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 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 作者:水明石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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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ngkit23232223 2010-3-15 16:40:51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9 437319
本帖最後由 wongkit23232223 於 2010-3-16 00:23 編輯

書名: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
作者:水明石(明日天涯、水澹、雪石 三人合寫)
封面:
介紹:神仙意味著長生,卻不意味著不死。單純的背後,往往是太過殘酷的真實,人,鬼,神,莫不如是。
   劈山救母,三界純孝的傳奇。
   高擎的寶蓮燈,追求美好愛情的象徵。
   但誰又知道,成就了這傳奇和這象徵的,是怎樣的一條血腥和陰謀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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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者按:《人生長恨水長東》是寶蓮燈的同人作品。
     這部小說,是唯一一部我只看一次便完全記得的小說,因為故事實在太過刻骨銘心。
     這部小說,是唯一一部我看了一次卻不願意去再看一次的小說,因為我怕再一次為這書落淚……
     我為了這部小說,哭了不只下十次……
     楊戩,這一位二郎神,每次在神話故事中出現,都是擔任壞人的角色。
     當提起楊戩在《西遊記》中,大家只會記得二郎神出現後,如何被孫悟空所玩弄。
     當提起楊戩在《寶蓮燈》中,大家只會記得二郎神的功利自私,沉香那麼正義光明。
     我總覺得,能夠成為為人所稱的顯聖真君,能夠成為天庭中的司法天神,楊戩不會是這樣子的。
     所以《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這一本書,就是為楊戩正名。
     也許有人覺得這本書的作者們把楊戩美化了,但我認為,這是楊戩的唯一補償,因為從前楊戩只得惡名。
     有人寫到一句我十分認同的說話:
     「楊戩已不是『薄待己身』四字可以言喻,竟對自己心狠至此,徒留哽咽於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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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6:42
第一卷 最後一戰 第一章 心事一燈知

  楊戩的手,在觸上沉香咽喉時堪堪停住。幾千年戰鬥的本能,讓他重傷之餘,仍覓到了沉香這個致命的破綻。可那又如何呢?一切都到了該結束的時候。完勝的只能是這個孩子,雖然,這孩子離自己的期望,還有著不小的差距。

  他嘴角邊閃過苦澀的笑意,目視沉香一掌印上自己的胸前。身體從高空墜下,直落溪中,濺起大片水花。他一口鮮血噴將出來,卻奮起最後的氣力,強撐著傲然立於溪邊的岩石之上。

  終於可以終束了?他疲憊地想,代價已經太大,那麼,所有的罪惡就由我一人來背負吧!

  小玉衝了過來,急急地為他分辯著什麼。這個單純的小狐貍!他心中有些感動,但是,卻又清楚地知道,決不能再由著她說下去了。

  當時向四公主魂魄的傾述,只是為了多一分支持自己繼續的動力。他用法力在那柔弱的魂魄上動了手腳,只要她一附體還陽,那麼真君神殿那些伴著他同悲同喜的日日夜夜,就會成為永不會被憶起的過往,消逝得不留一點痕跡。

  至於小玉……

  知道所有的真相又如何呢?雖有著種種的插曲,這最後的一枚棋子,終還是要落回最初的位置上去。

  顧不得岔亂的內息了,神目中迸出奪目的光華,奇準無比地渡入小玉腦中,抹去了她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一切。於是,便在眾人驚呼聲中,小玉一聲大叫,返身一掌劈在他身上,哭道:「二郎神,你還我姥姥命來!」

  「不要傷我主人!」小玉的第二掌落在一名橫躍過來的黑衣漢子胸前,她的第三掌便沒再劈出去,只氣道:「哮天犬?這種無恥的小人,你還叫他主人?」

  黑衣漢子被擊得直飛出去,小玉的掌力不是他受得住的,護體法力盡散,連丹田中都空蕩蕩的。熱淚從他眼中湧出,但不是為了自己的傷勢。他想大聲疾呼,聲音卻微弱得只有自己才聽得見:

  「為什麼……主人……都這個時候了……為什麼你還不說實話……」

  楊戩靜靜地看著沉香,後者正將小玉擁在懷裡,輕聲安慰著。這孩子比起在劉家村初見時,又高大了不少。幾縷散發垂額,明亮有神的雙眼,俊美的臉形,像極了三聖母。他心中不由為之一熱,目光越過群山,望向華山方向。

  「三妹,你的孩子已長大成人了。他將是二哥送你的最好禮物,在將來的日子裡,代替二哥照顧你,陪伴你。至於二哥,原諒我從此不能再留在你的身邊。」

  「二哥累了,真的太累了。而且,我也不忍讓沉香去面對我的那些罪惡,並明瞭這所有的醜陋都只是為了他。那將是何等沉重的枷鎖啊,三妹,我又怎能如此傷害你的骨血?」

  楊戩出神地想著,忽聽到一聲怒喝,這才注意到沉香已揚起了神斧。

  他再向四周望去。梅山兄弟正漠然地旁觀著,看向他的眼神裡充滿了厭惡。孫悟空與豬八戒拿著從他身上跌出的寶蓮燈談笑,時而向他指指點點。而龍八和小玉的目光之中,則只有沖天的仇恨。

  只有遠處的哮天犬流著淚,艱難卻執著地、一寸寸地向這邊掙扎著爬過來,四肢已因嶙峋的山石而鮮血漓淋了。

  結束吧,這漫長的生命。神仙的永恆給予他的只是懲罰,那麼,死亡或許才是真正的解脫!

  楊戩黯然一笑,負手靜靜佇立,等待著沉香最後一擊的到來。

  神斧挾著雷霆萬鈞之勢當頭劈下,凌厲的勁風崩碎了他週身的鎧甲,血霧從身上激射出來,每一寸經絡都節節斷裂。他撞在岩石上,又摔落地面,留下一道觸目驚心的長長血痕。

  「主人!」

  哮天犬一霎之間,只覺得眼前一切都凝固了去,只有那鮮紅的血痕,如燃燒的烈焰般炙著他的眼睛。也不知哪來的氣力,他躍起衝到楊戩身邊,拚命擋在前面。

  微弱的呼吸證明生命還固執地堅守在殘破的身體裡,但被血水浸透了的衣袍,卻在證明這生命流逝的速度有多快。哮天犬跪倒在沉香再度揚起的神斧下,泣不成聲。

  「不是這樣的,主人……主人他從未成心傷害過誰……沉香,你不能殺他,他是你舅舅,你的親舅舅呀!」他聲嘶力竭地叫道。

  高舉的神斧一凝,沉香眉頭皺起,但當目光落在斧上時,他的眼中就只剩下了憎恨。

  「他,是我舅舅。」他一字一頓地道,「但我的好舅舅卻親手將我娘壓在華山之下,又親手殺了丁香。這樣的舅舅,不要也罷!哮天犬,你讓開,我要代丁香再還他一斧。」

  「不!」哮天犬臉上全是絕望,擋在楊戩身前說什麼也不肯閃開。

  週身是撕裂般的劇痛,眼前陣陣發黑,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任何東西。但沉香與哮天犬的對話還是清晰地傳入了他的耳中,令他心中充滿了苦澀。想推開哮天犬,楊戩這才驚覺身子已完全不屬於自己,除了無休無止的痛苦之外,竟是連開口說話都復不能。

  這時卻有一人上前扶起了哮天犬。哮天犬一掙,哪裡掙得開?轉頭望去,他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驚喜地叫道:「康老大?你……你來勸沉香的是吧?求你,救救主人,救救二爺!」

  康老大面無表情,目光不肯向楊戩多看一眼,只道:「哮天犬,你過來,我給你療傷。」哮天犬怒道:「你什麼意思?」康老大生硬地道:「我敬你忠義,不想你枉送性命。這種小人,又怎麼配再當你的主人!」手上加勁,強行將他拉了開來。

  小人?或許吧。只是,幾千年的兄弟,末了,你竟是用這兩個尖銳的字眼來送我上路嗎?

  康老大的話,又一字字錐入心底最痛的地方,楊戩放棄了掙扎著的努力,灰敗的臉色,更是慘白如紙。

  沉香淚水流下,喃喃道:「丁香,別怕,害你的那個人,以後就再也不能為惡了!」舉斧高過頭頂,又一次全力劈出!

  就在這時,奪目的光彩從一邊談笑的孫悟空手中閃出,寶蓮燈震開了猴子的手掌,幻作一抹瑩光,生硬硬抵住了沉香落下的神斧!

  「為……為什麼?」

  沉香目瞪口呆,反手連劈數斧,寶蓮燈在空中滴溜溜轉著,頑固地擋在楊戩身前,將沉香攻勢一一化解。已勢同瘋狂的哮天犬一下軟倒在地,流淚叫道:「寶蓮燈……你也來救我主人了?我的主人……他真的不該死!」

  寶……寶蓮燈?

  楊戩費力地捕捉著黑暗中那一點炫目的異彩。「你只是一盞燈。但,你竟理解我的苦心了嗎?保護我?為什麼?僅僅是因為我的法力也是仁慈的?」但隨即,梅山兄弟那熟悉的聲音飄入耳中,卻令他心頭又是一陣愴然,鮮血大口咳出。

  「寶蓮燈為什麼要護住這小人?」

  「八成是他弄了什麼手腳。真是無恥至極,親妹妹的法寶也要騙!」

  「可惜我們大好男兒,卻上了他的惡當,助紂為虐,楊戩當真是百死莫贖!」

  還是孫悟空打斷了梅山兄弟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說道:「時間來不及了,必須在子時前劈開華山。」

  沉香急道:「可是,就這麼放過這廝?」

  孫悟空略一沉吟,試著上前幾步,卻發現只要不存了再傷楊戩的念頭,寶蓮燈就不復有所反應。他急步上前,伸手一探楊戩脈息,卻是真正吃了一驚。

  他站起身來,搖頭道:「自作孽,不可活。想不到你竟會是這種下場!」轉身對沉香道,「我明白寶蓮燈為什麼要護住他了。楊戩週身經絡盡毀,內腑重傷,這輩子也斷無復元的希望。寶蓮燈畢竟是你娘的舊物,又主仁慈,想必是不欲你多造殺戳。」

  聽了孫悟空此言,沉香也是一呆,念頭剛從殺了楊戩上移開,那寶蓮燈便斂了光華,飄然落地。他向龍八太子和小玉看去,龍八猜出了他心意,點頭道:「堂堂司法天神,從此便要淪落成不能動彈的廢人,生不如死。沉香,的確不用殺他了,這已是為丁香,為我姐姐報仇的最好辦法!」

  沉香點了點頭,率先縱雲離去,眾人一一緊隨其後,再不向楊戩多看上一眼。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6:42
第二章 跼蹐良堪悲

  梅山兄弟厭惡的表情,沉香宛如噴出火來的眸子,孫悟空興災樂禍的口吻,豬八戒冷嘲熱諷的聲音……

  還有三妹那不言自明的排斥與憎恨。

  一切一切,走馬燈般地在噩夢中翻騰著。楊戩的身子劇烈地震顫著,汗水又一次浸透了衣袍。哮天犬將一碗水湊在他嘴邊,勉強餵入幾口,可隨即,水便和著血全噴了出來。

  「不要死,主人……你死了,我該怎麼辦?」

  哮天犬輕拭他嘴角猶在湧出的鮮血,不禁痛哭出聲。

  一名老乞丐從哮天犬手裡接過碗去,嘆道:「這個不成的了,小哥兒,你也別太難過。像他這樣子,活著只能遭更大的罪……」看見哮天犬鐵青得嚇人的臉色,餘下的話只有嚥回腹中,搖著頭走了開來。

  還沒死麼?

  恍惚中聽到了那老乞丐的話,楊戩從無休止的昏沉與噩夢裡慢慢清醒過來。但神識略一恢復,身上凌遲般的劇烈痛苦,使得他險險又昏迷了過去。

  「沉香該劈開華山了吧?子時……子時快到了嗎?」陡然想起凌霄殿時的賭約,他驀地一凜,一瞬間竟是忘了所有的疼痛不適。

  嘴角微微抽搐,卻已說不出話來。提起全部氣力,只勉強睜開了雙目。楊戩心中茫然,半晌,崑崙山下的情形一一從腦中掠過,最後定格在沉香舉斧下劈,怒氣衝天的神情之上。

  他心中大痛。雖然那是他心甘情願的選擇。劇烈的嗆咳從喉中掙出,隨之而來是內腑火炙般的難受。伏在他身上痛哭的哮天犬卻喜得幾乎跳了起來,叫道:「醒了?主人你醒了?我……我還以為你再也……」

  哮天犬?這傻傻的狗兒啊。幾千年了,還是一點兒沒變,無論什麼時候,都肯伴著自己,不離不棄。

  他用目光搜尋著哮天犬,卻發現自己全身已完全不能動彈,張口欲語,也只在喉中含混地吐出幾個音節。沉香那一斧劈下的情形又再現於眼前,他驀地明白過來,一提內息,果然丹田中有如萬刀齊剜,頓時又昏了過去。

  再度清醒過來,天已全黑,外面風雨交集。哮天犬升了一堆火,扶著他靠在破廟斷牆上,慢慢餵他一碗極稀的米粥。那老丐也坐在一旁烤著火,一邊嘖嘖稱奇,對哮天犬說道:「兄弟,看不出來,這人的命還挺硬的。只是這麼半死不活地拖累著你,你以後可就有得受啦!」

  抬頭向外看看天色,他又擔憂地道,「一天過去了,你今日討到了幾文錢?老大又該來收例錢了,別沒由來地惹他動怒啊!」

  哮天犬低頭不語,只細心地照顧著自己的主人。

  楊戩輕哼一聲,終於強撐著睜開了眼睛。地上火堆光亮剌目,他一陣頭暈,半晌,才看清身處一間破舊的土地廟裡。

  「主人!」哮天犬的手突然凝住,隨即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顫聲道,「主人……」

  大約有不少日子了吧?哮天犬黑瘦了許多,滿面雜亂的鬍子,頭髮更亂得可以。

  楊戩黯然收回目光,略一檢查體內情形,盡毀的經絡已沒有半分希望,只殘餘一縷真元,勉強護住了虛弱的心脈。

  難道,死亡竟也是一種奢望嗎?

  沉重的腳步聲傳來,幾人冒雨闖了進來,一個大咧咧的聲音叫道:「喂,老不死的,還有你,小黑鬼,上份子了,今天的收穫全他媽拿出來!」另一人走了過來,在楊戩身上踢了一腳,奇道:「咦,這小子居然活過來了?黑鬼,你奶奶的,還真有一手!」

  楊戩目光倏縮,凌厲如刀。幾千年來,誰敢用這如此放肆的態度對他?但手足毫不聽使喚,而哮天犬,只拚命將他往身後掩送,卻不敢對那幾人呼喝一聲。

  「這是今天的份子……」哮天犬抖縮著從懷裡取出幾文錢,討好般地送到為首的一人手裡。

  將銅錢在手裡拋了幾拋,那人頗不樂意地道:「就這麼點?黑鬼,你奶奶的也太懶了!」哮天犬弓著腰求道:「對不起老大。可是下了一天雨,城裡行人太少……」那人不耐煩地道:「明天你背上這小子一起去。他這付可憐樣,一定能多掙兩個子兒來。記住,明天在城裡我見不到這小子,到晚你就準備給他收屍吧!」

  幾人又將那老乞丐臭罵了一通,訓了一番話後,才威風凜凜地摔門而去。

  哮天犬不敢看向楊戩,只低著頭服侍主人躺下休息,那老乞見他面色愁苦,不禁嘆道:「小兄弟,你還是聽老大的話罷。他們說得出做得到,別沒來由地害了你朋友一條性命!」

  廟外風聲雨聲越來越急,廟內火堆裡的火光也越發黯淡,神案上破敗的土地像在黯淡火光之映射下,曳出妖異獰猙的影子來,這一夜,漫長而難堪。

  「大爺大嬸,求求你們可憐可憐,舍下幾個吧!」

  將主人平躺的木板車用繩子拉在身後,哮天犬跪在地上,四肢著地慢慢挪動,邊爬邊乞討著。汗水從他臉上一滴滴地滾落,繩節深陷入肩,火辣辣地痛著。

  但更痛的是他的心。自昨夜到現在,他不敢正面看上主人一眼,他不敢想像,高傲的主人,此時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鬧市裡人來人往,漠然的目光間或掃過,偶爾也會有人扔下一兩個銅板,但更多的則是嘲弄與戲耍。

  「看啊,這個人真像一條狗!」一人指著哮天犬笑道

  另一人挑了挑眉,道:「你看他拉的那個人,年紀輕輕就淪落到這步田地,真不知道是造了什麼孽!」

  圍觀者的竊竊私語漸漸成了震耳欲聾的大笑,頑童逐著亂扔石塊爛菜葉,視之為絕好的遊戲,大人非但不予制止,反道:「看到沒有,小孩子如果不上進,這兩人就是榜樣了!」

  哮天犬發出一聲嘶啞的嚎叫,回身抱起主人,從人群中發足狂奔出去。楊戩的身子不住地顫動著,手足是反常的冰涼。

  哮天犬選人少的巷子穿行,失魂落魄,淚流滿面,喃喃地不停重複道:「對不起主人,對不起!可我沒辦法……我沒法力了,我不能看著你死!對不起,對不起……」

  一條條小巷被拋在身後,哮天犬不知不覺已出了城門,在雜草叢生的樹林中胡亂地走著。足下一絆,重重摔倒在地,哮天犬顧不得自己,搶上前扶起被摔出老遠的楊戩,忙亂中頭一低,終於還是觸上了主人的目光。

  出乎他意料之外,楊戩眼神中並不如何憤怒,只是漠然地看向遠方的天際,透出深深的疲憊,彷彿所有的一切,都和他再無關係。

  哮天犬一顆心卻頓時沉了下去,他跟隨了楊戩幾千年,對這個人,實在是瞭解得太深太深了。

  淚水滑落面頰,灑落在楊戩身上,哮天犬跪倒在地,只覺渾身沒有了一絲氣力,喃喃地道:「不要放棄,主人,求您,千萬別放棄!哮天犬……哮天犬不能沒有主人的……」

  楊戩的目光仍停在遠處,他知道哮天犬在哭,但卻無從聽清那喃喃的低語。他也不欲去聽。紛飛的石頭菜葉,沸沸揚揚的嘲弄譏諷,交織成雜亂的大網,一點一點地收緊。恍惚中,一個稚氣的童音輕輕響起。

  「二哥,我好怕!街上又有人在罵我們了,可我們不是野孩子!」

  「哥,我想娘,想爹爹。我們回家好嗎?我想和娘在一起。」

  「不,不要再打我哥了!哥,都是我不好,我不餓了,咱們把饅頭還給他們,我真的不餓了!」

  但驀地,那怯生生的小臉轉成了華山之下那個清秀絕塵,卻冰冷得可以凍住陽光的女子。

  「我恨你!」

  她的臉上只有不屑與輕視,毫無感情的聲音殘酷得避無可避。

  「我恨你,我再沒有你這樣的哥哥。恭喜你,你終於做到了,用我一家人的性命去鋪平你權力之路,用我的所有幸福,去乞求王母賜回你司法天神的寶座!」

  「三妹,三妹……是二哥對你不住……沉香,你到底劈開了華山沒有?」心中的酸楚竟是如此地清晰,他竭力想向華山方向看去,但雜草與樹木卻截斷了所有的視線。一口氣嗆住,劇烈的嗆咳引發出窒息般的痛苦.

  哮天犬為他順著胸口,淚流滿面,泣道:「對不起,哮天犬太笨,哮天犬猜不出您的心意!只是,先回去吧,這兒的風太大,您的身子受不起風寒。除了那破廟,咱們……咱們真的已無處可去了!」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6:42
第三章 紫芒迸如怒

  記不得如何被哮天犬背回破廟,也記不得哮天犬如何叩頭哀求,才打發走了那個乞丐頭兒。月光自殘破的天窗上灑落,一如既往地皎潔美麗,卻又透出難言的寒意,冷得他連骨髓都為之一凝。

  月華便灑在伸手可及的地方,他卻再也無力去攬在手裡。那個優雅的女子,現在該是懷抱玉兔與知心姐妹們談天談地著吧?她又怎會再想到他呢?就算想起了,那也不過是想起了一個笑話,一個三界中與卑鄙有關的最好的笑話!

  「我想看看……玉樹。」以前那重複了無數次的笨拙借口,又浮現在楊戩的記憶裡。他黯然一笑,當日凌霄殿上,被迫著血淋淋剝落自己最深的隱密時,那種無助的感覺又充溢了週身。所不同的是,那時的他還有希望,看著沉香一天天成長。而現在,他唯一擁有的東西,則就只有絕望了。

  累了一天的哮天犬沉沉睡去,睡夢中猶自哽咽地低喚著主人。那老乞丐也偎在火邊,鼾聲如雷。楊戩微微合了雙目,不欲再看向那斜灑的月光,但偏偏眼前卻越來越亮,生似月光竟漸漸移了過來。跟著,所有光華向不遠處神案籠去,破敗神案後的土地公婆,緩緩現出了真身。

  土地婆婆用枴杖指了指他,厭惡地道:「老頭子,我不想再看見這個人,他呆在這裡,沒的弄臟了我們的廟!」

  土地公公卻有些緊張,噓了一聲,說:「不要,我們還是回去吧。真君老……咳,楊戩好像還醒著呢!」

  土地婆婆冷哼道:「醒著又如何?今日在城裡,他一樣醒著的,還不是比野狗都狼狽。」

  土地公公苦笑道:「老婆子,你鼓動趕集的百姓對他百般凌辱,那又何必呢,他現在這個樣子,已經夠慘了。」

  土地婆婆奇道:「你同情這種小人?」土地公公搖頭道:「同情?這種為了自己的前途,連親妹子都不放過的無恥之徒,我老頭子見一次就唾他一次。我只是覺得,他已經落得這種下場,再和他過不去,只會弄臟了我們自己的雙手!」

  土地婆婆笑道:「這才像話!也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這人已成了三界中最大的笑柄,我老婆子再和他計較,反倒真是抬舉了他!」上前幾步,漱出一口唾沫來,呸地吐向楊戩。

  土地公婆倆的話,一字字傳將過來,楊戩臉色越發蒼白。待得左頰上一涼,一口唾沫重重呸上時,他倏然睜開雙目,凌厲無匹的殺氣從目光中透出。土地婆婆嚇得連連後退,土地公公急伸手拉住她,濃煙一閃,又化成神案上泥雕木偶的模樣了。

  「楊戩,想不到你居然要受這種小神的污辱?」殺氣散去,他突然有了想笑的衝動,隨即,只剩下了一片的茫然。

  頰上的唾沫被風吹乾,冷清的月色,也漸漸移過天窗,向西墜了去。雄雞唱起,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

  只是卻沒有希望。有的,只是日復一日的難堪與煎熬。

  殘存的一絲內息還頑固地護住虛弱的心脈,醒來的哮天犬第一件事,就是盡心盡意地為他張羅飲食。依然是連一根手指都無法移動,楊戩如同旁觀者般靜對著,心頭充滿了荒誕的感覺。

  「三界中的笑話……果然不錯。曾經的司法天神,如今竟連絕食以求一死都復不能。他現在最大的夢想,居然便只是死亡……三界之中,豈有比這更可笑的笑話了?」

  破廟外的樹林之中,卻有兩雙眼睛看著裡面的一切,由入夜到天明,片刻不曾移開。

  其中一人高大魁梧,只剩了一條左臂,持著一根紫玉杖柱在地上,臉色鐵青。另一人年輕一些,英姿勃發,邊向廟內張望邊說道:「叔叔,現在怎麼辦?人是找到了,可他這樣子,怕是沒可能再與您比試了!」

  獨臂人不語,半晌,將紫玉杖在地上重重一頓,怒道:「太過份了!」

  那年輕人一呆,奇道:「什麼?」獨臂人森然道:「楊戩怎麼說也是三界中難得的好漢子,落魄至此還要受土地的鳥氣,當真豈有此理。」年輕人不解地問道:「他不是和我們有仇嗎?叔叔您何以代他不平?」

  獨臂人哼了一聲,說:「小孩子家懂得什麼!」目視斷臂處,臉上顯出沉痛之色,又道,「當年他三妹被策冊在華山,不問青紅皂白,將我九靈洞當成妖孽一舉殲滅。她仗的是寶蓮燈的法力,我敗得不服卻也無計可施。」

  年輕人道:「是啊,當年叔叔您的九個結義兄弟,只有我爹爹和您逃出了生天。我爹爹以道術為主,不能實戰,於是叔叔您才一人獨闖華山,要為九靈洞慘死的弟兄們討回公道。」

  獨臂人嘆道:「所以我才說那楊戩是三界中難得的好漢子。像我這般的異類修真,從來是被目為妖物。上仙們殺便殺了,誰會去計較公平與否?只有這楊戩不允我傷害他妹妹,卻是堂堂正正地與我一戰,不依賴任何法寶。他雖斷我一臂,但令我輸得心服口服。」

  年輕人道:「但這楊戩在三界中的口碑極壞。出賣妹妹,追殺外甥,他對自己親人做的那些事簡直豬狗不如!」獨臂人冷冷地道:「我只相信我自己的武道修為。能練得出那手磊落陽剛的槍法的,又怎會是利慾滔天的無恥之輩?」

  「當年我折臂重傷之後,他曾允過我再戰之約。二郎顯聖真君的承諾必不虛允,只為此諾,他又怎能再如此頹廢,虛擲光陰一心等死?」

  獨臂人口中說話,人已沉穩地向廟內走去,步伐間再無半點遲疑。

  老乞丐正舒適地伸著懶腰,哮天犬則滿頭大汗,即畏縮於主人抗拒的目光,又還是努力克制懼意,一匙匙強餵著楊戩米湯,都沒注意到破廟大門無聲洞開,緩緩走進一個人來。

  楊戩身子微震,被湯水嗆了一口,不住低咳起來。哮天犬手忙腳亂地拍著他後背,急道:「對不起,我……我總這麼毛手毛腳的!」卻發現楊戩目光中竟恢復了幾分昔日的神采,正越過自己向前看去。

  兩道紫芒暴出,轟地一聲,不遠處神案上的土地公婆泥像被炸得粉碎。

  哮天犬大驚,用身子為楊戩擋住四濺的泥灰,一轉身,這才看見一個手持紫玉杖的獨臂人,正悄無聲息地站在背後。

  「是誰?」哮天犬喝著。

  獨臂人不答,只安靜地看向楊戩。許久,他輕輕一嘆,對哮天犬說道:「有句話,不知道你愛不愛聽。我若是你,在你主人重傷之初,必已出手殺了他。」

  哮天犬怒道:「你敢!要殺主人,就先來把我殺了!」

  獨臂人悠然地道:「殺他?我?我是要殺他,不過不是現在。」手中紫玉杖幻出千道杖影,只聽簌簌之聲不絕,哮天犬尚未反應過來,身上突然一涼,外衣裂成千百縷碎片,飄落地上。

  獨臂人再度凝視向楊戩,沉聲道:「我的杖法已經大成,但你的承諾呢?當年你斷我一臂之後,曾應允過我再次一戰的機會呢?」

  楊戩看向他,眼神卻有著幾分的悵然。獨臂人視如不見,只續道,「楊戩,我會給你時間,你自己說過的話,就一定要履行。難道你就想這麼躺上一輩子?二郎神,憑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來,給我一個交待!」

  那年輕人從廟外跟了進來,正看到這付情形。他有些不解,看看叔叔,又看看斜靠在牆上不能動彈的楊戩,只覺得二人神色之中,都飛揚著一種奇異的神采,沒有仇恨,卻又分明是對放手一戰的渴望。

  「二郎神,我這次出山,就是為了當年九靈洞的那筆舊帳。你不是有著想守護的人嗎?如果你還想堅持你的守護,那麼,站起來罷,越快越好,因為你已別無選擇。」

  那是獨臂人留在破廟中的最後一句話,哮天犬目送他與那年輕人離開的背影,才驚覺冷汗已浸遍了週身。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6:43
第四章 明蟾慘不輝

  木板車依然在城裡的大街小巷穿行著,哮天犬越來越瘦,衣著也越來越破爛,卻總竭力照應到楊戩好潔的習慣。只是他不明白主人到底在想些什麼,雖然自從那獨臂人來訪之後,主人已變得合作了許多,再不像以前那樣,神情中只有厭倦與疲憊。

  但他知道主人很難受,剛幫他換上身的乾淨衣袍一會就被冷汗浸濕。主人的眉頭以前常緊鎖著,現在,就更不曾舒展開。他甚至偷看到主人半夜用神目凝聚真元——那真元微弱得如風前的殘燭,而主人因劇痛而抽搐的身體,卻透露出這種嘗試會帶來多大的煎熬。他不敢勸,因為他知道主人要做的事,從來是任何人都勸不住的。

  這一天如往常一樣,他匍伏在地上爬行著,不停地乞求著行人的施捨。但一片嘈雜聲中,哮天犬突然聽到了身後小車上,主人費盡全力吐出的含混聲音。他一愣,急扭頭望去,卻見最近已頗為平靜的主人,神色中竟是他不曾見過的焦燥不安!

  他有些不解,順了主人目光望去,整個人都為之僵住。

  大街另一側的胭脂攤前,一個清美絕倫的素衣仙子,手抱一隻純白小兔,正好奇地看攤主調胭脂。另一個紅衣女子和她並肩而言,笑語盈盈地說著什麼。

  嫦娥仙子?龍四公主?

  哮天犬呆滯地望向這兩人的身影,突然覺出了劇烈的酸楚。他想大聲哭喊,但喉頭哽住,哪裡出得了聲?低頭看到主人竟有了幾分絕望的目光,他心中大痛,低聲道:「主人,不會,她們不會見到您。我帶您躲開,哮天犬一定能帶著您躲開的!」

  胡亂地挽起繩節,他起身放步便跑,渾不顧撞倒了多少攤鋪行人。他也沒細辨方向,只有一個念頭清晰無比:絕不能讓她們見到主人,主人會受不住,一定受不住的。

  也不知狂奔了多久,眼前陣陣發花,砰地一聲,正撞在一輛柴車之上。幾大捆木柴倒下,將他額上砸出老長一道口子,血流滿面。他顧不得自己,急忙扒開亂柴,將翻壓在車下的楊戩抱了出來。拉柴車的樵子大怒,連喝帶罵,幾腳踹來,哮天犬伏在楊戩身上,正中後背,痛得險險暈了過去。

  就在這時,一個柔和的聲音響起:「別再打啦!這位大哥,這兩個乞丐也挺可憐的,你饒過他們,這些柴我們買下就是了!」

  哮天犬嘴角抽搐,血模糊了他的雙眼,什麼也看不清。一隻纖纖玉手伸將過來,捏著一塊好看的絲巾,同時那聲音又道:「流血了啊,你先拿去擦擦,一會再找個大夫。四公主,你有碎銀嗎?給他們點去治傷?」

  哮天犬不敢去接那絲巾,用身子將楊戩死死蓋住,又將自己的臉緊貼在地上,一任沙石硌得傷口生疼,也不抬起頭來。

  四公主的聲音有些訝然,說道:「奇怪,這兩個乞丐好像很眼熟。起來讓我看看?我幫你包紮傷口。」

  哮天犬拚命搖頭,在他身下,楊戩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雖然哮天犬擋在上面,但那聲音……那聲音普一響起,楊戩心中一顫,跟著便是一片空白。

  他從未想過能再聽見這聲音,但此時,他卻只希望自己早已死在沉香斧下,灰飛煙滅,了無痕跡。

  哮天犬被強行拉開,然後,兩聲詫異之至的驚呼響起。楊戩合上雙眼,臉色已是一片慘白。近日勤加調息,已略有起色的傷處又復大痛起來。他勉力忍著不悶哼出聲,只盼自己就此痛死過去,就再不用面對即將到來的嘲諷與譏笑。

  「哮天犬?你是哮天犬?」

  擦去這可憐乞丐頭上的鮮血,顯出一張再熟悉不過的臉來。龍四公主不禁叫出了聲。急向地下望去,另一個熟悉的身影便也眺入眼中。深深扎入體內的三尖兩刃槍從思緒裡閃過,她忍不住冷笑出聲,說道,「楊戩?居然是你?原來你也會有今天!」

  嫦娥懷抱玉兔,低頭看向楊戩,哮天犬衝過來擋在中間,泣不成聲地叫道:「不是,他不是我主人。仙子,四公主,求你們了。他不是我主人,你們走吧,走吧!」

  嫦娥輕聲道:「讓我看看。」繞過哮天犬,伸手達上了楊戩脈門。她細辨良久,才淡淡一笑,說:「沉香說得沒錯,楊戩,你該是沒機會復原了。不過這樣也好,起碼你還能過著平凡的生活,而不是去造更多的殺孽!」

  四公主拉長聲音道:「天界司法天神?楊戩,你曾經的威風和殺氣哪裡去了?哮天犬,這種主人要來何用?只會累你抬不起頭來。我若是你,就任他自生自滅算了,多看他一眼,都是對自己不住。」

  哮天犬顫聲道:「你說什麼四公主,你…… 你全忘了?」

  龍四冷冷地道:「忘?我當然不會忘。我怎麼忘得了是誰對自己的親外甥苦苦相逼,屢下毒手?又怎會忘了他殺我之後,竟還要驅散我的魂魄?」哮天犬拚命搖頭,叫道:「不,不是這些。你忘了是誰救你的嗎?你忘了真君神殿的那些日子?」龍四冷笑道:「誰救我?我是不知道誰救我的。但必是上古神人們都見不慣楊戩的倒行逆施,這才攝去我肉身送到崑崙,又幫我重新凝合了魂魄!」

  她還待再說,嫦娥拉住她的手,勸道:「四公主,不用生氣了,你看楊戩現在這樣子,他已得到了應有的懲罰。玉帝又已革去他司法天神之職,貶入凡間,從此他都不能再害人害己。怎麼說他也還是三聖母的親哥哥,由他去吧。」

  向龍四要了幾兩碎銀,塞入楊戩懷中,又用絲巾為哮天犬包紮了頭上傷口,嫦娥悠悠一嘆,對楊戩道:「以前的事,我會勸四公主不再追究。楊戩,我只希望你好好反省一下自己。這世上除了權勢之外,還是有很多值得珍惜的東西。你曾利慾薰心,不擇手段,到頭還是逃不過這種悲慘下場,可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只有洗心革面,認真懺悔以前的種種,將來才有機會求得所有人的諒解。」

  她挽著龍四,盈盈移步離開。哮天犬鬆了一口氣,想抱起主人,卻早已手足酸軟,竟也跌倒在地。他捶地哭道:「對不起,是我太笨。主人,您千萬別動氣,龍四……四公主什麼都不記得了,仙子她就更不知內情……」

  楊戩不答,恍如未聞。四下圍觀者議論紛紛,每一聲都如利刃般一刀刀捅入他胸口,嫦娥的話,更反覆在他心中盤旋著。

  「你曾利慾薰心,不擇手段,到頭還是逃不過這種悲慘下場……」

  目光到處,他正見了嫦娥與龍四娉婷遠去的背影。頓時內息逆沖,慘笑聲裡一口血噴在地上,就此昏了過去。

  太陽終於升起來了!

  雖然頭昏沉沉的,但哮天犬還是強撐了一夜未眠。昨日負著楊戩回來後,看著主人蒼白如死的臉上一片木然,他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連乞丐頭兒大發雷霆時,都沒能移來他對主人關注的目光。結果被痛罵一通後,又被狠狠扇了幾記耳光。

  老乞丐拚命幫他求情,好容易才勸走了頭兒。哮天犬卻不敢去睡,他太清楚白天那一幕到底意味著什麼。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用身子攔住月色,一遍遍幫主人拭去因疼痛而滲出的冷汗,祈求這個漫長的夜晚,能過去得快一點,再快一點。

  老乞丐打著哈欠爬起身來,揉著有些僵硬的老寒腿,奇道:「小兄弟,你就這麼坐了一夜?這怎麼成,一會怎麼有氣力去搶喜錢呢?」

  喜錢?頭痛得厲害,傷處火辣辣地燒著,哮天犬一時沒反應過來。

  老乞丐嘆道:「你啊,昨天就跟丟了魂似地,你這朋友又不是第一天病,犯得著為他急成這樣嗎?你的傷不輕,萬一也撐不住的話,他就更只有等死的份了!」

  哮天犬低頭不語,見楊戩已醒了過來,目視著自己頭上傷口,眼神中全是愧疚之意,心中更是難過,對老乞丐道:「老鬼,你不要說了,我沒事。不過,你剛才說的什麼搶喜錢?」

  老乞丐道:「敢情昨天頭兒的話你一字沒聽?難怪挨了頓好打。不是說了嗎?今天城裡趙大善人家辦喜事,招新姑爺。他是本城首富,又出手綽闊,所以頭兒要咱們今天都呆在他家討賞說好,誰也不準溜號!」

  哮天犬摸摸主人額頭,入手燙極,自昨日吐血後,他的傷勢便陡然惡化了許多,又怎放心留他一人呆在廟中?只好無奈地道:「老鬼,有沒有辦法?我不想去,主人身邊離不得人的。」

  老乞丐搖頭道:「說胡話呢老弟,不去?晚上交不出錢來,只怕你這朋友都要受一番的好打!要不,你背他一起去吧?在院裡找個樹蔭,你討賞時也好隨時照顧他!」

  幾個別處棲身的乞丐過來傳話,要所有人立刻去趙大善人府上討開門紅包去。哮天犬不敢看向楊戩拒絕的目光,低聲道:「主人,你身子弱,餓上一天更受不住。對不起,晚上回來後,狗狗再向您賠罪。」負起他隨眾人向城南的趙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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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重聚肝腸摧

  那綠裙女子說了什麼,楊戩完全沒有留意到。這女人高亢的聲音,引來了多少圍觀者,他也沒留意到。他的目光,只落在沉默不語的三聖母身上。

  比之被壓在華山下的憔悴,現在的三聖母又恢復了以前的淡定優雅,這才是他熟悉的那個三妹,楊戩嘴角邊不由顯出幾分笑意,一時連劇痛和所有的難堪都盡數忘卻了。

  他並不奢望她看到自己時會有什麼反應,當時在崑崙抱著必死之心面對沉香的神斧時,他就決心再不見這個自己付出全部拚命守護著的小妹,他只希望她還能像以前一樣快樂。

  但不知為什麼,三聖母向他身邊一步步走來時,他的心也一點點熱烈起來,明淨起來。而當她終於止住腳步,只那麼淡淡地看向他時,他心中毫無預兆地一緊,跟著,便痛得幾乎要碎裂了也似。

  面頰突然大疼,清脆的耳光聲響起,他一時竟沒反應過來。眼前一黑,許久,才看見拉走哮天犬的那個疤臉漢子正叉著腰站在身前,唾沫橫飛地訓叱著什麼。

  圍觀者越來越多,幾個乞兒用力按住了趕過來的哮天犬。哮天犬拚命掙扎,大聲叫道:「三聖母,你不能……主人他……」一個乞丐除下腳上破鞋,伸手便塞入他口中。

  那疤臉漢子是聽了綠裙女子的呼聲才過來的,見楊戩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名衣飾華貴的美貌女子出神,頓時火起,上前就是幾記耳光,喝道:「奶奶的,就知道你這病鬼要找晦氣!」

  三聖母低呼一聲,幾欲衝上前去,卻終於忍住,叫道:「不,別打他!」嫦娥、龍四公主與劉彥昌也聞聲走了過來,嫦娥臉上有不忍之色,劉彥昌猶豫了一下,正待喝止,龍四卻搖了搖頭,示意他先不要說話。

  疤臉漢子哈著腰向三聖母陪笑道:「小的管教不嚴,驚嚇夫人了。」原先驚叫的綠裙女子尖聲道:「給你打秋風就是了不起的功德了,你怎麼做事的?這種人也帶來!」疤臉漢子連連施禮道:「不是不是,同喜同樂,您大人有大量。這樣,我讓他給各位磕頭賠罪好不?您幾位大人不記小人過。」

  轉身一腳踹在楊戩身上,楊戩重心一失,栽倒在地上。疤臉漢子怒道:「裝什麼死?去,過去給幾位夫人們賠罪認錯!」低頭一看,卻見他仍靜靜地看著三聖母,心中更怒,又是幾腳踹下。

  三聖母叫道:「別打啦!他是,他是……」目光觸到四周圍觀人群,餘下的話便再也沒有勇氣說出口,只道,「你……別打他了,他有病,算了!」

  疤臉漢子叉腰道:「謝夫人善心,不過家有家法,我手下容不得這麼不懂規矩的混賬。今個兒,我自己先正正家規!」指著楊戩破口大罵起來。

  圍觀的人越發多了,先是前院的三兩來賓和趙府僕役,跟著廳內的一些貴客,最後,連幻為凡人的諸仙們也過來了不少。

  楊戩側倒在地上,目光卻只望向三聖母一人,見她猶豫著想上前制止,卻又環顧四周,似是怕失了面子。於是,初見她時的激動喜悅一點點淡了下去,卻再也不如何悲楚失落,甚至連心痛的感覺也不復存在。

  痛到了極點,大約,也就不會再痛了吧?他嘴角上掀,慢慢顯出幾分笑意,笑意中全是寂寥,寂寥得再無半點生趣。

  一個贏弱的中年婦人在一名面目清秀的少年扶持下,也從正廳步了出來。

  「蓮兒,吉時已經到了,你不進去觀禮,在這兒做什麼啊?」

  那少年亦道:「爹,娘,嫦娥阿姨,四姨母,趙老爺請你們進去呢!」

  兩人穿過人群過來,三聖母臉色慘變,突然上前制止了疤臉漢子的喝罵,同時,攔住了楊戩不讓那中年婦人看到。

  中年婦人和藹地笑著,說:「怎麼了?這人怎麼了?蓮兒,你讓開,娘來替他把把脈。」

  「娘?」

  楊戩心中重重地抽顫了一下,他終於將目光自三聖母身上移開,急切地尋找著那聲音的主人。但三聖母擋前面,他無力移動,只隱隱見到了一個熟悉而親切的側影。

  是的,熟悉。很久之前,那側影曾千百次出現在夢中,輕輕哼唱著兒歌。那時,這樣的夢是他唯一的安慰。可是,自從捧著清水,親眼看著這側影在炙熱的驕陽下,慢慢地化為成一堆灰燼後,就連這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夢境,他都不復能擁有。

  意識越來越混亂模糊,卻唯有一個念頭清晰無比:「母親,終於……這一次,我是真正做到了……」

  他緩緩合上雙目,依然帶著意味深長的笑意,寂寥,卻再沒有一絲遺憾。

  「那麼,三妹,好好照顧母親,忘了曾有過我這個哥哥罷。如果,那是你能平靜下去的唯一選擇。」

  「娘,真的沒什麼。您先進去,我一會就來。沉香,先扶奶奶進去歇著!」三聖母說道,心中惶急,求助似地看向四公主等人。

  沉香奇怪地望向母親,自華山脫困後還沒見過她如此緊張。無意中目光向旁一瞥,突然吃了一驚。

  雖然被按在地上,嘴裡還塞了一隻鞋子,但細眉聳鼻,四肢瘦長的奇特外形仍讓人過目難忘。哮天犬?沉香差點叫了起來,他下意識地用目光四下搜索,果然,在母親身後,他又看到了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玄衣散發,一如既往地略帶著高深莫測的冷笑。雖已狼狽不堪,但神色之中,卻依然冷傲從容。他猶記得第一次見到這個人時那種風淡雲輕的溫暖。唯因如此,接踵而來的追逼與殘酷,就更令他對這個人恨之入骨。

  如今,四姨母復活,丁香重生,閤家其樂融融,他認定自己再也不會和這個人有任何瓜葛了。

  但是,就這麼一眼,他以為已完全過去了的那些苦難,那種悲怒便又突然湧上心頭,壓得他一陣窒息。

  一邊的龍四公主見沉香臉色不對,心念電轉,已明白過來。當下移步過去,扶住瑤姬笑道:「是啊,瑤姨,我們先進去,莫要錯過了我弟弟的大喜時候。三聖母,劉先生,你們幫趙老爺完排完這邊的雜務,也快些來吧!」說話中向沉香連施眼色,兩人扶了瑤姬轉回廳內去了。

  三聖母鬆了一口氣,看了看四下的人群,心中為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轉身又看向地上的楊戩。

  她看著楊戩嘴角流露的笑意,見他猶在目送瑤姬遠去的背影,心中微微一軟,這才注意到二哥已不復有記憶中的飛揚神采,臉色蒼白得彷彿隨時都會消失一般,不禁愣愣地呆在原地,思緒中一陣茫然。

  這時一隻寬厚的手掌撫上她肩頭,劉彥昌走了過來,輕擁著她,關切地道:「不要想太多了,小蓮,這和你我都沒關係,所有的一切,完全是他咎由自取的結果!」

  那被喝在一邊的疤臉漢子見三聖母等人神色奇特,只當他們猶有餘惱,趙大善人一向是他地盤上的大施主,無論如何也不可得罪,當下又上得前來,指著楊戩說道:「老爺夫人,犯不著為這小子壞了大好心情。您放心,今個兒若不好好教訓他,那我自己都沒臉見人了!」

  三聖母身子一顫,道:「不!」疤臉漢子還得再說,突然乓乓幾聲,幾樁龐大物件砸將過來,頓將他壓倒在地。他躍起罵道:「誰偷襲爺爺?」定睛一看,卻哪是什麼物件,分明是按住哮天犬的那幾個乞丐。

  一個高大漢子從地上扶起哮天犬,濃眉洪髭,正氣凜然,正是梅山兄弟中的康老大到了。

  適才沉香回到廳內,心知母親因楊戩而不知所措,便將前來參加龍八婚禮的康老大拉到一邊,悄悄向他說了。康老大雖不齒楊戩為人,卻素來欽佩哮天犬忠義,聞言便匆匆趕了出來。

  取下哮天犬口中破鞋,康老大見他黑瘦得不成模樣,心下惻然,問道:「哮天犬,你怎麼弄到這步田地?他們又是誰,怎麼敢如此對你?」

  哮天犬瘋了般掙開衝出,康老大皺眉喝道:「哮天犬?」卻見他已衝到疤臉漢子身前,伸手就是重重一拳。疤臉漢子吃疼,慘叫一聲正待還手,忽然肩上大痛,哮天犬已生生在他肩上咬下一塊肉來。

  康老大搶過去將兩人分開,叱道:「哮天犬,你瘋了?」哮天犬雙目盡赤,叫道:「康老大,你這笨蛋!你也幫著這些畜生來逼二爺?」康老大臉上變色,說道: 「不要和康某提起那個卑鄙小人!」哮天犬又氣又怒,道:「你說什麼?」轉身還要向疤臉漢子衝去,卻被康老大一手扣住。他連連掙扎,又哪裡掙得開?突然眼前一陣眩暈,軟軟地暈倒在地。

  他受了小玉一掌,法力盡失,這幾月來為照顧楊戩吃盡了苦頭,昨日失血過多,現在情緒又激憤難排,到底是支撐不住了。

  康老大將他橫抱懷中,急渡入真氣護住他心脈,只覺這狗兒虛弱之至,竟已是遍體鱗傷。頭一側,終於看到了地上的楊戩,饒他早已知道,還是不禁重重地呸了一聲。

  「楊戩。」他怒道,「看看哮天犬被你毀成什麼模樣了。這種下場原是你應有之報,你卻不知悔改,生生又拖累了這等忠義的好漢子!」

  楊戩臉上毫無表情,自剛才見了瑤姬之後,他陡然放鬆了下來。周圍一切都不再對他有絲毫影響。但他仍忍不住看向康老大懷中的哮天犬,現出黯然之色。

  「確是我累了他。那麼,康老大,你帶他離開吧,想個辦法讓他忘了我。對他而言,那或許會是最好的解脫。」他在心中默默答道。

  康老大抱著哮天犬,對三聖母等人頷首道:「康某要先告退了。哮天犬的傷已拖得太久,耽誤不得了。三聖母,聽康某一句勸,楊戩這種小人,你還是莫要管了,生死由命,隨他去吧!」轉身向人群外走去,看也不看楊戩一眼。

  劉彥昌心念一轉,向三聖母耳語了幾句,提高聲音道:「秦總管,秦總管!」

  正擠在人群裡看熱鬧的秦姓總管忙走了出來。他知道這夫妻來頭極大,與新姑爺淵源非常,當下存了十二分的恭敬,垂首靜待吩咐。劉彥昌向楊戩一指,說道:「這個人有些像我的一個故人,愛屋及烏,我不忍見他如此落魄。秦總管,煩你先找個地方讓他暫住。」秦總管點著頭連連稱是。

  人群中各路仙靈都已認出這狼狽不堪的乞丐,正是昔日不可一世的司法天神二郎真君,自然知道這一家人的恩怨糾纏。有的人略有不忍,大多卻存了幸災樂禍之心冷眼旁觀。如今聽了劉彥昌如此說法,一名散仙率先揚起拇指,讚道:「劉先生當真胸懷寬闊,仁厚待人。面對這種無恥之徒還能以德報怨,三聖母果然好眼光!」另一名仙人則目視楊戩搖頭道:「落到這步田地還要苛且偷生,真是毫不知恥。難怪當日會為了權勢滅絕人性,變得豬狗不如。」其餘仙人也無不稱讚附和。

  劉彥昌笑著向四下拱手致意,三聖母目視楊戩被下人們帶去了後院,心中為之一鬆,知道還是丈夫有急智,淡淡幾句話就了結了自己認與不認的尷尬處境。

  大院中依然無比的熱鬧喜慶。隨著明快動聽的嗩唄節奏,司禮高亢的聲音從廳裡傳出: 「吉時已到,新郎新娘拜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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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吁嗟寄籬下

  小心翼翼踱上幾步,又停下來用觸角試探,再小心地順著手指鉆入袖中。這只臭蟲在仍不失彈性陽剛的手臂上找了個舒適的位置,痛快淋漓地吮著鮮血,渾不知為何有了如此好運。

  楊戩側過目光,靜靜看它在自己袖內飽餐一頓後悠然離開,落寞地笑了一笑。

  他在這間小小的柴房裡已躺了七日,堆積的廢枝爛葉,飛揚的塵土,除了惡言惡語地服侍他三餐的一個僮僕外,他唯一能見到的活物,大約也就是這處處皆是的臭蟲了。

  死固然不易,活下去,卻原來也如此艱辛。

  柴房的門呀地一聲開了,陽光直射進來。他有些不適,也不欲見那僮僕趾高氣揚的神色,便微微合了雙目。只覺一雙手輕輕將他扶起,又將一杯水送到口邊。

  除餵飯之外,再無人來過問他。因為渴極,也因為那日吐血後未退的高燒,他唇邊早已乾涸裂開。抿了一小口水,略覺舒適了一些,他慢慢睜開雙目,卻是一楞,第二口水嗆入肺中,不住劇咳起來。

  映入他眼中的那個女子,清淡優雅,鬆鬆地挽著長髮,正是三聖母。

  三聖母皺了皺眉,放下水杯為他輕拍著胸口。楊戩這麼多日來第一次靠近看著這小妹,心中一陣欣喜,又是一陣酸楚。突然想起當年自己練功累了時,三妹也會這般為自己輕輕捶拍。於是七日前所有的痛心與不堪都從思緒中淡去,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全是憐愛與溫暖。

  「康老大帶著哮天犬走了。」她卻避開楊戩目光,有些不自然地道。

  「哮天犬?」是好幾天未見這狗兒了,想起他那天在自己眼前暈倒,楊戩臉上現出詢問擔憂之意。三聖母卻未看到,只道:「康老大這麼做也是不得已。哮天犬傷勢很重,若再由著你利用下去,只怕你又要多造一場孽了。」

  利用?楊戩心中一冷,收回目光不再看她。但三聖母的聲音卻仍清楚地傳了過來:「以前你利用他的忠心作惡,騙得他傷天害理。現在,又利用他的忠義來續自己的命,渾不顧他的死活。所以康老大讓我轉告你一聲,他帶走了哮天犬,而且會去南極仙翁那裡求取無憂草,助他忘了以前的一切從頭開始。」

  三聖母又將水杯遞在他唇邊,他卻不喝,一任那水順了杯口灑了一身。她的話又一次剌得他心中陣陣隱痛。而且,幾千年來已習慣了哮天犬在身邊出沒的日子。但無憂草?他知道那是南極仙翁所種的靈藥,可以藉之封印住別人的全部記憶,將一切抹了重來。

  「不過這樣也好。」他默然想到,「我已累了他太久了。忘記,或許那是他最好的選擇。」

  三聖母扶著他躺回地上,用絲帕為他試去水漬和滲出的冷汗,猶豫了一下,又道:「後天我們就要回家了,你現在這樣子也照顧不了自己,就先和我們住上一段時間吧。不過,現在還不能告訴母親,她老人家受了那麼多苦,重見天日後又為你的所作所為傷透了心,我不能讓你再傷到她老人家。」

  她什麼時候走的,楊戩沒有去注意。也許真的痛到麻木了罷?除了失望與冷漠,他已不期望她會帶來更多的東西。反而,想起那個垂著頭讓自己撫摸、小心翼翼地推測著自己喜惡的身影以後都不復能再見時,他甚至有些代哮天犬高興。

  「忘了有我這個主人的存在吧,哮天犬,你終於可以做回你自己了。」他沉思著,自嘲地一笑。

  只是,三界之內,唯一一個關心自己的人也消失了去。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去,從此也真正無人明瞭。生存是一種負累,而這種寂寥,又何嘗不是一種負累呢?

  三日之後,與新婚燕爾歡天喜地的龍八夫妻、趙大善人作別後,三聖母一家出城選了一處偏僻的空地,作法騰雲返回劉家村。三聖母托辭楊戩是一個被貶了的小仙吏,曾有過一些交情,哄得瑤姬不再追問,由沉香負著他一路同行。

  劉府早不是原來那破舊的燈籠店了,修葺一新,窗瓦明淨,比之當年沉香羨慕的那個小財主家,已不知威風了多少倍。在最裡的一座院落裡騰出間小屋,草草收拾後便將楊戩安置了下來。楊戩以前的作為畢竟傷得他們太深,雖不能見死不救,卻也不想多看到他出現在眼前。

  此後的日子古井無波,別處的歡樂永遠與這小屋無關。三年來劉府的僕人輪番來服侍他飲食,大多敷衍了事。一則風聞這個人的過去,頗為不齒,二則主人們反正對他不聞不問,他們也落了個省事清閑。

  倒是前來拜訪三聖母的神仙們有時會來小屋裡瞧瞧,對著他指指點點。嫦娥也來過兩次,但他卻寧願她從未來過。所有人都是原封不動的說辭,清一色的指責與嘲弄,還有那道貌儼然的所謂改過自新的說教。

  也只有這時,他的目光中偶爾會像以前那樣顯出凌厲的冷意與陰鷲。而這時,和他目光一對,任何一個訪客都會噤若寒蟬,不由自主地退了出去。

  百般無聊中他又開始了重聚真元的嘗試。身體已殘破得無法恢復,內息每在支離破碎的經絡中運行一遍,都會痛得他生不如死。但越是如此,越激起了他固執的天性。幾千年來他做任何事都絕不畏難而退,也正是憑了這頑強得近乎頑固的個性,才從一個少不更事的孩子,一步一步成為那個威震三界的司法天神,守護住了自己所關心愛惜的那些人的未來。

  而瑤姬也終於知道了這個纏綿床榻的病夫正是自己那個倒行逆施的兒子。她幾次徘徊在小屋之外,卻還是選擇了離開。和三聖母不同,楊戩的性格從來就不是她所喜的。她不喜歡這孩子的眼神,很小的時候就老成得讓人捉摸不定。還有那神目,當她生下這孩子,那帶給了她無比的惶恐。而後來,她更覺得那場慘劇和這孩子天生的神目脫不了關係。

  這一段時間的努力,所聚合的法力雖杯水車薪,但耳目較以前已靈敏了許多。楊戩已不止一次聽到瑤姬的腳步在門外響起。他有些期待,但又本能地想逃避,只求這腳步永遠不要走進屋裡。

  實在太久了,久到他都不知該如何面對她。沖天火光裡母親憤怒的面孔,那印在自己頰上火辣炙痛的耳光,還有她看向自己神目的憎恨眼神,這便是母親給予他的最後記憶。

  劈開桃山之後,他將她抱在懷裡,彷彿又聽到了那個充溢了兒歌與歡笑的童年。但是,母親卻冷冷地不肯看他。她依然以為他那次使用神目中的法力,是源於賣弄和心血來潮。

  「不可使用你天生的法力!」母親的話再次在他耳邊響起。

  「我不能看著妹妹掉下山崖……」他軟弱地在心中為自己辯解著。

  「但你害了全家。害死了你爹爹,你大哥,還有我幾千年不見天日的痛苦。是你的法力,才引來了天庭追捕我的天兵們!」瑤姬的聲音斥責道。

  喉中微甜,一股血腥味湧將上來,他勉強忍著凝神細聽,那腳步聲又一次在門前停下,既不推門而入,卻也不離開。

  「已發生的事,永不能再被原諒。但做過這麼多,這次真正成功了,就讓我再看上一眼也好?讓我知道,那些努力,並沒有白費。」他黯然地想著。

  門已被推開了一條細隙,他合上雙目,卻掩示不住臉上的期待。但另一人的腳步停在了門前,於是那門又被輕輕闔了回去。

  他聽見三聖母在說話:「娘,夜深了。你出來這麼久,小心著了涼。」瑤姬輕聲說了些什麼,示意沒有關係。三聖母又陪她在屋外站了一會,終於道:「要不,我陪你進去看看二……看看他?」瑤姬沉默了許久,才淡談地說:「不進去了,他傷得你那麼深,我再也不想見這個孽子!」兩人的足音便慢慢去得遠了。

  內息突然逆沖,三年中辛苦採集的法力如脫韁野馬般在體內亂竄,一時他臉色灰敗如死,幾乎被痛暈了過去。但他卻沒注意這些,任隨岔亂的真氣再次重傷剛有起色的身體。

  幾滴淚水從臉頰上緩緩灑落。幾千年了,他本以為早已忘卻了落淚的滋味。但是,他又有什麼資格落淚呢?孽子。在母親眼裡,他終究還是那個害死爹爹和大哥的孽子啊!

  日近中午,劉彥昌站在這門前已有半盞熱茶的工夫。進?還是不進?始終沉吟難決。

  三年來他從沒去看過這人一眼,卻常會旁敲側擊地從下人們口中打聽近況。他不願意想到這人,提到這個名字,但偏偏,他又希望能不動聲色地旁觀著這個人目前的一切。

  那個人,楊戩,第一次見到他是在神兵悍將的環擁下,銀鎧黑袍,毫不掩飾看向自己的不屑與憎恨。他從來就看不起自己,不明白他寵著愛著如珍如寶的小妹,怎麼會看上自己這樣百無一用的書生。是的,書生,自己只是個普通的書生,既不出類拔萃,也沒有什麼獨立特行的風骨氣宇。

  可是,那麼一個三界中清秀絕倫如詩如歌的女子,卻因為自己失足懸崖跌落在她的雲彩之上,從此義無返顧地愛上了自己。

  還有比這更荒誕的事嗎?抱著和她的孩子,看著她被最信賴的哥哥壓入那陰森潮濕的山底,恍如在夢中。

  然後的十幾年,自己小心地隱藏著。平凡,那是自己最大的期待。可他不放過自己,也不放過親妹妹的孩子。不記得那些日子是怎麼在絕望中一路走過來的,總之最後,自己居然贏了,贏得乾淨利落,卻又莫名其妙。

  沉香,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可為什麼,我總覺得你自踏出劉家村那一天起,就越來越像另一個人了呢?

  儘管那個人已在你的手裡一敗塗地,萬劫不復,淪落到要靠他所不屑的人施捨憐憫,才能勉強生存下去的地步。

  但在趙府上見到他的狼狽之後,自己反而更不想見他。只因這人就算在最落魄時,依然可以用冷漠孤傲的眼神對著別人,而不是自己想像的那種卑微與乞求。

  三年了,這個人習慣了幾千年的高高在上,冷淡俯視著腳下的眾生。那麼,這樣的三年,會不會讓他稍稍改變一些呢?

  劉彥昌還在沉思,幾聲壓抑不住的低咳從屋內傳出,突然給了他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精神一震,終於推門走了進去。

  屋內有些昏暗,也頗有些灰塵。這若是別處見到了,他定要叫來僕人們叱責一番,不過這間屋子,他沒興趣多管。

  早上聽來的回稟沒錯。大約是傷病又惡化了許多?楊戩的氣色比預料中更差。劉彥昌走到床邊,低著頭細細打量,這也是他第一次有機會從這個角度看向這個人。

  和三聖母還真頗為相似的,畢竟是血濃於水的親兄妹。那麼,當年怎麼就下得了手,將他最寵的小妹關在山底二十年?劉彥昌不禁笑了笑,神仙又如何呢?還不是一樣不如自己一介凡人。自己堅守了二十年,得到了一個完整的家,而這個人,幾千年的兄妹之情,卻親手一點一點地毀滅了去。

  週身仍是難言的疼痛,楊戩盡力收攏著雜亂的真氣,冷汗從額上不住地滲出。他知道有人進來了,靜靜地站在床邊,不像是平素惡言惡行的僕人們。但他懶得去看,既然仇恨不曾平復,那又何必非要所恨的人茍延殘喘,留著彼此來面對這無休無止的折磨呢?

  那人開口道:「楊戩,我今日前來別無他意。只為聽說了你的一些近況,放心不下才來冒然打擾的,希望你不要見怪。」聲音極熟,卻出乎意料之外。劉彥昌?他愣了一愣,睜開雙目掃了一眼,果然不錯。心念一動,他多少猜出這書生的來意了,不由冷然一笑。

  劉彥昌誠懇地笑道:「本來三聖母也該來的,怎麼說你們也是一家人。不過,她要照顧岳母大人,事多且雜,一時脫不開身。而且你也知道,岳母大人對你的行為始終有梗於懷。身為子女,怎麼也不好逆了她老人家的意思。」

  楊戩淡然聽著,在聽到瑤姬時暗嘆了一聲。但生存即便已是一種負擔,卻仍不容被任意圍觀議論,他知道這書生想要看的是些什麼,偏強忍了身上的不適,神色散漫,微微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劉彥昌的笑意為之一僵,半晌,突然道:「我今天來,其實只是為了沉香和三聖母。」話衝出口後,自己卻是一呆,不知對眼前這人說出這話有什麼意義。

  三聖母是他親妹妹不錯,但卻被他親手壓在山下二十年。而沉香,更是在他的追殺圍堵中硬打出了一塊新天地來。這世上只怕除了這人自己,就再無他會關愛的人了。

  但似已完全失了控,儘管劉彥昌心裡在疑惑,口中卻依然在繼續:「你知道,三聖母是我這一生最愛的女子,沉香是我唯一的骨肉。為這兩人我可以不惜一切,那也是我存在的責任——這一點,你明不明白?」

  話說出來,人卻在發呆,其實他並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就如他不知自己怎麼會神差鬼使地來了這屋裡。方才楊戩睜開眼他就後悔了,這個人的目光,仍是和以前一樣冷漠而居高臨下。

  「你畢竟曾是天界的司法天神,這三年來,也有不少神仙來看你。從來好人難做,你現在這個樣子,知情者知道我們是因同情而收留了你,不知情的只怕會怪了三聖母和沉香頭上,以為他們未照顧好你,罔顧親情。楊戩,為什麼當年你會去趙府?那又是你設計好的一場好戲是不是?你還是不肯放過我,不肯放過我們全家是不是?」

  他越說越快,激動得語無倫次。

  楊戩冷冷地看著他。「這是你的想法,還是沉香他們的看法呢?」他想。只是,這個書生今日來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只怕他連自己到底在說什麼都不太清楚吧。責任?他有什麼資格提到責任?原來忘記,居然也是一種幸福?

  劉彥昌突然轉身就走,走得很急很快,直到大步踏入正廳時,才驀然驚覺。他在椅上緩緩坐下,心中說不出的不解與茫然。彷彿遺忘了某些東西,又彷彿被生硬硬地塞入了什麼。

  「不過,那小屋還真是冷清啊!」這是他對自己這趟莫名其妙的行徑得到的唯一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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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忍死欲奚為

  相對於小屋的冷清,劉府別處卻熱鬧非凡。龍八太子和丁香來到劉家村小住,兩對年輕人玩得不亦樂乎。失憶的丁香對劉家村一草一木都好奇之至,龍八隻好當上了免費的導遊。在對整個村子都瞭如指掌後,她突然又對身居的劉府大感興趣。她小姐脾氣一發,所有人也唯有隨她在府上胡鬧了。

  這一天,見了一個僕人沒好氣地從後院出來,丁香一問之下,才知後院有個長年臥床不起的病人,卻又成天對人不理不睬。她好奇心起,顧不得和龍八約了去山上遊玩,一路便向後院尋了去。

  剛剛推開門,便被飄起的灰塵嗆了一下。卻見屋內一床一桌一椅,簡陋之至。一名玄衣男子仰臥在床上,眉頭緊鎖著,似在忍受著什麼痛苦,神色間卻又偏偏平靜如水,無喜無悲。

  丁香好奇地湊近了打量,喂了一聲,楊戩睜開眼向她望去,不由一怔。但就這麼一眼,丁香驀地覺到了無由的熟悉,夾雜著極奇怪的感覺。她好奇地看著這人,道:「奇怪了,喂,我認識你嗎?」

  楊戩靜靜地看著她。這孩子是來沉香處作客的嗎?年輕而充滿活力,看來,當初的決定果然沒有錯誤。不過,是不是太殘忍了一些?那麼熱烈地愛過,現在竟因為自己完全地忘記?

  他心緒複雜地笑了一笑。丁香拍手道:「原來你會笑啊?我還以為你聽不到我說的話呢!」

  跟著便是一連串問題,見楊戩只臥在床上淡淡地笑著,不由有些不喜了,說:「一句話也不說,真的悶死了。對了,聽他們說你不能動是嗎?我家龍八手裡好多靈藥,來,我帶你找他去!」

  她不由分說地要拉楊戩起來,頭一低,卻見這人衣領下有個古怪物件,形狀奇特但卻似在誰身上見過,便伸手取了出來細細觀看。

  那是件銀月形小巧飾物,用天蠶細索環在頸中。銀月上刻滿了古怪的符咒,閃爍著奇異的微光。丁香反覆看著,又看看楊戩,說:「我見過,可到底在哪兒見過呢?不過,這東西可真好看呢!」 楊戩見她抓著銀飾不肯放手,神色不禁為之一變,張口欲語,卻無力說出。

  屋外一人大叫道:「丁香,丁香!」聲音裡頗為焦急,卻是龍八。

  龍八等了丁香半晌也不見人影,一問之下,才知她去了楊戩棲身的小屋。龍八大驚之下,這才想起三年前三聖母確帶走了楊戩。只是四公主丁香已死而復生,這趟來又從未見沉香等人提起過,他也幾乎忘了這個當初恨之入骨的大仇人了。

  匆匆趕了過去,他推門入內,見丁香正站在楊戩身前,低頭仔細看著什麼。

  見龍八進來,丁香招手要他過來,笑道:「小八,來看看這個。我好像見誰帶過。銀鎧……那人好像穿的銀鎧……也不對,又不是唱戲兒,好好的會有誰去穿什麼鎧甲?」皺了眉苦苦思考。

  龍八心頭一撞,道:「銀鎧?」暗叫一聲不好,只想:「楊戩是殺過她的大仇人。雖然天見可憐,神斧劈開華山後竟然自斷,丁香這才得以重生。但她對楊戩的憤恨之心必然強烈,若是任她對著楊戩,只怕真的會全部想起……」

  憶及丁香當年癡戀沉香的情形,龍八冷汗淋下,忙攬了丁香手臂,柔聲道:「什麼鎧甲,這不就是個銀月飾物嗎?丁香,你若喜歡,回頭我給你打造上十個八個,你天天換了帶著玩兒好不?來,咱們先出去?」

  丁香搖頭道:「不,我就是喜歡這個,我不走。」龍八急了,道:「你喜歡?好,我幫你取下就是了。」從丁香手裡取將過來,卻不由咦了一聲,只覺此物中竟隱隱有奇特真元流動,一現即隱。目光到處,見楊戩正看著自己手裡這飾物,神色頗為奇特,一愣之下,隨即想到:「楊戩曾是司法天神,人品雖然壞極,手上功夫卻不含混。他隨身佩帶之物,說不定也是極利害的法器。」

  當下更不遲疑,說道:「丁香,你既喜歡,我取了給你就是。」手上加力,一拽之下,楊戩眉頭微皺,那飾物的天蠶細索深勒入頸後皮肉,卻是無法曳斷。

  丁香不忍著:「你輕點,都流血了。」龍八道:「對這種人,還講什麼客氣?丁香,看我幫你取下來!」見楊戩只盯著那銀飾出神,只當他不捨此物,心頭火起,拎起他身子,將細索從頭頸上褪下,再一鬆手,將他重重摔回床上。

  那細索普一離開楊戩身上,銀飾上光芒倏起,龍八隻覺手上一麻,如被電擊,踉蹌後退。那光芒正擊在楊戩身上,楊戩隨即被震得翻倒在地,砰地一聲,額頭正中床角,頓時鮮血漓淋。

  丁香驚呼一聲,道:「龍八,你做什麼?」 上前扶了楊戩,見他臉上蒼白,帶著黯淡卻苦澀的笑容,分明從未見過,卻又印象深刻,一時不由呆了。

  整個身子如被火炙,又如千千萬萬把小刀在各處亂捅亂攪。日前因瑤姬而混亂的真氣再度施虐起來。在昏迷前的一霎間,楊戩已知此次較之日前,情況只有更壞更糟。

  「一直都無法言語行動,想賭上這一把都不可能。」昏迷中的他仍斂不卻那苦澀的笑意,「去崑崙前封印了多少法力?五成還是更多?只是日前經絡剛重創過,又怎堪承受這等突然的衝擊。賭贏了又如何?我拿回了這些法力又如何?這身體依然還是不能言語、不能行動的廢物而已。」

  喉中陣陣的腥甜,終於咯出血來。龍八縱然憎他之至,也不禁慌了手腳,攜著丁香去向三聖母求救。

  於是,將楊戩接在家中三年之後,三聖母第一次步入了這小屋。

  心情複雜地按上楊戩左腕,三聖母不禁微微一驚。楊戩重創過的週身經絡,又被一股強橫力道沖得支離破碎。雖有真元勉強護了心脈,但他內息也混亂之至,幾乎不可收拾。當下向龍八詳詢了經過,又要過那銀月飾件細看,猜測道:「這飾物是他數千年前誅滅妖魔時得來的,我也不知到底何用。可能你們把玩時觸動了機關,無巧不巧地正好傷了他。」

  她催動真氣,貼在楊戩胸前渡入。手掌撫上去,心中突然一震。記憶中他胸口溫暖寬厚,小時候總愛纏著他抱起自己唱兒歌講故事。但現在卻消瘦羸弱至此,連心跳都緩慢吃力。一霎間她心裡空蕩蕩地,不忍再看向楊戩昏迷中落寞的面孔。

  龍八見她發愣,低頭歉然道:「對不起,三聖母,我不是成心要傷他的。」三聖母回過神來,嘆道:「敖春你也不必自責。楊戩負你東海龍宮實在太多,你本不欲報仇,偏又無意裡傷了他,豈不正是冥冥中疏而不漏的報應麼?」龍八心下稍安,問:「那他可有大礙?」

  三聖母渡入真氣,助他將岔亂的內息納回氣海,說:「我這二哥修為深厚,他當年重傷至此,都還能殘存了些護體真氣。我來得及時,正好可以助他收攏內息。雖然人會吃些苦頭,但卻不會有性命之憂。」

  頓了一頓,她想到了什麼,猶豫著又道,「八太子,丁香,今天的事就到此為止,你們不用告訴其他人。我娘雖一直不肯見他,但畢竟母子連心,若知道了定會傷心難過。他既無大礙,實無必要讓她老人家去牽掛擔心。」

  楊戩一連昏迷了十一日,到第十二天,紛亂的真氣終於在三聖母的導引之下納入了控制。只是,和他自己預料的一樣,受損的經脈實在不堪修復,身體與傷痛一如既往,以至他法力突飛猛進的情形,三聖母毫無覺察。

  也從這一天起,小屋又恢復了以前的冷清。或許是隔閡得太久了?最初面對他虛弱時的不忍,日日相對後反倒熟視無睹了。而他那似蘊藏了太多東西的神情,每每令她只想遠遠避開。如今他既已清醒過來,她就更沒有勇氣來面對他微微感動而又複雜難明的眼神。

  很久之後,她才知道那眼神到底意味著什麼,只是,那時已太遲太遲了……

  但三聖母沒有想到的是,這些日子來,還有另一雙眼睛悄然關注著屋裡的一舉一動。

  依然是手持著紫玉杖,獨臂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床前,手腕一翻,杖尖已抵在楊戩的喉前。

  「整整三年了,楊戩,看來你已忘了你的承諾?」他沉聲道。

  楊戩淡淡地看著他,似乎早已料到他要來一般。獨臂人收回紫玉杖,微微一笑,道:「居然知道我不想殺你。看出我在屋外了?似乎你的法力,已恢復不少。」

  他在床邊坐下,面顯感傷之色,又道:「我一直想交你這個朋友,可惜的是,這個希望是越來越渺茫了。知道嗎?我大哥死了,還有我唯一的侄子,就是上次陪我找到破廟的那個年輕人。」

  楊戩一震,獨臂人茫然地看著屋內黑暗處發呆,說話的聲音毫無起伏,如同在述說著別人的事,卻偏偏又悲傷得難以自制。

  「大哥修的是道術,不能近戰,更不能殺人。我給你時間恢復決戰,他卻以為我懼怕了你妹妹與外甥。為此事我們爭了好幾次,誰知大哥他……他竟不惜自己和愛子形神俱滅,利用伏羲水鏡布下了滅神大陣,也迫我主持大陣,報此血仇。」

  楊戩目光凌厲如刀,倏而緊宿。身為司法天神多年,他所瞭解的隱密遠較常人為多。那伏羲水鏡是上古大神遺物,雖然誰也不知它有何功用,但本身不算得一件兇器。只是,若以它為陣眼發動滅神大陣,則縱然是三清四御陷身其中,也只能落得灰飛煙滅的下場。

  獨臂人的聲音仍平靜地傳來:「半年後陣法全部完成,我必要依大哥的遺命報仇。真君,雖約定過擊敗你前決不向令妹復仇,但現在,我已沒得選擇。」

  緩緩站起身來,彷彿不堪重負,他喃喃地又道:「我一生追求武道,末了,卻要用陣法去殺人報仇。我一生最想交的朋友,卻又只能成為我最大的敵人。只不過,楊戩,你還要不要堅持你的守護?」

  他轉頭向楊戩看去,楊戩的目光中,只有沉穩與等待,似在等他繼續說下去。

  獨臂人長嘆一聲,點頭道:「我懂了,楊戩,半年後你該恢復一戰之力了。所以,在發動陣法時,我會給你一個機會,那算對我不守承諾的補償。只是,我希望你值得,那一戰,你並無勝數。而你的付出,卻未必能得到任何回報。」

  策杖起身,濃煙從足下騰起,將獨臂人隱回黑暗之中,來得突然,走得也毫無徵兆。楊戩沉思著,許久,無聲地笑了一笑。

  「半年麼?應該可以重新凝成元神了。三妹,你還是太小看你的二哥,以為我岔亂的只是殘存的護體真氣?你對我的瞭解,竟還比不上一個須與我生死相搏的敵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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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壺娛中秋節

  月色繚人,一年一度的中秋佳節,正是闔家團圓的日子。三聖母忽的想起了楊戩,便差人帶他過來.沐浴更衣後,三年來的第一次,楊戩被幾個家丁抬著穿過迴廊,院落,安置在躺椅上後恭敬退下。

  雖說是自己的主意,但當三聖母招呼了一眾客人坐下,看見大家的目光有意無意地都從楊戩身上掠過時,又見到楊戩看不出表情的臉,落在不知名所在的目光,心中頓有些後悔,只怕這中秋之宴要被他攪了。又不能這時才讓人抬走,只得裝作不知,繼續與嫦娥等人笑談。

  又來了客人,哪吒在天上無事,也來此湊個熱鬧,見了楊戩坐在一邊,呆了一呆,有些不知說什麼好,沉香叫了他兩聲才回過神來,說笑一番後,眼睛仍不時瞟向楊戩,不知三聖母讓他來作什麼。

  楊戩仰在椅上,看著一干人等入席,百花仙子原就不同意讓楊戩來,此時見三聖母微有悔意,點手叫過一名家丁,附耳說了幾句。家丁會意,也不和主母說,又叫了兩人,將楊戩連人帶椅抬到一邊。三聖母鬆了口氣,感激地看了眼百花仙子,讓身邊侍女吩咐下去,搬了張小桌,上果品菜餚時同樣放一份。

  席間漸漸熱鬧起來,說笑無忌,楊戩也鬆了口氣。身子隱在假山石的陰影裡,不用再以平靜無波的眼神回應那些好奇不屑的打量。在沒有人看見的地方,他看著已從多年囚禁中恢復了容光的母親,靠著丈夫,笑著看兒子呼朋喚友的妹妹,還有已成熟了許多的沉香,眼波中流露出不為人知的溫柔。也許,我的幸福注定是孤獨的。

  家人一聲報名,又有客到。楊戩身子一震,看著康老大帶著哮天犬大步邁過院落,劉彥昌夫婦驚喜地迎上前去:「康大哥今日怎有空來?」康老大爽聲笑道:「我帶哮天犬出來走走,到這附近,想到正是中秋,必定熱鬧,過來沾點光。」拉過他夫婦在一邊低聲說:「哮天犬自服了無憂草,總有些迷迷登登的,我帶他出來走走,興許多見些人能好一些。」三聖母點頭,讓他們入坐。沉香小玉好奇地看著哮天犬,確實有些迷糊的樣子,小玉問道:「哮天犬,你認識我們麼?」哮天犬迷惑地看向康老大,不見他給提示,不確定地搖搖頭。康老大示意他們不要問了,讓哮天犬坐在身邊。楊戩看著伴了自己千年的哮天犬,自以為早已古井無波的心境一陣搖曳,哮天犬,看起來還是有些傻,但老大會照顧你,你也不會再受我的連累,不用再以我的喜怒為喜怒,從此我們便是陌路人。

  哮天犬坐在席中,聳起鼻子嗅嗅,這些人的味道聞著不舒服。那個穿著花團錦簇,大聲說笑的女子,一身的香氣衝鼻,讓他想打噴嚏;那個舉杯敬酒的中年書生,怎麼聞都有股酸腐味,他也不喜歡。哮天犬揉揉鼻子,他想要的那種味道在哪裡?總是找不著。失望地再嗅一下,種種味道混雜中,飄來熟悉的感覺。淡淡的,若有若無的,清清冷冷,哮天犬欣喜,站起身嗅著味道過去。康老大才與人碰杯,扭頭叫他:「哮天犬,別亂跑。」哮天犬似乎沒有聽見,逕直來到楊戩身邊,那是他熟悉的讓他安心的味道,接下來應該幹什麼?他下意識地蹲在楊戩旁邊,注視著他的眼睛。對,就是這樣,就應該是這樣。

  楊戩沒想到哮天犬竟還記得自己,側眼看著他,流露出少有的溫和,帶了幾分讚賞。康老大這時才看見楊戩,沉著臉過來,一把拎起哮天犬,瞪了楊戩一眼:「哮天犬,你到這卑鄙小人這來做什麼,回去喝酒!」

  花香熏人,雖已是八月,但百花仙子在場,還有何花不能開放,院中四季奇葩爭相鬥艷。百花仙子折下一枝紅梅,回到席中,笑道:「我們來行酒令,擊鼓傳花。」康老大推辭道:「我是粗人,這些文雅的東西可不行,仙子莫要找理由灌酒。」百花笑吟吟地道:「今日歡宴,自然是要大家盡興,不拘節目,隨意即好。」一席皆歡。

  百花說今日中秋,嫦娥乃月宮仙子,理所當然擔此重責,嫦娥也允了,背過身去敲起下人取來的小鼓,花停在誰手中,誰便起來表演一番,或歌或舞,或吟風弄月,或劍舞中庭。兩圈之後,花停在了劉彥昌手裡。

  劉彥昌執花站起,不知該表演什麼好。席下人起哄:「劉先生既蒙三聖母青眼相待,定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自然應當席賦詩,一展高才。」三聖母自豪地看著丈夫,等他開口。劉彥昌有些為難,他不過一落第秀才,才學是有的,可高不到哪去,這酒後滿庭熱鬧的當口讓他賦詩可著實有些困難。看著三聖母信賴的眼神,又不好推卻,略一沉吟,抬頭道:「酒意醺醺,詩興是沒有,有一首舊作,今日便獻醜了。」眾人也不強他,聽他詠來。

  「澹雅風期抱膝容,晚林返照落雲紅。推敲物序寄萍蹤。絲管聲悠霜已重,關河人渺意猶濃。一宵魂夢兩人同。」

  他吟的是一首《浣溪紗》,眾人聽在耳裡,說實在的,並不算如何出眾,但詞中相思之意卻是點滴情濃,知必是他與三聖母相隔時所作,想到他二人二十餘年分離各守忠貞,贊嘆連連。

  楊戩的眼神不屑,聽著劉彥昌詠詞,嘴角竟帶了一絲嘲諷,哪吒正在說:「劉先生,今日能與三聖母兩兩相守,也是你二人誠心所至,可喜可賀,這一詞即可見先生真意。」百花接道:「若不是有人阻攔,人家夫妻又何來這二十年分離。今天之事,真是善惡到頭終有報。」豬八戒哼哼哧哧地同意,向楊戩處呸了一口,道:「就是,活該。」孫悟空擎著酒杯,來到楊戩椅邊,笑嘻嘻地說:「楊戩,你那日傷我老孫,可想到今日自己落得如此下場?老孫不找你報仇,自有你自尋惡果。」百花見楊戩看向劉彥昌的目光充滿不屑,哼道:「楊戩,你耍什麼威風,若不是劉先生心地好,不念舊嫌收留你,只怕你早死在街上了。」

  楊戩冷笑,閉上眼不再理會他們。且不說劉彥昌忘掉的那些事,就他詠的詞而言,也不放在他眼裡。楊戩雖專注於練功,卻不是莽撞武夫,從小為爭一口氣不落了人後,練武之餘是什麼學問也不肯放下的。成仙之後,人間變遷,詩詞歌賦各有發展,他也不曾丟開過。雖稱不上什麼名家,見識卻不差,有心情時自己也會填上兩首詞,作上幾首曲,劉彥昌的大作,當真還入不得他眼。

  見他閉了眼,眾人也說不出別的,大為掃興地回席繼續,鼓聲停,花枝落到哮天犬手裡,沉香好笑,不知哮天犬能表演什麼。哮天犬茫然看向康老大,康老大低聲說:「你看剛才人家表演的什麼,就像那樣,你會什麼就做什麼。」剛才?哮天犬看向劉彥昌,剛才那人在念東西,那我也要念個什麼。康老大看他眼睛望向劉彥昌,知道他會錯意,忙道:「劉先生是在詠詞,你不會,另找個……」話音未落哮天犬已開口念了:

  「徘徊久,雲迥出,輕寒侵袖。漸寫遍愁思新墨淺,怕寫到,帶寬人瘦。不覺歲華成暗度,算又向,衢塵拜走。漫說起,冰輪皎潔,冷笑傳杯掉首。

  然否,哀多於樂,氣橫牛鬥。未必是炎涼諳世味,看慣了,白衣蒼狗。此意誰堪相慰藉,只天籟,風悲竅吼。問平生悴損,零落何如,沉吟金鏤。」

  眾人張大嘴巴,劉彥昌更是吃驚,眾人中自有懂行的,聽得出詞自是比劉彥昌之作高出不少,可怎麼會出自哮天犬之口?嫦娥微一沉吟,問道:「哮天犬,你是從哪看來的?」哮天犬隨口答道:「主人寫的……咦,主人,主人是誰?」抱著頭苦思起來。康老大怕他想起,忙起身道:「哮天犬不舒服,我帶他先走了,諸位告辭。」與他離開。

  席上眾人不由得目光投向楊戩,反覆誦詠,不想他有如此詩情,劉彥昌心中更不是滋味,暗暗責怪妻子不該讓他過來,席上竟一時冷場。

  百花仙子見席上冷場,有意緩和氣氛,看大家都有些悶悶地飲酒,一拍手笑道:「我前次去杜康處討得件法寶來,倒是有趣,正好來行酒。」說罷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小酒壺。三聖母此時已深悔不該讓楊戩來赴會,惹得丈夫不快,此時百花仙子開口,自是附合,望眾人快快忘了方纔之事,跟著笑問:「這小小酒壺又是什麼法寶了,百花姐姐不知從哪掏來的,卻來哄我們。」百花一翻手腕斟了杯酒,香氣撲鼻。手一鬆,酒壺打著旋懸在桌子上空,百花笑道:「這原是老倌兒們請杜康制的無聊時行酒的玩藝,我先取來用了,正好合適。我們輪流執杯,席上他人可隨意問些問題,若被問之人答得出於真心,則酒自傾出,否則無酒。如何?」嫦娥奇道:「答對了反罰酒?」百花嘻笑:「這酒用了我不少百花瓊液,托杜康制了,其味之美,三界無雙。這不是罰酒,而是賞酒。」眾人這才明瞭,大有興趣,在肚內盤算,如何想些促狹問題讓人不好回答。

  見人都想得差不多了,百花指向小玉:「便從你開始。誰來問?」別人還有些不好意思,龍八當先開口:「小玉你說,你心裡最想的是誰?」小玉臉如染霞,望了眼沉香,含羞不語。丁香催道:「快說啊,有什麼好羞的。」小玉聲如蟻蚋地擠出兩字:「沉香。」酒壺傾倒,在她杯中注滿,小玉端酒飲了,與沉香互相對視,含情脈脈。百花催道:「小兩口回房慢慢瞧吧。小玉,你來指下一人。對了,若被指者不肯說,席上他人可以猜,若猜對了,一樣有酒。」這下眾人興致更高。

  小玉將酒飲盡,指向孫悟空:「問勝佛吧。」孫悟空一晃腦袋:「問吧,老孫生平無事不可對人言。」豬八戒難得遇上個能捉弄師兄的機會,不肯放過,高喊一聲:「誰也別搶,我問。」卻沒想好問題,撓了半天頭也沒問出個所以然。孫悟空不耐煩了:「呆子,你到底要問什麼?」想來想去,孫悟空實在沒啥把柄讓他問,豬八戒只好不甘地隨意問了一句:「你生平最敬佩誰?」

  孫悟空張口便道:「老孫最敬佩……」卻一時想不出個人來。豬八戒來勁了,催道: 「快說,快說,你最敬佩誰?」孫悟空試探著說:「是師父?不對,我對師父是尊重,不是敬佩。那是佛祖?」酒壺不動,孫悟空也知不是,他對佛祖只怕惱意勝過敬意。「那是觀音?也不對,哎,俺老孫敬佩誰呢?難道沒有?俺自己?」酒壺毫無反應。席上人開始猜測,豬八戒嚷嚷:「是俺老豬!」挨了孫悟空一記暴栗,酒壺自是不動。下面五花八門的猜測一一出爐,總是不對。沉香納悶道:「聖佛的心思太難猜了,你自己都不知道,我們怎麼猜?」龍八點頭:「就是,三界中算個人物的都說得差不多了,總不會是二郎神吧。」話音剛落,酒壺傾倒,在他面前滿滿注了一杯,眾人張大口看著孫悟空,孫悟空也愣了:「我敬佩他?」心頭暗暗捉摸,他確是三界中唯一能用真功夫與自己一決高下的人,雖然自己口頭總抱怨他勝之不武,心裡卻清楚,即使無人助陣,他的本事,亦是足以與自己一戰。雖惡他作為,及至見他落魄如斯孤傲如昔,心中隱隱也有些敬意。只是自己向來嘴硬,如何肯承認,這點心思,竟連自己也給瞞住了。

  打個哈哈混了過去,席上又開始指人,孫悟空指定了豬八戒,當即問他最想的是誰,笑鬧一陣豬八戒又指了丁香,龍八不待他人問,略顯緊張地盯著妻子:「丁香,你、你最愛的人是誰?」丁香只當他想窘自己,一點不在乎:「你當我和小玉一樣害羞啊,我才不怕呢,我就愛你了,怎麼著?」一杯酒注滿,龍八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丁香飲了酒,一指指向嫦娥:「我要嫦娥阿姨回答。」百花等姐妹們知道嫦娥耿耿於后羿之事,不敢亂問,細想怎麼問才能避開這個話題,那廂豬八戒已冒冒失失地開口:「妹妹,你最難忘的是什麼?」

  三聖母暗叫不好,只怕她又想起離開后羿之事,不想嫦娥露出微笑,沉浸於回憶中:「是我與羿最後那三月,他尋了仙丹回來……」酒已滿,嫦娥端起一飲而盡,想起后羿,不欲壞了席上氣氛,卻忍不住眼眶紅了。百花剛要岔開話頭,豬八戒見嫦娥傷心,慌不擇言,開口竟又冒出一句:「啊,妹妹,這個,你心裡念著誰?」百花和三聖母恨不能將這豬頭的嘴給縫起來,嫦娥不想讓大家掃興,抬頭笑道:「是羿。」

  出乎意料,酒壺一點動靜都沒有。嫦娥自己也愣了,豬八戒卻是心頭暗喜,若嫦娥能放下后羿,未必就不能接受他豬悟能。小心問道:「妹妹,好好想想?」嫦娥迷茫不解,卻堅定地說:「是羿。」酒杯仍是不動,這下席間氣氛微妙,四公主等一乾姐妹盼嫦娥能放開懷抱,卻不欲她尷尬,急欲替她解圍,四公主左右看看,見楊戩躺在椅上,目光正向嫦娥看來,有幾分訝異,更有無限柔情,心中沒來由一陣刺痛,心說不如拿他做個靶子,冷哼一聲喝道:「楊戩,你看什麼,癩蛤蟆想吃……」話未說完,一杯酒已注滿。四公主掩住口,滿面不解:「我,我說什麼了?」百花仙子反應過來,不等眾人回味,忙站起來笑道:「這法寶也是第一次玩,可能出了問題,方才不倒,話說完才反應。來,四公主,下面你來答。」四公主知是替嫦娥解圍,也不推辭,落落大方地點頭:「你們問吧。」

  三聖母轉轉心思,這一乾姐妹中,這四公主性子最直爽,最是不通男女情事,不如以此來問,免得再起事端。笑著開口:「四公主,你心裡又想著誰了?」四公主不加思索地搖頭:「沒有。」酒壺懸在空中沒半點動靜,龍八跳起笑道:「好啊,四姐,你心裡喜歡誰,還不快說,我回去讓父王給你辦嫁妝。」四公主又羞又氣,去擰龍八耳朵,讓他逃掉,轉頭埋怨百花仙子:「百花姐姐,你這什麼法寶,盡開人玩笑。」孫悟空搖著頭說:「我老孫向來不愛用法寶,還是自己本事實在,偷不走拿不去。這點我倒是贊同二郎神……」一道銀線溢出,孫悟空手中的杯也滿了。這下席間可算是鴉雀無聲,四公主反倒不生氣了,取笑百花道:「百花姐姐,瞧你的法寶。」百花也是詫異,遲疑道:「要不我們再問一個試試?小玉,你來答,大家想想問什麼。」小玉有點緊張地看著大家,人人都在想問些什麼好,目光自覺不自覺地向楊戩掃去,心中嘀咕。

  沉香想了想,慎重地問:「小玉,你想你爹應該是什麼樣的?」小玉閉上眼在心中描摹,慢慢道:「我想像中的爹爹,一定是又高大,又英俊。他強大得足以保護我,不會讓任何人欺負我;可是對我卻會很溫柔,生病時會呵護我,困了時會哄我。我……」小玉有些想哭了。酒壺傾倒,杯滿。眾人舒了口氣,又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自己緊張些什麼。孫悟空皺著眉,總覺得有哪不對,想想沉香的問題,換了種問法:「你想你爹像誰?」小玉偏了頭:「像誰?」她從未見過父親,又怎知像誰了。孫悟空試探地看著酒壺道:「不會是……二郎神吧?」酒壺應聲而動,注了滿滿一杯。百花收了它,歉然道:「果真是壞了,是我不好,壞了大家興致,我們喝酒,不玩了。」然而這場宴會終是沒了意味,草草收場。

  散了席,四公主滿心的不是滋味,見楊戩仍坐在原處,下人還沒來得及顧上他,不由信步走了過去。龍八和丁香追逐了一陣,看見姐姐,想起席間之事,做個鬼臉取笑道:「姐,你心裡想著誰?」眼睛卻去瞄楊戩。四公主怒氣上升,看楊戩也正看著自己,目光中似有悲憫,再聽得弟弟和丁香在旁咯咯好笑,不及多想,手中一杯未喝完的殘酒已潑向楊戩,楊戩閉眼,任她淋淋漓漓灑了一臉,神色間卻是平靜無波。龍八不想姐姐反應如此之大,一時嚇得愣住了,不敢再笑。四公主心中一團亂麻,看著楊戩又有些後悔,卻如何說得出口,向弟弟瞪了一眼轉身就走。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6:44
第十章 神凝感物時

  清泠的月光灑在床前,一如昨日中秋。或許是前段時間突如其來的重傷讓三妹動了惻隱之心吧?整整三年,昨日那闔家團圓的日子裡,他們終於想起了他這個廢人。

  「不過,三妹,我的狼狽與不堪,你居然就這麼將之放任了隨人來看?一桌的歡笑,鄙視的目光,任意的嘲諷,雜夾了一絲憐憫。幾千年的兄妹,你就從沒試著瞭解過我這個二哥?」

  頭劇烈地痛著,口乾舌燥,更甚於前幾天。應是昨天被帶去赴宴前,僕人擦身更衣時受了風寒所致。這個身體,還可以支撐多久呢?楊戩暗暗一嘆,再次強提真氣,循了支離破碎的經絡重凝神識。這還丹凝穴的過程早變得如同酷刑,但昨夜已虛擲在那場荒誕鬧劇裡,今天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耽誤了。

  氣凝丹結,有了銀飾裡取回的法力,這一過程易如反掌。神識向四下迥延,那種久違了的洞察明徹令他幾乎忘卻了身上難耐的痛苦。微風拂過樹梢,沉香正擁著小玉在呢喃低語,間或笑謔一番,更遠處,悠揚的簫聲夾雜著清吟,三聖母正撫著簫為丈夫伴奏,來度中秋的百花仙子等人在一處竹榭裡談笑,整個劉府沉浸在一片祥和歡樂的氛圍中。

  緩緩收回神識,眼前又是這熟悉的昏暗破敗的小屋。昨日赴了中秋之宴,服侍他的下人今日便索性偷懶不送來飲食。雖說早已習慣了,但自上次拿回法力險死還生後,一直反反覆覆地發著燒,今天滴水未進,更是難受。

  想到那些下人也不敢真由著自己渴死餓死,遲早還是會來過問一下,楊戩不由得苦笑了一聲。「這種苛延殘喘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個盡頭?半年,三妹,二哥最後為你遮擋一次風雨。累了,真的太累……以後的路,你和沉香憑自己的力量走下去了罷。」他疲憊地合上雙目,忍著痛再度調動內息。

  太陽落了又升,升了又落,雖然度日如年,楊戩也已經無暇分神。聚氣還丹,溫養化神,練神合道,幾千年前經歷過的修行關口又一一重溫。那獨臂人幾乎每月都來看他兩次,對他的進展頗為驚異,卻也極為期待。

  身體的狀況是越來越糟了,持繼不退的高燒,止不住的冷汗。尤其如今,連呼吸都分外艱難。他知道那是為什麼,但不願去想,甚至不願記得右胸這道深達後背的劍傷。

  還有三個月,丹成氣住,他必要在這最後三個月內重新凝鑄元神。晝暗交替無休無止,不知過去了多少時日,他都強制著自己忘記身體的干擾,心境沉入元明的淨境。熟悉的法訣一一從心中流過,神目中聚起日月精元,隱隱成形的元嬰藉了這精元快速成長。

  「起!」

  這一天,心底一聲斷喝,身上感覺驀然完全截斷。神目中銀芒炸開,流轉著籠罩全身。他身體上漾出奇特的微光,似在模糊,又似在緩緩浮起。

  這時若有下人們推門進來,一定會駭得轉頭就逃。楊戩臥在床上,雙目緊閉,恍如昏睡。而三尺之上的空中,一團銀色光暈裡,一個一模一樣的男子正浮坐其中,緩緩吐納。

  也就在此時,劉府正院三聖母與沉香房中,也驀然光芒大盛,只映得半邊天際恍如白晝!

  沉香從床上一躍而起,目瞪口呆地望向帳外。三年前劈開華山無端自斷的神斧,竟從供奉著的供案上自動懸起,兩截斧身輕顫著,似悲鳴,又似在熱烈地期待著什麼。

  另一間房裡,三聖母也吃驚地護在劉彥昌身前,那盞自崑崙之役後就形同廢品的寶蓮燈,此時竟也耀出明亮之至的光芒,飄於房頂。三聖母捻動法訣試圖收起,卻全然無效,那燈輕盈地轉著,奇異卻透出無比的欣悅之意。

  又是一道強光劃過,沉香房裡傳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大響,寶蓮燈一瞬間也光芒暴漲,房中幾不能見物。三聖母不禁以手掩目,待移開手再看時,那燈緩緩斂了光落在地上,又恢復了綠黯黯毫無神采的模樣。

  「娘,娘!」沉香、小玉驚慌的聲音在屋外響起,三聖母心中一驚,安慰地拍拍猶沒回過神來的劉彥昌肩膀,搶出門去。沉香不由分說,拉了母親的手便向自己房裡走去。到了房前向地下一指,叫道:「娘,您來看,神斧……神斧竟自動接了上去……」

  一柄大斧重重地斫在地上,外形莊嚴肅穆,爍出攝人心魄的金光,果是當時劈山救母之後,便無故自斷的開天神斧。

  沉香上前去握住斧柄,用力回拔,只覺手上重逾千斤,就如第一次在崑崙與丁香才找到它時一樣,又哪裡抬得起來?

  他茫然望向三聖母,只盼娘見識多廣,能明瞭神斧自動續起卻不再受自己控制的原因。但三聖母也是一臉的不解,目視神斧,輕輕顰起了眉頭。

  吐納出最後一口濁氣,真元盡數匯入新凝的元神之中。身體既已破敗不堪,那也沒必要再留護體的法力了。還有最後一個月,終於是成功了。楊戩慢慢睜開雙目,神情無悲無喜,但身上日堪一日的不適,疼痛腫脹的傷處,已不復能影響他分毫。

  一種極熟悉的感覺襲來,他突然饒有深意地笑了。是你們?元神重鑄,法力盡復,你們居然也感應到了?只是,寶蓮燈,你是三妹的法器啊,何必要轉過來期翼關心著我這個廢人?難道在你眼中,我的法力,才是你真正認可的仁慈麼?

  淡淡的笑意中,再度將心神沉寂下去,開始了又一番的歷練。他知道,要在一個月內,令自己虛弱的元神成長到能負荷那般的生死之搏,還有太過漫長的路要走。

  「娘,華山百姓自願為我營造了半年之久的聖母宮,再有五天就可以完工了。到時我和彥昌要搬去那裡,畢竟我策冊之地是在那兒,不能老住在劉家村。到時,您也一起搬去好嗎?」三聖母為母親細心著梳理頭髮,輕聲說道。

  瑤姬欣慰地笑道:「不了,蓮兒。你真當娘是凡間的老人家,非子女承歡膝下朝昏定省才高興嗎?別忘了娘也身在仙藉。皇兄前幾日著人帶來了口信,要娘盡快去凌霄殿晉謁,好重列朝班,暫代下凡歷練的王母統領三界女仙。我後日就要去天庭,只怕你洞府落成時我都無暇前往了。」

  「娘,外婆!」

  沉香、小玉自屋外進來,正聽到瑤姬的話。小玉調皮地向瑤姬拜了一拜,叫道:「參見外婆,小玉敬祝外婆重返天庭,氣死王母那小氣鬼!」言訖又做了個鬼臉,只逗得正在專心梳頭的三聖母也笑出聲來。

  插上髮簪,高高的盤髻更顯雍容富貴。瑤姬含笑攬鏡,稱讚道:「好啊蓮兒,想不到你能幫娘梳出這麼好看的盤髻來。記得你小時候最煩的就是頭髮,每次我沒時間幫你打理時,你就纏著你……」 話未說完,突然止住。

  小玉奇道:「外婆,娘以前不愛梳頭嗎?除了你幫她梳還有誰啊?」三聖母拿著梳子的手一僵,瑤姬看在眼裡,輕拍著她手背,說:「蓮兒,不要想了。不論小時候他怎麼待你,但人總是會變的,那個孽子,咱們以後都不要再提他了!」

  三聖母順從地點點頭,沉香心知話題又繞到那個人身上了,想起他冷漠的眼神,一陣厭惡,岔開話道:「娘,百花姨母他們都知道您的洞府五天後正式落成,都嚷著要去看看。您看,我們是不是先準備一下?」三聖母笑道:「還有五日,五日後也不要傳得太廣了,就幾個知心的仙家小聚一下。對了,說到百花姐姐,你爹一會也該回來了吧?今天福祿星君大壽,姐姐也真是的,非帶了彥昌去向他求福求壽,也不管星君為不為難。他們怎麼走了這麼久都不見回來?」

  瑤姬笑道:「百花那孩子也是為了你好,神仙的一輩子實在太長了,她也怕彥昌年紀漸大,來不及還丹成仙就先墜了輪迴,這才想趁著星君六百甲子大壽的喜氣前去相求。等他們回來,彥昌最次也能多加些福壽吧?」

  正說話間,一朵彩雲從天而降,百花仙子與劉彥昌走了過來。劉彥昌一如平常,百花卻是一臉的詫異,普進門就道:「三聖母,我真看錯了!原來,原來你家劉先生是這樣的大善人,難怪當年你會對他一見傾心呢!」

  三聖母迎了上去,奇道:「大善人?百花姐姐,你說什麼呢?」百花仙子搖頭道:「真是的,連你也不知道嗎?方纔我去求福祿星君賜劉先生個增壽的法兒,承他老人家的情,很爽快就答應了。結果……結果你猜怎麼了?」沉香扶爹爹坐下,心急插口道:「百花姨母,您快說吧,星君賜下什麼良法了嗎?

  百花仙子笑道:「你別急,聽我把話說完。星君說人若想長壽,可以用功德去延命,當下便打開他那本寶貝福祿天機冊去查劉先生積過多少功德,還需多少功德才可以改命增壽,以便有時間成道飛昇。可是……可是一查之下,星君嚇得連天機冊都扔了!真是的,三聖母,你沒在場,福祿星君這輩子大約都沒嚇成那樣過!」

  瑤姬奇道:「彥昌這孩子的確心地好,平日廣積善緣那也是有的,可星君不會是生日喝多了吧?查個凡人的功德也會嚇著?」百花仙子伸出一根手指,道:「諸仙中,唯有地仙保一方平安,最易積下功德。你們可知,劉先生的可抵一名稱職地仙的多少年功德總和?」

  三聖母笑道:「仙人積功德較凡人易得多,妹子,你該不會說我家彥昌能抵得了地仙一年功德吧?我可不信。」

  百花仙子搖頭道:「錯了,太少,再猜!」三聖母愕然,道:「十年?」見百花仙子還是搖頭,只得遲疑地道:「難道是……是百年?可這怎麼可能!」百花仙子還是搖頭,說:「如果只抵地仙百年功德,福祿星君雖會驚詫但也不致於扔了天機冊!實說了吧,千年,一名地仙千年盡忠職守,而且無往不利,每件事都處理得合乎天地至道,才有可能積下劉先生目前所有的功德!」

  沉香小玉還年輕,倒不覺得如何,只道:「這樣啊,那爹爹可以延壽多少?」而三聖母早已驚得呆了,連瑤姬都喃喃地道:「這……這不可能的!就算我這女婿一落地就處處與人為善,也斷無能力與時間積下地仙千年功德!是不是星君的天機冊壞了?」滿腹狐疑地盯著劉彥昌不住打量。

  百花仙子笑道:「別想了,福祿星君都不知究竟的事兒,想了也白想。三妹妹,總之不論什麼原因,只能說明兩件事兒。第一,劉先生是古往今來絕無僅有的大善人,你的眼光可真是奇準無比。第二,縱然不修還丹,不能飛昇成仙,憑那麼多功德,劉先生非但可以長生不老,而且水火不侵,百害辟易。加上華山百姓為你修的洞府即將成功,真正是雙喜臨門了!」

  又絮絮說了良久,百花仙子告辭而去,約定五日後華山相聚。劉彥昌與三聖母助瑤姬收拾雜物,準備後日天庭晉謁的大事,沉香小玉自去玩耍不提。

  一家人歡天喜地,誰也沒有發現大廳角落的陰影中,一人正注視著他們由衷的快樂,嘴邊現出黯然卻欣慰的微笑來。

  除非有人元神出竅查看,又或者那猴子的火眼金睛,否則,藉元神隱形默佇著,就算以沉香的法力也斷無察覺的可能。楊戩看著瑤姬與三聖母等人談談笑笑的身影,思緒飄向一些刻意遺忘的過去,一時間竟有些出神了。是啊,住在一起……就這樣住在一起麼?但只要他們開心,那也就很好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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