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 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 作者:水明石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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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ngkit23232223 2010-3-15 16:40:51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9 437327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7:09
第七章 久矣劃地囚

  密室中一切如舊,靜謐如常。楊戩舒了口氣,倚在門上的身子慢慢的軟了下去。他實在是累狠了,但他也總算能夠休息一下了,因為他已經回家,只有家才能提供安睡之所,何必在乎那是床還是地。

  鼎中輕煙滲出,原來是四公主聽不見外界動靜,覺出不對,出鼎來看看了。三聖母脫口而出:「四公主,別吵著他……」話音未落,只見四公主身形一滯,又化為一股輕煙,已被吸入楊戩體內。

  「入夢?」龍八訝然叫道,看看姐姐,很是好奇,卻不敢追問。魂魄都有入夢的能力,並不需要法力,四公主自不例外。但在不自覺的情形下,如此輕易地闖入神仙的夢境,只能說明楊戩這一次耗力委實過甚,竟如凡人般真正地昏睡了過去。

  三聖母也是一驚,跟著又放寬了心,手按在二哥向來緊鎖的眉峰上,心底突然一痛:不知二哥的夢裡,會見到些什麼?張口欲問,卻不知從何問起。

  沒想到,四公主卻在鏡外幽幽地開了口。

  「那時,我不知自己已闖進了他的夢境,只當被他暫且安置在那個曠野裡。可那兒卻像神殿一樣冷清,像神殿一樣只有黑白兩色……不,並不是黑白,而是灰白,一切都是灰白色的,死氣沉沉,冷寂得讓人發狂……」

  她站在原地茫然四顧,只有無垠的荒野撞入眼裡。寸草不生,堅石裸露如利齒,配著灰濛濛的天,白慘慘的太陽,悶得人喘不過氣來。於是恐慌陡然生起,她發瘋般地奔跑向遠方,只想逃離這個恐怖的所在。

  「可怎麼跑都沒有用,看不出一點變化,到處都是一樣,沒有分毫的生氣。我大聲地叫他,希望他快點出現,帶我離開,我不知道是在他的夢裡,他自己都在這裡,怎麼能帶我離開……」

  她奔跑著,哭泣著,大聲呼喊著,感受著一種重重疊加的悲傷。那悲傷折映在她的心底,彷彿沉積了無窮的歲月,排遣不開,推卸不去,無由地痛入了骨髓。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摔倒在地,大口喘著氣,絕望像潮水一樣將她淹沒。沒有用的,無論怎麼逃都沒有用。不知為什麼,這個念頭頑固地駐紮在她的心頭,讓她癱倒在地,再也不想動彈。

  「可是我再一次睜開眼睛,一切都變了。藍天,白雲,明朗的陽光,就像無數個晴朗的天氣,我躺在海面上見到的一樣。青蔥的山色,是龍宮裡最美最美的圖畫也比不上的嬌妍。我像是從地獄回到了仙界,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我看見了他……」

  她再一次愣在原處,不明白為什麼會回到這個正常的世界。不遠處一個身影走近,她驚喜地叫道:「真君,是你救我出來的?」可是那個粗葛衣衫的男子並沒有理會她,逕直向山下走去。她追在後面,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也不知他為什麼換了裝扮。

  眾人靜默無聲,聽她斷斷續續地說著。

  「其實看見他時,我就有點奇怪,似乎有哪裡不對。走近了才發現,那不是他,真的不是他……」

  的確不是,只是形容有些相似而已,那個男子已步入中年,眉宇間甚為寬厚慈祥,完全沒有楊戩的冷漠和強橫。她看得分明,卻讓自己更加迷惑不解,不覺跟著男子一路行去,來到一間寬敞的木屋前。

  「你們知道我看見了什麼?」她咯咯地笑著,「你們不是都想問我麼,我告訴你們,我見到一屋子的人。好多啊,好多的人……」

  她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只是覺得,一定和楊戩有關係,於是站在門口,看向一屋言笑晏晏的人們。

  屋中人很奇怪,除了歸家的中年男子,還有一位少年,他們的穿著十分古樸,眉目間和楊戩幾分相似,一名氣質高華的婦人,溫婉中透出雍容,卻也是荊釵布裙,農家打扮,細心地做著針線活兒。

  然而屋中還有別人,四公主一眼便見到了熟人,三聖母坐在桌邊,沉香摟著小玉,也不知在說什麼悄悄話。四公主大喜,再顧不上想這些奇怪的事兒,衝過去拉住三聖母叫道:「三妹妹,你聽我說,一定要聽我說,真君是為了你好,真的,你相信我……」

  可是三聖母只是繼續說著自己的話,笑容未變,竟似一點也未聽著。四公主鬆了手,又去找沉香,找小玉,可是沒有人聽得見,沒有人看得見……

  「我現在知道了,那是夢,是他的夢。那屋中,是他的父母兄長,是他最疼愛的妹妹,是他最牽心的外甥。」

  但那時身在夢中,她不知道,只徒勞地要讓人聽見她的話。三聖母對沉香說了聲什麼,沉香挽著小玉出門,四公主跟了出去,外面卻不是方纔的景色,依稀已來到了華山。不過她也迷糊得久了,沒有去想這又一件怪事,卻是追在沉香身邊,一遍又一遍說著,要讓他聽見,要讓他知道,知道他的舅舅,為他做過些什麼。

  「上了華山,天也晚了,太陽掛在華山峰頂,火一樣的紅,紅得似乎漫山都在燃燒。我一直追在他們身邊,可是到了一處地方,卻突然停住了……」

  沉香和小玉的身影消失在夕陽中,她也沒有注意,只是盯著眼前那一片野草地。

  草色如血。草下似乎有什麼事物吸引著她,讓她無由地想落淚,想撲地大哭,流盡一生一世的眼淚。

  「我忽然就知道了,那是他的墓,是他為自己造的墓。沒有墳,沒有碑,只有一片荒草,在夕陽下燃燒。我不知道是在他的夢裡,只是想著,他死了,死了……」

  她悲呼一聲,撲上前拚命地挖著,黑色的泥土在她指下翻出,和著她的淚。

  「可是我什麼也沒挖到,那太陽就匡地一聲砸在地上,我耳中一片轟鳴,眼前一黑,什麼也看不見了。」

  再能看見時,竟是在華山底的甬道中,卻比記憶中的黑,也比記憶中的深。她猶豫了一下,雖然明知三聖母在外面,還是忍不住摸著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了。

  打開地牢的門,一陣陰風讓她遍體生寒,打了個寒噤。這裡比外面更黑更陰森,不見了淙淙有聲的瀑布流水,不見了若有若無卻讓人心安的光華,四壁的山巖在黑暗中咧嘴而笑,呲出尖厲的爪牙,似乎隨時要向她撲來。

  然而她那時沒有注意到這一切,她的視線被囚臺中間一個身影牢牢吸引,再也看不見別的。

  「他就在那裡,背對著我……」

  他背對著她,站在那裡,一道光柱從半天裡劈下,生生將黑暗擠開,顯露出那個人來。他沒有束冠,黑髮散披,只穿著那件白袍,在光柱內白得近乎透明,似乎要消失一般。

  「真君……」 她不敢打擾他,好半會才怯怯地叫了一聲。

  他半側過頭,神色是見慣了的沉穩,卻讓她心抽搐得疼痛。

  她驚呼著撲了過去,又被光柱彈了回來,跌倒在地。她掙扎著爬起來,看著他白中泛著青色的臉,沒有血色而又發紫的唇,心痛地質問:「誰,誰做的,真君,你的法力呢,你為什麼在這裡,你為什麼不離開!」

  他眉峰擰起,微有些詫異,探究地看著四公主,像是奇怪她怎會在這裡,又像是奇怪她的問題。

   「為何我不能在這?我一直在這裡,從來都未曾離開過。」楊戩的聲音,比這囚洞的岩石更苛刻殘忍,他攤開自己的雙手,「這雙手上沾染的,都是弒親的罪孽了嗎?沒有任何地方,比這裡更適合一個罪人了。」

  「不,真君,不!」龍四恐怖的叫起來,她的聲音在巖壁間迴盪。強光下,那雙手上傷痕纍纍,鮮血自指縫間一滴滴的落下。

  「真君,你,你還有親人啊。三妹妹已經沒事了,真君,你做到了,她和沉香一家都在外面,很開心,很快樂……我親眼看見的!你出來呀,先出來好不好!」

  他搖搖頭:「我活著,蓮兒怎麼會快樂呢?我親手把她禁閉,迫她母子分離,受了二十年的苦楚。只有我死,才能償還這一切,蓮兒才能……」驀然停下,若有所思。

  「我一定是瘋了,才會一次又一次地衝過去,又彈回來。」四公主喃喃地說,「我還是不知道進了他的夢,卻清楚地明白了,他要死了,真的要死了,我永遠也見不著他了……那是他的夢啊,為什麼他會有這樣的夢,為什麼,你們告訴我啊!」

  她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翻身跪坐在地,顫抖的手揪住嫦娥的衣襟:「你們對他做了什麼,為什麼他會一心求死,他不必死的,不必的!可以像小玉說的那樣,為什麼不可以……」

  嫦娥無語,也無力掙開她的手。四公主鬆了手,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搖著每一個她能看見的人。

  「為什麼你們都要逼他,為什麼一點生路都不留給他。三妹妹,你為什麼只想著那個劉彥昌……」她最終還是無力地滑倒在地,淚流滿面,「為什麼讓我忘了一切?為什麼不給自己一個機會?他答應過我,答應我的……」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倚靠在門的楊戩突然直起身子,隨著他一聲斷喝:「龍四,你大膽!」鏡裡四公主的魂魄已彈出體外,跌落在地上。

  楊戩板著臉站起身來,有種被窺見心事的惱怒。他冷看著掙扎站起的龍族公主,幾乎本能地提起法力,就要擊散這個膽大包天的魂魄。只是觸到龍四驚懼地仰視著他的目光,這才驚覺自己要做什麼,在最後一刻生硬硬地收回了法力。

  但餘怒未息,他一言不發,揮手就要驅她回到定魂鼎去。四公主卻不肯移動身子,直直地盯著他,魂魄流不出淚,神情卻悲淒更勝過淚流滿面:「你的夢,為什麼會是那樣?你根本做好了一死的準備,是不是?」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7:09
第八章 蝂負中如結

  

  沒想到她還敢問出聲來,楊戩微微愣了一下,側轉了臉不答話。四公主哭道:「你的夢裡,所有人都不知道真相,甚至包括小玉……是你做的,你在堵住自己一切的後路!你不會放過我的,你也要在我魂魄上動手腳。我還陽後就不會記得你,不會記得密室中的這幾年,是不是?」

  楊戩微微點頭,他並不在乎讓她知道。鏡外四公主的身子和鏡內的自己一同顫抖,聽見自己說:「為什麼要將自己逼到絕境?你有沒有想過,你會讓所有關心你的人傷心!」

  楊戩仍不答,側對著她,露出一個淡然而悲涼的笑容。剛才那個夢境裡,正因為她異乎尋常的關切和悲傷,才讓他驚覺龍四是魂魄闖入。她不該記得的,一切都是水中的幻影,時過境遷之後,就再不會留下分毫的痕跡。

  身體疲憊乏力,實在不想多說什麼,但他太清楚龍四的性子,不給一個解釋,她是絕不會罷休的。半晌,他終於還是勉強振作精神,平靜地用只是陳敘事實的語氣答道:「不會有人在乎的。也許,除了哮天犬。他跟了我太久太久,忠誠是他的本性,我若強行施法,怕反而會傷了他。但好在外人眼裡,他只是我楊戩一條愚忠的笨狗,無論將來如何,也不會有人肯去相信他的話。」

  四公主不顧一切地叫了起來:「不,我在乎,我在乎,真君……楊戩,我喜歡你!」想到一旦成功,自己再也不會記得這幾年困守斗室卻芳心暗喜的日子,四公主悲從中來,竟將心裡話說了出來,「我不要忘了你,求你不要讓我忘了你。我不敢企求你的目光,我只想看著……遠遠地看著你!」楊戩想到自己苦戀嫦娥的痛楚,越發堅定了消除她記憶的決心,只是搖頭。

  四公主反漸漸鎮定下來,幽幽道:「我知道,你決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那我求你……」楊戩轉過身來:「什麼?」冷不防四公主飛身而上,在他唇上輕吻一記,飄身退後。楊戩撫著唇登登登退了幾步,滿面的不可思議,臉上竟紅了。四公主原本極窘,看了他的樣子,竟似比自己還害羞,倒放鬆了,大膽地看著他眼睛:「我不能改變你的決定,只能如你所願,忘了你,但我希望你記著我,不要忘了我……」見楊戩別過臉去點了點頭,她主動微笑著飄身入鼎,說道:「既如此,真君,求你先離開一會,容我靜一靜,好嗎?」

  離了密室,楊戩走了幾步,忽然停住步子,心說不好,這龍四公主的性子,怎麼會如此乖乖聽話,又怎會突然如此大膽?急轉頭往回走,剛推開門,就和向外飄去的四公主撞了個滿懷。

  「你瘋了,這樣出去,不久就會消散,誰也救不回來!」楊戩用法力攏住她的魂魄,不讓她離開密室,四公主卻拚命掙扎。楊戩有些無可奈何,如此下去,只怕當場就要弄傷了她,只得問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四公主瘋狂地想掙脫他的鉗制,卻怎麼也離不開這間斗室。她絕望地一步一步向後退去,無淚地哭喊著:「我要去找沉香,去找嫦娥姐姐,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你為什麼不留給自己一點生路!難道你不想一家團聚,難道你想真的就這樣帶著罵名死去!」

  楊戩的心中,突然一陣重重的抽搐。家?夢裡的情形依稀記得,那樣的溫暖,那樣的和諧。爹和娘,大哥和小妹,還有,唯一的外甥……他深深地看向四公主,看著她悲淒欲絕的神情。滿懷的辛酸,突然有點宣洩的衝動,他不禁苦笑了一聲。那麼,就說給她聽聽吧?反正,將來她也不會記得。

  可是又能對她說些什麼?這熱心腸的龍族公主,知道了他必死的結局,能安心留在這裡麼?

  也許,有那麼一段時間,在沉香一步步成長時,在事情順著他的籌劃進行時,他曾經有過,有過那樣一點憧憬。四公主會為自己說明一切,娘,應該會諒解自己。就像小狐貍說的那樣,以後,和娘,和三妹,和沉香,生活在一起,不管這天上人間的紛擾,不管這王母兜率的爭鬥,就像在多年前簡樸的山村。儘管沒有了爹,沒有了大哥,但沉香會和小狐貍成親,會生兒育女,會讓楊家更加興旺起來……

  這樣的生活,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就算不如人意,仍是背負著這樣的罵名,但如果能看到娘和三妹的平安喜樂,對於他,同樣也是一種,渴求千年,值得小心珍視的幸福。

  然而終究只是幻想,幻想。他早就該知道,他是罪人,害死父兄的罪人,伸手可及的歡樂,永遠只是水月鏡花的虛幻。這就是對他的懲罰,必須接受的懲罰,用他的死,換三妹的生,換一家人的團聚,換得多年前那個悲劇的不再重演。

  就如伏羲兩千年前所言那樣,可以選擇做還是不做,卻不能拒絕隨之而來的後果——既是注定的宿命,也是他唯一的贖罪之法。

  可這些,又該怎樣和她說呢?

  「四公主,你知道嗎,我母親,瑤姬仙子,她還沒有死。」四公主仰起臉,越發不明白:「瑤姬仙子沒死?那……那你更不應該……」 「不,我應該死,我早就應該死!」楊戩情緒似有些失控,在室中來回踱步,越走越疾,「若不是我天生的神目,娘不會被發現,不會被抓走,爹和大哥也不會死!三妹也不會小小年紀就和我流落江湖,衣食無著!」

  一下停住步子,楊戩捏緊手掌,不願回憶的痛苦再一次湧上心頭,像是忘了四公主還在身邊,彷彿只是說給自己聽,低沉地道:「是我太大意,我以為劈開桃山就能救出娘,能還給三妹一個母親,沒有想到……」 三聖母站不住身子,一下子坐在了榻上,「不,二哥,不關你事,你是為了救我,是我的錯……」

  楊戩深深吸了口氣,繼續說道,「天可憐見,娘竟沒有死,我還來得及彌補,這一次,我再也不能失敗。」說道此處,楊戩本已暗淡的眸子,爍出了幾星光芒,卻轉瞬即泯。

  「可是救出了娘之後呢?」楊戩有些失神地望著室頂,彷彿看見遙遠年月裡那雙帶著怒火的眼睛,「無論如何,我都是她眼中害死父親和大哥的孽子,我又要如何面對她,如何……」四公主不知其由,眾人卻是明白,三聖母更是哽咽難言:從一開始,就是因為她,二哥這幾千年的歲月,原來都是負著這樣沉重的罪責……

  「三妹,她從沒吃過那樣的苦,我讓她一人在山下呆了二十年……我再沒想到會是我,會是我……」楊戩原只是想訴說一些心事,但一提起此事,深深的歉疚讓他失去冷靜,失神地看著自己雙手,「竟是我,讓三妹嘗到和娘一樣的苦痛……就算成功又怎樣,不能看著獨子長大成人,這會是她永遠的遺憾,我永遠無法彌補給她……」

  右臂上的某處,灼灼燒痛。楊戩撫上右臂,嚙血為誓的痛楚,綿延千年。「我曾經以為,身上痛了,心就不會再痛,後來才知道,那是多天真的想法。只有死亡,……」 又是一陣疲倦,浪般襲捲了楊戩的身體。楊戩覺得眼皮澀重,偏偏胸中諸多煩亂,就算想閉目片刻養神,亦是不能。楊戩心中苦笑,「不,連死亡都不能給予自己慈悲的安寧……恐怕要待到魂飛魄散,那才真是無憂無慮,無哀無痛……」

  「真君。」四公主看著楊戩,顫抖著聲音輕喚了他一聲。她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悲傷,那是深深烙在靈魂上的慘痛。

  哀哀的啼聲,令楊戩心中一凜。時局如此詭詐多變,他絕不能任由這種頹廢繼續下去。他本不懼死,但是他不能輕言「死」字。只因大事未成,他縱然以死相謝於地下,亦會含恨九泉。

  鏡外四公主的身子劇烈顫抖起來,一邊的龍八越來越擔心,卻怎麼也安撫不住。他一咬牙,乾脆橫下心一掌擊落,將姐姐劈暈了過去。他揉揉鼻子,半是解釋半是自言自語地道:「我姐……這樣不行,還是讓她睡一會的好。」 聲音越說越低,最後的尾音咽在了喉嚨裡。沒人知道該怎麼安慰他,只有嫦娥過來,默默將龍四抱回懷裡照顧。

  再看鏡中,那裡的四公主已止了泣聲,飄向前勸慰楊戩道:「你不要這樣,過去的事不能怪你。我想瑤姬仙子是你親生母親,她一定能理解你。三聖母那,我會勸她,她一向溫柔又善解人意,知道你栽培沉香的苦心,也一定會理解你的--你不要總一個人自苦,我會支持你。你答應我,一定不要有事。」

  楊戩沉默著,這樣一個承諾,他給不起。四公主抬起頭,定定地看著他,突然鬆手退後,魂魄動盪散開。她帶著微笑向收攏她魂魄的楊戩道:「你不答應我?我攔不住你——誰也攔不住你。可是你也攔不住我,攔不住我和你一起死,一起魂飛魄散,你不可能整天守著我。若你不答應我,我定與你同行。」

  楊戩心知她所言不假,有些怒意、有些感動地看著她,她卻不懼,仰頭直視他的眼睛。楊戩漸漸垂下眼,嘆了口氣:「你太固執了。我沒有想到,除了哮天犬,還會有人願意為我而死,也許為了你,我應該活下來。」四公主綻開明媚的笑容,不能得他青睞,但能得此一言,此生又有何求?

  楊戩淡笑著走過去,將她摟在懷裡,四公主驚喜交集,方纔她大膽地吻了他一記,卻是抱著必死之心要去通知沉香,此時想起臉仍是熱的,沒想到楊戩竟過來抱住自己。緊張地在他懷中依偎,聽著他穩定的心跳,四公主慢慢放鬆下來,絮絮道:「我想瑤姬仙子不會怪你的——你那時應該還小。沉香完成你心願之後,你們一家就可以團聚了,小玉和沉香也會在一起,我弟弟喜歡丁香,我要想辦法幫幫他。你主意那麼多,一定會有辦法的,是不是?」

  楊戩嗯了一聲,慢慢舉起右手。四公主仍在說:「其實嫦娥姐姐不是真的那麼冷淡的人,她只是不願惹麻煩,有意疏遠各仙家。她沒有遇著能英雄過后羿的人,又有一份歉疚,所以才會這樣。以後,我會幫你,幫你們……」四公主心中有些酸楚,話卻是真心,哽咽了一陣,還是道,「你們在一起,將來一定會……會很開心……」

  楊戩靜靜聽著,口中應道:「也許是我想太多了,四公主,你說得不錯——等沉香劈開華山,有你在,我又有什麼可擔心的。」右手凌空虛按,銀色的光芒將四公主的魂魄攏在一起,卻另有半透明的金光在她體內一閃。哪吒看得仔細,不禁一個哆嗦。多年前他在師父那裡,見過這種金色符咒:「是用於魂魄的忘情符,一旦還陽,種種緣由全部忘卻。」

  四公主仍在呢喃:「你們住在華山嗎?應該是的,三聖母喜歡華山,你那麼疼她,一定也是跟著妹妹住,小玉還想讓你帶孩子呢。」光華轉盛,「也是,三聖母生下沉香不久就被你關了,瑤姬仙子是要回天宮的,小玉和沉香自己還是孩子,看來真的要麻煩你呢。我可以經常去看你嗎?」她身子一抖,眼神有些迷離,「奇怪,魂魄也會困嗎?」在楊戩懷中化為青煙,回到鼎中。

  嫦娥手已發軟,抱不住人,龍八急忙接過姐姐,就聽嫦娥語無倫次地自語:「四公主說的不錯,他為什麼沒有聽,他為什麼要讓自己走到這一步……我不信,我不信他真的不想這一切成真,他是渴望些什麼的,我知道,我知道……」聲音漸低,淚霧迷眼,她知道的,在真君神殿裡,在靈霄殿外的雲柱下,他也曾想過向她傾訴。他只是太孤獨了,只要有一點點希望,他都會去抓住,他又怎會甘心就死?

  三聖母,是為了她麼?嫦娥不自覺地問了出來:「三妹妹,是因為你嗎?他太寵著你了,不敢再面對你,不敢冒險面對你的責怪……」

  三聖母無意識地重複:「是因為我嗎?因為我的任性,太讓他失望,讓他不敢相信,我能理解他的苦衷……不錯,不錯,如果真的是這樣,我真的還會恨他……為什麼我會這樣,為什麼……」

  小玉伏在沉香肩上悲泣,沉香卻沉默地站在一邊,一言不發。他很累,累得不想去安慰母親和妻子,也不知該如何去安慰。究竟有什麼原因,會讓一個人人甘心就死,讓一個人在追求多年的幸福前止步,親手毀掉渴望著的一切?樁樁往事在眼前晃動,看得見,卻道不明,也猜不透。只有恐慌積壓在心頭,讓他覺出了窒息般的痛楚。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7:10
第九章 藏匣策萬全

  

  接下來卻是異乎尋常的平靜。在楊戩刻意虛瞞之下,沉香與孫悟空在下界的大肆招攬人手,靈宵瑤池非但不知,更當這妖孽心懼天威,現已銷聲匿跡不足為慮了。於是,天廷一片歌舞昇平之態,唯聞阿諛與附和之聲。偶爾朝會上提到積雷山為何久攻不下,楊戩便借口紅孩兒是落伽山門下,不宜多造殺戮傷害佛道和氣,同時又稱拖得越久越能將懷不臣之心者一網成擒,從容將自己別有用心的徐圖之計,變成了中樞贊成褒賞的既定之法。

  兜率暗中與楊戩商略,議定新天條銘刻完畢後便送入華山,再以沉香救母為名,由老君秘密聯絡操縱,大鬧一場造出聲勢。然後由佛門來作說項,以進為退劈山打賭,為新天條出世鋪平道路。但七彩石質地特異,天條又詳盡繁多,非短期能峻全功的。於是,轉眼兩個月過去,連楊戩在封神臺大損的真元都全部恢復了過來,老君那邊卻還是全無動靜。

  這兩個月裡,除了朝會和回房調養練功之外,楊戩幾乎足不離密室。八百年來經手的舊案文牘,全被他暗中調來藏在此處,一一重新批點審閱。四公主在鼎中醒來之後,見他突然忙著清點舊案,極是奇怪,試探著追問不休,楊戩只淡淡地答道:「新天條出世之後,我是不會再留在天司法天神任上了。但多年來我構罪他人,曲解律法之處委實不少,須得事先一一註釋清楚才好。」

  四公主記得前事,原還有些擔憂,怕他不肯放開懷抱。但此後與楊戩日日相對,見他神色平和,一改以前的壓抑沉鬱,不覺便放心了大半。她又故意提起對未來的諸般憧憬,楊戩一笑之餘,偶爾也會接上幾句,生似那日失控傾述之後,反而化解了他延綿千年的心結一般。

  眾人雖知後來的結果,但對著楊戩難得的輕鬆時日,心情到底也隨之舒緩了許多。嫦娥抱著醒後癡癡盯著鏡面的龍四,想起曾聽說許多錯判的案卷不翼而飛,天廷至今未能找回,以致涉及的一干罪仙都不能重歸仙班。卻不知與楊戩此次的舉動有無關係?

  另一個念頭浮現了出來:「以他那樣的算無遺策,如果一心求死,又怎麼容忍自己落到那步田地?是不是……是不是他安排過什麼後著……和這些文牘有關?也許他有辦法救治好他自己……」

  這念頭是如此的荒誕,卻讓她突然有了一絲隱約的期待。嫦娥脫口問出了聲,同時睜大眼看向鏡裡的楊戩,只盼著兩者之間,真的有著什麼微妙的聯繫。

  人人為之一震,三聖母也燃起一縷希望,拚命回想哥哥在家中過的三年多。但那些年,她連提起這個二哥都復不願,又哪裡知道具體的情形?但憶及中秋前的那次救治,她突然便有了些喜色,急急地叫道:「嫦娥姐姐,你說得對,二哥不會束手待斃……也許我們出陣之後,便能看到他恢復如初,就像,就像這次封神臺後一樣,多將養些時日就沒事了……」

  她大聲地說著,像要說服別人,實際是在說服自己,沒有多少信心,卻盡量顯得真實可信。沉香苦笑了一聲,卻不去打斷母親的話語。這樣或許也不錯——有著希望,才有等候下去的勇氣,無論是不是自欺欺人……

  又過了些時日,舊案全部整理完成。這日早朝散後,楊戩施法將佔了大半間屋的文牘裝入一隻徑尺見方的玉匣之內,沒有送回原來的署司裡,卻是回了自己的房中,如以前佈置試煉沉香的關卡一樣,以心血為引,在玉匣上施下了重重的咒法。

  眾人不解其意,只靜靜地看著,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這舊案文牘失蹤之事,果然與司法天神有關。但收起此物究意用意何在?更何況一直到最後,也沒見他拿出來派過用場。

  收起玉匣,楊戩靜坐案前,微微有些出神,一切,終於到了快結束的時候了。

  孫悟空既已復原,按猴子記仇的性子,滿腹的佛經早丟到了九霄雲外,不大鬧一場,豈肯善作甘休?而觀音,自己當日殺上落伽山,明擺著是給她難堪。她又出名的寵護弟子,紅孩子為沉香反上天廷,老君再拋出造福三界的香餌相勸,勢必一拍即合。

  想到老君,記起早上眾仙散朝,老君故意落在後面,低語一句「五日後三更」,再凌空書了個「石」字時,那一番仙風道骨,卻又掩不住得意的神情,楊戩不禁好笑起來。

  必是新天條注入五彩石成功,五日後三更便要施法送入華山之內了。此舉對老君有百利而無一害,難怪他會積極若斯。其實,這老道也不算太過討厭,只要交易得當,他不會言而無信,更不會佔了便宜還賣乖。想是偽君子當得久了,連老君本人,都習慣了這付表象了罷。

  自己,又何嘗不是呢。

  楊戩輕輕地笑了一笑。現在這樣,或許才是最理想不過的,沒有任何退路,也容不下任何幻想。那隻小狐貍,幸好打發她離開了。聽她叫著舅舅時,自己還真的很想放縱一回,讓這注定了的結果,來得遲一些,再遲一些。

  五日轉瞬即過。到了傍晚,楊戩喚來哮天犬,問了些下界的動向,又將龍四肉身存放之處告訴了他。哮天犬有些奇怪,楊戩輕嘆一聲,看著他,神色分外溫和,說道:「萬事俱備,不久沉香便要反上來天。我身為司法天神,那時定然在靈霄脫身不得,只能由你送四公主去崑崙還陽了。記住,她未清醒之前,你莫要輕易離開。」

  哮天犬一喜,只當主人要自己等龍四醒來,好帶著她趕去說清真相,忙不迭地點著頭應道:「您放心,哮天犬一定不會誤事。」楊戩微微一笑,拍了拍他腦袋以示嘉獎,令他再去凡間打探各方的動靜。

  目送這笨狗離開,楊戩深吸口氣,舉步向密室走去。七彩石送入華山,一切水到渠成,最後的結局,終於便近在眼前了。兩個來月他一直盡量留在密室,便是怕龍四對那次的夢境仍有疑心,平添意料之外的變故。只是這個爽直的龍族公主,論起機心手腕,又如何比得上自己?這些日子稍加做作,便騙得她滿懷高興,一心等著自己安排她還陽證明真相。

  還陽後,從此便是陌路之人了。他下的符咒,也確保龍四魂魄歸體後,沒有三兩天的功夫,休想清醒過來。等到那時,就算哮天犬發現不對,也無計可施了吧?只願這笨狗別當真笨到了家,離開自己便再也無法過活下去。

  推門進去,龍四照例問他外面的情形,楊戩微笑著撿重要的說了。龍四聽他語氣輕鬆,只道事情順利,暗自代他歡喜:「二郎神,沉香經歷了這麼多,終於有了極大的進步。再過些日子,真相大白,你舅甥倆聯起手來,改天條也好,救三妹妹和瑤姬仙子也好,都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

  楊戩有些出神,但隨即恢復了平素的鎮定冷靜,微笑道:「是再容易不過了。四公主,我有事要外出幾日,你的情形,我已告之了哮天犬。到時我若來不及趕回來,便由他帶著你去附體還陽。」龍四一愣,隨即歡喜起來,在鼎中笑道:「好啊!等我醒後,有哮天犬的鼻子為嚮導,就可以在最短的時間裡,找到你和沉香爺兒倆了!」

  鏡外龍四聽著對話,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嫦娥擁著她,想問後來的事,又不敢。龍四將頭伏在嫦娥肩上,哭道:「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幾天後哮天犬便來帶走了我,他說主人已到了崑崙,要快點去,好讓我重見天日。我只顧著歡喜,以為一切都可以結束了,他再不必像以前那樣的痛苦壓抑。可沒想到……為什麼我竟會全忘了呢!他……楊戩,他為什麼要封印我的記憶?他明明答應了我,答應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珍惜他自己的呀!」

  離開密室,楊戩回自己房中靜坐練功。卻與平日不同,帶著莫名的微笑,將頸中幾千年不離身的銀飾取下,凌空劃符,指上逸出縷縷銀光,定在空中不動,組成一張繁雜威重的符文。

  五指收攏,那符也漸漸變小,收於銀飾之內。楊戩點了點頭,自語一聲:「隨身多年,此物終是派上了用場。老君,若這樣你都突不破乾坤缽的屏障,那你這道祖,也就當得太過無味了。」

  銀飾收回頸中,盤膝運氣。一道弱光從飾上射起,與楊戩神目爍出的銀芒相接。凝滯了片刻後,弱光慢慢縮回飾內,下接的銀芒,卻似被大力牽引著,觸到銀飾後,涓涓細流般傾注進去。開始有所滯澀,但隨著時間推移,楊戩臉色微微發白,飾物斂納銀芒的速度,也越來越快,越來越疾。

  沉香不知舅舅在做什麼,只奇怪地看著。小玉扶了三聖母在桌邊坐下,等著楊戩收功。這間房他們進進出出了八百年,閉上眼也能繪出它的擺設:一榻一桌一椅,餘下的全是書。在正殿處理完公務,回到房,楊戩除了修練休息,便是手不釋卷。他少年時顛沛流離,還須照顧小妹,求學之途,較常人艱辛了百倍。儘管現在文才武略,無所不精,卻從未有過滿足之時。

  小玉環視著滿室書牘,想起沉香被逼背書的事,感慨道:「幸好,舅舅只化出了五千本。沉香,他若是要你讀完他腦子裡所有學識,大約你直到如今,都還被困著出不來呢!」三聖母卻黯然低頭。二哥胸中所學,何等精深廣博,沉香那般浮躁淺薄的性子,運氣縱好,又如何鬥得過他?只是,樁樁疑點,卻從沒有人認真深究過,就連自己這親妹妹,也全被仇恨蒙蔽住了理智。

  龍八看了一會,想起日後拽去銀飾之事,有些愧疚,自語:「這法器不知有什麼用。增進功力的?可沒見真君用過。」哪吒搖頭,遲疑地道:「不像,倒像在封印法力。」一言點醒了龍八,回神細想,說:「是很像。可現在大事未定,好端端地,真君豈會封住這麼多法力?」

  說話聲裡,楊戩收功起身,向空擊了幾掌,威勢平平,這才滿意一笑,更換下朝服神鎧,攜著那個盛了舊案文牘的玉匣,悄然離開真君神殿。沒香摸不著頭腦,算算日子,再過不久,就是自己聯絡眾人,殺上天庭的時候。積雷山必反,勝佛被激怒,觀音有老君說合,每件事,舅舅都已安排得妥當之至。但為何要在這時拿走舊案牘文,難道這些舊案也和舅舅的佈署有關不成?

  不一會雪山高聳入雲,又是見慣了的崑崙風景。楊戩緩步入洞,崑崙山神幻出一個大大的笑臉相迎,叫道:「奇哉怪也,你這幾年跑得好勤,倒比那幾千年裡來得都多!咦,那是什麼?給我老人家帶來的禮麼?」

  話音未落,疾風一旋,已將楊戩手裡的玉匣奪了過去,浮在空中翻來覆去地簸弄。楊戩也不和他爭搶,在石凳上坐定,微笑不語。

  風刃冰刀一股腦兒上陣,木公連換手法,在玉匣上敲打半晌,終是誇張地嘆道:「不好玩,你以血為引,下了密咒。哼哼,明擺著欺負我沒有形體,無血可放——也不對,我老人家和你不沾親。這破玩意兒除了親人滴血解咒,便再也無法打開。裡面裝的什麼東西?又是送給你那寶貝外甥的?」

  楊戩淡然道:「你先收好,我再和你詳說。」

  木公不甘心地嘀咕了幾句,見楊戩若無其事地靜等著,不禁洩氣:「真不知呆在崑崙千百年的,是我還是你——比耐心,居然從未贏過你!」霧氣一卷,右側一塊大石無聲地飄起,泥土下陷,那玉匣飛過去埋沒土中,大石再落下壓實。「藏好了,該你說了罷。我這兒都快成你的私家庫府,屍體,玉匣,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給我塞了來!」

  楊戩不理木公的抱怨,神色間是說不盡的寂寥,突然道:「我死之後,四公主會還陽,屍體自不必你再勞神。但那個玉匣,卻要煩你選個時機,交給我那不成器的外甥。」

  眾人正帶著笑聽木公逗趣,楊戩的話,比山洞中亙古的寒意更甚,陡然響起,冷得人人笑意僵在臉上,心頭窒息了一般。

  雲氣翻騰,一抹蒼色夾雜其中,生氣般地跳躍不定,木公近乎咆哮的聲音從蒼色裡傳來:「什麼叫你死之後?總不成還要我去替你收屍?不管,我再也不管你的閑事了,自己的事自己解決,你給我好好活下去!」

  楊戩牽動了一下嘴角,似有些感動,輕嘆道:「木公,還有兩個時辰。如果兩個時辰後你還這麼激動,那麼,只怕今日,便要煩你替我收屍。」

  雲氣凝住,蒼色疾射到楊戩身前,微微顫抖,「到底出了什麼事?死只是逃避,全無用處的逃避。你不是這種人,除非……除非……西王母?」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個名字後,山洞的洞口乒然合攏,重重嚴冰封鎖了整個空間,木公一氣之下,竟將自己的那個冰雪之關拿出來發洩了,「你不說清楚,今天就別想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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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從容定存歿

  

  三聖母籟籟發抖,和兒子兒媳相擁著取暖。楊戩仍是坐在石凳上,臉色越來越蒼白,衣袖止不住地輕顫著。木公這才發覺不對,冰消寒散,洞中頓時溫暖了起來,厲聲道:「你的法力呢?」蒼色疾繞楊戩一圈,「你……你只剩下了三成功力?」

  楊戩搖頭示意他不必緊張,說道:「沒事,我自己封印了起來。」木公又是一怔,靜止下來,似在分辨什麼,半晌,道:「是你這飾物?東西不錯,可你封印法力幹嗎,活夠了自己找死?」

  楊戩道:「我原本便該死,找與不找,那也沒多大區別。」木公怒道:「你若該死,這九天十地,又還能剩下幾個不該死的人?」楊戩輕嘆一聲,說道:「兩年之前,沉香大鬧瑤池,被我騙得散去法力,險死還生……」木公不知究裡,但仍堅持道:「你那外甥胡鬧又糊塗,定是闖下了什麼禍端,逼得你不得不如此絕情。」

  楊戩不答,只顧自己說下去:「王母起了疑心,令我用乾坤缽將整個華山罩住,從此無論神人鬼妖,都再不能踏入其中一步。」木公大驚:「乾坤缽?」楊戩慘然一笑,道:「不錯,我發動罩將下去了。」

  蒼色乍漲又縮,乍縮又漲,顯然激動萬分,木公喃喃地道:「罩下去了?糊塗,糊塗……楊戩,你……你比你外甥更是糊塗!」楊戩道:「今晚三更,有人要搬運件東西到舍妹囚室中去。木公,我法力若是全盛,三界之中,誰能強入得了此缽的屏障?」木公聲音驀之撥高:「強入那道屏障內?你知道有人要做這等事,你還……是了,我是氣昏了,你封印法力,原便是為了那人能成功對吧?」

  楊戩點了點頭,說道:「但我現在還死不得,沉香那孩子我放心不下,這局棋他一人根本沒可能下得完……木公,想來你是不會讓我失望的罷?」

  蒼色一陣波動,楊戩也不催,木公對這些古神器的瞭解,只在他之上。果然,半晌之後,木公嘆息著道:「乾坤缽是上古法器,一經施用,便與施術者的元神相連。搬運物件,強行進入屏障,你縱然元神受損,有我在也不至有太大危險——可你妹妹呢,你那三妹怎麼辦?讓她在山下關一輩子?或者,讓她知道,為了救她,賠上了她二哥的一條命?」

  三聖母手足冰涼,沉香和小玉一左一右扶著她,神色慘白,也好不到哪兒去。她反手抓住兒子,帶著一絲慘笑問:『這是什麼意思,沉香,他們說的是什麼意思?『幾句話問來,聲音嘶啞,面目扭曲,竟是十分可怖。

  哪吒人在鏡外,雖未受寒氣所侵,卻也如冰水當頭澆下,聽到三聖母問話,怒氣忽然沖上心頭,衝著鏡內大喊:『什麼意思,你會聽不懂?他會元神受損……他已和乾坤缽連為一體!他還要去崑崙,不但讓我們打成重傷,還要和著乾坤缽,再受你兒子一記開天神斧!這樣你才能出來,才能跟你的混蛋丈夫糊塗兒子,快快活活地過上好日子!『

  怒吼變成了哽咽,越來越低,只有楊戩的聲音,仍波瀾不驚地在洞裡迴盪著:「三妹不會知道,不會再有任何人知道了。記得與你說過,王母曾偷換了我設在囚室裡的咒語。」

  木公道:「不錯,你還說換入的法咒只有一半,完整的咒語,是發動某種法器的口訣,除非發動之後,再強行毀去法器本身,否則誰也無法破除——」聲音忽而顫抖了起來,「那法器便是乾坤缽?你……難怪你會罩下去……難怪!」

  三聖母身子一軟,頹然欲死,多日來的那個疑問水落石出。那個法咒,逼得二哥只能發動乾坤缽,發動的後果,就是他一步步地放棄所有——原來,早在二哥去華山看她最後一面時,就已決定了用他的死,來換回她的生機了……

  薄情,自作自受,句句說辭從記憶裡閃過,那都是出自她的口,刻薄得不留一分情面。可是,她用來傷害的,竟是這天地間最寵著她的那個人!

  沉香扶著母親,自己也快站不住了。「但舅舅說過,只要有時間由他架空中樞,大權在握後,自能騙王母放出娘來。如果不是我……不是我太笨,大鬧天廷,惹得王母生疑,他根本不用設下這麼慘烈的局來……」話沒說出口,卻刀一般地橫在心中,痛徹了肺腑。

  楊戩輕聲嘆道:「所以我沒得選擇,不發動乾坤缽,縱然赦得了三妹,縱然改得了天條,只要步出那光柱之外,她便會魂飛魄散,永不超生……是我害了她,害她受了二十餘年的苦楚,母子分離,終日以淚洗面。現在這般結局,那是再好也不過的了……將來,我娘被赦出來,有三妹陪著,沒有了我這早就該死了的孽子,一家人只會更加開心快樂……」

  那日王母用的是傳心術,寥寥數語,沒有任何神仙聽見。但從那一刻起,他一生的期翼,就注定成為虛無的幻想,永遠不可企及——

  「乾坤缽是上古的法器,但自來到本宮手裡,還一次也不曾用過。司法天神,說起這法器,簡直像是為你專門量身定做的一般——怎麼說呢,它固然妙用無窮,卻偏偏有個小小的毛病,對施法者極有好感,有好感到了要休戚與共,同生共死的地步……」

  王母那時的話,宛如驚雷,王母那時的得意,也清晰得如在眼前 ——

  「罩下乾坤缽後,你便是它,它便是你,從此你二人便綁成了一體,你的元神成為它最有效的力量源泉。三界之內,只有開天神斧能奈何得了它,但現在就算有人尋到了此斧,也需法力遠勝於你才行。所以司法天神,為了你自己,你千萬別任由這種事的發生——只因乾坤缽碎裂的那一刻,便是你楊戩元神破滅,必死無疑的時候!」

  回憶著這些,他卻沒多說什麼,似這些與自己已全然無關。但目光中的落寞,一點一點地增加,糾集在山洞的空曠處,疲憊中蘊著深深的辛酸,暴露出內心深處隱秘的柔軟與黯然。

  木公再不知說什麼好,蒼色漸漸淡了去,雲霧彌起,在楊戩身側環繞著,想安慰他,又不知從何安慰起。楊戩合上雙目,許久緩緩睜開,深邃而冷靜,說道:「三更天已到,木公,要勞你費神了。」

  振了振衣袖,定氣凝神,放鬆了神識安靜地等候著。他不能提起法力護體,太上老君道術再高深,像乾坤缽這種上古法器,也必要費上一番工夫。若他的法力再幫著法器對抗,七彩石裡銘了新天條,被外力激盪得狠了,萬一有所損傷,只怕會前功盡棄。三聖母失魂落魄地看著二哥,唇齒輕顫,一句話也說不出。

  一片寂靜裡,楊戩身子驀然大震,一股重壓傳來,連人帶著石凳,竟生生被壓入了地下幾分。木公幻出的雲霧暴漲,聲音也緊張起來:「開始了?我先護住你心脈。」楊戩張口欲語,一時竟說不出話,勉強提氣,低聲道:「護住就成了,不要與抗,七彩石經不起震盪……」重壓又至,他腦中一陣眩暈,週身骨節卡卡輕響,在寂靜的山洞中,分外剌耳明顯。

  雲霧變幻無休,顯然木公極為擔心,卻又不敢自作主張。楊戩五官中都緩緩地滲出鮮血,極是可怖,卻只蹙了眉硬行忍著。又過了片刻,他神目處朱果大小的缽影忽現,火炙般地錐疼中,缽影一虛,悶哼聲裡,整個人向後倒撞,直摔到石壁之上。

  雲霧裡無數光芒耀出,火樹銀花般地交織成網,將整個山洞照得亮如白晝。沉香搶上前想扶住舅舅,楊戩從他手中滑過,跌落在地。雲霧中的光網席捲而至,將楊戩震離身體的元神強壓了回去。光網復又收縮成團,懸在頂上,柔和的流光瀉下,楊戩閉目調息,一時也無力起身。

  「沒事吧?沉香,啊,舅舅他沒事吧?」

  小玉顫抖了聲音問,沉香抬眼看向她,眼神裡竟全是惶恐失措。這一次是沒事,但下次,拿起開天神斧劈山時呢?誰去救他?在家裡那三年多,自己,甚至都沒去看過他一眼!突然心中一緊:「是在崑崙神這兒拿到的天開神斧。難道,難道也是舅舅預先安排的?」

  楊戩的呼吸悠長了些,扶住石壁,緩緩站起來。想了一想,拿起銀飾,取下,銀芒從飾中折射。他神目中光芒接住,控制著引回體內一些,餘下的又全逼了回去,依然戴回頸上。

  木公這時才鬆了口氣,想幻出笑臉,但嘴角強向上勾,倒帶了幾分愁色。圍著楊戩轉一圈,他道:「仍封印著五成法力……為什麼不全拿回來,怕你那外甥劈不開乾坤缽?」

  楊戩不答,墨扇握在手中,揮出,化為三尖兩刃槍。木公一震,說道:「你打定主意了?」楊戩點點頭,三尖兩刃槍又起變化,竟化成了開天神斧模樣,卻是在楊戩的手裡嗡嗡地顫抖著,彷彿一個無助的孩子,發覺自己即將被托付給另一家人的命運,只恨追趕不上再不肯回頭的親人。

  眾人連受剌激,都似麻木了,只呆看著說不出話來。木公嘆道:「楊戩,神物認主,你便是想送給外甥,也是不成的。」

  楊戩撫著神斧,直到它慢慢平靜下來,才微揚嘴角,淡然道:「若我死了呢?要劈開乾坤缽,非開天神斧不可。」 木公不語,想了許久才道:『也許,還有另一種方法。若有人自願化入神斧,在你這個主人允許的前提下,壓制神斧的靈性,或許能……『楊戩已意興蕭索地搖頭: 『何必呢,劈山後我元神破滅,已無幸理。何必多害一條性命?能為沉香死的,定是他心中看重之人,何必讓他傷心。這孩子,吃的苦頭也已經不少,我是逼得他太緊了。『 「不,舅舅,不要,不要對我這麼好!原來神斧就是舅舅的三尖兩刃槍……難怪它會斷,難怪接起後我再也拿不動它!我,我竟用舅舅的神兵傷了他……」

  沉香靠著山石無力坐下,看舅舅將神斧放好,手中又出現一把三尖兩刃槍,只是全無靈性,一眼可見乃凡鐵所造。楊戩默念法咒,舉袖拂過,槍聲鍍上一層光華,好似原來一般。楊戩自失地一笑:『這凡鐵應該已傷不了他。到時我再逼他一步,他也不會再留情了。既已開始,就演到底吧!『沉香想起丁香死時舅舅錯愕的表情,原來他根本不想傷害任何人,除了他自己。他只是作勢威嚇,錯手傷了丁香。而自己,只見到丁香的血,卻沒有看見舅舅眼中的沉痛與悲悔。

  木公嘆息聲裡,楊戩又道「還有那個玉匣,裝的是我八百年來,故意錯斷的舊案文牘。你先收著,不要透露出去,等將來,你看沉香有沒有可能接任司法天神……」木公失聲道:「什麼?司法天神?」楊戩淡然道:「手上若無權柄,憑什麼去守護親人的周全?等他再成熟一些,或許也該去天庭任職了。新天條還算得上公正,只須他按律執法,再不必像我這般處處違心。」

  木公喃喃地道:「你竟這般殫精竭慮地替他設局?那些舊案糾正過來,光這筆人情,就足夠他在三界裡左右逢源……這個小子,坐享其成,真是天大的好福氣……」 楊戩微微一笑,不再多說,轉身離開。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7:10
第十一章 森戈蕩瑤池

  酒闌更殘,凡鐵化成的三尖兩刃槍,隨意地橫拋在石階邊。後殿向來無人敢擅入,所以,司法天神難得不講威儀地在殿前席地而坐,也不用擔心會被誰撞個正著。

  日間兜率密信傳來,各方終於敲定了沉香的舉事之期。隨即楊戩道道嚴令傳下,生造出各種離奇的借口,將天廷的各路兵力,都盡數調離了遣往下界。如今,除了南天門和靈宵瑤池尚有些微薄人手應景以免王母玉帝起疑之外,偌大的三十三重天上,已無片甲駐守。

  積雷山昔日親手佈署下的鐵桶重圍,也於當日被他下令全部後撒,美其名曰準備蓄勢待發,一舉成功,實際卻等同放棄對要道的扼守,放任山上眾妖自由出入。

  真正是萬事俱備了,只等著明天最後一擊的到來。

  左手微微一緊,手中碧玉杯碎為飛灰,被他緩緩散向風中。皎潔的月色下,後殿挺拔的黑色雲柱,在地面曳出濃重的陰影。司法天神便安靜地坐在這陰影裡,微抬頭看著高懸的明蟾,沒有多想什麼,只是一種延綿了千年的習慣。

  過了今夜,連這習慣都將付諸遺忘了吧?在靈魂的洶湧暗流裡,再蒼涼的記憶,也只如彼岸之花,綻放後唯余狼藉的灰燼,那炙痛人心的血色,會被時空的洪流,沖刷得不留一點存在過的痕跡。

  他突然記起了很久前填過的一首舊詞。

  那首詞的詞牌,居然叫做《二郎神》,盛唐時凡間教坊的祭神曲樂。不過也不足為奇,那時他已出任司法天神,位高權重,在人間的香火自然會隨之鼎盛起來。

  填青詞合樂以媚上神,原是蕓蕓眾生自我安慰的辦法之一。

  眾生的痛苦,只能祈告於上神,可神仙的悲傷,卻又能祈告於誰人呢?

  「徘徊久,雲迥出,輕寒侵袖。漸寫遍愁思新墨淺,怕寫到,帶寬人瘦。不覺歲華成暗度,算又向,衢塵拜走。漫說起,冰輪皎潔,冷笑傳杯掉首。

  然否,哀多於樂,氣橫牛鬥。未必是炎涼諳世味,看慣了,白衣蒼狗。此意誰堪相慰藉,只天籟,風悲竅吼。問平生悴損,零落何如,沉吟金鏤。」

  依稀還記得,他低聲吟了出來,這闕詞原以委婉纏綿見長,獻上天來的青詞莫不如是。但到了他這主神手裡,卻一改風骨,凝咽悲抑中不失疏落空曠,述盡了平生的悵然寂寥。

  「主人。」

  哮天犬怯生生的聲音響了起來。他剛從下界回來,奉楊戩之令,將明日的動向傳遞給小玉,好讓她及時趕去天廷暗相助力。此時來到後殿,雖早聽過這首詞,但聲音普一入耳,心頭便突然浮起深切的痛楚。他不懂其中的含義,卻是不由自主地叫了主人一聲,本能地想化去主人神色間的寥落之意。

  低吟聲驀然而止,楊戩抬眼看向哮天犬,不由溫顏一笑,抬起手懸在空中。後者會意,立刻湊上前將腦袋送到主人掌下,又叫了一聲:「主人!」

  楊戩揉著他一頭的亂髮,微微的暖意湧上心頭,畢竟九天十地,也唯有這條笨狗,才肯不離不棄地生死相隨了。但這感慨卻決不外顯,他淡然開口,問起了小玉的情況。哮天犬扼要說了,偷看楊戩臉色,見主人神色柔和,微笑不語,頓時一陣輕鬆,剛才的不安早忘到了九霄雲外,喜道:「等他們鬧上天庭後,由四公主來說明真相,我瞧沉香那小子,當場就得給您叩頭認錯!不過,好在他這次比以前出息多了,總算沒白費您的一片苦心。」

  「是啊,真相……」

  楊戩輕聲重複一句,哈哈一笑,在這笨狗身上略一借力,振衣站了起來。他這一番獨酹已飲了不少,微帶些醉意,蒼白的臉色卻因之略見了紅潤。哮天犬不知就裡,只當主人高興,心下越發歡喜,一邊討好般地陪主人說話兒,一邊向漆黑的夜幕看了又看。

  旁觀眾人都緘默無言,甚至不忍去看司法天神靜矗在月下的身影。只有這懵懵懂懂的犬兒,猶自興奮中夾著期待,滿懷希望地惱恨金烏為何遲遲不肯馭上天宇.

  第二日,一切都按著眾人已知道的軌道運行著。群妖擁著沉香,高舉「踢翻靈霄伏玉帝,踏平瑤池擒王母」 大旗直闖南天門。平天大聖牛魔王闔家一馬當先,孫悟空與豬八戒威風八面,卻是誰也沒想過,素來戒備森嚴的天廷重地,何以竟讓如此一群烏合之眾,毫不滯留地順利殺上了靈霄寶殿。

  靈霄當即失守,眾仙退往瑤池,急調司法天神護駕的御旨,也十萬火急地傳到了真君神殿。楊戩召來梅山兄弟等部屬,並不如何著急,最後一個步出正門,卻又停了下來,回身看向這座住了八百年之久的神殿。

  黝黑寒冷的神殿,仍如他剛飛昇天界時一般陰森莊穆,便是揮灑遍三十三重天的祥光瑞氣,都不能改變它絲毫的特質。但無論三界如何畏懼憎恨,卻唯有此處,才見證了他耗盡畢生心力的掙扎。

  退了幾步,楊戩親手合攏了大開的殿門,緩慢而安然,像是要藉著這一動作,將整個神殿都驅入絕對的沉寂中一般。

  永不再開啟。

  一步步穿過曲水小橋,見慣的瑤池風物,從未像今日這般折映著慌亂與驚忙。楊戩仍像平素一樣,向著正中的御座躬身施了一禮:「小神護駕來遲……」

  話未說完,便被王母厲聲打斷:「先不要說這些,想法護住瑤池再說!」

  「是!」

  他淡淡地應了旨,暗自向上看去。王母的語氣極為憤怒,又雜夾著幾分的不知所措,自她存在於三界以來,從未遇過如此聲勢浩大,卻只衝她而來的討伐與反抗——便是當年孫悟空的大鬧天宮,熱鬧的表象下仍是盡在算中的瞭然,是天廷自己勢力對峙的結果,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引以為豪的天廷重地,轉瞬便成了不堪一擊的紙樣燈籠。

  法器保護自己的本能,讓她惶恐得不能自已,如非玉帝手持玉盞,面無表情地示意她不得輕舉妄動,只怕她不是直接衝出瑤池逃開,便是失控得當場要大發雷霆。

  星殞電馭的法寶光芒,山崩地裂的喊殺暴吼,血水殷紅得有如末日獻祭,雨霧般向空迸出,復又灑落下來,染渲著瑤池前的一切。駐守的單薄天兵再也抵擋不住,數層防守頃刻告破,隨著一聲清朗怒喝:「王母娘娘!」萬重斧影橫掃著遇見的所有障礙,諸路反天的人馬,已直衝入這向來歌舞昇平的仙家聖地。

  群仙驚恐萬狀,有的真,有的假,有的趁機盤算私心。李靖一個示意,太白金星趁機進言,討旨去赦被判面壁五千年的哪吒。太上老君退在眾仙之後亦步亦趨,便如真正老者一般籟籟發抖,顯出龍鐘的昏耋之態。但白眉下的目光卻銳厲如鷹,一瞬不瞬地捕捉場上變幻的戰局,隱約流露出按捺不住的得意與暗喜。

  楊戩深吸了口氣。手裡只是凡鐵,卻不礙他三千年礪淬的孤傲氣宇,大步上前,寥寥幾句命令傳下,原已亂成一團的天兵們頓時穩住陣腳,護在御前死死抵擋住敵人暴風驟雨般的攻勢。

  已經夠了,不能再讓那孩子更進一步地逼迫天廷了。

  只有形成暫時的僵峙,才能讓雙方都產生僥倖的心理,從而讓佛門的調停介入,變成眾人求之不得的自願。

  司法天神終於加入了戰團。

  「楊戩!」

  已略見穩定的場面,忽然又是一陣大亂。隨了一聲熾怒如狂的暴吼,萬丈的金光從人群中衝起,嗆地一聲,正擊在楊戩手中的三尖兩刃槍上。鏡外的哪吒身子猛地一陣顫抖,那是他挾著滿腔的怒火,從天牢匆匆趕到瑤池來了。

  楊戩手臂一酸,身向後仰,乾坤圈貼面飛過。哪吒收回法寶放聲狂笑,厲聲喝道:「想關便關,想赦便赦,當我哪吒是什麼人了!」不屑地向楊戩重重呸了一口,身化流光,乾坤圈再度出手,竟是要直砸向御座上的王母娘娘!

  「護駕!」

  眾仙惶恐的亂叫聲裡,楊戩不動聲色,三尖兩刃槍在太白金星腰上一挑,太白身不由己,已衝上前一把抱定了哪吒。哪吒雙眉豎起,喝道:「金星,你做什麼?」太白金星抬眼向前,正看見乾坤圈下王母扭曲得不似生人的暴怒面孔,一個寒顫下突起急智,叫道:「三太子,她是君你是臣,就算你不念君臣之義,也莫要累了老夫和你生身的父王!」

  哪吒愣了一愣,手上便有了幾分遲疑。就這麼緩了片刻,在別處酣戰的四大天王搶將過來,各祭法寶,將他的乾坤圈生硬硬逼了回去。哪吒哼了一聲,知道時機已失,卻是氣不打一處,暴喝道:「無君無臣又如何?金星,你不知我哪吒,原本便是天生的叛逆麼!」

  在天廷死水裡消磨殆盡的戰意,頭一次如兩千年前那樣,澎湃激盪得再難自制。再不要看那低眉順目的奉迎,再不要學那勾心鬥角的奸詭,哪吒轉頭看向激戰中的沉香等人,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嚮往神情,仰天長嘯聲裡,混天綾與火尖槍全力擊出。

  反便反了,那又如何!

  楊戩將投在哪吒身上的目光收回,唇角風淡雲輕的笑意一現即隱。很久沒在這個昔日袍澤的身上,看到封神時高呼酣戰的風發意氣了。雖沒想到他會在陣前公然倒戈,但這樣的決斷與自由,自己從來渴求而不可得。即便現在只能旁觀,卻也終是值得代為欣喜。

  孫悟空自打入瑤池,便一直盯緊了楊戩。見他被乾坤圈偷襲得狼狽,不由頓足大笑。運棒又擊飛幾名圍攻的天兵,他騰身暴起前衝,放聲喝道:「楊戩,你且吃俺老孫一棒!」法力提到十成凌空擊落,就聽喀嚓嚓幾聲大響,瑤池水榭的玉石地面,已被棒上勁風生生地壓出無數裂紋。

  楊戩手腕一翻,三尖兩刃槍突然收起,寶蓮燈魅影般現在掌中。他知孫悟空必會出手約鬥,早等這一刻多時了,口訣默誦,真氣貫入燈中,青華疾爍向上,「轟」地一聲,青金兩道光芒在空撞了個正著。孫悟空猝不及防,整個身子已被震得直跌出去,險險失足摔倒。

  寶蓮燈溜溜輕轉不休,楊戩神色淡定,控燈護在御座之前,並不追擊,卻也不允眾人再上前半分。

  抖斧擊倒一名天將,沉香的眼中,除了一片血色再無其他。但熟悉的青華爍起,他猛然回頭,看到的,正是孫悟空被寶蓮燈擊飛的一幕。

  那燈是自己對母親愛的記憶,是自己賴以防身的法寶,如今,卻玷污於仇敵之手,成為惡人恃之為非的資本,令三界未來的希望,都陷在青華里岌岌可危。沉香輕咬住唇,冷笑從唇上閃過,這種情形,他決不允許發生,他要從這個人手裡,拿回該屬於自己的一切。

  三聖母絕望地貼近哥哥站著,看兒子帶著全是仇恨的笑意,一步一步走上前來。但卻不是想像中的強攻蠻鬥,這二十歲的青稚少年,上前後的第一件事,竟是收起了染滿血跡的鋼斧。

  終於不再徒恃武力了,所以,他有了更好的處置辦法,抬手向前虛按而出,法訣從口裡誦起,淡淡的光芒,驀地便纏上了燈身。

  「我是在用法訣,和舅舅搶奪對寶蓮燈的控制。」

  沉香扶著母親,低聲說道。後面的事記得清楚,群妖士氣大振,高呼酣鬥,拚命衝擊天廷最後一道防衛。幸好小玉突然現身截住了孫悟空,否則殺紅眼的眾人,早就忘了上天前觀音安排的佯攻之計。

  他向後看了一眼,王母雖憤怒不安,玉帝卻深沉莫測,一邊吩咐金星去西天求援,一邊觀察著老君等派系首腦的動向,平靜而若有所思。

  分明三界之主並不在意充溢了三十三重天的混亂殺氣,而是一心在思付著這場反抗形成的幕後原因。

  或許,還有善後之策。

  但那時的自己,以為靠武力就能打造出全新的將來,而公義,則會理所當然贏得所有的支持。所以勝券在握時,自己從沒想過,原來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博奕的表象,淋漓盡致的殺伐背後,是對奕者怎樣嘔心瀝血的苦心佈署。

  緊緊地握住了拳,沉香似要將如熾的悔恨,都牢牢握在掌心裡,但卻是一言不發,只靜對眼前的每一個細節,強迫著自己,永遠,永遠都不要忘記……

  寶蓮燈懸在空中搖擺不定,相近的血脈,同樣的口訣,能拼出高下的,就唯有彼此的法力了。楊戩不住催出真氣,臉色已微微有些發白,但既勢成騎虎,鬆手便等於放棄控燈,他不禁苦笑一聲,自嘲般地搖了搖頭。

  知道自己為戰局分神,比不得沉香因恨意而來的心無旁鷙,對峙下去結果必不樂觀。但由著這孩子收走寶蓮燈,瑤池的兵力就更難以為繼,為今之計,只有設法解開這個僵局再說。

  微轉頭向失措的眾仙群裡看去,正撞上太上老君帶了點貪婪意味的目光,楊戩心中一動,向階上的御座掃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王母也正留意著這邊的爭燈之戰。他心中頓時有了計較,以目示意太上老君後,隨即真氣猛然一撤,放棄控燈的同時,將沉香的法力一併強引向了自身。

  被他這麼順勢一導,沉香尚未明白過來,已身不由己地向前衝出。寶蓮燈當即失控,光華四下逸出,便如炸起了千百枚雷火,威勢駭人之至。楊戩卻早在料中,提氣於胸,硬受了傳遞來的法力一擊,右掌向空拍出,呼地一聲,將寶蓮燈擊飛向太上老君方向。

  道祖的瞳孔,倏忽收縮,腳下蹌踉不定,似被震炸帶得站不穩身子,袍袖卻向前揚起,金剛琢黃芒一爍,寶蓮燈已化成一抹微光,直鉆入他的大袖之中。

  石桌轟然裂成幾截,司法天神砸落在桌上,單手撐地便欲掙起,胸口一陣悶痛,險些又摔了回去。附近的哮天犬大驚失色,兩步奔了過來,扶住主人急道:「主人,沒事吧?」

  楊戩卻不回答,借力站起身來,向老君站立處遙遙一拱手,笑道:「老君,多謝你助我一臂之力,收取寶蓮燈不被逆賊所得!」真氣貫注其中,在震天的殺伐聲裡,清朗地傳遍了全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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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豪賭因勢揭

  

  王母的目光,當即向道祖看去。沉香聽得明白,也騰身飛到了道祖身邊,伸出手來叫道:「老君!」

  老君白眉掀起,臉上現出被算計了的惱火,沉香呆了一呆,只當自己觸犯了這素以仁厚著稱三界的長者,餘下的話便哽在喉裡說不出來了。老君垂下眼簾,冷哼著掩飾住方纔的失控,心念電轉之下,借勢微帶震怒地喝道:「沉香,你不是真的要鬧翻三界吧!」

  沉香又是一呆,手僵在了半空,老君卻不容他細想,一振拂塵,冷冷地續道:「再這樣鬧下去,只怕要釀成三界以內,有史以來最大的災難了!」

  沉香急道:「可是不這樣,難以造就新秩序啊!」老君仍是冷笑,問道:「那你將如何收場?」沉香這才記起上天前的商議,暗罵了自己一聲,只當是老君在點醒自己,急抱拳施禮道:「這就仰仗您老人家一句話了!」想到寶蓮燈,還是有些不甘心,又加了一句,「老君,寶蓮燈能否還我?」

  老君臉色一沉。他身為道祖,這一作勢自有其逼人的威嚴,沉香便不敢再說,恐老君當真動怒不肯相助。半晌,才見老君向四下一指,喝道:「那你讓哪吒等人先住手再說!」

  當下沉香放聲喝令群妖退後。他身為反叛首領,又是齊天大聖的得意門人,眾人自唯他馬首是瞻,集合後便不再強行搶攻。天兵們已被殺得心驚膽寒,停戰後潮水般退後環衛在御前,誰也不敢趁機反擊。

  楊戩潛運內息,壓制住傷勢,持槍站在一邊,靜看著老君兩邊奔走調停。兵戈雖止,唇槍舌劍仍各不相讓,在天條公正與否上糾纏不清。

  「天條最大的不公之處,便在於你們這些人濫用天條!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王母娘娘,二郎神,已不知犯下多少天條了,也沒有受到懲罰,但你們卻因為我爹和我娘成親,就把我娘壓在華山下二十多年!」

  沉香的聲音,激昂地迴盪在瑤池之中。楊戩暗嘆一聲,這孩子的話,還是和上次一樣地不知所云。濫用天條與天條不公之間,根本構不成任何的因果,有人違背律法未卻被懲處,只能說執法力度有待加強,又豈能作為其他犯事者不該受罰的理由?

  王母卻明顯心不在蔫,爭辯能否佔到上風,對掌控整體局勢毫無影響,她冷冰的目光,只在太上老君身上盤旋。又過了片刻,趁沉香大聲辯得正急,她逼視著兜率宮主,放低聲音悄然喝道:「老君,你過來!」

  楊戩嘴角微掠笑意,不再聽沉香越說越遠的廢話,只戲謔地看向老君進退兩難的神情。道祖在封神時就曾垂涎過寶蓮燈,此番自以為坐得漁翁之利,卻終於還是做了黃雀前的螳螂。老君猜出他心中所想,狠瞪了他一眼,卻抗不住王母接連的催促,只得靠近御前,半躬下身去。

  王母冷聲低喝道:「把那東西給我!」老君手中拂塵猛然握緊,咬牙應道:「老道聽不明白!」王母纖眉豎起,尖聲道:「你當我是瞎子嗎?我都看見了,給我!」她這一發怒,臉上驀轉金色,幾乎是要擇人而噬。老君心中一凜,知這法器已快自控不住,再不敢觸怒於她,手從袖中伸出,將寶蓮燈遞了過去。

  一個時辰過去,又一個時辰地過去,爭論猶自未停,玉帝一直一言不發,只在眾人爭出火氣要大打出手時,才淡淡地開了口,示意要商量一番,讓沉香等人再等上一些時候。

  哪吒被押在天牢面壁,許多事不知內情,此時有些急了,湊近沉香問道:「沉香,太白金星已去了西天,如來佛祖真要插手此事,怕就不太好辦了。」沉香低聲道:「他來了更好,觀音菩薩早就料到了這一步,否則也不會放任紅孩兒和孫悟空這麼鬧法。」 哪吒一喜,笑道:「原來佛門也看不順眼這勞么子天條了?好,沉香,此次一定能大功告成!」

  這一等又是五個時辰,群妖都不耐煩起來,玉帝素來不動喜怒的神情裡,也微現出一些詫異,探究地看著孫悟空豬八戒這幾個佛門中人,全神貫注地沉思著些什麼。王母看了他一眼,似想討些主意,見他全無反應,只得又向不遠處看去。就見她盯著司法天神手裡凜然生寒的三尖兩刃槍良久,終於下定了決心一般,傳音叫道:「楊戩,你過來!」

  楊戩微不可察地笑了一笑,自行險將燈擲進老君袖中,他便一直在等王母的這一聲傳召。當下向後退了幾步,在御座邊從容地施了一禮。

  「若有寶蓮燈在手,你有沒有把握應對眼前的局勢?」

  王母才問出聲,那邊群妖見久無決定,反而將司法天神召近御前,已再度鼓噪起來,沉香更大聲叫道: 「楊戩,不如拿出寶蓮燈來,我們再打一場如何?」

  王母目光倏轉陰寒,似乎當場就要暴發,一邊的老君看得真切,急步上前奏道:「不能再打了,娘娘,且再拖延些時候,等佛祖前來善後如何?」轉身向沉香連施眼色,三言兩語,又勸住群妖多等兩個時辰。

  王母這才放鬆下來,配合著老君的說法,佯作與玉帝商量起天條公正與否。玉帝卻突然望向楊戩,半晌,才收回目光,淡然地道:「娘娘,你說沉香這孩子,他長得像誰啊?」

  聲音並不太大,卻刻意讓御座邊的司法天神聽到,司法天神眼中閃過複雜的光芒,隨即微闔起雙目,掩飾住驀然生起的震驚之意。

  玉帝平庸的表象下,是沒有任何情感的局外旁觀,若真看出什麼疑點,原也是在意料之中。但司法天神從未想過的是,他會將沉香與自己相提並論,說出如此似警告又似試探的一句話來。

  楊戩向遠處那個含怒而立的少年看去,剎那間無數念頭紛至沓來,又被自己一一否決了去,但充溢胸臆的寵溺和憐惜,還是慢慢轉成了另一種激烈的決絕情緒。

  放置神斧時,就想過逼緊一步,讓那孩子不再留情,這樣模糊的想法,在玉帝那句話後,終於成為最上好的選擇了。也好,就由楊家的血脈,來送自己這最後的一程吧,最後成全這孩子一次,用注定要毀滅的聲名和性命,去根除所有可能存在的破綻和懷疑——

  也算是,遲到了三千年的贖罪!

  同樣驚詫的還有沉香,年少的輕狂,早變成了現在無地自容的羞愧。像誰?自己如何配像舅舅?那樣莽撞幼稚的行止……但忽然,他想到了一個可能,身子一僵,臉色一片蒼白:「是玉帝起疑了,認定舅舅還在顧念著親情?」他默想著,不覺冷汗淋漓。

  結局是早已知道的。

  但過程,竟比親身經歷時,更加的撲朔迷離。

  王母臉上早已變色,薄怒道:「陛下,你就沒別的可說了?」玉帝搖頭道:「縱有別的可說,也沒有這個有趣。」微合上眼,忽又自語一聲,「像誰並不重要,堵不如疏,大勢所趨而已。但一味順勢,只怕隨波逐流後,便再難自控。這順逆之間,當真是難哉難哉,難矣哉!」

  眾妖站得遠,自然聽不清這兩人說的是些什麼,豬八戒得意地笑道:「不錯,這次真商量起來了。」但兩個時辰轉瞬即逝,玉帝王母仍不像有下了決斷的模樣,連沉香都有些忍耐不住了,大聲喝道:「兩個時辰到了,商量出什麼結果了嗎?」

  老君暗看著王母臉色,佯作忙亂地小聲提醒道:「陛下,娘娘,時辰到了啊!」

  玉帝抬眼直視老君,道祖驀地一驚,只覺玉帝的目光嚴如寒刃,竟是直切入自己內心的慾望深處。但這種感覺陡然消失,道祖再看過去,玉帝已恢復了平素的老樣子,正不安地追問道:「這兩個時辰怎麼過得這麼快呀!老君,你說太白金星怎麼還沒回來?」

  便在這時,一聲通報傳來:「太白金星回來了!」瑤池內頓時一陣轟然,眾仙妖心情各不相同,卻都移目向入口處張望了過去。

  太白金星匆匆入內,回來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陛下,娘娘,如來佛祖正在講經,無暇來此解圍啊!」他抬袖試了試滿頭的汗水,又從袖裡取出一紙絹書,呈了上去,說道,「佛祖有幾句話,讓老臣轉交陛下。」

  玉帝接過絹書,目光從由近而遠,自眾仙與群妖身上一一掃過,許久,示意王母休要急躁,緩緩說道:「無暇來此解圍?這講經就這麼重要嗎?」

  群妖大喜討論,眾仙患得患失,誰也沒有留意到玉帝的語氣,明顯和平日不太一樣。豬八戒猶自在一邊大聲嘲笑起來:「佛家講究普度眾生,我說你們,和一個普通的凡人也沒什麼區別嘛!」此言一出,又引起一陣轟堂大笑。

  絹書展開,玉帝一字字地讀了出來:「因因果果,果果因因,善因善果,善果善因,惡因惡果,惡果惡因……」不待他讀完,王母已忍不住叫道:「一個繞口令能解什麼圍?」沉香雖早知觀音另有安排,但眼見如來這繞口令般的推脫之辭,還是覺得解氣無比,叫道: 「古人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現在連佛祖都不願幫你們了,還不知道錯嗎?」

  他話中諷剌之意極濃,王母面孔頓時為之扭曲,手拍御座,尖聲喝道:「沉香,你給我聽著,即便是玉石俱焚,天廷也不會在一個妖孽的威脅下改了天條,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玉帝卻只瞧著絹書入神,微蹙長眉推敲著佛門用意,渾沒有去管已瀕暴怒邊緣的王母。

  沉香冷笑道:「自作孽不可活,既然天道不公,那麼不要天也罷!」左右妖魔更是群情激昂,放聲大叫:「殺了玉帝和王母,平了天廷!」各舉兵刃便要動手。

  王母厲喝一聲:「楊戩!」寶蓮燈現在手裡,凌空向前擲出,司法天神伸手接住,上前一步,護在了御前。

  舉燈作勢,楊戩卻沒有多在意沉香,眼下的局勢,沉香的態度反而是最不重要的閑棋。打與不打,都由不得這孩子自行做主,只看老君和自己要將氣氛營造到什麼程度而已。

  他沉思著看了看玉帝,玉帝方纔的一席話,現在的神情,無疑比王母值得玩味得多,隨即又掃了老君一眼,示意道祖適可而止。老君會意,搶上雙手亂擺,叫道:「陛下,娘娘,不能再打了!」口裡惶恐亂叫,卻是單手拈出法訣,悄然用傳心之術,向空傳出了時機已到的訊息。

  於是,彷彿要呼應老君的話一般,萬道霞光憑空爍現瑤池之上,佛號飄渺悅耳,白衣大士寶相莊嚴,已自空中冉冉而降。

  老君如眾人一般地現出驚喜之色,卻還是禁不住不為人知地冷笑一聲。觀音其實早已到場,但為了最佳的調停時機,一任淋漓的鮮血灑遍了瑤池,卻也只能是隱忍不出。成大事者不拘於小節,佛門尚且如此,他道德天尊的所作所為,誰又敢說不是真正的慈悲呢?

  玉帝猛地放下手中絹書,目視觀音,搶在眾人之前出聲喝道:「菩薩,且助我天廷解圍如何?」

  觀音菩薩合什應了一句:「阿彌陀佛!」足躡祥雲,手持淨瓶,端的是清靜之至,再無半分當日熊血淋身的狼狽。她未當即回應玉帝問話,只向沉香說道,「沉香,如此鬧法,非但救不出你娘,只怕還會禍亂三界眾生啊!」

  沉香怒道:「他們只顧著自己,根本就不把三界眾生放在心上!」觀音微微一笑,不再多勸,轉身向玉帝道:「陛下,娘娘,貧僧與你們打個賭如何?」

  玉帝目光驟寒,旋即斂去所有鋒芒。「好個果果因因……」他重複一遍絹書上的語句,慢條斯理地振了振衣袖,卻不再說話,甚至王母不忿欲語,都被他用目光強壓了回去。

  楊戩冷眼旁觀,心中又是微微一震。各方聯手設下的這一棋局,玉帝轉瞬之間,便已從容看破了去?甚至看破的同時,這法器連應對之法,都已成竹在胸了?

  不過這也無妨。

  勢不可擋時,唯有順勢而行,才能保得住未來的平安。玉帝這樣的應對之法,不正是自己最希望看到的嗎?

  司法天神微笑一聲,神情越發淡定,全是如釋重負的輕鬆。

  觀音見玉帝不語,便繼續說道:「若陛下和娘娘贏了,貧僧助天廷退兵,但若不幸貧僧贏了,便請天廷赦免三聖母,修正天條不公之處,不知陛下願不願意?」

  玉帝點了點頭,道: 「這個賭倒也有趣。」王母大急下正要開口勸阻,玉帝微一欠身,搶先向她道,「娘娘,這輸贏對我們都有利,你便讓朕做一次主罷!」語氣裡帶了十成十的懼內之意,只引得場上群妖都齊齊狂笑起來。

  王母卻聽出了他柔和話音裡的不容置否,心頭一凜,悻悻地應道:「全憑陛下做主!」玉帝不再看她,向觀音道:「菩薩,朕答應和你賭了,賭什麼都行。」

  觀音笑道:「那好,我們就賭沉香救母!貧僧與大家一起坐觀沉香救母,若沉香能將三聖母從華山救出,就算貧僧贏了,由貧僧作主修訂出新天條來,如何?」

  玉帝目光忽然一凝,似有些出乎意料,有意無意地看向楊戩,許久不出一言。王母卻突然笑出聲來,道:「原來是賭這個?菩薩,賭這個的話,連本宮都可以代陛下作主。」觀音追問道:「娘娘和陛下都願意?」王母輕輕冷哼一聲,這個賭法對她而言,簡直等於勝券在握,毫不遲疑便答道:「當然,我們賭了!」

  觀音點頭微笑,又向沉香道:「貧僧今日插手俗務,所為的是三界內的蕓蕓眾生。沉香,若玉帝真有個好歹,必將造成三界大亂,塗炭生靈,想來這也不是你們想要的結果吧?」

  沉香沉默不言,且不說來前便有定計,便是觀音這兩言兩語,他也無從反駁,只有豬八戒在一邊打著哈哈:「菩薩,我們為的,可也是為了三界眾生呀!」話音未落,觀音淡淡一句:「淨壇使者,莫要忘了你的身份。」頓時將豬八戒駭了一跳,合什躬身,再不發一言。

  觀音環視在場所有人、妖、仙,神態優雅從容,但目光移到楊戩身上時,清靜的禪心卻突然一陣波動。落伽山上的那一幕,是她不願記起的奇恥大辱,否則老君前來說項,她斷不會立即應允了下來。但就算如此,直到方才現身之時,她也還有著一兩分猶豫,畢竟權力場上的勾心鬥角,與自己普度眾生的悲願格格不入。

  但這些猶豫,在她看到楊戩的剎那之間,便完全化成了烏有,那日壓頂而來的巨熊鼻息,彷彿又噴在了面孔之上。她暗暗誦了一聲佛號,只想:「太上一代道宗,心性人品,斷然唯善是從,縱是結我佛門以為大援,也定為了三界公義之所在。」

  默思計劃的細節,她從容說道:「沉香,盤古開天時,曾留下一把神斧,你若能找到那把神斧,劈開乾坤缽和華山該不是什麼難事。」沉香應聲問道:「那神斧真能劈開華山?」觀音道:「天地都能分開,小小一個華山算得了什麼?」

  沉香大聲道:「好,我跟你賭!」又是一番討價還價,議定了具體的打賭期限,八太子和丁香自告奮勇,當即陪沉香往下界尋找神斧去了。

  觀音提到開天神斧時,王母神色微微有變,轉頭見楊戩微垂雙目,神色毫無波動,卻又放下心來。這權臣的法力三界內少有抗手,別說神斧下落尚在未知,就算找得到,沉香等人中誰又能有那份修為破缽劈山?得意地輕笑一聲,王母終於恢復了平素的雍容自信。

  鐺鐺的兵刃交擊聲外傳來,小玉倚在沉香身上,有些茫然地向前看去,半晌才想了起來,低聲道:「是我……我一直纏著勝佛,直到舅舅示意才敢收手罷戰。」果然,孫悟空與手持長劍的小玉,一路翻翻滾滾地打回瑤池之中。一個金箍棒重逾千鈞,一個劈天神掌威風八面,竟是鬥了個旗鼓相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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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委惡絕交遊

  

  觀音大聲喝止,小玉停下手來,卻轉頭看向楊戩,等著他的示意。楊戩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她這才嬌吒一聲,恨恨地對孫悟空道:「孫悟空,我早晚還要找你報仇的!」虛出一招,藉機脫身向瑤池外奔去。

  孫悟空也不追趕,拍腿大笑不休,觀音以楊柳枝醢水向空灑出,法力到處,幻出尺許有餘的一方水月幻境,現出沉香等在下界的情形。頓時整個瑤池都為之一靜,人人仰起頭,全神觀看尋斧之行的諸般動向。

  三聖母看一眼水月幻境,又看一眼哥哥,恐慌悶得她喘不過氣來,抓住小玉問道:「小玉,乖,你當時在瑤池的。你告訴娘,二哥他……他是什麼時候去的崑崙?」

  小玉用力咬著唇,沒有回答什麼。因為她突然有了一種衝動,只想衝出水鏡衝回劉家村去,留住遺忘了三年多的那份憐愛寵溺,逃開所有即將發生的傷害與痛楚。

  淚眼已經模糊,魂不守舍地被金鎖帶動走著,她和三聖母這才發現,楊戩正悄然退向水榭邊的偏僻角落,傳音示意梅山老四過來。

  老四不敢違背,心中卻忐忑不安。瑤池險些失守,觀音又出面為沉香撐腰,偌大一個天庭,眾仙大多選擇了獨善其身。連玉帝的態度,都漸趨鬆動,真正負隅頑抗的,也只有王母和這位二爺了。可是,眼下局面,是頑抗就能如願以償的嗎?

  這個二爺啊!固執至此,將來若真有個閃失,也是自作自受,不值憐憫。眾兄弟為他,真小人做過,偽君子也做過,仁至義盡。自古危牆不立其下,是時候了,再不能為了區區愚忠,去陪他沒頂於洶湧的險局之中了!

  楊戩所想的,卻是另一層。老四多智多疑,小狐貍卻極是單純,萬一漏了什麼破綻,反會被他套出內情。當下吩咐道:「神斧便在崑崙,老四,你和老三、哮天犬去下界拖住沉香,一定不能讓他成功。」老四心頭一撞,道:「這麼說……」楊戩沉下臉點了點頭,神色頗是不耐。

  老四的心思,在急劇地盤算著。去還是不去?有觀音的水月幻境懸在半空,這一去就等於是公然破壞賭鬥。楊戩位高權重自不在乎,可眾兄弟呢?何況以沉香的法力,兄弟們一個失手,被當場格殺的可能都有。

  咬了咬牙,他斟詞酌句,小心地稟道:「二爺,小的有些話,不知該不該說。」

  「說。」

  「當初我們對付三聖母一家,一是為了捍衛天條,二是為了二爺的前程作想,但眼下,是觀音菩薩在和玉帝王母打賭,如果天廷輸了,也不是二爺您的責任,若沉香贏了,那天廷就會赦免了三聖母,修改天條,您和三聖母一家化干戈為玉帛,也未必是一件壞事啊!」

  老四的話,合情合理,楊戩靜靜地聽著,微有些感動,神情卻突然轉冷,森然道:「老四,你該不會在我最艱難的時候,胳膊肘朝外拐吧?」

  老四一震,叫道:「二爺!」只當已觸怒於他,駭得臉上一片蒼白。

  楊戩放緩聲音道:「老四,你是我最得力的兄弟,也是最能知道我心思的兄弟,我希望在任何時候,你都能跟我一條心。」老四拚命點頭,卻不敢看他,話聽在耳裡,也全成了警告的反語。楊戩緊了緊手中的三尖兩刃槍,又道:「我先設法引開孫猴子,好方便你們溜出瑤池。」

  楊戩轉身欲行,老四突然想到一事,竟驚出了一身冷汗,脫口便問道:「二爺,這次為什麼沒讓老六……」一種隱約的可能,讓他不寒而慄。

  楊戩淡然道:「他少了一條胳膊,不太方便,讓他跟我一起引開孫猴子吧!」老四仍有些疑慮,目光不住向瑤池外飄去,終還是一頓足,匆匆回了眾仙之中。

  楊戩回到水榭,老四正向老六附耳低言:「一會變化了跟二爺出去一趟。」卻見楊戩腳步不停,逕直走到御座之前,躬身向王母奏道:「娘娘,有觀音菩薩在場,孫悟空等人不敢亂來,小神有了一個解決天廷之圍的對策,想請四大天王和我到外面商量一下。」

  此言一出,四大天王都是一愣,看向王母意欲詢問,王母也有些不解,但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這幾人各施神通,接二連三地變化了悄然外出,旁人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但卻逃不過孫悟空的火眼金睛。孫悟空大奇之下,在哪吒身上一拍,低聲道:「俺老孫也出去一趟看看。」不待他答,撥毫毛變了個假猴兒留在原地,真身已倏忽不見。

  小玉慘然一笑,道:「舅舅這一趟出去,一是讓我配合著威逼四大天王離開天廷,讓王母再無可用之兵。二就是將梅山老六交給我……最後的決戰便在眼前,他要趁著這個機會,假我的手逼他們回灌江口去。」

  哽咽了一聲,她向鏡外的梅山老六嘶聲問道:「我放你離開時,你不是起了誓,要找齊眾兄弟返回灌江口,再不管三界是非的嗎?為什麼後來會去了崑崙……你不守信,你們梅山兄弟都不守信!就算不知道真相,也不該……也不該找去崑崙,與舅舅他刀兵相向……」

  鏡外老六臉色慘白,無言可對,康老大緊握著雙拳,喃喃地道:「回灌江口?」驀地明白了過來,胸中一陣大痛。他抬眼看向老四,抬手便是一拳,厲聲道:「老四,你真是混賬!」

  梅山老四並不躲避,呆呆地看著鏡裡,道:「是,我確是混賬!小狐貍放了老六後,老六尋到我說要回灌江口。是我鼓動老六去尋你出山,也是我跟蹤沉香,一路放出消息,好讓你們及時趕到……我知道二爺肯定要去阻止沉香,六兄弟當著沉香的面和他決裂,才是最好的棄暗投明的辦法……我只想給兄弟們留一道後路,但我萬萬沒想到……」

  康老大咆哮如雷,厲聲道:「你哪裡是因為二爺出賣兄弟才義憤填膺的?你……你分膽是看中了沉香在三界的影響,想另攀高枝對不對?你……老四,你這混帳真是該死之至!」所有不明之處一一迎刃而解,這個昂藏七尺的高大漢子,猛然便跪倒在鏡前,捶地痛哭失聲。

  鏡裡楊戩已綁起老六交給小玉,正與小玉一唱一和,只駭得四大天王心膽俱裂。四人這才知道司法天神假解圍為名,實際是不忘舊惡,要趁機對付自己兄弟。小玉的厲害都親眼見到了,有她與楊戩聯手,四兄弟豈會有半分生機?

  再看看掙扎大罵的梅山老六,四大天王更是冷汗不止。梅山兄弟追隨楊戩多年,如今為一時之利,便毫不猶豫地賣出給了仇家。與這等狠辣的小人結下大仇,將來在天廷又該如何立足?

  「我們離開天界!」為首的魔禮青咬著牙吐出這句話來,「二郎神,你無非記恨著我們兄弟,但若在天廷公然殺害同僚,你的罪卻也不小。不如各讓一步,容我們自行返回西天我佛座前,再不管天界的是是非非!」

  楊戩微微一笑,這四天王法寶厲害,真動起手來,也要費上一番手腳的。肯主動離開,王母再無可用之人,目的也算是達到了,當下便道:「離開天界?好啊,設時務者為俊傑,我就先放了你們一馬!」

  四大天王合什當胸,魔禮青最後看一眼面對了數千年的天廷風物,低誦一聲佛號:「阿彌陀佛!」大喝道,「楊戩,我們兄弟撤了,走!」四人身化流光,貫空直投西天而去。

  梅山老六被玄鐵索縛住,破口大罵不休,楊戩側過身子不去看他,黯然之色一現即隱。小玉唇齒微動,想出聲安慰,又怕被老六看出不妥,生生忍了回去,只默默將老六施法定住藏到一邊。

  猴子瞧這裡熱鬧收場,惦記著瑤池的情況,也先一步轉了回去。小玉確定再無旁人後,忍不住拉了楊戩袍袖,有些著急地問他:「舅舅,該做的都幫您做了,沉香正在找尋神斧,您什麼時候告訴他實情?剛才瑤池那場大戰,你們兩人……」想起沉香和楊戩搶燈時那種憎恨的目光,她突然便打了個寒顫,一種不祥的感覺席捲上心頭。

  楊戩微笑道:「處置好老六的事,你便去崑崙的玉虛洞,那是我少年時修煉的舊府址,且在那兒等我吧。放心,沉香不會有事,只要拿起了開天神斧,他所有的心願,就能全部達成。」見她神情有異,知道這孩子是在擔心自己,只得暗嘆一聲,假意安撫上一句,「沉香與我誤會頗深,有你在場我才好說明一切,否則要他相信,可委實不是易事。」

  此言一出,小玉當他已安排妥當,頓時高興起來,連聲應允。楊戩打發她離開,自己返回瑤池,奏報王母四大天王返回西天之事。孫悟空正站在群妖處生著悶氣,見他進來,忍不住便重嗤了一聲:「呸,照他那德性!」

  方纔猴子回來,火眼金睛略一觀照,便發現哮天犬等人已全部不在,原地只是變化出來的假身。他稍一思付,頓知上了惡當,楊戩容自己在外面看熱鬧,定是為了方便這幾個下屬變化行事。

  又懊惱了一陣,孫悟空總覺不甘,念頭一轉,突然便有了個辦法報復。當下他大步上前,得意地向觀音問道:「菩薩,若他們暗中設障,妨礙打賭的公正,是不是就算他們輸了?」

  楊戩此時已奏報完畢,王母猜出他在挾私報復,生硬硬地擠出一句:「很好,司法天神,本宮算真正見識到你的陰險了!」氣惱之餘,冷哼道,「楊戩,天廷就只能指望你了。」楊戩只當聽不出她話裡的諷剌,躬身恭敬地笑道:「娘娘放心,楊戩有寶蓮燈在手,一定可以力挽狂瀾!」

  退了幾步,正聽見孫悟空向觀音的問話。他神色不動,聞如未聞,心中卻暗道了一聲:「來了!」

  孫悟空唯一破綻,就在於好勝之心。一發覺落了下風,千方百計都要掰回一局。昔日瑤池鬥酒,便是利用這一點,激得他暴跳如雷。此時人人羈在瑤池脫身不得,自己自不能如哮天犬等人一樣變化離開,唯一的脫身之道,怕是又要著落在這猴子身上了。

  知道時機已到,待那猴子又亂嚷一陣:「若人有利用人多勢眾,先一步探出神斧下落,同時故意將沉香引向別處,那麼不就成了明擺著耍賴皮嗎?」楊戩冷笑不止,突然便語帶嘲諷地提氣喝問道:「猴子,莫要血口噴人。你有何證據,能證明我方在暗動手腳?」

  孫悟空一呆,隨即大怒,嘿嘿怪笑兩聲,道:「證據?要證據還不容易?」猛提起一口真氣,向空噴出,幻出萬柄風刃,直射向前哮天犬等人立足的諸仙陣營裡。

  眾仙猝不及防之下,急提法力護身,王母勃然大怒,叫道:「菩薩,你要縱容這猴子動手不成?」孫悟空卻得意大笑,手指前方道:「非也非也,老孫不過是想讓大家看看,我那不成器的晚輩楊小聖,到底養了幫什麼樣的酒囊飯袋!」

  他風刃襲過,看似駭人,威力卻極平平,眾仙有護體法力,輕易便能抵禦得住。但哮天犬與梅山兄弟,都是假身留在原地,轉眼便被絞散得消失無蹤。

  群妖一陣嘩然,楊戩卻只是冷笑,道:「證據,這算什麼證據?眾目睽睽之下,你偷襲殺人,毀去肉身,卻還要公然誣陷嗎?」孫悟空一愣,假身已散,真身又不知在何處,楊戩這話強辭奪理之至,卻還真不易反駁,只得怒道:「這幾人分明不在原處,早開溜尋找神斧去了,楊家小兒,事實俱在,你還敢當眾信口雌黃?」

  這次不待楊戩開口,王母已森然出聲回護這權臣:「孫悟空,你有什麼證據證明他們是去尋找神斧了?」孫悟空呸了一聲,喝道:「若俺老孫找出證據來,是不是就算你們輸了?」語氣極不客氣。王母面色一寒,伸手在御座上一拍,驀地便站起身來。

  觀音眼見要僵,口誦佛號,止住孫悟空,說道:「悟空,娘娘說的也是,沒有證據,就不能證明別人在暗設障礙。」孫悟空斜睥向前,正看到楊戩嘲諷又略帶不屑的神情,不禁切齒冷笑道:「證據?俺老孫去找就是了!」哪吒知他脾氣,伸手拉住他毛茸茸的手掌,低聲勸道:「菩薩好像胸有成竹,勝佛,不宜平添波瀾……」話未說完,手上一輕,孫悟空不耐眾人來勸,已如先前一般,金蟬脫竅而去。

  見這猴子站立原地,突然不言不語,楊戩頓知計已得售,微微一笑,向觀音道:「菩薩,若是我方證明了貴方暗中搗亂,又該如何算法?」觀音冷看他一眼,不屑與言,又知孫悟空這一離去等於送人口實,只得向玉帝道:「陛下,娘娘,看來暗中行事以增勝數,雙方都是難以避免的了。不如這樣,不論哪一方搗亂在前,只要被捉到證據,便算這一方輸了,如何?」

  玉帝笑而不答,王母返身落座,冷冷地道:「就依菩薩所言吧。」楊戩就勢上前,朗聲說道:「好,就請菩薩、娘娘和陛下看仔細了,楊戩這就去找證據。」單手持槍,反負在身後,大步向瑤池外走去,群妖被他氣勢窘住,不由自主地讓出一條道來,誰也沒想到上前阻止。

  他駕雲疾馭南天門,片刻已離了天廷,卻是放緩了腳程,閑散地一路綴著孫悟空,當真是一付要捉這猴子老千的模樣。孫悟空在前方也發現了,筋頭雲擺脫原也容易,但離開瑤池後怒火一消,只覺剛才被楊戩句句扣住話頭,似乎又上了一回惡當,便索性佯作不知,邊走邊思付應對之策。

  楊戩並不著急,按原先議定的計劃,為避免沉香直衝上崑崙啟人疑竇,須由這孩子在下界亂闖段時間,才由兜率通知其藏斧的所在,現在還沒有到趕去崑崙的時候。將諸事又默想一遍,確信再無遺漏後,他心中一陣輕鬆,現出幾分開朗的笑意。

  沉香木然跟在旁邊,看著舅舅唇邊的微笑。這笑容仿若已不屬於這塵世,像飄渺浮風般不可捉摸,溫文中顯出難得的悠閑。但不知為何,折映在眼裡,卻只顯蒼涼,摧肝裂腸,幾乎不忍卒睹。

  後面的事,眾人中有不少是親身經歷的,自然都知道得清楚。當時觀音又施水月幻境之術,讓眾仙妖看到孫悟空急中生智,將計就計地大繞圈子,存心戲耍楊戩一通。兩人在下界斗了數日,楊戩才勉強趕上了筋頭雲,悄然掩身近前察看的結果,卻是孫悟空正躺在林裡呼呼大睡,被這猴子結實地嘲弄了一頓。

  那時在幻境裡,只見到他悻然的臉色,抽身便走的無奈,人人盡情地冷笑熱諷。但此刻卻分明看出,這一追一逃,無非是他打發時間的好戲,才一離開猴子的視線,神色便已輕鬆無比。

  只見他似要返回瑤池,卻趁猴兒得意忘形擺脫了糾纏,調轉雲頭便向西疾奔而去。不久氣候漸轉寒冷,雲下山勢連綿起伏,全是蒼翠的莽莽林海,小玉頓時一個哆嗦,畏寒般倚進沉香懷裡,喃喃地道:「崑崙……沉香,崑崙到了……」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7:11
第十四章 流年彈指歇

  已近金秋時節,但夏日餘威猶在,崑崙山上生機勃勃,連萬年不化的冰峰,也都薄了幾分雪衫。

  沉香以為舅舅要查看自己取神斧的情形,不料楊戩卻到了另外一個地方。那地方離崑崙神所在,只有一山之隔,險峻陡峭,縱使靈猿亦無法攀爬而上。堅石之間,荊棘叢生。楊戩望見那澀綠棘刺之間,赫然綴著幾朵粉白嬌嫩的小野花。

  楊戩的唇角不自覺閃過一絲笑意,那只調皮的小狐貍啊。撥開荊棘,後面是一座半塌的洞府。破損的洞府牌匾上,青苔已經被細心擦去,露出「玉虛洞」三個字。

  楊戩才到了洞口,小玉就從洞裡鉆出來。她笑著拉著他的手進洞,滿臉得意之色。

  楊戩進洞府,不禁愣了一下。玉虛洞自從他藝成之後,就沒有再踏足。他吩咐小玉來此相候,也是因為地處偏僻,便宜行事。此洞廢棄千年,應是破敗不堪。但楊戩沒有想到,洞中已被收拾的一塵不染,破損的石桌石凳也修復一新。楊戩的視線很快就移到了石桌之上。桌上擺放著些新鮮的山果,還有五隻酒杯,環著一壺新酒。

  看楊戩注意到洞中這些變化,小玉的臉有些發紅了:「舅舅,我等得有些無聊,就胡亂收拾了一下。」她拉著楊戩的手,笑道,「舅舅,我剛用冰鎮了壺梅子酒,可以消暑解乏。等沉香救出了三聖母……」

  想著憧憬中的將來,她調皮地又是一笑,「大家也可以在這兒小聚一聚,我要沉香給舅舅您斟酒賠罪!」

  楊戩的目光只是停留在那幾隻酒杯上,半晌,才嘆道:「小玉,沉香有你,我就放心了。」

  小玉聽楊戩說起沉香,芳心暗跳:「舅舅,我什麼時候能夠見到沉香?」

  「很快。」

  小玉一喜:「舅舅,馬上就要成功了嗎?」楊戩雖然一直讓小玉幫忙,但是乾坤缽一事,他一直是瞞得滴水不漏。眼見小玉為幫自己,忍受相思和誤解之苦,日漸憔悴,楊戩心中暗痛。如今,終於能夠放這個女娃解脫了。只是,楊戩的目光又不自覺地看向那壺梅酒。

  「小玉,謝謝你為我做了那麼多。」楊戩取壺,斟了一杯酒,親手遞到小玉的手中。小玉受寵若驚,她紅著臉道。「為舅舅我分憂,本是小玉應盡之責。」

  楊戩為自己斟一杯,「我敬你。」

  小玉怎敢讓楊戩敬她,趕緊將手中的杯子,一飲而盡。她放下酒杯在桌上,忽然便是一陣暈眩,不由自主地跌坐在石凳上。她勉力抬起頭,瞧出去的楊戩,模模糊糊,只是一個高大的身影。

  「舅舅……」小玉的舌頭有些僵硬,「為什麼……」

  楊戩看著小玉,「小玉,謝謝你放過了梅山兄弟。還記得嗎,我說過要給你一個交待的,今天,你姥姥的大仇就能報了。」

  「不,舅舅。我已經沒有仇了,我早就沒有仇了。」小玉說不出話來,她流著淚,只是搖頭。

  「這是怎麼回事?」三聖母看著那酒杯喃喃道。她看著小玉,盼她能夠給個解釋。

  聽小玉輕輕道:「舅舅換了原先的梅酒。我從來沒有喝過這種酒,它寡然無味,清清淡淡的,卻又醇烈無比,還有一種淡淡的草香味兒……當時,我很暈,魂魄都在飄蕩,似乎在流水中一般。」

  「彈指流年。」三聖母的臉上,現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神色。楊蓮嘆道:「還是在灌江口的時候,二哥閑來曾經釀過一種酒,取長風為魂,水澹為魄,佐以極少量的忘憂草汁。二哥說,飲了此酒,就會在夢中,追憶往昔歲月。故而,他為此酒取名『彈指流年』。但是,這酒是讓人安神睡去,為何二哥要騙你服用呢?」

   「彈指流年。」小玉默念著,眼中的淚止不住的流了下來,「舅舅原來是這樣,把我對他的感情和記憶,全部抹去的。」

  夢中,飄忽之間,小玉彷彿又回到了真君神殿的密室。她偷著懶兒溜去和四公主說悄悄話兒。四公主笑著點她的鼻子:「你這個小狐貍,還不去用功,當心真君回來考察你的功課。」小玉吐著舌頭,為何這位四姨母,越來越有了些二舅母的架子?

  小玉無奈,只能去亭子一個人練劈天神掌。她才練了一會兒,哮天犬就跑過來蹲著看她練功。小玉面帶得意之色,笑問哮天犬:「我的功夫怎麼樣?」

  哮天犬卻撇著鬍子,聳聳肩,一幅瞧不上眼的模樣。小玉看哮天犬樣子,覺得有趣極了。她忍不住又要逗弄哮天犬玩,故意做勢嚇唬哮天犬道:「哮天犬叔叔,不如你來指點小玉幾招吧。」說完,合掌就撲,就等著與哮天犬追追逃逃的耍樂子。

  不同往常,掌到面門,哮天犬卻站著不動。他的眼中,忽然現出了悲色:「哮天犬隻是一條狗,沒有多大的本事。小狐貍你好好練功,幫主人一把。主人現在一個人,我真的很擔心啊……」

  「哮天犬叔叔。」小玉愣在當地,看著哮天犬慢慢回過身,瘦瘦的身子,竟然有些佝僂。

  「哮天犬叔叔剛才是什麼意思?」小玉被哮天犬的話弄得心煩意亂。「我一定要找舅舅問個清楚。」但諾大的神殿突然變得死一般沉寂,小玉在殿裡一個人亂走,卻怎麼都找不見楊戩。

  忽然,小玉瞥到幾人正頭也不回的往外走。小玉追上去,大聲問他們楊戩在哪裡,但沒人肯回答。她一路追下去,直到連神殿都看不見了,這群人才止住腳步,冷冷地轉頭看了過來。

  小玉待看清他們的面目,不禁呆住了,竟然是梅山兄弟。梅山兄弟冷笑著,大聲咒罵楊戩,他們的臉上,十分的憤怒之中竟然刻著七分怨毒。

  小玉退後幾步,緊緊摀住耳朵,那些誹謗之詞,她是一句都不能入耳的。小玉大聲叫道:「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你們聽我說……」

  康老大冷嘲:「小狐貍,你和楊戩是一路的,你想要說什麼?」小玉頓時語塞:「我……」 梅山兄弟狂笑著紛紛駕雲離開。

  雖然天性狡黠,伶牙利齒,可小玉礙於楊戩密令,不能替他辯白半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梅山兄弟帶著怨恨遠去。但她心中委實憋屈至極,悶著頭往回走,早把這些人所有的祖宗都挨個請出來問候了一圈。

  「死梅山,等我告訴舅舅,有你們好果子吃。」 小玉想到此處,心情舒暢許多。她畢竟是個孩子,渾然未覺察兇險已近。

  「小玉,你喚誰做舅舅?」那個聲音冷冷的,小玉如同被冷水潑頭一般,她愣愣的看著前方的雲路,姥姥正看著自己。她的目光,也是冷冷的。「你認賊作父,將你親身爹娘置於何地?」

  「姥姥,我好想你啊。」 小玉的眼眶盈滿了淚水。

  「誰是你姥姥?我被你氣得日夜不寧,特地從地下趕上來看看,我的乖孫女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小玉心中悲苦,她不敢再看那個死魂靈,唯有長跪在地,以頭觸地,哀哀地喚著姥姥。

  死魂靈背過身去,長嘆一聲:「你不要再喚我,我也從此不再認你。」小玉跪在地上膝行搶前幾步,她要抱住姥姥訴說心中的矛盾苦楚,卻從姥姥的身體中穿了過去。死魂靈消散去,卻留下徹骨的失望,將小玉的心浸得冰寒透了。

  小玉冷極了,她一路哆嗦著,她要回真君神殿。她已經沒有家,真君神殿就是她的家,家中有她此刻最需要的溫暖。「舅舅。」她低低的喚著,彷彿這能夠稍微驅散些心頭的寒意。

  真君神殿到了,小玉卻再也回不了家了。一扇厚重的大門,將小玉無情的關在外面,任她如何敲打都緘默不言。小玉軟在門上,記憶中一個聲音淡淡的響起:

  「你出去後,就不要再回來。事成之後,我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小玉心中突然升起不祥之感,她感到恐懼,她有一種大禍臨頭的預感,,卻不知道這種兇兆要應到誰的身上。從前的事,從前的人,都像走馬燈似的在小玉腦海中旋轉。小玉感到有些暈眩,從來未有如此迫切,她想要再見楊戩一面,胸有似乎有千言萬語,要對他傾訴,但是舅舅又在哪裡呢?

  「舅舅吩咐我的事情,我都已經做完了。所以,舅舅就不再見我了?」小玉有些傷心的想著,「我還能幫舅舅些什麼呢?」

  「燈油。」小玉忽然想起了寶蓮燈,她笑了,她終於可以為楊戩再做些什麼了。小玉取出匕首,一刀割向自己的手腕,刀鋒過處,一滴血都沒有。小玉急了,她用匕首使勁劃下去,數刀過後,手腕上只多了幾道白色的擦痕。

  小玉看著自己的手腕,呆呆發楞。忽然,她聞到了血腥氣。血不是從她的手腕上流下來的,而是……小玉悚然回頭一看,沉香倒持小斧,斧刃上的鮮血一滴滴的滴在地上。那種可怕的情景,再一次浮現。上一次,是楊戩的三尖兩刃槍上,沾染的是沉香的鮮血。那麼這一次,沉香的板斧上又是誰的鮮血?

  這是天地間罪人的血。

  鮮紅的血,滴在純白的臺階上,變成了澀澀的黑。純黑的真君神殿,似乎極慢,又是極快的,風化腐朽。小玉的手輕輕一觸,那道她怎麼也推不開的門,竟然化為了飛煙。整個神殿在瞬間土崩瓦解,悄無聲息。原本墨玉般堅硬,卻早就是不堪重荷。其實,裂紋很久前就有了,人們不經意地忽視過去,此刻終於完全碎裂。

  幸好,神殿中該走的都走了。

  那麼他呢?

  他在哪裡?小玉看著空空蕩蕩的一片空地,心中忽然生出了恐懼,那是因為記憶忽然間被吸空所致。她甚至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那個「他」是誰?

  粉塵打著旋兒慢慢轉動,如同舞者柔軟的身段。無聲的悲歌在響起,慢慢的,捲起那些粉碎的灰塵。黑色的粉塵和白色的粉塵,混雜在一起,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灰。

  小玉跪下去,碰起一捧灰,死灰竟然帶給她溫暖的感覺,如同親人給她的最後的體溫。

  「啊!」小玉的心空洞洞的,她發出野獸的悲鳴。她的心已經被吸空了,留下一個個深深淺淺的黑洞。小玉的眼睛望出去,絕望的深淵是什麼顏色,天地間就是什麼顏色。唯有風捲起死灰,如同一條灰色的龍,昂著頭欲向天的盡頭。

  小玉追過去,不管跌倒多少次,她都要追過去。是的,因為她還認得那條龍,那龍的紋,曾經盤踞在黑色的寬氅廣袖上。現在,它卻要去哪裡,是要尋找它的主人嗎——可銀色的龍身,為何如此黯淡,那能與神鎧比輝的明亮與生氣,都遺失到哪裡去了?

  小玉已經不敢細想,她一步都不能停留。因為她只要一停留,這些斷斷續續的片段,也會消失無影。

  無聲的悲歌在響起,淡淡的香味沁人肺腑。思憶如同年華般美好,又如年華般逝去,再無挽回。

  小玉力竭了。她跪在地上,頭痛欲裂,什麼都不能去想。因為只要一想,那些珍貴的片段,都會被無情的洗去。

  身上已經被汗水濕透,小玉咬著牙,硬著心腸,不理會這些。她看到了自己手腕,淺淺的幾道白印下,是從前割的舊傷疤。小玉哭著狂笑起來,為什麼這個夢那麼長,為什麼我還不能醒來?她張嘴欲向腕間咬去,但冥冥間,似乎感應到什麼。小玉一抬頭,看見那雙熟悉的眼睛,依然是那種淡淡的笑意,卻帶著些許傷感,似乎在輕嘆:「傻孩子,這又是何苦?」

  「舅舅。」小玉哭了,淚水決堤般湧出,她再也無法抑止自己,不去想著這個人。

  我是一隻在山林中野慣的小狐貍,愛在花叢中忽然竄起來追逐蝴蝶。身邊的最親的人,就是我姥姥。後來,遇到了沉香,我的世界便和他的交疊。再後來,姥姥死了,我的世界便只有沉香,而他的心中卻有兩個女孩。

  那個時候,也許為沉香而死,將這條命捨了給愛人,便是我最好的結局。偏偏楊戩救了我,他可是我的大仇人啊,也是沉香的死對頭。

  因割血帶來的恐懼和屈辱,不知何時被另一種感覺所取代。我不再是父母雙亡的孤兒,也不再是注定被拋棄的異類。藥碗被一隻手穩穩的扶住,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切成熟男人的品格,他就是我一直期待的父親。

  小玉癡癡的看著自己伸出的手,拳心緊握,虛懸的手臂不知是要伸向何處,也不知是在等待何人。小玉孤獨的等待著,她緊攥著拳,固執的不肯放手。也許,她將毫無意義,無有希望的等下去,直到永遠。

  「小玉。」一雙溫暖的手,搭在小玉冰冷的手上。小玉順著那雙手看上去,少年溫柔的笑著,「來,小玉,你不是一直在等我嗎?」

  「沉香……」小玉不確定的喚了一聲。少年點頭微笑,明朗的笑容,如同他身後那片天地一樣,灑滿陽光。

  「小玉。」沉香的臉在耀眼的陽光下,顯得格外的自信,神彩飛揚。他傾身將左手伸給小玉,「小玉,跟我走吧。我將給你幸福,你答應過做我的新娘。」

  幸福感瞬間淹沒了所有的空虛,小玉握著了愛人的手,她的指縫間,漏下最後的一撮灰塵。小玉當然不會察覺到的,那只是一撮灰塵而已,她的眼中都是幸福的所在。

  小玉往前跨了一步,她步入少年的陽光中,步入了幸福美滿的憧憬裡。那是她一直期望的,也是「他」允諾下的。

   「他?」

  小玉遲疑了一下,如風的少年已經轉過身大步而行,她被他拖帶著往前奔去。溫暖的陽光下,小玉四肢百骸都愜意無比,她是山林的女兒,腳下就是芳草,身邊就是樹林,前方是心愛的少年……

  但瞳孔卻驟然縮緊,沉香背著的斧子上,有一抹鮮紅的血跡,永遠都無法乾涸的血。

  因為,那是天地間罪人的鮮血。

  塵落,天變,勿回頭。

  血色向上洇開,天空是一半明媚,一半卻是血色的透亮。那種透亮,是薄的不能再薄的一層膜,似乎一捅就破。

  「小玉,什麼都不要管了。我只想你們幸福……」

  空氣突然變得澀重,如同窒息者最後呼出的氣息一般。一道道沉重的鐵閘,從四面八方擠兌過來,只留下一條狹小的通道。通道前景色依然明媚,少年依然微笑關切,但是,小玉卻知道,通道的盡頭,再不是自己期待過的那樣的幸福。

  她不能自由地奔跑了,被鐵閘限死的風景,無望得近乎絕望。

  那麼回頭吧!可前方有少年的微笑……

  回頭之後,如果連這微笑都遺失了呢?

  不,她寧願失去一切,都不能放棄這少年一笑。小玉又向前跨了一步,她需要有一個愛人,需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他們會有很多漂亮可愛的孩子……

  有個聲音嬌笑著:「我們妖精本來也沒有姓,那以後我跟您姓好不好?」

  「叫什麼都沒關係,小狐貍,我倒是希望以後你和沉香的孩子,能有一人繼我香火,讓他姓……」那個聲音越來越輕,小玉竭盡全力側耳傾聽,卻怎麼都聽不見。因為她這一停,已經走不脫了。

  腳下大地上,變得軟綿綿,那是那是濕漉漉的血,如同從濕透的海棉裡飽蘸出來。小玉悚然回頭,身後的天上是無數鮮紅的嘴,那些嘴一張一合,塵世間所有的聲音加起來,都不如他們發出的嘈雜。小玉的頭要被炸開一樣,她想要摀住自己的耳朵,那些聲音卻如亂針刺般直刺入她的耳鼓,她無法辨清他們都在咒罵些什麼。最後所有的嘴都在張合,口型一模一樣。千萬個舌頭在揮舞著一個聲音:「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不!」小玉哭叫著,她的聲音淹沒在洶湧的波濤中。

  一股大力將小玉托起,向著前方拋去。那半邊天地,有著陽光,少年,還有他所許諾於她的幸福。

  「勿回頭。」

  「小玉,小玉。」沉香緊緊抱著妻子,妻子的身體在發抖。玉虛洞中,小玉伏在石桌之上,她的背顫抖著,似乎被噩夢所擾。楊戩的手輕輕撫過小玉的鬢髮,掌下光華閃爍,映在楊戩的眼眸之中,那樣的絕決無情。

  沉香一下子就全明白了,舅舅是在觸動昔日的施法,為小玉消除所有相關的記憶。小玉服下寶蓮燈燈芯,得到了萬年法力,不是四公主可比。所以舅舅才會借用 「彈指流年」,讓小玉自行回憶,然後順勢消除。

  小玉伏在石桌上的身子,慢慢平靜下來,似乎進入了安靜的夢鄉。楊戩收手坐下閉目調息,片刻他睜開眼睛,看著眼前的女孩,額角的發都被汗濕透了。楊戩剛要伸手過去,卻硬著心腸停住了。他低頭看著自己那杯未飲的酒,「今天過後,許多仇恨都會散去。楊戩平生所欠的舊債,都一併還了罷。」說罷,楊戩摔杯在地,杯中的酒潑在地上,立刻化為了碧煙,酒杯碎成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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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所謀在此時

  

  就在這時,一個覆蓋了整個崑崙的聲音,從山下清楚地傳到玉虛洞裡:「一個博愛的人,大家會支持他,一個能抵制誘惑的人,大家會信任他,而一個願意為大家犧牲的人,大家也能為了他而犧牲。但就算如此,也未必就能拿起神斧——只因你還需要一樣東西,那就是智慧!」

  聲音威嚴神秘,但楊戩一聽便知,正是木公在故弄玄虛。想起在天庭幻境所見,木公所設置的三關,無論是融化人心冷漠的冰雪之關,還是後來的權力取捨與博愛之心,都有極深的用意所在,只願這些能給沉香多一些啟發,千萬不要重蹈自己這舅舅的覆轍。

  他舉步向外行去,普出洞口,天地驀而大震,萬道金霞飆若電馳,自山下直衝天宇,同時極為熟悉的感覺傳遞過來,隨身多年的神兵,正急切地尋找著舊主,又萬般地驚惶和失落。

  木公已讓神斧出世,一切,終於到了最後的時候了。

  步履從容,循光華而去,但當轉過山道,觸目所及,楊戩的神色,突然便變了。

  隔了一叢樹林,沉香正咬著牙,在丁香的幫助下,拚命抬起神斧,但無論如何努力,也只能勉強提離地面而已。

  「舉起來都這麼費勁,帶著它還怎麼駕雲啊!」

  沉香失措的叫聲清晰可聞,但楊戩並沒有看向這外甥,因為樹林之後,還有另外兩人,兩個他萬沒想到會在崑崙見著的人。

  「小玉的安排出了什麼差池?」

  那是他下意識的想法。但梅山老四和老二才一回頭,他一眼看過,心中陡然一寒,剎那間一切了然如鏡。

  恭敬陪笑,兩人一如往昔,但閃爍的目光,卻都在盡力隱藏著什麼。老二是揮之不去的恐慌,恐慌裡又雜夾著難捺的怒氣,而老四,同樣畏懼著,但更多的,是盤算最佳時機之意。

  「二爺,您來了就好!」老四搶先開了口,「我們一路跟蹤沉香,發現他已拿到了開天神斧,正想設法稟報於您……」

  楊戩緊了緊手中槍,沒有回答,緩緩向前走去。林後是萬丈絕壁,絕壁下那曾經單純清澈的少年,正為一個觸手可及的希望,咬牙盡著最大的努力。這樣的重荷,原不該由這孩子來承擔,他也不願就這般轉交到這孩子的手上,只是,現在已別無選持。

  「沉香。」

  正竭力壓制神斧掙扎的少年,身子驀地僵住。然後,轉過頭來,向聲音的來源處看去。

  司法天神安靜地佇立著,迎視著沉香憤怒的目光,眼眸深不可測,沒有一絲可能的波動。因為他知道,這裡的一切,都會被水月幻境忠實地折映於九天之上,折射於那兩個死物的眼裡。而他即將噴薄的鮮血,也將最後一次,為這孩子滌盡所有的嫌疑,鋪平未來的康莊大道。

  「你沒有悟透死神的話,你的智慧,竟沒能猜測出,有我楊戩在,開天神斧就斷不會被任何人拿起!沉香,不要怪我狠心,為了神斧,你的死期便只能在今日了!」

  他面無表情地說著,甚至帶了些冷哂的嘲笑,於是他如願以償地看到,沉香鐵青著臉,在丁香幫助下單手強提神斧,另一隻手,則抖腕亮出了兵刃。

  那個暴怒的少年在大聲喝叫著:「我不怕你,楊戩,你來吧!多行不義必自斃,你是在自己找死!」

  楊戩一笑,振槍舉步向前,殺氣適時散出,頓時莫名的重壓籠罩全場,沉香神色更見激動,法力猛提,便要含憤搶先出手——

  一條人影從山上疾衝下來,青色勁裝,額前散發微垂,正是龍八。就見他揚耙大喝一聲:「這廝交給我了,今日我定要為姐姐報仇雪恨!」話音未落已旋身上前,提氣全力築落,兇猛狠惡,間接有之。

  楊戩步伐不停,槍刃信手揮出,龍八招式尚未成形,便已施展不開,只得抽身疾退。他一呆之下,更是大怒,正要再度猱身出擊,眼前驀地一花,一道紅光映入視線,跟著手臂一陣酸麻,整個人踉蹌著向後跌出。

  紅光毫不停留,就勢向前撲去,嘶啞的悲叱聲裡,嗆地一聲響,楊戩手中的三尖兩刃槍,已被一柄短劍輕易架住。

  「小玉?」

  看清了來者是誰,饒是楊戩,也掩飾不住眼裡的震驚之意。玉虛洞裡沉沉睡去的女孩,此時髻發散亂,如鬼如魅,神色驚惶,顫抖得有如風中的一枚枯葉。

  她終還是回頭了,於是她的眼裡,就只餘一片血色。

  天是紅的,地是紅的,塵落天變,溢過來的殷殷鮮血,像狂笑的魘影,在她的視野裡飛舞翻騰著,狂暴而粗野,帶出一種尖銳的雜音,像詛咒,激烈地鼓蕩迴響著,吸引她只想瘋狂地掩耳大叫。但偏有一種低沉的話語,夾在那雜音裡,拼盡全力也聽不清,可又像天籟召喚,勾勒出極樂之境的美景。

  她腦中卻全是混亂,唯一的念頭,就是撲上去留住那話語,擦盡那血色和雜音。

  兵刃的寒光,實質般地剌痛了她。叮叮的交擊,也如雜音一樣,逼得她無處可避。萬年法力已提到了十成,卻不忍擊向那兵刃的主人。要阻止……並不知道要阻止什麼,只知道寧願用手中劍,用拳和掌,甚至用自己的身體,去擋住這幾人擊向彼此的槍刃,也決不能,決不能讓這雙方,都再向進一步……

  有東西在記憶深處拚命地掙扎。「不是那樣……他是為了你好……」她喃喃地低語,法力循經絡無意識地衝向腦部,搖撼著腦裡的一道道沉沉鐵閘。那鐵閘剛剛落下,還沒有完全割絕一切,她依稀記得鐵閘那邊,有著溫暖讓她心醉的陽光——她記得奔走在陽光下的歡樂,寧可自己埋葬於那一片明媚之下,也不甘被那鐵閘強驅著,鎖在無望的夢鄉裡再難醒來。

  「啊!」

  她狂亂地嘶叫起來,劍上光芒大盛,連出數式後驀然和身後撲,伸手就要去搶沉香勉力提住的神斧。

  沉香連喊著小玉的名字,但這個最深愛的女孩,卻對他的聲音毫無回應。她只死死盯住神斧,毫無章法地搶奪,卻又提劍戒備,不允楊戩趁機上前一步。

  「小玉,你怎麼了?我是沉香啊!」無論怎麼叫,也叫不回愛人的神智,回應他的,只是小玉驚惶木然的眼神,像面對著末日的羔羊般惶恐失措。沉香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悲痛,陡然間,兩行眼淚墜落下來,厲聲怒喝道,「楊戩,你這個畜生,你對小玉做了什麼?」

  他沉浸於愛人的痛苦和自己因關切而來的狂怒中,所以沒有注意到合力支撐神斧的另一個女子,在聽到小玉的名字從他的口裡呼叫出來時,目光忽然便也顛狂散亂得不可收拾了。

  「你使出十成力,就一定能要了她的命。」一個聲音,冷冷地,在丁香的思緒裡盤旋,帶著幾分惡毒和快意,「她一會幫沉香,一會幫二郎神,誰知道她真正的意圖是什麼?讓她消失吧!那樣的話,沉香就只屬於你了,再不會被人搶走了!」

  因仙丹而來的神力,緩慢集聚在右拳之上,丁香目光迷離地看向小玉,再不肯用理智去對抗那突如其來的挑唆之音。「你丁香只是一介凡人,凡人如何對抗神仙的思想?出手吧,為什麼不呢?責任不在於你——」隨了那聲音的又一句慫恿,丁香仰天大叫,一道耀眼的精光,從她的右拳全力逼出,重重砸上了小玉的身體。

  就算小玉有萬年法力,也當不起這突如其來的一拳。被勁風捲起的單薄身體,摔向高空又疾墜向下,瞬息已蹤影全無。沉香目瞪口呆,急叫出聲:「丁香,你幹什麼?」

  「我……」丁香迷茫四顧,猛地單手抱頭,尖叫著哭道,「不關我的事……是楊戩,是他的思想控制了我!」

  小玉被擊飛之際,楊戩目光倏縮,但手中槍一緊,卻終是消去了相護的念頭。這孩子有燈芯法力護體,就算生受一拳,也斷不會有性命之憂。相反,他輕笑一聲,聽著丁香不關邊際的分辯,神色間竟微有著幾分輕鬆。

  終還是低估了萬年法力的威力啊。自己見她沉沉睡去,只當咒法已被觸動,又如何想到這孩子的執念,竟會頑強到了這般的地步?不過,還是增添不了任何變故,畢竟她剩下的,只是一些模糊的執念而已了啊,誰也說服不了——除了讓沉香更加地憤怒。

  看向狂亂的丁香,他突然便覺出幾分憐憫。她也是無辜者之一吧?莫名地被牽扯了進來。凡人的意志,當真就薄弱到這個地步了嗎?無論是劉彥昌還是丁香。不過兩者還是不同的,那姓劉的是懦弱,而這個女孩卻是放縱,對內心慾望的放縱。

  沉香,我的外甥,這女孩的心結,多少與我有些關係。那麼現在,就由我來親口點破吧,讓她再沒有借口去迴避。否則這慾望的瘋狂,遲早會毀了你和小玉,也會徹底毀了她自己。

  「是你自己做的,沒有人控制你。丁香,你要記住,就算是神,也不能完全操縱人的思想。」他開口打斷了丁香的尖叫,安靜地說道,「每個人都有邪惡的一面,但是很多人都把這邪惡關在一扇陰暗的門裡。其實我的法咒並沒有太大的作用,只不過你將它當成了藉口,給了自己一個開啟邪惡之門的理由。從那以後,你的良知就一直在和邪惡做鬥爭,當你的邪惡戰勝良知的時候,你就認為是我控制了你的思想,就能聽到我的聲音,就會覺得那些事情是我讓你做的。」

  丁香猛地僵住,另一隻手也鬆開了神斧,發狂地捶著自己的額頭:「你騙我!不,不是我,楊戩,一切都是你害我的!」但隨即,她抬起淚眼,喃喃地自語道,「我不知道是誰做的……我總覺得我沒那麼壞。對不起沉香,對不起,我不是成心的,我為什麼要那麼壞呢?為什麼!楊戩……為什麼你要給我理由打開那扇邪惡之門?為什麼……」

  鏡外龍八移開了目光,心緒複雜地嘆了口氣。那時他在場,雖然暴怒,卻已覺得很有道理。現在重看一遍,解開丁香心結的最好辦法,確實就是這樣不留情的快刀斬亂麻——如此一來,就算此後丁香沒有化入神斧,未因神斧之力忘盡前緣,她也會因這一番直接的點破,從而擁有一個直面自己內心的全新未來。

  「丁香!」神斧壓得沉香搖搖晃晃,但丁香的狂亂與痛苦,還是讓他倍覺不安。他對她的感覺不同於小玉,更接近於兄妹,有著責任的同時,也有著家人般的親近。所以,最初的驚怒過去,他急切地出聲安慰道,「我相信你,是他害你的,不關你的事!你等我放下神斧,丁香,然後我們一起去對付楊戩!」

  楊戩沒再說什麼,該做的都已經做了,剩下的就要看這女孩自己的意志。他向上橫睥一眼,雲卷雲舒,安適悠閑,一如天界。天界的水月幻境裡,仍在清楚反映著此地的一切吧?那麼,通向深淵裡的最後一步,也終於可以從容地邁出去了——

  「二爺!」旁觀的梅山老四猛衝過來,伸臂攔住他的前行之勢,「你的責任已經盡到了,何必再與沉香為難……」

  就在他衝過來的同時,楊戩深邃的目光裡,驟然現出微不可察的蒼涼,但唯一做了的,卻是陰冷地低叱一聲:「滾開!」槍柄一挑,似重實輕,就勢將他摔到了沉香身邊。

  龍八大喝一聲,振耙過來阻止,交手不過幾式便被逼退在一邊。但也就在這時,一聲狂怒的暴喝聲響徹全場,而被摔出後,正臥地偷窺著場上情形的老四,也隨了這喝聲自地面一躍起而起——

  「大哥!」他狂喜地叫道。眼前,康老大面沉如水,手持月芒戟大步過來,而發出那一聲暴喝的,黑貂獨臂,正是梅山老六。

  其餘梅山兄弟聚合過來,抖腕亮出兵刃,排成一列,將沉香和丁香護在了身後。

  老六切齒冷笑,又喝了一聲:「卑鄙小人!你的報應到了!」康老大卻是舉戟前指,森然道:「楊戩,沒想到吧!你綁了老六送給仇人,誰知仇人恩怨分明,不忍濫殺無辜,反助我們看穿了你無恥的嘴臉!眾兄弟本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子,為了一個義字和你走到一起,你……你竟敢如此對待我們!」

  自看到老四的那一刻起,眼前這一幕,便注定要上演了罷?那麼就配合他們演到底吧,臨陣反戈的這一擊,原也有助他們擺脫事後的糾葛報復啊!楊戩默想著,有些自嘲地輕輕一笑,順了康老大的語氣淡然說道:「算了吧,老大,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們是為了一個義字才跟著我嗎?若沒有榮華富貴,威風八面,你們肯甘心給我做上幾千年的狗?」

  康老大的手止不住地哆嗦著,氣怒交集,僅存的一分猶豫也拋諸了腦後,厲聲喝道:「我呸!好不要臉的說辭!從今日起,我等與你恩斷義絕,卑鄙小人,納命來吧!」大喝一聲,向眾兄弟一示意,戟挾風雷,出手便疾攻了過去。

  老四老五等人紛紛跟上,式式均是殺著。楊戩神色不變,飄移走避之餘,運槍左格右擋,將眾人殺招逐一化解。他微抬首向前望去,沉香正將開天神斧放回原處,憤憤不屑的眼神,卻冷睥向戰團之中,看模樣,只恨不能當場撲過來拚命。

  是時候了吧!凡鐵鑄成的三尖兩刃槍,如何傷得了服食了無數仙丹的勝佛弟子?偷襲不成,反死在外甥的反擊之下,這樣的下場,楊戩,那也是你大快人心的報應了罷!

  嘴角牽動,他又淡然地笑了一笑,身化流光,疾撲向前,再不講究任何身法和招式,只平平地一槍,向那孩子身上剌去——

  威勢依然驚人,但幾千年來,第一次在對敵之時,他撤盡了護身的法力,也第一次,一任自己的破綻,明顯得人人可以看破。

  背心要害,全在梅山兄弟的兵刃之下,槍勢外開,身前要害,也全在沉香的出手範圍之內——

  但預料中的反擊並沒有如期而至。

  槍尖一滯,雖未破入體內,但遇阻迸出的法力,已電傳入柔軟的血肉經絡裡——只因他的槍下,並非神仙之體,而只是一介普通的血肉之軀——

  一直抱著頭,在一邊喃喃自語的丁香,便在這刻不容緩的一瞬間撲了過來,大張著雙臂,擋住沉香的視線,擋在她深愛少年的身前,擋下那一柄直剌過來的槍刃……

  感受著無盡的痛苦,仙丹的神力,並不足以護住她屬於凡人的臟腑。血從口中嗆咳而出,而她的臉上,卻全是滿足:「我……不是壞人……沉香……你不會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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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輕生似暫別

  

  急收槍勢,倒撞回來的法力震得自己胸前一疼,但楊戩目力何等犀利,只一眼望去,便明白這女孩內腑震碎,傷勢已沉重之至,再難救回。他的手微微一顫,隨即又穩如磐石,但第二眼,見到的,卻是沉香充血得如同瘋狂的眼眸。

  片刻之間,他想到了無數的補救之法,但那高懸瑤池的水月幻境,卻又令所有補救,都變得決不可行。眼角餘光無意掃向開天神斧,木公的話驀而響起:「……若有人自願化入神斧,在你這個主人允許的前提下,壓制神斧的靈性……」

  心中忽然一動,化入神斧,形同斧靈,也就無形中有了神仙之體。碎裂的內腑,或許也就有了機會,可以藉神兵和她體內的神力慢慢恢復如初。只是……只是自古而今,從無這等行險救人之法,凡人入斧,轉化成仙體時的劇烈變化,會有什麼樣的後遺癥狀,也是從來無人得知——

  洗筋伐髓的過程,會不會連所有的前緣,都一併洗盡忘卻呢?

  丁香的臉上,在迅速脫去血色,瀕死前的掙扎,已明確地顯露了出來。楊戩再看一眼沉香的傷心與驚憤,心中一陣悵然。這孩子……付出的已經太多,無論可不可行,都盡量為他減少一些可能的悲痛吧!再不猶豫,法力從槍身全力傾出,銀芒一爍,盡數注入了丁香的身體。

  「丁香!你別死……丁香!」

  法力流轉,由內而外,將凡人的血肉化為流光。而這種劇變而來的痛苦,令丁香劇烈地痙搐起來,噴出的鮮血染了沉香一臉一身。沉香反身抱著她,嘶啞地狂叫著,只覺手上越來越輕,而恐懼,卻也越來越濃。

  小玉被一拳擊飛,禍魁,並不是出手的那個女子。

  可一轉眼,連那被悔疚壓垮的女子,也都要香消玉殞在眼前了……

  「楊戩!楊戩!」恐懼催生怒火,而少年胸腔裡激盪的怒火,很快便化成了無聲的決絕。他死死地咬著牙,因為他不知道,那個有著相近血脈的兇魔啊,到底還要掠走多少東西,才會滿足地放手離去,放過他,也放過所有相關的人和物!

  以殺止殺。

  唯一的選擇……

  收槍後撤,楊戩格開梅山兄弟的兵刃,且戰且退。這種強制的渡化極耗法力,若不借對戰掩飾一二,只怕要被瑤池觀戰的仙妖們看出疑點了。但退後的地點,有意無意地,卻是小玉被擊飛的方向。小玉方才現身時的反應,細想之下他還是有些不放心,同時,丁香的那一拳,也不知這孩子受不受得住。

  小玉猜出他的用意,身子一顫,含淚靠近了沉香。沉香輕擁著她,沒有說話,無盡的痛悔,正在心中恣意地撕剜著,翻騰不休。

  萬年的法力,深織內心的恐懼,使得小玉掙扎著清醒過來,要阻止她所知道的那場悲劇。只不過小玉雖然到了,立足未穩,便被受激狂性大發的丁香一拳打飛。可丁香也因這一拳完全失控,強烈的自責,使她在昏亂中,毅然衝到自己身前,硬受了舅舅一槍贖罪。

  舅舅並不想殺丁香,他本打算封印了小玉後,便捨了性命成全他最疼的小妹。只可惜三尖兩刃槍雖是凡鐵贗品,但凡人的血肉,還是承受不起。而自己,被丁香的血模糊了視線,在小玉第二次趕來時,忘卻了一切理智,甚至根本沒有發現,舅舅驀開神目,並非為了傷人,只是在強行施法——

  如果這世上真有什麼冥冥中的天意,崑崙山下的一波三折,是不是就是天意的一種?可設好的死局,竟天衣無縫到了這等的地步啊,連天意都不能改變最終的結果——就像多年前女媧娘娘的努力全然無效一樣,眾生共業使然的惡果,終還是由舅舅一人肩擔了去……

  紛亂的戰局,變幻的景色,眼前種種,儘是當時舊事。沉香慘然一笑,木然地看著萬道金光自天而降,他知道,是勝佛、哪吒和牛魔王父子,也趕來崑崙助陣了。

  火尖槍狂如蛟龍,金箍棒力壓千鈞,雙刃鋮寒光閃耀,頓將楊戩陷入重圍之中。眾人高呼酣戰,月芒戟、狼牙剌、九齒耙交錯分合,壓制得三尖兩刃槍再難施展,楊戩神情不變,負隅頑抗的同時,也只守不攻,全無司法天神素常的狠絕殺氣。

  就算支撐不到沉香拿起神斧趕來,這樣的死亡,也算是三界裡絕無僅有的輝煌了吧!如此眾多的高手聯手圍攻,楊戩啊楊戩,你的面子還當真不小——

  他略帶自嘲地想著,舉槍左引,架開了牛魔王砍落的雙刃鋮。但勁風凌厲,孫悟趁隙運棒搶攻。他抬槍急擱,勢已不及,被帶得立足不穩,踉蹌著向前衝出。一邊的康老大看準破綻,縮身橫戟疾掃,正中左腿脛骨外側。

  劇痛襲來,左膝一軟,竟已支撐不住身子。但不是時候,沉香,那孩子還沒有趕來。顯聖真君的性命,三界中最顯赫的名聲,只有楊家的血脈,才有資格來繼承這一切。而他的鮮血,則會為這孩子堵死可能存在的破綻,確保三妹一家未來路上的平安。

  久戰的倦怠疲憊,被這個念頭驅離身體,他再度振作精神,運槍將孫悟空等人一一逼退。但後背驀地大痛,有如被大鐵錘重重擊了一記。他不禁悶哼一聲,就勢翻身跌出,讓開了梅山兄弟遞過來的殺著,這才看清是牛魔王欺他身法不靈,悄然掩上偷襲了一式。

  喉中一陣腥甜,他勉力壓制下去,神色古井無波。偷襲又如何?不過是應得之報罷了,自己這一生的行徑,原也未如何光明磊落過。但眼前戟影閃動,康老大悍不顧死地直撲了上來,他提槍架開,觸目所見,卻是康老大因憤怒扭曲了的面孔。

  他心中驀然一顫。

  莽莽雪海中,曾有過一個豪越的聲音:「好漢子,好功夫!在下康越石,多謝你救了我這兄弟的性命!」那時並不如何在意這六人。可灌江口的悠悠歲月,若只餘三妹相伴在左右,沒有那句「從今後大家兄弟同心,九天十地,永不捨棄」 的誓約,想來,也會孤寂太多太多吧。

  看慣了天廷的爾虞我詐,面對眾兄弟的全心信賴,口雖不言,他心底深處,又何嘗不感動貪戀過呢?但昔日逝不可追,曾有的情與義,也終於變成了輕蔑和怨毒。是啊,這一切,是他親手設計出來的死局。可為什麼要來崑崙呢?幾千年的兄弟了,一定要拼出個生死才肯罷休嗎?

  他有些失神地看著康老大,原以為不會再有波動的思緒,突然泛起不可抑制的蒼涼。但後背又一陣大痛,卻是被龍八掩了過來,一耙築中傷處。

  身體凌空跌出,孫悟空一棒掃來,雷霆般的法力壓上前胸,楊戩勉強護住內腑,臉色已是蒼白如紙。他振槍橫在身前,才盪開孫悟空攻來的兵器,一抹黑裘驀然撞進視線裡。他心中又是一顫,梅山老六正發狂般地搶上前來,招招俱是同歸與盡之勢。

  槍勢本能地直剌敵人空門,卻被他生硬硬地強收回來,一任梅山兄弟趁機聯手攻上,壓制得他槍法再難施展。只聽得嗆地一聲大響,六件兵刃將他的三尖兩刃槍牢牢扣死。跟著梅山兄弟力合一處,一絞之下,法力如破堤之水般猛衝過來,頓震得他手臂酸麻,槍柄脫手直飛半空。

  鏡外眾人呆呆地看著,當日身在戰場,只知要克敵制勝,又如何想到,生死相搏的背後,竟隱藏了如此真切的痛楚?而一直沉默的哪吒,也突然以手捶地,哽咽著泣不成聲。眾人順他目光看去,乾坤圈正破空飛出,為阻止楊戩接回兵刃,重重砸上了楊戩的左肩。

  牛魔王睥準空檔,鋮上異芒如怒,快逾閃電地在楊戩傷處又加了一擊。「不要……」隨著小玉一聲悲呼,楊戩再也支撐不住,摔落出丈許開外,法力一渙,鮮血衝口噴出。

  「就是這裡嗎?」一直被金鎖帶著,踉蹌不穩地跟在哥哥身後的三聖母,有些呆滯地看著四下的景物,喃喃地問道。斜坡之上,一漲溪水之前,一堵高聳的石壁,第一次目睹,卻又熟悉得彷彿早就來過。

  崑崙山下的情形,她是事後聽眾人複述,才知道了具體的經過。但憑著直覺,她仍清楚地知道,大錯鑄成的終點,就是在這溪水邊,在這山坡之上。

  洶湧的淚模糊了視線,她拚命地擦去,一瞬不瞬地盯著哥哥,生怕錯過二哥最細微的神情。她本不敢再看,可一想到今日之後的事,她的淚就止不住,就生怕這一生一世,再也見不到哥哥如此自若的音容——

  圍攻的眾人合攏過來,殺氣在每一柄兵器的鋒刃上閃耀。「不……不要!」三聖母有些絕望地呼喊起來,張開雙臂擋在二哥身前。但就在這時,一個聲音,一個讓她的心一點一點地沉入淵底的聲音,驀地高亢地響徹了全場。

  「讓我來!」

  那聲音是如此地暴怒憎惡,輕易凍結了所有的動作,人人轉過頭去,看向一個二十來歲的少年。那少年衣上濺著未乾的血漬,手持盤古的神器,正帶著毀滅一切的恨意,一步又一步從容地走向這邊。

  迅速試去嘴邊湧出的鮮血,楊戩緩緩站起身來。自從沉香走出劉家村以來,他第一次在這孩子的面前,顯出了毫不掩飾的欣慰之意。但不會有人看出什麼,這個時候,所有的行徑,都會被視為困獸的挑釁了吧!他默想著,微微一笑,將心裡的期待,化成了淡淡的一句話: 「沉香,恭喜你能拿到開天神斧啊!」

  但沉香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笑容,神斧的鋒刃,正隨了他的法力貫入,爍出森冷的金色。金色跳躍著,有些頑皮,就像那個酷愛裝扮成女俠的女孩。就在剛才,那女孩化成流光,從他的懷裡逸出,輕盈地注入了神斧。於是,重逾山嶽的開天神斧,便也跟著變得輕盈起來。

  此時握在手裡,他甚至能感覺到丁香的每一個顰笑——那個笑鬧著,輕拂著額前一絡散發的女子,高興過,傷心過,癡戀過,失落過。他不曾愛她,卻在內心深處,將這女子視為一種責任,哪怕,只是家人必須相互擔負的責任。

  可這女子死了,九天十地,再也追尋不著。而殺死她的那個仇人,雖眾叛親離,狼狽不堪,卻是孤傲依舊,霸氣不改,有如崑崙之巔,居高臨下,巍峨獨立——

  沉香冷笑起來,抬臂作勢,神斧乍收又落,劃出一道完美的弧形,森然開口說道:「開天神斧出山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為三界除了你這個大害!」

  楊戩微笑不語,深深地看了一眼開天神斧。充數的那柄贗品,已不知失落在何處,這場戲要如何演,才能逼真精彩?他沉吟著,抬手亮出了寶蓮燈,淡然地道:「好,我今天就來試試,是神斧厲害,還是寶蓮燈厲害。」

  蓮燈閃爍,映得楊戩臉色更見蒼白。三聖母失措地靠近他站著,唇齒震顫不止,一句完整的話都無力說出。沉香放開魂不守舍的小玉,過來扶著母親,澀聲道:「這一斧沒有事……舅舅雖然沒有誦口訣,但寶蓮燈自行護住了他……」

  不用細看,後面的事他清清楚楚。驚天的巨震聲裡,寶蓮燈光華大盛,與開天神斧硬拚了一記。自己出其不意,正不知所措間,舅舅驀地睜開雙目,似有些驚訝,但隨即便道:「沉香,用開天神斧殺我,有點大材小用啊。」

  當時說過的話,再一次響在耳邊:「為什麼不用寶蓮燈反擊了?是因為沒有燈油了吧?楊戩,你眾叛親離,現在連寶蓮燈都不願幫你了!」沉香苦澀地笑了一聲。那時沒見舅舅誦訣,燈斧對拼一記後,又不見他就勢反擊,便想當然地以為是天意所致。

  「好,我不用寶蓮燈,你也不用開天神斧,咱們決一死戰如何?」

  想來舅舅發現寶蓮燈竟有了維護之心吧?三兩句話間便又設了一個局,好讓自己認定他的棄燈順理成章。他的應變權謀,自己不能望諸項背,而這一份堅忍決絕,自己又何嘗能及得上萬一呢?

  「你這是找死!」

  那時迫不及待的自負狂妄,現在看來更像個天大的笑話。滿腔仇恨的少年並沒有注意到,在他放下開天神斧,衝上去生死相搏時,他正面對著怎樣的眼神——坦然悠遠,憐愛滿足,隱晦卻深沉。甚至在此後,在那樣生死懸於一線的搏殺裡,那眼神也一直不曾改變過。

  扼上咽喉的手指,舅舅又從容地鬆開了去,只略帶不滿地皺了皺眉頭,一任外甥的拳掌,毫不留情地落在他的身上。看得出,他的傷勢又加重了一層,鮮血從口鼻裡湧出,失控重重摔落進溪水之中。

  小玉來了,語無倫次,卻又惶急到了極點。她無法明白地說清一切,可寒徹骨髓的害怕,又讓她固執地不肯選擇遺忘。但那爍亮的銀芒,終於切入她腦海的深處,將曾有的記憶一斬而斷,深深埋葬進幽深的鐵閘背後。

  劈天神掌重擊在胸前,舅舅的臉上只是不變的平靜。但哮天犬卻從遠方了疾衝過來,哭喊著擋在他的身前,硬受了小玉的第二掌。

  舅舅唯一沒算到的,大約就是哮天犬了吧!若等到四姨母醒來,崑崙山下的一切,便早已塵埃落定。但不知是不是數千年的追隨,使得這狗兒對主人的感應極為敏銳,哮天犬直覺到了危險的逼近,平生第一次沒有遵從命令,在最後的關頭拚命趕了過來。

  但趕來又有何用,誰會信一隻愚忠笨狗的話?可是,若眾人能像哮天犬一樣,給舅舅多一點的信賴和安慰,那又該有多好……那樣的話,是不是事態的走向,就可能完全不同了呢?

  沉香失神地想著,一抹金芒驀地直射入眼裡。他這才發現,眼前高揚的開天神斧,正挾著暴漲的金光,一如記憶中的那般,全力劈向了溪邊安靜等候的司法天神。

  嗤嗤輕響數聲,銀鎧如浮雪般崩裂無存,血霧標射四方,眾人的視線都已渲成一片赤色。斧上無匹的神力,將刃下一切都震飛出去。漫天的碎石亂塵裡,重傷癱軟的身體,重砸到高聳的山壁之上,呈現出瀕死前的痛苦抽搐。

  三聖母踉蹌著奔過去,想接住哥哥撞在岩石上的身子。但沒有用,她只能徒勞地看著二哥摔在地上,曳出一道長長的血痕。她顫抖著手去捂黑衣裡浸出的鮮血,血是那麼炙熱,讓她在崑崙的寒風中都覺出幾分溫暖。可這溫暖,就如她的幸福一樣,都是以哥哥的性命為代價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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