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階走後,他娘和他大哥才走出來問:「這人是誰?」
李彥直道:「是本府的推官。」
推官是徐階現在的職銜。延平府推官為正七品,乃知府之佐貳,相當於後世的市委常委副書記,主管本府之刑名、審計。在徐階看來,做推官乃是他人生的谷底,但李彥直他娘和他大哥聽了之後卻嚇了一跳!他娘叫道:「哎喲!原來是位大老爺,哎呀!那我們剛才……他來的時候,我正在幫老五擦屁股!太失禮了,太失禮了!」說著記得不知道怎麼才好!
李剛又道:「不過咱們三仔也真本事!竟然有推官大老爺找上門來,往後一定一躍上龍門!將來說不定也能弄個知縣、推官當當。」
李彥直笑笑道:「娘,你別這樣,沒事的,這位老爺很豁達的,不會計較。哥,你也別誇我了,會把我誇壞的。」頓了頓道:「說起來,怎麼不見爹。」
他娘道:「你爹啊,被礦頭叫了去,到現在還沒回來。」
李彥直皺眉道:「什麼事情,會弄到這麼晚?」
又等了有一炷香時間,李彥直對李剛道:「大哥,我看我們還是出去找找吧。」
李剛道:「我去就好,你們守家裡。」
正要出門,忽聽喧鬧之聲自遠而近,好像有不少人正走過來,還偶爾傳來呼喝,一家子趕緊出門,卻見是一夥鄉親抬了一個人回來,走近一看,竟然是李彥直他爹李大樹!老李雙目緊閉,臉色慘白,竟不知出了什麼事情!
一家子無不大驚,趕緊抬了李大樹回屋,李彥直他娘就哭了起來,李彥直問抬他爹回來的吳牛:「牛哥,這是怎麼回事!」
吳牛道:「不知道!我們見你爹踉踉蹌蹌從礦頭余三田那裡逃出來,余三田的人還在後面追著他打,就趕緊上前攔住,又把你爹抬回來。」
卻有一個本村一個懂得些醫理的賈郎中道:「糟糕!這右腿斷了!」
李彥直驚得啊了一聲,李彥直他娘哭得更難過了,李剛跳起來叫道:「媽的!我這就去找余三田算賬!」便有幾個和老李家相熟的後生響應。
余三田是尤溪一霸!勢力極大,手下怕不有上百號人!和臨近的礦霸又有勾結,最近聽說還搞了個什麼銀幫!聲勢更盛了!李彥直見他大哥衝動,心知不妙,但要攔住時,他人小力微,李剛又在火頭上,哪裡攔得住?
李大樹本來雙眼緊閉,這時忽然強撐著坐了起來,大喝道:「不許去!」
李剛這才停住,回來問:「爹,你感覺怎麼樣了?」
李大樹額頭冷汗直往下掉,卻說:「我沒事!」對賈郎中說:「老賈,給我上些藥。」又對其他的鄉親說:「我沒事了,大夥兒先回去吧。」
李剛道:「可是……」卻已經被李大樹揮手道:「別說了!三仔,幫爹送客!」
他平時雖然老實,但畢竟是一家之主,較真起來兒子們也不敢違拗,當下李彥直便領命送客,只留賈郎中幫他爹處理傷勢。
李大樹這回傷得著實不輕!除了背上、肩上等多處傷口外,右腿的傷勢尤其嚴重!賈郎中診斷後說,就算醫好了,以後只怕也得瘸了。
李剛一聽又氣得要鬧事,卻被李大樹喝住了,李彥直道:「大哥,先弄明白是出了什麼事再說!」
賈郎中走了之後,李大樹才將這件事情的始末說了出來。
原來延平地區雖號稱窮鄉僻壤,但那是以農業收成為評判標準,若論起來,其實另有幾樣了不得的特產!第一樣是茶,第二樣是鐵,第三樣更是非同小可——銀!
大明政府對銀礦開採限制甚嚴,但銀是硬通貨,若是挖了出來,都不用像其它貨物一般變賣,直接就可以拿來用!如此暴利放在眼前,就算是峻法嚴律也擋不住人的慾望!所以延平境內,私采盜采的小銀礦不計其數,官府管也管不了,但凡利之所在,一旦缺乏管理,久必生弊!銀礦私采,一開始是大膽一點的百姓弄點外快,慢慢地便冒出惡民來擴大盜采的規模,到如今所有私礦盜礦幾乎都已被惡霸壟斷,普通百姓反而不得其利,甚至日常生活中還要被他們魚肉!
這次李大樹去見的余三田,就是尤溪最大的惡霸,此人平日裡胡作非為,但因和官府有勾結,所以滿縣的人都不敢惹他!李大樹和余三田本是鄰村,余三田未發跡時和李大樹也有過交往,但後來一富一貧,一惡一善,雙方關係也就冷了。這日餘三田忽然派人來請,李大樹推托不過,也就去應一下景。
李大樹道:「我原本以為沒什麼事情,或許他是聽說我們三仔讀書好,便有心和我結交。我雖然不喜他,但大家也算一場老相識,推不過,就去看看,誰知,誰知……」
誰知余三田這次找李大樹來,竟是要他幫忙盜官礦的礦銀!
延平銀礦有官礦,有私礦,官礦就那麼幾處,但規模較大,私礦遍地都是,但規模較小。李大樹和余三田雖然都是玩礦的,但他是在官礦打工,算是清白身家,與余三田不同。
「余三田說,若是我肯答應,那他就設法讓我做官礦的礦頭,讓官礦所有礦工都歸我管。過些日子延平的銀幫成立了,他也給我弄個堂主什麼的做做。」李大樹拍著床叫道:「但我哪裡能答應!咱們家好容易出了三仔這樣的讀書種子,我怎麼能去做黑幫?那不是毀了三仔的前程嗎?但余三田他,余三田他,他竟然說……」
余三田當時聽李大樹拒絕,便冷笑起來道:「李大樹,我知道你疼你兒子,還指望他考個功名——可我告訴你,現在考功名也是需要錢的!還有,別把自己撇得那麼乾淨!其實這盜礦的事你也幹過!只怕也賺了不少了吧?我現在不過是給你指出一條明路,讓你賺得更多一點而已!」
李剛聽到這裡怒道:「他胡說八道!我們家哪裡有盜過礦了!」
李大樹歎了一口氣,原來余三田懷疑李大樹在官場盜礦倒也不是捕風捉影。自李光頭來過一趟之後,李家的經濟便見好轉了些,李彥直買書的、穿衣服的、打通關節用的錢,都是從那四十幾兩銀子裡出!以李家的家底,平常有幾把銅錢就算不錯了!這兩年卻常有銀子拿出來使——就算每次都是拿很少的一點散碎銀兩出來,日子久了人家也要起疑!
雖然李大樹堅持說那銀子是「賣了二仔」得的,但余三田哪裡肯信!一口咬定他是盜礦,兩人言語不合,越說越僵,到最後將一些陰私牽扯出來,余三田大惱,惡霸性子發作,竟叫人將李大樹往死裡打!若不是李大樹逃得快,那就不是丟了一條腿,說不定連性命都得丟了!
李剛聽到這裡又跳起來要去找余三田算賬,卻被李大樹大拍床頭叫道:「不許去!不許去!」他娘也死命攔住,叫道:「他們人多勢眾,你這是要去送死啊!」李剛怒道:「難道就這麼算了麼!」
李彥直一直聽著沒開口,聽到這裡才忽然道:「這件事情不能就這麼算了,不過大哥你也別衝動!就這麼跑去討不了便宜!我看我們還是寫一張狀紙,明天遞到衙門去告狀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