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 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 作者:水明石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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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ngkit23232223 2010-3-15 16:40:51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9 437333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7:07
第十三章 偎膝語喃呢

  

  起身向後花園走去。那兒與後殿和密室相鄰,他下過禁令,誰也不得涉足,正好專供小玉練武散心用。在沉香到來之前,他要先處置好這隻小狐貍。有些事須假她之手去做,但卻要確保她在神殿的這些日子,事了之後能永埋過去,再不被憶起。

  小玉練完一趟身法,正停了手默想其中的精要,一眼看見楊戩回來,叫聲舅舅便奔了過來,楊戩取了塊絲帕,擦去她額上亮晶晶的汗珠,淡淡一笑:「累了就歇歇,別練了。」小玉接過帕子,笑道:「不要,舅舅,你不是說我能幫你麼?我想早一天練到最好。」

  楊戩挽著她向外走去,一邊道:「不用這麼著急,現在已經可以了。」言下有不盡感慨, 「沉香要有你一半努力,我也不用擔心了。」 走了兩步卻又遲疑,他這趟來要辦的事,不能讓四公主知道,密室是不成了。但在這兒也不行,太過突然,只怕會讓小狐貍存了疑心。

  小玉沒注意楊戩的神情,只在意著剛才的話。情人眼裡出西施,用在女子身上也是一樣,在她眼裡,沉香並沒有什麼不好,因此搖晃著楊戩的手臂撒嬌道:「舅舅,沉香現在不是挺好的,以後有你教他,他會更好。」楊戩心中有事,笑了笑沒有接口。

  小玉卻有自己的主意,手上使勁,將他往後園深處拉去:「舅舅,陪我去裡面走走好不好,反正您現在也沒什麼公務要辦。」楊戩不知她要做什麼,但不回密室正好方便自己行事,也不拒絕,任她拉著自己往園裡行去。

  飲泣不斷的小玉抬起眼,沒有看楊戩,而是向三聖母看去,口齒欲動,終是生生忍住,什麼也沒說,低下頭拭淚。

  後園深處,景物依舊。翠竹凝露,飛瀑濺玉,綠蔭水霧月影中,小亭若隱若現,如遺世而立。

  「還是這樣啊……」楊戩舉目而望,逸出一絲感嘆。小玉不解,側頭問:「舅舅,什麼還是這樣?」楊戩拂開小徑邊橫斜出的竹枝,答道:「還是和以前一樣,沒什麼變化。」小玉更不明白:「舅舅,你自己的後園,有沒有變化還不知?」

  已到了亭中,楊戩坐下,靠在桌上,正對著一壁銀河般的急瀑,出神了好久才道:「很久沒來了,很久了。」那時小玉不明白,現在卻知道,自從三聖母借祝壽逼他放織女後,楊戩就再也沒來過亭邊。只不過人雖不來,神殿的仙官們也是不敢大意,因此這裡,保持得與當年一模一樣。

  小玉雖不知他想什麼,但也瞧得出他神色落寞,乖巧地不再問,拉他看桌上。楊戩這時才注意到石桌上擺著的東西,一時竟怔住了,心如刀絞般揪得生疼,幾乎不能呼吸。小玉忙著把桌上食盒的蓋子打開,這回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情,興高采烈地說著:「舅舅,今天是您生日,我看您自己都忘了吧!瞧,這是我給你準備的。說來還得謝謝哮天犬,這些呀,都是他幫我在下界買來的。」

  三聖母也是一驚一痛,今天原來是二哥的生日,好心的小玉,卻不知又觸到了他的痛處。看桌上的食物,和自己當年拿來的,原是一模一樣。

  楊戩只是一剎那的失神,等小玉抬起頭看他時,已經恢復了常態,只是不知道這小狐貍怎麼知道自己生日。這樣想著,便問了,小玉嬌俏地一笑,也坐下:「是三聖母告訴我的。舅舅,你知道,沉香和孫悟空學藝的時候,我在華山陪了她三年。那三年沒有別的事做,我們就聊聊天,說說話,三聖母說過她給你過生日的事。」

  楊戩拈起一塊酥果,在眼前看了看,小小地咬了一口,慢慢嚼著,還是當年的味道。

  「三妹她對我,沒有什麼好話吧。」小玉正笑吟吟地看著楊戩,冷不防聽他平淡地冒出這樣一句,一下沒回過神來。的確,三聖母說起這件事,並不是回憶與哥哥相處的時光,而是告訴她,這個哥哥有多絕情,她好心為他祝壽,求他放了織女姐姐,他卻冷語相待,全不顧惜兄妹之情。

  見小玉語塞,楊戩心知肚明,輕輕笑了:「不用為難,你不說我也清楚,三妹成見已深,自然不會說出什麼好聽的。」

  小玉尷尬地揉著衣角,一心想找些話來岔開,急著拉過一盒糕點慌亂地笑著說:「舅舅,你和三聖母的口味還真像呢,我在華山三年,看三聖母喜歡的也是這些。」

  楊戩放下酥果,三妹,她還真以為哥哥天生就喜歡甜點麼?

  「這些,本來就是她喜歡的。」楊戩沉默了很久,小玉不知怎的,覺得這氣氛有些喘不過氣來,就在她忍不住想說話的時候,楊戩嘆息一聲,開口了,「三妹喜歡吃甜的,糕點不用說,吃菜也是這樣。至於我,本來也無所謂,不過有可能的話,還是喜歡清淡一點。」說著又笑了,「那個傻丫頭,見我陪她消閑時總撿著酥果吃,就當我喜歡這個——其實我是嫌那些玫瑰糕之類的太甜膩了些。」

  三聖母驚愕地摀住嘴,多年的兄妹,原來她連哥哥的口味都沒弄清楚,原來她向來是這樣的自以為是。

  原來,原來舅舅不是喜歡甜食,小玉呆了一會回過神來,回憶著道:「難怪……舅舅,那些在華山看守的山神土地,他們送的飯菜,都是您安排的吧?」楊戩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微微點了點頭。

  小玉一心想讓他開心些,很認真地說:「舅舅,你告訴我,你喜歡吃什麼?我去學,以後等沉香成功了,我做給你。」楊戩笑著點了點她的額頭,想起幾月前她央著要吃煙火食的情形,道:「你連鍋灶都不會用,和三妹差不多,還想給我做吃的?」小玉不依道:「舅舅看不起人,我可以學嘛,一定能學好的。」楊戩搖搖頭:「你要有時間,還是學著做三妹喜歡的菜餚吧,以後你可是要做她兒媳婦的。」頓了一頓,口氣裡帶了傷感,「你不必考慮我,我不會和你們一起去華山的。」

  小玉大急,拉著他叫道:「不,舅舅,你為什麼不肯,你是怪沉香麼?沉香已經很有進步了。」

  楊戩踱到亭邊,臨湖照影,動盪的池水中只有模糊的身影,籠著深不可測的黑暗。

  回到座上,小玉還在眼巴巴地等他答案,楊戩疲倦地閉上眼:「三妹不會原諒我的——她的性子,我還不知道麼。不管為了什麼原因,我讓她徑尺之地苦熬了二十多年,讓她和丈夫愛子分開,她是不會原諒我的。等沉香成功了,她有丈夫,兒子,還有你,一家人會很好,很好……我逼得沉香太緊,又曾錯手殺了劉彥昌,將他扔進十八層地獄整整三年。我的存在,只會讓三妹覺得尷尬,無法在丈夫兒子面前抬起頭來……」

  小玉那時懵懵懂懂地不明白,只是看著楊戩唇邊一抹黯然的笑意思索。那邊三聖母已經伏在欄杆上泣不成聲,二哥說的一點沒錯,就算她那時知道了真相,她也一定會記恨哥哥的,更何況,劉彥昌受過他的折磨,為了丈夫,她一定不願意哥哥常來家中走動。

  想來想去,小玉不信三聖母會不顧念哥哥的苦心,也不信沉香和劉彥昌會牢記著舊仇不放,但也不知怎樣勸服楊戩,看到他憂鬱的臉龐,一時衝動,半跪在他身邊,伏在他膝上,靜靜地趴了一會,抬頭認真地說:「舅舅,我不管,沉香要是不認你,不好好待你,我就不嫁給他了!」

  楊戩驚訝地低頭,正看見她無比認真的眼睛,有些感動,伸手拉她起來,小玉順勢就賴在了他的腿上,摟住他的脖子。楊戩沒奈何地拍拍她,拿她沒有辦法,內心裡,他很喜歡這個女孩,之所以想幫她和沉香在一起,不僅僅是因為外甥喜歡她,隱隱地,還有一種奇異的認同感。相思千年,他一直不敢訴說自己的情意,唯一一次當面傾訴,卻是在那樣一種情景,這個女孩,在沉香與丁香指腹為婚的姻緣中,也是一個插足者,然而為了那份真摯的愛情,她絕望過,努力過,抗爭過,直到放棄了仇恨,執著地追求自己的愛。也許幫助她,就像看著一個故事有了完滿的結局,就算自己已是一敗塗地,也總有一些隱約的安慰。

  「舅舅,我你做我爹爹。」小玉仰面與他拉開距離,說出了藏在心底的願望, 「我從沒見過父親,我想要一個父親,我想要你做我爹爹。」

  楊戩怎麼也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想法,一時竟說不出話,小玉有些害羞,將頭埋在他懷裡:「沉香要是欺負我呀,我就有人撐腰了。您一定會幫我的對不對?」不等楊戩說話,她又急急地說下去,像是怕他拒絕,「我們妖精本來也沒有姓,是豬就姓朱,是牛就姓牛,我這樣的狐貍精,都是姓胡。那以後我跟您姓好不好?楊小玉,不好聽,叫楊玉兒好不好?」

  楊戩這時才緩過神,撫摸著小玉的長髮,他自己也才發現,不自覺中,他幫小玉梳的髮髻,找來的衣物,分明是三妹慣常的喜好。不過妹妹和女兒畢竟不同,想來,有這樣一個嬌俏可喜的女兒,也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吧。遙遠的時空中,似乎有過這樣的朦朧的幻想,真的是朦朦朧朧,什麼也不懂時的想像。

  「叫什麼都沒關係,小狐貍,我倒是希望,以後你和沉香的孩子,能有一人繼承楊家的香火。」

  小玉鬆了口氣,她真怕楊戩拒絕,但聽了他的話,有點不明白,問道:「舅舅,你都是神仙了,還在乎這個?」

  楊戩鬆手讓她下來,微微合眼,掩住目光中深邃的陰鬱痛楚。

  「很久以前,我父親,曾經談笑著說起過,我大哥年紀也不小了,該是成家立業的時候了。以後成了親,要給楊家開枝散葉……」袖底的手驀地緊握成拳,「我那時不明白成親是什麼,娘說就是像她和爹一樣,做夫妻,生孩子,以後我和三妹大了,也會這樣。那天,就是出事前的那天……」

  後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楊戩悵然一嘆,想起來尋小玉的初衷,拍了拍她的手背,強笑道:「好了,不說了,今天我老是走神。小狐貍,其實剛才來後園,我是有事要找你商量的。」

  小玉有些沒明白,仰起頭看著他,楊戩沉思一會,說道:「哮天犬來報,說沉香已練回了法力,我要讓哮天犬引他來救走孫悟空,以示惠於猴子和佛門。」

  小玉一奇,問:「救孫悟空?」楊戩將囚禁猴子的事略述了一遍,小玉擔心起來,說道:「他是如來親封的鬥戰勝佛,功夫也獨步三界。舅舅,您逼得他這麼狠,萬一將來……」

  楊戩微笑道:「萬一?能有什麼萬一?這猴子雖堪與我一戰,但要說贏我出氣,卻是斷無可能。」想著全盤的計劃,撿要點告訴小玉,「我要利用這個機會,激佛門回護沉香。但為免佛道失和,我不能動用天廷的兵馬。小玉,好在你劈天神掌已經大成,孫悟空又和你有著舊仇。你可借此為由殺上落伽山去,牽制住沉香他們,好助我騰出手來,給觀音造出些險情……」

  小玉似懂非懂地道:「到時您怎麼說,我就怎麼做就是了。可沉香真的會來?呆會兒,我能不能去看看他?還有,舅舅,為什麼不告訴他內情呢,那樣才好讓沉香全力配合你呀!」

  猜到會有這一問,也早有了應對之策,楊戩盯著她的雙眼,緩緩地道:「小狐貍,是不是連你都不肯信我?」

  此言一出,小玉呆了一呆,說道:「怎麼會,舅舅,您為什麼會這麼想?」楊戩現出幾分傷感,嘆道:「你太關心沉香了,而我無論有意無意,到底是傷害過他良多。你不肯信我,想暗裡和他互通消息,那也是人之常情。就算壞了我全盤的籌謀,我也不會怪你。」

  小玉大急,楊戩的失落讓她難過不止,叫道:「我不去見沉香就是了,我保證不和他提起任何事!舅舅,您別傷心了好不好?我真的沒那個意思,我……我……求您信我一次好嗎?」

  楊戩的眼神裡,溺愛與不捨一閃即隱,淡淡地反問了一句:「是嗎?」小玉拚命點著頭,急得快要哭了。楊戩正色道:「那麼在沉香成功之前,你知道的這一切,也能保證不和任何人說起麼?」小玉只求他莫要生氣,哪還顧得上細想,道:「我能保證,我誰也不會說!」楊戩讚許地一笑,看著她似欲開言,卻是額上銀芒一爍,神目驀地打開,直射她眼眸之中。

  小玉身子微震,目光轉為迷惘,喃喃地說道:「好……好困……舅舅……」向後便倒。楊戩早有準備,托住背心扶她坐下,小玉迷糊中不知身在何處,伏在石桌上便沉沉睡去。

  沉香臉色轉白,三聖母悲呼一聲,淚水滾滾而下,都看出楊戩開神目施下了密法,來日只須稍加觸動,便可令小玉忘去一切前因。小玉緊緊抓著沉香的手,似乎這樣,才有氣力支撐下去,輕聲道:「為什麼……我就這麼輕易地忘記了一切……我忘了他替我治傷,餵我喝藥……忘了他教我掌法,幫我修煉……我,我甚至忘了我親口叫過他爹爹……為什麼,為什麼……舅舅……」身子晃了幾晃,險些又暈了過去。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7:08
第十四章 縱虎添蹉跌

  

  楊戩解下朝服大氅,輕輕披蓋到小玉身上,自己在對面坐下,愛憐地看著熟睡中的女孩。利用這孩子的依賴和善良,讓她依賴過的自己,成為她過往裡永遠的空白,早預料過這樣荒誕的結果,卻依然讓它變成不可更改的現實。幸福,即便是那樣短暫虛幻的幸福,原來,也是自己承受不起的奢侈啊。

  瞭然於心的宿命,卻再無路可以回頭,甚至不能改變最後的終點。

  楊戩眼裡有著淡淡的悲傷,站起身來,幾乎是半強迫地中斷了如潮的思緒。沉香,大約是已經到了吧?隱約的混亂正從前殿傳將過來。早設好了的局,守門的天將會將他引到地牢裡去,讓那孩子親見孫悟空的慘狀。這個外甥,此時只怕已氣怒如狂,正不顧一切地出手救人吧。

  沉香,人要由你救走,卻也不能太過輕易。你救得越艱難,施恩布惠的籌碼,才越顯得重要難得。

  手中寒芒微閃,三尖兩刃槍緊緊握住,楊戩再不遲疑,沉穩地穿行小徑,轉長廊,循近路來到前殿,在殿前石階上靜靜地等候著。

  哮天犬從裡面氣喘吁吁地衝過來,湊近了叫道:「主人,沉香……沉香掀翻了地牢,打傷了看守關閘的擎天力士,正……正向這邊來了!」

  楊戩微微點頭。上一次也在這裡,初出師的輕狂少年仗著血氣之勇,上演了一場不知天高地厚的鬧劇。現在舊事重演,沉香,不知這些年的波折起伏,能讓你冷靜沉熟了一些沒有?

  大批天將從正殿裡潮水般退出,合圍之勢依舊,卻個個畏葸不前,連梅山兄弟三人,也都面有懼意。那個少年,背上是顫慄不已的猴子,手中是染遍了鮮血的小斧。被憤怒炙紅了的雙眸,無視近在咫尺的刀槍劍戟,無視呼喝怒罵的兵卒天將,只冷漠地看向殿前石階之前,帶著凍凝一切的寒意,看向那個冷酷如昔的靜穆天神。

  猴子的驚恐掙扎,打破了暫時的僵持。沉香咬了咬牙,沖天的怒火,變成發誓般的冷語:「嘮叨,別怕,他奈何不了你的!」目光不離楊戩,多了些冷靜,但更多了無數的仇恨與不屑。

  楊戩的左手慢慢抬起,微微一頓,驀地向下揮落。就在這一瞬間,多日前撫過那孩子面頰時的那一絲溫暖,依稀又從手上傳遞了過來,但隨即,便被激盪的寒風剝離得乾乾淨淨。

  眾天將呼喊著一湧而上,司法天神親自督戰,令他們只有悍不顧死的全力拚殺。沉香面沉如水,仰首大叫一聲,身形躍出,半空中運足如風,轂盤般飛旋踢出,但聽得唉呀之聲不絕於耳,十來名天將被他一腳踢出,滾地絆倒了衝過來的數十名天將。

  運斧反削,招式不待用老,屈肘下擊,梅山老三一聲大叫,打橫摔了出去,沉香毫不停留,腳步向左滑出,身形一矮,避開老四的奇門兵刃,左足掙出彈踢,老四頓被逼得踉蹌後退不已。哮天犬看看戰圈,又看看主人臉色,遲疑欲問,想了一想,也舉杖衝了上去。

  這孩子殺發性了,想來又忘了目的只是救人?楊戩暗嘆一聲,看來又只能由自己這個佈局之人,設法將他逼出局去了。抱定這個主意,楊戩也不著急,持槍靜立一邊,由著沉香在重圍裡來回衝殺。看了半晌,他微不可覺地點了點頭,神色現出幾分欣慰之意。這孩子法力失而後得,功夫倒比以前精進了些,該是學會了認真兩字,再不肯差不多、差不多地自欺欺人所至吧!

  但是,什麼時候,你才肯改掉這衝動易怒,不會審時度勢的老毛病呢?

  光華亂撞,沉香一記殺招劈出,將戰圈正中生硬硬清出一大片空地,圍攻眾人慘叫之聲不絕於耳,四下如破布袋般地跌落一地。一條黑影雜著犬吠聲摔了過來,楊戩伸手拍出,卸去來力,那黑影晃了晃這才站住,帶著哭聲叫道:「主人……」卻是哮天犬。

  沒理會這笨狗,手上加力,將他撥到一邊,楊戩抬眼看向沉香,似笑非笑,淡然道:「法力見長啊,沉香。」

  沉香揚斧戒備,憤憤地回過頭來,嘴角溢出了血,眼神裡卻全是不甘與悲怒,厲聲喝道: 「楊戩,一起上吧!我不在乎你們倚多為勝!」

  楊戩目光一凝,隨即冷笑,還不錯,沒有完全殺昏頭,這時候還能想到用激將法。心中想著,他順勢環視四周,佯裝惱怒地冷聲喝道:「全都給我退下!」

  石階之上,只餘沉香負著猴子靜立,卻沒有一點趁機衝出去的意思,只等著楊戩出手。這情形自在預料之中,楊戩也不生氣,身形沖天而起,槍勢凌厲如電抹雷行,不剌反劈,挾了千鈞之力當頭擊下。

  沉香運斧架開,手臂一麻,頓時退了一步。楊戩氣向下沉,槍隨身墜,又是當頭一記劈下,沉香剛剛架開,第三槍又咆哮著閃電般劈落過來。

  這三槍絕無精妙之處,卻是一擊快似一擊,前力未盡,後力又來,如漲潮時的狂暴怒濤般全不予人喘息之機。沉香勉強再架,只當下一槍更加沉猛難當,一心搶個先機,十分氣力盡數凝於斧上,封死了上三路敵槍進攻的路線。但他招式剛剛出手,明明如巨龍盤空的第四槍倏忽回抽,槍柄從不可思議的角度向下掃擊,沉香尚未反應過來,呀地一聲叫,左膝被槍柄一敲,頓時跪倒在地。

  楊戩提槍在他身後而立,不滿地皺了皺眉頭。應變還是太差,傻呼呼地被敵人牽著鼻子走。剛才若是誠心傷這孩子,槍柄上只要稍加點力道,當場便能廢了他的雙腿。

  沉香臉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抬手重重地抹去嘴邊的血跡。根本沒去想受了這一擊後,何以竟只是腿上微疼,一時失力而已。他只知道自己跪在了地上,被自己憎之入骨的敵人,一槍擊得跪倒在地上——恥辱與挫敗感火一般地炙烤著週身,令他忘記了所有的理智,站起身來一聲嘶吼,和身便向楊戩撲了過去。

  沉香眼裡的屈辱,令楊戩心中一悸,這才驚覺方才一時忘情,隨手的一槍,對這孩子來說竟是難言的污辱——跪下,孩子,我是你舅舅,要你跪下並不過份——但是,向我這樣一個寡情無行的小人下跪?我的外甥,難怪你會憤怒,會狂暴地以死相拼……

  斧光霍霍,悍不顧死,疾風驟雨般全是進手招式,沉香確是在拚命,抱著自暴自棄之心的拚命——那一跪,竟足以讓他憤恨如斯嗎?是了,他姓劉,是三妹的兒子,是你親手壓在山下的三妹的唯一愛子。就算有著源於一處的血脈又如何呢,這孩子的溫順與慕仰,永遠不會屬於你的,做出了那樣的事情,還指望著他能剩下憎恨之外的其他情感?楊戩,你的心中,為何還有著如此天真的期盼?

  只須隨手一槍,便能要了這孩子的性命,但這樣的一槍,又如何能出得了手?楊戩架開沉香一記又一記重擊,斧槍交錯時的丁丁脆響,都如沉重的大錘,直向他胸口敲落下去,將曾感受到的那些暖意擊得粉碎。自嘲的笑意揮之不去,喧嘩打鬥聲卻越來越遠,心念之中,唯余寂寥,唯余所有幻想破滅後的靜默虛無。

  驚呼聲陡然四起,楊戩槍向下截,擋住了沉香斜削的斧勢,沉香一聲大叫,渾不顧週身盡暴露在楊戩槍下,不退反進,縱身前衝,斧刃貼著槍身硬劈向眼前這個大敵的腰間——

  槍尖側挑,又猛地凝住去勢。楊戩暗嘆一聲,如此一挑固能破去斧劈,但若那孩子死不退後,勢必被捅中要害,當場重傷。就見火光電石的剎那之間,楊戩招式強收強變,法力從槍上直傳斧身,將沉香連人帶斧送上半空,自己卻是身形下縮,右拳反擊地面,借力貼地疾滑過去。

  斧刃從上空撩出,兩人身形交錯而過。楊戩中途變招,法力倒撞回來,等於硬受了自己一擊,腕上一麻,三尖兩刃槍竟是脫手飛出。他暗自苦笑,三千年了,何曾在對陣時被擊飛過兵刃?剛剛伸手攝回,背後破空風聲遒急無匹,雜著梅山等人的失聲大叫:「二爺當心!」

  身形本能後轉,槍如閃電,向風聲來處筆直破去——這一擊乾脆利落得無比倫比,純是武者本能,後發先至,既破敵招,又攻敵之必救。但一槍出手,自己驀然驚覺,勁力猛向回收,卻終是再也來不及了,槍尖一澀,破敵之餘,已扎中那個預料中的血肉之軀——

  血從少年的口裡噴薄而出,三尖兩刃槍正中左胸,雖未再進一分,但電傳而至的劇痛,已足令少年的身體微顫不穩。楊戩單手持槍,目光到處,堅如磐石的心神,也是為之一陣大亂。槍尖之下,便是少年的心臟,他的手,甚至能感覺到那蓬勃跳動時的活力。但若方才回收勁力時稍慢上半分,那活力就永不復在,那出乎本能的一擊之威,竟是險些令所有的希望,都在瞬息之間化諸了烏有……

  三聖母和小玉驚呼出聲,沉香自己,卻只凝望著舅舅的雙眼。這一刻,舅舅的眼裡,有的只是震驚與心痛,輕搐著的嘴角,似是想說出些什麼。可惜他的外甥不會在意,就像以前無數次一樣,仇恨會將這一切都掩蓋了過去——

  那個衝動少年的視線,只會被血色所模糊,看進眼裡的,也只會是天賜的反擊良機!

  楊戩的手微顫著,槍尖從少年的體內抽回,不敢抽得太快,全部心神,只在意著疾湧而出的鮮血。但眼角餘光,忽而映入一抹金芒,沉香手中的小斧幻出千道光影,竟是不顧槍尖破入心臟之險,向前趁隙疾攻而至!

  沉香此舉已形同自殺,楊戩收槍疾退,再無法變招自顧,勁風襲來,他低喝一聲,法力凝聚,當機立斷,拼了正面受了這一擊,也不能由著這外甥自尋死路。但一條黑影橫躍過來,鐺鐺幾聲巨響,漫天斧影散於無形,卻是梅山老六見勢危急,站得又是最近,飛身上前截住了斧勢。

  但他的法力與沉香相距何等之遠?強接之下只震得血氣翻騰,打橫跌出。沉香手中小斧順勢前送,如切腐木,頓時無聲無息地卸下他一條手臂。

  梅山兄弟大聲叫喝,團團搶了過來。刀劍反射的光芒折射,只駭得沉香背上的孫悟空尖叫掙抱起來。沉香刀斷敵臂,心情一喜之下,已有了幾分清醒,此時更是一驚:原是為了救人,如何竟不知進退地拼起命來?當下斧刃一翻,逼得眾人齊齊退後,左足在地上一頓,身形沖天飛起,觔斗雲口訣隨心誦出,笑著大叫道:「不和你們玩了!」轉瞬已去得遠了。

  梅山老六身向前仆,楊戩一把扶住,斷臂處映入眼底,剎那之間,他的臉色,竟比斷臂的老六還要蒼白上幾分。但握槍的手驀而用力,所有的情感都深埋得了不可見。他冷看著沉香破圍而出,也不追趕,只緩緩將老六交給圍過來的老四和老三。

  老三心痛兄弟,不住口地咒罵著沉香,連哮天犬都為之不平,氣道:「主人,該用寶蓮燈給他個教訓的!」楊戩神色間卻全無表情,甚至不復再看梅山兄弟一眼,淡淡地只道:「想不到他法力增長得如此之快!」

  老四低下頭去,臉上怒意一閃而過。老六的斷臂猶在階上,鮮血淋漓,神仙體質縱然不同凡夫,但被斬斷手臂之後,也決無可能再生重織,而此時的二爺,所關心的,卻只是那個少年法力何以增長得如此之快!

  再偷看一眼楊戩冷漠的面容,怨恨與不平越加熾烈。淋漓的兄弟血,哀哀的狐悲情。也許叛心在他心中早就悄悄種下,如今終於開始在老四心中瘋長,如同陰濕毒瘴中的黴菌一般。

  鏡中的老四,目光越發的陰冷不屑。而鏡外的老四,卻是汗水涔涔。他低下頭,不敢再看那個陰鬱的自己,就像他不願意記起,曾經的一瞬有過怎樣的私心妄算。左側,他的兄弟梅山老六渾身哆嗦。他右手摀住左肩,手指緊緊抓著衣袖,袖內卻是空空蕩蕩的,大好臂膊早就被無聲無息的卸下。

  曾經忘記的痛,重又在斷骨殘筋上一跳跳的突顫著,連著那刻的記憶,牽牽絆絆的撕著他的心。忽然,老六的肩上被人重拍了一下,他回頭看去,是梅山老大。「大哥……」老六竟然如同孩子般痛哭起來,「後來二爺將我出賣給小狐貍,是不是認為我成了殘廢,沒有用了?」

  梅山老大已經無法說什麼了,他能說什麼呢?只能重重嘆息一聲,落在老六肩上的手,再難抬起。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7:08
第十五章 惘若斕石紋

  「哮天犬!」

  楊戩有意不看向梅山兄弟,也不忍再看,卻是喝了哮天犬一聲。後者正忙著為老六裹傷,被主人這一叫,只得鬆手過來,就聽楊戩吩咐道:「這裡的事,你不用管了,去給我看住沉香他們!」

  哮天犬不解,卻不敢問,答應一聲去了。楊戩深吸一口氣,又沉聲道:「老六的傷,留著老四一人照顧便可。老三,你即刻去凌霄殿稟報玉帝此事,免得傳出去後被人捷足先登,抓住機會污蔑我一個知情不報之罪!」

  轉過身來,老六不能置信的神情,到底還是映入了眼底,楊戩強壓下心中的衝動,冷笑掛在唇邊,森然四顧,冷哼道:「還呆站著做什麼?一群廢物,不知壞了我多少的大事!」叱的是眾天將,卻著意掃了老四一眼,拂袖便向殿內走去。

  腳步從容,進了前殿,穿過走慣的長廊,逕自向後行去。楊戩冷漠的神情裡,慢慢便多了些悲涼,對四周的景物,全然視而不見。到了後園的石徑上,斷枝橫在路中,竟絆得他踉蹌一步,手中槍疾點地面,才堪堪穩住了身形。

  康老大平添了一個念頭,只想:「二爺……二爺這般走神,會不會是為了六弟?」看了看沉香,心中又是一涼,「二爺才失手重傷了外甥,哪有心緒放在老六身上?」想問卻不敢,長嘆一聲,默然無語。

  亭裡小玉猶在沉睡,楊戩漫步過來,在石凳上坐下,望著一泓飛瀑出神。亭裡再無外人,難以形容的痛楚,終於從他眉宇間浮現了出來。三尖兩刃槍橫在膝上,血猶未干,在刃鋒上鮮紅奪目,如跳動著的火焰。火焰裡折射出梅山兄弟的臉來,卻唯余不解與埋怨,就像剛才在殿外所見一般。

  「舅舅?」

  不知過了多久,小玉醒了過來,身子一動,披在肩上的黑氅滑落了下來。她伸手抓住,這才看到楊戩,叫了他一聲,有些不好意思。

  「竟睡著了,真是的……」但話沒說完,便變成了一聲驚呼,小玉吃驚地看著楊戩手裡的槍,從來殺人不沾血的三尖兩刃槍,其雪亮的槍尖之上,竟然有凝固的鮮血。那道可怖的血痕,給了小玉不祥的感覺,她顫聲問楊戩:「舅舅,您剛才與誰動手了?這血,這血是……」

  「是沉香的血,剛才他來過了,我險些錯手殺了他。」楊戩的聲音,淡淡地聽不出悲喜,卻蘊著說不出的蒼涼。

  小玉初聞沉香受傷,眼前一片漆黑,險些暈厥。聽得楊戩繼續道:「這孩子已經恨我到了那個地步,忘了所有目標,只求與我同歸於盡。終還是累了兄弟們啊,跟了我幾千年的好兄弟……」

  小玉幾乎聽不見楊戩在說些什麼,她只呆呆看著他手中的三尖兩刃槍,槍尖兩寸三分,盡染血漬。「沉香傷得很重是嗎?舅舅,你為什麼要下這樣重的手,你不是一直說是要培養他成才的嗎?」小玉忽然哭了,她用衣袖擦著槍尖的血,似乎那是愛人血淋淋的傷口一般。但是血漬如故,就像有些仇怨那般,恐怕永遠無法化解。

  「小玉,沒有用的。」楊戩握槍的手一抖,槍尖上銀芒流轉,那道血痕隱沒不見。楊戩望著槍心中苦笑:「三尖兩刃槍啊,你識得那孩子的血是我楊家的血脈,才不忍飲其血嗎?」

  彷彿為了安慰小玉,楊戩補充道:「好在沉香如今道術有成,這等皮肉傷,將養幾天就好了。」小玉心稍寬,想到剛才楊戩隱約提到梅山兄弟,忙問道:「梅山,呃,他們怎麼樣?」

  楊戩的眼中,似乎有化不開的悲傷:「……就在我的眼前,老六被我費盡心力調教出來的好外甥,生硬硬地斬去了一條手臂……」他無法再說下去,深深的負疚感從心底湧出。楊戩日後落到何種下場,他不是沒有想過。但是連累梅山至此,卻是他從來都不曾料到的。

  小玉在真君神殿這些日子,雖不曾與梅山兄弟相處過,但哮天犬無事常與她聊過去在灌江口的往事。小玉知道這梅山兄弟跟隨楊戩千年,感情甚篤。她想像當時的場景,必然是沉香逼得楊戩緊了,梅山兄弟上前救護,才被沉香所傷。小玉與梅山有仇,梅山的死活毫不關心,她甚至還在想,如果那梅山老六沒有多事受傷,舅舅就不會錯手傷沉香。

  小玉忽然打個哆嗦,她被自己心中忽然冒起的那個念頭,嚇了一跳:如果梅山老六沒有多事……她不敢想下去,甚至不敢再看楊戩。

  楊戩忽然問道:「小玉,你一直想離開這裡,去找沉香,是嗎?」

  小玉的眼中滿是歡喜之色,她喜道:「舅舅,您同意我走了嗎?沉香受傷了,身邊總該有個人照顧才好。」說道這裡,她滿臉羞紅,小女兒態畢露。

  楊戩看著小玉,小狐貍心思單純,喜好皆放在臉上,率真可愛。他微笑道:「你喊我一聲舅舅,真的信我嗎?」

  「舅舅,您是除了姥姥外,待我最好的人了。」小玉回想到在真君神殿的日子,楊戩親自為她療傷,傳授她武藝……更多的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日常小事,卻如同涓涓細流,溫暖著這顆倔強敏感的心。

  楊戩正色道:「那你要先替我做些事情。既是幫我,也是幫沉香。」

  小玉妙目看著楊戩,聽他說下去。

  「明日我上朝的時候,你便打出真君神殿。現在形勢複雜多變,我需要你以復仇者身份重現,然後表面與我合作,暗中相助沉香。」楊戩微笑道,「只是這樣一來,你非但無法照顧沉香,而且要和他暫時對著幹了。」

  小玉搖頭道:「舅舅,我不幹。這樣一來,不是讓沉香更加誤會於你。我實在怕,怕有朝一日會,會……」

  小玉忽然住口了,剛才竭力要壓下去的念頭,幾乎就要衝口而出。槍上的血跡,是那樣的觸目驚心,彷彿在預兆著什麼兇險。難道終究會有那麼一場兵戎相見,那時血濺三尺,倒下去的會是誰?

  「父親母親死了,姥姥死了,如果沉香再死了,我便無法獨活在這世上。」小玉柔腸千轉,「但是,舅舅若死了,他若死在沉香的手裡,日後沉香得知真相,他情何以堪?」

  「如果,沉香不知道真相呢?」心中某個聲音在最陰暗的地方響起,「畢竟姥姥死在楊戩的命令之下,你也曾經發誓要為姥姥報仇,只是一直下不了手。如果隱瞞下去,不單是順著楊戩的意,沉香日後也不會愧疚不安,姥姥的仇也能報。」

  楊戩見小玉臉色蒼白,忽然想到一事,也要加以叮囑一番,才能放心:「到那時候,我會將梅山兄弟交在你手。不過,我需要你對我作個承諾。」

  小玉勉強笑笑:「什麼承諾?」

  「我要你在任何情況下,都要好好照顧梅山兄弟。」此言一出,不單小玉吃驚,境外的眾人也面面相覷。鏡中,楊戩看著小玉驚詫的表情,緩緩道:「只有你能夠放下對梅山兄弟的仇恨,我才能放心將他們托付給你。今日之事不能重演,我不能再讓他們跟著我了。」提到梅山,楊戩眼中很是感傷,「老大在灌江口,你領他們去那裡吧。也許,我該早些放他們回灌江口。」

  楊戩復看小玉,溫言相慰:「我知道這件事對你很難。但是,當年殺你姥姥,那是我的命令,萬事皆有因果,你不可為難他們。小玉,你若有不甘,將來我必會給你個交待。」

  「交代?」小玉的唇哆嗦了一下。眼前這個男子,忽然變得模糊起來。只因淚水已經不知不覺中糊住了她的雙目,看出去的世界都蒙了一層水氣。

  小玉覺得心好痛,就像活生生被剜去了一塊。上一次是什麼時候這樣哭過?是在姥姥的墳前,發誓要報仇的時候。如今,仇人就在眼前,復仇有望,她的心又為何而傷?

  她依舊是那個在姥姥墳前哭泣的孤女一般,唯一的親人走了,相戀的愛人也走了。世界之大,孤零零的只有她一個人。生存的所有意義,都依托在復仇兩字上。

  那就痛快的復仇吧,為何又要如此哀傷,彷彿又有最重要的親人,就要永遠離她而去,留給她難以承受的痛楚和空白。

  她還能再承受一次嗎?

  楊戩見小玉哭的傷心,以為她是因為不得與沉香相見而難過。小兒女情事,他亦無法相慰,只能伸手輕拍小玉的肩背。沒有想到,小玉哭的更厲害了,她甩開楊戩的手,跪哭在地上,右手握拳,緊緊的抵在自己的胸口。

  「姥姥,小玉是不是很沒用?一次又一次愛上自己的仇人,視他們為愛人,親人。對不起,姥姥,我真的無法這樣做,因為我無法背棄自己的良心。如果真的命運如此安排,我寧願死在他們中間,也不願意看到那一幕的發生,世上最為殘酷之事莫過於此。姥姥,你地下有知,原諒小玉好不好?小玉知道,姥姥最疼小玉了。對不起,姥姥……」

  縱然心意已決,此時此刻,小玉還是想大哭一場。她伏在地上,在心中向九泉之下的姥姥謝罪,用淚水埋葬那已無法兌現誓言。待得她拭乾眼淚,小玉重又成了那個堅強的女孩子。

  「舅舅,您還有什麼吩咐。」

  接著楊戩詳細交待後面的事情,小玉在心中默記,又複述了一遍,指出其中的疑問。楊戩撿其中能說的,再提點幾句。小玉很是乖巧,楊戩不說的,她也不追問她,眼中卻隱隱透出憂慮之色。

  公事完畢,楊戩看著眼前的這個聰明娟秀的女孩,想像她與沉香並肩而立,實在是一對佳偶,可惜,他是看不到那一天了。此一別,恐怕在也沒有什麼機會說些體己話。他沉吟片刻道:「小玉,你的劈天神掌練成不久,萬年法力也得來過易。今後若與人交手,萬不可硬接,游鬥為上策。還有,你血氣有虧,須得服用血菩提。我上次給你的,還有多少?」

  小玉低頭看著足尖,她輕聲道:「舅舅,上次給的還有許多,一年都吃不完。」

  楊戩微微點頭道:「血菩提在西海之畔無望崖上,一年結一次果,你自己需記得採摘之日。」

  小玉驚訝的抬起頭來:「舅舅,您真的不管我了嗎?」

  「小玉,難不成你要一直守在我身邊嗎?傻孩子,你終究要成為人妻,生兒育女。」楊戩的話多少有些感傷,「小玉,你是個好孩子,善良細心。而沉香這孩子,雖然重情重義,但是有時候過於任性,行事魯莽。今後的路,你們需互相扶持……」

  小玉忽然打斷了楊戩的話:「舅舅,您還有別的什麼要說的嗎?」

  楊戩微微一笑,這隻小狐貍恐怕是害羞了吧。他想了想,嘆道:「老六的左臂斷了,我亦無力續接。他日後的生活有諸多不便,須得特別照應些才好。」

  「二爺……」鏡外的老六已經忍不住嚎啕大哭。

  小玉終於忍不住了,她大聲叫道:「舅舅,您以後會怎麼樣?」

  楊戩一驚,他目光閃爍,看著小玉,彷彿在揣摩她的心意。小玉先前哭得狠了,兩頰嬌艷如帶露玫瑰,紅腫的眼睛卻帶著一種堅定。楊戩暗想:這隻小狐貍莫非已經猜出了他的用心?

  因為燈油關係,楊戩收了小狐貍在身邊,起初確是有利用之意。不知不覺中,真君神殿的暗室裡,忽然有了小女兒的嬌笑和戲謔。三千年來,除了家變前的那段幸福時光,楊戩的一生中,從未有過這樣自然的家庭歡愉。小玉這個女孩子,不同於幼年三聖母的驕縱,她的性情是溫順的,如同一隻失親的幼鹿般,依賴著那個照顧自己的男子。

  楊戩對沉香,更多的是一種血緣的紐帶,一種必需擔負的責任。而那個小狐貍,那隻小狐貍……他帶著一身疲憊回家時,小狐貍會乖巧的為他沏上一壺香茗;當他早上上朝前,小狐貍又會嘰嘰喳喳扯住他的衣角,無賴般要他理妝;還有那一聲聲「舅舅」,今後就真的聽不到了嗎?

  小玉身負血海深仇,楊戩本意為沉香和小玉的將來著想,只想化解這段怨仇。卻在不知不覺中,小玉真的當自己為親人,而自己也已經貪戀這種感覺。楊戩倏然驚醒,莫要害小玉成為第二個哮天犬。哮天犬的忠勇,已經是楊戩計劃中的一個例外了,他不能容許小玉也陷進去。

  「小玉,你把情況看得太重了。是,現在有些事我不方便告訴你,那是因為我還在籌劃之中。」楊戩輕鬆一笑,他繼而斟酌著字句道,「我是司法天神,有許多掣肘鉗制,沉香救母一事不便明爭,所以需要你暗中相助。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沉香終能與你相聚。到時候,可別忘了舅舅的一杯水酒。」

  「舅舅。」小玉的臉又紅了,心中洋溢著幸福。她看著楊戩泰然自若的神情,心中暗罵自己:舅舅是何等樣人,天界除了孫猴子,無人能敵。舅舅自保定然綽綽有餘,所謀所劃的只是為沉香鋪路。自己這番擔心,可要被舅舅笑話了。

  楊戩看著嬌羞的小玉,取笑她道:「小玉,你見了沉香,會不會忘了舅舅?」

  「說不定哦?」小玉忽然甜甜的笑了,「也許我真的會把您忘了一乾二淨。」

  楊戩看著她的臉,嘆道:「小玉,你笑起來很好看。只是,不要笑得像一隻小狐貍。」小玉一下子就跳起來,「我本來就是一隻狐貍。舅舅您好壞,欺負人。看我以後告訴沉香去。」

  楊戩的笑容忽然收斂了,他的臉色陰沉似水,看著小玉半響不說話。小玉也不敢鬧了,垂首伺立。終於,楊戩嘆道:「方纔略作一試,你就露出狐貍尾巴了。記住,沉香救母成功前,你需得嚴格遵守我們的約定,不能對任何人說出你我的關係。否則,你就害了沉香,害了三聖母!記住了嗎?」

  說道後來,楊戩聲色俱厲,嚇得小玉臉色煞白,只是連連點頭,不敢多言。楊戩心中好笑,此一番做作,足以唬住這隻小狐貍了。

  沉香呆呆的看著這溫馨的一幕,現在回想起來,小玉之後的反應的確很是奇怪,原來這一切都是舅舅的計謀。

  「嗤」的一聲輕笑,沉香回頭看小玉,他溫順的妻子臉上,居然現出一種嬌憨的笑容。沉香心中發毛,他趕緊抱住妻子,發現她的身體,冷得像塊冰。

  「沉香,舅舅一直說我是小狐貍,他才真正是只老狐貍,不是嗎?」小玉帶著那種奇特的笑容,依偎在沉香懷裡。「沉香,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那件事我憋了好久了,沉香,我一定要讓你知道,但是舅舅不讓我說,該怎麼辦呢?」

  沉香看著小玉蹙起秀眉,不知該說什麼好。小玉繼而頑皮的一笑:「就算我說了,最多被舅舅拍兩下,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她伸手攬住沉香的脖子,將嘴湊在沉香的耳邊,輕聲說:「沉香,舅舅有個大秘密,一直隱瞞著你們大家。那就是……就是……」小玉忽然說不下去了,她的頭好痛,痛得就像要裂開一般。似乎又一道銀芒劈入,將記憶的絲線齊刷刷的全部斬斷。

  小玉美麗的大眼睛倏然睜大,她的眼神茫然空洞,她環住沉香的手臂,無意識的收緊,再收緊,沉香被勒得幾乎透不過氣來。三聖母看到小玉如此,趕緊上前解救兒子,卻被沉香揮手阻止。

  「小玉……」沉香從喉頭勉強擠出妻子的名字。小玉的目光慢慢有了些反應,她的臉上現出溫柔之色,手臂慢慢放鬆。沉香揉著喉嚨,剛要說話,卻聽妻子低語:「舅舅,我沒有誤您的事吧,您不會怪我嗎?」她癡癡的看著沉香,似乎在他的臉上,找到另一個人的影子。

  沉香的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他拉住小玉的手,指著那邊的楊戩道:「小玉,我不會怪你的。我知道是舅舅不讓你說的,也是舅舅用法術消除了你的記憶。這些事情,現在我們大家都知道了。」

  小玉忽然驚惶起來,她緊緊握住沉香的手:「你既然全知道了,快去阻止他們,快去啊!」沉香卻站著不動,他的聲音如同從無望的深谷中傳出:「晚了,一切都晚了。」

  小玉呆住了,沉香輕輕的吻在她的額頭上,如同吻在玉像上一般。「小玉,該醒醒了。」

  小玉慢慢鬆開了沉香的手,她雙手抱肩蹲在地上,將整個身體縮的小小的。

  「小時候,我愛在溪水邊玩耍,從溪底摸出一塊塊石頭,上面有著斑斕的花紋。姥姥告訴我,石頭的花紋是水的回憶。我從上游收集石頭,順流而下,卻在江河入海處,將所有的回憶拋進水中。因為我已經無法承擔那些回憶的重壓,也無法分清,它們源於哪片急流和險灘,更無法接受泥沙共下的污濁。

  時間的碎片,如同當年那些亂石般,已經在我腦海中雜亂堆疊。我欣喜的發現其中最美麗的一塊,牢牢抓住不放是,卻發現那只是久遠的回憶。當我想要找尋更多的時候,看到的卻是殘破的裂痕和醜陋的淤泥。

  其實,真相早已經在我心中大白,我卻只願意留住那些美麗的石頭。因為我無法面對那間黑暗的小屋,那樣奇怪的恨了三年的小屋。還有小屋中那雙複雜深邃的眼睛,在他面前,我如同當年站在浩渺的大洋前那般,自慚形穢。」

  小玉將臉深深的埋進了臂膊之中,不讓任何人看到她的淚水。也許,姥姥說錯了。石頭也有回憶的。痛苦沖刷出紋理,悔恨沉澱下顏色。只是,無人能夠看見,那些只屬於石頭的悲傷。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7:08
第十六章 指頤恃利舌

  

  沉香半俯下身子,將妻子攬入懷裡,像攬著一個初生的嬰兒。他什麼都沒有再說,只是輕輕地摟著,將視線投向前方,投向另一個溫順的小玉身上。

  「好了,就要離開了,回密室陪陪四公主吧。」

  那是楊戩的聲音,不知何時,小玉又偎回了舅舅的身邊,不捨地仰頭看著他。楊戩溫和一笑,抬眼望向亭邊的風物,輕聲又道,「去吧,時間不多了,明日的早朝,一切就該見個分曉了。」

  打發了小狐貍離開,楊戩穿好黑氅朝服,安靜地整束儀容,斟酌著早朝可能發生的各種變故。其實天色猶早,還要等一個黑夜過盡之後,才能算是新的一天開始。人生會有盡,這樣的明暗更替卻永不會停止,那麼這樣的永遠,是幸,還是一種不幸?

  祥雲繚繞,天廷重地一如既往地莊穆威嚴,但氣氛明顯較平日凝重,連深居簡出的太上老君,都默然站立在左側上首。沉香之事已傳遍三十三重天,人人都知今日的朝會,必然是山雨欲來之勢。果然,參拜禮儀完畢後,司法天神自朝列步出,第一句話,便令眾仙齊齊色變。

  「太上老君,你玩的什麼花樣?」

  司法天神的指責,冷酷中帶著憤恨,恰到好處地體現了因沉香大鬧神殿而來的惱怒。老君微掀長眉,森冷的寒光一現即隱,驀地轉過身來,拂塵一指,沉聲喝道:「你不會以為,沉香是我故意放出來的吧?」竟是數千年未有過的疾顏厲色。

  御座上的王母臉色難看。無論沉香走脫緣出何故,老君這一作勢,除非要當廷治罪與他,否則只能含混過去。她看了一眼玉帝,意欲詢問,玉帝若有所思地看著階下群臣,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顯然不贊成她與兜率公開決裂。王母無奈,只得氣憤憤地向楊戩問道:「楊戩,按神殿上報的奏章,你已見過沉香了?」

  司法天神上前一步,從容稟道:「是,已經交過手了,現在沉香的武功和法力,均不在小神之下。」

  王母又看一眼玉帝,不滿之意愈加盛了。目光再落到司法天神的身上,她的臉上,忽然便平添了幾許冷笑。

  南天門外,這個恭順的臣子,原本可以一勞永逸,贏得全部的信任。可惜的是,源於血緣的莫名情感,連以冷酷著稱的司法天神,都不能真正擺脫。但自收回那一槍起,他便為自己種下了前因,無論事態如何演變,這個果都注定由他親手了結,再不會有陽奉陰違的機會。

  於是,她便也沉默了下去,等候司法天神自己,提出善後之策來。

  老君突然意味深長地冷笑出聲,雙手一拱,搶在楊戩前開口說道:「看來,從八卦爐裡煉出來的,倒是越煉越強啊。」轉身看向楊戩,促狹的冷嘲之意一現即隱,忽向御座上一施禮,大聲奏道,「陛下,娘娘,老道倒有一計,可保天廷永享太平!」

  大殿上議論之聲隱約響起,連玉帝都坐直了身子。太上老君今日的話,是前所未有的多,也是前所未有的反常。玉帝沉吟著,好奇心佔了上風,問道:「有這樣的好計?你且說來聽聽。」

  老君冷笑道: 「當初沉香的法力不如司法天神,在八卦爐裡煉了一年,就趕了上來。倘若將司法天神也投入爐裡煉上三年,那天廷可就永享太平了!」

  楊戩神色微變,避開眾仙的目光,冷冷地瞪了老君一眼。等了這麼多日,又聽到沉香恢復法力打到真君神殿的消息,太上老君的耐心,終於快到頭了?也是,多年的隱忍算計,面對突如其來的求勝籌碼,還要強自按捺住苦等,就算是道祖,也必是如坐針氈,日日心神不寧吧。

  此時的胡言亂道,不過是變相的催促與提醒。只不過……楊戩惱火之餘又有些好笑,太上老君,竟也有這般促狹得近於頑童的一面?

  就見司法天神拂袖冷哼,打斷了老君的喋喋不休,怒道:「陛下,娘娘,不可聽他胡說八道!」

  王母看著楊戩的怒意,老君得意的笑容,南天門的一幕,揮之不去。當日的好戲,配合有間,今日卻為了推卸責任相互拆臺了嗎?這樣想著,她心中一陣快意,突然道:「為了天廷的秩序,看來也只能如此了。」

  楊戩心中一凜,剛開口稟了一聲:「娘娘!」太上老君的話,卻比他說得更快:「不可,不可認真……」

  老君雙手亂搖,一反平日的陰冷威嚴,向御座之上連連施禮,又道: 「老道是戲言……是戲言!萬一要是煉出麻煩來,老道可擔當不起喲!」搖了搖頭,意猶未足地再加一句,「擔當不起,萬萬擔當不起……」退後幾步,回到朝班自己的位置之上,抱著拂塵垂目靜立,再不肯多說一句。

  看著道祖的這一番做作,眾仙忍笑而立,殿上的莊穆一掃而空。王母頗有幾分不悅,卻又不是治罪發作的時候。念頭轉回沉香之事上,她忽然想起,問道:「楊戩 ,聽說寶蓮燈在你手上?」

  「是。」

  看著這權臣,雖然再沒給他留下一分後路,但畢竟是用慣了八百年的工具,王母突然便輕嘆了一聲,放柔聲音道:「沉香法力增長極快,司法天神,你諸事多加小心。寶蓮燈是上古神器,威力極大,你不用理會昔日孫悟空罪犯欺君之類的污蔑,不得已時,便用此燈來降伏沉香吧。」

  想了一想,仍不放心,她又叮囑道,「積雷山不要攻了,現在天廷最大的危機便是沉香。司法天神,不論是為了天廷,還是為了你自己,你都須全力以赴,再莫平添變故,像上次一樣自陷危局。」

  眾仙事不關己,合聲齊誦娘娘聖明,只有嫦娥身形一震,投向司法天神的目光裡,愈加冷嘲不屑——

  「小神遵旨!」

  朝會在司法天神的領旨聲中散去。待龍鑾鶴駕破空去遠,廣寒仙子毫不避諱地攔住了司法天神的去路:「我有話要說,你且隨我來。」

  眾仙目不旁視地離開,卻都帶著幾分竊笑,雖不敢圍觀這權臣受窘,但無疑又多了一項笑料談資。嫦娥自顧向殿外高聳的玉柱邊行去,沒再向身後看上一眼,只因她知道,此情此景重演過多次,而那個人,從來都不會拒絕。

  「你為什麼不敢看我?怕我瞧不起你嗎?」

  殿外天風凜遒,司法天神的黑氅廣袖,在風中烈烈作響。眼前的女子,是意料中的正氣凜然,話語裡帶著濃濃的諷剌。他並沒有回答,回答的結果,只會換來更加刻薄的對峙。

  嫦娥靠近站在他身側,多年以來,兩人第一次站得如此地接近。壓制著離開的衝動,嫦娥盡力平復心情,想著如何措詞。三聖母已無開釋的希望,若不能保全住好姐妹的唯一獨子,這三界還能有什麼正義可言?

  緩和語氣,她換了個方式,說道:「沉香放棄法力以後,我看到你並不開心,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南天門。那時我就知道,你其實也極為可憐!」

  「那不過是有些人庸人自擾罷了。」

  不能再沉默下去,楊戩安靜地答道,看似針鋒相對,卻蘊了淡淡的感慨。南天門持缽而立,一生的掙扎,在那時注定了最後的終點。那樣的時刻,即使緣於憎恨,她的目光,終還是曾為了他短暫地駐留過?雖然,那可能只是他一廂情願的猜想。

  但他的淡定,卻讓嫦娥的怒火空前熾熱起來。庸人自擾?他有什麼資格,對著她說出這樣的話來?連珠炮般的指責頓時衝口而出:「是嗎?他身上和你流著相同的血,他是你妹妹的骨肉,而你為了回到司法天神的位置上,害死了自己的親外甥,難道你心裡真的好受嗎?他將成為你心中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

  司法天神靜靜地聽著,清脆女聲吐出的每一個字句,都如天下最鋒利的匕首,直剌他心底最柔軟的所在。誰也形容不出他此時的神色,疲憊不堪中雜著自嘲之意,自嘲中又全是落寞,如寂滅的寒灰,再不給自己留下一分復燃的期翼。

  嫦娥的話嘎然而止,她也被這神情震懾住了,不知該作何反應。許久,才想起初衷,接著說道:「楊戩,好在你現在有一個機會。」

  機會?看著嫦娥帶著期翼的眼神,回想起王母頒下懿旨時近乎於怨毒的神情。楊戩暗暗一嘆,耐心地闡述著答案:「我寧願沒有這樣一個機會。娘娘放著牛魔王都可以不管,必須要抓住沉香,我沒有別的選擇!」

  嫦娥臉色越來越冷,心中全是因失望而來的氣憤。他是什麼人不是早就知道了嗎,剛才,竟還說出那樣愚蠢的話來!是因為太過自信?還是因為南天門前,他生生凝住的那一槍?

  嫦娥努力回想當時,楊戩的眼神是一片深幽的海洋,什麼也看不清楚。有血緣為紐帶,收槍的那一刻,或許,他也有過片刻的柔軟?所以今日,她才想借這個籌碼,最後努力一次。但到頭來,現實是殘酷的,一切都是她天真的臆想,司法天神的冷血無情,心狠手辣,從來就不曾改變過,即便是面對著她的時候。

  反下天廷,樹旗為妖……

  可笑,自己在他面前的侃侃而談,大半是因這八個字而來的無端自信。但為何從沒想過,連血緣之親都能從容犧牲了去,他早不配被稱之為人,又豈能有如此真摯的情感?

  想得越多,嫦娥就愈加焦急。無處宣洩的憤恨,使她激動的向前跨了一步,鄙夷地注視著楊戩:「你是一個沒有任何思想的工具,還是一個有思想有感情的人?」

  楊戩目光倏縮,心也驟然緊縮了一下。熟悉的痛從早已麻木的灰燼中泛起,縱然已經成了寂滅的寒灰,可只要存在著,就還是可以感到寒灰幻滅為無形的慘烈。但這慘烈只會深埋於心底,他退後一步拉開了與嫦娥的距離,淡淡地應對道:「當一個人被當成工具用的時候,有沒有思想並沒有什麼分別。」

  嫦娥不依不饒地逼了近來,那一步退後,被她自動理解成了疏遠。一種突如其來的失落,讓她幾乎忘記了矜持,緊逼著追問道:「那你不惜放棄親情,究竟為的是什麼?只是為了當別人的工具嗎?」

  話問出口,卻將自己也問住了,想得到什麼樣的答案,自己不是已經知道答案了嗎?這個問題,更像一個設好了的陷阱。應該是習慣了他隱忍熱烈的眼神,所以才一再咄咄逼人的吧!那種伴隨而來的快意,原已成了她報復他的不二法門。

  楊戩注視著嫦娥,這個數千年前曾輕擁在懷的美麗女子,只是自己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像鏡花水月一樣,再怎樣也無法真實地碰觸到。曾經有那麼幾次,自己曾試圖接近,讓水面泛起了漣漪,卻讓其中的真實也搖曳起來,更加的模糊,離自己更加的遙遠。

  他突然有了想說些什麼的衝動,就讓自己再放縱一次吧,為自己,也為大家找個理所當然的借口。玉樹斷枝的冰冷,彷彿還殘留在手上,他笑了一笑,意味深長,含混地柔聲答道: 「一個人得不到他最想要的東西時,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昨日之日已不可留,仙子又何必再問?」

  鏡外的嫦娥,面色驀轉蒼白。直到這一刻,她才突然想起,眼前這幕,竟是與他在天廷的最後一次單獨相對,這一句話,也成了他留給她的最後言語。人間重逢之時,她的利舌依然如刀,而他,卻只能緘默著,靜靜承受她一次又一次的傷害。

  但那時的她,只當他是在極盡嘲諷之能事。得不到想要的東西,楊戩,你果然是個卑鄙小人,竟要用這個借口,將一切過失都推卸給我?再不願停留,月宮仙子只覺多說一句,都是沾污了自己,怒斥一聲:「楊戩,你作踐的是自己的靈魂,不會得到任何人的尊重!」便自昂首離開。

  目送她的遠去,楊戩略帶疲倦的笑容,越發地風淡雲輕。他回味著她撂下的那些話語,輕輕搖了搖頭,心中波瀾微起,便又被自己平復了回去,湮滅得了無痕跡。

  「仙子,你終還是錯了啊,工具只有責任可言,又豈會有什麼靈魂可以作踐?這麼漫長的一生,原就是為了那個責任,才得以存在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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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陣圖炮巖精

  

  低嘆一聲,估算著小玉也該順利離開了,他駕雲返回了真君神殿。果然,神殿凌亂不堪,小玉為求逼真,刻意打壞了不少門窗桌椅。連傷勢未癒的梅山老六都驚動了,此時正助老四指揮人手收拾殘局。見楊戩回來,雖然隔閡未消,終還是有了主心骨般地鬆了口氣,老四迎了過來,將小玉突然出現大鬧的事細稟了一遍。

  老六也插口道:「這隻小狐貍實在奇怪,失蹤了許久,這次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功力大進不說,掌法也厲害之極。二爺,我瞧她直接打到神殿,只怕是要對你不利。」

  楊戩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腳步不停,進殿落座。老四跟在老六後面進來,卻刻意站在殿柱邊的背光之處。老六有傷在身,外面動靜大了才被驚動,自沒有他看得清楚。小狐貍確在尋仇,下手狠辣,但明顯是從神殿裡殺出來的。聯想到六弟斷臂後楊戩的態度,他心中猜疑的毒蛇,也就更加劇烈地嘶咬了起來。

  早不尋仇,晚不尋仇,孫悟空剛被救走,便出了小狐貍的事。只是巧合,還是別有委由?

  「老四,你怎麼看?」

  楊戩平淡的一句問話,卻駭得他激零零一個寒顫,急抱拳應道:「二爺,兄弟愚見,小狐貍若真和沉香聯起手來,還有那孫悟空恢復法力,那可是一大禍害啊!」

  楊戩起身踱了幾步,沒有去看老四。多智之人,思緒必然細緻多疑。要小玉大張旗鼓地打出神殿,便是為了現在打的伏筆。老四已起了疑心,若能和老大一樣灰心離開,或許那個最難堪的場面,就不必真正去面對了?心中默想著,他索性坐實一層,冷冷地補充了一句:「小狐貍練成了劈天神常,目的很明顯,就是為了報仇。我們大可以利用她這一心理。」

  老四身形一震,偷眼去看楊戩臉上的神情。劈天神掌?自己和六弟,並沒有說過小玉練成了什麼功夫,二爺何以知道得這麼清楚?

  除非……

  一個念頭幾乎讓他屏住了呼吸。除非……除非今天發生的一切,原是在二爺意料之中?

  老六沒想那麼多,只反問道:「可是二爺,那小狐貍就是要找你報仇啊!」楊戩卻冷笑,森然答道:「同樣是報仇,先找誰後找誰,這裡面大有文章可做!」

  話似隨口道出,也很有道理。但是,老四聽在耳中,淋漓的冷汗,終於浸濕了衣衫。他向殿柱後挪了幾步,目光深沉難測。是了,報仇。小玉與孫悟空有仇,與二爺有仇,但和自己兄弟,又何嘗無仇?當著她的面殺死那隻老狐貍的,畢竟是自己和六弟啊!

  今後的路,要如何走下去?大約,是該為將來,好好打算一番的時候了……

  又議了些事,說到哮天犬至今未歸,楊戩多少有些擔心。沉香做事狠絕,老六是前車之鑒,那笨狗別出什麼事才好。想了一想,吩咐道:「猴子被救走,無外乎淨壇廟、落伽山兩處可去。哮天犬一直沒有消息,你們兩個,先去淨壇廟給我打探一下。」

  老四老六應聲退出,尤其是老四,步伐匆匆,顯出不同於平時的懼意。楊戩落回座上,若有所思。梅山兄弟的安置已成定局,多想無益,反倒是老君那邊,該是善加利用之時了。

  這些天來,他一直與兜率避而不見,等的便是沉香恢復法力,道祖也必是心中有數吧。或許,該去一趟三十三重天上了,千頭萬緒,雖然絲絲不亂,卻也要收束後才堪真正放心。

  換去了朝服,楊戩避開諸天巡行的天將,悄然來到離恨天上。進兜率的路,他早已輕車駕熟,隱了身形逕自來到丹房。

  普入房裡,楊戩不由微微一愣。但聽「波波」 輕響之聲不絕,煉丹的大鼎前布了一個極大的八卦陣圖,卦形上異光大盛,時虛時實,暴衝上撞,化作紅豆大小的點點金芒,暴雨般敲擊著半空懸浮的一塊玄色令符。

  另有一道禁制加在陣圖之上,任由雷火橫飛,星火四射,全被壓制在禁制內不得外傳。太上老君便默坐在一邊,看著那玄符出神,臉上似喜又悲,連楊戩現出身來都不留發覺。

  「道祖!」靜立了片刻,就算是楊戩也忍不住詫然,說道,「這是何物,竟令道祖你入神至此?」

  老君身子一震,手中拂塵光華一爍,化成千百萬根細長的光絲,便要應聲擊出。普出手忽覺不對,生生又收了回來,喝道:「楊戩?你又擅闖我兜率宮?」

  楊戩微笑道:「若再不來,只怕下次朝會,你真要將我送入爐中煉足三年了。」

  老君哼了一聲,目光不離玄符,說道:「也好,來了也好,看來冥冥之中,真是自有天意。楊戩,你可知這是什麼?」 口中說話,手上法訣變幻,緩緩斂了陣圖上的光華,撒去四周設定的禁制。

  玄符從空中墜下,老君衣袖一拂,送到楊戩身前。楊戩伸手接住,臉色微變。此物看似不大,卻沉重萬分,被雷火這般轟擊不休,竟還是觸手冰冷,不帶一絲溫度。

  老君道:「以你的見識,看出其中異處了嗎?」楊戩道:「三昧真火都無法煉化,又兼形制古異,奇書鳥篆,只怕是上古留下的異物罷?」老君一翻白眼,惱道: 「廢話,當然是異物,要不我練它來何甚?」語氣忽轉為自得,又道,「不過難怪你不識,玄魄巖精製成的器物,如今也只剩下這塊通行符令而已。它是提取七彩石的原料,女媧娘娘早就收羅得差不多了……」驀地停了下來,嘴角抽搐,似是想到了什麼不願提起的往事。

  似生怕楊戩追問,他自己先岔開了話頭,悻悻地道:「你不是要刻那什麼勞么子新天條麼?老道費了無數人力物力,最終的結果,是三界之內,再無現成的七彩石可用!」楊戩微笑,只道:「沒有七彩石,想來卻是找到了玄魄巖精?否則道祖便不會拿這符令百般實驗。」

  老君抬眼,一抹冷嘲之色閃過,說道:「玄魄巖精不用去找,現成的便在封神臺裡。」楊戩奇道:「封神臺?」神色間顯出不解之意,心中卻是暗自凜然。古神絕跡三界,通天等教主萬劫不復,莫不與封神臺息息相關,太上老君如此惺惺作勢,其中必定大有緣由。

  老君又是一陣沉默,看著丹鼎下嗶辟的爐火入神,許久,輕聲嘆道:「算了,你我現在合作共襄大事,那段慘烈的過往,我也不必再瞞。封神臺與其說有封神之用,倒不如說,只是為了一番驚天之秘的上演。全新秩序,好個三界全新的秩序啊……」

  聲音忽而轉低,幾不可聞,卻又明顯帶了幾分淒愴,「通天自作自受,元始也咎由自取。只是……只是那些古神,在他們眼中,我們這些人無論如何苦修,如何盡心力守護三界,始終只是他們任意擺佈的棋子……」

  道祖的感慨,倒確是發自內心,但除非有意放縱,豈會如此輕易地流露出來?示弱與人,必有所求,想來是與封神臺的玄魄巖精有關了?推敲著老君的用意,楊戩呵呵一笑,突然說道:「封神已逾千年,無論什麼內幕,都已是逝水難追。老君既能找到玄魄巖精,想來提煉之術也胸有成竹,楊戩倒躲了一步懶,免得此等末節上枉費心神。」

  他將手中令符擲還老君,施施然轉身落座,又道,「沉香救走了孫悟空,我已令人盯死了他的行蹤。待他們去落伽山求治時,我自會設局將觀音激怒。此事一畢,如何在佛門中穿針引線,又如何利用你的威信,為沉香出謀劃策招攬人手,那便是你道祖的事了。」

  老君微微變色,似楊戩此舉大出他意料之外,皺眉道:「這後一步安排,你不說我也知道該如何去做。但七彩石之事……」楊戩不待他說完,便插口說道:「有老君親自出手,豈有不成功的道理?新天條我已撰寫完畢,自問稱得上公正嚴明,滴水不漏。只等你煉石後化入其中,送入華山,即可大功告成了。」

  老君怒道:「成功?真君,你說得倒是輕巧。封神臺雖已殘破得不復原貌,但伏羲設下的陣法禁制並未失效,縱有通行令符,想深入陣中取出巖精也是不易。而且,七彩石性極靈異,不是等閑便能煉製成功的。天地至陽彙集,乃是煉製時的必需條件,封神臺,偏恰恰位於此處……」

  楊戩神情越發自若,淡然道:「封神臺就算深入不易,也非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只怕是老君你別有所圖,一心要拉我下水吧?」

  老君更是惱怒,冷道:「當年封神一戰,你職低位卑,自然不知其中內情。此戰固然為了聚合魂魄,分封神位,但收集修真枉死時的仙靈之氣,好讓我們作繭自縛,卻是其最終目的。老道不是要拉你下水,而是此行若無你我合力,定然非敗不可——嘿嘿,神王兄妹素以仁慈著稱,誰又能猜得到,非但封神之戰,連封神臺都是他們設下的一個天大陷阱!」

  楊戩微笑道:「是陷阱又如何呢?」悠然續道,「當年封神大典,人人都道神王兄妹率一干古神向天廷移交權力之後,便飄然引退往三界之外,但即便是當年,我也未信過這般荒誕不經的官樣文章。事實上又何來什麼三界之外的存在?道祖,只怕連古神自己,都已深埋入這陷阱之中了吧?」

  此言一出,老君身形大震,喝道:「你……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楊戩淡然道:「我只知古神們煉石挽救天地之後,自身的消亡毀滅,早成了必然的定局。他們縱容各派宗主約定封神,名義上是為了建立全新的秩序,實際上,只為他們消亡之後,這三界還能按他們的心意運轉。如此一來,若不善加利用封神大典,古神們又何苦費去那麼多的心力?」

  老君眼神越發凌厲,森然說道:「不錯,盤古創造萬物,萬物在他心中,不過是隨時可以抹去重造的玩具,古神們雖對三界感情至深,不忍見其毀滅,但我們這些生靈,縱然苦修成道,在他們心裡,也依然沒有平等可言……當年唯有我僥倖逃出了生天,所以你欲成大事,非我詳加指引不可!」

  楊戩一言不發,姜丞相在他面前魂飛魄散之事,想來老君並不知情,否則定不會繞了這麼個大圈來說話。他嘲諷般地輕笑一聲,其實老君何須費此心機?無論煉石之事何等兇險,他都避無可避,如今的語言交鋒,無非是實者虛之的把戲,好讓老君也別無退路。

  老君眼角餘光,也在不住打量司法天神的神情。看不出楊戩有什麼震驚之意,老君隱約有些失望了,想往下說的話,忽然又猶豫不決起來。

  只因他知道,封神大典,那是自己心中最深的傷口,而在得知玉帝王母是死物時的震驚,不過是這道傷口在數千年後突然被剝離開來時的余痛。所以,就算只複述當時膚淺的表象,那根源於靈魂的屈辱挫敗之感,卻仍能讓他的身心都為之顫慄不已。

  他習慣精心地計算得失,每一步都謀定而後動。既深知煉石的兇險,這些苦等消息的日子裡,他一直反覆推敲的,便是如何將這份兇險轉嫁出去,但如今事到臨頭,他才發現,自己還是算漏了最關鍵的一點。

  那便是,他要轉嫁的對象是楊戩,相互勾心鬥角了八百年,卻始終無法揣摩的那個司法天神。。

  但箭已在弦上,不發已勢不可行。

  老君的神情轉為平和,在楊戩身側坐下,安靜地道:「你既看出來了,我就不必多加試探了。打開天窗說亮話罷,楊戩,新天條是你最為關念的大事,我會教授你全部的煉石之法。但為顯示合作的誠意,煉石之前,你須將王母的隱秘全部和盤托出!」

  楊戩微笑不答,老君惱道:「其實算起來,吃虧的還是老道。王母的秘密,怎麼說也是你允過的交易條件……」還要再說,楊戩已振衣起身,笑道:「好了,一言為定就是。老君,時候不早,我須得告辭了去,落伽山也是重中之重,擱誤不得,此事畢後,我再來煩你詳示煉石之法了。」

  不理會老君意外愕然的表情,楊戩突然似想起了什麼,柔聲又加了一句: 「楊戩此來,原是為了履行先前的舊約,不過老君既然以新約相替,那麼燈中之秘,只能待煉石時再面呈尊前了。」

  此言一出,他滿意地看著老君臉色變得古怪之至,忍不住縱聲大笑起來。在老君發作之前,他已搶先拈訣隱身,如先前一般悄然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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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熊飛躐玷設

  

  從兜率回來,楊戩尚未進神殿,哮天犬便匆匆迎了出來。這狗兒一身灰土,狼狽不堪,卻渾然不覺,只急著湊近稟道:「主人,我盯梢被沉香發現,被生生關到了現在。幸好四哥六哥找了去,否則就真要誤了您的大事!」

  乍見這狗兒平安,楊戩心中一鬆,微微一笑,習慣性地伸手去撫他的腦袋以示褒獎。手伸到半途,卻又疾電般地收回,不滿地皺起了眉頭。哮天犬一呆,順著主人目光看向自己,頓時忙不迭地退後幾步,訕訕地道:「屬下被吊在淨壇廟的地窖裡,那隻豬懶怠成性,地窖起碼有百兒八十年沒打掃過了……」

  打斷了他絮絮的解釋,楊戩問道:「那麼沉香現在何處?」

  哮天犬將情形細稟一遍,原來沉香救了孫悟空之後,便直接去了淨壇廟,由豬八戒帶著猴子去落伽山求醫,自己卻是去尋龍八和丁香來助力。楊戩又問了梅山兄弟的下落,知道他們一路追蹤到紫竹林後,才分開行事的,點頭吩咐道:「老六等會就要來報信了,你小心別和他撞上。人是要追蹤的,但不是沉香,你立刻去凡間找尋小玉,將那孫悟空求醫的消息透露與她,好方便我下一步行事。」

  哮天犬這些日子不在神殿,自不知其中的變故,大奇之下,道:「小玉?她不在神殿了?」正想追問,忽見主人臉色轉冷,只嚇得他一個哆嗦,應了個「是」字,轉身急急地離開。

  楊戩回正殿坐下,才批了幾件公文,便見梅山老六匆忙闖入稟報,說一路追蹤,已在紫竹林中親眼見到了孫悟空等人。他自問此行周折頗多,終於大有收穫,語氣頗為興奮。

  楊戩筆下不停,將一樁公案判審完畢後,才淡淡地道:「紫竹林是吧?你帶路就是了,哪來的這許多廢話?」站起身來,黑色大氅,朝鎧鮮明,絲毫沒有換去朝服的打算。

  老六一呆,小心地道:「二爺,落伽山到底是佛門重地,您現在這樣,等於是以天廷司法天神的身份公然挑釁,是不是……是不是有些不妥?」楊戩哼了一聲,冷然道:「你既知我是司法天神,那麼這妥不妥當,到底是我說了算呢,還是你說了算?沉香砍的是你的手臂,不會是連你的腦袋,都被砍得不知所云了罷?」

  此言一出,老六情不自禁地掃了自己斷臂處一眼,臉色頓時為之慘變。楊戩看在眼中,心下微微一痛,臉上卻絕不流露,喝了一聲:「還磨茹什麼?前面帶路!」 便自大步出殿行去。

  兩人馭雲而行,一路向南,約莫兩盞熱荼工夫後,順利潛入落伽山的竹林之中。老六當先帶路,引著楊戩和隱身林裡的梅山老四匯合。老四神色顯得極為緊張,見了二人才鬆了口氣,往不遠處的空地一指,壓低聲音道:「二爺,觀音正在救人。您看,我們現在該如何是好?」

  整片紫竹林依山而生,坡勢陡峭,唯有山腰處老大一塊空地,泉水叮咚,祥光繚繞,奇花異卉妝點其間,是觀音菩薩日常的修行說法所在。此時,惠岸尊者與守山黑熊怪左右侍立,豬八戒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團團打轉,卻又不敢出聲驚動,三人的目光,齊齊聚集在泉邊的蓮華寶座之上。

  觀音寶相莊嚴,手持淨瓶,大慈悲法力源源不絕地催生著瓶中淨水,斜插瓶口的楊柳枝越發清翠欲滴,大放光明,孫悟空已換上了金鎖戰袍,平躺在蓮座前的一塊巨石上,雙目緊閉,猶未清醒。觀音低誦法咒不停,時而以柳枝醢淨水揮灑,以自身佛力,配合神咒,逐條接續著這猴子盡斷的經絡。

  石邊銅鼎裡信香高燃,楊戩略一注目,梅山老四已知其意,又道:「菩薩施法前說了,信香燃盡之刻,便是那猴子全愈之時。」

  豬八戒與惠岸黑熊,俱不堪一擊,沉香至今蹤影全無,小玉也未能及時趕到。此時出手,就算成功激怒觀音,也勢必擱誤了那猴子的救治,更無從讓佛門承領沉香一個天大的人情。

  那麼,只有再拖延些時候,靜待其變了?

  楊戩片刻之間,已權衡定了得失,接過老四的話頭,沉聲說道:「南海落伽山是佛門聖地,明著起爭端,玉帝那裡不好交待。」皺眉沉吟,故作難決之態。

  梅山兄弟都不敢再說,楊戩又看了片刻,忽然現出幾分戲謔的冷笑。沉香距他最近,愕然之下,順了他目光向林裡看去,卻見一柄九齒釘耙折射了竹林的斑讕陽光,正明晃晃地湊了近來。沉香恍然之餘,又覺奇怪:「舅舅是發現師父過來偷襲了?可我趕來時,為何沒聽說他與師父交過手?」

  「逮著你們了!」

  果然,發覺了異狀的豬八戒悄然靠近,一見楊戩,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又念到這是佛門重地,有觀世音菩薩撐腰,膽氣更是大壯,威風凜凜的一聲怒喝,舉耙便築。

  楊戩早有準備,微退一步避開釘耙,伸手各拉住老四老六,一聲斷喝:「快撤!」不等這兩人反應過來,提氣直衝天際,馭雲疾飛。

  片刻之間,落伽山已化作一處小小的黑點,雲下全是茫茫大海,波起濤落,便如有人在放聲大笑一般。梅山兄弟面面相覷,似是仍不敢相信,自己等人竟是被區區一個豬八戒給嚇得落荒而逃了。

  老六楞楞地問道:「我們……我們就這麼回去?」楊戩哼了一聲,道:「回去?孫悟空一旦恢復了法力,那便是迫在眉睫的天大麻煩!」老六不解,又問:「那我們再去阻止?」 楊戩橫睥他一眼,森然道:「阻止便是與佛門公然為敵,玉帝怪罪下來,這個黑鍋是你背還是我背?」

  老六雖不如老四心思細密,終也看出這二爺是誠心找碴,漲紅了臉再不肯說話。楊戩便負了雙手,對著遠處疾掠歡啼的海鷗出神,一任梅山兄弟默立在雲上,神情尷尬的進退不得。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條黑影帶著哀嚎,突然自落伽山方向飛來,勢如流星,卻手足亂掙,狼狽到了極點。楊戩眼力何等犀利,一掃之下便已認出,上前一步運掌輕拍,卸去來勢,接住後放落雲上。那黑影茫然抬頭,見了楊戩微帶笑意的神情,頓時現出喜色,叫道:「主人,小狐貍已打到落伽山了……」

  楊戩制止他再往下說,輕揉了揉他的亂髮,神色愈加輕鬆,說道:「蚌鷸既然相爭,如何少得了我這漁翁的好戲?各位兄弟,且再走一趟落伽山罷!」

  一行人匆匆往回趕去,剛在紫竹林上駐停雲頭,便聽得下方連珠炮價的轟天亂響,兩條人影正在林中盤旋交錯,鬥得如火似荼,好不熱鬧。

  「是沉香?那小狐貍的劈天神掌好生厲害,竟能和沉香鬥了個旗鼓相當?」

  連哮天犬都為之駭然。習慣了小玉在密室裡的嬌柔顰嗔,短短幾日不見,再重逢時,小玉的表現卻令他大出意料,就如換了一個人似地。且不說逼著他去尋孫悟空時的霸道,便是此時面對沉香時的狠絕,也前所未見——這小狐貍不是愛著沉香的嗎?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去對付沉香,哮天犬,你和梅山兄弟拖住丁香和豬八戒等人。」

  楊戩冷眼看了半晌,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小玉也好,沉香也好,這招招的不共戴天,卻全是他這舅舅親手設下的險局。三尖兩刃槍驀地握緊,他冷冷下了命令,話音未落,身形倏化流光,直向激鬥中的兩個年輕人撲去。

  法力從槍刃上送出,控制著力道,不輕不重地擊在沉香背上。小玉面現驚色,卻又生生忍了回去,轉瞬換成了寒冰也似的漠然。楊戩暗自點頭,原怕小玉會露出破綻,這層擔心終於可以放下了。

  那邊梅山兄弟發出一聲喊,已和丁香等人戰作一團。沉香從地上掙起身子,伸手抹去嘴邊的血跡,抬眼望去,目光頓變得如要擇人而噬一般。楊戩卻毫不避讓,只冷冷地看著他,臉上全是不屑之意。沉香原已暴怒,這一來更是忘了一切,騰身直撲楊戩,手中利斧轟然破空斫出。

  嗆地一聲,槍尖於千鈞一髮之際格開斧刃。法力在楊戩刻意催送之下,將沉香斧上的勁道也帶得偏移出去,頓時以二人為中心,強悍無匹的罡風倏起,「呼」地向四下激射如箭,所過之處,竹石悄無聲息地被連根掀起,橫七豎八地倒臥一地。

  小玉口齒欲動,強捺住沒有說話,眼神裡卻有笑意一閃而過。楊戩雖說過要給觀音一個難堪,但小玉萬沒料到他會是以這種方式——以他和沉香的法力,一旦全力施為,這南海的佛門聖境,只怕頓時要毀得面目全非,連菩薩自己都無法認出了吧!

  火星從相交的兵刃上淬出,沉香勢同瘋狂,又如上一次一樣只顧用進手招式搶攻。楊戩不動聲色,也不反擊,只是一槍槍地硬架住他劈落的斧身,每交擊一次,精光異芒四下散逸,縱橫飛舞,便如炮仗煙花似地好看煞人。只是這煙花威力奇大,兩人交手不過數十照面,紫竹林中的仙亭小築,靈石異草,已不知被誤毀去了多少,連平日馴養放生的珍禽靈獸,也駭得末日般地亂闖亂撞起來。

  豬八戒等人不住叫苦,與梅山兄弟纏鬥之餘,還要分神逼開發狂的禽鳥獸類,免得擾亂了孫悟空的救治。如此一來人手更是緊缺,手忙腳亂地大落了下風。

  旋身後撩,又一次輕易破了沉香的殺招,楊戩向小玉微一示意,隨即朗聲喝道:「我幫你拖住沉香,你且去找孫悟空報仇!」小玉聞言後冷笑一聲,臉上殺氣配合得天衣無縫,舉步便向泉邊的蓮臺行去。

  那邊豬八戒聽得真切,更是連珠價地叫起苦來,一咬牙,跺著腳叫道:「丁香,好姑娘,你先頂一陣,老豬我去拼了!」虛幌一耙,返身衝過去攔在小玉前面。

  「我說,我說小玉,我知道你這姑娘心腸好,不是真的要殺我大師兄對吧?」

  很艱難地嚥了一口唾沫,豬八戒強笑著插科打諢,只盼多拖一刻是一刻。見小玉毫無停步的意思,他大急之下,連聲音都自變了:「你……你給我站住!」高舉釘耙,卻是不住發抖,怎麼也沒膽量擊落下去。

  小玉揚手亮出短劍,略一猶豫,倒轉了劍柄,運足法力擲了過去。她的萬年法力何等威力,又是這般近距離全力擲出,就聽啊地一聲叫,劍柄撞中釘耙,豬八戒虎口劇痛如裂,肥大的身體向後仰天便倒,只摔得七葷八素,再也起身不得。

  「菩薩,菩薩,我老豬拚死也擋不住了……菩薩!」

  豬八戒大叫聲裡,惠岸尊者和丁香也聯手從戰圈中衝出,前來攔截小玉。但一個照面之間,惠岸便栽落在地,吐血不止,丁香也被劈天神掌勁風帶到,凌空飛跌得無影無蹤,只餘一溜長長的驚叫之聲。

  叫聲傳入沉香耳中,佈滿殺氣的臉上驀現驚容。楊戩心知時機已到,法力慢慢回收,賣個破綻放他衝向泉邊。果然沉香一聲大喝,將斧刃當成暗器打出,自己飛身電馭般撲向小玉,掌風如刀,當頭便是一掌。

  腳下斜斜一滑,真君神殿苦練的身法派上了用場,小玉從容返身,舉手向上迎擊,兩股力道半空中轟然炸開,只震得地面上塵飛石走,連蓮臺邊的深泉,也倒濺出大片的水浪來。

  「劈天神掌第六式!」

  「五行齊出!」

  驚天一擊,迫在眉睫,楊戩的目光,也就越發地深沉莫名起來。

  掌是他創的,使出的,是一個曾是仇人之後的女孩。而那五行齊出,卻是他平生唯一敵手,精心授與他的外甥的絕學。他安靜地看著蓮臺邊的對峙,微微苦笑了一聲。

  這樣的全力施為,會是兩敗俱傷了吧?不過,不會出什麼事的,小玉是個很聰明的孩子,知道怎樣恰到好處地把握住分寸。沉香若有她一半的心智毅力,也許事態的走向,就不會是今日這個局面了吧?只是,這樣傾心相戀著的一對愛人,不得不全力地搏殺拚鬥,終還是我造成的惡果啊!

  楊戩暗自輕嘆,耳邊霹靂般一聲巨響,山搖地動,連繚繞的祥雲,都被強大的壓力擠逼得分毫不存。無數紫竹無聲無息地裂成細細長條,箭一般標射四方,奪奪奪之聲不絕於耳,雖有守山黑熊怪捨命撲上,用身體擋下了標向蓮臺的大部分箭雨,終還有一兩根漏網之魚擊在觀音的束髮白紗之上。

  於是裂絹之聲響起,紗冠崩裂,觀音如雲的長髮頓時散披了下來。

  觀音臉色凝重,微分心神四顧,手上救治卻片刻不停。小玉與沉香力拼一掌之後,將沉香劈落當場,無力起身,自己也被沉香反震了出去,遙遙聽見重物墜地之聲,料已不能趕回行兇擾亂。而信香,也只剩下最後一分長短了。

  她略覺輕鬆了些,但驀地又是一陣緊張。只因這時,黑熊怪突然大聲咆哮,不遠處黑氅當風,司法天神手持三尖兩刃槍,正一步步地,親自逼了近來。

  楊戩的步伐並不快,但三千年礪淬的殺氣,被他刻意提到了極限,每一步落地,都如萬馬千軍挾勢衝鋒,顯出無倫的慘烈氣度。肅殺壓力越來越盛,只迫得那守山熊怪幾欲發狂。就見這黑熊一聲大嚎,再也按不住本能的衝動,呼地一聲,熊軀挾風疾衝,只求將眼前一切,都撕裂個粉碎無存!

  槍尖連顫,楊戩早有準備,連綿的槍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奇準無比地剌中了黑熊的四肢關節。鮮血頓如噴泉般標灑出來,方圓十丈之內,盡染殷紅,連觀音身上的素色月白法衣都未能倖免。隨即,槍刃放平,逆轉半圈,在黑熊腰上運力一拍,將這龐大的身軀橫挑起來。

  銅鼎中的信香忽而大亮,旋即黯淡下去,最後一分,終於也燃得盡了。

  觀世音猛地起身,莊嚴的法相,掩不住眸子裡深深的怒意。但當前的局勢,卻又不容她真正出手爭個高下——孫悟空經絡雖已接續成功,但人猶未醒,經不得變故。對這個親手接引入佛門的勝佛,觀音多少有著一份更甚於他人的關心與愛護。

  拈起的法訣緩緩鬆開,觀音只合什當胸,將所有的嗔怒,以大慈悲心轉化成振威的一喝:「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聲音清越激烈,卻不帶一絲火氣,生生不息地流轉空中,往復迴盪不休。縈紆著有如空濛的回憶,幻化出層疊的影像,於一剎那間一生滅,於一生滅中一輪迴,卻如利刃一般,深深地割入了靈魂的深處。

  梅山兄弟與哮天犬全身勁道盡失,險些便跪倒在當場。從未有過的愧疚痛悔橫梗在胸臆之間,只恨不能粉身碎骨,以消彌無始以來所犯的錯失。手上兵刃已然提起,只有最後一抹清明,死死固守著神智,才總算沒有向自己身上招呼過去。

  觀音微微一笑,目光移在楊戩身上,再度提氣,又是一聲清喝:「苦海無邊……」

  但這一次,她只喝出了四字。

  只因她眼前的那人,突然也微微笑了一笑,然後,一團黑影由小而大,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已挾了無從與抗的強橫力道,將她從蓮臺上撞倒在地,摔得仰面朝天。而那黑影,便端端正正地壓在她身上大聲呻吟,碩大鼻孔裡噴出的熱氣,無巧不巧地正對著她的臉上。

  黑熊天生的腥臭之氣,中人欲嘔,只薰得她腦中一暈,連急帶氣,幾乎當即昏去。

  剎那之間,落伽山上靜寂如死,人人不能置信地看著眼前一切。黑熊猶壓在狼狽不堪的菩薩身上,血泊泊地流下,淋遍了觀音一身,清靜莊嚴的佛門道場,此時竟淒慘得有如阿鼻地獄一般。

  楊戩收槍停在空中,微帶冷笑喝道:「觀音菩薩,你公然助逆,本該拿你問罪。但佛道素來交好,姑且這般小懲大戒一回。就此別過了,菩薩你好自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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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潛行凌荒岑

  

  一聲令下,清醒了的哮天犬和梅山兄弟,也各控雲頭跟了過來。等眾人飛到海上,楊戩卻停下了下來,只推說有事要辦,將眾人打發走了,自己又悄然折回落伽山。

  小玉慘然一笑,輕聲道:「舅舅不放心我的傷勢,一路尋到我摔出去的地方。才幫我療傷完畢,便發現丁香正向這邊過來,他便要我配合著,好好演一場戲給丁香看。沉香,你知道嗎?舅舅唱念做打俱佳,普天之下,怕是再沒人比他更會演戲了!」

  果然,丁香在草後伏下身子,楊戩三尖兩刃槍一橫,已抵在小玉喉前,冷聲道:「你沒有別的選擇,要想報仇,只有先跟我聯手。」

  小玉略一猶豫,咬了咬唇,板著面孔叫道:「可你殺了我姥姥……」

  楊戩振槍後撒,閑散地踱了幾步,森然道:「是老四和老六殺的,我可以把他們交給你處置。別忘了,你的命還是我救的!」

  從地上撐起身子,小玉想著的,卻是楊戩在神殿裡的落寞。心中一痛,只怕自己配合有誤,會壞了舅舅的大計,便截了他的話頭,佯作憤然,冷冷地道:「你是為了救我,還是為了燈油?」

  楊戩回身,投向小玉的目光很是滿意,口中卻道:「別管是為了什麼,找我報仇那是後話,你不要以為憑我自己的能力,就殺不了孫悟空。寶蓮燈裡的燈油足夠要他的命的,我只是想給你一個報仇的機會罷了。」

  那日小玉打出神殿之前,特意瞞了楊戩,割腕往燈中注滿了鮮血。楊戩此時提起燈油,也含有些責備她不肯愛惜自己之意。小玉聽了出來,側過頭按捺住心中的溫暖感覺,仍是按他的吩咐,針鋒相對地反駁道:「你是怕得罪了佛門,無法向天廷交待吧!二郎神,別以為我是傻子,你以為我會相信,我殺了沉香和孫悟空,你就會把老四和老六交給我?」

  楊戩現出無奈之色,語氣中便帶上了幾分失望:「那我該怎麼做,你才會相信呢?」小玉冷冷地道:「除非你現在就把他們交給我!」楊戩微笑道:「做生意也不會一次把錢都付清的……」掃了丁香藏身之處一眼,才又轉過頭去,向小玉續道,「我會先給你一個!」

  「二郎神,你真卑鄙!」

  刻意怒叫了起來,小玉的神情,全是不屑,卻又明白無誤地傳遞出談判成功的信號。楊戩眼角的餘光,看到另一個女孩,因極度的震驚與焦慮,在雜草叢中明顯地顫動了一下,他知道,這次基於巧合的臨時設局,已成為落伽山之行的另一個意外收穫。

  橫槍在手,他再不停留,轉身向遠方走去。他轉身得很快很疾,無論小玉還是丁香,都沒看到他的嘴角,正悄悄逸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決絕而淒然。

  鏡外梅山兄弟俱已跪倒在地,茫然地看著楊戩的神情,這一絲微笑,便如重錘一般直錘入他們的心底,縈繞在心頭,再也揮之不去。

  老六喃喃地自語道: 「二爺是為了我們……是為了我們……我卻一直恨著他,崑崙之後,竟再也沒有去看過他……」垂眼看向手裡的兵刃,猛地咬牙,舉起便要向自己頭上砸落。

  老四離得最近,伸手急擋,老六的單鞭正砸在他小臂之上,頓時皮開肉綻。他卻猶如未覺,只一把抱住老六的身子,眼神裡全是痛悔,沉聲叫道:「老六,千錯萬錯,都是我私心釀成的苦果……但咱們不能死在這裡。你忘了,二爺還在劉家村身受重傷,要死,我們也要找了藥醫好他,在他面前磕頭認錯,再一死謝罪!」

  老六全身氣力如被抽空,軟倒在老四懷裡放聲大哭,哽咽著叫道:「是,我怎麼忘了……走遍千山萬水,求遍滿天神佛,我也要醫好二爺。我對不起他,對不起他……我要接二爺回灌江口,我把法力還給二爺,我不配做他兄弟,不配……」

  康老大只在一邊呆呆出神,也不知想些什麼。許久,忽地一掌擊在自己頰上,停了片刻,反手又是一掌,越打越快,也越來越重,轉眼間臉頰已腫脹高起,隨即鮮血點點飛濺,淒厲異常。

  眾人茫然望著,不是沒有一個想到要拉住他,或者,覺得讓他們發洩一下也好。

  沉香扶著母親和妻子,拖著腳步,被金鎖一步一步地帶著向前,鏡外的混亂與哭叫,他都聽如未聞。這個時候,丁香該已回來告之小玉和舅舅聯手的消息了吧?當時的自己,不肯信的是小玉沒有放下仇恨,切齒恨的是,楊戩又不知在設什麼圈套害人。然後,勝佛醒了,衝冠一怒,自己三言兩語,便與他一拍即合,同去積雷山說合牛魔王。

  此後的幾個月,三界風雲湧動,太上老君暗中奔走聯絡,代為勾通於妖魔佛門之間,終於令各方勢力攜手並肩,而觀音也終於親自出面,代表佛門參與善後。

  天條迂腐不公,是揭竿而起時的藉口,他劉沉香,便理所當然地成了反上天廷時的領袖,從此成了三界裡眾口頌揚的少年英才。

  而舅舅……

  心中一陣悸動,沉香死死握緊拳頭,不讓悔恨之情流露在臉上,卻強現了笑意,輕聲岔到不相干的話題上去,不讓自己,也不讓母親和小玉有空閑去想將來,去想那些即將重演偏又充溢了無盡悲傷的將來。

  光陰如水,兔馳烏走,落伽山諸事既定,封神臺煉石,終於也敲定成行了。

  封神臺,位於歧山之南,佔地百畝,巍峨高聳,幾與天接。

  幽王 年,歧山崩,洛水絕,這座決定過三界命運的神聖高臺,也於一夜之間,土崩瓦坼,空餘了斷碑殘石,靜臥荒丘野草之間,無聲無息,就像那些曾經驚心動魄的輝煌往昔。

  天廷毀去它的理由,冠冕堂皇,只道周德已哀,不宜再有封神遺物,昭示周室王權,曾是天意神授,不可動搖。

  但事實的真相呢?

  遺址便在眼前,但無論是老君還是楊戩,都不復平素冷靜莫測,神色中流露的,是莫名的感慨。

  幾日之前,楊戩從落伽山歸來後,便如約去了兜率宮,將譽抄整齊的新天條交與老君。而令老君大出意料的是,不須再設計催促,封印王母的法訣,各方局勢的預籌,楊戩也都不厭其煩地詳加解說了一遍,竟似唯恐他不能領悟熟記一般。

  老君欣喜之餘疑心大起,頻頻用語言試探不果,只得按秘術推算出了入陣的最佳時期,略說了一遍煉石之法。隨後兩人分頭安排,妥貼處理好一干後務,一個司法天神,一個道教宗主,便如人間下三濫的小偷般地易服潛行,溜出天廷,悄然來到這封神臺舊址之前。

  三聖母一路上只盯著二哥入神,數日前在兜率宮中的情形還牢記在心中。不同平日與老君欲說還休的勾心鬥角,低沉卻條理分明的話語,將他苦心佈置的局勢,一一點破,一一和盤托出。那樣的平靜,卻讓她不寒而慄:是二哥終於厭倦了這樣的掙扎,寧願孤注一擲,以聽天由命了?

  沉香猜出母親心中所想,默不作聲地扶著她,也不出言安慰。但一個念頭卻堅定無比:舅舅決不是那種委成敗於人手的性子,封神臺之行前的種種言行,定有極深的用意在。只是猜不出來,自己和道祖一樣迷在局中,卻看不透真正的棋眼,到底設在了何處。

  目光下垂,沉香看向自己的雙手。二十來歲的少年,這一雙手,還是未脫稚嫩。但水鏡中幾千年的閱歷,那樣清楚上演的陰謀陽謀。稚嫩,再不能是害怕成長的藉口;甚至,再不能擁有犯錯和任性的資格。

  他靜心推究著舅舅的心境。悲風嗚呼,草木偃伏,漫天的塵沙,使得視野模糊如夢中。當年,舅舅在題下聽調不聽封幾個遒勁字跡之後,便拂袖去了灌江口,一住,便是千年。

  封神之戰,就像姜丞相灰飛煙滅的魂魄一樣,該是舅舅記憶裡早已深埋的過去,不願主動記起,更不願去探求所有的細節過程。

  畢竟,在青冥幽光中現身的那個眾生之母,曾是舅舅面對過的,最溫暖的一抹亮色的來源。只是這抹亮色,卻成了舅舅步上既定宿命的起點。

  就如封神之於三界一樣,一場已預定下輸贏的棋局的開始。

  「封神臺分為內外兩層,玉帝在外層分封神職,宣示上古大神離開三界,移交權力的同時,我們卻在內層苦苦掙扎。就算如我一般僥倖脫身,出來之後,也只有順應時勢,成了天廷伏首貼耳的恭順臣子。」

  老君的聲音,淡淡地響起,有著恨意,更多的,卻是挫敗與無奈。一聲長嘆之後,他悠悠地又道:「其實我當年的逃出生天,細想起來,又何嘗不是古神故意的網開一面呢?我想了數千年也不太明白……只願這一次,莫要再重蹈覆轍……」

  兩人已行到封神臺倒塌前的中心位置,現在只是一個小小的土丘,一隻笨拙的灰兔伏在土丘上,吃驚地縮起前腳,看著二人越行越近,終於躍入附近的草叢,鉆回自己的洞穴裡去了。

  楊戩忽向灰免消失處一指,說道:「老君,你看到了沒有?」

  老君一愣,道:「那只是普通的灰免,毫無奇異之處。」楊戩淡然道:「雖然普通,也知道趨利辟害,多留退路,所謂狡兔三窟,即是之謂也。老君,你的腦子,難道還會連一隻灰兔都不如嗎?」

  老君聽出他話中有話,目光為之凝住。若有所思片刻,才冷冷地道:「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兩千年了,但願還可順利進入才是正理!」上前端詳土丘,不住掐訣推算。

  所謂太易生水,太初生火,太始生木,太素生金,太極生土,是以水數一,火數二,木數三,金數四,土數五。九宮即判,合以四時八節,僅設陣之始,便有四千三百二十種局勢,猶不算其後的變化流轉,一步走錯便再難挽回。老君畢生精研道術,到此時也自忐忑,半晌,才咬了咬才,運指在地上劃了個小圓,又解下一件玉珮飾物,放置其上以為標誌。

  隨即退後,就見老君大袖向空揮去,百十件奇形怪狀的法器從袖裡飛將出來,滴溜溜亂轉,卻又如活物般隨了老君的指引,按河書洛圖之數一一排列,羅列森嚴,璀璨如群星。老君喃喃吟動法訣,雙掌翻轉向下,一寸寸地壓向去面。那懸浮的法器也隨之向下,嵌於地面,發動開來。

  瞬息之間,連風沙都似突然頓住,鏡外諸人,雖能看見影像,卻竟也聽不到分毫聲響。哪吒臉上變色,心知老君借助法器,至少設下了近百道厲害之至的禁制,俱是隱泯行蹤,隔絕動靜之用,竟令伏羲水鏡這等上古神器,都為之神效大失。

  他久在天廷,事態演變看在眼中,感觸較眾人又不知深了多少。難過傷心之餘,無力之感也一日甚於一日,雖竭力勸服自己,出陣後便能挽回所有的錯失,但一想到天廷中層層駭人的內幕,便頓時心灰欲死。

  此時看著鏡裡,老君一代宗主,道術當世再不作第二人想,而楊戩大哥,武道修為,公認的三界第一。這兩人聯手,仍是小心至此,步步驚心,未謀寸進,先竭力謀退。而自己等人呢?等出陣之後,沉香縱然不遜於楊戩大哥當年,自己縱能與他同心協力,就當真能護定楊戩大哥周全?

  連那般慈悲的古神,都有這些不可告人的過往,三界之中,還有什麼可值得信任?

  一滴淚水從他眼角滲出,無聲,卻悲憤莫名。

  老君這時已作法完畢,屈指一彈,幾團拳頭大小的火光從四下浮起,聊作照明之用。他神色凝重,說道:「我現在設的禁制,便是如來親臨,合佛門全力,沒有兩三載功夫,也休想突這方圓百十里之內查看動靜。但封神臺所蘊陣法,畢竟是伏羲神王親手所設,厲害非常,成敗如何,只能聽天由命。楊戩,老道今日,形同孤注一擲,也算是上你一回惡當了。」

  楊戩淡淡地道:「老君若是後悔,此時也還來得及。」老君冷聲道:「你明明看出我這禁制,只能設不能收,卻又說的什麼風涼話?」楊戩微微一笑,隱約有輕鬆之意,卻不再說話,。

  老君低語一聲,沉香近在咫尺,聽得分明,卻是狡兔三窟四字。正要細想之時,眼前情形,已突然大變!

  但見老君身形如風,以那玉珮為中心,循奇門九宮之數大步而行,每一步踏出,俱是用上了十成力道,偏偏落足之處看似普通積土,卻硬逾精鋼,連半個腳印都不能留下。

  但法力透土而下,九圈走畢,波地一聲輕響,一道青色寒光無聲無息地破土而出,將老君放置的玉珮衝上半空,光芒到處,整塊玉珮如被火炙,剎那之間化為飛灰,飄散一地。

  老君沉聲道:「一會不論見了何等變故,也萬莫移動一步,更不可提起護身法力與抗。」左手伸出,持的正是那塊通行令符,右手卻向地下虛攝,頓將鉆回洞穴的那只灰兔,生生又拽了出來。

  但見他大喝一聲,一口真氣迅疾無比噴向青光之上,噴出同時,灰兔被他擲出,自己卻斂起全部法力,斜衝兩步,靠近楊戩而立。

  他腳步未定,青光與真氣一觸,頓時大盛,如蛛吐絲,千萬縷青色幽芒絲一般向四周延伸,眨眼已充塞了老君設下的全部禁制空間,如亂麻般重重疊疊。而老君先前站之處,如被重擊,一應草木土石,蝕如灰燼。而那只被他隔空扔出的灰兔,更成了替死的羔羊,不及叫上一聲,青芒便變得有如利刃,無聲地將它卸成肉糜,和著血水灑落下來,不及落地,又如遇明火,蒸發無存,空餘一陣焦肉氣味。

  老君輕嘆道:「有三窟,也須知進退,自處危地,便是再設三窟出救不回來了。但這世上又豈有免費的午餐?坐而說食,終不能飽,卻又該如何是好?取捨之間,端的是艱難之至……」

  他口中說話,雙眼仍盯著土丘中衝出的那道青光,不放過絲毫的變化。就見那青光如有生命一般,扭曲變化,帶動無數青芒,向四下搜索不休。半晌,似無所得,漫空亂麻忽向回縮,聚合成一合抱大小的青色光球,球身正中向下凹入,大小形狀,正與老君手上所持令符一模一樣,連鳥篆古文,也凸顯得分毫不差。

  老君全神貫注地靜待良久,見光球再無變化,才鬆了一口氣,掌上符令向前飛出,端端正正地嵌進凹入之處。

  令符普一嵌入,光球表面,便如瀲灩水波,溢出層層波紋,連帶著空氣都有如實質,一環環地般地漾盪開來。四下景物漸漸模糊,轉而化為一點點閃爍變幻的光環虹帶,再也看不分明。

  沉香三聖母等人身在鏡中,都不由自主地向楊戩身邊靠近了去。尚未站定,只覺足下一虛,向下急墜不休。待重新轉實之時,奇輝忽煥,眼前筆直的一條青色甬道,莊嚴靜穆,如琉璃世界般地炫美無倫。

  老君低聲道:「當年進來時,也是這般景象。雖然心思各異,但想到三界封神之後,便能有段長久的太平盛世,終還是高興的成份居多。誰又料到……」話未說完,左肩一沉,楊戩已在他肩上重拍了一掌。

  老君身形一震,提氣便要反擊,但楊戩這一掌並未發力,拍上即收,說道:「這裡有些古怪,道祖,不要多想陳年舊事,心神失守,你我便誰也出不去了。」老君一愣之餘,轉頭向楊戩看去,見他神色凝重,隱約現出克制情緒的辛苦,心下驀然驚覺,額上冷汗頓時涔涔而下。

  眼前仍是記憶中的甬道,卻多了兩千年前絕未出現的異常。老君深知,以自己精修道術,堅如磐石的心志,剛才只因拘於封神舊事,便頹然失落,被外物所牽,這一趟煉石之行,又不知要平添什麼變故。當下,不由自主,目光便向落足處左側掃去。

  記憶之中,那裡該有一塊淡墨色玉磚,只需雙足踏上,便可從容出陣。但一看之下,他再度心神大震,幾乎便叫出聲來。

  青冥冥的光華一片,出陣的樞紐,竟已蹤影全無!

  一剎那之間,恐懼襲上心來,生似溺水之人,失去了最後的憑據,無數愁苦悲憤之情,在心底紛湧如潮,就見老君口角震顫,直欲大叫大哭,指天罵地一番。但心中卻又隱隱覺得極為不對,哭罵聲幾次欲衝口而出,卻又被他生硬硬忍了回去。

  啪地一聲,頰上一陣大痛,老君茫然回顧,楊戩面帶冷笑,森然道:「道祖,你若想死在這裡,便再胡思亂想下去罷,再往後只怕我也自顧不暇了。那時心魔入體,自墮道基,就算你苦修多劫,也只有灰飛煙滅,在這陣裡化諸虛無。」老君茫然重複道:「不能再胡思亂想?」呆了一呆,這才真正清醒過來,臉色大變,喝道,「楊戩,你好大膽,敢動手……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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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了了境界徹

  

  司法天神眼中隱約的笑容一現即隱,老君平生的辛秘,與這封神臺裡的陣法關極大,方才兩次都險些走火入磨。但伸手便這麼扇了他一記耳光,就算是為了救人,也足令這最重威儀的太上老君暴跳如雷,引開他全部的注意了。果然,二人一先一後踏上甬道之後,老君拽著自己的銀鬚大生悶氣,半盞茶的工夫,竟再沒有想到封神舊事,一腔心思,全注在這新的奇恥大辱之上。

  眾人齊齊『呀『了一聲,雖說看老君已不同往日,但道祖畢竟是道祖,縱然眾人心裡罵了他百回千回,有機會甚至會生死相搏,卻也不敢做出什麼無禮舉動——不想楊戩竟給了他一耳光。驚駭之後,又覺解氣,一口長氣呼出,又將自己驚了一驚。原來方才人人皆是一口大氣不敢出,生生憋住了氣息,如今一齊呼出,動靜倒也不小。

  小玉恨恨地看著老君,只覺楊戩該乘機再打重些,讓這老東西再明哲保身。沉香見到她目光,知道她心裡想什麼,沒有叫她,心思已不在這裡。出陣之後的事,本是他一直竭力避免去想的事情,但又不能不想。父母日後相處之事,讓他頭疼不已,舅舅的傷勢,也讓人憂心忡忡,然而最令他不知失措的,還是這裡的一干人等。

  天廷,原來年少輕狂時覺得那樣無能而又窩囊的所在,背後隱藏了多少秘密。當他大鬧蟠桃會,當他打出「踢翻靈霄伏玉帝,踏平瑤池擒王母」時,玉帝、王母、老君,這些人驚慌失措的表情下,又該是怎樣的嘲笑與不屑。

  這麼多人,這麼多的悔恨,這麼多迫切要彌補自己過失的需要,出陣之後,是自己能控制得住的麼?一旦控制不住,走漏風聲,天廷又會用怎樣的方式來應對,難道讓舅舅再一次看著,多年的安排與努力,在眼前付諸流水?

  三聖母落後了幾步,卻沒有象旁人一樣驚駭或解氣。她只看著哥哥,說不出話,淚水從眼裡湧了出來,臉色越來越蒼白黯然。就這般呆呆地愣了半晌,身子搖搖欲墜,虛脫般地立足不住,忽向前疾奔了幾步,撲在二哥背上失聲痛哭。

  她這一舉措極是突然,沉香這才注意到母親的異狀,一驚之下,急鬆開小玉,過去扶住母親。三聖母淚眼婆娑,低聲說了一句:「那一次,就在我的眼前……」便再也說不下去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剛才,老君挨上那一掌時,她的眼前,一閃而過的,竟是龍八婚禮上初見二哥時的情形。

  那個惡形惡狀的乞丐,還有……還有一直溫柔地看著她的哥哥……

  沉香鬆了口氣,知道母親是一時感觸所至,但仍不放心,扶著她不住勸慰開解。所以,他也就沒有看到,小玉落在身後,突然大變的神情!

  沉香扶住三聖母之時,小玉無意掃了一眼身後甬道。目光到處,一片青冥之中,忽然便閃過點點雜色,有如白骨猙獰,快如疾風,一現即隱,又似利齒森列,怪狀奇形,飛舞欲噬。她出其不意之下,疾回頭凝視細看,卻已甬道沉寂,渺無異狀,直如方纔,只是剎那間的幻覺而已。

  老君忽然止步,向後疾轉身形,幾乎與此同時,楊戩額上光華一爍,也自開了神目。但隨即兩人對視一眼,俱是緩緩搖了搖頭。

  方纔剎那之間,兩人同時覺得背後彷彿被無數目光死死盯住,透出難以言說的怨氣陰寒。但回身察看,卻又分明沒有半分異常。

  老君皺眉道:「不知何故,這裡的陣法已被全部觸動。那甬道屬木,以青為色,以幻為能,善惑活物心神,厲害非常,斷無能藉之藏身的道理,何況就算瞞得過我的感應,也必避不開你的神目!」他此時心地已恢復清明,知道楊戩那一記耳光,才是自己得以平安的關鍵,雖然不悅,但語氣到底是轉為平和了。

  楊戩斂了法力,微合雙目調息。他雖受封神影響較小,但這半盞茶的路程之中,老君神識昏沉,只一味生著悶氣,他穩守神識的同時,更要全神戒備四下動靜,自然走得遠較老君辛苦。

  老君明白此中原由,也不催他,等他再度睜開眼時,才向前一指,沉聲道:「後面還有金、火、土三關,再深入水陣陣眼,才能進入心煉洞天。那洞天非實非虛,誰也不知建在什麼鬼地段上,是以薺子須彌之法,將一塊巨大的巖精築成了空心,外不盈十丈寬窄,內卻形如天然山洞,宏大壯闊無倫……」話未說完,便即停住,似在思付些什麼。

  楊戩心中有數,冷笑道:「道祖,方纔的兇險你我都親身經歷,來不得半分僥倖。兜率宮裡的話不盡不實那也罷了,此時情形有異,你若還刻意藏私,到時各人自掃門前雪,休怨姓楊的不夠仗義。」

  老君哼了一聲,卻不反駁,又想了片刻,說道:「陳年往事,便都讓你知道又如何?當年各派宗主上仙八十一人,和不周山之劫後倖存的全部上古大神,便是奉神王兄妹的法旨,一併進入這薺子須彌之中,要合眾仙神之力,煉化神王另備的八十一塊巖精。」

  兩陣之間,是空蕩蕩的洞室,並無多少異狀。兩人並肩行在其間,偌大的空間,只有老君低沉的述說聲不住迴盪:「當時神王法諭,要再煉出八十一塊七彩石以備平衡天地。封神之戰既奠定天廷神職根基,那麼這番煉石,便是決定上仙果位的關鍵,誰人出力最多,誰便可繼承神王的道統。嘿嘿,當時入了洞天,我們雖發現有異,封神一戰中枉死者的全部仙靈之氣,竟全被收集了起來,在八十一塊巖精間鼓蕩不休。但那時,又誰會想到,古神竟不惜全體身殉,也決意要除去我們這些苦修得道的後天仙人?」

  女媧娘娘慈和的神態,倏忽便如在眼前。楊戩輕嘆一聲,打斷老君的話問道:「除去你們,與收集仙靈之氣又有何關係?」

  老君的雙手,忽然便緊握成拳,眉宇之間,閃過難言的痛楚,緩緩說道:「有何關係?那八十一名宗主上仙是何等神通?若能通力聯手,全心合作,便是上古眾神,也無力與抗。可笑我等只因女媧造人,而古神又曾授過我等修煉之法,便以為古神斷無私心,事事意出至公。不錯,他們的確是出於至公,為了三界將來的平衡,捨小我而成全大我,連自己的命都不放在心上,何況是我們這些外人!仙靈之氣,各人苦修所得,雜而不純,收集來並無太大作用。而我們辛苦煉石之舉,卻正好完成神王的佈置,推動那八十一塊巖精所設密陣運作,將這些斑雜的靈氣盡數轉化,注入三十三重天上,成為天廷平衡三界,維護眾生繁延的力量之源!」

  封神之戰,是為了消耗各大宗派的實力,使有天賦的全數轉為神職,修為難有寸進不說,還須依仗天廷的恩典,賜下靈力轉化鬼骨,才能飛昇變化。這些楊戩是早已知道的,只略一聯想,便明瞭前後因果,點了點頭,道:「幽王十一年,天廷突然毀了封神臺,隨即又放任下界淪入數百年的亂世,令無數稟賦特異之人橫死,好惺惺作態,收羅人才分封神職。想是那時,正好臺內靈氣轉化完畢,天廷欲牛刀小試所至?」

  那一段歷史,史稱春秋戰國,征伐無休,是千百年來都絕無僅有的輝煌年代。但在諸仙眼裡,諸般學說大而無當,令人扼腕惋惜。

  其中老子是太上老君避禍轉世,算不得數,而創設了諸家學派的孔墨名法諸家,都流於名相,或以未知生、焉知死掩耳盜鈴,或以聰明正直、死而成神為幸,或以敬服神鬼百般貶低自身。雖百家爭鳴,餘風至今仍影響後世,但大道割裂,各執一辭以為能事,鑿七孔後渾沌死,再不能如上古那般,出現諸如通天元始等力能抗衡天地的宗派教主了。

  老君點頭,臉色陰沉,春秋之後,他雖在天廷運籌帷幄,但充其量不過是維持了個三清四御的虛名,三界之主,只能是昊天金闕玉皇大帝。幾千年來的不甘,在得知燈中真相後化為苦澀,想到自封神以來的百盤算計,辛苦籌謀,他緩緩捋著長長的銀鬚,手指用力,竟生硬硬撥下了一把。

  兩人一時都緘默了下來,只並肩前行。走了不久,前方又是一條甬道,金華異彩,老君低聲道:「此處屬金,以白為色,以殺為能,最是霸道無比,你我都要小心了。」口中說話,卻是退了一步,站在楊戩身後。

  楊戩哼了一聲,知道他是絕不會先自己入陣。但道祖原是以精研道術為主,並非以武入道,這般行徑倒也不是全因膽怯自私。當下翻腕亮出三尖兩刃槍,提氣戒備,一步邁出。

  只輕輕一步,眼前景相大變,處處白煙怒湧,更有無數白色氣團四下飛射,但卻不帶一分殺氣,連護身的些微真氣,都能將這白色氣團從容震開。老君也跟了進來,一呆之下,失聲叫道:「怎會如此?」衣袖一拂,法力送將出去,層層白煙被他逼到角落,現出甬道的全形來。

  寬逾丈許,長不見頭,四壁上密佈機構,原來想必都是厲害之極的殺著。但此時卻扭曲凸凹不堪,看不出原來形狀,空餘了一地的銅金碎片,狀如粉末,竟是被人用大力強行破陣,將所有的設置,都擊毀得分毫不存。

  老君皺眉道:「怎會如此?前方木幻一關完整無缺,威力宏大,而這步步殺機的金殺一關,卻是被破壞得幾無原形了?」楊戩細看壁上殘痕,說道:「有人來過,但應是多年前的舊事了。道祖,三界之中,除你之外,還有人能進入封神臺內層麼?」

  老君卻搖頭,澀聲道:「就算能進入,又豈可憑一己之力,將這陣法毀成如此模樣?須知此地非實非虛,全是伏羲神王利用先天卦數設置的真實幻境,除非學識神通都遠在神王之上,否則就算那八十位宗主復生,與我合力施為,也只能保證全身而退,留全性命而已!」

  寒意從他的心頭升起,越來越甚,先前在木幻一關裡動搖了的心神,再度大亂起來。沒有人比他更瞭解這封神臺內層的可怕,能從容在神王的幻境中破除真實,那樣的神通,便是三界,都可以信手毀損了去的啊!既然如此,這一生的追求,只期翼著真正的自由,難道終究是鏡花水月,永遠都可望而不可及嗎?

  楊戩一聲低嘯,驚得老君身子一震,他抬頭望去,正對上楊戩嚴若寒冰的目光。一瞬間,他渾然忘卻了數百年恩怨糾纏,當年利用陣法瞬間破綻,捨命衝出時的頹廢心態交織在胸中,只想著向人盡情傾述一番,至於對象是誰,老君此時已毫不在意。

  楊戩卻不予道祖開口的機會——司法天神的臉上,全是凌厲的決絕之意,以他的眼力閱歷,自然知道老君此時的情形緣出何故——

  法力凝結,他緩緩說道:「事已至此,多想無益。成大事必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進則猶有生機,退則萬劫不復。道祖,當年的封神大典你便錯過一次,難道時至今日,還要錯上第二次麼?」聲音不大,但在法力催化下有如虎嘯龍吟,又如驚雷鼓蕩般凜然生威,頓將老君散亂的思緒一截而斷。

  老君陡然僵住,愣了片刻,低頭陷入沉思。半晌,神色忽轉欣喜,仰天大笑一聲,喝道:「至此你也不容我後退了罷?不過,老道又何須後退?但率心性,莫問前因,明白了,老道明白了!」

  拂塵輕揮,漫步向前,就聽他放聲吟道,「園有桃,其實之餚。心之憂矣,我歌且謠。不知我者,謂我士也驕。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憂矣,有誰知之!有誰知之!蓋亦勿思!

  園有桃,其實之食。心之憂矣,聊以行國。不知我者,謂我士也罔極。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憂矣,有誰知之!有誰知之!蓋亦勿思!」聲音平和輕鬆,瀟灑寫意之極。

  方纔大懼之中,楊戩一番話如當頭棒喝,生生擊毀了他多年橫梗心中的心結。封神以來他的道術再無寸進,與此也有著極大關係,此時只覺海闊天空,行止再無拘絆,心知因禍得福,終於徹底融入了物我無別的無上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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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七彩蘊晶瑩

  

  楊戩一笑,緊隨其後。道術只是載器,人的心性,不會因載器不同有太大變化。老君雖非善類,但此後有太多事須假手利用,是以抓住時機,為他破除心結,也不失是一件意外收穫。

  只有平衡不失,夾縫之中,才好左右逢源,自己雖無將來可言,但沉香和三妹,終不能全指望佛門的庇佑,多備幾條退路,雖不知沉香能否善加利用,終究要稍稍安心一些。

  後面依次是火、土兩關,同樣被破壞得不成模樣。老君仔細察看,看不出是何人所為,便也不多加糾纏,卻是想到一事,說道:「後面便是水關,以黑為色,以流轉為能,是封神臺內層,唯一一個神王以法器發動的厲害關卡。那法器不知什麼來歷,神王鑲在洞天之外,視同拱璧,只怕除了女媧娘娘之外,就再無人能知曉其具體用途了……就算破去了此關也不打緊,只但願那個不速之客,不知薺子須彌的密處,否則心煉洞天被毀,你我的奔波全成徒勞不說,更成了一場莫大的笑話!」

  水關是個極莊嚴的圓形空間,正中端正擺放著一塊數丈寬窄的巨大石塊。空間地下四壁,全如被沖刷了百萬年的河床海底,細膩潤溫,向外漲出,老君臉上變色,說道:「好厲害的神通!竟是強抗整個水關的流轉之力,再強行反擊回去,以硬對硬一舉擊破!」急步去看那正中的大石。

  這大石正是老君提到的巖精,密密佈滿了奇異的符咒。老君繞石一周,見無損毀之處,才稍鬆口氣,卻又是啊了一聲,伸手向大石背後撫去,道:「老道上次來時,發現這陣眼非同小可,想不到在破陣之時,竟也被硬擠壓得飛出無影。不知是被闖陣之人帶走,還是乾脆就毀在當場了?」

  那邊的巨石上凹出一個六尺來高的印痕來,圓圓的形狀,淺淺地倒似個鏡框一般。沉香心思重重地隨意望了一眼,驀地便驚出了一身冷汗,目光再也無法挪開,向三聖母急道:「娘,您過來看看這個!」

  因老君設下的禁制,鏡外諸人暫聽不見裡面的說話,但都見沉香神色有異,一併隨了他目光看去,龍八搶先叫了起來:「這印痕怎地如此奇怪?好像……好像老早就看得熟得不能再熟了!」忽然想到了答案,龍八不由驚得目呆口瞪,只當自己緊張過度,竟胡思亂想了起來。

  但鏡裡,沉香蒼白著臉看向母親,三聖母伸手撫過那印痕,神色上有些不解,終還是肯定地點了點頭。

  「真的是……伏羲水鏡?封神臺內,水關的陣眼……竟也是神王的水鏡?」再度確認了一番大小形狀,沉香有些嘶啞地喃喃問道,「可這水鏡如何流傳了出去的。九靈洞那些人雖然厲害,但相對於古神來說,只是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如何……如何能用那般強橫的手段,輕易破陣取物?」

  話問出口,他自己也知不可能得到答案,只得移目去看老君。就見老君剌血制符,一邊拍向那巖精的四壁,一邊向楊戩說道:「要進入心煉洞天,必須當年得到神王認可的諸人以自身精血為符,才能催動薺子須彌的機關前來接引。還好,巖精是一等一的堅固異物,破陣之人又誤以為只是陣眼,不願多費手腳,才總算避過了這場大劫。」

  話普說完,最後一道血符也印上了巖壁。紅光從壁上放出,老君伸手把住楊戩左臂,喝道:「隨我來!」向前疾撞過去。

  紅光映到處的巖壁軟若無物,如同穿行水中,口鼻微微一滯,眼前忽然大放光明,老君曾在此經歷過一番生死大變,倒還罷了,餘下眾人中便是楊戩,也於瞬息之間神色微變,被眼前風物,深深地震撼入心底。

  廣漠的空間龐大得無與倫比,淡霧蒸騰,穹形石頂上寒星大小的天然晶石閃動異芒,如天體星群軌跡,絲絲不亂,莊重堂皇。遠壁遙不可見,隱約的黑色跳躍在霧中,妖異莫名,發散著奇特的光澤。八十一塊巖精圍繞空間正中一張高大的盤雲寶榻,如群星拱鬥,羅列有序,透出森嚴的法度。但地面之上,卻全是零亂到極點的衣履冠帶,夾雜著亂七八糟的法器兵刃。

  楊戩虛攝起一柄量天尺,指上微一用力,頓化作一抹飛灰,說道:「連法器裡的仙靈之氣,都已涓滴無存。難怪天廷千餘年前,便能放心毀去封神臺。」老君卻苦笑一聲,向四下一指,道:「看到沒有?楊戩,封神大典……便是你眼前的這一切……」

  長嘆一聲,他舉步穿行其中,尋找合適煉製成七彩石的原料。巖精被煉化得越多,支撐陣法轉化仙靈之氣時的耗費便越大,也就越難合於現在的需要。轉了一大圈,他終在左首第三塊石邊停下了腳步,那塊巖精幾乎未被煉過,也是整個洞天裡,唯一沒有遺下冠履的所在。

  楊戩觀顏查色,又見巖精位置也略移動過的跡象,心中頓時明瞭,微笑道:「道祖處事小心,預料先機,楊戩甚是佩服。」八十一名宗主中,既只有老君一人逃出,那麼自是因他見機不對,在煉石過程中有所藏私,才留得餘力自顧周全的了。

  老君嘆道:「我若真能預料先機,就壓根本不會來這勞么子封神大典。我還記得,我左側是通天師弟。封神之戰他好勝衝動,結果將門下弟子折損了大半,氣惱之餘,為挽回頹勢,鐵了心要在這煉石過程裡孤注一擲,取悅古神。可他又如何想到?取悅的結果,竟只是自己最先灰飛煙滅罷了。我眼看著他們一個又一個地化為劫灰,心裡的絕望一刻比一刻更甚,卻還要隱忍待機,那樣的滋味……」

  每一堆衣履,都代表了一個曾不可一世的宗主修真。只是他們沒有他的幸運,沒有能力衝出這座古神為他們備下的巨大墳場,只能由著真元耗盡,成為新秩序的犧牲奠品。

  「連魂魄都不復能存在了,死在這個地方,魂魄與身體一樣,都會化為虛無。修道是為了解脫自我,可如他們這般,連以大法力逆回時空,都不能令他們復生的永遠消亡,會不會才是真正不留余步的自我解脫呢?」

  老君感慨地低語道,伸手拍拍身邊這塊黑黝黝的巖精。至人無夢,但將他的話都奉為圭阜的門人弟子卻從不知道,多少年來,身為道祖的他仍然有夢,這塊貌不驚人的巖精,曾一次次地引他重歷著噩夢,在汗濕衣衫的恐懼裡驚醒,然後,坐待天明,再難安枕。

  楊戩也在打量四下情形,封神時見熟了的一些面容從記憶深處湧出。倔強狂傲如通天,溫文沉穩如元始,和善易親如太乙,無一不是神通睥睨三界的大羅金仙,卻是連轉世重生的機會都永不復有,甚至不如那些生死海裡,流轉無休的普通凡人。

  一地零亂折射出的,或許,也將是他最終的結局?

  時、地不同,殊途而同歸。三千年的掙扎,卻只是既定的宿命,是清醒地走向這既定結局的過程……

  他深吸口氣,再緩緩吐出,似要吐盡心中所有的感慨和紆鬱,目視老君,問道:「看來道祖已找到合適的材料。卻不知兜率裡提到的那些煉石法要,老君有沒有要補充的地方了?」

  老君回過神來,突然微笑了一聲,道:「自然沒有。不過,七彩石雖善封存一切,但卻比不得巖精堅固,受外力重擊時極易毀損,想來那也是神王兄妹不敢藉它長期封印盤古神力的原因了。」

  楊戩一笑,道:「是以你不肯與我同時出手,怕的便是法力相沖,會在最後關頭功虧一簣?」老君已恢復了平素的神情,冷冷地道:「你若不信,那也不打緊,大不了你我入寶山而空回。但沒有七彩石為證,新天條就算推出,也不能令天廷那兩個死物承認。百般圖謀,一切依舊,可惜啊可惜!」

  楊戩淡然道:「你不必相激,如何自處,楊戩心中有數。但老君的自處之道,卻也須三思而行,陣外那只灰兔,仍不失為道祖的前車之鑒。」上前盤膝而坐,額間銀芒閃爍,神目張開。

  玄魄巖精,水火不侵,五金不入,就連三味真火,也難損它分毫。唯一能煉化它的,只有法力精深的上仙,逆行內腑五行催動心火,以自身真元為薪,將心煉之火形諸於外,熔去巖精裡斑駁的雜質,才能得到至精至純的七彩聖石。

  心火發動,楊戩臉上一白,隨即紅如塗丹,卻又透出青灰之色。額間神目中光華漸濃,凝結如實物,時伸時縮,激射至巖精之上,如銀色火苗般地將整塊巖精都攏罩其中。又過了片刻,光芒炫耀如日,只映得洞天中霞輝閃爍,說不盡的千般祥瑞,萬道靈光。

  老君退了一步,護體真氣暴漲,護住週身。心煉之火與別物不同,剛猛霸道,離得太近,就算以道祖之能,也自奇熱難當。三聖母心中擔憂,想上前靠近哥哥,才一接近,如被火炙,痛呼一聲,踉蹌退後,全仗沉香扶持才不至委頓在地。

  反手捉住兒子手臂,三聖母惶恐地問道: 「老君……老君並沒說過煉石時,按訣發動的心煉之火會如此強橫難當!他……瞞下這一層是什麼意思?」沉香鐵青著臉搖了搖頭,卻不說話。煉石的過程必然兇險無比,老君若肯和盤說盡,那才真是怪事一樁。僅是在炙熱裡多受些煎熬麼?還是會有其他更危險的境遇?

  楊戩額上汗水滲出,尚未滴落,便化為水氣蒸發無影。熱氣騰起,身上如蒸熱霧,神目卻是銀芒如電,心火噴出,燃燒得越發猛烈。原本黝黑的巖精,在火下漸透出五光十色的異相來,彩華燦爛,耀眼生輝,卻又生出宏大無匹的吸力,竟是以心火為導,如鯨吞龍吸,將楊戩尚未轉為心火的真元法力,逕自噬入彩華之中。

  這變故突如其來,轉瞬之間,無法形容的疲酥乏力便襲遍了週身。楊戩悶哼一聲,伸手按在地面,勉強維持著不至癱軟在地,只覺口乾舌燥,似乎所有的水分,都已在心火的炙熱中揮發無存。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難受到了極點,心跳更急如萬鼓雷動,似要震穿胸口,生硬硬地嘔將出來一般。

  他竭力維持著神識清明,一邊盡量抗禦住這幾乎無從與抗的吸力,一邊催動真元,加速煉化的過程。但連呼吸都分外艱難,只想著就此沉沉睡去,意識裡的一切都接近了麻痺,眼前的光與影,聲與溫,都如虛幻般地飄渺不定。唯一能確定的是鋪開蓋地的黑暗,正從心中瀰漫出來,帶著極度疲累,慢慢地湮滅著所有僅存的清醒。

  張口向舌上咬落,一陣劇烈的疼痛,助他暫時避開了沉沉黑暗的侵攏。他費力地掙開雙目,映入眼中的,卻是道祖那張童顏,在鶴發的襯托下,嬰兒般的紅潤光澤。

  看著苦苦支撐的楊戩,老君撚鬚而笑。那是一種戲謔嘲弄的微笑,是算計得逞的得意,卻混雜了僥倖,甚至是憐憫,彷彿那個位置上苦熬的無辜殉者,原該是他自己。封神帶來的心結既成過去,現在的他,又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太清境大赤天道德天尊了。

  「七彩石善能封存一切,但它更大的特性,卻是善能吸取一切精元。所以巖精每多轉化一分,你體力的流失,便要快上一分,哪怕全部煉化成功後,也還是個不死不休的局面。」

  或許,還有一點是不同的?當年的自己,是滿懷的憤怒與不甘,而這個人,在此生死大劫中卻為何仍如局外人一般地安然淡定,那人的皸裂的唇上浮出一抹倦怠又極有深意的微笑。

  老君的笑卻從臉上倏然斂去,他白眉輕擰,眼中頓多了些冰冷的寒芒。

  他的左手縮回袖裡,觸上了那個微冷的器物——該是這個人早就猜出,其實道德天尊的手裡,還掌控著唯一的生機吧?所以,才沒有意想中的那種驚惶失措。而兜率宮裡的和盤托出,入陣前的三窟之喻,都不過是這個人預設的應對,要將道祖手裡的生機,變成一張不得不當場打出的明牌而已。

  他忽然有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

  只因和司法天神多年的交手,他雖佔過上風,卻每因這個人難測的心思而功虧一簣。道祖雖擅長的就尋找人心的縫隙,將自己立於不敗之地,但他卻看不透楊戩的所思所想,面對這司法天神,便如面對著深不見底的海淵,縱然能激起水面的波瀾,但卻無從揣度深淵之下,到底隱匿著什麼樣的漩渦激流。

  道祖很不喜歡這種感覺。

  但猜不透的事,便要小心為上,以守為攻以退為進,好慢慢求個萬全之策。

  那是他能活到今日的籌碼。

  更何況,王母縱然能夠夠封印,但玉帝呢?

  玉帝的破綻,不得而知,所以,注定了只能架空,只能威逼利誘,不能一勞永逸。而修改天條也好,天廷的權力重新洗牌也好,卻必須有一個人來承擔所有的過失,成為新一輪權力分配理所當然的藉口。

  唯有司法天神,才是這藉口的最好人選。

  老君的眼神愈加陰沉,只因他知道,現在的自己,已別無選擇。

  此刻的楊戩,形神萎頓不堪,真元即將耗盡。現在的袖手旁觀,就算能斷盡這個人的生路,卻也等於將未來單純的幕後收益,變成了衝上前臺的冒險,火中取栗,為他人做嫁衣裳。

  如此不留後路的行徑,又豈會是他太上老君的本色?

  所以,在明知煉石必然兇險的前提下,這個人到底是篤定地算計好了一切,從容確認了平安脫身的可能性。

  這三界之中,原來最瞭解自己的,竟是這個斗了八百年的敵人啊!甚至,比道祖自己更加地瞭解——

  道祖五指驀地收攏,握住那器物從袖中緩緩探出,色澤金黃,狀如鋼環,正是費盡心思才取了回來的法器金剛琢。

  巖精的黝黑色已分毫不存,但見七彩晶瑩,靈動如活,老君又靜待了片刻,確認整塊巖精盡數煉化成功後,低喝聲裡,法力貫入琢中。就見金剛琢異芒暴起,在老君手裡跳躍無休,隨即黃光從琢心噴將出去,潮水一般地覆在新煉就的七聖石上,將它一寸寸地緩緩撥離地面。

  「能收一切法寶物件……難怪老君當年,可以脫出生天!」

  眾人之中,沉香最先明白,大叫了一聲。飲泣不已的三聖母抬起淚眼,帶著些期翼,更多的是害怕。她已沒有再看向哥哥的勇氣,只急切地去打量金剛琢的情形。

  鏡外雖聽不見,但猜也猜得出老君在出手施救,緊張萬分的眾人,總算齊齊鬆了一口氣。只有哪吒臉色蒼白,連握緊了火尖槍的雙手,都在輕微地顫抖著。

  只因這一生之中,真正全心關愛於他的,也唯有太乙與出任司法天神之前的楊戩了。所以進入心煉洞天之前,因為不知鏡中的說話內容,他的心中,始終抱著一份隱約的期待——

  古神慈悲,關愛眾人,那是人盡皆知的事實不是嗎?他們設的陣法,也只會為善除惡匡扶正道不是嗎?雖然姜師叔說過……說過……

  劇烈的悲傷凝結在心頭,但他仍睜大眼牢牢盯著鏡面的一切,那一地的衣履炙痛了他的雙目,可他就是不肯移開目光。

  哪怕是斷送最後一點希望,哪怕是這三界中再沒有什麼可以信任,他也要知道,那注定不改變的過往,到底殘忍與冷酷到了何等的地步——

  恩師的結局,已無力與救。可楊戩大哥呢?將來,楊戩大哥,萬一也是如此……

  那樣無情的天廷,怎可能比古神更加慈悲,眾人的悔恨,出陣之後,又能不能真正挽回些什麼?

  悲愴的狂笑,從他口中迸出,止不住,也不想止住,只因他的心,正漸漸地,變得沒有一分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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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掠影供偶瞥

  

  鏡裡,琢身嗡嗡作鳴,黃光疾噴如怒,老君神色緊張,口裡法訣也越誦越快。但就在七彩石被完全撥離地面的剎那之間,雜亂難言的暴叫怒罵,霹靂轟鳴的法寶爭鬥聲驀地充斥了整個空間。整個洞天諸相,粼粼似微風拂過,水紋般地漣漪輕起,分解重組,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老君微微一愣,正要全力催動金剛琢,眼前火光一閃,一樁金鐘大小的物件挾著噴薄的九龍幻影,已劈空向他身上罩將過來。

  「九龍神火罩?」

  哪吒在鏡外失聲驚呼,五個字顫不成聲,三界之中,再不會有人比他更熟悉此物的了。淚水奪眶而出,一個思念了兩千年的挺撥身影,倏忽便出現在鏡面之中!

  老君左手拂塵急格,但神火罩來勢何等迅疾?拂塵尚未抬起,罩身已端端正正地橫砸在了頭上。他心中一涼,正欲提法力強抗,驀而大奇,那神火罩竟是毫不停滯,直接從他頭上穿透了過去。他急回頭向後看去,饒是素來鎮定無比,也不禁臉色大變!

  手上勁道為之一失,金鋼琢頓時失控墜下。

  但見神火罩烈焰怒飛,金光暴起,風雷響動,閃電急馳,機栝如魚鱗密佈,飛舞響似驅車,筆直衝向正中的盤雲寶榻。榻上也與方才全然不同,祥光灼灼,瑞彩幌幌,一名玄袍男子端坐其上,只向空虛虛一點,神火罩便轟然炸裂,化作千萬道碎片四下飛濺。

  發覺有異的眾人,齊齊順老君的目光向後看去。在看到這男子的同時,也幾乎是所有人,都被這男子的眼神吸引去了全部的心神。

  那是怎樣的眼神?已經不僅僅是慈悲。洞察一切,又包容一切,令天地河山都失去了原有的光彩,令日月星辰都變為空洞的虛無,去來今中,只剩下這眼神的存在,靜穆威嚴,無始無終。但就這樣的一雙眼裡,又隱隱有著極淡的憂鬱和悲傷,似背負了所有眾生的原罪,疲憊得不堪重負一般。雖仍是了無悔意,卻令旁觀者無由地酸楚到了極點。

  「神王……伏羲!」

  兩聲呼叫,迴盪在洞天上空,一個驚駭莫名,一個悲憤淒愴。前者是老君,後者,人人都認出來了,那便是九龍神火罩的主人,大羅洞天金仙太乙真人。

  一隻手按在巖精之上,另一隻手,向空操縱著神火罩攻去。只是全然無用,再威力宏大的法寶,在神王面前,也依舊不堪一擊。太乙向來和藹的神色已扭曲變形,如顛似狂地慘笑叫道:「輪到我了罷?伏羲神王!輸便是死,死固吾份,只願你此舉至公,確是出乎存念三界的一片悲心!」

  語音未落,最後一點精元也被抽離了身體,整個人頓如浮雪向火,消融蝕化,魂魄從軀殼裡浮出,如被禁錮,動彈不得,轉眼間已淡化無痕,消散在洞天陣法無匹的威力之下。

  無數光華挾著飛舞的法器,暴雨一般地鋪天蓋地亂射四方,洞中宛如慘烈至極的上古戰場,吼聲與血色交織,地動天搖。但就在如百萬天鼓亂擂狂鳴之際,「嗆」 地一聲脆響,驀地從諸般亂音裡掙出,然後,一切音聲都化諸烏有,只餘淡淡的薄霧蒸騰,縈繞著遍地的殘履遺物。

  一片靜寂裡,老君茫然四顧,沒有了神王,也沒有了紛亂的末日景相,更沒有了昔日同門們垂死的掙扎,空曠的洞天之內,除了自己,便是脫力跌坐在地的司法天神。

  目光下垂,金剛琢落在自己的足邊,七彩石,也墜回了原來的地面。

  「……當年的……水中之影……陣法……」

  是司法天神低啞得幾不可辯的聲音。老君皺起白眉,一時竟沒反應過來,只跟著重複了一遍:「陣法?」

  楊戩已無餘力多說,以目示視,令老君去看洞天裡八十一塊巖精。老君先是不解,繼而一震,伸手將金剛琢收回掌內,法力貫入,又將七彩石吸離了原位。

  轟轟的連珠巨響再度震動全洞,一大片赤色光芒,霰化如霧,正劈地騰起,向盤雲寶榻上暴捲而去。水煙溟濛,每一滴水氣,卻又銳如刀鋮,閃著五金獨有的鋒利寒芒。

  「是元始師兄的法器。」

  老君喃喃低語道,他已明白了楊戩想要說出的意思。眼前的一切,並不是真實的存在,只不過收取七彩石動搖了陣法,而這心煉洞天不知何故,竟將昔年影相,如水中倒影般地全數記錄了下來,陣法的影響一除,諸般幻相,便全部從頭復演起來。

  他本能地轉頭看向另一個方向。就見淡黃的微芒閃過,兩千年前的金剛琢也正被全力催動著,卻是隱在垂及地面的大袖裡。袖底幾乎原樣未動的巖精,正被巨大的吸力牽引得輕輕搖動,眼見便要撥地升起。

  沉香望向母親,意欲詢問,三聖母微微點頭,抹淚輕嘆道:「水關的陣眼既是水鏡,心煉洞天多少受了些影響。機緣湊巧之下,這般重演並非全不可能……」話未說完,突然一震,看著不遠處,失聲訝然道,「恩師?」

  不遠之處,又有兩條人影消融散去。幾乎與此同時,伏羲神王驀然站起身來,眼神凌厲,帶著一分感慨,嚴如寒霜地落在太上老君所在之處。

  兩千年前的太上老君,正利用金鋼琢全力移開巖精,好掙脫石中那如附骨之蛆的吸力,但神王的目光,卻明顯不是在看向道祖——

  那目光穿透了兩千年的光陰,筆直地落在兩千年後另一個人的眸底,那一雙同樣疲憊憂鬱,卻決絕無悔的黑眸之底。

  楊戩驀然一凜,神王的這一眼中,包含了太多的意味,他心底的一切思緒,都似被這一眼看得盡了——

  難道當年太上老君的逃生,只是因為神王預見到了兩千年後二人的闖入?

  但楊戩來不及想下去,另一人引開了他全部的注意。

  「王兄。」

  一聲輕而柔和的喚聲從容響起。古神與宗主們各施全力交戰的混亂戰場之上,大神女媧,如在清景秀麗的仙宮靈苑般地緩步行來,不帶一分煙火氣息,也如不見她最為關念的生命,正在她的眼前一個接一個地毀壞無存。她只是款步而行著,似累極了的旅人,一步一步地走向永恆的終點。

  神王的目光柔和了下來,伸出手去,堪堪扶住女媧疲倦得站立不穩的身子。

  「不會有僵化不變的平衡。所以變化不可避免。但是王兄,自從弒殺了盤古大神後,三界的生命,就是被詛咒的存在。願您的慈悲願力,化解這詛咒,讓它隨我們的消亡而消失。讓生命重新回歸於自由,讓現在和未來的付出,都不再是了無意義的輪迴業海,好嗎?」

  伏羲卻在微笑,饒有深意地看著兩千年前的那片虛無,微笑著安靜地答道:「我允許了變化的存在,但高於眾神的宿命,那是眾神也無力改變的真實。最後的完成者,必須要承受那宿命最後的詛咒,就像你我一樣,可以選擇做還是不做,卻不能拒絕隨之而來的後果。你已經盡力了,我的王妹,但現在,豈非還是一如最初的所見嗎?那高於你我意願的傳承啊……」

  那片空間陡然一虛,大袖裡的金剛琢終於移開了巖精,整個洞天一陣顫動。兩千年前的那個兜率宮主,身化流光,向空左衝右突,忽似著覓著歸路一般,向現今的他再度入洞時的那一角疾投而去,倏忽不見。

  神王只安靜地看著,並沒有出手阻止,餘下的古神,合力對抗著八十名宗主拚死釋出同歸與盡的法寶,也都無暇追擊。

  「過去與未來,在這一刻彼此交織,宿命的傳承,也在這一刻成了必然的結果。王妹啊,你看,即便是盤古消亡的那一剎那,也比不了此時的輝煌燦爛。有序的自由,生命的狂想,從未如此真實地觸手可及過……」

  低沉的話聲裡,神王忽然抬頭向上,雲氣般的玄光從他雙目中凝聚射出,又化成數十百丈的一片晶螢光雨,飛裹向下。所有的法寶靈器,與這光雨一觸,都轟然墜地,再無半分動靜,僅存的一兩名修真仙人,雖駭極而呼,也於轉眼之間,在光雨的一擊之下化諸了虛無。

  洞天重歸靜寂,古神們紛紛現身,向正中的寶榻周圍合擾。人數並不多,外貌奇形怪狀,唯一的相同之處,就是那種似要從骨髓裡搾取精力的疲憊倦意。

  躬身為禮,眾神向著神王兄妹虔誠地低首致意:「生因烏有,復歸虛無,虛無有盡,悲願不孤。唯願眾生,繁盛長存,唯願三界,紺淨無塵。喜樂非樂,流轉非苦,灰身入滅,唯眾生故。」神態莊嚴,祈願極為沉深真摯。

  親見剛才恍如地獄的蓄意屠殺過程,人人心頭似壓了一塊大石,鏡裡鏡外,都對所謂的古神慈悲,有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滋味。但此時,面對著他們無悔無怨的靜穆表情,就連積壓了幾千年的不忿不甘的太上老君,除了發洩似地猛催法力,好盡快收取七彩石脫身離開之外,也是一句怨恨之語都無法說出口來。

  兩個時空重疊在一起,七彩石慢慢縮小,緩緩收歸金鋼琢內,而另一時空裡,神王兄妹攜手而立,烈焰從兩人身上發生,如火投油,驀地充塞了洞天的整個廣闊空間。

  焰光微藍,似是心力所結,對外物全無影響。只是所過之處,巖精結成的陣法立刻靈動如活,充盈的仙靈之氣頓時逆轉激盪,開始了煉化雜質的過程。而剝離的雜質化成獰猙的黑氣,似有無數業力在浮沉翻滾,鋪天蓋地而來,諸神祇安祥默立,心力之火從身上發出,卻是一任黑氣襲上身體。瞬息之間,被包裹其中的血肉魂魄,已被撕裂吞噬得涓滴無存。

  一片火色之中,這一時空中的金鋼琢嗡嗡作響,黃色光芒電也似急向空暴長。景物忽又扭曲模糊,漣漪波紋不斷,似有似無。七彩石最後一分也被收入無存,老君狂笑一聲,憑記憶向前半步,大袖捲出,準確無誤地攝住了司法天神的身子。

  他看著模糊難辨的四下幻相,吐氣開聲,厲聲喝道:「宿命也好,入滅也罷,我命由我,再不由天。這一次我沒有再輸,伏羲神王,你終於也無奈我何了!」身隨音化,幻成一道紫熒熒的冷光,如兩千年前一樣,剌空飛騰而去。

  景物如水,其質也變得如水般毫不滯澀。紫光向上直透,轉眼已穿透心煉洞天,餘勢依然不竭,疾馳如電,遇土則以土遁,遇水則以水遁,應機格物,變化多端。這般逃命之法原是老君故智,此時冷靜中重作馮婦,自然較當年更為得手應心,如意之至。

  也不知過了多久,鏡裡風聲傳來,只見皎月當空,疏星閃爍,紫光就地一旋,在一團雲氣上現出原身,竟已遠離封神臺,隱形直衝入了南天門內。

  老君手上鬆開,楊戩身子一晃,立足不住,已跌坐在雲上。他微牽唇角,乏力地笑了一笑,卻是淡然不語,也毫不以自己的狼狽為意。

  「此番巖精煉成,依仗真君處頗多。」老君停住雲頭,微笑著拱手別道,「恕老道不送真君進府,實有諸多不變。」老君冷冷掃向楊戩,他對此人甚是忌憚。他們方才雖然共度患難,但也是相互利用而已。

  楊戩微笑起身,一揖到地:「老君客氣了。他日大功告成,別漏了楊某一杯慶功酒才好。」說完,竟自駕雲頭去了。老君看著那遠去的雲路,冷笑連連。

  楊戩在封神臺耗費真元甚巨,此刻連雲頭都有些掌控不住。楊戩心中明白老君此舉,半是試他法力還剩幾何,半是為看他難堪笑話,甚至是希望自己出語相求。楊戩心中有些可憐這位道祖,此人外謙和內剛愎,看似精明實則糊塗。如此待人,怎能成就大事?

  方纔的調息,凝聚些許法力。楊戩強凝法力駕雲而行,一路歪歪斜斜,待得到了真君神殿,雲氣幾乎消散殆盡。楊戩剛踏足神殿的地磚,腳下竟然有些發軟。他急忙扶住殿柱,手臂竟然也在顫抖,看來身體已經到了極限了。「不能是這裡,不能讓任何人看見我這個樣子。」楊戩咬緊牙關,小心避開殿中的守衛和梅山兄弟,閃身進了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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