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 楊戩——人生長恨水長東 作者:水明石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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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ongkit23232223 2010-3-15 16:40:51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9 437328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7:06
第三章 寡思何癡愚

  

  一名天兵來報,已將沉香圍住,但無人敢上前拿下。楊戩頷首讓他去了,終是下了決心。

  「老四,你和哮天犬變成玉帝王母模樣,待我與他動手時上前去阻止。」

  老四愣了一愣:「二爺,變成玉帝和王母,這……」

  楊戩冷聲道:「無事,只要拿下沉香,解了天廷之危,陛下和娘娘不會見怪。」交待老四變為王母,卻讓哮天犬變成玉帝,帶他到一邊囑咐了半晌,才放他與老四一塊去了。

  手一緊,三尖兩刃槍冰冷的觸感給了他莫名的安定,執槍大步行去,身後天兵如找到主心骨一般,不再無頭蒼蠅似地亂跑,不管是不是他的麾下,都漸漸聚攏來,大隊人馬向沉香圍去。

  沉香前次的傷也未收拾,衣衫染血,披頭散髮,狀若瘋虎,正持斧來回衝殺。

  他以為小玉死了。

  生無可戀。

  滿眼裡只有可殺之人,沒有想這樣殺下去是為了什麼,也沒有想要找到誰報仇,只是殺、殺、殺!

  玉宇仙境,祥雲繚繞,他眼中看去卻是漫天漫地的鮮紅;閃避不及的天將,被利斧劈中的肉體,在他眼裡也只是攔路的木樁。

  殺向哪裡,不知道,只是要殺,殺戮中洩盡這一腔的怨憤,洩盡那滿腹失去愛侶的悲痛。

  不知殺了多久,衝撞了幾個來回,耳邊傳來喧呼之聲,帶著欣喜,面前不敢上前又不敢退去的天兵們忽然潮水般退後,佈滿血絲的眼睛已經模糊,是看錯了麼?他們的臉上,是喜色。

  天兵推擠著讓出一條通路,未見形容,先已威壓全場。那一股凜冽,讓他發熱的頭腦也稍稍冷卻,沒有看到是誰,心卻如同明鏡一般,是楊戩,他那司法天神的舅舅,來擒這犯法作亂的外甥來了。

  散發覆著的面上閃過殘酷嗜血的寒冷笑意,殺這麼多人有什麼用,心中的恨,也許只有這個人的血才能洗去。如果不行,就用自己的血,了結這場牽連無數的恩怨。

  果然是他,還是這樣高貴得不染纖塵,凡塵時的磨難沒有留下半點痕跡,也還是那樣帶著居高臨下的不屑與輕蔑。反執長槍,只露出三尖兩刃槍熟悉而冰冷的鋒刃,刺得自己眼中發痛,一步步極慢又極穩當,每一步都如踏上自己的心口,就這樣在天兵讓出的甬道逼近,終於到了身前。

  地上還沾著血,楊戩一步步踏過,還聽得見身邊如釋重負的嘆息,是天兵們被沉香殺得狠了,怕了。面沉似水,因為沉香,倒也符合現在該有的表情。他不反對殺戮,卻看不上沉香這樣無目的無計劃地莽打蠻沖,要報仇,也該衝我來。

  槍握在手中,天兵環繞,眼前卻只有少年憤恨的眼睛,和那一身殺氣一身鬥志。這是自己一直想從這外甥身上激發出的東西,如今果然出現了,而自己,卻沒有一點歡喜。

  這殺上三十三重天的勇氣,竟是為一個女子而發。

  不曾想過,被擒了,失敗之後,與心愛的女子同死,母親,卻依然在華山下囚居,更平添了喪子之痛。

  只有一股血氣之勇,要報仇,為那個因自己喪命的女孩。

  到了今時今日,沉香,你的心中,依然是如此地分不出輕重麼?

  三尖兩刃槍握在手中,竟有了汗水。從來只要一槍在手,天下任我縱橫,今天卻是從未有過的患得患失,忐忑不安。

  已經安排下對付你的計策,出自我的謀劃。

  是為了王母的信任,也是為了救你。縱有仙丹無數,滿天的兵將,你又能殺得幾個?

  怕你不上當。對天廷有威脅的人,只有一個下場。銀河邊那兩顆小小的星辰;冥海中那具再無知覺的石像——他們或許是幸運的,天生的死物,不必再苦受折磨。而沉香,你失敗的下場,只能是——萬、劫、不、復!

  到那時,我該怎麼救你?不忍看你死,不忍三妹終其一生以淚洗面。不是不能護住你,帶你殺出天廷又如何,傲視三界,誰堪與我一戰?只是該置三妹於何地,還有你的外婆,我的母親……

  你會中計麼?定計時就在想,背下了那五千本書,又經歷了這麼多事,你可還會如當年的天真?

  散去全身功力,那就是人為刀俎的局面啊。沉香,你可會這樣天真?

  其實心裡一直知道答案,否則也不會定下這樣的計策。沉香,你會上當。

  儘管不願承認,卻清楚地知道,劉沉香,我楊戩的外甥,瑤池上一句責問接不上就動斧鬧事的莽少年,你仍是一個孩子。

  現在你的心中,只怕沒有更多的念頭,只是想著打敗我,打敗我後該如何,該怎樣殺出這天廷,怎樣繼續你救母的道路,你沒有想過,你不會想過。

  哮天犬和老四就要來了,動武只是下下之策。不知你什麼時候才會懂得這一點。

  槍橫在手,估摸著老四和哮天犬也該準備好了,楊戩槍一擺,眼中閃過凌厲的光芒,對上了沉香燃著怒火的眼睛。在兵將們看來,大戰一觸即發。

  槍尖已指向沉香身前,適時一聲傳呼:「陛下娘娘駕到。」

  本就只使了三分勁道,一聽到聲音,楊戩無絲毫遲滯地收手。他面向兵將散開的方向,待那「玉帝」、「王母」緩緩踏階而上,躬身行禮。

  沉香嘆口氣,事情他都知道,只是內中曲折今日方知。看舅舅一身打扮,鎧外罩袍,廣袖逶迤,哪裡是要動手的模樣。按舅舅細密的心思,本不該有此疏漏,想必是朝上乍聽自己真的衝殺了回來,氣惱不定之餘,還要配合老君在王母面前演戲,退下殿便殫思竭慮地思考對策,竟沒顧得上這一身礙事的朝服。正好又碰上自己這個一腦門子仇恨怒氣的外甥,根本沒注意他這難得的破綻,乖乖墜入彀中。

  「也算是自己這回沒誤了舅舅的事吧!」苦笑一下,沉香自我解嘲地想著。

  哮天犬按楊戩定計,先聲奪人,沒立定就急喝道:「沉香,你難道不想救出你娘了嗎?」沉香一驚,楊戩看在眼中,知道這孩子已逃不出他算計。

  老四沒得楊戩吩咐,不敢多話,只是使眼色,要哮天犬快些說。哮天犬卻是得了楊戩的話,不像他這般沉不住氣,走上幾步,靠近沉香,讓他冷靜一回才又放緩語氣,安撫似地道:「沉香,朕知道,如果不放出你娘,你一定會把朕的天廷攪得是雞犬不寧。如果放了你娘,也顯得我天廷軟弱可欺!」

  楊戩從老四和哮天犬現身,一直側身在旁,冷眼旁觀。方纔的心思暫時拋之一旁,解決眼下沉香之事再說,這孩子好也罷,歹也罷,走到這一步,還能任他放棄不成。因此只是唇角微勾,帶著莫測的笑意,打量沉香神色。哮天犬這一番話,也是他教的,沉香雖天真易欺,也不是傻子,無端端要赦人,任誰也不會信。這一軟硬兼施,讓沉香以為,天廷懼他三分,只是面子上下不來,後面的話,便會易信許多。

  看沉香愣神的樣子,想是這話奏效了,已有些猜測不定。哮天犬又踱了兩步,老四連使眼色催他早說早了,哮天犬不高興地暗地裡罵一句,難道有機會擺威風,還得看四哥眼色。不過想到玉帝平時懼內的名聲,不好發作,還裝出畏懼之色,轉來仍對沉香道:「沉香,難道你忘了嗎,你走出劉家村,歷經千辛萬苦那是為了什麼呀?」這也是楊戩事先教的。這一席話,總該讓沉香想起自己的初衷來了吧。將警告老四不要多事的目光收回,仍投在沉香身上,那呆呆的模樣,讓楊戩看著就忍不住想嘆氣,這時候,他大概又忘了上天為小狐貍報仇的事。也太易受人左右了。不過也管不得那許多,只要他別忘掉自己母親就好。

  哮天犬趁熱打鐵,又道:「朕知道,你得到一身法力不容易,可天廷的威嚴也同樣是不可侵犯的!你好好想一想,到底是你的法力重要呢,還是還是你們一家人的團聚重要呢,你想想吧。」

  那時候,自己到底單純,單純得可笑。沉香默思,先前在殿上也是,王母將天條與三界禍福聯繫,自己便傻傻地跟著她的思路走。舅舅定這條計策,沒準便是看中自己這一點,三繞兩繞,自己也沒弄明白法救母和放棄法力究竟有什麼關係,就考慮起是放棄法力還是繼續鬥下去了。

  也沒有什麼太多考慮的,當年修煉,也就是為了救出母親,如今若能救出母親,放棄法力雖然不捨,但也不是什麼不能為之事。他擔心的是天廷的反悔,更只在這一點上反覆追問不休。在得到「玉帝」的保證後,他信以為真,更自以為得計地提出:「除非你寫下敕免書!」

  是啊,三界之主,當著眾人面親口保證,又寫下赦免書,哪有反悔的道理?當時的他,以為思慮得已極為周詳了。可是,他就沒有想到,當面寫下白字黑字又如何?一紙空文,如何能約束得住人心的變化!

  難怪舅舅在一旁總是顯出輕蔑之意,那抿唇輕笑的神色,分明是在笑他天真輕信,乖乖地把自己放在任人魚肉的位置。自己那時的內心掙扎,聽得哮天犬報數時的情急呼喝,在舅舅眼裡,真正是笑話一個吧。

  舅舅是信奉力量的,無論什麼情況,他都要把形勢掌控在自己手中。不管是當年修煉,憑一身本領,在玉帝詔書上寫下「聽調不聽宣」甩袖而去,還是做司法天神的這八百年牢牢掌住權勢,他知道只有自身強橫,才能有決定自身命運的機會。但是這樣想也這樣做著的舅舅,卻將性命生生送到開天神斧之下,不作反抗,落到由人擺佈的田地——舅舅的心中,有沒有過不甘,有沒有過怨恨?

  所以現在的自己,已經不會再犯當年的錯誤。要保護我想保護的人,只有強大,更加強大。玉帝和王母,從寶蓮燈透露的秘密看來,已是沒有希望扳倒了。但若自己有舅舅當年傲視三界的本領,出陣後就有能力幫舅舅治傷調理。那時旁人縱有疑問,也不敢多問些什麼,玉帝更不會多事樹敵,最多含混過去罷了。只是現在還不夠,不夠,我要做的更好……

  沉香想著自己的心事,冷不防被一聲大喝驚醒,那是當年的自己散去法力,情不自禁發出的一聲高呼。

  幼稚的自己,幼稚的舉動,看到「玉帝」扯去赦免書時,竟還是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直到哮天犬和老四變回原來模樣,肆無忌憚地嘲笑他的無知與輕信時,他才恍然大悟,氣急之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楊戩鬆了口氣,放下一層心事,惱他仍是無知的情緒又冒了上來。一聲冷哼,他慢慢踱了過去,神色間全是譏誚:「連你娘為什麼被壓在華山下都弄不清楚,還企圖救出你娘,別做夢了!」

  這時候,他才捶地大悔,可是已經遲了,那把小斧已重逾千斤,連抬起也是費力。悔恨中全沒注意到舅舅的話,沒有去想一想,再想一想……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7:06
第四章 步虛覆寶缽

  「陛下和娘娘駕到!」

  星官嘹亮的通報聲響起,眾仙擁著玉帝王母從凌霄殿方向駕雲而來。楊戩迎上幾步,施禮稟道:「啟奏陛下,啟奏娘娘,沉香已經拿下了。」

  輦駕來到近前,玉帝神色如常,王母的臉上,卻是極明顯的厭惡之色。見沉香依然在伏地大呼著:「娘,我為什麼這麼笨吶!」她更是面如嚴霜,厲聲下令道:「楊戩,還不給本宮殺了沉香!」

  「遵旨!」

  三尖兩刃槍在霞光瑞采裡劃了個半弧,挾了雷霆萬鈞之勢斬落,卻在將要觸及沉香的咽喉時陡然頓住。這一槍,不出手不成,但又如何真正能剌下去?楊戩面無表情地看著伏在地上的孩子,暗自嘆息一聲。沉香,想不到八百年的苦心經營,費盡心機贏來的一點信任,今日,終於要因你要盡數付諸東流了。

  王母凝視著他的槍尖,聲音和槍刃一樣冰冷尖銳:「你在等什麼?」

  早就擬好的理由,自前司法天神的口裡緩緩奏上:「啟稟陛下,啟稟娘娘,說什麼沉香和小神也有血緣之親,小神……」

  「不要忘了你的身份!」王母厲聲道,「殺了沉香,馬上便能坐回你司法天神的位置上!」

  「娘娘……」

  「這樣才能看出你對天廷的忠心!」

  眾仙靜穆無聲,靜看著王母的咄咄逼人。這一槍只要下去,便能贏得他目前最需要的權柄。但是,犧牲這孩子?楊戩無聲地苦笑,若能狠下心犧牲這個孩子,二十年前的劉家村,一切,就都告一段落了。

  僵持了片刻,玉帝緩步上前,淡淡地開了口: 「算了,什麼忠心不忠心的?除了六親不認,我什麼也看不出來。我瞧司法天神這個位置,還是換個人做吧!」

  收槍後退,雖明知這一退後,便是給自己的前路多添上無數艱難險阻,但是,卻已別無選擇。

  「多謝陛下!」

  但這仍不夠,自己不出手,任何一名天將,手起刀落,輕易便能取了這孩子的性命。楊戩暗看向人群裡的太上老君,老君微皺了眉頭,似對他剛才的決定有所不滿。但是,他現在已顧不了太多了。

  「啟稟陛下娘娘,沉香偷吃了太上老君的仙丹。」他沉聲稟道,「倒不如將沉香交給太上老君,投入八卦爐中煉丹!」

  玉帝咦了一聲,王母卻是臉色大變,凌厲之至的目光投將過來。楊戩恍如未覺,神色恭敬得找不出分毫不妥。反倒是退在人後的太上老君身形大震,萬沒想到他竟公然提出這個匪夷所思的辦法來。

  救,還是不救?

  火光電石之間,道祖心中,閃過無數念頭。但燈中的那個世界,終還佔據了他全部的心神。低咳一聲,再也顧不得其他,道祖急步上前,叫道:「唉呀,多虧二郎神提醒,懇請陛下和娘娘,還是把沉香交給老道吧——說不定,還能將他體內的仙丹再煉回來呢!」

  玉帝看看道祖,又看看楊戩。事情,似乎有些意味了,這兩人,何時如此默契起來?略帶些嘲笑地掃了王母一眼,他佯作驚異地問道:「我說老君,你不會再煉個火眼金睛出來吧?」

  老君連連搖頭,道:「不會,當然不會!那孫悟空是天生的石猴,當然煉不化,可是沉香卻是肉體凡胎,進了八卦爐,不要一個時辰,連骨頭都找不到了。」心中卻暗罵一聲楊戩,知道玉帝突然提到孫悟空的舊事,必是起了疑竇,藉機警告。

  玉帝微笑,說道:「這樣,就最好不過了。」目視王母,又道,「那就依了老君所言?」

  兜率雖然一直爭權奪勢,是王母最想打壓的對象。但無庸否認,數千年來,能在天廷屹立不倒,它的勢力也足以在一些事務處理上,逼王母作出些讓步,何況玉帝已開口表示了贊成?她大概猜出了玉帝的想法——

  這樣有趣的一場遊戲,如果隨了沉香的死就此結束,豈不是太過可惜了?他在好奇遊戲下一步的發展,尤其是好奇,她王母一心倚重的權臣,怎麼會和兜率走到了一起?

  她也只是他棋盤上的一枚棋子,只要大局沒有失控,她斷不敢打擾他的好奇心。

  恨恨地瞪了老君一眼,王母極不情願地允了下來:「好吧。」 老君輕輕一笑,應聲道:「謝謝陛下,謝謝娘娘!」拂塵輕揚,早有會意的門人搶上前來,抬起沉香。老君更不停留,施禮告退,帶著一干門人徑返離恨天而去。

  楊戩目視沉香被架起帶走,輕噓了口氣。但是,事情遠沒有完結,老君的身影剛消失在祥雲靄彩間,王母的目光掃了過來,陰沉裡帶著冷嘲,似是下了什麼重大的決心。

  玉帝正準備離開,王母伸手攔下他,輕聲道:「陛下,本宮還有一件事,只有楊戩才能辦得妥貼,讓本宮滿意,更讓陛下滿意!」

  轉身面對著楊戩,王母緩緩地從袖裡取出一隻玲瓏金缽來,寶氣閃爍,刻滿了詭異的符紋密咒。

  「二郎神,本宮要賜你一件寶貝。」

  玉帝長眉微軒,眼神忽然便興奮了起來。王母炫耀似地向他點了點頭,神色變得極為和靄,但落在眾人眼中,卻是說不出的陰森可怖。就見她笑吟吟地上前幾步,拉起楊戩手掌,將金缽塞將過去,輕聲道:「司法天神,這叫乾坤缽,是本宮壓箱底的寶物,妙用無窮,今日便傳給你了!」

  頓了一頓,眼角餘光掃過侍立的群仙天將,口唇微啟,卻聽不見聲音。半晌,又道,「記下了嗎?你只需誦出這半截法訣,傾缽向下,便可將華山牢牢罩住。以後莫說是你,便是本宮,也再無法踏入其中半步!」眾人知道,想是怕人多耳雜,王母用傳心術教授了楊戩發動法器的口訣。沉香琢磨著她話中的意思,心念一動:「半截口訣?難道和囚室光柱的那個法咒有關?」

  楊戩五指微屈,緊緊握住這冰冷的缽身,不動聲色地按捺住狂喜的心情。王母剛一開口,他便立刻發現這半截口訣,竟與三妹囚室光柱的法咒相合得天衣無縫——當年果然沒有猜錯,這兩截相合成完整的法訣,正是發動法器的咒語。只要發動後強行毀去缽體,救出三妹的最大難題,便可迎刃而解——

  但是,為什麼會是這個時候,王母會將最後的底牌,全無預料地交了出來?狂喜之心淡去,楊戩暗自懍然:「方纔處置沉香之時,自己當殺不殺,與老君的一唱一和,王母眼裡的怨毒與懷疑何等明顯?這種情形之下,她為何要將暗伏的後著交由自己去辦?」

  心中快速推算著各種可能,他的神色卻越加恭敬,應道:「是,娘娘聖明,小神謹遵懿旨!」

  王母掩口而笑,只笑得身子亂顫。玉帝極有耐心地站在一邊,看看楊戩,又看看楊戩手裡的乾坤缽,宛如看到了什麼精彩的大戲的上演。就見王母款款款而行,繞著楊戩轉了一圈,揚袖在他臉龐上拂過,慵散地說道: 「司法天神說起話來,一向是這般的中聽動人,聽得本宮打骨子裡舒坦出來。記住呀,本宮很喜歡聽的,很想永遠聽下去呢!所以你可千萬要保重好你自己的身子,神仙只意味著長生,卻不代表不會死……」

  她幾百年來一直莊重矜持,一言一行都自有母儀三界的威嚴。此時突然現出這種似顰似嗔的嬌媚神態來,楊戩自是一愣,四下的眾仙,也無不為之訝然。王母卻恍如不覺,又湊近了些,攏起長袖,纖纖素指輕按在楊戩黑氅披肩之上,語氣較平素多了些親切,卻也多了些格外的陰寒——

  「楊戩,以前本宮以為,自己是三界中最瞭解你的人,但是現在,本宮卻對自己產生了極大的懷疑。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若說還留戀著血緣之親吧,可你卻騙得外甥散盡法力,任人魚肉。可若說你只為天條威嚴著想,本宮卻也難以相信。方才只需輕輕一槍,你就能為天廷除去一切後患——」

  聲音轉低,幾近耳語,「可是你卻寧願啟我疑竇,犯我大忌,和老君那個老混賬狼狽為奸,說什麼也不肯將你的外甥斃於當場!」

  說罷,看了乾坤缽一眼,笑意在王母嘴角漾擴開來,充滿了喜悅和得色,她將整個身子都倚近了楊戩,似仍在附耳低語,卻一點聲音都沒有了。沉香被她的詭密反常壓得心神不安,也靠近了去聽,旋即失望地搖了搖頭,王母再度用上了傳心術,他什麼也聽不見。

  半晌,想是傳完話了,纖指從楊戩肩上移開,向上輕輕按在他的唇邊,王母自己,卻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笑聲起始欣喜,然後便漸漸瘋魔,斂去了所有的情感。待到嘎然而止的一驀間,她眼裡剩下的只有冷漠與惡毒,像煞了燈中那個無情的死物嬰兒。

  神態又轉為莊嚴,緩步退回到玉帝身邊,王母沒再用傳心術,開口冷冷地說道:「為了你自己 ——司法天神,今夜子時前,你去發動此缽,永遠禁錮華山!逾期的話,本宮馬上就將你打入萬劫不復之地,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踐踏天條的人,尤其是你這樣知法犯法的司法之人!」

  楊戩神色如常,深深地躬下身去,只有持缽的右手指節,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發白了。王母卻回過頭,向玉帝說道:「陛下,以本宮看來,楊戩雖有過失,但屢立大功,如今更親自壓缽華山,以為大義滅親的典範。如此公正不阿,司法天神之職,除他還能有何人勝任?」

  玉帝讚許地輕笑著,似對她剛才的舉動滿意無比,柔聲答道:「連乾坤缽這樣的重寶,娘娘都賜給了二郎神,朕豈會再有其他的異議呢?」攜了她的手,朗聲傳諭,「從即日起楊戩官復原職,賜還真君神殿。為此事牽連下獄的人等,也一併赦免,各回本司。」萬歲山呼聲裡,兩人登上龍輦鳳儀,駕返瑤池,諸仙魚貫相隨,紛紛離開。

  楊戩站在南天門外的參天玉柱邊,天風漾起他身後的龍紋玄氅,孤零零地說不出的失落。眾仙早已散得盡了,鄙夷的目光卻散不去。騙得親外甥自散法力,步上死路,三界之中,還有比這更無情無義的行徑麼?這樣想著,嘴角勾出幾分自嘲的苦笑。

  他低頭看向乾坤缽,神色黯色。雲卷雲舒,時間慢慢流逝了去,他動也不動,安靜得令人心悸。

  許久許久,才駕起雲頭,向華山而去。卻是行得極慢,似不堪重負一般。三聖母只當他因騙了沉香而難過,輕嘆一聲,沉香卻覺不對。那些仙丹大多融入了自己血肉之中,尚未轉化,散去的法力,只是九牛一毛。舅舅下決心騙自己散去法力,所倚仗的也正在於此的呀!旋即釋然:「王母說了,乾坤缽罩下,便是舅舅也不能接近華山一步,想必是捨不得娘一人困在山裡寂寞吧?」

  不一會兒,蒼鬱峻拔的山勢迎面而來,華山已到。楊戩並不急著發動咒語罩山,降了雲頭,落在一處山坳,三聖母咦了一聲,認得那是自己敕封的聖母廟舊址。

  舊址早荒廢了去,只餘了殘垣斷壁,折梁破案。楊戩穿行其中,若有所思。半晌,在一塊殘壁前停下腳步,伸手拂去積塵,現出斑剝的碑文來。三聖母鎮守華山時,對百姓們照顧得頗為周到,還願感恩的石碑,嵌滿了大殿的牆壁。那時,每逢哥哥來華山小住,楊蓮便會拉他去看新添的碑文,興高采烈地講述著來歷。

  纖手皓如脂玉,婉約的聲音,嘰嘰喳喳地一刻也不肯停。三妹總是愛挽著他臂膀,賴在他邊,吐氣如蘭,渾不怕哮天犬和一干鬼判鬼吏的掩口竊笑。

  可惜那個時候,來華山的次數屈指可數。總想著,有朝一日,母親回來了,一家人真正地團聚。再不管什麼天廷,築幾間小屋,砍薪種田,就像多年前的那樣…… 為什麼竟沒想過呢,那樣的幸福,他如何擁有得起。又如何,有這個可能去擁有呢?

  三妹,早知如此,二哥真該每天都留在華山,好好守著你,看盡你所有的顰笑和嬌嗔……

  心中忽然大痛起來,楊戩合上雙目,一霎之間,疲憊無力的感覺,壓得他幾乎窒息。

  三聖母看看碑石,又看看哥哥,隱約猜出他在想些什麼。她不禁輕輕上前,像以前那樣偎到二哥身邊,感受著他冰冷鎧甲下熟悉的溫暖,沉穩的心跳。愧疚裡夾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害怕,讓她不願時光再向前逝去一分。「不要再為我付出了,二哥,我寧願在山下再被壓二十年,也不要你這麼苦著自己,蓮兒不配的……」淚水灑在鎧甲上,晶瑩剔透,卻更增了幾分冷意。

  也不知站了多久,宿鳥歸林,山色漸漸昏暗了去,楊戩才驀然驚覺,輕嘆一聲,留戀地看了眼四周廢墟,回身向山下囚洞行去。

  「原來發動乾坤缽之前,二哥還進來看過我……」三聖母看著楊戩飛上石臺,俯身凝望沉睡中的自己,忍不住哽咽起來,「為什麼睡得那麼沉,直到乾坤缽壓下時才被驚醒。我都沒能再看他一眼,我……我……」她有些語無倫次起來,但人人都明白她想說的是什麼。錯過這次,她再見到哥哥時,就是在龍八的婚禮上了。想到那時的情形,每個人的心,都重重地剌痛了一下。

  楊戩抬手,似想喚醒妹妹,卻又忍了下來,許久許久,手輕輕落下,撫著她的面頰,將幾縷垂在額上的亂髮理好,目光只盯著妹妹看,有憐惜,有寵愛,慢慢地,變成越來越濃的不捨與感傷。

  「蓮兒,二哥以後,怕是再也見不到你了。答應二哥,一定要好好照顧你自己,千萬別再這麼任性。沉香還只是個孩子,你要盡母親的責任,好好教他,關心他……是二哥對不起你,害得你母子分離了二十多年。只可惜,除了這條命,二哥就再沒什麼可以賠給你了。」

  低語聲迴盪在死寂的囚洞裡,淒愴如雪。三聖母暗暗垂淚,只想:「為什麼要這麼說,二哥,為什麼你會這麼說,你……沉香傷你的事,你早有預料了是不是?可是,就算是現在,這一切還是能避免的啊!四公主活著,她能證明你的苦心,你為什麼不等沉香法力恢復之後,揭開真相,和沉香合作,而非要設計出那樣一個慘烈的局來?」

  輕嘆聲中,楊戩終於離開了囚室。外面,天已全黑,璀璨的群星在天幕上閃爍著,月色如紗,披籠在迷離的山巒之上,如幻如煙。

  身形沖天而起,玄氅直欲融入那浩瀚的黝黑天宇裡去。銀鎧上流轉的,是比星月更清冷絕望的微光。司法天神手中的乾坤缽飛出,凌虛疾旋,他深深地,最後看了一眼華山,再不猶豫,王母傳下的法咒吟出,忽然之間,身上光華爍出,化作繚繞的氤霧,注入乾坤缽中。乾坤缽陡然漲開,七彩光華衝出,與氤霧交融成一體,轉成奪目的殷紅,宛如燃燒一般。與此同時,缽身幻出一重虛影,收縮成朱果大小,射向楊戩神目,生硬硬融入他體內。

  轟地一聲,震動千里,缽口反傾向下,光華流水般倒瀉,整個華山,所有的鳥獸魚蟲,泉瀑草木,都於剎那之間,凝結不動,狀如死物。

  楊戩半降下雲頭,在山側停住,再難向前半分。他伸手前按,光華宛如實質,按之不入,紋絲不動。他黯然一笑,手上法力潛送,臉色忽然蒼白,悶哼出聲。

  鏡外哪吒失聲道:「好厲害的法器!連楊戩大哥都不能強行闖入。」近來鮮有開口的百花卻自搖頭:「真君這次卻是太過草率了。他就不能想個計謀,先拖延下去?他這一發動乾坤缽,為沉香平添了多少麻煩?終也害苦了他自己。」

  王母的諭旨雖然嚴厲,但楊戩手上也有她的底牌,何以甘願布下如此重大的障礙?疑問壓在心頭,看著楊戩穿行在漆黑夜空裡的身影,一時人人都沉默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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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法訣重逆沖

  

  回到真君神殿,一切都恢復了原狀。楊戩環顧著陰穆的殿宇,靜聽哮天犬將林林總總的情況逐一匯報。猴子被關在羈押重囚的刑室,估計少不了要受些重大的折磨。小玉被哮天犬悄然送入了密室,情形雖未惡化,但也沒好轉多少,正由龍四公主照料著。楊戩點了點頭,令他先退下,自己轉身去了密室。

  楊戩推門而入,小玉第一眼,就看見自己躺在密室的榻上,臉色蒼白,呼吸微弱。不願去想的疑問又浮上心頭,她拚命回溯往事,想不起什麼,只是無由的恐慌。恐慌之中,卻又混雜了奇怪的親切感覺。

  龍四公主的聲音從鼎裡傳出來:「二郎神,恭喜你官復原職!」 楊戩微微一笑,知道她已逼著哮天犬說了事情經過,便不再多說,只問道:「她一直沒有醒過嗎?」四公主答道:「沒有。」聲音轉為擔憂,「小玉不會有事吧,你再想一想辦法?」

  楊戩坐到榻邊,憐惜地看著這個愛得辛苦的女孩,輕嘆道:「她在瑤池時便受了重傷,幸好沉香在她體內留了一道真氣。被丁香擊傷後,哮天犬又及時找到我,我配合那道真氣護住了她的心脈,否則她早就傷重不治了。」按上她手腕察看情況,又道,「但丁香那一拳實在太重了,足以震碎她的五臟六腑。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用我的真氣來助她運用萬年法力,激發她體內潛能,讓服下的寶蓮燈芯真正為她所用。」

  四公主道:「要不你去找太上老君想想辦法,向他討一顆還魂丹試試?」 楊戩搖頭道:「哪有什麼還魂丹?沉香殺上三十三重天拿到的,不過就是一撮香灰而已,他還傻乎乎地拿回去救人。而且小玉的情形也不能再拖,過了今夜,臟腑衰竭壞死,便是上古大神也救不回她了。」

  四公主猶豫了一下,說道:「再沒有別的法子了嗎?萬年法力,一個駕御不好,只怕救不回她,連你都會有危險……」

  楊戩示意她不必再勸,嘆道:「丁香出手傷她,我難辭其究。所謂自作自受,莫過於此,我總不能看著這小狐貍死在眼前。」上次割血熬油時,他封閉了小玉大部分真氣,現在正好派上用場。小心托起她的身子,微微合上雙目,法力從她背心渡入。他先催動一分裹住以前設下的封印,剩餘的九分法力,盡數灌入小玉週身,護住她重要的穴位臟腑。

  鼎裡金煙逸出,四公主緊張萬分地探出身子觀看。小玉半倚在楊戩懷中的身子,竟似變得漸漸透明起來,未被衣物掩住的肌膚之下,血管經絡清晰可變。銀芒如游龍般循經四下遊走,所過之處,肌膚里外,都泛出淡淡的銀輝來。

  小玉屏著了呼吸。為什麼,為什麼這一切我都不記得,難道和四公主一樣,難道我也失去了一段不該失去的記憶?頭漸漸有些疼,零亂的印象閃過,卻看不清楚。沉香扶住她癱軟的身子,驚聲詢問:「小玉,你怎麼了?」彷彿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小玉摟住他的身子,低語:「我,我也忘了,我也忘了……」

  汗水從楊戩額上涔涔而下,他雖然法力高深,但小玉的真氣直接來源於寶蓮燈芯,上古神器豈是那麼好控制的?何況小玉現在的情形,絕受不得絲毫的震盪。他將神識潛入小狐貍體內,細心默察一遍,確認再無遺漏後,裹在封印邊的法力強嵌入內,將禁錮了的燈芯真氣接引出來。

  便見金光潮水般擴散週身,被楊戩灌入的銀芒強行阻住,分毫衝擊不到小玉虛弱的經絡。金銀兩色交錯飛舞,在透明的如雪肌膚下反覆糾纏,好看之至。但兩色每交錯分合一次,楊戩的臉色便蒼白上一分。又僵持了片刻,他驀地張口,鮮血如箭一般地疾噴在榻上。

  小玉呀了一聲,手指無意識地用力,在沉香的臂上抓出深深的血痕。沉香抱緊了她,輕聲安慰:「舅舅一定會救回你……沒事,沒事的,你們兩人都沒有事。你在我身邊,舅舅……舅舅在家裡……」三聖母忍淚向鏡外問道:「四公主,我二哥他……」

  龍四幽幽地道:「真君將法力全部渡在小玉體內,自己卻被接引出來的真氣震動了內腑,不過沒什麼大礙,將養幾日便恢復了過來。」看向小玉,欲言又止。這個單純的女孩,那些往事,就在在她眼前上演了。她會像自己一樣想起來麼?想起來後,她又如何去承受得那樣巨大的衝擊……

  金光終於慢慢安靜下來,順從地在銀芒引導下溶入經絡,依次流注過奇經八脈。小玉的膚色隨著每一次流注變得愈加溫潤,透明的質感漸漸淡去,如白玉般地閃爍著眩美的異色。楊戩不敢立刻收回法力,慢慢助她引導真氣,過十二玄關,循經下引運轉周天。但剛到神闕附近,原本極為馴服的真氣忽如脫韁野馬一般,驀然掉頭向上,生生要逆衝回胸口絳宮之內!

  普天下的道術雖千奇百怪,但無外乎引入靈氣,轉化成自身真元,由督而任,滋補丹氣,繼而還虛合道,鑄成元神。女子練形,絳宮是為丹氣彙集之所,最為重要不過。何況小玉此時內腑破碎,全仗楊戩法力護持,引導真氣循著諸經固本培元,慢慢修補恢復。若逆沖震動絳宮,雪上加霜,只怕她當場便要爆體身亡,再無收救。

  再顧不得自己,全部神識潛入這小狐貍體內,畢生修為在神識牽引之下,強生擋住小玉真氣的逆沖之勢。時間慢慢過去,就見楊戩臉色越來越白,低哼一聲,又是一口血噴將出來。

  眾人不知情況有變,四公主當時在場,事後問起,楊戩也只淡淡地揭了過去,一字未提起此中的兇險。但此時對抗著這萬年的法力,又不能讓小玉的經絡受到分毫震盪,每次真氣相撞的巨大衝擊,他都是強行轉移到了自己身上。他此舉等於是面對一個法力不遜於己的平生大敵,卻只守不攻,甚至要硬受對方掌力,修為再精湛深厚,一個不慎,就是與小玉同歸與盡的局面。

  真氣逆沖之勢已無法逆轉,楊戩唯有強抗著緩和來勢,一邊將衝擊移向自己身上,一邊慢慢拓開小玉體內經絡的寬度,好讓萬年法力順利通過。好不容易導入絳宮,法力卻一分為二,一支循了手少陰心經直撞向神門要穴,炙熱如烈火,一支向下徑沖足少陰腎經,清冷如冰水。楊戩勉強攔截下來,心頭驀地一震,頓時明白了這詭異情形的真正由來。

  劈天神掌!

  利用燈芯的真氣修復腑肺,雖然於他有損,卻並無大礙,調息數日便可恢復。可他萬沒有想到的是,小玉雖然昏迷不醒,但這些年日以繼夜地苦修劈天神掌法訣,體內真氣的流轉竟是已形成慣性,本能地便要按原來路線運行。而劈天神掌的奇異之處,正在於借助於真氣逆沖,以震盪力拓開經絡寬度,第一次的過程霸道兇險無比,成敗之間生死立判。楊戩解開她真氣封印,又用自己畢行修為助她導引,竟是無意之中,使她步上了劈天神掌的這一道最重要修行關口!

  法力如水,經絡如河岸。小河容量有限,固然可以借水勢變寬成長,若滔天大水倏忽湧入,勢必落個堤毀人亡的下場。水勢已不可除,只有令河床寬廣,水勢也自然能平和安靜,有百利而無一害。楊戩雖不知道劈天神掌的修練法要,但他數千年閱歷何等豐富,火光電石的剎那之間,已找到了最穩妥的解決之道。

  此時已成騎虎之勢,他深吸口氣,法力攔在小玉真氣之前,先強行抗住,再小心地撐開小玉狹隘的經絡,改造成能荷擔萬年法力的合適寬度。慢慢退後,又復攔下,法力經過處肌膚微微凸起,如蜿蜒的小路,緩慢之至地向前延伸。小玉的臉色,卻紅潤了起來,非但沒有通關過穴時必然的痛苦反應,甚至先前因傷勢而來的虛弱,都似減輕了許多。

  小玉身子顫抖,將頭伏在沉香懷裡,腦子裡一遍混亂。別人不明白,她自己又豈會看不出?劈天神掌,原來自己就是這麼步上了修練劈天神掌的康莊坦途?本該自己來承受的風險艱難,竟都是轉移到了這個人的身上——

  沉香驚道:「小玉,你怎麼了?啊?」她哽咽著道:「他不但在救我,還在……還在……我昏迷裡控制不住真氣的走向,他逼不得已,竟是甘冒奇險,助我去強練神掌心法……」語不成聲,卻不敢抬頭,不敢再看眼前的情形,更沒有勇氣,去追問起已發生的那些往事。自己清醒之後,仍是留在這間密室裡嗎?那時的自己,會用什麼態度,來面對這個深深憎恨過的男子?

  鏡裡鏡外人人失色,四公主又落下淚來。她當時是在場的,早該想到其中的危險,可他卻從不肯多說。積雷山如此,這一次如此,崑崙一戰前,最後一次在密室見到他時,他還是如此……

  一條手少陰心經,竟是費去了小半個時辰。待衝到最末的「少衝」穴時,楊戩眼前一黑,耗力過巨之下,險些便暈了過去。他合上雙眼不敢睜開,神識移到足少陰腎經處如法炮製。經絡緩慢拓寬,雍塞的真氣循經而行,但每進一步,衝撞之力傳遞過來,都震得他內腑一陣大悸。

  足少陰腎經後,向下移到足少陽膽經,每條經絡的改造完成,都不知要費去多少時間心力。待到最後的足太陰脾經順利通過之後,楊戩已坐不穩身子,半靠在榻邊的牆壁之上,勉強扶著小玉,卻是雙手不住顫抖,再沒有餘力將她放到榻上。

  四公主從鼎裡出來,助他放小玉平躺下去。楊戩連和她說話都來不及,自顧倚在牆上運氣調養。真氣普一提起,便是一陣旋暈,有如直墜入萬丈深淵,空蕩蕩地難受到了極點。他竭力維持著清醒,返神內視,臟腑灼痛之餘,週身也痺麻酸軟,竟比幾千年來任何一場酣戰都更加的疲憊不堪。

  他暗嘆一聲,知道這短短的一晝夜,幾乎便殫盡了自己畢生的心力。誘老君入彀的陰謀陽謀,在王母面前的假戲真作,暗算猴子,算計外甥,無論是願與不願,卻都一樣的別無選擇。

  小玉的情形,更大出他的意料之外。或許冥冥天道之中,真有報應這麼一回事的存在?利用丁香捉住這小狐貍熬血煉油,末了卻作繭自負,逼得他不得不出手救人,甚至在救人時將自己逼上絕地,只得不顧一切地助她練成劈天神掌的內功心法。

  勉強平復思緒,他凝神調治內息,天亮後還要去赴朝會,那是萬萬不能耽誤的要事。眾人緊盯著他的臉色看,心中都七上八下地極為擔心。

  也不知過了多久,晨曦從密室的門隙隱約透入,才見他緩緩收功,睜開眼坐正了身子。四公主惶急不安地在守在他身邊,此時一陣歡喜,叫出聲來:「二郎神,你沒事了吧?」

  楊戩微微一愣,移目看了她一眼,皺眉道:「怎麼還沒回鼎中去?你畢竟被我的神目重創過,若離開定魂鼎時間過久,勢必會有極大的損傷……」話未說完,手掩在胸鎧之上,低聲嗆咳不止。

  四公主不敢惹他著急,乖乖地化成輕煙逸回鼎裡,怯生生地又問道:「你別急,我沒關係的。可你吐了不少血,是被小玉體內的法力震傷了?」

  不想她陪著擔心,楊戩只淡淡地道:「她傷得比我想像更重,我耗力過甚,震動了內腑,已經沒事了。」站起身來,探了探小玉的脈息,滿意地笑了一笑。小狐貍雖未醒,但內腑生機已復,性命是再無危險了。

  放下心來,他向四公主道:「我才回天廷,事多且雜,不能總留在這裡。也不知她何時能醒,麻煩你多費些心了。」四公主在鼎裡爽快地應了下來:「放心吧,我會幫你照顧好她的。」

  楊戩整束好冠氅,轉身出門去赴朝會,沒有看見榻上小玉的睫毛微微顫動,人似要醒了。三聖母遊魂似的跟著楊戩的步伐,小玉想留下看看發生何事,卻也身不由已地隨著楊戩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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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緣盡剩詆訐

  

  「李靖削去兵權,先留在凌霄殿聽用,哪吒一而再,再而三地幫助沉香,本該就地處斬,但念其營救百花仙子有功,免去死罪,罰面壁五千年,任何人不必求情!」

  凌霄殿上,司法天神站在朝班最醒目的位置上,黑氅銀冠,威儀如故,正恭敬地聆聽著王母的訓諭。諸仙看向他的目光,又像從前一樣,畏懼裡有著輕賤,輕賤中卻混雜著害怕。看不起他的為人,卻本能地懼怕他的權柄,更何況,在他被赦去舊罪,官復原職的第一天裡,王母便表現出對他超乎尋常的信任與滿意。

  親手發動王母的法器,將妹妹永遠地禁錮了起來,那是何等的鐵石心腸?無論緣於忠心還是緣於諛阿,王母對這樣的一個臣子,還能有什麼不放心的?

  但對李靖等人的處置,還是讓朝班中炸出嗡嗡的議論之聲。素與李靖交好,又與他一併解救百花仙子的太白金星,搶先出列,施禮奏道:「陛下,娘娘,積雷山牛魔王父子夥同五大聖作亂一事尚未瞭解,若不及時鏟處,怕會越鬧越大,值此用人之際……」

  太白金星是天廷中著名的不倒翁,一向唯唯否否,圓滑周到,與西天佛門又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王母雖說過任何人不得求情,卻也不能因此便降罪於他,當下只打斷了他的話頭,道:「剷除牛魔王一事,有二郎神一人就夠了。」看了玉帝一眼,玉帝會意,便也開口說道:「好了,就按娘娘說的去辦吧。」

  太白金星聽出了王母言下的不滿,手持拂塵,低頭退了回原位。又議了一番事,盡數是王母與司法天神一言以決。在眾仙如履薄冰的惶恐神色裡,司法天神重掌大權後參與的首次朝會,終於到了散朝的時候。

  躬送著玉帝和王母跨鶴而去的莊嚴身影,楊戩的目光初次捎帶了欣慰滿意之色。緊要關頭,終於獲得了中樞的全部信任,將領軍之權、司法之權攬於一身。至於為了這信任所付出的代價,他已不想理會。

  三聖母離他極近,聽二哥輕笑一聲,笑聲中帶著淡淡的倦意。彷彿一切早就置之度外,又似一切都已注定了結局。心頭一驚,二哥卻已背轉過身,向著殿口行去,沒走兩步,一個清脆悅耳、卻也冰冷無情的女音阻住了他的步伐:「楊戩,你現在滿意了?」

  楊戩全身一震,眼神卻不似往日聽到這等斥責的傷痛黯然,而是凝成一種奇異的冷靜。他緩緩轉身,幾乎是溫柔的凝視著月宮仙子,說出的話卻斬釘截鐵:「楊戩所做一切都是順天而行,沒什麼滿意不滿意的。」

  眼看著好友之子慘死煉丹爐裡,哪吒被判重罰,三聖母永無出頭之望,嫦娥只覺胸口堵的發悶,如今面對這個側影如畫中人的『罪魁禍首『,滿腔怒火再也壓制不住,一古腦的傾瀉而出: 「是嗎?恭喜你,你終於逼死了自己的親外甥,為了天庭除了一大害!從此以後你就睡得安穩了,不會做噩夢了,良心上也不會過不去——恭喜你,以後誰都會怕你了!」

  楊戩卻彷彿一點也沒注意她在說什麼,只是專心的聽著,聽著佳人清脆如鶯的聲音。這聲音曾溫柔的呼喚著另一個名字,應答的卻是自己,曾經低吟和歌,伴奏的也是自己。而很快,這些就要逝去,便如每晚徒勞守侯的月光一般,終於緣滅於斯。

  他望著嫦娥快步離去,突然微笑了起來,微笑著對哮天犬說:「走,看看沉香在老君的煉丹爐煉化了沒有。」正微笑著,鮮血從嘴角滲了出來。他驀地緊抿住唇,抿住自嘲的笑,但越抿,唇色便如塗朱般越是鮮艷。

  三聖母緊跟著他,不住打量二哥的神情。自從壓下乾坤缽後,二哥就好像有哪裡不對,難道是一直微蹙的眉宇卻舒展了開來?難道是一向深湛的眼光卻清澈了起來?依舊是一身神鎧,黑氅當風,沒有變啊,可為什麼心底會生起一股恐懼之意,彷彿眼前的二哥會隨時消逝,消失在空中,再也無法碰觸的到?

  兜率宮裡,爐火通明,老君正襟危坐,微掀眼簾看了司法天神一眼,略帶了些得意之色。他向煉丹爐方向一示意,又復合上了雙目。

  「老君。」無視宮中仙童們的恭敬施禮,楊戩在老君法座前止住腳步,開口便是語帶雙關:「沉香煉化了沒有?此事宜急不宜緩。」

  「應該已經煉成飛灰了吧,仙丹是沒指望煉回來了。老道回頭便將這些飛灰清理出去,免得佔了我爐鼎裡的空位。」

  老君的話,雜在煉丹爐劈啪的柴木炸裂聲裡,悠遠飄渺。沉香一陣恍惚,只覺得這話很是耳熟。他想了想才記起,放自己回人間時,老君也說過類似的比喻,既示意要放自己離開,也隱喻他的法力還能重新找回。

  楊戩看向哮天犬,狗兒會意,低叫一聲:「天地無極,萬里追蹤!」施術在丹房裡一陣搜尋。他循味而行,險些直直撞上了燒紅了的丹鼎。但味入鼻裡,卻放了心,向主人點了點頭,壓低聲音道:「沒事,很好。」

  氣味猶從鼎裡傳來,看來定像當年煉化猴子那般動了手腳。楊戩放下一重心思,踱了兩步,忽道:「老君終日練丹,卻不知丹藥的效用,究竟以何為本?」

  老君淡然道:「無極而太極,太極分陰陽,陰陽而四象,四象而五行。丹道以後天逆先天,無極為本,五行為用。水火金木土,是為機括。發諸機括,守諸渾沌,非相非非相,化生萬物而不昧性靈,如是可謂丹藥效用之本矣。」

  老君是看出自己的意思了,才解說得這般詳細。只不知丹鼎裡那個孩子有沒有在聽,又能不能聽得懂其中的隱意?楊戩暗自沉吟,索性再點明一層,又道:「老君這一席話,教人受益良多。可惜普天之下,服用靈丹者雖多,知其妙用根本者卻如鳳毛麟角,千萬年難得一遇,當真可惜得緊!」

  老君道:「那也沒什麼可惜的。丹藥是死,人卻是活的,若只靠吞這些死物,使能契合道妙,那麼老道豈不早已三界無敵?歸根結底,丹藥如柴,悟性如火,而堅忍之心,卻是點燃火與柴的機遇。三者因緣聚合,能配合得分毫不差,丹藥之本,始非空中樓閣。」

  「得聞老君高論,楊戩不虛此行。」司法天神微微躬身,又掃了丹鼎一眼。此番合作,老君確有誠意,就算此時沉香沒聽進去,放他下凡之前,老君也必會諄諄教誨他到記牢為止。剩下的就要看沉香自己,看他何時領悟此中含義,重新振作起來了。

  沉香愣愣地出神,這些話更是熟悉。後來的自己,正藉了這些話的點撥,才得以重新練回法力的。

  記得舅舅來時,老君將自己塞入鼎下的一個密洞,想必他二人都以為自己會牢牢記下這番問答吧。卻不知自己那時,又怒又怕,又悔又急,哪裡有心緒去聽他們的閑言?要不是老君後來重說了一遍,舅舅的苦心,就又要被他不爭氣的外甥輕易糟蹋了去。

  默想著心事,沉香不禁一陣黯然。等他回過神時,道祖已起身送客,說道:「你復履原職,事務繁雜,老道就不強留了。過些日子,等積灰清理乾淨,司法天神再來一敘如何?」楊戩微笑道:「道祖放心,過些日子楊戩定來拜訪,不會讓你失望。」目的達到,他終是放下了心,告辭出去,逕返真君神殿。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7:06
第七章 求爵縻其私

  

  兵權交割過來,積雷山征討在即,司法天神復職後的第一天,竟是直忙到冰輪皎潔,高懸天際之時,才將緊要的公務盡數安排妥當。

  楊戩擱下筆,神色極是疲憊。眾人都知他真氣大耗,這麼強自支撐,於身體委實不利。三聖母側過臉抹去淚珠,只盼著二哥早些回房歇息。但天不從人願,殿外腳步聲響起,梅山老四抱著厚厚一疊文牘走了進來。

  「二爺,這是諸部建制名冊,兄弟已整理過一遍了。」將文牘呈在案上,老四掩不住邀功的得意,說道,「托塔天王執掌兵權多年,關係盤根錯節,我費了好大勁,才將他的親信都挖了出來!」

  楊戩翻閱幾頁,見人事備註詳細,顯見老四下了極大的工夫。他讚賞地笑了一笑,強提起精神,問道:「老四,兄弟中你最足智多謀,有什麼打算,不妨先說來聽聽。」

  老四卻有些猶豫,似不知如何措辭,半晌才道:「兄弟的意思,是覺得機不可失,須趁熱打鐵才好。李靖這次摔得不輕,若借此牽邊他幾個親信被貶,想來也不是什麼難事吧?」見楊戩不置可否,他鼓起勇氣說道,「我們兄弟都是統軍出身,熟悉行伍之事。雖然很久未帶過兵了,但韜略兵法還是了然與胸。二爺,若您有意,這一方面,我們願意為您分擔一二。」

  「嗯?」楊戩一時沒聽明白,詫異地看向老四。卻見老四搓著肥厚的手掌,表情裡有著三分的不好意思,卻更有著七分的期待。他心中一震,目光落到名冊之上,右手驀地握緊了拳頭,眉宇間現出隱約的痛楚。

  鏡外康老大奇怪之至,扭頭看向眾兄弟,卻見他們的表情都不太自然,老三嚥了口唾沫,艾艾地道:「也……也沒什麼,只是好端端地被關進天牢,兄弟們都憋了一肚子的火。想來想去,總是我們地位不夠所至,所以…… 所以想有個進身的機會……」

  他這一說,康老大更是莫名其妙,說道:「當時在神殿裡,哪路神仙不給你我三分面子,就算方面大員也沒有那份風光,還要什麼進身的機會?」老三漲紅了臉,再說不出話來,只求助似地看向老四老六。

  老四抿緊唇一言不發,康老大沉聲道:「我回灌江口的那段日子,你們有事瞞了我對不對?」老六聽他口氣不對,插口道:「大哥,也沒什麼。二爺復職之後,不是兼領了兵權嗎?兄弟們憶起在商室領軍時的痛快,都想著去軍中任職……但四哥剛說出口,就被他駁了回去,後來也就不了了之。」

  鏡中梅山老四正翻開名冊,點著自己標記的幾個軍職給楊戩看: 「二爺,您看這個,雷火部左都指揮使,統三界雷部火部,主征伐逆命妖孽。但現任赤昊星君,卻是李靖封神進的舊部,不能不多加提防。」又向後翻了幾頁,「御前軍統領都護使,持掌天廷中樞的安全防務。若司其職者不遵您的號令,後果非同小可。還有這個,總監查使,監督三軍律法,考核軍職上仙功過……」

  楊戩打斷了他的話頭,只道:「重要與否我心中有數。老四,你心中有沒有合適的人選?」

  老四說道:「二爺,我也是為了您著想。我們兄弟在神殿聽令,雖然多少能派些用場,但若獨當一面,幫您看住天廷諸部兵馬,豈不更美?像三哥,他擅於征戰,性子又直爽,極合適和雷火部那些粗人打交道。六弟對您言聽計從,由他來考核軍中諸部功過,也必能為您分憂良多……」

  「你心思細密,做人也好,做事也好,大多滴水不漏,妥貼周到。這御前軍統領都護使,想來捨你之外,也再無第二個合適的人選了?」

  楊戩淡淡地說道。燭光飄忽,在他臉側投下濃重的陰影。老四的心思,他大致猜得出來,是這幾日的失勢囚禁,讓兄弟們心有不甘了吧。早該想到,天廷這個龐博紛雜的萬花筒,終會讓眾人離心離德。守得住地仙時的清苦,並不代表能耐住錦衣玉食的引誘。

  但也怪自己,沒有預作籌謀,眾兄弟追隨千年,竟被帶上絕路,再無回頭的餘地。

  如他們所願並不難,舉手之勞而已。但是,之後呢?自己離開之後,沒有任何靠山大援的他們,如何在天廷看似祥和的潛流駭浪中自保?

  就算現在幫他們改換門庭,也是來不及了,八百年中自己樹敵無數,將來終會一一報應到他們身上。積雷山之變,已顯露出這個必然的後果,可惜他們並沒有深入地想到這一層去。

  「二爺,我想好了,天軍中也有些位高權輕的閑缺。您可將不滿意的都明升暗降,調任到閑職之上,然後再由我等兄弟接手。這樣要不了多久,便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挖空李靖那老狐貍的家底……」

  老四仍在絮絮地說著,若有若無的苦澀,隨著老四的聲音,慢慢涸開在空蕩蕩的大殿裡,慢慢摻雜進楊戩唇邊隱晦黯然的笑意裡。

  但他未打斷老四的話,只是安靜地聽著,一任心中糾葛的思緒,凝結成眸子裡的疲憊失落。許久,他抬起手來,拿過名冊,啪地一聲,合攏放回桌案之上。

  老四的背陡然僵直,原本熱烈的目光,也變得不知所措。片刻之後,他乾笑一聲,說道:「二爺,若您覺得不合適,就當兄弟從未說過吧。只想為您分憂一二,思慮不周的地方,還請二爺您千萬別見怪。」

  話說得是極恭順,但卻透著那麼一股子客氣,客氣得讓楊戩覺出了幾分心悸的陌生。

  「老四並沒有錯,留在神殿,再風光也不過是家臣的身份。楊戩,終還是你疏忽了眾兄弟的前程,若早些為他們安排將來,自立門戶,也不會弄得兄弟們只能依附於你,一損俱損,再無後路……」

  他心中默想著,百感交集,卻不能說出口,只道: 「我初掌兵權,宜靜不宜動,老四,這些以後再說。當務之急,是準備征討積雷山。你先下去吧,安排些人手打探情況,待此事完結之後,兄弟們的前程我自會上心,謀定後動才是上上之策。」

  老四不再說什麼,施禮退下。一轉身,滿臉的失望與不滿,被鏡外的康老大看了個真切。康老大轉頭瞧著身邊的四弟,不滿地皺起濃眉,煩燥情緒在心裡翻騰無休,說不清也道不明。

  想問,張了張口,卻無由地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麼,本能地不想去追究。但哪吒在一邊也看出來了,忍了又忍,到底是冒出一句:「一直怨著楊戩大哥出賣你們,可這會兒他誰也沒出賣,不也有人想著自己立門戶,為自己圖個好進身,好官位了麼?」

  梅山老三漲紅了臉不答,老六面上紅一陣,青一陣,說道:「三太子,你說得沒錯,我們確是想著圖個進身官位。托你父王的福,天牢囚禁的那幾日,我們受盡了百般的污辱,歸根結底,無外乎我們只是二爺的家臣,在天廷沒有任何地位所至……」

  康老大嘆了口氣,話是有些道理,但和他想像中實在相差太遠。當年在灌江口,老六老三突然回來,說是楊戩罔顧義氣,竟將兄弟出賣給仇人,任人宰割,可憐兄弟為他賣命,毫不計較得失,卻落得那般的下場。一通說辭只激得他勃然大怒,這才徑往崑崙,和楊戩反目成仇的。

  但鏡中的真相,已有太多驚心動魄的意外,兄弟們在這個時候,竟都有了一些私心。若是……若是……寒意凝在心頭,他驀地開了口,聲音極為嘶啞難聽:「老六,當年你說二爺將你出賣給小狐貍,以解前仇。可眼下看來,小玉明明是他所救,他犯得著出賣你來解舊仇嗎?」

  「小玉,該是忘了些什麼。」

  沒等老六回答,一直沉默的老四低聲接口道。

  他的臉色也極為難看,不比康老大好上多少。見眾人目光都投了過來,他嘴角牽動,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喃喃地道:「他救小玉我是知道的,可他說,報仇有先有後,先找誰後找誰最有講究。我一直以為……以為他要討好小玉,化解舊仇,預留後路,才將我們兄弟當成了替罪羊。南天門散去沉香法力時,他那一槍竟沒剌下去,我就知道有些蹊蹺。可我萬萬沒想到……沒想到……」

  話語含糊,卻已驚得康老大神色大變,跳將起來叫道:「你……你說什麼?你知道他救了小玉,還看出南天門時……二爺不忍下手?你……」

  老四慘然道:「老三老六盛不住話,我沒敢告訴他們,怕漏出去……可我全想左了,看出他不忍心真殺了沉香,只當他又要權勢,又捨不得親情……所以才出賣我們這些外人給小狐貍……化解他做錯的事,將逼妹殺甥的罪過全推給我們……」

  哪吒身形大震,衝過來就是一拳,暴喝道:「你那時就看出來了!你看出過楊戩大哥不忍殺沉香……事後你竟不說,你竟一個字都沒有提起過!」

  老四動也不動,生硬硬地受了他這一拳,血從嘴角溢出,卻如同未覺,低聲道:「最初的氣頭過後,我是準備說出來的。但大哥帶回哮天犬,說二爺已經被收留在劉府,我想有人在照顧他了,何必提起前事讓大家難堪——我那時,也只當二爺準備殺人時微有過不忍,從沒想過,他所做的一切原來都是為了沉香……」

  老三與老六已呆在當場,老六嚥了口唾沫,啞著喉嚨問道:「但二爺確是將我綁給了小玉……四哥,你的意思是……是二爺……可能另有安排?是不是……是不是!」

  康老大頹然坐倒在地上,雖沒有答案,但卻已呼之欲出。老四的聲音如隔了千山萬水遙遙傳來:「我不知道……原以為他救小玉是為了燈油,一時失察讓她逃了出去,便索性與她合作,成功可以自保,失敗就利用她與沉香的感情以為退路……可現在看來,我想錯了,全錯了……」

  餘下的話沒有再說,四兄弟都茫然地盯著鏡面,想從小玉臉上看出些苗端。小玉臉色發白,靠近沉香,身子不住地發著抖。鏡外的爭執聲她聽得清楚,只覺有千言萬語要衝口而出,既想痛哭失聲,又想放聲大罵,但為什麼要罵,為什麼要哭,心中卻終究是一片空白。

  沉香本能地背對鏡外,掩蓋臉上複雜的表情。他沒資格去怪老四,甚至,那時如果老四真來告訴自己,舅舅曾對自己手下留過情,只怕還會被自己奚落一番。可他卻仍然滿懷的不甘與憤怒,沒有什麼原因,只是憤怒陰差陽錯中,又一次輕易葬送了挽回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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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紛緒空凝咽

  目送老四退出殿外,楊戩向後靠在椅上,輕捶著額角。他疲憊的眼神裡,卻漸漸湧起了蒼涼的笑意。這樣也好,結局已經注定,兄弟們早一天寒心,也就能早一天離開。就由著他們怨下去吧,有機會,逼他們象老大那樣返回灌江口。灌江口不需要勾心鬥角,足以讓他們平安快樂地生存下去。

  扶著桌沿站起身來,他猶豫了片刻,卻不願回房。自己的房裡,和這正殿一樣清冷,早已習慣,今晚卻無由地想著避開。沉吟著向外走去,不知不覺地,便來到了後殿的密室。他自己反倒愣了一下,隨即想起,那小狐貍的傷勢不輕,反正過來了,再為她調治一次也好。

  開門進去,見榻上小玉一雙水晶般剔透的眸子定定地看著自己,一喜,她醒了。卻又奇怪,為何她眼中不見恨意,不見鄙夷,卻有著淚水盈盈欲滴。四公主的聲音怯怯地響起:「我……我告訴她了。」楊戩眉峰一擰,心上升起怒氣,但很快平復下來。他原就沒指望四公主能為他守秘,現在多了個小狐貍,也就是以後多費一番手腳罷了。過去托起小玉的身子,為她療傷,小玉掙扎著扭過頭:「二郎神,我……」「不要說話,你傷得很重。」楊戩止住了她,運法度功。一周天畢,輕輕放平她的身子,坐在榻邊靜靜地,有些出神。

  小玉只覺頭痛欲裂,彷彿什麼東西在腦中要破土而出,立足不住,一聲慘呼,倒在沉香懷裡,她已經全部想起來了。看向榻上的自己,那個虛弱的小玉,她清楚下面發生了什麼。

  「我想說對不起,可還沒開口,舅舅就說話了,他說:『小狐貍,你姥姥是我下令追殺的,與別人無關。你和我的仇,等沉香事了後再算吧——你還愛著他不是麼?』」小玉失神地喃喃自語,似在背書,話音未落,楊戩平靜的聲音淡淡響起,一字不差。

  「然後我說……」

  「不,我不要找任何人報仇。」榻上的小玉淚水落在枕上,「我已經死了一次,在我以為自己要死去時,我忘了仇恨,卻忘不了沉香。」楊戩現出幾分的笑意: 「你願意放棄你的仇恨,和沉香在一起?」小玉虛弱而堅定地點點頭,楊戩放下了心事,他便有天大的能力,對四個小兒女之間的情孽糾纏仍是無法可想,如今小玉能放下仇恨,事情就有了轉機。

  小玉低聲道:「以後,我就住在這裡,是舅舅一直照顧我。」不用她說,在場的人都隨著楊戩的身影看到了發生過的故事。

  征討積雷山的事,楊戩並不著急,呈了奏折上去,言道要引而不發,以積雷山為餌,將妖魔餘黨一網成擒。他言之成理,天廷自然同意,所以三軍先發,只困住積雷山不讓群妖突圍逃走。至於牛魔王如何廣邀三界精怪助陣,線報流水價傳到神殿,楊戩看都不看,只推說時機未到,嚴令不得輕舉妄動。

  這樣一來,戰雲密佈,他這領軍的天廷重臣,反倒分外悠閑自得。除了聽哮天犬報回沉香的近況,便是全心照顧小玉的傷勢。躺了些日子,小玉已好了不少,楊戩今天來看她時,她正與四公主說話,精神爽利,聲音喜悅清脆。

  楊戩將手中藥放下先冷著,左臂扶她坐起,右手從袖間抽出梳子,微笑道:「是我粗心了,病了這麼久,也沒讓你梳妝。」打開她睡得有些凌亂的髮髻,一下一下地為她梳理長髮。

  小玉半倚在他懷裡,感覺說不出的舒適塌實,奇道:「你會給女孩子梳頭?」掠過發間的手似乎停了停,隨即又若無其事地繼續,「三妹小時候我替她梳過。幾千年前的事了。」小玉敏感地住口不再問。楊戩為她攏上髮髻,讓她躺在自己臂彎裡,一手端藥,一手執勺,在嘴邊吹涼了輕輕餵給她。

  三聖母不由自主地坐到了哥哥身邊,小時候,他也是這樣喂自己的。將頭倚在楊戩背上,感受著他寬闊背部傳來的心跳,那麼溫厚,那麼熟悉,在離家闖蕩的日子裡,自己多少次聽著這樣的聲音入睡,而那時,自己偎依著的,還是一個同樣稚嫩的少年。

  小玉也癡了,聽著榻上的自己睜大眼睛笑著說:「我從來沒想到,你這麼會照顧人。」 楊戩說了什麼她沒有聽清楚,眼前只晃動著那一次自己闖入楊戩所住小屋的場面。

  那天是姥姥的忌日,她夜裡睡不著,起身在院裡發呆,看見分去照顧楊戩的下人端著一碗粥往小屋走去。她知道這些下人不把楊戩放在心上,每天的食物由米飯變成粥,變成兩天一次,三天一次,從中摳些油水。又或忘了,這時候才送去。

  冷笑一聲,她才不會去管,想起姥姥的死,她怒火沖上心頭,跟在下人後面過去。推開門,正罵罵咧咧給楊戩灌粥的下人嚇了一跳,站起來行禮:「少夫人。」怕她責罵自己不盡責。小玉沒去理他,接過他手中的碗讓他出去。

  碗中的粥是涼的,小玉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楊戩,手上運功,碗中的粥漸漸變熱,翻滾。小玉清楚地記得自己做了什麼,她蹲下身,看著楊戩淡漠的眼睛,冷笑著道:「你是不是餓了,這粥太冷,我幫你熱了熱。」然後,捏住他下頦,將一碗滾粥盡數倒進楊戩口中。淚眼模糊中,楊戩嗆咳的聲音、強忍痛楚的面容與眼前帶著淡淡笑意細心喂自己喝藥的男子重合。

  她聽得楊戩說:「你睡吧,小狐貍,我還有雜務要處理,今天不能陪著你們了。」小玉撒嬌地抓住他袖子,她從小沒見過父母,一直跟著姥姥,楊戩的強勢、體貼、溫柔,讓她覺得找到了父親的感覺,竟情不自禁的在他面前現出小兒女的嬌憨情態。

  「二……不,我不要這樣叫你。我該叫你什麼好?」小玉皺起了好看的眉,四公主戲謔地插口:「叫舅舅好了,反正你遲早要和沉香成親的。」小玉羞紅了臉,拖長聲音叫道:「四姨母……」四公主笑道:「四姨母都叫了,卻不肯叫舅舅麼?」

  小玉將發燙的臉藏在楊戩懷中,抬眼看向他,見他也在微笑,眼裡卻有著一些企盼,小玉心中一熱,又有些酸楚,顧不上害羞,輕輕叫了聲:「舅舅。」楊戩沒想到她真的會叫,一愣,眉宇間閃過淡淡的欣喜。

  沉香看見楊戩臉上閃過一絲笑,心無法抑制地痛了起來,跪在楊戩腳下,聲聲低喚道:「舅舅、舅舅、舅舅……」

  可是楊戩聽不見,他只是拍了拍小玉,安慰地說:「你放心,沉香喜歡的是你,他對丁香只是責任。我會想辦法的,那姑娘也太癡,至今不肯放手。但情之所鐘,強求不來,沉香只是一時處置不當而已。你若和他有緣,事在人為,遲早會有在一起的時候。」

  小玉點點頭,眉間悅色不勝嬌羞,忽然想起了什麼,拉住楊戩不讓他走,懇求道:「舅舅,以後,以後,您和我們住在一起好麼?我知道,您一點都不喜歡司法天神的位子。」

  楊戩沒有回答,眉宇間是不盡的落寞。小玉在她懷中,四公主在鼎中,都沒有看見,小玉只當他不樂意,急急道:「舅舅,您怪沉香麼?他不知道您是為他好,如果他知道,一定會同意的。我們住在一起,我和沉香會好好孝敬您。我沒有見過爹娘,您和三聖母做我的爹娘好不好?以後,我們住在華山,白天,您可以教沉香習武修練,我們去山上踏青,晚上,我們在屋中下棋、聊天,像凡人一樣快活。等,等我們有了孩子……」

  她不知自己怎麼衝口說出了這話,只覺得在楊戩面前,沒有什麼說不出口的。「等我們有了孩子,舅舅可以幫我們帶孩子,我要告訴沉香,舅舅可會照顧人了。」

  楊戩深遂的目光看向室中最黑暗的角落,落得很遠、很遠,彷彿見到華山上一家人的笑語晏晏,只是,那樣的幸福,真的是自己可以擁有的麼?口中的話卻平靜如初,甚至有著幾許玩笑意味:「小狐貍,連孩子都想著了。就想讓我給你們帶孩子們麼?」

  四公主忍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楊戩也笑了:「好了,小狐貍,睡吧,傷還沒好,不要過分勞神。」小玉不放開:「舅舅,我睡不著,以前我睡不著姥姥都會講故事,您也講一個好不好。」楊戩沒想到她會提這麼個要求,遲疑了一下,小玉噘嘴道:「您以前難道沒有給三聖母講過故事麼?」

  楊戩輕輕一笑:「那是多久的事了。幾千年前的故事,你聽麼?」小玉不肯:「可是我真的睡不著。」楊戩無奈,一手輕輕拍著她,哼唱起多年未唱卻始終在心頭縈繞的歌謠,神色越見柔和,小玉睡意襲來,眼前男子的面容漸漸模糊,幻化成從未見過的父親,哄著自己入睡。

  站在榻邊的三聖母和沉香,聽著熟悉曲調,淚濕眼眶,沒有注意到小玉的神情。小玉這時記起了自己做的夢,夢中,她和沉香成親了,楊戩接過了她遞上的茶,微笑著祝福她;夢中,他們住在華山,白天在山上踏青,晚上在屋中談笑;夢中,楊戩抱著她和沉香的孩子,瞅著她隆起的小腹,戲謔地說著什麼;夢中,她含著笑叫他「爹爹」。一陣暈眩,又浮起楊戩淡漠中難忍痛楚的表情,小玉發出一聲哽咽,昏倒在地。

  密室中的楊戩不知道身邊發生的一切,見小玉睡著了,小心抽出手臂,再次看了眼她熟睡中露出的甜甜笑意,深吸一口氣,向外走去。

  鼎中的四公主叫住他:「二郎神。」楊戩停住步子,轉頭等她說話。四公主卻有些遲疑:「你真的不喜歡司法天神這個位置,我看得出來。」楊戩淡然道:「那又如何?」

  四公主沉默一陣,一口氣說道:「那,小玉說得對,等一切事了,你們可以住在一起,不要再回天庭。我不喜歡天廷,也不喜歡龍宮,我弟弟如果能娶到丁香,想必也會常來,我們可以住在一起。除非,你記恨沉香。」

  她說得很快,怕露了自己心事,這些日子的相處,讓她的心扉漸漸為這個冷漠孤傲的男子打開。然而明知楊戩心中情有所鐘,她不敢表露,只盼望將來,將來一切事了,能常常看見他。

  楊戩轉過身向外邁去,臉上是奇特的飄渺的笑容,四公主看不見,可是鏡前的人都看見了,看見他帶著這樣的笑容離開,漫聲留下一句:「是啊,住在一起……」

  一直倚在嫦娥懷裡的四公主,忽然緊緊抓住嫦娥,眼裡閃動著瘋狂的光芒,格格笑道:「是啊,住在一起,就那樣住在一起,哈哈哈哈,住在一起……」

  嫦娥見情景不對,急運法力救護。半晌,四公主受激過度的頭腦清醒過來,茫茫然舉目四望,定在鏡裡楊戩的臉上,在嫦娥懷中失聲痛哭:「就那樣住在一起,我們把他一人丟在那間屋裡,丟了整整三年……」

  離了密室,室中的歡笑似也被那一道門隔開,楊戩的笑顏褪去,取而代之的,又是眾人見慣的落寞。沉香一手攙著母親,一手扶著悠悠醒轉的小玉,卻不知該說什麼好。看著側坐於神殿寶座之上,面容在銀燭搖曳中忽隱忽現的楊戩,沉香鬆開手,緩緩走上前去,搭住舅舅的肩,這肩也不是如何寬廣,卻是如何挑得起那份重擔?原本這擔子就重逾泰山,那聲聲漫罵,句句冷語,又在這擔上添了多少份量?然而一路行來,卻從未見舅舅彎過腰,是啊,他本就是驕傲得不會向任何人屈膝的人。那三年多,仰人鼻息的三年多……

  沉香閉上眼,不去想一直在逃避的記憶,手從楊戩肩上滑下,人也跪在他的腳邊,伏在他膝上泣不成聲,淚落在楊戩衣上,卻浸不濕,一滴滴打在地上,晶瑩透亮,瞬間而逝。正如往事不可追,悔亦無用,另一時空的淚,也如無源之水,在此時此地,留不下任何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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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跡疏益忌猜

  

  過了些日子,積雷山妖魔聲勢越發浩大,圍山的天兵戰事吃緊,救援的急報一封又一封地呈來神殿。楊戩這才又加調了些兵馬,親自統領,第一次去了這對壘的前線。

  到了積雷山,所有兵馬一例駐在山下,楊戩調整佈署,將全軍分成六個大營。四營互為奧援,死死卡住積雷山必經的四條要道,一營稍稍退後,不得主動出戰,卻要統籌全局,哪一地遇險,便由此處增助,另一營隱伏,駐地機動,一旦群妖向下強攻,此營便直襲山上,但又不許一舉攻克,只須逼得群妖返山自救即可。

  山上彙集了三山五嶽的妖魔精怪,法力高強者不乏其人,但若論兵法韜略,又如何與楊戩這般經歷過封神之戰的絕頂人物相提並論?山下陣式如常山之蛇,擊首則尾攻,擊尾則首攻,動一發全身相應,群妖拚命強攻,種種手段使將出來,卻全然不得越雷池半步。

  但天廷軍馬攻山,卻總是敗多勝少。楊戩身為統帥,一到攻山時便迭用昏招,全無章法。不是攻了一半,後援不至,只得一撤了之;就是漏算了對方制勝法寶,被芭蕉扇等物整治得狼狽不堪。偏楊戩在軍務上自負之至,剛愎自用,獨斷專行,諸部天將稍有異議便被他嚴加駁斥,甚至以軍法治罪貶責,一來二去,諸將無不心灰意懶,只牢牢守住本營控制的要道,不被群妖突圍,得過且過地廝混起來。

  群妖雖突圍不出,但在重兵圍困下安如泰山,有了充足的時間去招朋引伴,壯大實力。一時三界鼎沸,或因私怨,或因公憤,或因舊誼,對天廷行事不滿的形形色色人等,在積雷山越聚越多,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哪吒暗自抹去眼淚。那些日子,他雖被面壁囚禁在牢裡,有關戰事的進展也風聞了不少。見楊戩治軍全如笑話,他解氣之餘快意無比,現在卻是明白了:「哪裡是積雷山強攻不下?分明是楊戩大哥自毀聲名,刻意養虎貽患,好培養出一枚將死他自己的棋子來!」

  這番話就算他不說,也是人人看了出來。梅山老三卻想起一件事來,低聲問老四:「四哥,二爺既然動的是這番心事,何以我們建議各個突破,他便也照著做了?那次神殿埋伏沒抓住丁香龍八,他還發了好大的脾氣!」

  老四盯著鏡裡,並不答話。但當時的事他記得清楚,又一次攻山失利後,楊戩一紙嚴令下去,諸部只準守不準攻,自顧返回了真君神殿。

  老三和老六心思單純,也沒想得太多,唯有他為開口求調的事憂心忡忡。近日戰事不利,楊戩的性子越發捉摸不定,對眾兄弟更是動輒斥責,冷淡刻薄。他在心中一番分析,只當已觸怒了楊戩,此後稍有不慎,恐是比哮天犬被貶下凡更加淒慘。

  一心想著如何補救,耳邊聽得老六說道:「二十萬大軍怎麼定啊,哮天犬,你出的什麼餿主意!四哥,你說現在怎麼辦?」他這才回過神來,記起哮天犬提議借來文殊的定風丹,好對付鐵扇公主的芭蕉扇。老六覺得事不可行,正和哮天犬辯著。

  楊戩的目光淡淡地掃過來,老四暗自一個激寧,忽然想到:「老六雖是無心,但畢竟問到我身上,若是拿不出主意,只怕二爺便要順勢問罪了。」急道:「二爺,兄弟倒有個主意。」

  看著老四游離畏縮的眼神,楊戩心中隱隱作痛。不過這樣也好,梅山兄弟中老四儼然智囊,老大不在時眾人都唯他馬首是瞻,他若心灰意冷,怕是眾兄弟都要下決心離開了。當下毫不假顏色,冷冷地只道:「你說。」

  老四低眉順目,輕聲道:「各個擊破!」

  「怎麼個各個擊破?」

  老四這句話原是急智,被楊戩這一追問,只得硬著頭皮邊想邊說:「這幾天攻山,敵軍勢大,高手林立,想一舉成擒極是不易。但他們並非鐵板一塊,比如那個丁香,我瞧她雖然神力厲害,但看上去像是剛剛恢復了神志。以她對二爺您的仇恨,不難引她離山獨自來攻……」

  楊戩目光一凝,老四看來是被逼急了,出主意出得接近胡鬧。兩軍對壘,丁香這種小角色,就算捉來又有何用?神色不動,森然道:「也好,老四,這差事交給你辦吧。你設法引她來神殿,我們好埋伏了拿她!」

  老四不敢推辭,連聲應了,楊戩再不看他,打發走眾人,入殿處理近日報來的文牘案捲去了。康老大看著楊戩筆批公文,再也忍耐不住,抬手抓梅山老四過來,厲聲問道:「老四,你給我說實話,你那時轉的什麼心思?還有二爺,他到底想做什麼?」

  老四掰開他手指,慘然道:「我的心思?我那點心思,大哥你也知道了,大錯特錯,再也挽救不得……至於二爺,大哥,你直接問小玉吧。我真的不敢再猜……若非我當時自作聰明,妄加猜測,或許後來,也不會是那個局面……」

  康老大臉色鐵青,深深地看著他,許久,咬著牙道:「好,很好,我問小玉——我問小玉就是了!」轉頭看向鏡裡,沉聲道,「小玉,我們與二爺之間是非曲直,能煩你給我們兄弟說個清楚麼?梅山兄弟若真是有過不仁不義之舉,也該到承擔所有後果,償還所有罪過的時候了!」

  他一連說了兩遍,小玉才從鏡裡回過頭來。她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裡,似沒聽清康老大的話,眸子裡全是茫然。但想了片刻,眼光忽然犀冷起來,帶著極為明顯的悲怨與惱恨。

  「你們是幾千年的兄弟,舅舅說過,他這一生,唯一值得安慰的事,就是交了你們這幾個好兄弟!」她一字一頓地說出了口,「就算你們不知情,就算你你沒有做錯任何事,可你們……你們,又何曾體諒過他的難處了!」

  「二爺的難處……小玉,你的意思,是二爺的確另有安排,另有苦衷對不對……」

  康老大的聲音顫得如風中的枯葉。小玉咬了一下唇,靠在沉香懷裡微微發著抖,卻是輕笑一聲,說道:「康老大,不用再追問了。舅舅的難處,舅舅的隱忍,時間慢慢過去,你們會一點一點地都看得清楚明白……幾千年的兄弟,你們就是那麼對他……」

  龍八是當事人,算算時間,已經明白過來,有些惱怒地掃了梅山老四一眼。那日在積雷山上,丁香突然大受剌激,口口聲聲見到了沉香的鬼魂,又說自己答應了沉香一件事,不能連累別人,要親自去神殿行剌楊戩。當時他以為是丁香舊病未癒所致,現在看來,必是這老四設局逛了丁香上當。

  果然沒兩天工夫,老四匆匆返回神殿,稟道已引動丁香上天。楊戩神色不動,只令他安排人手埋伏在正門。不多久,門外一陣喧嘩,丁香和龍八到了。

  持槍在手,楊戩靜看著丁香和身撲上。女孩的目光裡,閃爍著瘋狂的光芒。為了沉香,她已付出了太多,最後,得到的卻是愛人的死訊。又想到密室裡撿回一條命的小玉,楊戩暗嘆一聲,沉香那孩子,做人做事,總是教人這麼不省心。

  喝退上來圍攻的天將,他隨意側身,避開丁香狠狠剌過來的劍勢,倒轉槍身向上挑起,頓將她擊飛出去。再揚槍作勢,法力透槍而出,倒不想殺她,不過是該給她個教訓,免得下次還莫名其妙地衝上來送死。

  一條人影打橫飛過來,代丁香受了這一擊,正是龍八,當即昏迷過去。楊戩微微一楞,掃了八太子一眼,那一槍並不重,這小子想必是使詐。

  若無其事地一步步逼近丁香,身後勁力襲體,他只佯作不知。就聽得梅山兄弟和眾天將的驚呼聲響起,龍八撲了過來,緊握了一柄匕首,架在他的頸上。

  「丁香……快走!」

  吐了一口血,龍八自沒注意到楊戩有些不耐煩的神情。丁香狂亂的神識陡然一清,衝過來叫了一聲:「八太子!」哽咽著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楊戩閑散地隨著龍八踉蹌的步伐向外行去,龍八倒有一大半是靠抓緊了他才不至跌倒。但此時自認為生死懸於一線,龍八又豈會注意到這些的異常?只一迭聲催道:「走,快走,丁香,他們不敢傷我!」再噴出一口血,連匕首都無力握住。

  楊戩再懶得陪著演戲,淡然道:「想不到東海八太子還真有點血性。」 漫不經心地摔開了龍八的手臂,續道,「好,我放你們走!」丁香惶急地扶著龍八,早忘了這一趟來的初意,顫聲道:「八太子,你沒事吧?」顧不上去想楊戩的反常,扶了他匆匆離去。

  哮天犬不禁追問了一聲:「主人,為什麼呀?」雖知主人不會真傷了這兩人,但這般引來卻故意縱走實在不合常理。楊戩也不答話,目送丁香二人離開後,臉色忽轉陰沉,自顧轉身回了正殿。

  哮天犬與梅山兄弟不知所措地跟進來,面面相覷,誰也不知二爺打的是什麼主意。就見楊戩高踞座上,橫睥著梅山兄弟,半晌,才冷笑一聲,森然道:「你們三人,跟了我也有不少年頭了吧?」

  老四和老六對視一眼,都聽出楊戩語義不善。只有老三莽直,冒冒失失地便開了口:「是啊,二爺,封神時相識,兩千餘年了。」

  「啪」地一聲,楊戩在座旁案幾上重重拍了一掌,冷聲道:「很好,兩千年了,一個個卻越發地不成器起來,連個重傷了的小龍都看不住,居然還讓他有機會挾持於我!」

  老三呆了一呆,說道:「龍八功夫低微,身法緩滯,兄弟們如何料到您全沒覺察……」話未說完便被楊戩打斷:「辦砸了差事,便這般來塞搪於我麼?老三,莫以為跟我的年頭久,就敢如此地恃寵而驕?」

  老三臉上漲得通紅,又氣又驚,再不知說什麼好,只得求救似地看向老四老六。老四一直半低著頭,餘光不住打量楊戩神情。此時見事難善了,瞬息間心中轉過千百個念頭:「二爺這是欲加之罪,他到底要如何處置我們兄弟?硬頂無益,只有軟求一途了?」一咬牙橫下心來,上前便跪倒在地,重重地叩了三個頭。

  楊戩微微一楞,老四沉聲道:「二爺,計是兄弟獻的,卻考慮不周,壞了您的大事。兄弟不敢多加辯解,甘願領受重罰。」轉頭又道,「三哥,六弟,你們也跪下吧,事做錯了,何必還要百般開脫自己?」

  老三還在猶豫,老六知道四哥心計極深,如此說話必有深意,一言不發,拉著老三便跪了下去。老四又道:「封神之時,我們兄弟早就該死,是二爺您從鬼門關上,生生大家拉回了大家的性命。您又親傳道術,令我等俗骨凡胎,渡劫成道,得成無上金仙。此恩此德,兄弟們口雖不言,但數千年來,無一日敢忽忘片刻。」

  梅山兄弟現今的成就,全依於楊戩而來,老四這一番話,倒確是出自至誠,話中全是感激之意。楊戩聽了出來,暗自一嘆,沉吟不語。他今日一番做作,原是早下定了的決心,此時卻不禁了有幾分動搖。這幾個兄弟,跟隨自己幾千年,一直忠心耿耿,唯命是從。而自己待梅山兄弟的情份,亦遠在哮天犬之上。今日如此狠逼,恐欲速則不達。

  只因當年趕走哮天犬,讓那笨狗多吃了許多苦頭,末了自殺了還是要回來。他既悔昔日逐犬一事,今日再臨梅山之情,不免心軟。「看來此事還須從長計議。」想到此處,楊戩心中不覺稍稍鬆快些,臉色也和緩幾分。

  老四偷看了眼他的臉色,心中稍定,暗想:「今日之事,無非還記恨我等圖謀前程之舉。罷了,二爺心胸狹隘,我那主意當真害兄弟們不淺。事有緩急,拼了賭一把運氣,先應付過這關再說。」手中兵刃一橫,遙指向自己手臂,大聲道:「二爺,今日兄弟辦事不力,壞了您的名頭,罪該萬死。不勞您下令責備,兄弟我自己來擔當就是了!」了字出口,兵刃隨聲向臂上斬落。

  喇地一聲,案幾的描金木沿被楊戩掰將下來,疾電般地從他手中飛出,後發先至,老四隻覺虎口一麻,兵刃已被碎木擊得蕩在一邊。他暗自一喜,知道這一賭竟是贏了,臉上絕不顯露,叫道:「二爺,你莫要心軟。大哥離開我不能勸阻,公事繁雜我不能分憂,每一思之,都是痛心疾首!我這等無用之人,若不自作處罰,何以自安此心?」口氣真摯,說到自安此心四字時,淚水滾滾而下。

  老三老六已駭得呆了,老三撲過去抱住他身子,泣道:「四弟,莫作此語,說到對不起二爺,我也有份,要罰,做哥哥的該先受罰才對!」轉身向楊戩道,「二爺,老四一向多智,最能為您分憂。眾兄弟中最無能的就算我了,真要罰的話,就讓我一人領罪吧!解了您的怒氣,兄弟們好鞍前馬後地再為您效命……」

  一邊的哮天犬猶豫了半晌,也膽怯地勸道:「主人,龍八的事,老三他們也是不想的。您是不是……是不是先放過他們一次……」梅山兄弟平時雖看不起他的時候居多,但見主人將他們逼得退無可退,還是禁不住代為求情起來。

  明知老四回刃自傷,一半是為替眾人脫罪,另一半,卻是為了試探自己的心意。但見多年兄弟,被逼用這等下策應對,楊戩終有了幾分不忍。待到哮天犬相求,他更是一黯,罷了,這種事急不來的,太過激越,反倒愛之足以害之。抬眼向階下看去,目光忽然凝住,說道:「算了,先出去罷!今天的事,權當沒有發生過,再有下次,我決不寬貸!」

  老三大喜,叫道:「謝二爺!」老四老六也暗鬆了一口氣,對視一眼,才站起身來。楊戩也不理會他們謝罪不絕的套話,只揮手令諸人盡數退去。

  都知他近來喜怒無常,誰也不敢違抗。片刻間殿中便安靜了下來。楊戩目光落在階下左側的垂幔邊,臉色轉為緩和,忽道:「小狐貍,你的傷未全好,怎麼就溜出來到處亂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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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孺慕傷暢悅

  沉香奇怪地看向那垂幔,小玉沉浸在回憶裡,輕聲道:「我在密室裡悶得無聊,便試著練功打發時間。誰知道,輕而易舉地便練成了神掌最難的心法。一時高興,想著隱身出來告訴舅舅,正好見他對著梅山兄弟發脾氣。哼,當時我只當他們是真心顧念兄弟之情,還著實感動了一回呢。」

  但她看得入神,不知不覺便靠到殿側垂下的黑幔之上。幔身無風自動,凹出一個女子的身形。楊戩一望便知,這才將殿中眾人都匆匆打發了出去。

  小玉現出身來,伸伸舌頭,笑道:「舅舅,您剛才真是兇呀,我都快被你嚇住了!」楊戩苦笑一聲,想到她姥姥正是梅山兄弟所殺,不願多提,岔開話問道:「為什麼不呆在密室裡了?神殿戒備森嚴,你可別亂闖驚動了守衛——那樣的話,我只有將你關到囚室裡再說了!」起始想著嚇唬她幾句,說到後來,卻不禁現出了微微的笑意。

  小玉淺笑道:「我才不怕您這的守衛呢,除非您親自出手捉我!」上前幾步,拉了楊戩手臂,便要拽他起身,說道,「舅舅,您見識廣博,幫我一個忙,看看我的掌力,現在厲不厲害!」

  楊戩陪她走到殿中空曠處,道:「你平白得來的萬年法力,想來已全部吸收融會。不過法力是死的,不會運用,也是徒勞。」小玉輕易練成心法,正自興奮,軟語央道:「舅舅,您就陪我練練,好嗎?」

  楊戩不忍拂了她興致,微微一笑,允了下來。小玉退後一步,低叱一聲,雙掌交錯,重疊的虛影幻如匹練,掌風未吐,殿中已平生出偌大的壓力。她叫道:「我就出三掌,舅舅,您看我練得怎麼樣了。」身形一側,左掌先出,右手在左掌背上一拍,兩道勁力疊在一處,疾電般地捲將過去。

  楊戩卻不硬接,向左斜身滑步,運掌作勢抬起,凝在半空虛虛頓住。小玉這一擊用了全力,落空後無力變招,見他掌勢遙攏之下,竟暗藏著無數後著,罩死了自己週身要害,只得閃了開去,叫道:「這個不算,舅舅,說好試試我掌力的!」

  楊戩哈哈一笑,說道:「不算?也好。」手上銀芒閃爍,一掌拍下,餘力未吐,又是一掌擊出。火光電石之間,連擊六掌,招勢似拙實工,每一掌都落在小玉避無可避之處。待到第六掌拍落之時,小玉只覺四周都被楊戩掌上勁風封死,還未想好如何應對,身形已被帶得東倒西歪,全然由不得自己。她吃驚之下勉力提氣出掌,但縱有萬年法力,又如何架得住楊戩六道掌力?手臂一陣酸麻,雙足一軟,頓時跌坐在地。

  「不來了,舅舅您欺負人,明知道我應敵經驗差,老是騙我——如果只比掌力,我可不會輸得這麼難看!」

  小玉佯作生氣,噘著嘴不服氣地說道,坐在地上不肯起身。楊戩也不問根由,笑吟吟地伸手拉她起來。還是小玉自己忍不住,洩氣地道:「您見識多廣,該是知道劈天神掌吧?那是截教教主通天唯一流傳後世的絕學,數千年來,除了我爹娘,就再無第三人練成過了。」

  楊戩道:「劈天神掌確是難得的修練之術,你練到幾成火候了?」小玉一奇,道:「您怎麼知道了?」沒多想,語氣轉為興奮, 「不知是不是丁香那一拳用力太猛,反而震開了我的經脈穴道,以前練神掌時的關卡,現在莫名其妙地便暢通無阻。」

  楊戩自然知道原因,並不說破,道:「那也就是說,劈天神掌最難練成的內功心法,你已全部融會貫通了?」

  小玉點頭又搖頭:「心法是練成了,可談不上融會貫通。我勉強能劈出掌力,但運用與身法,爹娘死得太早,連姥姥都沒全學會,我……我……」眼裡泛出淚光,她側過頭,悄悄地抹去。

  這小狐貍的三個親人,致死之因都與自己和三妹有關,雖為了沉香盡力要放下仇恨,心中想必還是非常難受的吧!楊戩安慰地拍了拍她肩膀,心中存了補償之念,說道:「運用與身法雖然失傳,但事在人為,通天能創得出,後人未必便不可以。如果你願意,我或許助你試上一試。」

  小玉大出意外,呀了一聲,楊戩微笑道: 「若怕我偷學,那便算了,畢竟是你家傳的密技。」小玉連連搖頭,說:「當然不是了,舅舅,您真的願幫我新創身法?三聖母說過,您的武道修為,只怕早已是三界第一,您肯,我可求之不得——」

  她到底是小兒女心性,思緒一移開,方纔的傷感頓時淡去,笑出聲來,又道:「舅舅,您是三界第一,我若跟著您學,少不得也能練成三界第二——以後呀,沉香就再別想欺負我了!說不定到時,我一隻手就能打敗他……」

  一番閑話後,楊戩問明了劈天神掌的法訣概要,略略指點了幾句,讓她先將勁力運用的法門練得純熟。小玉興致越發高漲,將大殿當成了演武場,一遍遍地試著掌力。楊戩由著她練了半晌,才笑道:「好了,天快亮了,小狐貍,我要去上朝,你先回密室去吧。一會我傳令下去,將後殿和整個後園列為禁地,專供你散心練功用,我不在時,你莫要再到處亂闖了。」

  小玉順從地點了點頭,正待離去,卻又回過頭來,拉著楊戩袍袖央道:「舅舅,您上完朝就來陪陪我和四姨母好嗎?四姨母……四姨母和我都想和您多聊聊呢。還有呀——」臉上紅了一紅,續道,「待會您有空了,能不能說說沉香的事兒?我知道,您一定留意著他的近況呢。」

  楊戩臉色沉了下去,小玉的話,忽然勾起了他另一重的煩惱。沉香的行蹤他自然清楚,自被太上老君放回凡間後,這孩子便垂頭喪氣地躲回劉家村,當真過起了凡人的日子,一點重新振作的跡向都欠奉。

  兜率那邊,已明顯不耐煩起來,屢次催促他踐約對付王母。但在沉香振作之前,又豈能將最後的底牌亮將出去?全盤的籌謀,竟全卡在這一環節上,指望劉彥昌已不可能,怕還是要他來另想辦法,不能由著沉香這麼消沉下去了。

  沒和小玉說那麼多,楊戩只點頭允下,打發她隱身回了密室。月已西斜,他自知是睡不成了,索性研墨鋪紙,推敲起劈天神掌的精要來。

  當年封神一戰,他親眼目睹通天教主之能,深知這唯一流傳下來的絕技,自然極為博大精深。但天下武道原理相通,運用身法舉一反三並非難事,就見他時而凝神細想,時而持筆寫畫,待到晨光透入窗欞,一套精妙掌法已躍然於紙上,非但解說詳細,更配了許多簡扼傳神的圖譜。

  疊攏收入懷中,楊戩擲筆起身,連自己都不免有些好笑。論起武道經驗,他自問已不遜當年的通天多少,是以這一番下筆千言,不知不覺中竟有著幾分爭勝之心,就算沒有通天所傳的心法配合,也足以令小玉橫眄三界,少有抗手。

  笑意漸漸轉為寂寥。這樣也好,小玉和沉香走到一起的那天,自己怕是無法看到了,這套掌法,就算是提前給他們備下了一份賀禮吧。

  積雷山雖然久攻不克,但司法天神大權在握,便是李靖等人,也不敢借題發揮,觸怒於他。每日的朝會自成了例行的公事過場,讚揚三界祥瑞安定的諛詞不絕於聲,玉帝也樂得個清閑,含笑傾聽,悠然自得。

  倒是楊戩主動呈上奏折,懇請御前準假些時日,好全力監督下界軍務,將被誘入天羅地網中的作亂妖魔一網成擒。他文筆非凡,奏章裡竭盡誇耀之能事,司法天神的耿耿忠心,端的是可鑒天日。王母大悅之下,溫言褒獎一番,頒懿言一例恩準。

  看著楊戩施禮謝恩如儀,眾人都有些忍俊不禁,也知他此舉必有深意,卻猜不透具體的用心。只有小玉看了沉香一眼,想說什麼,終還是忍了下去。

  散朝之後,楊戩回來,直接便去了後殿。微啟室門正準備進去,卻聽見小玉和龍四公主在說話,提到了他的名字。他暗自一愣,不由停住了腳步。

  「小玉,真君說能幫你和沉香在一起那就一定能,你不用擔心。」這是四公主的聲音,小玉呢,這時一定紅了臉吧,楊戩微笑著在腦中勾勒室中的畫面。「我……我才不擔心呢。」小玉果然是嬌羞地開口,其實這時三聖母等人可以進到密室去看看,但他們只是看著在門前淡淡微笑的楊戩,沒有人動一動。

  「四姨母總是笑我,自己呢?」小玉似是吃不住勁,開始反擊了。「我有什麼?」四公主滿不在乎,她有什麼能被這小丫頭說的。 「四姨母喜歡舅舅,當我不知道嗎?」聽口氣,小玉想必還做了個鬼臉。楊戩暗暗搖頭,女子心海底針,這龍宮四公主開朗大方,如何會愛上自己,小狐貍可別亂說話惹得人不快。鏡前四公主卻無反應,她既已想起發生過的事,自不會忘了這一段,只是心已如刀割,哪裡顧得上害羞?實際也沒有人來笑她,人人都只盯著鏡面,生怕再錯過一點畫面,再錯過一個眼神,再錯過一件他們曾不經意錯過的事情。

  「我……」四公主沉吟半晌,沒了聲音。小玉卻不再開她玩笑,認真地說:「四姨母,等以後,沉香救出三聖母,改了天條,舅舅心願得償的時候,他不是答應和我們住在一起麼?我一定幫你們撮合,舅舅、舅舅他也該有個伴。」小玉的聲音低了下去,「舅舅太寂寞了,等以後,我要和沉香好好孝順他。」楊戩已經穩住了,眼睛望向遠處,這個小狐貍,卻是好心,但是我的心思,又豈是你能明白的。小玉身子又在發抖,沉香怕她受不了,趕緊扶住她,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小玉,我們就要回去了,回去找舅舅,啊,小玉,我們回去找舅舅。」小玉似是聽見了,恍惚地點頭,卻止不住身子的顫抖。

  室中四公主幽長的嘆息傳過門傳到眾人耳中:「小玉,我不瞞你,我……我喜歡他,可是你難道不知道,他心裡只有嫦娥姐姐。」楊戩神色驀轉黯然,鏡外嫦娥心中一痛,自己,就是他無法避開的傷口嗎?「小玉,你就不要再提這事了。嫦娥姐姐離開后羿這麼多年,我們一直希望她能重新放開懷抱,現在真君心裡有她,這是她最好的歸宿。等將來一切事畢,我們就幫幫他們吧。小玉,你……你別再和別人提起,好不好?」四公主的聲音帶了懇求之意。沒有聽見小玉說話,但聽見了四公主如釋重負的舒氣,想必是小玉點了頭。

  楊戩垂下眼,有意低咳一聲,才推開了密室之門。小玉和四公主停了說話,看著他進來,楊戩似乎什麼也沒聽見似地坐下,說道:「小狐貍,纏著我練了一夜的功夫,白天也不多休息會兒?你傷勢初癒,還是不要太勞累為好。」

  小玉嘟了嘴:「您比四姨母還麻煩,每次來都盯著讓我休息……真是的,舅舅,您就不能換個開場的話題兒?」楊戩眼中帶了笑意,卻佯板起面孔,淡淡地道:「怎麼,開始嫌我煩了?看來我還是不能和你們呆在一起啊,總是惹你們不自在……」話未說完,小玉便急了,拉了他手掌求道:「我說著玩的呢,別生氣呀舅舅,您不會這麼小氣吧?」

  龍四從鼎裡看到了楊戩忍得辛苦的笑意,也忍不住噗哧一笑,說道:「小玉,別上當,真君在逗你玩呢。不信現在攆他出去試試,看他肯不肯走!」

  小玉鬆了口氣,盯著楊戩的臉,追問道:「是不是,舅舅,您真的不生氣?」語氣十分認真。楊戩心頭一陣感動,手撫上了她的長髮,嘆道:「傻孩子,說笑而已,你還當真了?」小玉這才放心,輕聲道:「我該代沉香好好照顧您的……如果竟惹得您生氣,那我……那我就太不應該了……」

  難言的溫暖襲上心頭,楊戩微笑道:「不說這個了。我先前答應過你,為劈天神掌另創一套身法運用來配合,夜裡興之所至,已經湊成了些不上臺面的玩意兒。」從懷裡取出掌法的譜訣,遞給了小玉。

  小玉拿在手裡,才翻了幾頁,眼睛越睜越大,驚喜地叫了起來:「舅舅,這簡直就是為我定身度量的獨門功夫!我瞧就算原來的未曾失傳,都未必有這個厲害——」楊戩道: 「通天教主天縱奇材,與太上元始分庭抗禮,非同小可。不過他沒見過你,自然不能為你揚長避短。」

  令小玉先通覽一遍,再由他將深奧難明之處一一詳加解,許多招式看似淺顯,卻藏了無數匪夷所思的變化後著。當時的小玉固然如癡如醉,鏡裡鏡外的眾人也自呆了,一直都道劈天神掌源出通天,可誰又曾想過,竟也和楊戩有著莫大的關係?小玉早伏在沉香肩上泣不成聲,沉香輕拍著她,眼角微微潤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小玉歡喜之餘,又有些不自信,遲疑地道:「舅舅,這麼精妙的掌法,我真能學得會嗎?再說我已經不想著報仇了,練成它也沒多大用處呀!」楊戩一笑,道:「藝多不壓身,你左右無事,為何不練?況且,我還想讓你助我一臂之力。」小玉眼睛一亮:「舅舅,我能幫你嗎?那我一定抓緊時間好好去練!」

  楊戩道:「也不用太急,我要去凡間一趟,至少要三兩個月才能回來,你正好能藉這個打發時日。」小玉奇道:「去凡間?啊,您是為了……為了沉香?」一提到沉香,頓時連聲音都顫抖了起來。

  楊戩輕嘆道:「是啊,那孩子不思振作,我若不想辦法,只怕他真要忘了當年走出劉家村時的初衷。三妹已被我這不成器的二哥害得苦了,又如何受得住被愛子承諾相救,卻半途而廢的打擊?」

  四公主勸道:「沉香還是個孩子,一時消沉也是正常的,你暗中設法激勵他一二,他定能醒悟過來。」小玉也道:「是啊,沉香很孝順的,他一直都牽掛著母親,從沒有動搖過決心……」

  見楊戩神色仍是黯然,小玉心中難過,強笑道:「舅舅,想不想聽我才認識沉香的那些事兒?以前我都是躲在山裡修煉的,說起來,沉香是我認識的第一個人呢!」

  龍四知她想移開楊戩的心思,也故意追問起來。小玉從山上初遇,直說到一次在酒館喝得大醉,和哮天犬扭打不休時的情形,突然想了起來,問道:「舅舅,您神殿裡的仙廚會不會做飯?」楊戩一愣,說道:「當然會了,哮天犬每日給你送來的飲食,便都是神殿仙廚們做的。」小玉有些失望,搖搖頭道:「那些呀,就只有那些?我都吃了這麼多天……」

  楊戩挑眉:「怎麼,不喜歡?」小玉紅著臉,艾艾地不肯出聲,四公主笑道:「我看,小玉是說起酒館的往事,懷念起人間的煙火了。」楊戩這才明白,有點為難,搖頭道:「這卻難了,天上的仙廚怎會做人間煙火食?」轉頭看見小玉有些失望的模樣,心中突然一陣悵然,想起幼年漂泊不定的日子裡,妹妹嘴饞又不好意思說出口時,多數也是這副神情,思緒頓時飄得遠了。

  小玉喚了幾聲舅舅,不禁問道:「您想到什麼了,這麼出神?」楊戩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心事,搖搖頭站起身來:「小狐貍,你喜歡吃什麼?」四公主笑道:「小狐貍自然是喜歡吃雞了。」楊戩看向小玉,見她低了頭卻不反駁,奇道:「真的?」小玉紅著臉嘟嚷:「我本來就喜歡吃,和狐貍不狐貍可沒關係。我早就修成人形了。」

  楊戩失笑,想了一會,先不明說,卻是凝法於掌,在密室一角變幻出一副爐灶,鍋碗瓢盆一應俱全。他又使了搬運之法,小玉就見種種食材一一出現,不由訝異不止:「舅舅,我可不會做,四公主沒有身體……」四公主連忙聲明:「我有了身體也不會,別問我。」

  楊戩笑了笑,解了黑氅朝服,先挑了隻雞出來,在案板上切割,心思已飛到幼時情景,手上動作卻絲毫不亂。小玉睜大眼睛:「舅舅會做菜?」看不見四公主,卻想像得到她定也是驚訝非常。是啊,若不是一路隨他行來,又有誰能想到二郎真君洗手做羹湯的樣子?

  小玉看著楊戩細細炮製那隻雞,輕輕說:「舅舅會做好多,他做了香酥雞、炸雞、醬雞,燉了雞湯,問我喜歡吃什麼。還做了好些糕點,我看著他穿著鎧甲,卻在做這些瑣碎之事,不知怎的,一點不覺得彆扭,只覺得好溫暖,好自然。舅舅似乎不光是做給我,他是在回憶什麼,重溫什麼,他是在做給他自己……」三聖母身子晃了晃,她自然明白,二哥是在回憶什麼,在重溫什麼,只是那些溫暖,只留在他的心裡,而自己,只記得那個拋了自己去娶妻的男人。

  楊戩將做好的菜排在桌上,看小玉吃得香甜,升上一種滿足。小玉好些日子沒嘗到如此滋味,吃得盡興,抬頭笑道:「舅舅,真沒想到你會做菜,以後回華山……」楊戩已打斷她:「怎麼,孩子扔給我了,還想讓我替你們做飯?真想讓我去你們家做管事的?」四公主咭咭笑得開心,小玉羞得扭著身子撒嬌,楊戩笑了一陣,起身施法消去灶具,道:「好了,我要去看看沉香,小狐貍,這段日子你別到處亂闖,真君神殿畢竟在九重天上。悶得狠了,就去後園練掌法吧,等我回來時,沉香也該振作起來了。他是那死猴子教出來的,你可不能輸給他,跌了我的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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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迢路啟沉淪

  小玉認真點頭,捨不得放下手裡的碗筷,被四公主取笑一通。她嬌笑著不依,兩個女子你一句我一句鬥起口來。楊戩笑著搖頭,又陪了她們片刻,離開密室召來了哮天犬。

  確認了沉香的近況,笑意斂去,楊戩冷著臉越發不滿,吩咐哮天犬道:「我要離開一段時日,密室的小狐貍你多照應一二。此外隔三差五,你變化成我的模樣,去積雷山巡視一番,別讓人覺出了我真正的行蹤。」哮天犬牢牢記下,正欲退下,楊戩又叫住了他:「便是梅山兄弟,也不能讓他們覺察。」

  諸事安排完畢,楊戩換了一身黑袍,悄然潛出南天門,逕往劉家村而去。隔著窗,楊戩注視著耐心糊燈籠的沉香,怒氣薄生,眉頭緊緊鎖起。

  眾人看在眼裡,心頭都沉重了起來。近來難得的的溫馨,幾乎令人忘記了一切,可那時的沉香出現在眼前,無情地提醒著眾人,那渴求千年的溫暖,於楊戩而言,只是短暫的插曲,已發生的殘酷未來,終究還是避無可避。

  龍八不忍見好友一臉的痛苦內疚,出言安慰:「沉香,這一次你不必內疚。你沒有讓真君失望,到底是做到了……」沉香搖頭悲泣:「不,我情願讓他失望,我寧可他失望!」百花看了眼鏡外呆坐已久的劉彥昌,鄙夷地道:「不想他這次倒是能幹,讓沉香重新振作了。」

  鏡中楊戩注視良久,眾人就聽他罵了一句:「劉彥昌,你是怎麼教孩子的!」轉身去了村外,等劉彥昌回來。劉彥昌今日是去趕集,拎了買的物件匆匆往家趕。楊戩袖中手一彈,劉彥昌當即昏倒,沉香握緊了手:「難道……難道……」楊戩輕蔑地看著劉彥昌,提起他來到林中,眾人看著他用神目施法,給了劉彥昌一段虛假的記憶,看著他變成劉彥昌模樣,帶沉香出村,踏上前往峨眉的官道。嫦娥失神地低語:「神仙也不能完全控制人的思想,他一再用神目強行壓制記憶,是極傷身體的。」

  沉香完全愣了,他一直感激父親在關鍵時刻激勵他重新上進,卻不想,這竟也是舅舅的功勞。楊戩激勵沉香,沉香振作,然後……然後沉香打敗了二郎神,重傷了他,再收留了他……好博大的胸襟,好不記前嫌的沉香!

  他記得清楚,家中的錢不多,父親帶自己一步步走著,沒有僱車,也沒有說什麼,任自己在後面不停地問,只是不答,直到自己也累了,沉默地跟著他。想是舅舅怕言多必失吧,所以開始時很少說話。不過三個月的時間,不可能一直這樣,漸漸地,雖沒有回答什麼,但和自己說的話,還是多了起來。

  已經到了這座鎮麼?沉香環顧四周,這是他們走到的第二個鎮,住的是前面那家小客棧。當然,為了省錢,兩人只要了一間房。那時沒想到是舅舅,只當在父親的身邊,自己睡得很香。

  而楊戩沒有睡,或者說,他只是假裝睡了。確定沉香已沉入了夢鄉,他才悄悄睜開眼,也不動,就這樣從側面看著這孩子,微帶了笑意,然後將視線轉向窗外,靜等著這一夜過去。朝陽慢慢地染紅了窗紙,直到沉香翻著身要醒來時,他才又閉上眼,過一會掀被起身,似乎剛剛醒來的樣子。

  誰也不知他想些什麼,他們從來就猜不出他的心事,從來。也許是想起了和沉香很像的三妹,也許是想到那可望而不可及的月光,也許是想到未來的日子,再也無法去期待……他的眼眸永遠是那樣的幽深,探不到底,連碰觸都是困難。

  路還在腳下延伸,沉香走了幾天,失去法力的身體已經覺得累了,可是父親的背影還在前方堅定不移地行走著,似乎沒有停下的意思。沉香站住喘著氣,手按在膝上叫道:「爹,我走不動了。」楊戩沒有回頭,連步子都沒有停滯,只是丟下一句:「再走一段。」

  於是一段又一段,沉香無力地拖著步子,話已經累得說不出了。楊戩卻停了下來,等他來到身邊。沉香抬起頭,看見父親眼中慈和的光芒,心中一暖,剛剛的抱怨也不翼而飛,傻乎乎地笑了,叫了聲爹。楊戩看他滿頭大汗的樣子,笑了笑,用袖子為他擦去汗,俯身將他背在了背上。

  龍八不禁問:「沉香,你沒有懷疑過麼?你爹不過是個弱書生,怎麼能走這麼久,還有力氣去背你?」

  沉香一步一步跟在兩人後面走著,無力地回答:「我沒有懷疑過,從來沒有過……我怎麼會想到是舅舅,他怎麼會來幫我?別人又好端端地冒充我爹幹什麼……我怎麼會懷疑?」

  沉香那時是累得狠了,在楊戩背上就打起了鼾,走了一陣才醒來,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著,掙扎著要下來。楊戩輕輕拍他一下:「累了就別亂動。」沉香怪不好意思地趴在他背上,說:「爹,我還是自己走吧。」楊戩不答,只管自己走著,又行出幾里地,才問:「沉香,你最後一次說走不動了,是什麼時候?」沉香在他背上抬頭看了看太陽的位置,估算了一下:「大約小半個時辰前吧。」

  「再上一次呢?」

  「一個時辰前……」

  「再上一次。」

  「嗯,三個時辰不到……」

  沉香說著,自己的臉也有點紅了。楊戩沒有笑他,只是平穩地走著,慢慢地說著:「你才喊著走不動時,想過還能堅持這麼久嗎?」

  「沒有……」

  「那麼,為什麼能堅持下來呢?」

  「我…… 我不知道,我覺得是走不動了,可是爹你又不停下來休息,我只好跟著……」

  「你感覺自己不行時,潛力並沒有用上,所以才能支撐兩個時辰,直到真正走不動為止。沉香,你的性子,到現在還沒改變麼?總是這樣輕易就放棄。」

  聽出父親話中隱約的不滿和怒氣,沉香沒有回答,父親的話中似乎還有話,是要他不放棄麼?可是父親,不是一直不願他涉險,要他在家平安過日子麼?

  楊戩沒有逼著他回答什麼,路還長,並不用著急,這個孩子,是應該用自己腦子好好想想的時候了。

  太陽已經快落山,夕陽將兩人重合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慢慢向已知的終點移去。

  在農家借宿了一夜,好客的主人讓出一間房,燒了熱水。沉香的腳起了泡,用熱水泡著,舒服地直咧嘴。楊戩借來了針,在燭火上過了過,讓他伸出腳來。沉香畏縮著:「爹,疼……」

  「挑了就不疼了。」楊戩不慍不火地說,沒有半點讓步的痕跡。

  沉香沒辦法,腳向前伸,身子向後縮,眼睛又要看又不敢地瞄著。楊戩微帶了笑意,作勢欲扎,沉香呀地一聲要抽回去,卻被拿得結實,動都動不了,只得哭喪著臉道:「爹,你快一點嘛!這樣懸著,不知啥時挨扎的滋味好難受……」楊戩不理,又停了會才正經一下挑破了水泡,擠淨了血水。沉香剛要叫,疼痛卻已過去,張大嘴欲叫不叫的樣子,更引得楊戩眼中笑意盈盈。

  「早和你說過,挑了就不疼了。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只能是自找苦吃。」

  沉香有點奇怪地看著父親,父親並沒有什麼特殊的神色,歸還主人家的針後,一如平常地整理著床鋪,收拾東西。「爹最近,真的有些奇怪呢。」沉香奇怪地想著,「說的話有些高深莫測,卻又總像是無心之語。」隨即搖頭,不去想了。法力已經失去,再練成要什麼時候?想得再多也沒用,想得越多,越是煩惱。

  繼續上路,繼續一步步前行,終點早已知道,過程卻總要經歷。

  沉香回想著往事,當時的確感到了父親的不同,卻也沒有半點懷疑。除了對龍八說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他覺得父親理該如此,值得依靠,又睿智剛毅。

  就在這座小城裡,他不服惡霸欺辱弱小,設計捉弄了那人,卻被父親看見。他以為又會像往常一樣,怕事的父親氣急敗壞地教訓著他,高舉手掌想打,卻又總落不下來。以前他以為是捨不得,現在知道由於舅舅的法咒,父親意志薄弱,竟被牢牢地控制死了。爹爹呀,你當真是……是這般怯懦無用的弱者麼?連抗拒咒語打罵兒子都做不到……

  這一次,舅舅自然不會如此,淡定的笑容裡,有著隱約的欣賞之意。他吐吐舌頭:「爹,我看不過去,再說我知道他一定會上當。」沒有責罵,父親微點著頭:「沉香,謀定而後動,就算法力沒了,也能立於不敗之地。你記住,上兵伐謀,腦子永遠比武力管用。」他愣愣地看著父親,卻沒有了下文,只有一句淡淡的「走吧」。

  又到了一座村莊,借宿的那家有個比他小一些的少年,正在隨著村中的夫子讀書。攀談之下,引動了他彷彿十分遙遠的回憶。那時父親在做什麼?他沒有在意,只是奇怪為什麼會任著他和人閑聊消磨時光。舅舅,你是歉疚麼?歉疚讓我走上了這條道路,歉疚讓我讀書胡鬧的少年時光輕易流過,走向沉重而艱難地救母之途,現在,又要我重新去面對那些險阻…… 不,舅舅,這是我自己選的,你阻止過我,這不是你的錯。

  少年對先生的抱怨勾起了他的回憶,他又開始惡作劇了,讓那位嚴厲的老先生摔進了茅坑,而他和一幫學生,躲在外面笑得肚痛。在享受了一幫少年對待英雄般崇拜的目光後,回到父親身邊,父親凜厲生威的目光掃過來,他頓時為之一陣心虛。

  「父親從沒打過我。」他正給自己壯膽時候,已被按在了板凳上,一頓好揍。從沒挨過父親打的他幾乎不能接受,咬著牙倔強地不肯認錯,不肯掉眼淚。舅舅並沒來安慰他,坐在一邊,只管自己吃晚飯。他倔了一陣,肚子也餓了,蹭過去想盛飯吃,舅舅放下筷,問:「你這些聰明,都用在這裡了?」他低下頭,磨著牙不說話。舅舅繼續說:「為大事固然不拘小節,但也不能無的放矢,肆意妄為。這般胡鬧,損人不利己,徒失人心徒增笑柄而已,你倒真是出息了?」語氣裡說不出的失望。他一陣恐慌,抬起頭,父親的眼睛看不出什麼,讓他懷疑剛才是不是錯覺。其實他當時也後悔了,只是面子攸關,不肯承認罷了。

  舅舅沒有讓他吃飯,帶他去了那老先生家認錯。道完歉後,舅舅一邊往回走一邊陳述著事實:「帶出的盤纏,我賠了一半給人家。以後更要儉省了,一天就吃兩頓吧。」他苦著臉不敢回話,前面平淡的語聲還在傳來:「沉香,行事前要想到後果,失策做錯,就一定會付出代價,沒有人能夠例外的。」這一句話又讓他不覺地看向父親,仍看不出什麼,只留給自己更多的迷惘。

  然而這樣的嚴厲,卻沒有讓他抱怨,反而讓他覺得親切,每每見父親欲落不落的手,不解箇中原由的他總是有種奇怪的感覺,哪有親生的父親不敢打兒子的,對,就是不敢,他早有感覺,後來才明白的事實。不能說父親不疼他,畢竟是親生的獨子,但這種疼愛,由於受了法術的控制,總有著一份彆扭,其實能夠被責打教訓,對身為人子的來說,也是一種特殊的幸福啊。

  終於到了峨眉山,自己再也忍不住,問道:「走了三個月,您就是要帶我來這裡?」舅舅不答,只顧向山上走,自己追著問,「來這裡幹什麼,就算孫悟空還能教我,那我得學到什麼年月去?」

  「來都來了,你不上去看看你師父?」

  想是被問得不耐煩了,舅舅一句話將自己堵了回去。勝佛還被關在神殿的囚室裡,這說法明顯是敷衍,只是當時的自己不知道而已。

  「對,來都來了。」眾人就聽沉香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想到一路走來的辛苦,又聽父親提到師父,他一閃而過的念頭,竟是孫悟空的觔斗雲,不覺便說出了口,「至少回去時能快點,勝佛施法送我們回去,只是舉手之勞而已。」

  楊戩沉了臉不答,一路行到勝佛洞前。沉香在洞口張望,有些失望:「洞口好重的積灰,看來勝佛很久沒回來過了。」楊戩在一邊喚他過去,手指地面,沉聲道:「還記得這兒嗎?」

  順著父親的手指看去,沉香一時間竟是愣住了。那兒,那兩個深深的膝印,是當年被困在峨眉不能下山時,橫下心求勝佛授藝,在地上跪了整整一年,生硬硬跪出來的痕跡。但是,爹爹怎麼會知道這些?又怎麼想到要來這兒一趟?

  聲音像是在千山萬水之外傳來的:「爹帶你走了三個月,就是為了要讓你再親眼看看這兒。只要有恆心,沒有辦不到的事。沉香,失敗一次,對你來說未必是壞事。三……你娘以前常說,遇事要冷靜,要思考,你有沒有思考過呢?如果一個人沒有了思想,就算他擁有再大的法力,也不過是匹夫之勇而已。」

  沉香在一邊呆呆地聽著,看著當時的自己,看著自己身形劇震,被舅舅的話,一句一句地觸動著心扉,由漫不經意,變得心事潮湧,臉色蒼白。

  「你再想想清楚,沉香,不要著急,有些事你不想明白,就算再擁有了先前的法力,終究還是會敗給天廷的。」

  話聲在耳邊迴盪著,沉香卻再也聽不下去了。這樣的一字一句,就像破除了千年暗室的燭火,無論迷失在暗室裡的孩子如何頑劣,它燃盡成灰之時,終究是無怨無悔。

  燭火在燃起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它將來的毀滅。這樣的代價換取來的光明,到底值不值得呢,只為了那一生的信念,寧願獨自走向宿命的消亡……

  龍八見沉香雙目呆滯,聲凝一線喝道:「沉香,醒醒!」沉香回過神,這才發現已不在勝佛洞前,而是來到山下一間陋屋中,那是楊戩尋來暫住的。

  「就在這裡,舅舅問我,救了娘後怎麼辦。我沒明白,舅舅說,救了娘,也難免一生遭天廷追殺。除非逼天廷改天條。我恍然大悟,只要天條改了,娘自然就能出來,我向舅舅保證,保證……」

  沉香喃喃地說道。往事記得清楚,洞前的一番話,令自己驀然醒悟,舅舅便去山腳覓地住下,說要等自己想通了,他才能安心回村子去。

  「爹,你放心回家等我吧,我保證我一定能做到!我要改天條,救娘,殺了二郎神!」斬釘截鐵的聲音重重敲在沉香心中,他捂著胸口,似乎喘不過氣來,那時的自己還在繼續地說著話,「將來,再沒人可以拆散我們的家!」

  楊戩卻沒有什麼反應,聽了沉香發誓般的保證,甚至有一抹符合劉彥昌心情的欣慰的微笑。手有些遲疑地撫上沉香的臉頰,他微笑著,輕輕地說道:「是啊,將來……」

  眾人一陣恍惚,將來,將來,一個帶了多少希望多少美好的詞,彷彿一提到將來,一切都會解決。可又有誰能想到將來,誰能想到這挺拔傲立的身影,會在眾人凌辱嘲笑中動彈不得地躺了近四年,會被他心中愛著念著關懷著的人,在他傷口上狠狠刺了一刀又一刀……

  「爹,你手怎麼這麼涼?」沉香有點擔心,爹是不是病了?楊戩移開視線,放下手,「沒什麼,可能山間比較冷。」沉香不太放心,勸道:「爹,我就回山上重新練功去,你別等我了,先回劉家村吧。」楊戩點頭,又抬眼深深地看他,有些含糊地問:「沉香,我能……抱抱你嗎?」沉香奇怪,又有點不好意思:「爹,我都二十多了,還要你抱……」楊戩低下頭輕笑:「是我想太多了。沉香,你回山上好好練功吧,我就走。」沉香答應一聲去了。

  楊戩仍坐在椅上,沒有變回原形,然而隨著沉香離去,眉宇間一點一點露出只屬於楊戩的憂傷和溫柔。沉香哽咽著,靠近摟住了他的身子,緊緊地摟住:「舅舅,我在這裡,我抱住你了,你知道嗎?你感覺到了嗎?」

  自然,楊戩不會知道,所以,他只是癡癡坐著,看著撫過沉香的手,直到夕陽將餘暉灑在他身上,才驚醒似地站起來,面目漸起變化。玄衣黑扇,不變的孤寂。

  「沉香,不能讓你重蹈我的覆轍。現在這樣很好……你可以心安理得地殺了我,救出你娘,還有……你外婆。」

  他喃喃地低語,苦澀的笑意,拂之不去。楊戩,原來你心中還是有些不捨啊。為小狐貍的話?但三妹怎麼辦呢,還有娘,等娘出來,知道害死爹爹大哥的那個孽子,又親手將妹妹逼上絕路——你怎麼去面對她老人家?幾千年前就該死了的啊,為了三妹才偷生到今日。那麼,何必讓沉香去面對這些罪惡呢。十惡不赦的,只能是你不是嗎?

  眾人聽得見他的低語,猜不出他心中的掙扎。但人人都知道最後一戰的結果,其實現在就已經注定。可為什麼呢,明明還有別的路可走。三聖母痛苦地閉上眼,黯然地想:「是不是因為我,二哥。我傷透了你的心,才讓你寧願一死以求解脫?」

  楊戩回了神殿,望著下界,神情不知是喜是憂,輕輕吐出一句:「一切就要結束了。」結束?是結束還是開始,他不知道,可是別人知道,想到將要發生的一切,沉香蹲下身子,摀住眼睛,卻擋不住那一幅幅畫面。小玉自己仍是恍恍惚惚,三聖母看著二哥發呆,鏡前梅山兄弟和哪吒百感交集,四公主和嫦娥互相依偎,除了楊戩,眼中已沒了別人。

  只有龍八和百花仙子最算是局外人,看不得沉香痛苦,想安慰又無從下口。龍八看了眼百花,百花清清嗓子張了幾次口,最後說:「沉香,別難過。你舅舅做這麼多也是為你,聽他的話,他自己並無不樂意,你也無須如此自責。」卻連自己也無法說服。

  沉香一拳擊在地上:「舅舅是準備一死,可是他也沒想到,我沒能殺了他,卻自以為是的留了他性命。舅舅這般性子,如何過的那三年多,如何過的!我倒情願那日殺了他,今日我將性命陪給他。可是如今、如今,叫我如何償還,如何還得起!可為什麼他不說出來?難道我就這麼讓他失望,連將真相說出來都不肯嗎?舅舅……」
wongkit23232223 發表於 2010-3-15 17:07
第十二章 振威施拗折

  

  大殿裡,哮天犬正向主人稟報近日的情形。積雷山僵持如故,天廷歌舞昇平,兜率也沒什麼大的動靜。只有豬八戒去了趟落伽山,似是為了打探孫悟空的下落。

  「還有,觀音菩薩雖未出面,但已有多人來神殿說情,希望我們攻破積雷山後,能將紅孩兒交給佛門處置。說他受過三壇大戒,竟因親情作亂,觀音要親自懲罰於他,以維護戒律的尊嚴。」

  輕揉哮天犬亂髮的手掌,驀地一停,隨即呯地重敲了一記,「什麼時候的事了?笨蛋,竟磨蹭到最後才說!」哮天犬痛得一咧嘴,不敢不答,話裡卻帶了些委屈:「您去下界的第五天,便有人來過……對了,大前天也有的。」

  楊戩聽了出來,輕拍幾下以示安慰。這些天來這笨狗四處奔忙,還要變化成自己掩人耳目,怕早已暈頭轉向了吧?要他分得清輕急緩重,也實在是強狗之所難了。

  「紅孩兒是觀音極看重的弟子,以清淨著稱的落伽山,終要如我所願捲進這趟混水。還有那受辱的猴子,也到快派上用場的時候。沉香,萬事俱備,就等你點燃火種,用一場燎原之火來為我送行了,你可千萬別讓我失望啊……」

  哮天犬奇怪地看向主人,主人的嘴角,難得地噙了幾分微笑,眼神卻沉鬱得令人心痛。是這一趟凡間之行不盡如意麼,還是自己辦砸了什麼事,給主人添了什麼意料外的麻煩?

  正胡思亂想,楊戩淡淡地吩咐道:「說到猴子,我倒險些忘了。遠來是客,何況堂堂的勝佛?我也該去招待他一番,盡一盡地主之誼了吧。」

  哮天犬應了一聲,頭上還在痛,想不出什麼,再說主人的心思,哪輪到自己去胡亂猜測了?孫悟空是他秘密帶回神殿裡的,當下在前頭領路,從側殿的刑房密道進去,連過七八道千斤重閘,才來到戒備最為森嚴的地牢之中。

  身上的黃色襯袍早沾滿了血,孫悟空在鐵籠的一角簌簌地發著抖,看見有人進來,更是以手掩面,害怕得縮成了一團。

  哮天犬用白骨杖捅了捅這猴子的身體,說道:「主人,這猴子的腦子是不是壞了?自打被您打傷之後,除了害怕就什麼都不知道了,除了吃東西外,就只會躲在角落裡哭叫。」

  楊戩微微一笑,神識被禁錮,眼前的鬥戰勝佛,已成了一個最普通的小猴,這種反應原本極為正常。有些事,縱然不擇手段,卻已注定不能迴避。這猴子曾是個難得的對手,或許這一次,當真能讓他找個理由,重撿起昔日的豪氣。

  論起當年花果山那一戰,暢快淋漓,他一生之中,端的是屈指可數。後來密上天廷,要脅老君,原是相惜之意。孫悟空踢翻丹爐再鬧天宮,卻被佛門收服縛束之事,雖也是他的主意,但後來冷眼旁觀,看著這天生不拘的潑猴一日比一日地沉寂下去,一處又一處地低頭求援,一次比一次地熟悉繁文縟節,隱約之間,他對這猴子的惱怒也越來越甚。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峨眉山上,低眉順目身披袈裟的勝佛出現眼前時,這一句話,不經意間便成了他心中深藏的憾事。八百年前,那個金甲雉冠的齊天大聖未能死於刑或死於戰,卻只因他隨口的一句話,便注定在青燈前消盡往昔的意氣,親手將靈魂割裂得面目全非。

  「禁錮起元神,等於讓你重生一次。」楊戩默然沉思,「為了救兵賦詩作贊,獻媚天廷靈山,西行路上的那些行徑,重生之後你再休要做出。我楊戩平生唯一的大敵,豈能變成一個忘卻了自我的弱者懦夫,傳諸後世,變成千秋萬代的笑談?」

  哮天犬見主人竟有些失神,只當是主人心有不忍,訕訕地抽回白骨杖,問道:「主人,這隻猴子,該如何處置才好?」

  楊戩驀地回過神來,目光仍落在籠中,說道:「先關著,不要走漏消息。你去峨眉盯住沉香,待他恢復了法力,再引他來神殿救走這猴子。」

  哮天犬一奇:「讓沉香救走他?」想到壞了好久的鼻子,心有不甘地瞪了孫悟空一眼,「不能殺他,真是便宜他了!」

  楊戩道:「你還記恨著他?」哮天犬嚇了一跳,急道:「屬下不敢。」楊戩淡然道:「何必不敢?動過我的人,終是要付些代價才行。」微一揚頷,令哮天犬將鐵籠打開。

  哮天犬不解其意,開籠將那只可憐的小猴兒拎了出來,遲疑地道:「主人?」

  「若這樣活下去,八百年前的你,也該是寧願死去吧。那麼,一點皮肉之苦,又能算得了什麼呢?或許連你自己,都在期待著這樣的一個借口,一個讓你放棄八百年因循自縛的絕好借口罷!」

  想是這樣想的,但猴子血污狼藉的衣袍,到底還是讓楊戩猶豫了一下。半晌,他一掌拍上了猴子的左肩,真氣透入喉輪,昔日下的禁制應手而解。不待被禁錮的法力掙出回歸,心念到處,透體而入的真氣如連珠炮般爆裂開來,將喉輪附近所有相連的經絡盡數震斷,就見孫悟空尖聲痛呼,身子劇烈抽搐著,頓時昏迷了過去。

  「啊,主人,這……這……」

  哮天犬被孫悟空的慘況驚得呆了,楊戩卻毫不留情,連接七掌下去,餘下的六輪如法炮製,最後一指點在雙眉正中,泥洹裡的元神禁制雖解,泥洹宮與身體的聯繫仍是被如法切斷,孫悟空劇痛之下,死而復甦者數次,眼神越發迷惘畏懼,非但無知無識,幾乎是連天生的白癡都復不如。

  收回手掌,楊戩滿意一笑,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情形看上去似是慘烈之極,實際上只要續好經絡,這猴子便立即能恢復如初,分毫不損昔日修為。再則接續經絡,非要用到觀音菩薩的靈露不可,如此奇恥大辱,孫悟空固然絕難忍受,觀音親眼目睹,想來也會憤然不平吧。餘下就看沉香的了,只要他懂得把握機會,達成所願已易如反掌。

  哮天犬將孫悟空關回鐵籠,不敢多問,反正主人不會有錯,那死猴子自己找死,多受些苦也是活該。諛笑著隨主人出了地牢,突然想了起來,說道:「對了主人,小狐貍不敢到前殿來,但再三叮囑,讓您回來了就去看看她和四公主。說是什麼……什麼掌法練成了。」

  練成了?是聽說能幫上忙,才練得這般認真的吧?楊戩不自覺地笑了笑,打發哮天犬速去辦事,自己漫步向密室走去,心中全是暖意。

  見他回來,小玉和龍四的高興溢於言表,說不完的話連珠價地遞將過來,楊戩心情極好,微笑著一一作答,口氣頗為輕快愉悅。待問到沉香近況,龍四話聲越發清脆,只逗得小玉臉頰飛紅,連連嬌嗔:「四姨母,您真是,別說啦!」楊戩看得有趣,故意停了話頭,小玉卻又不依了,軟語相央:「他……他現在就留在峨眉山嗎?舅舅?」

  龍四一本正經地接口問道:「哪個他?」小玉不肯說,撒嬌地纏著楊戩,追問三個月的詳情,一時笑聲語聲交織在一起,連真君神殿特有的寒冷,都被驅散得無影無蹤了。

  眾人呆呆地看著,卻唯余辛酸——孫悟空的境遇雖然淒慘,但元神全無知覺,就等沉香來相救脫困了。而這一脫困的結果,便是司法天神自尋死路,崑崙山下硬受一斧,用自己的鮮血,為沉香的純孝傳奇譜下了最後的完美華章。

  注定的結局,局中人不知道,重演一遍後痛徹了肺腑,依然是宿命般地無從挽回……

  轉眼數十日過去,除了敷衍積雷山的軍務,楊戩便是指導小玉的功夫。小玉有萬年法力,所欠唯火候而已,有楊戩這樣的大行家點撥,進步自是一日千里。小玉看著苦練的自己,又要落淚了。為什麼要練這麼認真?這一掌,最後竟是劈在了他的身上 ——

  哮天犬來報,沉香的法力已恢復得差不多了,正去淨壇廟見豬八戒。楊戩點點頭,吩咐他按著原來的安排,將一切佈置妥當。沉香算了算時間,知道再有大半日,便是自己變成天將混入,大鬧神殿救出孫悟空的時候了,想不到連這些都是舅舅事先安排好的,心中一陣大痛。

  楊戩放下手中事務,靠在椅上,臉上神情變幻,微微帶著笑意,卻又有著幾分悲涼。小玉的劈天神掌,已足可以獨當一面了,而預料中的那一天,也終於要到來了。沉香重撿法力不是好事麼?為何哮天犬來報時,思緒裡一閃而過的,竟是幾分不捨?楊戩,楊戩,你是捨不得小狐貍晚輩般的依賴,還是捨不得她描繪過的那些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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