣子,蘇眉對著這斷壁頹垣忍不住默泣,心道:「我果然是個不祥之人,先累了爹爹,又累了李家。」

  李彥直卻忽然放聲長笑,蘇眉一呆,李大樹忙問:「三仔,三仔,你沒事吧?你沒事吧?」實是怕他因為這次打擊而發狂。

  李彥直卻笑道:「我沒事!我只是覺得這場大火燒得好!燒得好!」

  旁邊聽見了的鄉人都想:「秀才公是嚇糊塗了,還是氣糊塗了?」但看李彥直的神色,卻沒半點頹喪、憤怒、恐懼的樣子!他們哪裡知道,李彥直心中此刻另有一般打算!

  「不破不立!這一切,就當是學費!今日失去一座小小的李宅,明天我必將在這廢墟上建立起一座更加宏偉的家園!還有一個屬於我的時代!」

  這些話,李彥直沒說!因為這是他的決心。是不需要向別人交代的決心!

  李剛和李介在外地聽到消息先後回來,同時機兵營的機兵出動,大搜群山,李彥直又出榜懸賞,之前逃掉的三個賊人,兩個在搜山中落網,一個躲過了搜山,卻被一個山民揪了來領賞。

  李彥直派人將群賊都送往縣衙等候處置,唯獨將王二彪留了下來。王二彪大懼,知道若往縣衙依法受處,自己還有一線生機,但要是李彥直要用私刑辦他,那可就全完了!

  「秀才公!」王二彪再次跪下了。這時離群賊授首就擒已過了半個多月,他腿上的傷口由於沒有及時處理,已經化膿生蟲,所以他連跪都跪不好,幾乎是趴在地上,哀求著:「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我已經殘廢了,這輩子是徹底廢了,你就給我一條生路吧。」說到這裡,他望了望坐在旁邊的蘇眉,眼裡透著乞求。

  蘇眉受他迫害時恨不得生吞其肉,這時見他可憐,心中又生不忍,張了張口,就要求情,誰知道李彥直卻沒給她機會!他冷笑了起來:「生路……賈叔叔落在你手裡的時候,你怎麼就不給他一次機會呢?」

  蘇眉見李彥直在這一刻刻意對自己的求情視而不見,那神情竟是出奇的冷酷,冷酷得不像一個七八歲的孩童所該有,她見了心中生出幾分害怕來,便把頭低下了,心想:「他好像變了……」

  那邊王二彪聽了渾身發抖,李介道:「對這樣的人,還廢話什麼!拖出去宰了就是!他怎麼殺老賈,就依樣給他來一下!」

  李彥直道:「咱們不能濫用私刑。」王二彪才泛起一絲訝異與希望,李彥直卻又道:「我記得賈叔叔有個兒子吧,好像比我大兩歲。還有死在他手裡的李宅護院,他們應該也有親人……就把這王二彪交給他們,我想他們比我更需要一個公道。」

  王二彪忽然不顫抖了,他就像突然之間變成了一堆爛泥!

  這一天,是王二彪生命中最後的一天。

  當天晚上,李彥直以酒為酹,為因他一時心軟而喪生的鄉親、護院、僕役祈禱,周圍靜悄悄的,只有蘇眉陪在他身邊。

  禱畢,李彥直忽道:「姐姐,你嫁給我好不好?」

  蘇眉呆了一呆,眼中顯出迷離而幸福的神色來,但隨即想起李彥直殺王二彪時身上所散發的霸氣,心中一緊,便搖了搖頭,道:「不好。」

  李彥直問:「為什麼?」

  蘇眉道:「你還小……」

  「我會長大的!」李彥直搶著說。

  「等你長大了,我也老了……」

  「不老!」李彥直道:「再過六年、七年,就夠了。」

  蘇眉卻還是搖頭:「不行。就算你明天就長大了,我也不會嫁給你的。」

  「為什麼!」

  沉默。

  許久,許久,蘇眉才開了口。

  「因為姐姐愛你。」蘇眉道:「所以我不能耽誤了你……」

  「耽誤?」李彥直叫道「你怎麼會耽誤我呢!」

  「你現在覺得不會。」蘇眉歎了口氣,這口氣歎得很輕,卻又歎得很長:「但我有預感:會的。我覺得,我們還是做姐弟比較好,那樣反而能相處得更加長久……」

  《陸海巨宦》第一卷《童蒙初試》完,敬請關注第二卷《孝廉蹈海》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8:31
  閩江東流,不捨晝夜,一晃已過十年。

  時為嘉靖二十二年八月,正是秋高氣爽、五穀待收季節,再過數日,福建省的鄉試就要開始,江邊官道上,一群來自閩西、閩北的生員正大汗淋漓地往省城方向趕路,也有走累了的在中途稍作休息,其中有人隨眼往江面瞥了一眼,卻見一艘大樓船順流而下,船頭踞著一個二十上下的生員,風姿飄逸,隨著樓船破浪之聲歌詠大唐詩篇,又見他左擁紅右抱翠,懷中兩個艷妓,身旁又有一對樂婢,一個抱瑟,一個舉簫,以音樂和著那生員的節拍。

  「世風日下啊!」岸邊一個年過半百的老生員咬牙切齒恨恨地道。

  「人老了就是酸!」旁邊兩個青春正茂的年輕秀才取笑了那老生員一聲,卻對樓船上那青年大生羨慕:「人生就該如此啊!」

  更有一般有志者暗下決心:「待我中了舉人,這些就都有了!」

  由於順風順水,那樓船又扯足了帆,因此去勢甚快,不多時就到達福州城外,在碼頭上停靠,早有一幫轎夫等候在那裡。那倚紅偎翠的生員從船上下來,跨入轎子中,四名轎夫健步如飛,直抬入城,來到城西尤溪會館對面的三合館門前。

  這三合館卻是建在一起的三座宅子,中為博文館,左為止戈館,右為陶朱館。三座宅子都是前後三進,牆高院大,因為三座宅子合在一起,當地人口順,就將之喚作三合館。久而久之,就連此館主人也接受了這稱呼。

  這三合館是由尤溪大族李家募資購置的產業。博文館修文,止戈館講武,除了招待往來騷人墨客、武學名家之外,也為本地的貧家少年免費提供教育--福州府十五歲以下的兒童只要能通過入學資質考試,不但讀書免費,連吃住都包了。至於陶朱館,則只招待與李家有生意合作關係的商家。

  這幾年裡,李家的不但生意越做越大,而且做的買賣也出現了很大的變化。

  開頭幾年李家主要做手工製造,製成了鐵具運到漳州賣給走私商出口。

  南中國的生意圈裡有句老話:無三天好生意。這句話說的是中國人仿製能力太過強大,只要有人靠某類生意發家,他周圍的人馬上就開始仿製。尤溪那邊也一樣,李家靠著做鐵具賺了一筆之後,各類大小鐵具作坊便跟風而起,也不管自己有沒有李家那樣的海外資源和運輸能力,總之只要有一點產業的,都紛紛仿製李氏鐵廠的產品,甚至挖李家的牆角搶鐵匠。於是李家便組織起一個尤溪鐵業商會來,那些同鄉道鐵具老闆一見都想:「來了,要出招了!搞這個東西來打壓我們了!」不想由李家制定出來道規章倒也公平合理,不但沒有打壓新興同行的意思,還無償地為鄉人提供了一些海外的市場消息,李家鐵廠甚至停產了許多固有的鐵具產品如鐵鍋、鐵針等。這簡直就是在給同鄉騰出市場份額嘛!所以沒多久連那些一開始對李家戒備很深的作坊也都陸續加入了這個商會--因為加入了有好處啊!

  「李大樹果然仁義!」當時厚道一點的人想。

  「這不是傻瓜麼?」刻薄一點道卻不領情。

  還有一類人,則認為李家那頭小狐狸又在搞什麼陰謀詭計。

  相對來說,還是第三類人的想法靠譜一些,不過李家搞的不算陰謀,而是陽謀。

  李家放棄了鐵鍋、鐵針的生產後,便建立了「同利」商號,在手工製造業上只保留了一部分高端產品且越做越精,而家族主要贏利的業務已不在這裡了。

  在北尤溪機兵團聲威大震之後,李家便開始做起了物流。怎麼做物流呢?首先,李家與各地的聯盟商家合作,先後在建陽、南平、閩清、福州、莆田、泉州、同安、月港等地修建了大大小小一共十九個陶朱館,這陶朱館前面是聯盟商家的會所,是異地同盟者來到本地時的落腳點,是本地同盟者平日議事、聚會的地方,後面則修有倉庫。倉庫分三部分:一是公共倉庫,是給異地同盟者落腳時臨時存放貨物用的;二是本地同盟商家的私倉,本地有幾戶加盟商家,就有幾個小私倉;第三就是同利商號的專用倉庫。陶朱館的保安工作,由出身機兵團的僱傭保鏢負責,與地方官府的關係,則由本地同盟者負責打點。至於陶朱館運營的費用,則由加盟商家會同議定分派,一般是享有多大的權利,就要負起多大的責任。

  由李大樹兼著副會長的那些商會,一開始只是想讓李家負責保護他們商貿運輸,可是你要人家給你保鏢,要保的是什麼貨物,數量有多少,起始地和目的地在哪裡,大致總得和人家通通聲氣吧?在這個過程中,李家很快就掌握了半個福建大部分大商家的物流訊息和買賣去向。

  李大樹不知道這些訊息有什麼用處,可是他有個兒子知道!做生意總有潮起潮落,遇到了低潮的,比如誤了船期,貨物一時無法脫手,而資金鏈又脆弱得不允許他再拖下去,這時候李家的人就會出現,以他們可以接受的價錢收購起來,放在李家在各地設立的倉庫,以待下一輪的價格高峰。

  由於掌握了海外的市場信息,又和各類商家有頻繁的商業來往,而手頭所控制的貨物與現金(白銀)又越來越多,李家在十幾個大商會中的影響力也就越來越大,加上李彥直擁有超前的商業觀念,對遊戲規則也就擁有了越來越強的話語權。以至於到了近年,李彥直一句話放出來,就可能會影響到福建省茶、書、鐵具、硫磺等貨物的出口(走私)價格!同時,李家從海外拿到的商品,如香料等也在福州、泉州等地迅速大開了市場,甚至浙江、江西、南直隸與湖廣等地也有商人來尋李家拿貨。

  可以說,如今的李家,已不再是尤溪縣的一方土豪,而是具有區域影響力的大商家了。而對省城福州的這座陶朱館李家也加倍地重視,除了尤溪之外,別的陶朱館興建時李家通常都只承擔兩成以下的投資與權責,但對省城的這座陶朱館,李家卻承擔起了將近五成的費用!

  省城的這座陶朱館平時只開側門,一般只有商界重量級人物光臨,或者省城高官蒞臨視察時大門才會開,但這頂轎子一到,陶朱館居然大開中門,把這頂轎子迎了進去,在陶朱館東廂走廊上,已有一個三十歲不到、留著一撇鬍鬚的儒生在那裡等著。

  這個儒生是尤溪李家的重要人物,叫風啟,本是江西人氏,十五歲那年隨父母到福建探親,路經尤溪,在尤溪的博文館聽了一場學生辯論,竟然就不肯走了,鬧著父母讓他留在那裡學習。他的父親也是個在公門有見識的人,多方打聽之後居然也就答應了。那時博文館尚無今日之盛,氛圍與制度雖好,也有本地的名士偶爾涉足講學,但教新學問的老師卻只有那麼幾個,而且所研都未深入。風啟入學之後,只幾個月就將當時博文館的功課學通了,然而他也沒有離開,因為他在那裡遇上了李彥直。

  對那個比自己小著好幾歲的「神童」,風啟一開始有些不屑,但隨著交往的深入,他漸漸由不服轉為佩服,又由佩服轉為欽仰,最後竟對比他還小幾歲的李彥直執弟子禮,尊之為師。而李彥直對風啟也比對別的學生不同,五年前開六藝堂,只招在博文館學習中有突出天賦表現且願意放棄科舉考試的學生,風啟就是最早三個登堂學生中的一員。三年前李彥直再建「一以室」,只有六藝堂中最出類拔萃的弟子才得入內,風啟也是第一個入室。李彥直在福建各地先後辦了十九座博文館和三十六座止戈館,有選擇地招收各地貧寒子弟,十年之間所教育的學生已逾萬人,這一萬多名學生能通過入學測試,本身已是十里挑一,而六藝堂自設立五年以來,登堂弟子不過三十六人,其中入室者五,而不管是登堂三十六秀也好,入室五傑也罷,風啟都是排行第一的大師兄。

  六藝堂的教育系統,講究的是學以致用、知行合一,所以三十六名登堂入室的學生沒有一個是枯坐在書齋裡苦讀四書五經,而是以所學直接投入應用,如精數學者會被派去蘇眉那邊協理會計事務,語言天賦強者會被派去月港和佛郎機人日本人打交道,穎悟兵法、武術者則可能會進入機兵團接受訓練甚至跟著機兵團上山剿匪,對商業經營有敏銳觸覺者會被安排到各地的分店作見習掌櫃,還有兩三個對手工業設計有興趣的學生進了鐵廠秘坊--這就是他們實習的過程,也是他們畢業之後的職位去向。三十六名登堂學生實習的方向幾乎人人不同,而風啟的角色尤其特殊!

  從登堂的那一天開始,李彥直每次給知縣的稟帖以及知縣的回信都會拿給他看,又常常帶著他穿梭於尤溪縣各房,拜訪延平府各方權貴,一年之後,李彥直給知縣、縣丞的稟帖基本上就由風啟代筆草擬,三年以後,李家在商業上與公門有干係的事務便都有了風啟的身影。可以說,風啟雖然不姓李,卻已經是這個系統裡極重要的人物!所謂水漲船高,隨著李家勢力越來越大,風啟在福建商界也變得炙手可熱起來。就算是福州城的富豪,風啟與他們相見也是分庭抗禮。但此刻他卻在廊下靜立等候,待得轎子停下,才上前一揖,道:「三公子,怎麼才到?」

  轎子裡那生員道:「鄉試的事情,都辦妥了麼?」

  風啟道:「各方面都打點好了,一定保證三公子和五弟考試順利。而且……」他說到這裡,忽然覺得剛才轎子中說話的聲音不對,停了停,試探著問:「三公子?」

  轎子中的生員忍不住笑了起來,風啟聽到笑聲,先是一愣,隨即哼了一聲,掀開了轎簾,看了一眼,先遣散了從人,然後才指著轎子裡那生員怒罵道:「老五!你越來越大膽了!竟然連鉅子也敢冒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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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8:32
  轎子中那青年生員叫蔣逸凡,與李彥直同歲,在五個入室弟子中排行最末,但天賦驚人,竟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三年前才慕名從浙江跑到尤溪來,一年不到就壓倒尤溪博文館諸生,得李彥直青睞而入六藝堂,又一年入一以室。

  李彥直的心理年齡雖比任何一個學生都成熟,但皮相年齡卻只有十八歲,平素與幾個最要好的學生相處那是亦師亦友,只有在處理公事時才稍露威嚴,但蔣逸凡性格活潑,李彥直不擺架子,他就變得有些沒大沒小起來。李彥直也不以為忤,只是嫌他輕佻,不給他要緊的事情做。蔣逸凡卻覺得李彥直是故意屈自己的才,不忿之下,便花了幾個月的時間背了幾百篇時文,先考了個秀才,跟著又要來考舉人,發誓要在科舉上壓李彥直一頭。

  當初蔣逸凡等入六藝堂時,李彥直曾與他們約定:入此堂鑽研學問,便不再以科舉為意,願意者方許入內。不過不以科舉為意,只是不希望學生們被科舉束縛住,卻不是嚴禁學生考科舉,相反,若是學生學有餘力,或者出於公務需要,李彥直還會支持他們們考試,比如風啟就在登堂之後的第二年考了個秀才。所以蔣逸凡要考試,李彥直也不禁他。

  風啟雖也知道蔣逸凡要來省城考科舉,卻沒料到李彥直沒跟他在一起,便問:「鉅子呢?」

  這鉅子的稱呼,也是蔣逸凡的發明。他自詡精通諸子百家,常指著李彥直說他半點不像儒生,又說他所建立的體系,一有雖未完善但顯然是自成系統的學說,二有包括教學、商業乃至軍事在內的組織,三有李彥直這個領袖,實在是像墨家多過像儒家,因此叫李彥直作鉅子。

  眾學生聽到這個說法之後無不頷首,連李彥直也愕然了好久,隨即把蔣逸凡訓斥了一頓,不許他再散佈這樣的「流言蜚語」,學生中政治敏感度比較高的已猜出李彥直之所以嚴禁此說不是因為不認同而是要避嫌。

  大明中葉以後,私人辦學之風盛行,但所有辦學者都秉儒者之名行事,李彥直也不例外。在這個儒學處於統治地位的時代,就算是出現一個和傳統儒學闡釋(程朱理學)不大一樣的王學都把士林鬧得天翻地覆,李彥直別說是標榜墨學,就算只是被人指責說他行為近於墨,往後在科舉一道也將寸步難行,就算他不參加科舉,走到哪裡都將會被整個士林歧視!

  但登堂入室諸弟子互相之間卻已受影響,彼此談話時常稱李彥直為鉅子,只不過不敢當面如此稱呼李彥直,更不敢在外人面前提起。在有外人的時候,他們通常都喚李彥直作三公子。

  這時聽風啟問起李彥直,蔣逸凡道:「不知道。」

  風啟訝異道:「不知道?你不是才和鉅子從北邊回來嗎?」

  蔣逸凡道:「是才從江西回來,但到了蒼峽就分開了。」

  風啟問:「為什麼?」

  蔣逸凡道:「海外送了八名倭奴來,聽說個個都是劍道高手,我看鉅子那樣子,多半是技癢難耐,就讓我先走,他遲兩天再來。」

  自當年出了王二彪那事以後,李彥直對武藝便加倍地重視。不入門便罷,一入門竟對武術著了迷,這七八年間就算公務再忙,每天也要抽出時間來鍛煉!他的體質本來就不錯,又是自幼有步驟地進行鍛煉,兼且拜得良師傳藝,又有益友作搏擊練習,更有征討山賊的實戰,到十七歲上已是打遍閩西閩北難逢敵手了!

  風啟屈指算了一下時間,道:「那也不對啊,你若是和鉅子分手後就出發,昨天就該到了,怎麼今天才來?」

  蔣逸凡笑道:「這事說來好笑。我到了閩清,當地的掌櫃剛好病了,就派他的副手來接我。而那副掌櫃竟不認得鉅子!見我手頭有印信,就將我當大老闆接待了。更好笑的是,剛好有一夥江西客商要擦鉅子的鞋,竟在閩清堵鉅子要獻禮,結果卻遇到了我這個冒牌貨,對我是加倍的逢迎。我一開始也不想理他,後來見他送的禮物合我心意,就勉為其難地收下了。」

  風啟指著蔣逸凡罵道:「你在六藝館胡鬧也就算了,怎麼還敢打著鉅子的招牌在外面招搖撞騙?你不怕鉅子拿規矩辦你麼!尹老三的下場,你沒看到麼?」

  風啟所說的尹老三,原名尹破山,也是五名入室弟子之一,本也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但一年之前卻因犯了貪污重罪,被李彥直逐出門牆。

  李彥直常自我評價說他這十年來最得意的有三件事:第一件是建立了一個商業小王國,並引發連鎖反應帶動了閩中地區的經濟活力與商業規則的完善;第二件是組建了北尤溪機兵團,將這個地方團練組織變成了一個僱傭兵訓練營,訓練了一批又一批有職業素養的機兵並化身為保鏢藏於各處商隊之中,維護了福建地區的治安;但他最得意的卻還是第三件事,那就是身邊團聚起了一批年輕有為的人才--他用了「團聚」這個詞時眾學生都覺得他自謙了,因為他的皮相年齡雖還小,但對眾弟子的成才實有「培養」之功,儘管到了今天,六藝堂的學生有許多在專攻的術業上都超過了李彥直,但若不是李彥直提供了一個絕佳的學習環境、帶來了一個新的教育體系並啟動一種新的思維方式,他們的這種進步都難以實現。

  這第三件事,也是李彥直這十年中花費心血最多的一件!可偏偏第一件事和第二件事沒出問題,倒是李彥直最得意的第三件事情上出了個大窟窿!那可是他親手培養的得意門生啊!這十年裡同利商號和北尤溪機兵團都曾出現過危機,同利商號曾經一次虧損了整整兩年才能積累下來的利潤,可李彥直當時也只是皺皺眉毛而已。然而尹破山出事的那天,李彥直卻一日一夜頭不落枕席、唇不沾滴水,由此可見這件事情對他打擊之大。

  蔣逸凡本來是滿臉不在乎的樣子,聽風啟提起尹破山,才吐了吐舌頭道:「沒那麼嚴重吧?我又沒貪污……再說,我其實也沒有招搖撞騙啊!都是那個副掌櫃,還有那個山西老闆硬把我當成鉅子,我好幾次暗示他們我不是李彥直,可他們都不信!」

  只聽一人問道:「你怎麼暗示的?」

  蔣逸凡道:「我當時……」忽然兩條眉毛揚了起來,作出一種高難度的扭曲,因為他忽然反應過來剛才問話的是誰的聲音!

  風啟已在行禮,蔣逸凡回過頭來,苦笑道:「三捨,你來得好快啊!我還以為你要明天才到呢。」

  三捨,這是他們幾個在沒有外人情況下對李彥直的暱稱!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8:33
  出現在門口的年輕人,身材與蔣逸凡差不多,若放在南方人裡算比較高,放在北方卻只是中等偏上,但是他的穿著打扮,卻與蔣逸凡的儒生打扮全然不同--頭頂戴著一頂虎皮帽,膀上披著一截虎皮披肩,腰裡繫著一條虎皮裙--這三樣衣飾的材料,卻是他在深山打到了一頭華南虎,帶回家後由蘇眉親手製成。若單看這身打扮,哪裡像傳說中那個有名的尤溪才子?分明是一個才從山上下來的獵戶嘛!只不過,獵戶應該是手持獵叉,而不是腰佩寶劍,尋常獵戶的眼光,大概也不會像眼前這個年輕人這樣,於銳利中蘊藏著儒雅。

  這個年輕人,正是皮相年齡十八歲了的李彥直。

  六七歲時的他,因為常躲在屋中或者林蔭下讀書學字,又能注意保持衛生,所以一二年間便養出了一張白白嫩嫩的臉,鄰居見到了都笑話說他不像一戶礦工的兒子。但十年以後,當尤溪人都稱他是才子時,他卻因常常在烈日下訓練、行軍,而曬出了一臉的古銅色,哪裡像傳說中的斯文才子?

  李彥直進門後將蔣逸凡狠狠瞪了一眼,解下佩劍,扔給了他,便直入屋內,接過侍從奉上的清茶,漱了口,侍從又奉上了一杯濃茶。

  蔣逸凡平時吊兒郎當,其實還是有些怕李彥直,這時見他顏色不善,更是侍立在旁,不敢出聲,李彥直卻不管他,且問風啟道:「這邊可有急事、變故?」

  風啟道:「沒有。」

  李彥直道:「那好,我先去沐浴更衣,然後去博文館拜見過至聖先師,再談大比的事情。」所謂大比,就是鄉試。

  風啟忽道:「三捨,這大比真的有必要麼?我們現在做的很多事情,就是進士也未必能做到!我們現在給地方上老百姓帶來的好處,更勝過了許多官員!你每年擠出那麼多時間來溫習那些沒有半點用處的時文,值得嗎?」

  「我們是做成了很多事情。」李彥直道:「可我們的事業現在就快到達瓶頸了!很多事情,明明能做卻不敢做!因此我們的影響便始終局域在地方,不是因為我們不能越境出省,而是我們不敢。為什麼不敢?因為我們怕!我們在尤溪可以大展拳腳,在福建可以小試牛刀,但若放到整個天下來看,我們的這點力量卻還不算什麼!北京城裡,伸出兩隻手指就能捏死我們的人不知有多少!就是在福建,我們也都總是夾著尾巴做人!難道你希望我們永遠如此?至少我不希望如此!若我們還想更上一層樓,就必須有個功名來作保護傘!這舉人我是勢在必得!如果能考到進士那就更好!」他看了風啟一眼道:「你的眼光素來不錯,該不會連這一點遠見都沒有吧?」

  風啟低了低頭,道:「我知道有個功名在身會比較好。只是這兩年對官場接觸得多了,大感其中又黑又深,進去了的人,就是菩薩也得滾出一副天魔心腸來才能站得住腳!到裡面還能乾淨走出來的,我到現在是一個也沒見到。所以我,我擔心……」

  他沒說下去,李彥直接口道:「你是擔心我進到了裡面也會腐化掉?」

  風啟道:「是。我覺得咱們現在這樣其實也挺好,雖然很多事情被條件局限住了做不成,動不了體制的根本,但對身邊的事情還是能盡力。所以我覺得,只要繼續保持下去,一點一點地努力、一點一點地改變,就很不錯了。」

  李彥直卻搖了搖頭,笑了笑,但那笑卻殊無歡意,而是在否認:「你錯了!我們的事業做到現在這個份上,便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這些年來我們極力保持低調,做什麼花錢的事情都是拉著一大幫人干,以避免被人說我們同利有多少多少的產業。饒是如此,還是引發了許多人的妒忌。這妒忌現在雖然還沒爆發,但那是因為人家在等我們露出疲弱!所以我們不但不能露出疲弱,還要不斷進步!這樣別人才不敢輕易來動我們!」說到這裡,他忽而仰頭一歎,道:「至於擔心進入官場之後被腐化,這樣的話,我也曾經對某人說過……不過你放心,我不是別人,我是李彥直!就算考上了進士做了官,我也仍舊是李彥直!這一點不會變的!」

  風啟便不再說什麼了,只是頷首而已。

  那邊早有人去安排了熱水,兩個年不滿雙十、容顏身材均佳的婢女替他寬衣解帶,三人赤身入桶,兩婢為李彥直搓洗污垢,李彥直閉著眼睛,任她們將全身上上下下、裡裡外外搓了個遍,因科舉臨近,費精神的事情頗多,也就沒心思放在別的事上了。

  沐浴已畢,他卻又將臉上的鬍渣子刮了個乾淨,換上了一身儒服,梳頭戴冠,這樣一來,除了那古銅色的皮膚一時難改之外,武夫之氣便已蕩盡,變成了一個溫文爾雅的儒生了。

  三合館雖是三座建築,但因同屬一家,所以三館之間有兩道秘門相通,李彥直帶著也沐浴一新的風啟、蔣逸凡,穿過秘門,來到博文館後後堂,在「萬世師表」匾額下行禮,禱道:「夫子,你的後進子弟文勝於質,所傳徒子徒孫,十有八九都是仁義其表,禽獸其實!今吾等將深入污泥之中,為夫子除穢去詬!區區禱言,非為求未必有之神明保佑,不過略表吾等之志向,以壯行色!」說著又行了大禮,與風啟、蔣逸凡一起到了博文堂中一偏屋內,坐定了問風啟:「考試的時間定下沒有?」

  風啟道:「定下了。仍如定例:初九第一場,十二日第二場,十五日第三場。」

  明代鄉試,都分三場:第一場考八股制義,用經書闡發聖賢微言,作七篇八股文;第二場考論,要作論一篇、判五道,詔、誥、表三者選作一道,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考公文寫作;第三場考策,即對策,類似於問答題,內容可以是問經史,也可以是問時事,策論不太崇尚文采,要求按實回答,忌用架空排句搪塞。

  不過這只是規定,在實際的情況下,起到關鍵作用的乃是第一場八股制義,而第一場中又只重「首藝」--也就是七篇八股文中的第一篇。若第一篇八股文作好了,下面的幾道程序只要能過關就行,反之,若是「首藝」沒做好,那麼下面的文章做得再好,這場考試也懸。又由於「首藝」的內容十分狹窄,所以若要撞彩考上科舉,也不用做到真正的融會貫通,最重要的還是要把一些成為標準答案的範文讀它個滾瓜爛熟,讓自己的行文和這些腐爛文章依稀彷彿,就有可能高中了。

  李彥直當日初聞此事時,常深歎這考八股和後世的公務員考試沒什麼不同,依舊是不問真才實學,只要買到幾本歷年真題,把它做熟了吞在肚子裡便可以上考場,至於最後能否中選,去除掉後台因素之外,基本就看臨場發揮以及本人的運道了。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18:34
  鄉試的三場考試考什麼,幾乎要參加科考的生員都知道,所以風啟也就沒有繼續細說。

  李彥直又問:「然則內簾官、外簾官,都打點好了沒有?」

  所謂內簾官、外簾官,是以考場官員的職責來劃分。按明代貢院規定,主持閱卷、錄取工作的考官,必須住在至公堂後的一個院落裡,其門有簾與外界隔絕,在考試和閱卷期間,任何人不得出入此簾門,以此為象徵,區分開了兩種考場官員:負責內提調、內監考、內收掌的官員以及主考官,屬內簾官;負責外提調、外監考、外收掌以及收卷、彌封、謄錄、對讀等考試事務的官員,叫作外簾官。

  在科舉考試中,內簾官尤其是考官主掌著考生的成敗,若能買通主要考官,偷到試題,那你這一科想不中都難!這叫軟作弊。外簾官主抓事務性工作,什麼搜身啊、謄錄啊什麼的,都是這幫人在做,若是得罪了他們,隨便給你一雙小鞋穿你也受不了,相反,若是能收買到他們,那麼夾帶試題、槍手頂替乃至偷換試卷都將成為可能!這叫作硬作弊。

  風啟來福州的這段時間裡,主要業務就是幹這個,這時見問,便道:「這一科的內簾官不但正直,而且謹慎,試題偷不出來,只有幾個幫閒日日纏在他身邊,摳他的話屎,捕風捉影,擬出了幾道試題,但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說著就將那幾道試題拿了出來,放在桌面上。

  風啟所說的「摳話屎」,就是一幫人設法接近考官,豎起了耳朵聽著。人總不能不說話,讀書人說話,有事沒事也總喜歡引經據典,若考官嘴裡偶爾吐露出一兩句四書五經的典故,這些幫閒便牢牢記住,事後記錄下來,這就叫「摳話屎」。話屎有時候與考題毫無關係,有時候卻可能成為考題的關鍵。

  李彥直一邊看著,一邊聽風啟說:「至於外簾官那邊就都打點好了,我本來還怕三捨你臨時有事,所以連槍手都準備好了,謄錄那邊也安排了人,對讀的官員也孝敬過了,若三捨怕請槍手容易穿幫,也可以用『蜂採蜜』之法。」

  明代鄉試也是需要准考證才能入場的,只是准考證上沒有相片,只有作保人和容貌描述。保人也可以收買,以李彥直的容貌而言,試卷上的年貌描述大致是「身高,面黑,無須」,甚是籠統,以同利商號的財力,要請一個年貌相當的時文高手做槍手並送進考場去也不是辦不到的事。至於風啟所說的「蜂採蜜」,則是科舉作弊的另外一種辦法。

  明代鄉試設有謄錄所,負責在考試結束後將考生的墨卷用硃筆謄寫一遍,抄作三份,然後再送考官處閱評--所以考官閱卷,讀的都是謄抄員抄寫過的文字,而不是考生本人的字跡。謄錄所的設置是為了防止考官作弊,以字跡認出自己的門生而加以提攜。

  但既設此所,神通廣大者又能在這一環節上行弊,大致方法是:預選一個精通八股之人,充作謄錄手,未入場前,先由門房將黑墨以及偷印卷子藏於謄錄房中地下,等目標卷子一到,此謄錄手即參照眾考卷中之佳作,將各卷最優秀的部分加以綜合,另寫成一墨卷,再謄成朱卷三份,而原卷則付之一炬。此法便叫「蜂採蜜」。

  聽到這裡,蔣逸凡一聲冷笑,道:「不就一場鄉試麼?屁大一點的事情,還搞什麼內簾官、外簾官?到時候直接進去考就得了!要說一定考個解元,這話說得有些滿了,但若說只是考個舉人,那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還需要去作弊?」

  李彥直聞言笑了笑,道:「逸凡說的有道理。通過外簾官作弊,若傳了出去,名聲太臭!反正我們也不著急,這一科我也想先試試,我在這時文上也費過一點功夫,未必就考不過!」

  這之後的數日,李彥直便閉門謝客,在家溫習八股文,省城的商家聽說他來大比,也只是派人找風啟問訊,不敢來打擾他,暗中卻互相串聯,都道:「李家這位三公子,七歲就中了生員,號稱神童,卻沉澱了十年方來應這鄉試,這才氣功力必定勝十年前百倍!此番必定高中解元無疑了!」考試都還沒開始呢,這些商家便私下裡準備了數十席流水宴,專等李家三公子高中之後為他慶賀。這些事情,李彥直一概不理,戒絕酒色,每天按時讀書習武,過著十分規律的簡單生活。

  蔣逸凡卻每日抱美人喝醇釀,風啟勸他讀書他也只是冷笑,道:「四書五經早在我肚子裡了,卻叫我讀什麼書去?」聽說眾商家要給李彥直慶祝高中解元,又笑道:「三捨若是三年之前,或者三年之後來大比都好,這一科來,卻斷斷中不瞭解元的。」風啟問為什麼,蔣逸凡指著自己道:「因為有我在啊!這一科的主考官若不是瞎子,這解元一定是我!三捨他最多得個亞魁!」

  風啟聽了他這狂言,搖頭而已。

  一轉眼到了初七,內簾官便先入場,到當晚三更,風啟便帶了人護著李彥直與蔣逸凡到了已經佈置成考場的福建布政司衙門外等候,這等候考試的情景,仍與府試時差相彷彿,只是規模更大、規格更高、規則更嚴。旁邊有人望見這邊的高腳燈籠上寫著的「尤溪李家」字樣,便都暗中指指點點,原來這幾日裡那些串聯著要給李彥直慶賀高中的商家在暗中鬧出了不小的動靜,凡是消息靈通一點的無不知道尤溪來了個「志在解元」的才子!

  到了四更時分,監門官便開了鎖,生員魚貫而入,由搜檢官搜遍全身,這些關卡風啟早就打點過,所以李彥直與蔣逸凡都沒有受到為難,只例行公事般掀了掀兩人的袖子便放他們過去了。

  鄉試為了防止相識的人串通作弊,因此將同鄉打散了,以千字文為編號安排座位,李彥直與蔣逸凡入場之後便各就各自的座位,按照規定試題要黎明才分發,二人因為搜檢順利,坐定之後也才四更出頭,李彥直便將筆墨準備好,坐直了身子,瞑目養神,蔣逸凡卻就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到破曉時分,試題散下,李彥直認真閱看,卻和風啟那日給他的那些「話屎」沒半點關係,就知道這一屆的考官果然沒漏題,但他肚子裡也讀過幾本時文,四書五經的術語也記得不少,便按照應試參考書所載的法門,先擬了個提綱,再給起、承、轉、合的關鍵語句打了草稿,然後才工工整整地作了一篇中規中矩的首藝。

  李彥直幼時曾遭過教訓,這時人早就收斂了,他也沒想在這鄉試裡出風頭,所以文章寫得四平八穩,盡量符合時文參考書的規定範式。這樣的文要想考中機會很大,但要想取得好名次就得靠運氣了。不過李彥直只求考上,對名次並不奢求--他甚至不想自己排得太前,只是希望悶聲中舉人,低調中進士,最好是考上了卻不為輿論所關注,那樣他在辦自己想幹的事業時會順利得多。

  首藝作完,看看已經中午了。李彥直摸摸肚子,從長耳竹籃裡取了點心在考棚裡吃了,又瞑目養了一刻鐘的神,然後才又抖擻精神,將剩下的文章寫完,寫完後又仔仔細細地通讀了一遍,檢查無誤,抬起頭來,已是黃昏。

  整場考試,他都表現得不慌不忙,不急不躁,看似平平無奇,其實卻是他花了十年才磨練出來的「穩」字訣。

  便有一個小吏拿了三根蠟燭來,哈著腰低聲問李彥直:「李老爺,要點蠟燭了嗎?」

  原來這鄉試有個規矩:黎明入場,黃昏收卷,若到了太陽落山還沒寫完,可給蠟燭三支,蠟燭燒完了還沒寫完,那就對不住,要被「扶」出去--這個扶字只是說得好聽,其實就是由監考人員把生員叉出去。

  李彥直這時已經完成,對來巴結他的小吏也不傲慢,反而報以微笑,道:「不用了。」便交了卷,出得場來,蔣逸凡早在外頭等著了,見到了他笑道:「三捨,怎麼這麼慢啊!我日出之後又睡了兩個多時辰,以為你一定比我快,誰知道出來之後也不見你的人影,在這裡足足等了你兩個時辰!」

  旁邊風啟低喝道:「老五,少輕狂!」

  李彥直笑了笑,卻只是道:「回去吧。」

  路上蔣逸凡問:「三捨,今天考得如何?有把握中舉不?」

  李彥直淡淡道:「考過去就算了,說它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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