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彥直和蔣逸凡考完了第一場,受卷官就在收上來試卷的卷面上蓋上印章,寫上姓名,然後由外簾的彌封官把姓名封了--這份試卷因用墨筆寫的,所以叫墨卷。墨卷送往謄錄所後,謄錄生用硃筆抄寫成一個副本,這個副本因是用硃筆抄寫,所以叫朱卷。朱捲出來之後,再由對讀生將正本、副本對讀,確定謄錄生抄寫無誤,才在這朱捲上蓋上彌封,謄錄生和對讀生都要戳印銜名--這是實名責任制度,這份卷子要是出了事情要找他們的。做完這些之後,才將朱卷與墨卷送往收掌所,核對朱墨卷的紅號無誤,又將兩卷分開,墨卷在外簾官處存好,朱卷送提調堂掛批。
朱卷一送到內簾,鄉試的主考和副主考在內監試官的監督下,召集十六房同考官,先抽籤分配試卷,然後主考官出示自己擬作的程文--也就是本期考試的標準答案給各房同考官,並提出取卷的要求。
各房同考官帶了朱卷、程文,各自回房閱評,若是見到中意的卷子,就用青色墨筆加以圈點,並作評定,然後移交副主考,這叫薦卷,若成了薦卷,這舉人的功名,就有五六分了。副主考看了,若也中意,就在薦捲上批一個取字,然後送正主考,若得了這個「取」字,這舉人的功名,就有八九分了。主考閱卷後若也覺得滿意,就會再批一個「中」字--那這舉人的功名就到手了!
以上就是鄉試的審閱流程,會試也大同小異。因為規章如此之嚴密,所以真想要在考試之後出貓,那非得把整個考場內內外外的關係都打通了才行。又由於每個環節的責任都落實每一個人,各個環節的官員要助人出貓,風險甚大,這也增加了收買他們的成本。就是主考官自己,取錄了文章之後,也不知道自己取錄的是什麼樣的人。從這個層面上講,這科舉考試要出貓幾率甚低,確實也能確保相當程度的公平。幾萬人裡頭能有一個出貓成功的就不錯了,一些科考舞弊案之所以轟動一時,正因其出現得少,所以才轟動,若是作弊成功真成了常態,那還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不過這種取錄的公平性,也只公平在「隨機」二字,將大部分財力與權勢的干涉排除於門外,並不見得這個程序本身絕對能取優汰劣,而且由於其隨機性,還常常有各類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
比如這一次福建鄉試的閱卷,就出了一點小小的意外,因有一篇文章做得極為出色,閱卷的那房考官見了忍不住喝彩,引得其他考官也來觀看,人人看了都暗中稱奇,均道:「好文章!好文章!可有好些年沒見到如此好文章了!」
那房考官就將試卷提交給了副主考,副主考早聽到他們的動靜,取過卷子一看,也是眼睛一亮,大讚道:「好,好!」當場就批了個取字!移交正主考。
正主考接過了試題,在觀看時,見幾房考官都圍著自己,不悅道:「作什麼!」副主考笑道:「好容易遇到這等上佳文字,大家自然是要看看本科宗師如何品評了。」
那正主考笑而不語,忽道:「聽說這一科福建出了個什麼尤溪神童、李姓才子,還沒進場,就有人串聯了說要賀他高中解元,可有這事?」
這事眾房考官倒也都聽說過,其中有幾個還收了風啟暗中送來的孝敬,要他們在可周旋處為之周旋,卻不料主考官會在此時問起,眾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那正主考又道:「你們不顧內簾規矩,對此文如此吹捧,莫非是認出了此文作者的文風,欲為私弊麼?」
眾考官一聽都嚇了一跳,科場舞弊,這罪名可是非同小可,一聽這話,個個搖手,道:「沒有這事,沒有這事!」
推薦此卷的那房考官實際上卻並沒有收過孝敬,他人清白底氣就足,竟然站出來道:「大人,那些商家胡作非為,確實不該,不過此文的確是罕有的妙筆!我等驚歎,並非出自私心。」
那正主考哈哈一笑,將那朱卷一抖,掃了一眼,便丟到落卷堆裡去了,眾考官都吃了一驚。
副主考也上前道:「這,這不妥吧!」
主考問:「有何不妥?」
副主考道:「此卷就算不取他作五經之魁,點他作舉人,也是夠資格的。如今卻落了他的卷子,這……這只怕讓人難以心服啊。傳了出去,恐怕對大人聲譽有損,招人話柄啊。」
那正主考冷笑道:「什麼聲譽有損?什麼招人話柄?若是我們這一科取中的,剛好就是那幫銅臭末民(商人)提前要設宴慶賀的那個什麼尤溪才子,那才是天大的笑話!」
副考官一聽暗暗叫苦,知道這位主考如今是犟上了,由於正主考在取卷這件事情上權力極大,若他執意如此,那其他人也沒辦法。
但推薦此卷的同考官卻還是不肯服軟,又上前問道:「大人,此卷究竟有什麼不好?還請大人明言,免得我們這些打下手的,再推薦上來的卷子都不合大人之意,那時不免麻煩!」他故意點出「不合大人之意」六字,那是暗指主考官意氣用事、刻意屈才了!
他這句話一出口,場面登時僵住了,主考官大,同考官理硬,看看各不相下,副主考就要想辦法調停,主考忽然仰天哈哈大笑,笑了五六聲,驀地朝案上重重一拍,喝道:「嘉靖十一年、十七年的兩道聖訓,你們難道都忘了嗎!」
眾同考官對望一眼,不知如何應答,副主考便問:「大人,你說的是哪兩道聖訓?」
正主考冷笑道:「嘉靖十一年,今上以科考文章,純正博雅之體蕩然無存,乃下旨,切禁會試、鄉試取以艱險之詞、奇癖之字譁眾取寵者,凡鉤棘奇癖之卷,一律黜落!嘉靖十七年,又命各省考官不得以架空翼偽、艱棘怪誕之文為尚,需得明白通暢之制義,方許中式!本朝天子之聖訓,爾等莫非都忘了嗎!還是心中明知,卻因為已收人錢財,所以明知故犯!」說到最後兩句,已是疾言厲色!嚇得眾同考官都不敢作聲。
唯有取中此卷的同考官猶自不肯死心,還在那裡作最後的掙扎,道:「若依大人所言,又該是何等文字,才算是明白通暢的中式文章?」
正主考便從諸已挑上來的卷子中取出一篇中規中矩的,道:「這篇就甚好。」
副主考與眾同考官都傳閱了一遍,卻均道:「此文平平無奇,中舉倒還可以,若說上佳,恐怕未必。」
正主考卻笑道:「那是爾等眼光未到!此文之妙處,正在平平無奇四字!平平者,中也,無奇者,正也!此文既中且正,卻不就是聖人之道麼?」
真是官大一級壓死人,正主考不但官大,而且又搬出聖旨來壓人,副主考又不夠強硬,因此眾同考官雖然不服,卻也沒辦法。
鄉試放榜,多在八月底之前,此時正是桂花盛開時節,所以鄉榜也叫桂榜。
放榜的前一天要拆號寫榜,寫榜之前先撤了內外簾的關防,監臨、監試、提學官、提學道都要到場,齊聚主考閱卷處,場面十分隆重。
這時主考官已經寫好了草榜,名次是各考卷的序列號,先由主考將填寫好了名次的紅號草榜交給監試官,按照點中的紅號調取墨卷,墨卷調來之後,書吏請發朱卷,與墨卷一起送到正副主考面前,取中前五名的叫「五經魁」,放在正中間,查驗無誤之後才拆號,然後由副主考在朱卷卷面寫上該卷考生的姓名,再由正主考在墨卷卷面的右方照朱卷標明名次,再將其姓名、籍貫註明於草榜之中。
這寫榜有個規矩:先從第六名寫起,等寫完到最後一名,再寫「五經魁」--也就是前五名,但寫前五名又要倒著寫,也就是先寫第五名,再寫第四名,最後寫第一名。
考官們雖然已知道考卷的名次,可在墨卷拆封對號之前他們也只知道那些卷子的序列號,都不知自己取中的是誰!
若有機會參與到這寫榜的盛會,待見寫到這前五名時,那便是高潮一浪接一浪!由於寫榜的規矩極多,流程又極長,這日寫到亞魁時已是深夜,只有解元尚未開封。
眾考官與提學都暗中交頭接耳,均想:「不知這一榜的解元會是哪位大才子!」
外簾官則想:「尤溪那人至今沒見名字,以他的才學名氣,不應該會落榜,莫非他果真點瞭解元?」
之前薦卷被否的同考官則想:「奇文早被黜落,這解元公佈出來,估計也沒什麼出奇!」
主考官則撫鬚微笑,似對這次的取錄情況十分得意,驀地聽書吏唱道:「第一名,李哲,系延平府尤溪縣生員!」
全場驟然靜了下來,所有考官都僵在那裡,主考官更如變成了一尊泥雕,倒是外簾官員先反應過來,紛紛道:「果然是他!本科宗師,真是慧眼如炬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