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陸海巨宦 作者:阿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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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09-1-31 17:34:2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33 122112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1:05
之三十一 鳥弓

自朱紈死後,大明的海禁形同虛設,走私都變成了常態,鹿兒島的市面也變得景氣了起來。

這塊土地上,如今已儘是唐言,或是南直隸口音,或是浙江口音,或是福建口音,當初因為天災而流入的十幾萬災民,現在基本已在這片土地上尋到了生路,甚至立起了基業。就連本地的土著也都習慣了和唐人們講唐言,商人、進城農夫,甚至和商人們有一些交易的漁民。

這種情況一開始只是在鹿兒島,但隨著島津家勢力的擴大,已經逐漸擴散到大隅、日向,甚至北九州。至於平戶和五島,那裡就更加是大明商人、大明海賊的天下了。

勝久變得很不習慣,無論是呆在城中,還是走到城外。他感覺這個地方越來越不像他的領地了,哪怕這裡的旗幟仍然掛著島津家的家徽,但行政管理體系已經唐化了,不過又和大明眼下的體制不同,而更像大員。破山在感情上和李彥直很不對付,但做起事情來卻十分的「拿來主義」,李彥直的那些他認為好的東西,從行政體系到移民策略到控制海盜的步驟,他都不加牴觸地繼承了。

正因為如此,自幼深受日式貴族教育的勝久走在大街上就覺得彆扭!

「這真是我的領地嗎?」

他心中沒有半分親切的感覺。鹿兒島的繁榮沒有他的多少汗水,當初他曾為這種不勞而獲而沾沾自喜,可現在,他卻後悔了。假如當初他曾為這塊土地流血流汗,那麼今日這個市鎮還有這個市鎮的民眾大概就不會像今天一樣,對他這麼陌生了。

「啊,島津大人。」

有認得他的唐民點首鞠躬,給他行禮,然而勝久在他們的眼神並沒有找到尊敬。甚至沒有找到親切!

「這……真是鹿兒島嗎?」

近來,破山已經著力於在控制地區推行縣制和新式科舉,縣制是廢貴族特權,進行更直接的行政控制,而新式科舉的招考範圍則不局限於九州,而是面向整個日本,所有有一技之長的人,不管他地身份是什麼,只要通過了考試並能聽、說唐言。都可以在九州這裡獲得官位與爵祿。

自推行這個計劃以來,本州島的無數浪人、農民和破落貴族都往這邊跑,要到這裡來追尋前途!甚至連一些心懷理想的貴族子弟也都湧到這邊來!就是在日本勢力強大的僧人集團。對破山的作為也表現得很容忍甚至歡迎。

「科舉啊!那是大唐的偉大創設啊!」

其實科舉應該是隋唐的偉大創設吧,不過日本人喜歡將好事情都歸功於唐朝的心理也是可以理解的。

日本地學者、高僧也紛紛討論著:

「日本早就該進行科舉了!」

「當初什麼都學了,為什麼就不學科舉!」

「還不是因為那些豬一樣的愚蠢貴族不肯放棄自己的特權!」

所以,在進步勢力地觀念中,破山的作為是正義的,是符合大義的!

然而,這是一個割據政權、一個諸侯該做的事情嗎?

本州島上的諸侯都出離憤怒了!兩年來討伐島津的聲音是一浪高過一浪。可是叫嚷是叫嚷了,卻誰也沒動!

日本缺馬,又多山,靠著步兵從本州島中心地京都、奈良等地跑到薩摩來,那可是一段很長的距離!運輸、補給都很成問題。當然還有另外一條捷徑,就是走瀨戶內海的水道,可是島津家的水師雖然還比不上王直。在日本卻絕對是無敵,走海路來薩摩無疑是找死!但要走陸路,從大和、奈良一帶出發。經過狹長的山道、小路,抵達周防、長門然後再渡海進入九州----這段路程對日本當下的運輸技術來說太長太艱難了!中間會出什麼意外誰也說不準。

而更麻煩的是組織地問題。破山如今佔據了薩摩、大隅、日向、肥後、豐後五國之地,又控制了琉球列島的部分島嶼,截取了對明貿易裡日本方面所獲得的絕大部分利潤,以此募兵、練兵、購買火器,打造戰船,無論綜合國力還是軍力,都已不是任何一家大名所能獨力討平地了。可要聯合征討嘛,卻又要由誰掛帥呢?東海的今川家?山口的大內家?出雲的尼子家?尾張的織田家?京都的細川家?安藝的毛利家?都不可能啊!這些家族有的方興未艾。有的盛極已衰。並無一個足以服眾而領導群雄!那要推天皇作主嗎?天皇早成了擺設。要推征夷大將軍做主嗎?將軍也早就成了傀儡。

所以,本州島上地大名吵歸吵。吵完之後誰也沒動手,誰也沒把握,反倒是一邊明著罵,一邊暗地裡和破山做起了生意。

「一群鼠目寸光之輩!」大商家今井宗久對另外一個大商家、同時也是茶人地千宗易說:「當初六國之對強秦,不就是這幅模樣麼!雖然關東之地,五倍於秦,關東之眾,十倍於秦,可到頭來還不都被秦國逐步蠶食!今日本州之諸侯,也是如此!」

千宗易深以為然。

而像他們這樣的遠見卓識者,在日本並非只有一二人。不過在君臣之道敗壞地日本戰國時期,這些人的大部分並沒有選擇站在破山的對立面,而是選擇了順應他們心目中的時勢。

自古日本之開國君王多從西方渡海而來,並向東逐步征服原有土著,至少在這個時代,日本的知識界都還以接受從大唐傳來的知識、理念為榮,高級知識分子更是無不精通漢文----不會寫漢字是無法成為高僧和學者的,因此這些人認為,學習唐言本來就是一種榮耀。

而那些已經進入九州,又從考試中獲得官位爵祿的人則更是盡心戮力地維護著這個嶄新的體制----他們是在這個地方才有機會擺脫農夫、浪人的地位,若是仍然安守於層級貴族的統治之下是很難有出頭之日的!而一些還沒通過考試的人也咬著木塞子努力練習著。

勝久已經過了學習語言的最佳年齡,他會寫漢字,但不大會說唐言,勉強說幾句嘛。那一口古怪地腔調又常常惹來旁人的恥笑。因為這個原因,在「島津家」的領地上,反而是他這個大名成了唯一痛恨唐言的人。

勝久也不能參加新式科舉---他已經是「最高領袖」了,怎麼參加科舉?所以破山的種種政策,唯一沒有收益的人就是他!

如果說有什麼好處的話,那就是他有了一所舒適的房子,有些僕從,各種生活必需品也都很充裕,不用再像重回鹿兒島之前那樣過顛沛流離的生活了。

「可這就是我想要地嗎?」

當然不是!

儘管曾經墮落過。但人也總有希望自己能振奮的時候啊,可是在破山的豢養下,勝久卻只能過這種平靜而無聊地生活。

「豢養。豢養……」

沒錯,就是這個詞!

最近勝久常常覺得,自己就像是破山豢養的一條狗!

對於「最高領袖」的這種處境,若是放在大明,士大夫可能會很牴觸,但九州的民眾卻毫無保留地就接受了,想想也是。最高領袖被架空被豢養,不也是日本的常態嗎?天皇先被將軍架空,跟著被豢養了起來,將軍又被強勢大名架空,也被豢養了起來,既然如此,九州的真正掌控者玄滅法師架空和豢養勝久大人那也是相當正常的事情啊。

正是這種群體性認知讓勝久更感無力、無奈甚至絕望!雖然破山沒限制他地人身自由。但他走遍全城也找不到一個能支持自己的人。破山的政策,已把九州所有的實力派綁在了一起。無論是商人、農民還是通過考試而獲得官爵的新官吏,都成了南九州新體制的堅決擁護者!如今。破山已經不是一個人在奮鬥了。甚至北九州那幾個和海外貿易有密切聯繫的家族,如松浦家等,也都不得不靠緊破山---本州地大名已經不承認他們了,在利益和存亡面前,這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唉,回去吧。」

勝久歎息著往回走。

鹿兒島的早晨,依然平靜。不過這幾天商人們卻顯得有些煩躁了。

「唉,怎麼大明地船隻還不來啊!」

「是啊,早該到了才對!」

「不會是遇到風暴吧。」

「不至於吧……這邊看起來天氣很好啊。」

類似的話勝久也聽過許多了。不過這些和自己沒什麼關係吧。

他回到了家中。忽然聽見自己的房間內有男人在笑!

勝久怔了一下,隨即暴怒起來衝了進去!

榻榻米上。破山的袈裟掉在一邊,只穿著一條短褲,正逗著島津家的幼主玩兒,勝久的夫人裸著臂膀,倚在破山的肩膀上和他一起逗兒子,看見勝久進來趕緊把衣服拉起來了一點,說:「你回來了啊,今天怎麼不多溜躂一會?」

看著這「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場景,勝久臉上的肉抽搐著,說不出話來,忽然轉身逃走了!他好後悔,後悔自己不該回來得這麼早!

他出去以後,島津地夫人忽匍匐在破山光溜溜地背脊上,幽幽地說:「什麼時候讓他搬出去啊,我不想整天見到他。或者你另外起個排屋,我和慶祥丸搬過去也成。」

「再忍忍吧。」破山含笑說道:「現在日本這邊一切順利,再過三年,我就……」

外頭忽然響起了急促的敲門聲,跟著便是日向宗湛有些著急地聲音:「玄滅!有急事!」

島津的夫人很識大體,三兩下穿好了衣服,抱著孩子到後面去了。

破山也整理好了衣服,宗湛這才進來,破山問:「大明的船還沒到嗎?」

「來了一艘。」

「一艘?」破山眉頭大皺:「莫非遇上了大風暴?」

「不是大風暴!是謠言!」宗湛道:「聽說東海那邊正盛傳一個謠言,說日本大名對在日唐人群起而攻之,九州這邊華人正面臨滅頂之災!所以王直盡起東海精銳,趕來這邊救援了。」

破山怔住了:「怎麼會有這種謠言?可王直他也沒到啊!」

「是!」宗湛說:「現在進港的那艘船並不在王直的點選之列,是在王直出發之後。才偷偷跑來的,應該是想來趁亂混水摸魚,誰知來到這邊卻是一片平靜!我細心辨察,又將那艘船的水手分開了審問,覺得這個消息應該不假!但王直若是點選了那麼大的船隊,卻又沒來日本,他能到哪裡去呢?難道是遇到了海難不成?」

「海難?不可能是海難!」破山的鼻子彷彿嗅到了陰謀地味道:「岸本呢!他也沒有一言片語捎回來?」

「沒有。」

鹿兒島市井對大明來的船隊,本來只是期盼與擔憂,如今卻平添多了許多的迷雲!

又過了數日。在一個陰雲密佈的早晨,又有一艘船進了港,這艘船卻是徐惟學在船隊轉而向北之後。想起答應送給破山一些時鮮珍品,在知會了王直之後派遣他侄子徐海離隊送過來的----王、徐二人當時並不當這是一件要緊的事,所以也沒告訴其他人。

徐海是知道九州其實沒被襲擊的,他進港之後就被召去見破山,然而當他聽說破山尚未知道王直北上的消息時卻不禁大奇:「那件事情,信如齋沒跟法師說嗎?」

北上之計是信如齋獻的,王直又將破山引為同盟。再則破山遠在日本,王直心想他就算有什麼壞心也來不及阻止自己了,所以就沒有對他守密地意思,反而讓信如齋去信通知破山,以示彼此通好之意。

破山和宗湛一聽卻都急了:「那件事情?什麼事情?」

徐海奇道:「難道是信如齋派來的船都被風吹偏了嗎?」便將那「勤王」的計策說了

破山這時地神情,已不能用目瞪口呆來形容,他整個人就像變成了殭屍。不知過了多久,才猛地狂吼一聲,跳起來指著西北方向怒吼:「商之秀!你這個口蜜腹劍的無恥賊子!無恥賊子!」怒吼幾聲。呼吸幾乎不繼,卻又摶拳恨聲道:「王五峰,王五峰!你這個老糊塗!」

宗湛亦是面如土灰,徐海瞠卻目不知何事,過了好久,宗湛才道:「事已至此,怨王恨李又有何用?不如圖謀善後之策罷。」

破山卻慘然道:「大勢已去,大勢已去!我本道李哲至少還須三五年方能脫身下海,不想……唉!可憐我們數載經營。如今全作了李哲的嫁衣了!」

宗湛道:「困獸猶鬥!何況北京之事。亦未必一切能皆按李三所願進行!不如趁著李三注意力尚在北方,先取了大員。那我們便仍有與他劃海一戰之力!」

破山問明徐海,知吳平尚在澎湖,歎息道:「有吳老二在,單憑我們,這大員怕也攻不下!除非……」

宗湛問:「除非什麼?」

「除非我們和王直聯手!」破山沉吟道:「如今雞籠水寨兵馬北調,若我們能和王直聯手,摧毀吳平一部,則李三一年半載之內便無出海之船!東海商路已在我等掌控之中,若再截斷大員海峽,隔絕南洋商路,則李三無海外利潤可得!那時他要動兵,就得靠朝廷給他撥銀子----但大明朝廷能有多少銀子給他?若是為此事加餉,大明的天下馬上就亂!若不加餉,就得改革稅制,就得動朱家的祖宗家法!」

「妄改稅制那不可能的!」宗湛插口說:「就算是宋神宗王安石那樣君相相得也幹不來這事,何況李三!」

破山這時已經恢復了一點信心,連連頷首,說道:「我們還在福建時,就常聽說大明朝廷是入不敷出!若是李哲自己沒收入,卻想從戶部太倉那裡拿銀子,戶部和內閣都一定要掣肘,所有等錢用的衙門也都會一起干涉,那樣李哲馬上就要陷入內部政爭當中!非三年五載跳不出來!若是那樣,我們就還有機會!不過那就要和李哲搶時間了!」

「可是王五峰地船隊還在北邊啊!」宗湛跟著又想起了另外一個問題:「而且我們一旦離開日本,這邊……」

「事有主次緩急之分。如今勝敗關鍵,全繫於北京,九州這邊的事情,只能冒個險了!」破山道:「若教李哲緩出手來收拾了東南沿海,將呂宋大員都並了過去,讓他以海外貿易所得利潤養私兵,立大功壓制國內,靠大陸收拾海外,那時別說一個九州島,就算讓我們統一了整個日本也只是坐等待他來收拾而已!至於王五峰那邊……只希望他還不至於太糊塗吧!」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1:06
之三十二 攻心

王直終於發現,北京的政治局面比他想像之中要麻煩得多、複雜得多。

這裡通行的並不是海上男兒之間的那種野蠻而直接的叢林法則,但大臣們又絕非依著聖賢書中所記載的禮義廉恥行事,如果實在要用一句話來概括他們是怎麼做事的,那就是:托仁義之禮,行無恥之事。

可是如何以仁義之禮來行無恥之事,這中間的學問可就大了!符合聖人禮法的真仁義,在北京是不存在的,而完全沒有仁禮外衣的蠻橫,在這裡又行不通。

海盜們是習慣直來直去的,野蠻之事做起來毫無障礙;王直也讀過兩天書,知道什麼叫仁義禮節----可如何打通仁義禮節與無恥野蠻之間那個關鍵環節,王直就還沒學會!因此他雖控制了北京城,卻沒法運轉它,這個全世界最強大的機器在他手裡就像癱瘓了一般,變成了一個廢物!

王直「敦請」六部向各省發令,內閣就順著他的意思發了,可命令才出九門就被李彥直給截住了,當場燒掉。王直心頭火起,就命吏部、兵部撤了李彥直的職,讓刑部發拘押拘他入京受審。各部依然照搬,但命令傳到外頭,李彥直睬都不睬,繼續加強對北京的包圍。這時直隸的軍民官吏都已動員起來,切斷了京城內外的補給通道,李彥直甚至下達了限糧令,每日只許送入僅能確保大內溫飽地柴米油鹽。城內米價登時大漲,人心思變!

就這樣。王直眼睜睜地看著局勢越來越對自己不利,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佔據了京師啊!怎麼會沒有一點用處呢!」

這時他想到了自己手頭還有皇帝!便派人進宮,「請」皇帝下旨懲處李彥直!嘉靖和他的大臣們這時都已知道李彥直在耍什麼手段了,見王直因不懂得官場規矩而被李彥直玩弄於鼓掌之中,雖在圍城之內也暗自好笑,帝相都默契地配合外間地行動,對王直奉行「不抵抗政策」。便發了聖旨,把李彥直嚴厲斥責了一番,並勒令他立即解甲進京候審!

那大太監黃錦將聖旨宣完之後。還真有些擔心李彥直忠心昏頭竟然奉旨,還好李彥直只是一笑,說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就擋了回去,繼續加強對北京的軟攻勢----他也不直接攻城。就這麼圍著困著。叫王直佔住了北京卻使不出半點力量來!

「受不了啦!受不了啦!」麻葉叫囂了起來:「打!打出去!我不想天天坐在城裡受窩囊氣了!」

竟然不顧王直號令,率眾出擊!李彥直可等了他好久了!這時他在外城內城都安有細作,北京百萬人口,誰都覺得王直這海盜不成氣候,李督軍遲早要進城護駕的,這會給李督軍暗通消息那叫忠君愛國,誰不樂意?王直手頭的嫡系不過數萬人,能扼守要道就不錯了,他們又是擅長流竄劫掠。不善防守治民。哪裡看得住這上百萬人?更無法將這座當代超級大城市守得滴水不漏!

所以麻葉才出動,外頭李彥直便知道了。他在東便門外安了鳥銃炮火等著,自己卻立馬城外,只帶了十幾騎誘敵,就有認得李彥直的海賊叫道:「在那裡呢!」麻葉就率兵趕來!

當初東海眾能打敗俺答,靠的是在北京的城防上安裝了新式火器,這才在防守戰中將蒙古人地組織打亂,當時也好在有李彥直以騎兵配合突擊,否則群盜出城野戰也斷斷追不遠!蒙古人在城外受挫之後,逃出一段路程又會聚集整兵。

而這時李彥直手頭既有騎兵,又有炮火,部隊又是氣勢如虹!麻葉哪裡是他對手?因此李彥直也不使用詭計,看看麻葉已經出城里許便下令進攻!要以堂堂正正之師迎敵!

炮火先轟,卻不打麻葉前軍,而打後軍,同時鳥銃瞄準發射!兩輪炮、三輪槍下來,東便門外已是一片狼藉!也虧麻葉等久經戰陣,又熟悉火炮鳥銃的特性,在混亂中這部人馬竟未十分慌亂,仍有兩千多人手持籐牌,冒著炮火滾地而進!他們的隊列並不齊整,而是稀稀疏疏、似無章法走竄過來!

李彥直望見,讚道:「好!這部人馬也算難得,可惜可惜!」

蔣逸凡在旁問:「可惜遇到了三公子你?」

「不是。」李彥直搖頭歎息道:「我可惜地是眼下我需要殺他們立威啊!」

周文豹請戰,李彥直卻道:「你們去和他打,雖然勝算不低,但我方傷亡恐怕也會不少。我另有戰法克他!」便下令火炮繼續轟,卻又對傳令官做了個手勢,傳令官會意,揮動了令旗,北邊拐角處便猛地有五千餘騎衝了過來!兩萬隻鐵蹄放開了踩踏,直把這東便門外的地皮都踩軟了!

正匍匐而進的麻葉和他的兩千多名手下望見,一時間全嚇呆了!

王直等本來正要率眾出援,見得這副場景也嚇得不敢出來!李彥直暫時尚未強攻外城,但王直也沒把握外城能守住,所以炮火都集中配備在內九門,這東便門外便無火炮可用。

但聽咚咚聲響,萬蹄齊踏之下,聲勢絕不下於炮火轟鳴!李彥直對左邊張岳道:「一物降一物!用兵講究的是配合天時地利人和,麻葉這部人馬,若在海上狹路相逢,我還真有些怕他,可惜他竟貿然出城,又沒炮火掩護,這不是找死麼?」說到這裡又忍不住有些惋惜。

那五千騎兵直接踩踏過去後,後面又來三千騎兵,等這三千騎兵也踩踏過去。那五千騎兵又掉過頭來重新踩一遍,雖有幾個極度強悍地海盜硬生生砍斷了幾條馬腳。但那只是極個別地偶然,絕大部分人全都喪身這八千騎兵來來回回地鐵蹄底下!麻葉也被活生生踏得肚破腸穿!這部人馬有三四千人出去,最後只有一百多人僥倖逃回,剩下的不是死,就是降!李彥直下令梟了麻葉之首,傳示七門,城頭群盜望見無不變色。

當天李彥直又派人射入了「赦脅從令」。表明自己很理解那些被脅迫部隊的處境,又表示只要這些部隊能真心悔過,棄暗投明。李彥直便以總督身份保證既往不咎!

此令一入七門,十餘萬降附軍隊和雜牌軍隊便人心動搖,紛紛向城外暗投書信,李彥直看著那一籮筐表明忠心的投誠書,對蔣逸凡張岳笑道:「三日之內。王直手頭就會只剩下不到五萬人!」

蔣逸凡笑著答道:「我看不用三日。而且王直手頭,只怕也剩不了五萬人!」

李彥直哈哈一笑,張岳卻說:「要防他狗急跳牆!萬一他真來個大劫掠、大放火,事後我們也得承擔干係!而且百姓也會遭大殃。」李彥直點頭稱是。

城外的人胸有成竹,城內的人卻急得有如熱鍋上的螞蟻!這時不但那十來萬雜牌部隊人人思變,就是京師地老百姓也都暗中準備了棍棒,堵好了大門!連三歲小兒也都知道李總督入京就在數日之間了!王直雖有兵有炮,但數萬人被上百萬隨時發作地人包圍著,心裡終究不能不發怵。何況城牆之外。更有李彥直地大軍圍著呢!

這時侯榮靈機一動,來與王直道:「侯爺。小地聽說,那李哲地家眷,似乎就在京中!」

信如齋聽了暗吃一驚,而王直聽了這個主意,真是又喜又怒,罵道:「你現在才來說!」其實他向來以儒者自詡,若不是被李彥直逼到急處,他也還真不想用脅人妻子這等連黑道人物也看不起的下作手段!

毛海峰負責巡視九門,徐惟學負責圍堵大內,這兩處是重中之重!王直不敢交給別人,這時打聽到李彥直的妻兒在陸炳府上,就派徐元亮去取!

徐元亮到了陸府,這時陸炳在大內護駕,陸府雖有一百多個護院,但果如李彥直當日所料,大軍一旦進城,這些護院能抵什麼用處?不過是被包圍了一聲喝令便全部棄械投降。

但搜遍府內,陸爾容母子早就被風啟藏起來了!北京太大,王直又不得人心,所以要找一個人也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徐元亮微一沉吟,便道:「把所有下人、鄰居全部抓起來,分頭拷問!我不信問不出一點消息來!」他這一招也真是毒辣!那些個護院、婆子什麼地都瑟瑟發抖,心中哀歎,作為錦衣衛指揮使地下人,他們可沒想到自己也有被這麼對待的一天!

群盜正要動手,忽然一個肚子微凸的少婦不知從哪裡走了出來,道:「這位老爺,奴婢有機密相告!不過請老爺先屏退旁人。」

徐元亮見大刑還沒動呢,就有人要告密了,哈哈一笑,他也不怕一個娘們搞鬼,且命旁人退下,要審問時,忽然覺得眼前這美貌少婦有些眼熟,奇道:「我們是不是見過?」

那少婦微微一笑,說:「我家未來姑爺,是福建的李孝廉!」

徐元亮啊了一聲,叫道:「你……你……你是……」

那少婦微笑道:「對,我就是李總督夫人的貼身丫鬟,伊兒。本來已經躲起來了,今天恰巧回來要拿些燕窩,不想又撞到了徐寨主,我怕受刑,所以決定把我家小姐的行蹤供出來。」

徐元亮先是大喜,隨即有些鄙夷,冷笑道:「你對你家小姐,卻也忠心!」這忠心二字,卻是諷刺了。

伊兒輕輕一笑,說:「我對我們家小姐,親如姐妹,她平時雖然對我挺凶的,但到關鍵時刻,斷斷不會棄我於不顧。就不知那位姓王的老船主,對徐寨主是否也能如此。」

徐元亮臉色一變:「你說這個做什麼!」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1:07
第三十三章 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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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兒說這個為的是什麼,寨主應該很明白才對啊。」伊兒說道:「我家姑爺在東便門大捷的消息,連我也知道了!難道到現在徐寨主還看不清局勢?跟著那個姓王的,有什麼出路?」

徐元亮聽得大驚,忙斥責道:「住口!住口!不許你再胡說!」

伊兒哦了一聲,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說了。」

徐元亮心中交戰,一時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好久,才道:「言歸正傳,李夫人如今在

伊兒反問:「徐寨主見到我們家小姐之後,卻想如何處置?」

「自然是送到王大帥處……」

他還沒說完,伊兒就笑了起來:「徐寨主,你是想和我家姑爺結不共戴天之仇麼!」

徐元亮聽得心中一震!李彥直當初還是一介布衣時,為了李介就可以追殺到日本,把九州搗個天翻地覆!如今他手掌兵權,又已得勢,自己要真動了他的妻兒,回頭他追究起來,自己恐怕不得好死!

忽然之間他有些埋怨王直,怎麼派給了自己這麼個不討好的差事?最後他只是含糊地說:「我怎麼處置是我的,總之你快將李夫人的下落告知,回頭我會有賞賜給你!」

他此刻動個手指頭也捏得死伊兒,但不知怎的卻不敢用強!

「我家小姐的行蹤,其實我也不清楚啊。」伊兒說:「不過有個人肯定是知道的,你要不要見見?」

徐元亮當然是要見的,不久伊兒就帶了一個已近中年的儒生來,說:「這位是風先生。」

「風先生?」

「在下風啟。」那儒生淡淡一笑,作了一揖。

徐元亮沒見過風啟,不過在東海眾中。他算是和李彥直過從頗密的一部,和蔣逸凡、王牧民都有來往,因此也就聽說了風啟的名號,見到了他不敢怠慢,慌忙下座相迎!

風啟也不廢話,開門見山就道:「徐兄弟,我今天既是冒險來見你。就不是來跟你寒暄,而是來找你表個態度!現在城內城外地局勢已相當明瞭了,要何去何從!你也該早下決定!若你有心歸附三公子。現在就做個決斷!若是還下不了決心,那就綁了我去見王五峰吧!王五峰想必會賞賜你的!」

徐元亮忙道:「風兄這是什麼話!王五峰對我的恩情再大也大不過三公子!只是若要我背叛他……」歎了一口氣道:「我徐元亮實在又做不出來這等事!」

風啟哈哈一笑,冷笑說:「沒想到徐寨主竟然這麼婆媽,都沒有洪寨主的半點氣概!那就當我今天沒來!」轉身要走,徐元亮慌忙攔住,問:「洪迪珍找過風兄了?」

風啟笑道:「不止是他,林碧川也找過!不過洪迪珍是福建人,門路廣。和我們又比較親近,所以我才故意讓他找到了,林碧川那邊我還沒理他呢!至於我們主動來找的,徐兄弟你可是第一個!」

徐元亮啊了一聲,見風啟又露出隨時要走的意思,知道必須當機立斷了,忙扯住他說:「風兄!風老哥!唉!也不是我徐元亮要背叛老船主,實在是他最近做的事情太不像話!竟然逼到皇上那裡去了!我跟著他也封了個將軍,但半點也不高興。還整天擔驚受怕呢!實在是怕……怕就算投了三公子,將來朝廷秋後算起賬來,我們也沒好果子吃!」

這最後一句話,方是他地真心話。

風啟一笑。說:「但你若不趕緊倒過來,眼下就沒好果子吃!」

徐元亮黯然稱是,風啟笑道:「其實這事也是有辦法的。」徐元亮眼睛一亮,慌忙問計!

風啟道:「徐寨主這回是有過,但只要立個功勞,將功補過,不就行了?」

徐元亮忙說道:「徐元亮但能為三公子效犬馬之力,萬死不辭!只怕三公子沒用著我處罷了。」說到這裡歎了一口氣說:「洪迪珍手裡還管著個西直門,我卻在城內東跑西跑。九門一個都輪不到我管。如今王五峰的人看得又嚴,不是本職地事情我若是過問了。很快就會被發現----想立功也難啊!」

風啟卻笑道:「怎麼會難?容易,容易!而且這番大功,比起其他人來,那是大出了十倍!」

「是什麼?」徐元亮忙問。

風啟又笑了,不過這次是真正的笑容:「如果我得到的消息沒錯,裕王的府邸,是由徐兄弟負責保護的吧?」

北京太大,要關注的事情和人物太多!王直的嫡系人馬,說實在的是有些不夠,因此他將京城防衛地重點放在內九門,但毛海峰一個人也看不住所有城門啊,所以不得不讓洪迪珍、林碧川幫著分管一些。

他又將掌控朝廷的重點放在對皇帝宰相的控制上,嘉靖這個重中之重自然不在話下,其次才是內閣,而內閣之中又盯緊了首輔嚴嵩!至於嘉靖的兩個兒子,以及次輔徐階等人,在王直看來重要性比起嘉靖、嚴嵩來就要差很多了。二王以下的公侯,內閣以下的六部,那又等而下之了。

和破山相比,嚴世蕃和王直對李彥直的瞭解都是片面的!若只論在海上的鬥爭,李彥直地謀劃王直大體都能料到!若只論朝堂上的鬥爭,李彥直抬起屁股嚴世蕃就能猜到他要幹什麼。但這事要是調轉過來,讓嚴世蕃去猜測李彥直在海外的行動,讓王直來估量李彥直在朝堂的勢力,那就肯定要出問題!

所以王直雖盯緊了嘉靖,卻不知道李彥直心不在此!他對首輔嚴嵩地看管,比看管徐階嚴密了十倍!卻不知對李彥直來說,徐階才更加重要!

這一天,眼看城內的氛圍越來越不對勁。王直便想做最後的嘗試,看看皇權對李彥直到底還有沒有一點制約!因為太監李彥直都不放在眼裡,他便決定派遣一個重臣去召李彥直進城!

若這次還再不行,那王直就要重新修改自己的整個思路了。

「你告訴他,若再像之前那樣不理不睬!萬一皇上要是出什麼事,他李彥直就是千古罪人!」

他這話是對徐階說的,當徐階聽王直要派自己出城時心裡是愣了好一會。但這個江東小個子想起王直這段時間來在京城地作為,馬上就反應過來:「這個海賊,到現在還沒弄清楚京師的局勢啊!他這是病急亂用藥了!」

其實這也不奇怪。作為整個帝國的中樞,北京官場的局勢錯綜複雜,除了嚴世蕃、陸炳、徐階等寥寥數人之外,就是那些在官場上混了幾十年地官吏又有幾個完全弄得明白權臣巨宦之間那種亂得不能再亂關係?何況才進京沒多久地一個海商?除非王直有個像嚴世蕃那樣的人做他地心腹謀臣,否則怎麼可能知道首輔嚴嵩和閣臣徐階之間那種微妙的權力平衡?更不可能知道徐階與李彥直之間的關係!

不過徐階這個官場老妖精在聽到王直地催促之後並沒什麼表示,也未故意表示不出去,更沒表示很熱忱,只是說:「我是內閣大學士。必須是陛下降旨,我才能離京。」

「那就去請陛下降旨!」王直說。

於是徐階便見到了嘉靖,君臣見面,表面上是徐階來向嘉靖請旨,實際上卻是徐階來向嘉靖辭行!

「准奏。」嘉靖有氣無力地說,隨即又道:「卿家此次出城,可要叮囑李哲,勿忘君臣恩義!不可再抗旨了!」這兩句話,叫作話中有話!表面是要李彥直別反抗王直。實際上卻是說:「告訴李哲,千萬要顧著朕的性命啊!」

嘉靖的意思,徐階自然清楚,他回稟道:「陛下放心!老臣必命李哲早日進京侍奉聖駕。」這句話貌似也是在幫王直辦事。其實卻是表明態度:我一定讓李彥直進京來保護你的!

嘉靖微微點頭,雖有些不捨,卻又怕夜長夢多,耽擱了徐階出城,便揮手道:「去吧,去吧。」

徐階便拿了那道聖旨,又來對王直說:「光有聖旨,我還號令不動李哲,最好帶上節鉞。這樣李哲若不聽話時。我可持節鉞奪他兵權,喝令他進京聽命!」

王直自在李彥直那裡碰了幾次釘子之後。對這些儀禮的東西已不怎麼放在心上了,這時想:「他聖旨都不聽了,你拿這麼個儀仗出去,就能奪他的兵權?」心中不信,卻也沒怎麼阻止!這是他最後一次嘗試,如果再沒什麼效果,他就要徹底拋棄依靠皇權名份制約李彥直的想法了。

他卻不知這徐階在城內和在城外的力量是不同地,節鉞在太監手裡和在徐階手裡的力量也是不同的!

皇權名分還是可以制約李彥直的,只是這件武器不是人人都有資格使用!大明帝國的官僚系統是一部龐大得無以復加的機器!當今之世,有足夠的資歷、威望、名分和能力運轉這部機器的人寥寥可數----連李彥直也還遠遠不夠資格!而徐階卻恰恰是其中一個有這資格的人!

但王直卻仍沒領悟到這一點,這幾日他只看見這個老頭在他刀劍之下地無力,卻不知一旦讓徐階走出北京城,到了李彥直那裡,這個江東巨宦便將如鳳凰展翅,翱翔九天!

就這樣,徐階在內閣把所有手續辦完,在王直和徐惟學的眼皮底下拿了一批完完整整的公文印信以及欽賜節鉞,大搖大擺地出了皇城,慢慢朝通州走來。

李彥直在營中聽說朝廷又派了人來傳旨,心中好笑,對蔣逸凡等笑道:「王五峰怎麼還不死心!」待來傳話的人說這次來地不是太監,而是內閣大臣時,李彥直才怔了一下,問:「內閣大臣?哪位內閣大臣?」

「聽說是姓徐的。」

饒是李彥直如此定力,聽到這話也忍不住跳起來,驚呼道:「徐公!」一掃之前的怠慢,急遣精騎去接!騎兵派出去以後,他猶自喃喃自語:「王五峰怎麼會放徐公出來?這……這……哈哈……他這是鬼迷心竅啊!」

蔣逸凡聽說也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

張岳看看李彥直,又看看蔣逸凡,他也還不大明白李彥直為什麼會這麼激動,就來問蔣逸凡,蔣逸凡聽他這麼一問,忍不住笑道:「我原本不知道王五峰為什麼會做出這麼弱智的事情,聽你一問才算明白!原來你們根本就不知道讓徐閣老出城意味著什麼!」

張岳是經年在海上行走的人,於此道不精,臉不免一紅,含羞問道:「徐閣老出城意味著什麼?」

蔣逸凡笑道:「意味著什麼?哈哈!只要讓徐閣老到了我們軍中,見到了我們的李總督,那我們就可以完全不管王直了!天下姓朱的那麼多,隨便弄一個來,推上寶座,便是名正言順的大明皇帝啊!且不是自己關起門來稱王稱霸,而是天下人都會認的真命天子!你說,這意味著什麼?」

不說張岳聽得目瞪口呆,卻說徐階才走到半路,就見一隊騎兵圍了過來,將隨行而來地將官都繳了械,為首將領才拍馬來到他面前馬上行禮,問道:「是徐閣老?」徐階微微點頭,那將領大喜道:「末將周文豹,奉李總督之命,特來保護閣老!」

徐階見他言行有禮,含笑道:「好!」指著身邊那口箱子說:「別地都不要緊,這些可看好了。」

周文豹躬身領命。

看看望見了大營,營門大開,炮聲九響,兩萬步騎列隊出迎,李彥直捧軍盔在手,牽馬來迎。

徐階見他如此恭敬,笑道:「李總督啊!將在軍中,不講朝禮!你何必如此!」言語之間頗有嘲謔,嘲謔中又見親熱,自王直圍城以來,他是第一次這樣言笑自若!

李彥直含笑應道:「恩師於學生,既是相,也是師!學生便是匍匐出迎,也是應該!且恩師此番得脫虎口,天下便定!學生此次是為天下人而迎恩師啊!」

徐階哈哈大笑,卻又有一騎奔近!本來李彥直已吩咐了出任何事不得打擾他歡迎徐階,但這一騎還是犯令奔來,可見所為之事非同小可。

李彥直便當著徐階之面拆開了稟呈文書,一見大喜,道:「恩師,雙喜臨門,雙喜臨門啊!」

徐階問:「又有何喜?」

李彥直道:「裕王已經出城了!有可靠的人護著,半日之內便能到達。」

徐階呆了好半晌,終於也有些失態地放聲大笑,笑得良久,才招呼李彥直近前,囑道:「可以準備善後地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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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三十四章 護駕
如果說徐階出城對李彥直來說是喜出望外,那麼裕王一事就是謀定而後動!

裕王朱載這一年才十四歲,雖然他不是太子,但由於年初太子病逝,按照傳統,朱載便成了第一順位繼承人,當然,如果是在承平時期,這一點還得經嘉靖點頭才成。

士大夫是擁護朱載的,不是因為朱載有多好,只是因為規矩如此。而嘉靖卻不喜歡這個兒子,他更喜歡比朱載小一個月的景王,但士大夫不肯任嘉靖的性子來,因為這「不符合規矩」!

可別小看了這「規矩」!只要大明皇朝的根基未曾動搖,這規矩便也動搖不得!王直之所以劫持了皇帝與內閣卻沒法發揮半點作用,就是因為他的作為完全「不符合規矩」!

而李彥直與徐階,卻是兩個深通此道,知曉如何用這規矩的人!

已經在西苑呆了七八年的嘉靖,並沒有和兒子們住在一起,裕王在海盜的手裡,受到的照顧不多,相應的壓力也就沒那麼大。嘉靖不止是一個執拗的皇帝,而且是一個精明的父親,當他的兒子,日子是很不好過的,因為你會覺得自己整天都被無數雙眼睛盯著!所以被海盜「保護」起來以後,儘管一開始有些擔驚受怕,但慢慢地也就習慣了,事情似乎也不比之前壞多少啊。

直到這天黃昏。負責「保護」他地那個海盜頭頭忽然跑了進來,跪倒就磕頭!

「王爺!救命!」

少年一開始鬧不明白,聽了好久才反應過來,徐元亮不停地懇求,說自己是被王直等脅迫才不得已進京的,因此懇求朱載將來千萬不要怪罪他。

朱載有些明白了,他其實還很害怕。嘴裡卻安撫著徐元亮說:「這些日子將軍也沒為難我,將來小王若能得脫大難,一定不會忘記將軍恩德的。」這話卻有些言不由衷。不過,朱載也聽出眼前的局勢大概對這些海盜不利了!

如果是嘉靖這樣的老狐狸這時也許還要裝裝糊塗,那樣反而會增加彼此溝通的難度,但這個少年卻有些直率地問道:「是李總督的兵馬進城了嗎?」他雖被軟禁。可也聽到了一些戰況,知道現在在外頭勤王掌兵地是李彥直。

「李總督還沒進城,不過,末將想保護王爺出去會合李總督。」

「啊!什麼?那……那太危險了!」聽到這裡朱載終於清楚徐元亮的目的了,如果現在李彥直的大軍就在門外他會很高興,可要冒險衝出城去。他可就不大願意了。

「王爺,」徐元亮這時不敢強脅他,就騙著說:「可那王直如今被李總督逼到絕處了,只怕今天之內,就會來對王爺不利了啊!」

朱載嚇得跳了起來:「這樣啊!那……那我們趕緊去找李總督吧!」

得到這個少年的配合之後,徐元亮便盡起部屬,趕到已被洪迪珍控制的東直門時,風啟也帶了一幫人來會合,原來卻是三四個御史、五六個翰林和十來個六部堂官。都是平素和李彥直交往較密者,張居正、王世貞、殷正茂、李春芳等都在其中,這些人官職也非甚高,受到地監視不密。因此得以從容逃脫。

這些人朱載大多都沒見過,但進士出身的人氣質畢竟與海盜不同,二十幾個文臣一擁上來,朱載心頭大定。

卻聽後頭馬蹄聲響,卻是毛海峰聽到消息,率眾趕了過來!

洪迪珍在城樓上叫道:「元亮你先護著王爺出城,我來斷後!」

徐元亮應道:「好!」

車輦將動時,張居正湊近了對朱載道:「殿下,可出一二言安慰將士。」

朱載倒也一點即透。但他不知該怎麼講。就說:「你傳話!」

張居正便高聲問道:「殿下問話:斷後的將軍姓名為何?日後好論功勞!」

洪迪珍一聽心頭狂喜,叫道:「末將洪迪珍!」又大叫:「殿下快走!有我們斷後不會有事的!」又叫道:「兄弟們。打起精神來!能否棄暗投明、光宗耀祖,就看今天了!」東直門軍士齊聲響應呼喝,士氣大振!

殷正茂卻已搶過馬鞭,親自駕車,徐元亮在旁護衛,背後殺聲大作,原來是毛海峰要來搶人,卻被洪迪珍給攔住了,其實洪迪珍是以逸待勞,又有地利,士氣又高漲,頗佔上風,朱載身邊又還有徐元亮部護著,本無大礙,但他是太平稚子,難聞虎狼吼叫,聽到殺伐之聲便緊張不安,張居正見到,又開口問跟在旁邊的徐元亮說:「聽風啟兄言道,這位徐將軍與李總督,乃是舊識?」

徐元亮答道:「是啊!李總督還是孝廉時,曾組織鄉勇機兵,入海平寇,所以我們海上男兒大多敬畏他。這次我們是叫王直給騙了,無意之中竟幹下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但一接到李總督地命令,誰還聽王直的呢?如今大夥兒都願跟隨李總督勤王保駕,只盼著能將功贖罪。」

張居正讚了他兩句,卻低聲對朱載說:「殿下,可再出數語安撫,這一路便再無禍患!」

朱載微微點頭,說道:「徐將軍是真義士,與王徐那等逆賊不同,人誰無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將來只要小王說得上話處,就一定會保徐將軍以及這裡一干將士無恙。」

徐元亮等大喜,口呼千歲,連連謝恩。朱載又安心了不少,連連向張居正點頭,意甚欣賞。

走不出多遠。卻聽馬蹄聲大作,徐元亮報前方有大軍掩來,朱載臉色微變,殷正茂叫道:「殿下寬心!王賊所部皆是步卒,前面來地是大批的騎兵,多半是李總督來迎護了!」

徐元亮停下佈陣成圓,那萬餘騎兵奔進前來。呼問:「是裕王殿下車駕麼?」徐元亮喝道:「正是!來者何人!」

那將領道:「末將付遠,奉李總督命,特來保護殿下!徐閣老與李總督片刻就到,請殿下安

說著將騎兵佈置成橢圓形,圍在外圍,朱載在車內問:「徐閣老?」

張居正臉上帶著歡容。說道:「臣聽到消息,說徐閣老已經出城!此刻多半已與李總督會合了。」跟著就說了徐階出京的始末。

朱載拍拍胸口,這顆心算是放了一半:「若徐閣老也在,那就好了!」

正說著,東南面的騎兵兩邊分開,一個青年大將騎著從蒙古人處奪來的大宛名駒。飛馳而近,他後面有人扛著一面大旗,卻是一個「李」字!殷正茂望去,見正是李彥直,喜呼道:「殿下!來了!」張居正也出車來朝李彥直叫道:「彥直!殿下在此!」他是李彥直的同年,眼下雖然官爵有差,但相見也互相呼字。

李彥直見到張居正殷正茂等,便知事已無妨,奔到車前。翻身下馬,在車輦前行軍禮,大聲道:「臣李哲護駕來遲,請殿下恕罪!」

朱載聽他言語持謹。行動有禮,這顆心就放了七分,親自推開了車門,下來握住了李彥直的手叫道:「李會元,見到你小王就安心了!」

他不叫總督,不叫侍郎,不叫將軍,卻叫會元,這裡頭也有個學問。一來是暗示說李哲啊李哲。小王我從很早以前就關注你了,不是現在遇到緊急事情才想到你。二來叫會元是暗誇李彥直地學問,三來不問當下軍功而訴往日文情,亦見親近之意。

朱載生於帝王之家,自幼耳濡目染,這點權謀基礎還是有的。

臣之間,大功易見,親近難得,李彥直哭功不如嚴嵩,眼淚沒法說來就來,這時趁著跑馬時被幾粒沙子吹到了眼睛,眨巴了幾下,眼眶裡也有些濕了,重重地叫了一聲:「殿下!」卻是千言萬語,盡在這一呼之中了。

看著他們君臣相得,旁邊的小太監趕緊幫忙感動流淚。

這時後面又有一輛馬車駛近,徐階捧著官袍跳下來,連叫:「殿下,殿下!殿下無恙吧!蒼天有眼,蒼天有眼啊!」跑到朱載跟前,連呼:「老臣來遲!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啊!」

李彥直等朱載其實還比較陌生,但徐階他卻是熟知的,見到了他這顆心才算全放下了,連忙扶了他起來,道:「閣老護駕有功,何罪之有?」

這時西面殺聲忽然又響了幾分,似乎有兵馬闖近,朱載微微一驚,不由自主地就往徐階身上靠----他地身份雖然是個王爺,其實還只是個孩子,危急自己自然而然地要尋求大人的庇護。

張居正殷正茂一左一右又護了上來,徐階扶住了朱載,在他手背上拍了一拍,道:「殿下不必擔憂!李總督百戰不殆,蒙古人在他手裡也討不了好去,何況區區幾個海盜!」對李彥直道:「李總督,你去看看怎麼回事。」

李彥直笑了一笑,說道:「閣老可保護殿下前往通州暫住,軍旅之事有學生在,不必擔憂!」便翻身上馬。

朱載見他神色之間全沒將來敵放在眼裡,心裡反而大安,卻叫道:「李會元,一切小心啊!」

李彥直在馬上回頭笑道:「殿下放心!」分出部分兵馬,護朱載與徐階回通州,自己卻帶領大軍增援東直門。

途中風啟趕來,李彥直在馬上問道:「家裡安否?」

風啟道:「家裡沒事。」

原來聽說洪迪珍獻門,徐元亮背叛,氣惱得跳腳,一邊派了毛海峰趕來奪人,一邊又派陳東從另外一邊殺出,要前後夾擊洪迪珍,朱載剛才聽到地殺聲漸近,就是這支人馬,這時李彥直帶了大軍趕來,陳東望見他的旗號?想起麻葉的遭遇,哪裡敢接他的鋒芒,匆匆忙忙就退去了,李彥直也不追他,先進了東直門,命人傳話給毛海峰道:「爾等大勢已去!我給你們半天時間,你回去告訴王直,勿擾百姓!那樣我還可留你們一條性命!」

毛海峰不敢戀戰,嘿嘿而去。

李彥直也不追趕,又傳令全城,喝令所有「被脅迫」者投降!

風啟跟了過來,卻指著紫禁城說:「那邊怎麼辦?」

李彥直哼道:「急什麼!洪迪珍徐元亮既來歸附,東海眾內部便告分崩離析!林碧川葉宗滿等人也會首鼠兩端,至於那十幾萬降附軍隊更可傳檄而定!到明日此時,只怕他還能指揮得動的便剩下不到三萬人!如今我們又取了東直門,內城城防已不完整,王直便無地利可依!不足為慮了。」

「雖然如此,」風啟道:「但要防他狗急跳牆,淪為流寇,那時候可就禍害百姓了!」

他們二人議論,竟全沒顧到嘉靖的死活!

李彥直問他:「那你說怎麼辦好?」

風啟屏退左右,卻道:「不如想個辦法,放他出海吧。」

李彥直一聽就放聲大笑,旋即低聲問:「你真是為了百姓麼?」

風啟嘿了一聲,說:「三公子你地年資不夠,這場功勞雖大,但來得太快,要就這樣立足中樞,手掌大權,士林會覺得突兀!而且三公子你賴以威震天下地乃是武功,天下一定,文進武退,三公子你除非作亂,否則便要退居閒職了。不如且留著這些人,三公子你也好在外領兵建功,積勳累進,等到基業牢不可拔時再回來不遲!但如今北馬已退,若王直也死在這裡,東南海盜便如一盤散沙。那時於三公子,是少了個可以大舉征伐地大靶子!於東南百姓,則十幾萬海盜分作數百股流竄到各州各縣,只怕為患更大且難收拾!不如任王直南下,收拾盜眾,聚於一處,三公子再以大軍破之,則可畢其功於一役!而我等也可趁著征討王直之際,將開海禁諸事一併辦了----此為公私兩利之策!」

李彥直聽了風啟的話,並沒有露出多少意外來,只是輕笑了一下說:「風啟啊,你這是要我養賊啊!」

「這不是養賊,」風啟正色道:「這是取可解之毒,療難愈之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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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三十五章 敲詐
王直站在金鑾殿上,心裡空得慌!

當初進北京城時,呼啦投降了幾萬人馬,聽了徐惟學的話,豎大旗一招,又多了幾萬,加起來十幾萬人,跟著封侯拜將,威風八面,一轉眼間,死了個麻葉,叛了徐元亮,反了洪迪珍,那十幾萬人,被李彥直令旗一指,投降了一大半,剩下那一小半也不能信任了。林碧川跟著也倒,外城就全到了李彥直手裡。

王直看著還在他控制之下的金鑾寶殿,口裡喃喃著:「難道我就這麼完了?我連皇帝都拿住了,連這金鑾殿都在我手裡了,為什麼卻變成這樣!」

他的叫聲在大殿的虛空中迴盪,「為什麼這樣……為什麼這樣……這樣……」

這是幽冥在回答他?還是老天才憐憫他?

外頭哄哄鬧鬧,原來陳東眼看不妙,已經縱容手下搶劫了起來,王直一怒之下,要斬了他,徐惟學來說:「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管得著他?不如留給李彥直去收拾,拖他的時間!」

這時李彥直已經進了內城,陳東在京城劫掠,這是不得人心的事,李彥直派出大軍鎮壓,又發動百姓幫忙,這內城住的多是士紳大族有背景的人,家家都有些護院。

李彥直沒進城時被震懾著沒一家敢動,這時有李總督的大軍挑頭,滿城士民馬上行動。陳東地主力兩千多人被周文豹圍堵擊潰,流散出去的那十幾股海盜。每伙或三五人,或十餘人,士民們有李彥直地大軍撐腰就都不怕他們了,拿了棍棒圍堵,打完拿繩子綁了,送到李總督的駐地交割。

李彥直傳令安民。這才派了使者來和王直談判。要他投降,王直冷笑道:「投降?皇帝還在我手裡呢!大不了拚個魚死網破!」

就在這時消息傳來,說徐階一夥已經在通州擁護裕王監國了!王直聽說整個人就亂了,這時再顧不得什麼禮節。跑來和嘉靖道:「陛下,你的那幫好臣子,好兒子啊!原來都不聽你的!你做的是什麼皇帝!」

嘉靖心中其實也擔心得很,當初徐階出去他沒覺得什麼,但現在裕王居然也出去他心裡就沒底了----因為徐階再加上裕王再加上手掌兵權的大將。這天下就能定下了,再不需要他了!但在王直面前,他卻還要撐一撐,因為作為「朱厚」他可以怕,但作為皇帝他還必須保持最後地尊嚴!嘉靖嗯了一下,說:「皇帝落入賊人之手,則由皇嫡子監國,這是祖制,沒什麼不妥。」

王直大怒:「誰是賊人!」

嘉靖怕刺激了他。就沒再說下去。王直這時要殺他,還不大敢動手。要放他卻又捨不得,要利用他又不知道怎麼用,手裡抓著這個皇帝就像捧著個刺蝟,不知怎麼處置才好!

信如齋來勸,說:「咱們還是別管他了!趁著李三地大軍還沒佔定九門,趕緊走吧!若能殺回天津,奪到了船,也還有條出路!」

王直道:「天津的船現在只怕都在李彥直手裡頭了!」

信如齋說:「他現在心思都放在北京這邊,未必會在那裡部屬重兵,或許仍有機會。萬一去到天津奪不到船,咱們就順運河南下,直奔揚州,仍然是一條活路。」

徐惟學毛海峰等都叫道:「不錯!」徐惟學又說:「只是李彥直的人馬都佈置在東面,咱們要往東面去,卻不是自投羅

「這個不怕,」信如齋說:「咱們可以擁御輦做先鋒,李三的人再多也不敢打地。這叫投鼠忌器。」

毛海峰不信,說:「他根本就沒把皇帝的性命放在心上,會忌什麼器!」

「不同的,不同的。」信如齋耐著性子分析說:「他之前不奉皇帝的命令,那叫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再說皇帝又落在我們手裡,那些命令其實是我們發地,他不尊奉,天下人都只會說他聰明。但要是他明明知道皇帝的車駕在那裡還用鳥銃火炮轟過來,那就是弒君!以後不管他擁立了哪個皇子登了大寶,等天下一定,這弒君殺父的仇是一定要報的!所以李三可以不奉皇帝的聖旨,卻不能不顧及皇帝的性命!」

王直等聽了,都道:「有理!」便決定擁御輦逃跑了。

臨走之前毛海峰說:「反正都來了一趟,就別客氣了!」派了兵馬去把皇宮大內的金銀珠寶搜繳一空!

王直這時已經顧不得大部分大臣了,只對首輔嚴嵩還看管得很嚴,嚴嵩因在徐惟學眼皮底下晃悠得多了,徐惟學心想他是個有名的貪官,家裡多半有錢,就順手去把他家也刮了一刮。

這筆買賣,可比他們去十趟日本還賺!這一搶開了手,海盜們人人振奮!可惜他們實在沒時間了,李彥直的大軍又已在虎視眈眈,王直徐惟學都大是後悔,心想若在李彥直進城之前就殺人劫掠,把京師洗劫個遍,誰知道能搜出多少錢來呢!

跟著又要放火,信如齋勸道:「火就別放了,這是損人不利己地事情,而且火一放,官軍以為要大亂,說不得趁亂殺進來了!萬一皇帝死在亂軍之中,李三對我們就再沒一點顧忌了!」只因這幾句話,至少救了半城百姓。

王直道:「有理!」又聽了信如齋地言語,便派人讓嚴嵩擬旨,說皇帝要東狩南巡!

嚴嵩接到命令後心中納罕,心想:「他這幾下子可算頗合法度了!怎麼之前全是野路數,是才來了什麼參謀麼?可惜現在才這麼幹。可太遲了!」

王直盡起剩下還聽他話地四萬多人,擁了御輦。出朝陽門,避開了有大軍駐紮地通州,兜了個圈子又奔天津來。他們若是俺答之類地胡馬,或者農民軍,這時或者就向西往山西去,或向南走保定。但這幫人卻是經年在風浪中打滾的海盜。雙腳不沾海水就不自在,所以明知東邊通州被佔住了,還是想方設法得要進天津走海路離開。

李彥直果然不敢太過攔阻他,怕他狗急跳牆。害了皇帝,那李彥直可就要背上弒君的罪名了。

王直出了朝陽門,先往南走,繞開通州一帶李彥直布下的防線,再折而向東。一路上他的部隊是越走越少,原來除了嫡系兩三萬南方人是鐵了心跟他之外,那些歸附他投降他的北方人這時見他勢頭不好,路上都偷空逃了,走到東安附近,只剩下不到三萬人,雖然槍炮倭刀還在,但人人倉惶,士氣如此。怕是沒法打仗地了。王直心裡發急。心想:「要是到了天津,那邊又已經落入李彥直手中。只怕我們連攻城地力氣都沒有了!」

誰料還沒走到天津呢!只在東安附近,就有一隊人馬在前攔住,這撥人馬是挖了溝塹在那裡等他的,不測有多少!因後頭李彥直的兵馬還跟著呢,對方又有地利可恃,王直就不大敢強攻,舊計重施,擁了御輦衝過去----這法子他在出朝陽門、出北京城時都屢試不爽,李彥直的兵將再強也不敢傷那御輦毫髮!

不想這次卻不頂用了!那御輦推上去,對陣竟一輪箭射了過來!雖然沒射中御輦,卻也射死了好幾個在前面開道地!王直大慌,忙派了王清溪去交涉。王清溪進了對方軍帳以後不禁一愣,原來這支部隊的將領竟是徐元亮!

他本來準備了一番說辭,見到徐元亮就有些尷尬,但一時找不到其它的話說,就還是硬著頭皮威脅:「那是陛下南巡車架,徐元亮你竟然敢中途攔截,還放箭攻打,是要造反麼!」

徐元亮一聽,屏退了其他人,笑著說:「行了行了!你們的底細我還不清楚嗎?什麼南巡!劫持了皇帝罷了!對著我少拿那一套來說事。皇帝是死是活,我才不管呢!」

原來李彥直老早派了蔣逸凡在這裡等著王直了,只是蔣逸凡是他的嫡系,這等事情不好出頭,若是派戚繼光等來,又不好做那些「佛曰不可說」之事,所以讓徐元亮來拋頭露面,蔣逸凡在帳後監視。

王清溪見是徐元亮,那些虛話廢話場面話也就不提了。

這時他雖不知徐元亮地人有多少,但想己方部隊士氣低迷,只要被徐元亮纏住,後面李彥直的大軍又趕上來,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因此還是希望能通過交涉渡過這一難關,當下就攀起了交情來,說:「元亮!咱們久在東海!現在雖然各為其主,但怎麼也是哥倆。你和老船主也有主從之請,大家一起混了這麼久,沒交情也變得有交情了。現在你若肯給我們一條活路吧!回頭大夥兒都感激你!」

「行了!別感激,我不受這個!」徐元亮笑道:「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我也不跟你嗦!反正現在我功勞也立得夠了,多這次不多,少這次不少,放你們過去可以!可是咱們道上的規矩,錢財在前,見者有份!你們在大內搶了那麼多東西,總不能不分我一份就過去!」

王清溪聽他說要錢,心裡反而鬆了一口氣:「原來元亮你要這個啊,那容易。這樣吧,我們贈送元亮你黃金五千兩,白銀五萬兩,做買路錢,怎麼樣?」

「呸!」徐元亮吐了一口口水:「你真當我是叫花子?鄉巴佬?你們搜刮了整個大內,又刮了嚴家!朱嚴兩家的家產加起來有多少,只怕連你們都算不清楚!現在只給我黃金五千兩,白銀五萬兩,你們當我是傻子嗎?」

王清溪心想原來你也知道一點底細,自己回頭算一算,也覺得這點錢說不過去,就道:「那你說吧,要多少?」

徐元亮笑道:「我也不要金銀,你把古玩字畫給我留下就行了。」

王清溪心想:「嗨!你小子怎麼變得雅起來了?居然懂得古玩字畫?」其實徐元亮哪裡懂得?乃是背後蔣逸凡操縱之故。王清溪卻不知,只道:「我得回去和老船主商量一下。」就回去將情況跟王直徐惟學等說了。

那些海盜聽說徐元亮只要那些字畫古董什麼的,都不甚惜,但王直號稱儒商,這古玩字畫值多少錢他哪會不知道?只是這時是要向徐元亮買命,無奈之下只好道:「給他吧,給他吧!」他也和王清溪一般,認為徐元亮也是個海賊,多半不會顧及嘉靖的性命,威脅他不得了。

徐元亮就讓開了一條路來讓他們過去,然而所有古董珍玩一律扣下,後頭蔣逸凡派人清點封存,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存了起來。

王直繼續向東,看看已到直沽,正擔心著需不需要攻城,結果派出去的攤子回來報道:「直沽那邊到處都是軍馬,氣象森嚴,不許人近前,但靜海那條路上,卻有我們的熟人。」

徐惟學奇道:「熟人?」

「是洪迪珍!」

徐惟學一聽就說:「或許這人也可以買通。」又派了王清溪出使,洪迪珍見了他笑道:「你們在徐元亮那裡,送了不少東西吧?哈哈,我們是自己人,不說廢話,也給我預備份厚禮,我就放你們過去!否則別說你們挾持了皇帝,就是挾持了老天爺也休想過我這一關!」

他說著開出一張清單來,這張清單卻是風啟列地,王清溪看著這張清單手不住發抖,王直從王清溪手裡接過這張清單來之後手也不住地發顫!洪迪珍這一刀砍得好狠!一下子就要割他們剩下那一半地肉!然而之前在北京城沒打,在徐元亮那裡也忍了,難道卻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殺起來?

「算了吧!離海已經不遠了!」徐惟學忍痛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被割地肉裡頭他也有份啊!然而這時也沒法子了。

王直按捺著交了錢,再出發時腳步也虛浮了,好容易撐到海邊,衝到他們泊船的港口,這是他們最後的退路了,到了這裡他們就什麼也不顧了,就要強攻搶船時,但大沽卻沒什麼防範,非但沒什麼防範,連原來的一些防禦工事也拆掉了不少,王直等一衝就進去了,但衝進去以後卻發現岸邊沒船!

所有的船隻都被開離海岸三里!這段距離對這些大部分東海男兒來說,游泳也是游得過去的!問題是游到船邊,人家能讓你上船不?

王直徐惟學等舉目眺望,只見海船上所有人都是倭刀出鞘,鳥銃在手,顯然是嚴陣以待!最諷刺的是徽碧落竟也被對方當作了主艦!而船頭卻掛著一個李字!

站在沒有火炮的炮台上,王直遠望著那個李字半晌說不出話來,指向那李字大旗的手不斷顫抖,驀地大叫一聲:「李三!你這奸賊!」身子一晃,整個人從炮台上跌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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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亂後(求月票)
卻說王直到了天津,見所有大海船都被開出離岸數里,可望不可及,怒火攻心之下從炮台上摔了下來,幸虧眾部將接著護著,才算沒事。

這時空蕩蕩的碼頭上,只剩下一艘海滄舟,徐惟學心想這多半是對方故意留下的,便派了王清溪駕這艘海滄舟去徽碧落找主將交涉。

信如齋主動請纓,道:「不如待我去走一趟吧。」他想送王直送到這裡也就差不多了,要趁機走脫。

不想王直悠悠醒轉,卻叫住他說:「不可不可!信如齋你是從李三手下叛逃出來的,他對你恨之入骨!若是你去了只怕回不來!」王直竟然還愛護著信如齋呢,因此不許他去,卻不知信如齋心中暗暗叫苦卻又無計可施。

那徽碧落上的主將卻是張岳,王清溪見到了他就想罵他兩句背信棄義,但想想還是忍了下來,他想張岳是李彥直的嫡系,不像徐元亮洪迪珍,對皇帝應該更加投鼠忌器,便又拿了嘉靖出來威脅,道:「李三公子要真這麼不顧皇帝的死活,小心日後落個不忠之名!」

張岳心想我們要是受這威脅,前面蔣逸凡風啟就不敲詐你們了,你真以為前面做主的是洪迪珍徐元亮不成?卻笑了起來,說道:「王寨主,我張阿帥是生意人,不知什麼忠不忠的!」

王清溪大怒,叫了起來:「忠不忠你不懂。義不義總懂了吧!當初大夥兒把船隻都交給了你,那就是信得過你!如今你卻把船都佔了,斷大夥兒後路,想坑得數萬東海男兒全死在這裡麼?張阿帥!你這樣造孽,將來小心報應!」

海上男兒或不講究忠孝,卻講究忌諱,張岳一聽就不大高興了,道:「王寨主,何必把話說得那麼難聽?咱們眼下是各為其主,你何必詛咒我?再說。我也沒說要斷你們地後路啊。」

這句話卻叫王清溪大出意外:「你沒有?」

「當然沒有。」張岳笑道:「我張阿帥是個生意人。沒好處的事情我做來幹什麼?」

王清溪見他不像在說謊,不由得喜出望外:「那好!張大掌櫃,若你肯將我們的船還給我們吧!讓我們得歸東海,那我們這幾萬條性命就都是你救的!今日得了你這場大恩,往後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就算是兩軍對敵也罷,大家也都會記得今日的情分!」

張岳一聽哈哈大笑:「王寨主,你這又迂腐了不是?一會跟我講什麼忠孝,一會又跟我講什麼情義!嘿嘿,我剛才都已經說了!我張岳是個生意人!既然不愛虛名,也不講忠義!要談就談生意!」

王清溪臉色變的有些難看了:「生意?」

「對。生意。」張岳笑道:「其實嘛,我也可以賣船給你們啊,不但船,連船上的糧食也一併賣給你們。至於價錢嘛,那也好商量。」

王清溪一問價錢。一張臉漲得像煮熟了的紅豬頭似的,原來真要按王清溪開出來的價格,東海群盜要想買夠足以回東南地船隻,非得把他們手裡剩下地金銀珠寶都吐出來不可!王清溪就要發作,卻又發作不出來,好久才道:「張阿帥,你……你宰人也宰得太狠了!」

「別說的那麼難聽,」張岳笑了起來:「這是生意,生意。」

王清溪氣得幾乎要發狂。好容易平靜下來。便想了一個主意,希望留下一半。又道:「皇帝、景王和內閣首輔都還在我們手頭呢!若張阿帥你肯高抬貴手,或許我們出海之後可以送回其中一二人。」

張岳一聽忍不住冷笑:「皇帝宰相皇子,我要他們來幹什麼?又不能當飯吃!我又不是人口販子!要兩個老頭一個男童幹什麼?」

王清溪見他絲毫不將皇帝宰相的死活放在心上,知道己方再沒有能打動他的籌碼了,無奈回到岸邊,將張岳的要求說了,王直這時已經連生氣地力氣都沒有了,群盜想到要把到口的肥肉全吐出來啊,誰捨得啊?但是再捨不得,也得先保命再說啊!

徐惟學歎道:「留得性命在,以後再報仇!群盜這才將剩下的大部分金銀財寶拿出來,堆在海滄舟上一船船地運過去。當然許多人還是藏著掖著,收起了一部分,張岳雖然猜到一二,卻也就不為已甚了。

根據協議,王直等交錢的同時也退出大沽,到大沽口南邊的海面交接船隻。張岳則順手接掌了大沽。

群盜上船以後,膽氣一壯,略加整束,就要反攻,卻遙見有兩萬多步騎迤邐開至,在大沽周圍列隊安營,又有江船順流而下,運了火炮等進入沽口!

王直、徐惟學等望見,自知難以取勝,只好黯然撤退,他們北上時兵力高達五萬七千多人,大小船隻五百七十二艘。這時回去,卻只剩下不到三萬人,大小船隻僅餘二百來艘,徽碧落由於張岳要價太高,王直也狠不下心來買。回想北上時的雄心勃勃,再看看眼前地慘淡局面,真不知此次來為的是什麼!這一肚子的氣,便都發在了嘉靖、嚴嵩兩人身上去了。

毛海峰便建議把這皇帝浸死了洩憤,但王直卻還是下不了手。

此時群盜人心惶惶,更不敢在渤海停留,就要趁著風向轉南回老巢去。他們只盼著早日回到老家,直接就要開出渤海,經東海回浙江區,卻不知這種心理亦被人算計到了,這兩百來艘船裡有將近三分之一是做過手腳的,頭兩日還不怎麼樣,但若到了東海黑水洋上。風浪一激,這些做過手腳地船都得沉沒!且因在航程中途,無法停船修補,相對於人數來說這支船隊地船隻數量又比較緊張,一船出事,鄰船難救,此為必殺之毒計!

若再經此一難,王直不僅實力大損,而且聲望勢必大跌,那時就算讓他回到了東海。在戰力上亦難以攻破澎湖、大員了。就算他還能統領東海,也必是一個弱勢領袖,在短時期內難以對李彥直的整個戰略佈局產生根本性威脅了。

按下王直、徐惟學東歸不表,卻說張岳放走了王直,對北京卻報說「賊人擁御輦入海。將兵恐怕誤傷聖駕,不敢攔截」

這時李彥直已收復了北京,擁監國裕王進了城,穩定了京畿的局面。徐階做過翰林院的掌院學士,手底下有一大幫的進士門生,他又做過地方官吏。又做過京城大員,大明帝國上上下下裡裡外外什麼門道他都懂!嚴嵩還在的時候,他就已是內閣的第二號實力派,這時去了嚴嵩,天子不在。監國弱小,掌兵大將又是他的學生,這等威風當真是空前未有!一句話出口,士林萬聲響應。

也幸虧王直對京城的士紳沒有大肆屠殺,徐階進城之後,只一句話放出去,所有衙門便都重新上了軌道運作起來,各省督撫聽到消息,紛紛附表以示忠誠。士林清流對徐階高呼稱頌。認為他功勳不在于謙之下。嚴黨則鼠竄其門,那是見到嚴嵩不妙而要另攀高枝。

徐階以謙遜應對清流。以不變安撫嚴黨,一個人就像有三頭八臂,處處得心應手,北京這個在王直手頭地「廢物」,徐階一來,轉眼之間又成了全世界力量最強大地一部機器!

王直此番入城,呆的時間不長,而且除了最後一天都頗為克制,故京師內城外城,所受破壞不大,只是皇宮大內被海盜們洗劫一空,太監宮女,人人挨餓。

裕王進宮之後,與生母杜妃抱頭痛哭。徐階以內閣大學士、禮部尚書上表,請尊杜妃為皇后,統攝六宮。

杜後是病怏怏地人,幸有裕王王妃李氏扶持,兩人知道眼下時局艱難,就請監國、內閣削減太監、宮娥人數,十停中只留下三停,內閣自然無不答允。

李彥直因把京中那些佔過他便宜的米商都宣召入軍營,這些奸商見到了他個個站立不安,李彥直歎道:「如今六宮飢餓,城中又乏糧,諸位若能幫襯幫襯,當日之事,既往不咎。」

商人們聽了,個個都說:「只要小的們力所能及,一定盡力。」就來認捐,捐來捐去,捐了五百石糧食、五千兩白銀出來。

李彥直大怒,冷笑道:「今日才知道什麼叫做要錢不要命!」

這時他地位已高,不好自己動手,就把事情交給了殷正茂去辦!

殷正茂哪會客氣,那些奸商以為又要認捐,拖拖拉拉地就來了,殷正茂卻不問他們米地事情,當堂喝道:「聽說王賊進京之時,聽說都是諸位幫忙籌措軍糧,他們才站穩腳跟的啊,不知有沒有這回事?」

那些米商一聽嚇得魂飛魄散!慌忙喊冤,殷正茂冷笑道:「冤枉?人證物證俱在,你們還喊什麼冤枉!」

米商們忙問:「物證在哪裡?」

殷正茂笑道:「王賊十幾萬人進京,又不是帶著乾糧進城,進城之後也沒餓著,肯定是要買米,買米找誰買去?還不得找你們?他們沒餓死就肯定是買了你們的米!買了米就得給你們錢---你們家裡的錢財,就都是物證!不但是物證,而且是賊贓!」

米商們聽得腦袋昏昏沉沉,又問:「那人證又是什麼?」

殷正茂大笑:「要人證?那還不簡單?」

這時京城治安雖初步穩定下來,但九門外諸營還有十幾萬等待接受整編的部隊,裡頭什麼人都有!殷正茂又得了李彥直的准許,隨便去營裡挑個百八十人來,要兵有兵,要賊有賊,要混混就有混混,要無賴有無賴,殷正茂讓他們說什麼,他們就說什麼,這一來可真是「證據確鑿」了!眾米商慘呼冤枉,但這時還有誰聽他們地?

殷正茂便擲下簽押命令,把眾米商的家全抄了,谷米充公,一半運到宮中給六宮宮娥、太監用,一半分給了文武百官。至於那些家財,殷正茂過手攔了四成,三成送給了李彥直,兩成送給了徐階,剩下一成才交了公。

這髒款李彥直不收,徐階不納,殷正茂想了個辦法,就派人去變買了尤溪縣、華亭縣的田地房屋,送給了李剛、徐,李剛糊里糊塗的就收了,徐勉為其難地就拿了。至於其它大小打點,殷正茂自也會做足。但這些是後話了。

一日之間,京師哭了幾十戶人,樂了幾千戶人家,肥了徐、李、殷。

這些米商能在京城地面把生意做到這麼大,背後也都有公侯將相撐腰,若在太平時節,殷正茂要橫來也動不了他們!但這時北京的利益鏈條都被打亂了,官場上徐階最狠,武人中李哲最牛,皇帝還在海盜手裡呢,監國裕王又什麼都聽他們地,殷正茂有他二人撐腰,誰敢出頭來找死?

蔣逸凡聽說此事後對風啟說:「這可不是什麼好風氣!」他雖然已中了舉人,但背後代表的卻是南方商人的利益。

嘉靖年間的商人勢力五花八門,各分派別,王直那一派是商中之匪,以私兵保護商路,以打劫補助生意,這群米商卻是商中之官,靠的是權力系統的庇護才做到這麼大。李彥直、蔣逸凡等背後的商人集團又是另外一種氣象,他們雖然支持李彥直等進入中樞謀求權力,卻不喜歡這種用權力對商人身家性命的野蠻幹涉。因為權力這把刀今天能殺別人,明日就能殺到自己頭上來!這就叫: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所以李家在殷正茂的事件上雖有得利,但蔣逸凡從長遠考慮,卻覺得這樣是得不償失。

風啟在官場日久,浸淫較深,這時卻嘿了一聲,道:「京城這邊就是這樣,沒辦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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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三十七章 市舶(求月票)


朱載雖然還是個少年,但畢竟也有十四歲了,這時扮演著監國的角色,便也承擔了這個角色的責任。

他的皇帝老子被強盜抓走,讓他提前做了代理皇帝,這本來是一件好事,可惜「好事」的後遺症很多,至少有三個大問題,少年朱載一想起來就一個頭兩個大!

第一個問題當然是錢的問題。

雖然通州已經打通,南方的物資賦稅也如期到達了京師,讓北京政府免了斷炊的困厄。

可是從嘉靖二十年以後,這個老大帝國的財政便總是入不敷出,到了近年更是年年赤字!也就是說,南方的錢糧一運到北京,馬上就要去填補京內京外大小衙門的財政缺口,徐階雖然有能耐,可他也沒法變出錢來啊,只是拆了東牆補西牆,饒是如此也沒法完全搞定,只能先搞定最緊急的,就像風雨之中,第一個要補的屋頂是臥室,因為要睡覺,客廳的就且放個盆子在下面接水。

這種情況如果是在平常年景中,挪來挪去或許也能應付過去,應付不過去就先拖著,但今年卻有些麻煩,因為皇宮被洗劫,要把監國(朱載住在宮裡但還暫時不是皇帝)的生活設施補齊了----這筆預算砍了又砍,但至少還是得有兩百萬兩銀子!這銀子從哪裡來?徐階犯愁了,小監國也為難。

沒了錢,不但皇帝的日常生活成問題,就是第二個問題----國防問題也沒法解決!

西北對蒙古如果要擴大戰果,得投錢!東南對「倭寇」總得追趕啊!皇帝還在他們手頭呢!所以呢,也得投錢!就是現在還滯留在京畿附近的那十幾萬部隊,要繼續訓練就得養著,要遣散也得弄點遣散費啊----要不然就這樣把人趕跑,讓這部分人成了流民。甚至成了流寇,那可是要變成治安問題的!這些也要錢!

可徐階手頭沒錢!

怎麼辦?

文武百官都沒辦法,最後大家說:「問問李侍郎有什麼主意吧。」

李彥直回到北京後,暫時還沒陞官呢。不是監國和內閣有意壓他,而是因為他的功勞太大,暫時還想不出怎麼安置他。就且拖著,只先給他追封了祖宗三代。贈了陸爾容一品誥命夫人,那是告訴李彥直:別著急,朝廷記得你。

「殿下,閣老,諸位大人,」在內閣會議上,李彥直愁眉苦臉地對朱載、徐階、李本以及兵部尚書、戶部尚書說:「蒙古的問題,現在不追擊可惜了,不過收縮防線的話。暫時也沒什麼大問題。但東南那邊一定要窮追猛打啊!陛下還在東狩南巡呢!咱們總得想辦法迎接回來啊!而且海防不整治的話,海寇便隨時可能衝上岸來,這可是國之大患啊!」

這追剿王賊、迎回嘉靖,便是朱載所面臨地第三個大難題了!

在王直事件之前,海寇的危害性被大大低估了。而此事發生之後,海寇的危害性卻被大大地高估了!現在包括監國在內的大部分君臣士民,都已覺得海寇之患,重於胡馬了!

朱載也暗暗點頭:「是啊,那該怎麼辦呢?」

「海防南北萬里,光是防守,是防不住地!」李彥直說道:「太祖洪武皇帝建立了星羅棋布的沿海衛所,可海寇一來,又有什麼用呢?所以臣以為。在海洋事務上。應該主動出擊!將東海南海都變成我華夏之內湖,那才能真正地斬斷病根!」

戶部尚書一聽有些慌了:「那不又要花錢?」

李彥直歎了一口氣:「那也沒辦法啊。」

朱載一聽。臉上更犯愁了,眼睛眨巴了兩下,竟然紅了:「沒想到……沒想到國家窮到這地步了啊!」

徐階和李彥直歎氣也罷,愁眉苦臉也好,他們的哭窮都是假地!這些大臣家裡的誰沒個百八十萬地?滿屋子裡,也只有朱載這個代理皇帝是真窮!

不過,士大夫的錢是他們自己的,要他們拿出來貼補國家那顯然是不可能的!要他們忠心可以,要他們貼錢辦差那就萬萬不行!在錢這件事情上,士大夫從來都是公私分明。

「這樣吧,」徐階說:「海防還是得著手辦!既不能節流,就只有開源了。」

「開源?怎麼開源?」戶部尚書有些警惕起來:「別是要加賦加餉吧?」

朱載一聽嚇了一跳,他雖然年少,卻也知道加賦加餉可從來都是亡國亂天下的前兆啊!不到萬不得已時萬萬行不得!

「如今天下初定,人心未安!豈可妄加賦稅餉銀?」徐階的話讓朱載鬆了一口氣,接著他又說:「所以這件事情,得另想辦法。」跟著就把這個燙手的芋頭扔給了李彥直:「所以我想,安置勤王軍和整肅海防這兩件事情,就交給李侍郎來負責吧。」

李彥直忙問內閣撥多少銀子讓他辦這件事情,徐階說道:「沒銀子,你自己想辦法吧。」

雖然徐階是李彥直的老師,但他一聽這話就叫了起來:「恩相!你太看得起學生了!不給我米卻叫我煮飯,學生不是神仙啊!」

朱載、李本、丁汝夔等聽了,也都暗中為徐階感到害臊,心想你這個江東佬真會坑人,連剛剛立了大功的大將也這麼坑啊!虧人家在你面前還自居學生呢!你哪有點恩師地樣子?

徐階卻正色道:「說什麼看得起、看不起?我輩為國家效力,就算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碰上一點小小的困難就這麼叫嚷,像什麼話!總之這頓飯是肯定要做的,沒有米,你自己找米去!」

他說的義正詞嚴,但李本等卻都想你這話才不像話呢!這些人都是國家重臣,就算沒徐階這麼本事,賬目還是會算的,知道徐階交給李彥直地這兩件事情。沒有二三百萬兩白銀休想完成!現在你一分錢也不給,要人家光靠一顆忠心來幫你辦事?誰敢接這差事?

就連朱載也為李彥直叫屈,但看看徐階那一臉正氣的樣子不敢開口。

李彥直漲紅著臉,不敢答應。又不敢不答應,好一會才說:「恩相,你佔著大義。這責命下來了,學生不敢不聽。但你也總得給學生一條走得通的路才行啊。」

李本等都道:「不錯。總不能讓李侍郎無中生有啊!」

徐階卻不肯讓步,依然道:「總而言之,如今朝廷沒錢給你,但這事情還是得辦!這差事你是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太倉如今沒錢,但太倉是死地,人是活的!你只要肯接了這差事,想出辦法來,只要不花太倉的錢。不犯祖宗規矩,我們內閣、六部盡量配合就是!」

這句話算是挑明了:我們讓你幹,你就去幹,要錢沒有,要權就給你!

李彥直抬頭看看朱載。小監國正滿臉期待地看著自己,再看看李本、丁汝夔等老上司,這些老傢伙雖然也覺得徐階太為難人,卻也都有些希望李彥直能再次創造奇跡!李彥直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盤算著什麼,終於跪下了道:「既蒙監國如此信任,恩相如此看重,李哲焉敢再辭?何況為國家效力,亦是人臣之本分!」

朱載的眼睛亮了起來:「李侍郎有辦法?」

「臣盡力而為!」李彥直頓了一頓。又說:「不過得請朝廷開個方便之門。」

「說!」徐階地聲音裡充滿了決斷的魄力。

李彥直面向朱載:「臣請監國下旨。重開市舶司。且將市舶司地年歲收入,暫歸我作理軍剿賊之用!」

李本和戶部尚書對望了一眼。均想:「也虧他想出了這個主意。不過就算重開了市舶司,只怕也填不了這個窟窿!」他是按照明朝舊地徵收體制來考慮市舶司的收入,所以認為市舶司一年最多只能收幾萬兩銀子,比起整頓海防地百萬之費來自是杯水車薪----卻不知如今經濟局勢已經大變,市舶司若是由李彥直來經營,每年所能徵收之關稅,豈可限量?

朱載看看內閣和兵部戶部諸大臣,最後眼光落在徐階身上。什麼是市舶司他知道,可能不能開市舶司他就搞不明白了。

徐階見他如此,便給他一一解釋。原來自唐宋以降,中國的對外貿易日益發達,因應這種形勢,朝廷便在廣州、泉州等重要的通商口岸設立市舶司,檢查進出船舶蕃貨、征榷、貿易等事務,其執掌權力類似於後世的海關!

市舶司自唐朝開設以來,歷代都有,自宋迄元,未曾斷絕,明代亦於沿海各處置市舶提舉司,掌海外各國朝貢市易之事,同時徵收賦稅,但到了嘉靖年間,卻爆發了「爭貢之議」(此節在本書第二卷第十三章已有詳述),嘉靖皇帝認定「禍起於市舶」,便武斷地撤銷了市舶司,斷絕了對外貿易,就此禁海,而海寇之為禍,根源自也在此!

這時徐階向朱載說明,自然沒說你老爸如何如何的胡鬧,更沒說因為他這政策搞得東南民不聊生,只是說:「陛下出於對當時局勢的考慮,暫時關閉了閩浙兩省的市舶司。」輕飄飄一句話就帶過了。

李本等人一聽,心裡就都知道徐階也是贊成開海的了!否則不會是這等語氣!

又聽徐階問諸大臣:「李哲的提議,諸位以為如何?」

若是眼下還是嘉靖當朝,諸大臣考慮到皇帝地好惡,多半不敢開口,但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了!朱載雖還沒登基,但那也是遲早的事情了!國事又都由徐階處理,眾大臣自唯他馬首是瞻!

李本琢磨了一下,便說道:「市舶司自宋以降,歷代都有,本朝設置市舶司亦有百餘年,只是因爭貢之役,倭寇惹事生非,皇上這才禁斷,但那也是暫時之舉!若李侍郎有把握制得那倭寇,這市舶司也未必不可重開!」他這是老狐狸,雖然是贊成了提議,卻還是安個附加條件:「李侍郎有把握制得那倭寇」----若市舶司重開以後卻又出倭寇之事,那也與他無關,因為他已有前言了嘛。

兵部、戶部兩尚書也點頭稱是。

朱載雖然不大明白市舶司是怎麼回事,但這時他心裡是支持李彥直的,就問:「那這事犯祖宗規矩嗎?」

「不犯,不犯。」李本說。

「那就好啊!」小監國叫道。

聽到小監國這聲稚嫩的響應,李彥直一時竟然怔住了!

今天的事情他其實都早有預料,但真正發生時,他還是忍不住心頭澎湃!

禁海禍亂東南二十餘年,為了這件事情,李彥直和他地學生們賭上了前程,許棟李光頭拼掉了性命,王直捲入這個漩渦中無法自拔!

然而隨著朱載這一聲「那就好啊」----那麼多東海男兒的身家性命,那麼多聰明才子的陰謀陽謀,卻一瞬間就好像可以畫上一個句號了!

李彥直忽然之間甚至有些難以接受,因為這件事情他們努力了太久,付出了太多,而朱載的這個句號,卻畫的好像太過輕巧了!

然而這就是朝堂啊!

皇帝一言泰山移!內閣一票黃河改!

上百萬人的生計,數十萬人的性命,在這裡也就是輕輕巧巧的一句話而已。

徐階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按李哲所議,重開市舶司吧。至於這市舶司如何運作,回頭你擬個條陳,呈兵部、戶部、內閣批復吧。」

從南直隸到浙江到福建到廣東,那些深受海禁之苦的軍民聽到這個消息只怕要激動地放聲痛哭吧!

李彥直內心深處也有這樣地衝動!然而他沒有,他不知是平靜了,還是麻木了,或許是擔心事情又有變化而強壓著吧,臉上淡淡地,就說:「領命。」

然而他出宮以後,李義久來接,李彥直也沒上轎,愣愣地就走回家去,從人見他這樣都有些奇怪,也只好在後面跟著,又把消息傳出去,風啟蔣逸凡聽說都趕來看他,問他出了什麼事情。

「哦,沒什麼。」李彥直說:「監國和內閣都決定了,開海了。」

風啟蔣逸凡等一愣,又問:「什麼?開海?」像他們這樣聰明的人,一時之間也還沒反應過來。

「是啊,開海了。」李彥直又重複了一句。

忽然之間,三個人竟一起跳了起來大叫:「開海了!開海了!」

他們竟然都忘記了自己地身份、自己的年齡、自己的地位、自己的修養!竟然就抱在那裡大吼大叫:「開海了!開海了!」

隔壁的孩子聽到嚇得大哭,蒙古人兵臨城下時,王直打到北京時,也沒見李彥直像今天這樣激動,陸爾容趕緊命伊兒過來瞧瞧怎麼回事,伊兒抱著個肚子趕來一望,見三個大男人在裡頭瘋狂,嚇得跑回去叫道:「不好了!小姐,他們只怕是瘋了!瘋了!三個人都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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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三十八 帝統(求月票)


李彥直擬開海條陳的時候,另外一件更重要的大事也並行不悖地進行著,那就是擁立新君!

皇帝被劫持到海上去了,此事對大明來說簡直就是奇恥大辱!國不可一日無君,皇帝暫時沒能迎接回來,新君登基便勢在必行!

這件大事,反不是徐階和李彥直挑頭----他們不著急,因為他們是擁立的實力派。那些沒在勤王保駕中立了功勞的御史、部臣才是最著急的。可是這第一道請皇帝登基的奏章,也是要冒一定危險的。

因為眼下的形勢有些特殊:嘉靖還沒死,還在海盜手裡呢!

誰知道大佬們這時打什麼主意呢,是想換皇帝了,還是想等待嘉靖歸來?底下的人琢磨不透啊!

這可是非此即彼的政治立場,隊伍站對了,奏章上對了,也許就陞官發財,若是上錯了,興許就得被打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

不過早上晚上,總得有人來上,而讓李彥直沒想到的是,上這第一道擁立奏章的,竟是嚴黨的人----嚴嵩的乾兒子、通政使趙文華!

「見風轉舵的小人!」有清流罵了起來。

但卻有更多的人後悔起來:「我怎麼不早點上啊!讓姓趙的撿了便宜!」

趙文華帶了這個頭以後,擁立的奏章登時如雪片一般飛了過來,這也在李彥直地意料之中。甚至就是擁立奏章出來後反對聲音的出現李彥直也不意外,可又一件他沒有想到的事是:反對的大臣居然不是那些奸黨小人,而是那些清流,甚至是那些「老實人」。相反,倒是主張陛下趕緊登基者。內中多是像趙文華這樣的「小人」!

這就讓徐階與李彥直有些為難了,因為清流士林是他們爭取地同盟軍,而那些「小人」則是他們打擊的對象,但現在情況反了過來,一時便叫他們不知該如何處置才是。畢竟,那些「小人」的名聲太壞,在可以選擇的情況下。誰甘願與他們為伍啊?

而且反對派的意見也不是很激烈。只是持重:大難已過,國君未回,新君登基何必急在一時?

朱載本人以及杜皇后都沒有很大的魄力,一切事宜,就看徐階的處置。

從已經呈上來地奏疏地情況,徐階注意到,沒上書的人佔據了多數,這些人應該是在觀望,而已經上書的人裡頭。反對者的數量竟有壓倒性優勢!

反對派認為:現在國家已經穩定了,有監國在,基本的行政程序又完整。何必急著立皇帝?

贊成一派的意見則更加簡潔了當:國不可一日無君!

這時候反對派又問出了一個問題:現在皇上還沒龍御歸天呢,萬一皇上回來,你打算怎麼辦?新皇是退位,還是不退位?若是退位,那何必現在登基?若不退位,那不是我們這些做臣子的認為地製造了皇家父子的對立?那豈非陷監國裕王於不孝?

雙方都引經據典,好像誰都有理,蔣逸凡看了邸報後歎息道:「就這麼辯下去。就是一百年也辯不完!」

風啟則冷笑:「大家都不說實話。都掉書包,當然辯不出個一二三來!」

張岳問:「不說實話?」

「對。對。」蔣逸凡笑道:「什麼國不可一日無君也好,什麼陷監國裕王於不孝也好,都只是場面話,他們真正爭的都不是這個!」

張岳問:「那是什麼?」

「那還用問!」蔣逸凡大笑道:「當然就是一個利字!」因說出一番道理來,聽得張岳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嘿嘿!我原本以為北京城地人還有幾分斯文氣,聽你這麼一說,原來比我們這些做生意的還市儈啊!」

原來扶立朱載一事,得利最大的只是徐階、李彥直、張居正、殷正茂等少數人,大部分臣工都沒能分享到這擁立之功,因此年輕一點地官吏或者是真正對嘉靖心存眷戀,仗義執言,但大多數的官員卻都是出於利益的考量而反對。

張岳本也是個聰明人,但進京之後先是見王直雖有實力卻指揮不動文武百官,便誤會了在這京城還真有利益所不能動的仁義禮制在!殊不知這些仁義禮制,背後全是由名利二字支撐著,士大夫們不幫王直,不是因為不符合聖賢的教誨,而是因為幫助王直不能實現他們的最大利益!

經過這次的事件之後,張岳這個生意人才算真正看明白了這些官僚的每一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可是我們有徐閣老壓在上頭呢,那幾個跳樑小丑,能有什麼能耐?」

不想事情卻越鬧越大,當徐階打算動用權柄鎮一鎮那幫不識好歹之徒時,李本竟然也出聲了!

「華亭,你何必這麼著急呢!你如今都已經是首輔!就是再把監國擁立上去,也不過多一項震住之功罷了。」

這句話把徐階說得一驚,他回過神來,這才發現這場政治鬥爭地形勢比他預料地還要更加嚴重!

和土木堡之變的明英宗不同,嘉靖做了幾十年地皇帝,誤國誤民的事幹了不少,但卻叫士林清議抓不住他的把柄!儒家評價皇帝時最忌諱的幾件事情,如殘暴好殺,如貪色誤國,如寵信閹豎,如加餉虐民,嘉靖一件也沒犯!至於怠工不上朝,好道好煉丹,這些卻是小節了。因此這個皇帝出事以後。士大夫地評議是:嘉靖無罪!

他不但無罪,而且根底甚深!

這是一個做了三十年的皇帝啊!

別看他不怎麼上朝,可是掌控朝臣的手段高明著呢,這個皇帝是自覺地縱容黨爭,任由臣下分成兩派。他討厭誰就暗中扶持一派打壓另外一派,卻又不將那一派打死,總要留下些種子,趕走了楊廷和,起來了張璁,卻又扶持比張璁弱小得多的夏言,等夏言斗倒了張璁。大權在握。他又扶持嚴嵩起來對抗,然而嚴嵩整死了夏言,按理說夏言所提拔的徐階也該倒霉,可嘉靖偏偏又把徐階留下,還讓他去了翰林院做掌院學士----這簡直是在幫老徐積累政治資本了!

因此楊廷下野,夏言棄市,楊、夏地繼承人只恨張璁、嚴嵩之輩的奸臣,卻不恨嘉靖這個皇帝,就是徐階自己。儘管他也隱隱猜到這是嘉靖的權術,可內心依然不能不對這個皇帝存著幾分感激。這幾分感激使徐階暗黑的內心深處保留了幾點白斑,也正是這幾點白斑。使得才四十八歲的徐階離官場絕頂境界終究還差了半分的火候!

徐階猶如此,那些受過皇帝「恩惠」的滿朝文武就更是如此。

從這些奏疏中徐階和李彥直便都看出嘉靖地影響力有多大---他人不在了,可是茶居然還沒涼。

畢竟,徐階在大變發生之前還只是閣臣之一,而且在閣臣之中資歷最淺----入閣不過短短一年,實力比之嚴嵩也是大有不如,更別說和在皇位上一坐就是三十年地嘉靖了!和嘉靖、嚴嵩相比,徐階在眾老臣眼中根本就是僥倖得志。而李彥直更不用說。完全就是一個暴發戶!

嘉靖二十九年的內閣本有四人:嚴嵩、張治、李本、徐階。張治年老多病,在蒙古兵臨城下時就病死了。嚴嵩又被海盜劫持了去,因此這內閣便只剩下李本、徐階二人。

按照官場的規矩,內閣首輔是要論資排歷的,雖然李本在內閣素來沒什麼發言權,只是嚴嵩拿來湊數的,但現在嚴嵩不見了,本來應該是由他接任才對,可徐階有擁立之大功,又只有他才鎮得住李彥直,所以大變之後,這內閣首輔的位置就被徐階給佔去了!原本眼看著就要輪到自己當首輔的李本,又掉到次輔的位置上去了。

這首輔和次輔之間的差別,可不知一個肩頭地差別,而是天上地下的差別啊!因此就連李本這樣的老實人,也忍不住冒出頭來要爭上一爭了!

由於皇帝是在戰亂中失陷,來不及下達有效力地聖旨、詔書,所以徐階和李本便自然而然地成為了「主幼國危」時期的輔政大臣了!在這等形勢下,李本哪怕勢力遠不如徐階,也不是說趕走就能把他趕走的聽到後,也替徐階感到棘手。不過,這時候他不敢說話。因為這時候滿天下的人都已知道他和徐階關係不同尋常,若是他們兩個聯起手來傾軋李本,士林清流馬上就會有強烈的反彈!

而徐階呢?他當時竟然也沉默了!

「看來監國登基的條件還是不太成熟啊!」當天晚上,在密室之內,風啟對蔣逸凡息著,說:「如果現在徐閣老強行扶裕王上位,只怕會給他自己留下很大的後患----從來違逆眾議廢立君主的大臣,無論是廢還是立,很少會有好下場地。」

大明朝廷不是漢末朝廷,徐階不是董卓,李彥直也不是呂布,他們兩個當然不可能幹出那種把文武百官拉上殿,誰不服自己徐階就讓李彥直拿鳥銃崩了他地事!

「如果用強的話,雖然以當前地局勢來說,我們還是可以硬將皇帝抬上寶座,但那樣一來我們就會陷身於一輪接一輪的朝爭之中,非到將所有反對派清洗乾淨,絕無餘暇去整理東南。而且以我們現在的政治根基,在北京這個地方跟人鬥法,還不見得就一定能贏到最後呢!」

李彥直默然,蔣逸凡道:「那你的意思是,就這麼算了?」

「進一步焦頭爛額,退一步海闊天空!」風啟道:「京師是天下官僚地聚處。老舊眾多,這類人是殺不乾淨,趕不盡絕的!若要行強用烈,不過是走上王直的老路,或者如董卓那般。把整座都城都燒了----但那樣的局面豈是咱們願意看到的?就是把這些人都清洗掉了,咱們新派地人馬暫時也接替不了這個舊朝廷,天下馬上就要大亂!繼續在中樞糾纏下去,只會誤了東南的大事。」

蔣逸凡道:「但是帝統這邊若是留下個隱患,將來也是個大麻煩啊。」

風啟道:「大明是久病之身,從頭腦到心腹到四肢,沒有不潰爛的地方!你要想一下子把病全治好了。那是做夢!因此咱們只能選擇其中一處先治理好了。然後再循序漸進,療養全身。中樞這邊的爭鬥是生死之爭,人人都盯著,若是糾纏在這裡,十年之內咱們什麼都不用做了!我認為不如避實就虛,且讓北京這池渾水繼續渾下去,咱們卻先挾中央之威權以臨東海,到海上另開一片新天地!我等乃初升旭日,那些破舊官僚卻是暮色餘暉。只要海禁一開,多一天的積累,我們便多一分力量。等咱們手頭錢也有了,人也齊備了,那時再挾新風以破陳俗,反過來以干京師,到時那幫老不死還如何是我們的對手?此為反客為主之計!」

李彥直深以為然,蔣逸凡問:「但萬一咱們走了以後,中樞這邊就出了事,那可怎麼辦?」

「不怕!」李彥直這時顏色稍舒。說道:「只要給我一年的時間。我便能把大員、呂宋全整合進來,新地市舶司一開。自然而然也會有一股新地大勢力出來,正如風啟所說,那時候我們有兵有錢又有人,又遠在海疆,中樞再要動我們可就沒那麼容易了!等咱們在東南的根基一穩,那時別說現在北京的這幫王公大臣,就是真讓皇帝回來了也奈何我們不得!咱們這次進京,求的就是一個威臨東海的名分,現在名分已經到手,再耽擱下去只會誤事!」

三人商議妥帖之後,李彥直便夤夜入徐府商議,徐階聽了心頭一喜,暗道:「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原來他也決定了要先從外圍入手,即由自己穩住中樞,而放李彥直出去立功----李彥直是他的人,李彥直的功勞就是他的功勞。這是先取外圍,然後反過來鞏固中央權威。

而且由於他和王直有過接觸,所以他心中有個判斷,認為嘉靖在王直手裡是凶多吉少!而且時間拖得越長,嘉靖生還的機會就越渺茫

如果海盜們殺了嘉靖,到時候裕王再登基不但名正言順,而且文官集團也不會分裂----當然,像這樣地話,徐階連對著李彥直時也不回說的。不過基於這個判斷,徐階決定不急著擁裕王登基。李彥直又道:「我如今別的不怕,就怕王直帶了陛下,卻闖到南京去了,那時只怕會有些麻煩。」

「這個我早有準備!」徐階笑道:「我早已票擬旨意,傳令凡沿海州縣衛所不許海賊上岸,至於南京地守備、大臣亦已撤換,王直要進南京,除非直接攻破城池,但那樣不過是把他在京城的事情重複一遍,掀不起風浪的。」

李彥直一聽大感佩服:「恩師深思熟慮,人所難及!」

徐階嘿嘿一笑,道:「命令是下了,可真要堵得那些海賊沒法上岸,怕只有彥直你才做得來這事啊!」

李彥直歎道:「但我現在人在北京啊,就是有千手千眼,也顧不到東南啊。」

「少給我貧嘴!」徐階輕罵了他一聲,笑道:「我聽說現在北風起,正好南航,你在天津船隻準備得怎麼樣了?」

「船隻沒問題,隨時可以出發的。」李彥直歎道:「就是還沒個名份。」

徐階一撫鬚,從紙堆裡取出個小紙條,寫了幾個字問:「這個名分如何?」

李彥直藉著燈光一看,忍不住心頭大動,原來那上面寫的卻是:

權海軍都督府!

心滿意足的李彥直走後,徐階便在書房休息----這兩天他太累了,心累!

可不知怎麼的,這一晚他入夢之後竟怎麼也睡不沉,一顆心就像被吊著一樣。迷迷糊糊中,他先是夢見了嘉靖,跟著又夢見了嚴嵩。嘉靖在笑著撫慰他,嚴嵩在和自己說話,但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突然之間一個頭顱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朝著徐階高聲怒吼!

夏言!

竟然是夏言的頭顱!

血淋漓地頭顱!脖子上還滴著血呢!

徐階大叫一聲驚醒了過來!

「老爺,怎麼了?」夫人張氏有些慌張地伺候著。

「沒事……沒事……」徐階喃喃回答了兩聲,可眼前飄來飄去地還是夏言的頭顱!

滴血地頭顱!

「老爺,李侍郎又來了。」

「李侍郎?哪位李侍郎?」

「就是李總督!」

那當然就是李彥直了!

只見他臉色蒼白,好像才發生了什麼事情一般,在徐夫人也避到後面去之後,徐階才問他:「你怎麼又來了?」

「我剛才,到岳父那邊去了一趟……」李彥直臉色有些難看:「被岳父罵了一頓,所以就回來,找恩師商量一下……恩師,登基的事情,是不是……」

「我知道陸炳的意思了。」李彥直連一句完整的話都還沒說好,徐階已然道:「這件事情,我已有決定!嘿嘿,想想真是好笑!我在這宦海混了幾十年,居然還會犯這樣可笑的錯誤!若不是夏恩相托夢警告,或許過不了多久就要下去陪夏恩相了!」

這一夢醒來之後,徐階心中最後的幾個白斑也消失了。

李彥直呢?或許他的進步也與徐階相當。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1:13
之三十九 大權

李本鼓起勇氣,制衡徐階之後,心裡雖有些忐忑,但也不怎麼擔憂。

他是不怕的,因為眼下內閣就他和徐階二人,如今皇帝不在,裕王監國,這皇權便顯得十分微弱,徐階驟為首輔,京城人心未服,這時候他要是幹掉李本,那麼內閣就只剩下他徐階一個人了!他徐階就變成獨輔、獨相!在國微主幼之際,獨掌國柄可是相當忌諱的事情啊!所以李本認定了徐階不敢動他!

這一日,徐階忽請旨解禮部尚書職,原來徐階雖然入閣,卻一直兼著禮部尚書,如今身為首輔,事務日繁,自解禮部尚書之任倒也應該。

這等國家大事的決策程序是:內閣票擬,跟著皇帝朱批,批下來以後這公文就合法了!

因為涉及自己,所以這次在票擬之前,徐階就請了李本以及吏部尚書李默一起商議,讓小監國朱載在旁邊聽著。

徐階的這個提議是合情合理,所以李本、李默就都沒反對。徐階當即票擬,如今皇帝不在,監國掌印,這條旨呈上去後,朱載馬上就命司禮監批紅,嘉靖時代的太監權微,如今徐階又得勢,司禮監的太監不敢拖延,馬上就批朱蓋印,轉回了內閣,解徐階禮部尚書任,由原禮部左侍郎歐陽德接替。因為監國、內閣大學士、吏部尚書全都在東暖閣,相當於是幾個部門堆在一起辦公,所以整個流程下來,前前後後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

解了部任之後,徐階一拍腦袋:「哎喲!我只顧著禮部的事,怎麼把戶部的事情給忘了!」原來南京戶部尚書兩月之前就出缺了,因這段時間忙亂,一直沒有補上,因提議以大臣方鈍接任。

方鈍是戶部左侍郎,在俺答、王直犯京期間負責軍隊的後勤。與李彥直合作有素,京城內外資源有限,也虧得他有經濟大才,拆東補西的竟然就應付過去了,可以說乃是這兩次保衛戰的幕後功臣了!以他的資歷加上這功勞。別說做南京戶部尚書,就是做北京戶部尚書那也是綽綽有餘。

吏部尚書李默有大臣之體,便表贊成。

方鈍升了一級之後入宮謝恩,朱載因問起他的功勞來,徐階代為述說。最後評價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方尚書受命於存亡之際,於國家危難之時能保得三軍無缺,這功勞真是不小!」

方鈍忙謙遜說自己並無功勞,兵部戶部工部地侍郎主事,很多在這次戰中也多有建樹。自己只是做好本職工作罷了。

朱載一聽。想起了一件事情來,就對徐階說道:「徐閣老,京師平定之後,有功將士都賞賜了吧,可這有功之文臣,內閣好像還沒報賞請功啊。」

徐階李本一聽。都惶恐道:「是老臣疏忽了!」

所謂知錯應改,徐階便在御前點評群臣,論起功勞來。

這次是守戰大事,所以論道功過,首當其衝的就是兵部,頭兩個就是兵部尚書丁汝夔和兵部侍郎王上學。他們倆有什麼功勞?他們兩人最大的功勞,就都是李彥直的老上司,李彥直在外頭能專心用兵,也確實是多虧了這兩個大臣在兵部的保舉、回護和信任。所以李彥直每立一次功勞。也就算上了他們三分。王上學本來是職方司郎中,這幾個月多已經積功升到了兵部侍郎地位置。兵部尚書丁汝夔卻至今未動。

丁汝夔在朱載面前早已混得臉熟了,所以一聽這個老臣有功,朱載就讓徐階賞他,頒賜了章服、白金諸物,又加蔭其一子一孫,徐階又奏道:「丁尚書有經緯之才,如今內閣只臣等二人,事繁任重,實在忙不過來。」因請召丁汝夔入值內閣。

朱載連連點頭,說:「那挺好啊!丁尚書是兵部尚書,一定懂兵法,如今正當用兵之際,有他入內閣幫忙,平定胡馬倭寇、迎回父皇便指日可待了。」

李本聽到這裡,心中忽然有些不安起來,但丁汝夔是兵部尚書,離宰相只有半步之遙,腳抬一抬就能邁進內閣了,能否進來只看一個機會而已。首輔建議、監國點頭,丁汝夔又本有功勞,大臣廷議之後誰也提不出反對的意見來,且內閣眼下只有兩個人,實在有些不穩定,所以便無人反對,丁汝夔入閣的事情就這麼成了!

明代六部尚書中以吏部、兵部權力最重,丁汝夔又有戰功在身,李本卻庸庸碌碌,一直沒什麼大功勞可言,所以李本入閣雖早,但丁汝夔入閣之後,李本反而要讓他一肩了!

丁汝夔入閣之後也解除了部任,又與徐階商量,命張經接任兵部尚書。張經是福建侯官人,算是李彥直的老鄉。剛好這時戶部尚書以年老上奏請求致仕,內閣便准了,卻讓方鈍從南京戶部尚書轉為北京戶部尚書,方鈍人在北京都還沒動呢,就從南京戶部尚書這個閒職,一轉變成大明帝國的財神了。

跟著內閣卻又讓王上學轉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做了御史言官們地頭頭。

這幾個接連而來的職位調動雖然稍顯頻密,但戰後論功之際,在程序上卻也屬正常,然而官場的老油條們卻都嗅出了大變的味道來!

而身處其間的李本更是坐立不安!徐階提出的這幾個職位變動,也都知會過他,李本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然而這幾個人每上來一個,李本便覺得自己被擠開了一步,離權力中心遠了一步!到得後來,廷議時是丁汝夔、方鈍、歐陽德、王上學等濟濟一堂,都擁簇著徐階,而李本卻被拋棄在角落裡無人問津了!

這些變動,竟然在兩日之內就完成了,和這次官場大變彷彿沒什麼聯繫地李彥直坐在家裡,看著風啟在「歐陽德、丁汝夔、張經、王上學、方鈍」等一個個地人名後面打勾,上去
了一個人,就打一個勾,等王上學當上了左都御史以後。李彥直才笑道:「差不多了!」

就在當天,刑部主事董傳策上書,請監國裕王登基稱帝,以正國本,以安天下!

話說。擁立皇帝登基,關他一個刑部主事什麼事?不過明朝的規矩,六部主事官員也是有資格議政,所以董傳策就上了這道奏疏。他這奏疏一上,天下人就都明白了:首輔徐閣老在表態了啊!

為什麼這麼說?因為董傳策是松江府人。是徐階的老鄉!

在同一天,行人王宗茂也上表請裕王稱帝,行人在北京也是個芝麻綠豆官,不過這王宗茂乃是徐階的門生,同時又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是李彥直的同學!

這下事情就完全明瞭了!

御史們看看他們地頂頭上司、左都御史王上學地臉色。忽然就積極起來。潑墨起草,紛紛請裕王稱帝!聽到風聲後,兵科、戶科、禮科的給事中也動了起來,他們一動,刑科、工科、吏科的同僚便不甘人後!

再跟著,京城九門、居庸關駐軍、天津駐軍的有功兵將。並五軍都督府左右都督,也都泣血飛奏,求裕王趕緊登基稱帝,否則「軍心不安、民心不穩、四夷不服、天下危矣!」

如今嘉靖不在,裕王監國,其實也沒多少人敢公開反對新皇登基,大部分人其實都持觀望態度,想要「等等」!可徐階將態度一亮出來,而幾個實權派人物又分明都站到了他那邊去!像李本這種「持重派」已經毫無還手之力!那這群中間派再不表態就不行了!再不上表。等到新皇登基。那時候秋後算賬起來,不擁護的人都得倒霉!

一夜之間。滿北京城地大小官員忽然都哭著喊著求裕王登基繼位,群情洶洶之下,李本嚇得屁都不敢放一個!這時他哪裡還敢說什麼「華亭,你何必這麼著急呢!」的話來?他要是說了,都察院那幫言官馬上就要跳出來將他扯下馬!

小監國也嚇得有些沒主意了,找來了徐階哭道:「徐閣老,父皇還在海賊手裡啊!軍民就擁我登基繼位,那不是陷我於忠孝兩難嗎?這……這可怎麼好!」

徐階忙奏道:「事有經權之分,如今陛下失陷東海,舉國惶惶,人心不安,監國登基立極,正是人心所向!既承國祚,又安天下,列祖列宗在上也必庇佑贊同!此事並無妨監國的孝道,相反,這才是為人子孫者地大孝啊!」

杜皇后在簾後聽了,也說道:「皇兒,徐閣老所言有理!」

朱載連連推辭,徐階與丁汝夔都垂淚跪訴,磕頭請監國以天下為重,以社稷為重,以萬民為重!

朱載慌忙下座,扶了兩位老臣起來,這才收了淚水,道:「既然如此,那小王就只好順應天命人心了。」

徐階、丁汝夔大喜,旁邊地執筆太監也趕緊紛紛跪下,作三跪九叩之禮,山呼「萬歲!」

至此,君臣之名便定!

「應承了,應承了,監國應承要登基了……」

宮中傳出了喜訊,其實宮外地文武大臣對裕王答應繼位一點都不意外,然而還是個個裝出一副驚喜地模樣來,額手稱慶:「這下大明中興有望了!」

滿北京都洋溢著喜慶,只有李本的府上寂寂清清,就讓家人收拾東西,家人問收拾東西幹什麼,李本沒好氣地說道:「準備回家吧。」

「回家?回哪兒的家?」

「當然是回老家!明天我就上表請辭!」李本不是在發脾氣,他的言語中並沒有一絲怒火,有的只是絕望與無奈:「難道還要等人家來趕嗎?」

一個差一點兒就有望做首輔地大臣,就這麼徹底玩完了,他上本告老還鄉時,滿朝文武誰也不意外,但徐階卻還不肯放他走!眼下新皇就要登基,你卻忽然要走,這算什麼事兒?怎麼著也得拖到陛下登基之後你才能走啊,所以宮裡就不肯批復,只是把他晾在那裡,雖然俸祿照給,但大事小事都沒他份了!甚至就連開海軍都督府衙門、廷議海軍都督人選這樣地大事,也沒來問他意見!

這就是朝廷啊!

李彥直感歎著,這時他也在收拾行李了,不過和李本不同的是:他不是辭官,而是打算走馬上任了。

「耽擱了這麼久,希望東南那邊別出什麼岔子才好。」蔣逸凡說。

「放心!」李彥直笑道:「朝中座次既定,我背靠朝廷,那就無往而不利!王直雖然先南下了,但就算讓他有時間盡統東海群盜又如何?我如今不但名正言順,而且手掌大權,一到東南,令諭一下,你認為還有幾個海商會聽王直的?他們如今也就是苟延殘喘幾天,等著我去收拾罷了。」
mk2257 發表於 2009-1-31 21:14
第六卷 陸海巨宦 之一 敵之敵

今天奉父母之命,要回老家去進行一件很麻煩的事……

我會帶上本本碼字,但老家的網絡不知道怎麼樣,希望明天不會耽誤更新。

嗯。請大家繼續支持阿菩。

嘉靖二十九年冬,以皇帝「東狩南巡」之故,監國裕王即皇帝位,定以來年改元,年號隆慶。尊嘉靖皇帝為太上皇,杜皇后為太后,朝臣上表請賀。

然而眼看著嘉靖二十九年剩下的這點日子就要過完,南方忽然傳來消息:「皇上」、景王和「首輔」嚴閣老在淮安府海州地面出現了!

淮安府在山東南邊,淮河就在其境內入海,那海州就是後世的連雲港。淮安的地方官不知是消息不大靈通,還是出於別的原因,上報這個訊息時竟然仍用「聖上」、「首輔」等用語!通政司的官員見到嚇了一跳,通政使慌忙將「聖上」改為「上皇」,又去了「首輔」之稱,這才傳報上去!

內閣一看之下炸開了鍋!

這時李本已經告老還鄉,徐階又援引了方鈍入閣,與丁汝夔共三人,已經捆在一根繩子上!若是讓嘉靖回來,他們全都沒好果子吃!

徐階當即發下密令,命李彥直拋下其它事情,馬上前往海州救護「太上皇」!

這時他們都想,海盜們一定也是擁簇著嘉靖上岸的。

李彥直也知道這件事一出來,東南再怎麼十萬火急的事也得先擱下了。

這時五軍都督府已經收回了京畿軍隊地統兵權。但李彥直在天津仍然有部分上得戰馬地精兵。而且他地營中也有二千多匹馬!他和徐階是一前一後。相差半天接到地訊息。等徐階傳下命令來時。李彥直地人馬都已經準備好了!立刻就下令水路並進。同時出發!

天津到海州之間走陸路是跨過華北平原。走海路是繞過山東半島。若是大宗地貨物運輸。則海路會比陸路方便。因為可以靠風力。但這時只是圖快。則輕騎兵一定會比水師迅疾得多!

陸路以林碧川為先鋒。統領騎兵二千人。直撲海州!水師方面。李彥直命諸將統領船隊,到海州會合。

這時兵部已去調了楊博來主持居庸關防務。戚繼光這個官位資歷遠不足以服眾的後生被換了下來後也到天津李彥直處聽命。說到陸地行軍、戰績能耐和親近度、可信度。李彥直都該讓戚繼光這個將門世家子弟為先鋒才是。怎麼卻派了林碧川去?

這裡頭就大有文章了!

內閣那幫人,豈是願意嘉靖回來地?雖說他們已尊嘉靖為太上皇。但嘉靖畢竟是做了三十年皇帝地人!權謀厲害。根基深厚。又尚未過分衰老。而新皇朱載又還只是一個少年,人心其實未服。真讓嘉靖回來了。則京師會發生什麼變故就難說了!

所以徐階一聽到消息,馬上就命李彥直南下!這裡頭實有一個不可告人目的----那就是要李彥直伺機把「太上皇」給解決掉!

李彥直又哪裡會不明白徐階的這個目的?他接到命令之後馬上就行動。那兩千騎兵趕得這麼急。不是來救護嘉靖的,而是來謀殺嘉靖地!至於謀殺的手段則可相機而動,比如到時候衝擊海盜,讓嘉靖死在亂軍之中,或者「救太上皇」時卻出了意外等等。總之一句話:嘉靖一定要死!而且要死得不明不白!

當然,嘉靖一死。負責去救護的李彥直便要承擔罪責,事後被象徵性的降職罰俸那都是可以預計的了,但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李彥直可以沒大事,那個直接地指揮者卻必須背黑鍋----所以林碧川被叫了來,不是因為李彥直信任他,他還以為因自己是南直隸人,事情又發生在南直隸李彥直才想到他呢,興沖沖地就領了命令。卻不知這是一個有去無回的任務!

李彥直的中軍故意和林碧川的兩千騎兵拉開一定的距離。風啟在林碧川身邊隨時監督,而李彥直則帶著一百餘騎兵偃旗息鼓。悄悄混在那兩千騎兵裡面,對外卻宣稱李都督還在後頭。

這支人馬只半日便抵達濟南府!這時又收到了南面的後續消息,說這次海州發現雖太上皇的行蹤,卻沒見到有海盜。

李彥直不由得一奇,細問之下,才知是數日之前有一艘海滄舟在海州附近的海岸靠岸,船上走下一批人來,卻是被海盜劫持了的太上皇、景王和嚴嵩、嚴世蕃這兩對父子,以及一些隨行的太監侍衛。那艘海滄舟把人放下之後就走了,並沒有海盜跟上來。

蔣逸凡越聽越奇:「難道太上皇這麼厲害,竟在中途設計奪了船隻逃走?或者是他運氣好得無比,在海上遇風將船隊吹散,竟然讓他逃離了大隊?」但轉念一想,就知絕無可能!

嘉靖是何等重要地人質?王直等就算不與他同舟,至少也要派人嚴密監視,絕不會放任嘉靖、嚴嵩與眾太監聚在一艘船上而沒有重兵看守!

李彥直沉思了半晌,拍大腿叫道:「好哇!好哇!好魄力!好膽識!」

蔣逸凡問:「什麼魄力?什麼膽識?」

「他是故意放……放太上皇走地。」李彥直苦笑了一聲,說:「你想想,對我們來說,太上皇是在海盜手裡麻煩些,還是太上皇自由了麻煩些?」

蔣逸凡念頭一轉,馬上也就明白了,心中對定下這計策的人大感佩服!

若按照尋常人的見識,手裡抓著嘉靖這麼一個奇貨是斷斷不肯輕易放手的!然而對徐階、李彥直來說,卻恨不得海盜將嘉靖牢牢扣住,這樣嘉靖和嚴嵩無論說什麼話,做什麼事,都會因為他是被海盜劫持了而作廢!也就是說,只要嘉靖和嚴嵩還在王直手裡。徐階李彥直就可以當他是一個廢物。

可一旦讓嘉靖和嚴嵩脫離了海盜的掌控,恢復了自由,那情況可就大大不同了----無論嘉靖的身份是「皇上」也好,「太上皇」也好,他一恢復自由,那明帝國上上下下地大小官吏便都不能再當他是一個被海盜挾持了的「工具」,而就是全天下地位最崇高地人了。甚至就是嚴嵩,由於他是在任上被海盜劫持的,這個「閣老」的身份也不能說就不算了。這一帝一相再加上幾個太監,走到了哪裡都可算是個朝廷了!

想到這裡李彥直不禁暗叫了聲僥倖,幸好徐階和他拿出絕大魄力,在條件尚未成熟的情況下仍動用連環權謀將朱載推上了皇位,要不然的話現在他們就一敗塗地了!

而蔣逸凡想通了這些以後也明白了李彥直那「好魄力」、「好膽識」的六字評價。

「一定是破山那廝來了!憑著王直絕對做不出這等事情來。」蔣逸凡心想。若王直有這等見識手段,當初在北京城時就不會任李彥直搓圓搓扁毫無還手之力了。

「日夜兼程!奔海州!不得停留!」

其實這隊騎兵已經很趕了,但李彥直還是連番催促,從天津出發時是兩千騎兵,進入青州府時已有一大半掉隊,只剩下九百人不到了,但李彥直還是不停地猛催!

現在他們是在趕時間啊,不是要去打仗,剩下多少戰鬥力並不要緊,要緊的是要趕在任何地方大員之前見到嘉靖。因嘉靖已經脫了海盜之手。眼下再要行「逼盜弒君」地陰謀已經不可能了。可行地辦法是趕到海州後將嘉靖「保護」起來,名為保護,實為軟禁。所以李彥直乾脆就將林碧川換下,親自帶隊了。

眼看已經進入淮安府,將進海州時,李彥直忽叫了聲:「不好!」

「怎麼?」風啟和蔣逸凡一起問道。

李彥直拍著額頭說:「王直----或者破山。他們放了太上皇,為地是什麼?」

風啟和蔣逸凡對望了一眼,風啟說:「內中只怕有什麼交易。」

「若太上皇和景王都已經脫離了他地控制,那他們還能有什麼交易?」

海盜們唯一能給嘉靖的就是他的人身性命,若是放了嘉靖和景王,那麼無論放人之前他們逼迫或懇求嘉靖做出什麼樣的承諾,一等嘉靖重獲自由,這些承諾就通通都會變成狗屁!海盜地決策者既有釋放嘉靖的膽識和魄力,就不可能沒想到這一點!

可問題是。海盜的決策者釋放嘉靖。背後的目的是什麼呢?蔣逸凡心思較活,念頭數轉。便已想到了:「都督,破山是要給我們製造麻煩!他和我們是敵人,如今太上皇和我們,嘿嘿,也是對立的。所以他就算不向太上皇要求什麼,太上皇出於切身利害的考慮,脫身之後也一定會想盡辦法來對付我們,那樣就相當於是給我們樹立了一個大敵啊!」這時候他已經直接把海盜的決策人定為破山了,因為他覺得只有他才有這樣的謀略。

「就大勢來說,是這樣,但就眼前來說,卻一定還有一件更加急迫的事情!」

「不錯!」風啟年歲較大,經驗更加豐富,因此也想地比蔣逸凡更深了一層:「破山是在跟我們搶時間!他在這個時候把太上皇放出來,又放在海州這個地方,都是經過深思熟慮地!他是把太上皇當作了棋子,用來纏住都督----那樣他才好去辦事!」

李彥直等經過這麼一番計議,已算知道了破山的目的,可他們明知如此卻還是不得不先去應付嘉靖!

「明知那已經是一個圈套,卻還不得不往圈套裡跳,哈哈,這小子,可真是青出於藍啊!」李彥直竟然讚歎了起來,甚至笑了起來,只是那笑容卻露出了幾分惋惜,他是在惋惜自己失去了這麼個好學生、好臂膀,還是在惋惜別的?

風啟忽然生出這麼個念頭來:「說到才智能耐,其實我也不如他的。」

蔣逸凡卻沒這麼多的感觸,他提出了另外一個問題:「破山利用太上皇來拖住都督,為地又是什麼呢?他在為什麼而爭取時間呢?」

他這個問題提出來以後,自己好像也就想到了答案,三個男人幾乎同時望向東南!

「先進城吧!」

剛才這番話,他們都是在馬上對答,這時海州城已在望,李彥直便要帶風啟進去,卻對蔣逸凡說:「我們兵分兩路,我和風啟進城,應付這邊的事情,你不要停蹄,拿了我的關防飛馬前往福建!然後坐船轉澎湖去見吳平----嘿嘿,希望來得及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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