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同學少年 第二十五章 是非之爭
竹林疏影之間,一群白衣書生圍著一位老人席地而坐。中間那位老人正是廣內府書院的府丞,當今齊國學術大宗師卜子夏。今日,是卜子夏每半月一次的授課。
「……晉國,西以大河為界阻隔了夷狄,東有雲蒙山自絕於中原三國之外。百十年前,當中原三國相互征伐時,晉國以其易守難攻,偷安一隅,百姓安居樂業,歌舞昇平。而晉國的前三代國君,惠公、文公、昭公都是賢德之人,愛民好與、道德博聞、聖聞周達。是以才終於令今日之晉國成為了能與我中原三國共同抗衡的第四大強國。這卻是當年三國開國之君所不能預料的。」卜子夏高坐在一處巨石之上,聲音高遠而清亮,一派宗師風範,引得週遭的書生們都紛紛以崇拜的眼光看著他。
褚英與林文卿亦夾雜其中,肩並肩坐著,褚英聽得這番言論,臉上露出一絲玄妙的微笑。
「夫子。」一個聲音響起,高聲道,「晉國縱然如今軍力強橫,但終究地處偏遠,倚仗的也是容族蠻力,學生不覺得值得先生如此之高的評價。」
此言一出,頓時得到了在場大部分學生的同意。在場的學生全部來自中原三國,他們自幼受的教育就是雲蒙山以西,乃是蠻荒之地,晉國雖立國亦有百年之久,但是在中原人的眼中與容族、槐族這些蠻族部落並沒有什麼區別,只不過是更大了一點而已。
因此上,聽得卜子夏竟然給予晉國前三代國君以愛民好與、道德博聞、聖聞周達這樣的評價,許多人便有些不評了。即便是對結束了中原百年戰亂的三國開國之君都沒過那麼高的評價。在他看來,周武帝武將出身,生性霸道,喜好以勢逼人。唐武帝名門子弟,最擅詭計,從來御下以術,無人君之相。便是唯一評價高一點的齊武帝,也不過是起於草莽之間,有胸懷四海之量。
褚英冷冷一哼,瞥了聲音來源一眼,認得是唐國淄博公家的公子溫俞傑。
「原先,晉國國民好歹是我中原流民,雖少習詩文,但終究是我中原一脈。可如今……」溫俞傑冷冷一哼,說道,「他們自甘墮落,與容族混雜而居,與野蠻人同流合污。根本就不配自稱為國。至於說軍力強橫,齊武帝晚年合我三國之力,直逼雲蒙山下,還不是逼得晉國簽訂了城下之盟嗎?可見,這所謂的軍力強橫,也沒什麼好怕的。」
「不錯。況且如今的晉國敗壞倫常,一國太后竟不顧廉恥,委身蠻族權臣。這些年來,容王一步一步的蠶食晉國。晉國早已不成國了。不過是容族寄居之所。」
有人起頭之後,很快就有人附和,整個課堂頓死亂成了一鍋粥,每個人都在爭著發表自己的意見。卜子夏倒是涵養極高,對學生當面反駁自己非但不生氣,反而笑瞇瞇地聽著。
「不錯。女人家待在家裡做做女紅也就是了。妄圖國政,最終只會自取其辱。如果那位晉太后能像周太后那樣,將權利下放為宗親眾臣,也可保全名節與母子平安。可她偏偏要玩那火中取栗,依靠容族掃平晉國宗室。而今,可是真的引狼入室,要將整個晉國雙手奉上了。」
「沒錯。古來男尊女卑,女人只要懂得從父從夫從子就行了。女人啊,只會壞事。
林文卿聽到這句,不由得發出冷冷一哼,剛要起身辯駁,就聽到旁邊有人已高聲道道:「女人只會壞事?未見得吧。」
眾人都沒想到會有人在氣氛正好的時候突然發難,大都一愣。林文卿轉過頭去,見說話人正坐在趙甫身旁,不太合身的白色長衫鬆垮垮地掛在身上,看面容正是那日所見的趙靈兒。
「古有君夫人城破殉國,莫愁女臨陣救父。這兩位所作,哪一件不是影響當世的大事情。她們視死如生的氣魄,又有幾個男兒能真正比得上?」趙靈兒仰起頭,說道。
她所舉的這兩人,都是大名鼎鼎的烈女。君夫人乃是從前一國國主之嬪,該國城破之時,國主投降,她當堂斥罵國主,說「國既殤,吾羞為亡國奴而存!」因此懸樑而亡。此事傳揚開後,該國將士百姓無不奮勇抗爭,最終免去了亡國之險。而莫愁則是一位將領的女兒,在戰況危急、其父為敵軍所困之時,代父指揮,扭轉乾坤反敗為勝。
趙靈兒長得嬌俏可愛,一身不合適的衣衫早已把性別暴露無遺,看她搖頭晃腦的樣子,倒叫在座男兒們不好再高聲喧嘩,以勢奪人。好半晌,才有人輕咳一聲,說道:「那是古之賢女。那晉太后能比得上人家。」
林文卿掃了一眼人群,看到了說話那人,恰是剛才挑起這番言論的溫俞傑。她輕輕一笑,朗聲道:「嘿。我倒沒看出哪裡比不上,都是救一國於大廈將傾之時。當年,晉太后登位時,兒子幼小,外有強敵環繞,內有宗室奪位。這種情況下,即使不被中原三國瓜分,也極有可能因為內鬥而分崩。可這些年來,她左右周旋,晉國非但擺脫了這種種危險,反而比從前更強大了。這樣的手腕,縱觀史冊,怕也沒幾個男子比得上吧。」
「至於你們褒獎成女子楷模的周太后。她倒是生生把周武帝留下的曾經第一強國,弄了個千瘡百孔。為了排擠宗室趙德,招六卿輔政,將所有權利一分為六。結果,把自己架空成了一個尊貴的幌子,讓周國陷入了六卿之手。我看,各位與其擔心晉國的分崩,不如去擔心周國什麼時候會被六卿瓜分吧。」
此言一出,在場的所有周國人臉色都不太好看。尤其是趙甫,更是面含悲憤之色,因為他正是那位周國宗室趙德的嫡系子孫。
卜子夏輕咳一聲,阻斷了一觸即發的火爆。他微笑著說道:「剛才林文靖雖然用詞過激了一些,但是有一點倒是沒說錯。世間如果只有男人,是絕難綿延生存下去的。女人的存在,遠比你們所以為的重要得多。單說個最簡單的例子,如果沒有女子,戰場之上哪來戰士征衣?周國的是非,我們暫且不論。那些也不是如今的我們能夠蓋棺定論的。我們今日之課程,依然是分析晉國強盛的緣起。」
卜子夏威信極高,他既然發話了,場上的眾人自然不敢反駁。更何況周國局勢話題敏感,在場又有那麼多周國人,倒也很少有人敢放肆答話。
「那麼,有人能說出,晉國強盛的原由嗎?」卜子夏問道。
褚英從人群中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卜子夏行了一禮,答道:「夫子,學生以為晉國之強盛,在於三件事。」
「你說。」卜子夏捋著鬍子,含笑聽著。
「第一件,便是文公重律法。晉文公窮盡一生之力,遍訪天下英才,得《晉律》一部,此乃晉國真正的立國之本。反觀中原三國,立國之時迫於戰爭之壓,大多沿用前朝舊制,此後雖多有修補,卻很難超脫舊有框架。第二件,是昭公改稅制。昭公之改稅制,其實是完善了《晉律》中的稅法部分,晉國採用的是全新的,不同於中原各國的稅法。文公時,為了安置大量湧入的流民,晉國朝廷便決定將本族人無力開墾的荒地交由外來流民開墾。文公仁慈,不曾以奴隸對待這些外來百姓。而到了昭公時,為了昭示對外來流民的王權,開始對其徵稅。這就是晉稅的緣起。晉稅之完全不同於之處,就在於,百姓們除了繳稅之外,還可有較多剩餘。因此,晉民為了獲得更好的生活,會比中原人更加的勤勞。這第三件……」
卜子夏已聽得直點頭,他感慨道:「不錯。以你的年紀,能對晉國有如此瞭解,已是不凡。」聽得他忽然停頓了下來,不禁追問道:「第三件是什麼?」
「第三件,是容王治軍手段高明,重獎嚴懲。是以晉兵悍不畏死,勇猛異常。在短短十幾年間成就了百萬雄獅不說,而且還反手奪回了當年在三國威逼之下失去的雲蒙關,重占面向東側的門戶。」
「不錯。且不論容王與晉王室有何利害關係。但是僅對晉國而言,這十五年,有容王卻是大幸。」卜子夏蓋棺定論道。
雖然卜子夏如此說,但是對晉國抱有固有的輕蔑看法的人仍然不在少數,只看他們眸中止不住的不屑神色便可知曉。卜子夏知道,偏見總歸是依靠時間與現實來慢慢消解的,倒是不強求這麼一堂課就能夠改變什麼。他微笑著起身宣佈下課。
課程既畢,眾人也便攜三兩好友,各自散開。趙靈兒則蹦蹦跳跳跑到林文卿跟前,仰頭道:「多謝你剛才為我們女子說話。不過,你剛才說的不對,太后她老人家是很好的。不是你說的那麼差勁。」
林文卿微微一笑,說道:「剛才卜先生說了,周國之是非,我們不論。」
趙靈兒聽她這麼說,也不與她糾纏,只嘟囔道:「反正,你見過太后娘娘就知道她是很好很好的了。」隨即,她轉去扯住褚英的衣衫,說道,「大個子,那個同心石給我嘛。我拿東西跟你換。」
褚英看了看趙靈兒,輕輕推開她的手,說道:「我這耳墜,萬金不易。你拿什麼跟我換?」
「就是昨日你們在追的那個說書先生啊?」趙靈兒嘻嘻笑道,「他現在在我這兒哦。你要他就拿耳墜跟我換。反正,你這耳墜應該也還沒送人,你自己再去打一對,留給你未來妻子便是了。」
「方允在你手上?」
「不錯。」趙靈兒昂著頭,得意洋洋地說道,「你們把我甩了,可我比你們更早地抓到了人。怎麼樣?你要是不換,我就把他交給另外那一批人。」
「靈兒!」趙甫喝止道,「別亂說話。」他忙向褚英拱手道,「舍妹不懂事。其實她只是想求褚兄的耳墜一觀,看看同心石到底是什麼樣子的。興頭一過也就好了。我以性命擔保,到時一定把耳墜歸還,還請……」
「趙兄。」褚英輕輕一擺手,阻止他繼續說話,說道,「我這耳墜是一位至親所贈,上面刻了她的寄語,『莫失莫忘,仙壽恆昌』。所以這耳墜,我是從不離身的。」
「胡說八道!」趙靈兒指著褚英,說道,「你那耳墜那麼小,怎麼可能刻得下字。」
「趙姑娘若不信,我一會兒可以放給你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